1966年出生的女明星:泣血重读1937年七七事变后的一份新闻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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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沟桥畔》

原载于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三日天津《大公报》

作者《大公报》记者范长江。


一、无从说起

中国对外一次一次的小冲突,逐渐证明了中国一天一天地抬头。人家一贯的方针,是要打击破坏中国统一和强壮的趋向。他们这种希望,和我们生存的本质根本相反。这一个根本的不相容,说明了中国之必然会和他们不断的冲突。

去年我们军队饮泣退出我平汉北宁平绥三路联络要点的丰台。今年在我北方和中部唯一交通要道平汉路咽喉的卢沟桥,又发生重大事件。这真是“理从哪儿说起”?


日军于七月七日夜间,攻击我卢沟桥。卢沟石桥乃以东西方向,跨永定河,石桥之北,有平汉铁桥平行而立.石桥之东,紧接宛平县城。那时城内仅有二十九军一营,负看守两桥之责。日军七日夜间,进入铁桥东端,我军一面奉命守桥,一面奉命对于日军非待其开枪不得还击。这难实行的双重命令,使守护卢沟桥的我军,眼看着人家在城周活动,不能出击,现在已黑夜袭到铁桥上来,当然要打了。然而双重命令逼迫下的军队,仍然只得忍耐下去,不敢开枪。但当夜人家由永定河上游潜过河西的部队;与他们河东的部队东西夹击,我们北方今日唯一咽喉地的卢沟桥便为他们所侵占了。

桥西五六里的长辛店,驻的是吉星文团。他看桥一失守,怒不可当,他负着守护北方与本部各省联络的唯一咽喉的责任,主观上上级给他的命令怎样,我们不知道,但是客观上这个桥太重要了,全国国民的热望,乃至今后北方过大局所关的严重性,都不容这座桥之为人所占有。他本于国民义愤,本于军人卫国的天职,率领他部下悲愤痛哭的官兵,决定前进。八日夜间,阴森的永定河面,隐蔽了数百卫国英雄之潜行,一刹那间,雪亮的大刀从皮鞘中解脱,但听喊声与刀声交响于永定河上。九日清晨,河岸居民见桥上桥下,尸横如垒,而守桥的人,已换上我忠勇的二十九军武装同志了!


接着是奉令撤兵!原来交涉好的双方于上午九时同时撤兵,由石友三所统率的冀北保安队三百人开赴宛平接防。卢沟桥之本身,无法可守,最低限度要有宛平城才可以有守护的根据,九日令保安队三百人入城,即等于将关系重大之卢沟桥交于三百保安队之手。我们为了和平,已经忍受令我们无罪的军队含泪撤退。谁知九日清晨,我方反被轰击数十炮。同时由北平开往宛平的三百名保安队,又被阻击于五里店,颇有死伤,强求只准保安队五十名通过入宛平城,而只准带步枪,每人只许带子弹三十粒,要扣留保安队所带之机关枪。宛平方面终日不见保安队来,而我军已撤,城外之日军,人数虽略向后移,城东军事要地之“沙岗”,仍在日军手中。阻挡一日后,经北平再向天津日军当局交涉,始准二百名保安队入城,不准带机关枪。

日军旋又进至宛平城外,其后援兵源源而来。丰台的中国人眼看着以中国的铁道,中国的头儿等客车,中国的司机,开着中国人民血汗买来的火车头,载着人家的军队,经过中国的领土,开到中国的卢沟桥附近去打我们中国人!


人家准备好了,当然再攻,再攻没有攻下,又讲撤兵,又说好十二日双方同时撤兵。谁知十二日人家又打我们一顿。

这回他们派了些监视撤兵委员,拿着地图到我们宛平城里,公开的把他们炮兵射击目标定好。把我们的县府、公安局、团部、营部、连部、炮兵阵地等,完全调查好了。于是他们的炮兵就一炮不乱的,打在我们那些要害地方。

十二日第二次受骗以后,中间不断冲突,情势紧张。日本国内宣称动员四十万军队,多少架飞机。关东军从我们的北宁路源源而来。这些行动,当然刺激中国的人民,全国人心随着紧张起来。记者从上海经郑州转徐州,再看看归德、开封,又看看石家庄和保定,印象都很不差,无处不是蓬勃的生气,无处不是显示国运的好轧,军民万众一心,但等机会捐躯以卫祖国。

后来接到消息,双方又决定二十日撤兵。有人以为这回也许可靠了,谁知二十日午夜一时许,日军对我宛平小小城池,开始八日事变以来空前的猛烈炮击,如雨的炮弹一颗颗精确的落在宛平的军民头上。各式各样破坏和杀伤力量,把宛平城里的军民打得血肉横飞,民房家屋,塌的塌,倒的倒,四五小时的丝中炮轰,弹烟与尘埃把宛平弄成了一座烟雾之城。城里已准备撤退的军队和毫无抵抗的民众,被这几百颗炮弹打得糊涂了,到底怎样一回事呢?

这还不算,炮声停止了二小时,有人去问日方,据答又是“掩护退却”。这当然没有事了。然而九时后密集的炮弹又来了,仍集中到宛平城,东门楼打平了,东北城角打塌了。骑兵步兵坦克都来冲锋了。我们始终守城未出,你要退却还来冲什么锋呢?这是尤为难解的。九时以后的炮攻,竟向卢沟桥后方长辛店打了九炮,有七弹落在长辛店的平汉机车厂附近,那是我们北方重要的铁道工厂!

第四次的撤兵,是二十二号。三十七师冯治安部,已纷向卢沟桥南撤退。而二十三日清晨,我们在大井村遇到日本军官,他说,“等中国军队撤了几天,我们再看看!”


二、太息唏嘘

许多人都喊着要到前线去,然而真到前线,叫你感觉痛苦的事情真多。所以东北青年刘琪君到长辛店一看就自杀了。可惜他自杀得太早,知道的事情还不多。固然,我们也不赞成他那样自杀的行为,因为本来救国是一种艰难事,我们牺牲要有实际的效果,然而前线现象能令一个爱国青年自杀,就不是寻常的事情了。


前线的二十九军官兵,那一种忠勇的情形,实在令人可歌可泣。他们从不对敌方的精利兵器表示恐惧,重重的子弹带缠着他们的上身,手枪、步枪、手榴弹、大刀、大衣、杂粮袋等等,挂满了他们身上,粗粗的腿,挺出的胸,有力的腕臂,红涨的脸面,有杀气的目光。每一个官兵在国家神圣任务笼罩之下,都成了英勇豪迈的壮士。敌人大炮把他们牺牲一批,第二批仍然和第一批一样雄赳赳地把守在前线上。刚才哨兵被人打死了,第二个哨兵会很快地挺身而上。敌我前线相距不到半里,我们的官兵毫无畏惧地在火线上谈笑,有人劝他们小心,他们反而说没有什么关系,这是说明我们的官兵乐观的精神。二十九军官兵在卢沟桥前线的表现,值得我们中华民族万世地讴歌和景仰。

然而,我们进一步看看卢沟桥抗战中的实况,我们就不自安了。

这样忠勇的官兵,我们对于他们的待遇怎样呢?他们以他们的血肉,保卫了北方交通咽喉,他们诚然本于他们的职责。然而他们在敌人精利的炮火之下,死的死,伤的伤了。我们并未见过卢沟桥战场上有过担架兵、看护队、医官、野战医院等任何国内战争时所必有的设备!死的死了,我们任他们英勇牺牲的躯体暴露在原野中!伤的伤了,我们没有救护工作,流血不能止,有毒不能消!如果战况稍平,全赖我们未死未伤的战士配合当地民众作些救护工作。此等人既没有专门救护知识,又没有救护器具。我们看到许多受伤官兵,被人扶着从卢沟桥大五六里路到长辛店。其他完全不能行动之重伤兵,则用乡间之杆绳等物,将其抬上,有些本来尚不十分厉害的伤兵,经如此抬到长辛店,已经奄奄一息可。我们最觉得对不起为国伤亡将士的,是卢沟桥后方的长辛店,没有半点战场医院设备,全赖平汉铁路长辛店医院的医师们自动慷慨出来相救护工作,否则伤员们更加无人问了。


不但对于死伤救护,我们没有做什么工作,就是作战上枪炮以外的器材,亦完全由地方供给。在卢沟桥正面的,始终是吉星文一团,后方的交通运输,电讯通讯等,我们不曾作应有之布置。所以此次宛平县第六区;即长辛店所在区,民众对战事之负担,异常艰巨.对方有完备的铁道汽平等交通组织。而我则全待地方之毛驴民夫大车以供往还。我方以始终一团的疲惫之师,当放全军之锐,官兵日渐耗损,城内物质破坏日多,敌方之炮火日烈,前方之补天完全恃未死战士的勇敢精神,后方之接济,则恃有限民力之勉强支持。

此次冲突,日方兴师动众,范围甚广。其后方为丰台,为天津,为沈阳,为高丽,为其本国;而迄今日止,我们之后方为宛平县之第六区,且此区区之一区,亦非有组织有计划者。军队无粮,问之地方;军队无盐,问之地方;军队修战壕要民夫,问之地方;军队供燃料,问之地方;军队运输,要问之地方;军队抬伤兵,要民夫,问之地方;军队修路,要民夫,要石匠,问之地方;军队送饭,要民夫,问之地方;军队要大车,问之地方;军队要人力车,问之地方。我们对前线之供应,很不周到,致使诸将士分心于事务,减低作战能力。


地方民众为国牺牲之精神,此次在长辛店一带充分表现。民夫多日夜工作,既无报酬,又不能得一好休息处。我们要追问者,为什么国家对外抗战,要令宛平县第六区独当接应前方之责?



三、问题重重

我们看到许多五六十岁的民夫,他们经不起昼夜不停止的工作,肢体发肿的。许多应差的毛驴,日夜不停的输运,连饮水工夫都没有,即渐渐瘦倒了。


有许多赶毛驴为生活的苦力,他们唯一的生产工具——毛驴既然是无代价的为国服务,他们“从手到口”的家庭,生活立刻失了凭借,父母妻子皆开始作乞丐生活,其有不愿作乞丐者,则采树叶及野菜为生,而这般苦力本身亦多枵腹奔走。有一脚夫在长辛店拍其空缩之腹,笑谓记者,这几天来都没有吃饱了。然而,他们对于这种辛苦的服务,毫无怨言,有一次管理他们的警士有疑惑他们逃跑的意思,他们愤愤不平说:“您放心!这回国家事,不比往常,您要用,尽管招呼,不用说现在不会跑,就是咱们回家以后,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准来!”


有一个六十五岁的老农,家里只有两个小孩和一个毛驴,他被征到前方服务,日夜搬运,肩上肿了,腿也酸了,几天还不能回去,他放心不下他的家庭,两个孩于不能自主,小毛驴也无人照料,有一天他乘着送饭到前方的机会,在回来时候,绕道十余里,回家看望一趟,然后赶紧回到民夫本部来,管理警士认为他私自潜逃,他十天继续工作,他对我说;“作十天倒也没有什么,要说打外国的时候,说我潜逃,我真有点不服气!”

长辛店卢沟桥这样地方,完全以交通过道的资格维持车站附近人民的生活,战争以后交通断绝,若干人之生活立刻失其来源,小商人,脚夫,人力车夫,乃至赶驴的苦力,平日本无富裕的盈余,今受外敌影响,生机断绝,而他们尚不能不作战争中军事运输等负担,其痛苦当非普通人所能想象,我曾问他们似此下去,如何支持,他们的答覆是:“我们希望早日把日本打出关去,我们就可以再安心的过活!”所以民众对外抗战牺牲是以有希望为前提,而且忍耐有一定的限度,而且他们是欢迎攻击的战争,在短期中他们是可以无条件忍受的。

我在长辛店看到军队下令给宛平县政府,限他们三日之内,要修整一条两丈宽的公路,其中并有开石山工程,宛平县的属区,在永定河西岸的,只是全县面积的一部分,县长兼专员王冷斋先生已经累得生病,秘书长洪大中先生也刚从炮火灰下爬出来,他们人力财力太有限,而且开石山是需要技术指导和技术工人,也不是马上可以完工的事情,然而确乎军事需要,非常迫切,前线军队是没有不是地方,县长为难,也是实情,只是全军对外抗战,这些事也没有人管?


战区附近,活动相当利害,这似乎说明中国人心之不齐一,足以引为悲观,然而详细分析,的内幕,实在也可怜,而他人谋我之深远,亦足以为国人警惕。原来他们平日在中国施行毒化政策,使若干无知愚民坠人鸦片吗啡的气氛中,麻醉了意识,而且穷困破产之后,成了游民,每日的癌病,逼着这般毒夫不得不想解决急切需要的法子,于是人家乘机而入,赂以重金,每人每日二十元,鸦片白面管饱,如果情报确实,比方能确实探明我方高级司令部目标,而为其炮火确实击中者奖洋一千元。自然,他们说的话,不会可靠,不会如此慷慨,然而毒夫是主要的成员,却一丝不假。


我们在这些特种工作上,做得不够,而且很少有经过特殊训练者,只能很形式的,很机械的作些外形表皮工作,并不能机敏的技术的对抗外来的谍报。而展开自己的情报网,如二十日日军第三次违约猛烈炮击宛平城后,城内守兵疑系平日参观人泄漏消息,告诉日军炮击目标,故迁怒外面入战场慰劳,调查等人士,同时不准城内妇孺出城,仍以恐泄军情为理由,此皆未曾了然于近代作战之根本的意义,而徒为过分之操切,增加吾民在战区中之痛苦。其实日军之测量卢沟桥长辛店等地之详细军事要地,有曾为日军向导之某君言,自丰台被占后,日军以演习为名,来此实测者,已不只二三次,平日无对抗,非自今日始。且累次交涉停战之彼方人物,即为实战场再详测之人物,我们不能将其如何,而重苦吾民,不能不谓有相当值得考虑地方。


有一件非常值得注意的现象,是日军数次如此猛烈炮击宛平城,而却未曾以一弹加于卢沟铁桥上,石桥亦无大伤。此中有极大之道理,万不可忽过。日军一日夺得卢沟铁桥,八日夜在相当牺牲下再入我军手中,论感情,日军对守桥军队痛恨巳极,如志在单纯消灭吉团,则吉团本困守小小宛平城中,其后方交通与接济,全由桥上而来,日军如能将桥破坏,吉团之粮食弹药等皆无来源,不战亦且不能持久。乃日军计不出此,惟集中炮火,打入城中,其意盖对北方根本认为已早有把握,只是希望能赶走强硬无援之吉团,此永定河上之两大交通要道,日军尚须珍惜为已有也。


平汉北段战争,论地势关系之重要,首推卢沟桥,有卢沟桥则尚可与丰台平分险要,而平绥路尚不致成为死路。卢沟一失,则人家整个控制平津险要,以平津间铁路为纽带,以北宁为后方,以优美的内线作战方式,以对付我津浦平汉之军队,可以收集中运用兵力以突破一方之效。平绥路之被囊括,尤其在吴克逃避之中。而守卢沟桥,如对北方之敌言,当守宛平城东北二三里之沙岗高地,该地控平汉与北宁之接口,此为平保攻陆所必经。“七七”事件后,日军占有其地,且著手构筑工事,至今未停,沙岗不守,宛平城亦不过如聊胜于无之地势,如并宛平城而放弃之,则北方内线作战之优良形势已成,今后再欲争回该地,恐非有重大之牺牲,不能达到目的了!

(凤凰网整理 摘自《中外记者笔下的第二次世界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