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元的父亲:会下蛋,也会咯咯叫的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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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下蛋,也会咯咯叫的鸡2012-02-17 10:31   南方周末   网友评论 条,    我有话说

《誓言今生》以海峡两岸情报人员数十年的较量为题材。本报资料图

《悬崖》中的周乙聪明、优雅,即使将地下党妻子押赴大牢,也有办法将其救出,堪称“完人”。剧组供图

  电视

  谍影不仅出现在虚构的电视剧里,也在层峦叠嶂、扑朔迷离的新闻事件,以及人们对这些事件的想象和揶揄里。

  南方周末记者 石岩 发自北京

  2012年2月10日,“精编”过并且变换了结尾的《悬崖》在CCTV1的“次黄金时段”播出,这部以伪满洲国为背景的谍战剧,1月中旬才结束在几大卫视的第一轮播出,十几天后再次亮相,除了有赖第一轮的高收视率外,跟编剧和观众对于第一版的强烈不满也有关——出神入化、打入敌人内部多年的我地下党员居然会在胜利前夕束手就擒,并死于敌手枪下;剧本容量25集,成片被充水至40集,节奏拖沓,人为降低观赏效果。

  电视台和制片方决定在二轮播出中顺应民意,把40集压缩成36集,并更改结局。在中国电视剧史上这大概是绝无仅有的一回。

  同期的“黄金档”,CCTV1播出的是以海峡两岸情报人员数十年较量为题材的间谍剧《誓言今生》。

  谍战剧在中国的长盛不衰,近十年作为影视黑马,成为当代大众文化消费中的主力,也是一个相当有趣的现象。

  冷战美女蛇

  现代间谍小说、间谍影视剧跟第二次世界大战和随后的冷战有紧密的关联。中国的情况也不例外。

  由国民党官营电影公司“中电”三厂拍摄、1946年圣诞节前夜公映的《天字第一号》是中国的第一部谍战片。日伪汉奸刘默邨无恶不作,军统特工潜入北平,执行代号“天字第一号”的刺杀计划。刘默邨的外甥、仆人、续弦夫人都是“党国”谍报人员,且续弦和外甥曾有一段恋情,开始却谁也不知道谁的身份。殊死搏斗中,美丽的续弦夫人掩护前恋人、同事逃走,完成刺杀计划后壮烈牺牲。

  这部本土谍战片鼻祖,用6000万法币拍摄,仅上海就收获10亿法币,按当时的外汇牌价,相当于收获33万美元票房,《天字第一号》的叙事逻辑后来也被反复使用:打入敌人内部、真假夫妻、美女计、革命伦理和世俗伦理的较量——重视家庭的中国人似乎一开始就洞悉了间谍的“职业伦理”和以家庭为核心的世俗伦理必然产生冲突,戏就藏在这种冲突中。只不过在华语谍战片诞生的初期,冲突的双方始终一强一弱:革命伦理当然地在世俗伦理之上。

  1949年之后,《天字第一号》的叙事传统或多或少被大陆的“反特片”所继承。

  从1950年代到1970年代,大陆拍了多少“反特片”,没有全面统计,可以作为“索引数据”的是视频网站“优酷网”收录的一个“拍摄于‘文革’前的反特片专辑”,收录的脍炙人口的影片就有34部。据北京大学教授、文化研究学者戴锦华统计,仅1950年代中苏短暂的蜜月期,中国从苏联引进的间谍片就有29部,另有一批从东欧引进的同类影片。戴锦华认为,间谍片是1949年之后“工农兵文艺”中惟一与世界同步的文化现象,它既学习苏联的“先进经验”,也继承了1949年之前鬼片的惊悚,还有《天字第一号》开创的“打入敌人内部”、“间谍与家庭”、“美女计”等叙事模型。

  身着旗袍、手夹香烟,或戴马蹄形国民党军帽、握着手枪、美貌妖冶、蛇蝎一样狠毒的女特务;雷电交加的夜晚,阴暗的修道院里一身黑衣的嬷嬷;回响在黑暗楼道里瘆人的脚步声;双方你死我活争夺的是军工项目一张薄薄的图纸;关键时刻,干警现身,警服白得耀眼,肩章红得足以让狗特务心头一凛……

  尽管人物脸谱化,情节也相对简单,反特片依然是当年工农兵文艺中的异类:那是工农世界对惊悚城市传奇的遥远记忆;那么多的悬疑、诱惑、秘密,那么多黑暗的角落,居然隐藏在1950年代到1960年代看似万里无云的蓝天之下;要英雄有英雄,关键时刻还是我公安干警果敢坚强,神机妙算……好比坐了一次刺激的过山车,心快跳到嗓子眼的时候,却发现双脚已经平安落地。

  即便到了八个样板戏垄断全中国人视听的年代,即便谁都知道《沙家浜》里最出彩的是阿庆嫂,编剧们仍然要煞费苦心地在她之上再设计一个指导员郭建光,反特剧仍然以另外一种方式在民间隐秘地流传。

  很多50后、60后对“反特片”有特殊的记忆。1960年代出生的高群书和毛卫宁自己做了导演以后,拍起谍战剧,面对媒体时,都不约而同地向“反特片”致敬。

  前几年电视剧《一只绣花鞋》播出,当年在红卫兵小将中《一只绣花鞋》、《梅花党》、《绿色尸体》、《一缕金黄色的头发》流传甚广,为什么在跳“忠字舞”的人群中会盛行这种杂糅着惊悚悬疑、革命浪漫主义和恐怖主义,以及对美蒋敌特妖冶想象的手抄本?现在想想,其实不难理解,“文革”是全中国最盛产“特务”的年代。

  对特务的合法仇恨VS间谍的真实痛苦

  1979年和1980年的文化部优秀影片奖分别颁给了反特片《保密局的枪声》和《与魔鬼打交道的人》。1981年央视播出的第一部国产电视连续剧《敌营十八年》,依然是一部反特片。

  那是上个世纪间谍片最后的辉煌——全球冷战的时代虽然还没结束,中国的情况却悄然发生了变化:中美建交,中日建交,台海局势松动,过去的敌人变成了朋友。

  《敌营十八年》播出后二十多年间,央视再没播过反特片。

  近十年谍战剧再次红火,始于《誓言无声》。2002年,全新改版的“反特片”《誓言无声》亮相,收获当年五项飞天奖和两项金鹰奖。

  导演毛卫宁的创作札记里,《誓言无声》有诸多的“诉求”:一部分人对于“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1950、1960年代的怀旧、“希区柯克的曲折迷离”、“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绵密针脚”、对特务的“合法仇恨”。

  编剧易丹、钱滨最属意的是他们给主人公设计的双重间谍身份。虽然在审查中,这个想法被毙掉了,但间谍的“职业伦理”和“世俗伦理”却第一次在国产“反特片”中发生了真正的冲突:主人公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跟台湾特务谈起恋爱,却不能给她任何明示暗示。“职业伦理”依然压倒性的强大,但主人公的痛苦是真实的。

  美国间谍题材纪实作家大卫·怀斯说:“间谍是一种制度与心灵之癌,用它来针对别人时,自己也被下了蛊。”

  “我们在以自由为本的前提下所做的间谍工作,其实经常是反正义的。”英国间谍小说家约翰·勒卡雷说,“所谓间谍,就是在扮演自己的同时,也扮演另外一个人。”

  从《誓言无声》开始,这些老外对于“间谍”荒谬的悲剧性命运的洞见,或多或少成为他们中国同行的共识。

  正是这些共识,在冷战后期和后冷战时代,让间谍小说从“畅销作品”、“通俗小说”、“行业小说”转变成严肃的文学作品,“间谍困境”或多或少成为当代生活荒谬本质的隐喻。

  关于谍战剧的热销,一个被广泛引用的说法是,2004年广电总局限制涉案剧的播出,谍战剧和涉案剧本质上是同一剧种,创作人员转行拍谍战剧是最省力的选择。政策原因并不能完全解释谍战剧近十年热销的原因,毕竟涉案剧受限,伦理剧、爱情剧、偶像剧、年代剧也有可能获得更大的市场空间。

混搭、貌离、神离和超级链接

  尽管影像风格迥异,2009年的《潜伏》和2002年的《誓言无声》在某些立场上一脉相承。

  《潜伏》热播,媒体和导演姜伟谈的最多的话题是“信仰”。社科院研究政治学的青年学者甚至以“三个女人一条路”来概括主人公余则成的革命历程。但在余则成的信仰之路上,编剧姜伟曾经刻意营造的却是荒谬。从刺杀李海丰立功到因为恋人左蓝投身延安,余则成信仰之路上的每一个关键性选择都不是他自主做出的。

  当初,姜伟之所以对万把字的小说《潜伏》感兴趣,也是因为男女主人公的“不搭”——以往假扮夫妻的地下工作者无不珠联璧合,同志情深,余则成和翠平却是从教育背景到生活习惯驴唇不对马嘴。抽长杆烟袋、不洗脚、蹲在马桶上大便的女革命者在现实生活中也许比比皆是,但却从来不会出现在以革命者为主角的影视剧里。

  “人家会写故事。”姜伟曾告诉《潜伏》的制片人张静:小知识分子配抽长杆烟袋的婆娘,貌离神离的革命者共同完成一系列不得不完成的任务,是《潜伏》最值钱的故事核。

  在这个故事核里,以往谍战剧坚硬的冷战模式已经被泡湿。在改编中,姜伟又着力把间谍机构描写成官僚组织,在这个机构中有精明的为稻粱谋者,也有爱岗敬业、胸怀民族大义的军统特务。

  价值观、历史观的多元,有意设置的丰富的“典型角色”,让《潜伏》变成一个“超级链接文本”,观众可以从各种各样的角度寻找他们的观剧兴奋点:有人看到了信仰;有人看到了爱情;有人看到了办公室政治;有人看到了乱世里的生存法则;有人看到了腐败;还有人操心余则成去台湾,以及他如果留在大陆将面临的命运……

  对编剧们来说,各种看得见、看不见的红线依旧存在,谍战剧对国共关系、抗日战争的历史大势,不可能有太多新鲜的表述。但近代史上毕竟有太多遮蔽的片段和细节,对于大众来说还是相对陌生。生于1960年代、1970年代后的新一代谍战剧编剧们,较他们的前辈能接触到更多、更全面的历史资料,这些近代史上被遮蔽的片段和细节,对于大众来说还是相对陌生,被他们有意无意设置在剧本中。

  《悬崖》借伪满特务头子高彬之口和白俄贵族瓦西里耶夫之口,检讨斯大林和共产主义;《黎明之前》把1948年上海保密局里的明争暗斗跟国共两党在淮海战役上的得失挂钩;《借枪》影射了抗战沦陷区各种错综复杂的力量:民间的青年激进组织,国民党武装、共产党武装和伪军的某种依附关系……

  在这一波敌我互相渗透、你中有我、斗智斗勇的叙事中,敌我双方的形象、关系都发生了变化。

  敌方有爱岗敬业、专业素养一流、心中有大爱的军统特务。我方有相声演员出身,惯用各种市井伎俩跟敌友周旋的熊阔海;有007式的动作英雄刘新杰,一面是果敢的行动,一面是酗酒掩护下的不断追问“我是谁?我在哪里”;有完人一般的周乙——聪明过人,且受过良好教育;优雅、有贵族气;不嗜血腥,常年吃素;没有狭隘的党派观念,可以同时谈论卡尔·马克思和《心经》;所有行动的基础是对人类的爱,而不是对敌人的恨……2009年播出的“历史正剧”《人间正道是沧桑》把国共之争比喻成兄弟之争,这个譬喻被后来的很多谍战剧继承下来。

  《黎明之前》里打入敌人内部十年,变换过N种身份的共产党特工刘新杰和军统特务头子虽不是同胞兄弟,却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念黄埔,一起参军,一起参加常德会战,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誓言今生》把我反间谍局干部和台湾军统香港站站长的关系设置成一辈子斗嘴斗志斗狠斗勇的小舅子和姐夫。

  许多电视剧中反派人物或一闪而过的小人物,出人意料地收获了一堆粉丝,比如《潜伏》里的情报贩子谢若林;《黎明之前》里老奸巨猾的军统头子谭忠恕。

  编剧做好了局,观众入不入套是另外一个问题。

  有人看完《潜伏》,去研究军统天津站、北平站的历史;有人看《借枪》,有人对军统和中共特工在抗日中的真实作为萌发兴趣;有人看《悬崖》忍不住追问伪满洲国的历史和日本人治下的哈尔滨民生……

  无论是《誓言今生》和《悬崖》都强调自己和历史的亲缘关系。

  《誓言今生》的导演刘江在宣传中着力强调,该片是在国家安全局解密档案的基础上,首部“由国家安全局认可”的谍战剧。片子也把“押运黄金赴台”、“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李宗仁回国”、“香港回归”等若干历史事件贯穿其中。审片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解密档案”的说法并不准确,相关部门只是就如何跟踪一类的技术细节,以及把一辈子处于对决状态的台海两位谍报员设计成亲戚关系,向主创人员“提出建议”。

  《悬崖》的编剧全勇先说,写此剧缘于他对“历史真实的向往”,为此,他曾翻阅上千万字的资料,其中“满洲国警察机构、宪兵、保安局各科室配制,均尊重历史事实”,片中提到的乌苏里虎计划、民生团事件、共产国际特科、放火团都有历史的蓝本,尽管因为某些档案尚未开放,做了一些大胆推测。

  不谈意识形态,放弃局部修正历史的野心,仅以讲一个多线程的、高潮迭起、叙事流畅生动的故事为追求,谍战剧为创作者提供了相当的空间。因为它们讲述的是执政党最帅的一段历史,相比现实题材压力要小很多。

  另一方面,电视剧的主流观众,对于意识形态宣教,哪怕是潜移默化的宣教,也有足够的免疫力,他们要的是一个精彩的故事,里面有悬念,也有常情常理,它可以是一个封闭的文本系统,跟现实、跟历史都不发生联系,只要把故事说圆了就行。

  当然穿帮在所难免,不过也没必要过分苛责,英国的间谍小说大家从毛姆到格雷厄姆·格林、约翰·勒卡雷都有从业经历。没有职业经历的美国人罗伯特·鲁德伦可以翻阅解密档案,做足资料考据的工作。国内的谍战编剧,大部分大概只能依靠“国内外已经出版的间谍书籍和大胆想象了”。

  “会下金蛋,但从不咯咯叫的鸡”——英国前首相丘吉尔这样赞赏在二战中破解德军“奇迷”密码机,却在三十年里主动或被迫销声匿迹的谍报人员。一旦间谍的坐卧行走在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成为热播电视剧里的桥段,要么意味着间谍在这个时代已经没有秘密可言,要么意味着这个时代仍有太多的未解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