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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眼睛：太阳

唐善纯（南京理工大学）

内容提要：在南方汉语的方言中，有一个古越语底层，太阳就是一个例子。太阳的构词方式不可用汉语解决，但在壮侗语中却获得圆满的解释。

         关键词     壮侗语族 眼睛 日子 盘古

对于人类来说，光辉的太阳无疑是宇宙中最重要的天体。万物生长靠太阳，没有太阳，地球上就不可能有姿态万千的生命现象，当然也不会孕育出作为智能生物的人类。太阳给人们以光明和温暖，它带来了日夜和季节的轮回，左右着地球冷暖的变化，为地球生命提供了各种形式的能源。汉语原大多称“日”，不称“太阳”。“阳”的原义指山的南面或水的背面。《诗经·小雅·湛露》“湛湛露斯，匪阳不晞”毛传：“阳，日也”，这是以“阳”为“日”的早期事例。《说文》：“日，实也，太阳之精不亏。”许慎以“太阳”释“日”，但是为什么要在“阳”之前加“太”字，则颇令人费解。

张公瑾发现：在壮侗语族几个民族的语言中，“日子”与“太阳”、 “太阳”与“眼睛”都有共同的根词。如武鸣壮语?on²（日子）、ta?¹?on²（太阳）、ta¹（眼睛）；龙州壮语van²（日子）、ha¹van²（太阳）、ma∶k?ha¹（眼睛）；布依语?on²（日子）、ta?¹van²（太阳）、ta¹（眼睛）；西双版纳傣语van²（日子）、ta¹van²（太阳）、ta¹（眼睛）；德宏傣语van²（日子）、van²（太阳）、ta?（眼睛）；侗语man¹（日子）、ta¹man¹（太阳）、ta¹（眼睛）；仫佬语fan¹（日子）、th?u?fan¹（太阳）、la¹（眼睛）；水语van¹（日子）、?da¹van¹（太阳）、?da¹（眼睛）；毛难语van¹（日子）、la∶k?van¹（太阳）、?da¹（眼睛）；通什黎语van?（日子）、tsha¹van?（太阳）、tshu³tsha¹（眼睛）；保定黎语hwan¹（日子）、tsha¹hwan¹（太阳）、tsha¹（眼睛）。他说：“在壮侗语族上述几种民族的语言中，‘日’这个词的前面增加了一个音节，变成了双音节的复合词，其意为‘太阳’，说明日子和太阳这两个概念在这些民族的观念中存在着某种程度的一致性。这两个词在词源上也是密不可分的。如果我们进一步追问，这些语言中增加的这个音节原来是什么意义呢？这意义比较明显，就是‘眼睛’。如果单从字面上去体会，大概会以为太阳发亮，有如脸（天穹）上的一颗眼睛吧！这种朴素的解释也没有错，但还可以找找更深刻的原因。……其根源是一个，就是他们最早对宇宙的认识是一致的，即以人的形象来比拟宇宙，把宇宙看成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巨人，它主宰着人类的命运。……也许这是汉、壮侗、藏缅诸民族祖先的一份共同精神财富。后来由于部族、民族的分化，现在只在各民族中留下一部分痕迹。壮侗语族所保留的语言事实，又是汉藏语系各民族这种宇宙观念一致性的一个重要证据”（《社会语言学与中国民族史研究》，载《中央民族学院学报》１９８２年第４期）。

太阳只是一颗非常普通的恒星，在广袤浩瀚的繁星世界里，太阳的亮度、大小和物质密度都处于中等水平。只是因为它离地球最近，所以看上去是天空中最大最亮的天体，古人往往把它看成是天或神的一只眼睛。

关于眼睛变形为太阳的神话,最为著名的要数我国古代文献上记录的创世大神盘古垂死化身的内容。在《绎史》卷一引《五运历年纪》:“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氓。”在《述异记》里也有“昔盘古氏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的记录。无独有偶, 壮侗语民族民间自古就流传的许多开天辟地神话、化生神话、兄妹在洪荒时代繁衍人类的神话。其中的兄妹结婚再造人类神话，与氐羌民族化生神话相比，尽管其名称有异或译称不同，情节有些差别，但都是源于同一母题，从这些神话及与其他民族相同类型神话的比较，我们就可以看到徐整等汉族文人所记述的盘古神话的主要来源。在广西西部的靖西、德保一带的壮族民间，流传着《盘古开天辟地歌》。桂平市麻垌镇民间在举行盘古诞辰祭祀活动中，由妇女们诵唱赞颂盘古功绩的山歌。在麻垌镇地台街的盘古庙里，有传世的手抄《盘古经》唱本。在布依族民间，流传着《盘古开天辟地》、《盘果王》、《盘古王》等神话。壮族地区武鸣县师公唱本中的《盘古歌》：“自我盘古初出世，造化天盘及地盘。左眼化为日宫照，右眼化为月太阴。骨肉化为山石土，头脑化为黄金银。肚肠化为江河海，血流是水去无停。手指化为天星斗，毛发化为草木根。”布依族有与开天辟地有关的神话《力戛撑天》，其梗概是：太初年代，力戛率领众人撑开了天地，为了不再使天再靠拢，他拔牙当钉把天钉牢，牙齿变成了满天星斗。他又挖出自己的眼睛，右眼化为太阳，左眼化为月亮。力戛在天上劳累了九九八十一天，精疲力竭而死去。从以上所列的各民族神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开天辟地神话、化身神话不仅在藏缅语族、壮侗语族各民族中普遍存在，而且内容比较相近，充分显示出多民族共同性的特征。 通过以上壮侗语中考察，笔者认为，汉语“太阳”一词在汉藏语中可能是神之眼睛的意思；原读接近傣语ta¹van²，在古汉语中，快读为“阳”（上古音ｄ?ɑ?），后来又恢复慢读，写作“太阳”。

关于盘古尸体化身神话,在我国西南地区广为流传,并记录于汉文典籍之中,在四川也不例外。盘古眼睛异化为太阳的内容,如果把它们放到西南地区少数民族原始的创世神话中去考察,太阳崇拜与眼睛的联系马上就显现出来了。三星堆青铜文化中就有太阳和眼睛崇拜。在西南地区一些少数民族的创世神话中,有关太阳(还包括月亮)是由动物和人(创世大神)的眼睛变形而来。在彝族的创世史诗《梅葛》里,认为太阳、月亮由老虎的眼睛变化形成的。具体内容是:造天的五兄弟,在天地开辟后,杀了一头猛虎,用它的四根大骨作撑天的柱子,用老虎的“左眼作太阳,右眼作月亮,虎须作阳光,虎牙作星星。”在哈尼族的创世神话《奥色密色》里,关于太阳与眼睛的联系,是创世大神杀了一头神圣的查牛(土牛),“摘下查牛的左眼变成太阳,摘下它的右眼做月亮”。 在神话《青蛙造天地》中说法是太阳和月亮是由青蛙的眼睛演变而来:“青蛙死后,请创世的兄妹,把我的黑眼珠剜下来镶在天上做太阳,白眼珠剜下来镶在天上做月亮,流出的血洒在天上做星星。”拉祜族创世史诗《牡帕密帕》里,创世大神厄莎把天地开辟后,天上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没有太阳、月亮,就没有白天和黑夜,不利于人类的生活和万物的生长,于是她就用“左眼做太阳,用右眼做月亮”。在白族的创世神话《开天辟地》里,创世大神盘古盘生两兄弟,在天地开辟后死去,他们的尸体分别化身为万事万物,而盘古的“左眼变成太阳,右眼变成月亮。张开眼睛是白天,闭上眼睛是黑夜。”

保留和传承着眼睛变形为太阳创世神话的民族:彝族、哈尼族、拉祜族、白族,从他们的族源看,他们大都来自我国西北青藏高原地区的氐羌民族。“从新石器时代起,羌人就沿着横断山脉河谷通道不断南下。战国秦献公时,在秦国势力的压力下,北方又有一部分羌人南下到今大渡河,安宁河流域,与原来分布在这一带的土著居民相会,经过融合和分化,形成今藏缅语各族。”云南的彝族、哈尼、拉祜、白族,他们今天虽然已成为不同的民族,但在他们的语言里,神话传说中,在他们宗教信仰里,风俗习惯中,都还保留作为共同族源氐羌民族中的许多文化因素和传统。这已为大量事实所证明。因此,眼睛变形为太阳的神话内容,决不是他们分化为不同民族之后形成的,而是渊源于古氐羌民族共同的文化行囊之中。

宋金兰提出，汉语和藏缅语里不光“日”是由“目（眼睛）”派生而来，而且“月”也是由“目（眼睛）”派生而来。理由是，汉语“日”上古音njid，以“日”为声符的“汨”读mleg,汉代人名金日磾，其中“日”读mi。闽南建瓯话“日”，文读ni，白读是mi。“月”上古音?wad，与“日”上古音njid接近。在藏缅语族几个民族的语言中， “眼睛” 与“太阳”、“月亮”也有共同的根词。如藏语mig（眼睛）、?i（太阳）、zla(月亮)、mug（暮）；格曼登语min³?（太阳）、min??（眼睛）；缅语ne²²（太阳）、mj???si?³（眼睛）、la¹(月亮)；纳西语?i³³me³³（太阳）、mi?²¹（眼睛）；傈僳语m?³¹nu³³（太阳）、mi?³³s?³¹（眼睛）；基诺语nj??²?³³（太阳）、mja?²tsi??（眼睛）；白语mi???ua³³（月亮）、?ue³³（眼睛）等（《汉藏语“日”“月”语源考》，载《汉字文化》2004年第4期）。

如果我们把目光放得更远一点,类似盘古垂死化身神话,并不是中国的专利。在印度的《奥义书》里,也有个宇宙大神梵天(Brahma),也译作梵,与我国的盘古一样,他诞生在一个“金蛋”中,他开辟了宇宙之后,身体的各部分化身为万物,其中“左眼变太阳,右眼变月亮。”在西亚两河流域巴比伦文化里,也有一个名为Ban的创世大神,在他创造了天空和海洋后,尸体分解为陆地,眼睛变成太阳和月亮。从盘古、梵天和Ban的发音上看,他们之间似乎也有一种内在联系。看来,眼睛与太阳的关系,是一个世界性的主题。关于盘古尸体化身神话,在汉文古籍里的记载大都很晚,但在印度、西亚巴比伦的古籍里,记录却很早,大约在公元前14世纪至20世纪。也就是说,有关眼睛变形为太阳的神话主题,不仅是世界性的主题,而且在距今3400～4000年前就已在流传了。这是否也可以作为我们认识太阳和眼睛崇拜之间联系的一种参照呢?　　　　

作者简介：唐善纯（1944-），1968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长期从事中国传统文化研究，发表过数十篇论文，出版过《中国的神秘文化》、《华夏探秘》等学术专著，曾获得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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