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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莞想起新疆

丁 燕 《 光明日报 》( 2012年02月17日   14 版)插图选自《刘秉江新疆速写》

    从距离海洋最远的城市乌鲁木齐,迁居到广东东莞小镇,“70后”女作家丁燕敏锐地观察、记录着她眼中的“南方”的一个个细节,也在比较北方与南方、草原与都市的差异。如她所说:“在我的眼睛背后,还长着另一双眼睛,让我所看到的任何东西都有叠影,那里面不仅有我对南方的陌生,还包括我对曾了如指掌的新疆的陌生。”对于已经熟悉、习惯了“现代化”都市的很多人来说,这种视角新鲜,而又值得深思。——编者

    吃盒饭

    我是到了南方才发现,盒饭对这里的人来说,如马奶酒对草原上的哈萨克族牧民,木纳格葡萄对新疆南部的维吾尔族农民那般……家常。在南方,吃饭时听到歌声,几乎是奢侈之事。

    从樟木头镇的大润发超市出来,一排人,端着盒饭,就那么站着吃,用又短又细,握在手中像根本不存在的一次性筷子,往嘴里扒饭粒。偶尔一块肥肉片,缀着一丝瘦,旋风般,被埋进口腔,一片青菜叶,像土地上的残梦,被拢进齿缝。原本是有几张简易桌子的,连着长条凳,撑着太阳伞,但都被占满,坐着黄发工装女,母亲,小孩,头发黏糊的中年男子。那几张桌子,只是象征,并非真心想请所有的人都坐下吃饭,当更多的人从超市涌出,饿着肚子时,便顾不得尊严,就站在桌子旁,打开盒饭,吃了起来。他们站着举起筷子,朝嘴里刨米,眼睛像空旷的通道,目光茫然。当我试图仔细观察他们的面部表情时,我的眼神像受惊般被吓走。每张站着进食的脸,在某一部分,保持了脸的原貌,但从整体来看,像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好在,身旁这座高大的建筑物,用它硕大的阴影为他们遮阳,同时,也遮挡了某种废墟般的影像。他们旁边,是绿色粗腰的垃圾桶,空饭盒、塑料袋,已塞得要溢出,馊味嗡嗡飞出,落在每个人的头发上。看上去,那些站着吃盒饭的人在吃饭,但却更像是饥饿在上演的极端画面。

    我是到了南方才发现,盒饭对这里的人来说,如马奶酒对草原上的哈萨克族牧民,木纳格葡萄对新疆南部的维吾尔族农民那般……家常。在南方,吃饭时听到歌声,几乎是奢侈之事。在这里,一切事物都像被强力挤压,再猛然弹出,携着股猛暴的冲撞劲。那些站着吃盒饭的人,耳边重复着口号: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周六加班是常事;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才……某种闲适被恐慌替代,这种恐慌是单个人的单个恐慌的总和。我总能在各处看到有人站着吃盒饭,总能在各个角落,看到白森森,被丢弃,残留着米粒和菜叶的空饭盒……无论是被端着的盒饭,或被丢弃的饭盒,总会让我的眼球刺痛,我会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希望已路过那些饭盒。这种没有仪式感的进食,在我看来,丑陋而野蛮,那些白色泡沫饭盒,格式统一,颜色统一,饭菜统一,人们进食的时间统一,丢弃饭盒的速度统一……统一性,通过盒饭,达到了极端。

    在新疆和田,塔克拉玛干沙漠最南缘的城市,正午的大街边,坐着很多老人和妇女,在他们的面前,没有摆放任何货物,他们只是坐在那里晒太阳,聊天,消磨时光,而不是卖货。当我陪着一位来自北京的教授从这些人面前走过时,他惊诧地质问我:他们,为什么不工作!这样的提问我根本无法回答,因为答案,就隐藏在问题本身。在和田人看来,一天中若少了看车流,讲笑话,享受阳光,便显得不完整。在这个城市,从商场到馕坑边,从餐厅到出租车里,很容易能听得到歌声。尤其是宴会厅,吃饭的人常常丢下筷子,到月台上,跳一曲后再转回来,接着吃;而在农家小院的葡萄架下晚餐时,艾捷克、卡龙琴、手鼓一起奏响,混合着拉面、清炖羊肉、烤包子,一并吞咽。

    和田留给我最温暖的时刻,是在木克热木家吃抓饭的那个夜晚。木克热木是个腼腆的维吾尔族女生,在广州广雅中学,她说起她的家乡时,眉宇间罩着股淡淡忧伤:她多么想家!当我抵达和田,给她打电话时,她激动地说,您,一定要去我家。傍晚,出租车载着我,驶向体育场旁的那片住宅区:几百座低矮平房,土巷弯曲逼仄,围墙裹着黄泥,一间小小的清真寺,墨黑的天空,新月洒下辉光。出租车呼地一下便开走,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以及身旁的这座小寺,头顶的那弯新月。一阵凉风袭来,裹挟南疆特有的沙尘味,我突然紧张起来……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而我,已忘记返回的路;我一个人,在陌生之地……语言不通……

    啪嗒,啪嗒,从暗中钻出木克热木的妹妹,努尔比亚,她是小学六年级女生,一口流利的汉语:丁老师……啊,一瞬间,整个世界复活,变得温暖。她梳着两根长辫,尖下巴,深眸,可以想见,长大后定是绝色美人。我跟随着她,绕过迷宫式的岔路,推开木门,穿过庭院,进入里屋,脱鞋上炕,盘起双腿。大炕的酱紫色地毯上,铺着带流苏花边的白色布单,形成桌面,玻璃小碟中,摆放着葡萄、石榴、巴达木、葡萄干,蓝底白花金边的茶壶里,倒出红茶,啜一口,热气弥漫全身。

    吃的是抓饭:椭圆形大白瓷盘里,一堆米粒,干燥红亮,因胡萝卜切得极其细小,经过焖煮,已完全溶解到米粒中。我舀出一小碗,端在手中,木克热木的妈妈过意不去,定要我吃肉,见我摆手,就拿过一块煮熟的肉,放在馕中间,用英吉沙小刀切成碎块,再放进我的碗中。一碗后,我又吃一碗;喝了茶后,我吃了第三碗,令这位母亲笑得露出牙齿。木克热木的父亲去挖和田玉,住在河岸边的简易土屋中,一周回来一次,现在的家中,只有母亲和女儿。

    在这个家里,我并不觉得孤单,虽然母亲不懂汉语,但努尔比亚的汉语非常流利。我提出要跟她学维吾尔语,她笑眯眯地说,好啊。于是,我将学会的单词和句子记在本子上……半个小时后,我已能熟练地说,我需要开海斯(餐巾纸),柯达克亚克西(酸奶很好吃),拜客涩克(太热了),满桑暗阿姆拉克(我喜欢你),锅喜扬(吃肉),尔儿子买都(没关系)……我发现“太好吃了”很难说,当我说出“依西力克”时,总觉得不对味,后来发现,应是“依依西力克”。虽然“依”的叠音只做口型不用完全发出,但如果不知道是两个“依”,就不那么地道。努尔比亚奇怪我怎么能学得这么快,还这么好,我想了想,我背过英语六级词汇。饭后,我和这家母女告别后,穿过小巷,清真寺,坐进出租车。

    这个新疆南部普通之家的抓饭之味,一直留存在我的胃中,直到今天,直到我看到南方人端着盒饭,匆忙地往嘴里扒拉时,它们依旧,在那里慢慢蠕动,释放出一种别样滋味。

    海景房

    置身毡房,总觉比海景房更有家的味道:在有限的空间,生活的必需品都在那里,伸手可触。物件都那么袒露着,放在明晃晃的各处,让毡房像个博物馆,时刻提醒主人,不要买不必要的东西。

    路过深圳万科17英里,车厢内说话的语气发生了改变:豪宅、楼王、海景房……这些词再一次让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加大,变得陌生,让我不断怀疑,人何以要如此贬低、摧残自己……我奇怪这名字的由来。他们说,从深圳罗湖出发,经盐坝高速公路一路向东,到达这片别墅的直线距离是17英里。他们还说,这个楼盘因现代、简约、高雅,一开盘就夺人眼球,这里的业主拥有率最低的车是奔驰,大多为捷豹、陆虎、宝马。我并非不喜欢现代、简约、高雅的住宅,可如果这些词汇已被寓言化,听起来便有股怪味。那些瘦长的楼房斜斜地插在海滩上,耸着肩膀,裸露而出的阳台,能让主人享受到海风、白云、日出。那不是阳台,而是检阅台,是俯瞰众生的固体云团,冷漠地高悬于半空,对楼下所发生的一切都浑然不觉,就那么张着怀抱,像演员,定格在某个瞬间,只等相机的咔嚓声响起。若要参观这样的海景房,要先交五万“诚意费”……

    在珠三角,房子几乎占据人们的全部生活。脑子里没别的事,除了房子,人们根本不想知道和此话题无关的事。买房了吗?几居室?首付几折?月供多少?这些话题像个裸体女孩,推门进来,噗通坐下,无人诧异,见怪不怪。某个傍晚,我坐着公交车往出租屋赶,迎面看到几幢连成一体的楼宇,像个扇面打开在黑夜,身上镂空着一个个玻璃洞穴,每个洞穴里都蹲着个小兽,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某个瞬间,那片楼房像要倒下去,躺进身后的那片深黑墨色里,那些闪光晶体,不是竖着,而是平平地摊放在地板上。那些阳台,像是小玩具,可以随手拎起几个来玩耍。然而,这只是一个白日梦。

    梭罗将城里人的生活总结为“与人共用一堵墙”,他说在印第安人的符号里,房屋象征着一天的进程,树皮上画下的或刻下的一排房屋,代表着他们安营的次数。在他们的观念里,居所是可以移动的,不必死板地像螺丝钉般拧在某处。无独有偶,哈萨克人的毡房便是这种房屋的最好例证。

    2010年夏,当我穿过北疆托里草原时,正迎着落日,绿草坡被燃成灼灼黄金,远处牧人骑着黑马赶着一群羊。我从铁丝网里钻进去,用相机镜头拍下山坡、羊群、牧人、草坡后盘旋的炊烟。那牧人从马上俯瞰我,黑红脸膛,嘴一咧,白牙炸开,腼腆无言。我被他的笑吸引,跟着他翻过山坡,看他将羊群赶进圈中,和他一起弓腰弯背地钻进毡房,内部空间非常局促,和四五个人挤着坐下时,膝盖碰着膝盖。牧人的母亲正在煮奶茶,给盘腿坐下的我端来一碗,酱色液体上漂浮着两团奶皮子,啜一口,盐味刚好。我不懂哈萨克语,只能用微笑和点头表示谢意,然而,在毡房里,似乎无需更多的语言,奶茶和微笑,已将各种困惑人类的矛盾都得以化解,而让陌生人在瞬间亲密起来。那裹着围巾的老妇,不仅是牧人的母亲,甚至,可以是任何人的母亲,来自草原内部的一种力量将毡房里的一切变得美好,并加以肯定。

    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毡房内的昏暗,看清这顶毡房与平日所见不同。旅游区的毡房,撑杆大多是钢筋条,内部高大空洞,毡子雪白,边角绣着红绿图案;要去参观的牧民家,也是事先经过挑选的,大房子,毡子灰白,虽无图案,但围着芨芨草帘,屋内花毡被褥,红绿蓝黄。而这户人家,是我在路上随意“捡”的,是哈萨克人最真实、日常的状态。这个毡房不是从草地上架起撑杆,而是先围个大石堆,在石缝里插入十几根短小的撑杆,搭在外面的毡子不能完全遮蔽拱顶,还有数个洞孔,风从洞和石头的缝隙吹来,毡房内外温度相同。屋内铺着褪色旧毡,在一块毡与另一块毡之间,冒着丛丛绿草,因被人体不断摩擦,而低低倒伏。我将身子斜倚在石墙上,几只昆虫叽叽喳喳,鸣叫在耳边。灰暗中,一条带子起伏,像道彩虹,令整个空间陡然异变。定睛细看,是条穿梭在十几根木棍间的彩带,将它们牢牢捆缚,如勒紧襁褓婴孩,长带绛红色,两边镶黑,内里宝蓝、姜黄、靛紫、葱绿。

    对牧人来说,草比房子重要。久居一个地方,草会被羊吃光,草场便会退化,所以牧人要不断搬迁。搭建毡房既不破坏土地,也不破坏植被,只用树枝做架,毡子、绳子、带子,一律以羊毛为原料,环保无污染,顶部天窗通过绳子打开或关闭,室内光线充足,空气流通。到了冬季,牧人会住进土坯房过冬,等春天转场,用木棍将大门从里顶住,不上锁。若旅人路过,可推门进去,在锅灶上做饭,在炕上住宿,走时,依旧用木棍将门顶住即可。几乎所有的牧民都练就了一手“绑驮子”的绝技,个把小时就能搭建或拆除一座毡房,那些拆解下来的部件,捆绑在牲畜的脊背上,就是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也不会散落。组装、拆解、移动、重构——这种类同游戏的行为,完全拆解了汉民族“安得广厦千万间”的慎重,瓦解了因向往固定住房而生出的负累。

    置身毡房,总觉比海景房更有家的味道:在有限的空间,生活的必需品都在那里,伸手可触。木架上挂着水瓢、马鞭、帽子、相框、电话,缀着猫头鹰羽毛的冬不拉,地上堆着锅、桶、盆,布袋里装着米、面、奶疙瘩,木桌上堆放针头线脑,筷子勺子,小孩子玩耍的羊骨头。没有抽屉,没有柜子,没有储藏室,没有地下室,物件都那么袒露着,放在明晃晃的各处,让毡房像个博物馆,时刻提醒主人,不要买不必要的东西。LV包在毡房不如尿素袋实用。但冬不拉是不能少的。一天辛劳后,从松木音箱里迸发出的音符,将整个毡房的空间充满,这时,所有的物都是人的陪衬,人不再被物倾轧挤压,而进入自由无碍的状态,甚至,能展翅高飞。

    丁燕 20世纪70年代出生于新疆哈密,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后读新疆师范大学古代文学研究生。1987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诗集《午夜葡萄园》、长篇小说《木兰》、散文集《和生命约会40周》等作品。现居广东东莞,专事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