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凯塞克的坚守:回望百年共和路——答《南方周末》记者笑蜀(2)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7 21:12:06

回望百年共和路——答《南方周末》记者笑蜀(2)

2006-11-19 15:49:30| 分类: 默认分类 | 标签: |字号大中小 订阅


笑蜀:但跟着就有一个这样的问题:还要不要民族特点、民族文化了?

袁伟时:这个问题很简单。制度层面上尽可能与国际惯例接轨,并不等于不要民族特点,不要民族文化。民族特点、民族文化是私人的东西,只要在制度上保障个人自由,个人有充分的选择空间,民族特点、民族文化就一定能在人民中间生根发芽,就一定能传承下去。现在个人空间还是有的,只要家庭成员同意,谁要在家里裸体也没人管啊。谁不愿意西化,不穿西服,穿江青提倡过的“国服”(现在叫“汉服”),穿长袍马褂,这些私人事情,没人会干预你。同样,我要是喜欢吃面包、牛奶,穿牛仔裤,过西方情人节,爱听贝多芬,这又有什么不好?有的人喜欢孔孟老庄,有的人喜欢苏格拉底、柏拉图,政府都不必也不能干预,不能像上个世纪的军阀那样,强迫人们读经。说穿什么衣服、读什么书是爱国不爱国的标志,那是和现代社会多元并立的状况背道而驰的,是对公民自由空间的侵犯。说这些话的人或是狭隘民族主义遮蔽了眼睛,或是商业抄作,只要不是政府行为,应该尊重他们的言论自由,不值得理会。
政府当然也有责任。例如,保护文化遗产,确保文化发展的自由空间,如此等等,要做的事情很多。
笑蜀:你的意思是说,个人偏好可以有东西方之分,但制度只是个工具,不存在姓西姓东的问题?

袁伟时:对啊。人类文明进展到今天,形成一个共同的制度结晶。制度就是规则,现代文明规则是人类文明的精华,对它需要敬畏,需要珍重。中国政府坚决参加WTO,在两个联合国人权公约上签字,是非常明智的制度选择。在这个问题上差之毫厘,不免谬之千里。


             对法治的虔诚信仰是民主的根基


笑蜀:制度结晶或者说文明规则就好像一条大路,无以计数的人走了几千年,碰了无数次的壁,付出了无数的鲜血和生命才踏出来。这是最成熟的,走这条大路最安全,最便捷,这已经是人类共识。不承认这个人类共识,放着现成的大路不走,非要在崇山峻岭中另辟一条羊肠小道,不仅不可能走通,而且在你付出惨重代价之后,历史规律的铁掌最终还是要把你拽回来,逼着你从头踏上大路,你怎么都无法绕开的。
这里我想问的是,在这个问题上,孙中山是怎么思考的?

袁伟时:应该承认,孙中山一直坚持民主共和是自己为之奋斗的理想。所以他才强调“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是孙中山非常可贵的精神。但孙中山讲民主,有三个问题没有解决好。
一是空想。比如他在《〈民报〉发刊词》就说:“吾国治民生主义者,睹其祸害于未萌,诚可举政治革命、社会革命毕其功于一役。”对此,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有过非常准确的评价:“社会主义的任务,合并在民主主义任务上面去完成,这叫做‘毕其功于一役’,那就是空想。”孙中山主张的“五权宪法”,空想色彩同样突出,所以在民国初年无人理会,对民国初年的制度建设没有什么影响。
二是总想搞自己的特点。这是孙中山的一个很大的问题,他一方面要顺应世界潮流,另一方面,又总想根据自己国家的所谓特殊情况,设计出一套不同于欧美并且远远驾乎欧美之上的社会政治制度。但他设想的完美的社会政治制度,并没有长期的和大规模的社会实践作为基础,不是社会客观现实的自然总结。这种情况下,就只能依靠个人的天才想象了,就只能是个人闭门造车的结果了。后来国民政府按照他的设想,搞所谓五权宪法、五院制,国民大会,军政、训政;机构上叠床架屋,制度漏洞很多;不但给后来的运作带来很多麻烦,更成了蒋介石国民党独裁专制统治的理论根据。
三是不理解民主共和的真谛是保障公民的个人自由。他公开提倡个人不能有自由,只能讲国家的自由。这也给国民党利用了,成为摧残公民权利,实行专制统治的工具。

笑蜀:革命党人在制度建设上的理论准备很不充分。武装起义多达十次,有的是人打天下,却没有专门的人为治理天下做制度准备。一旦胜利猝然来临,这样的缺陷就显得很要命:革命党人无法尽快提供一套可操作的规则体系来规范整个社会,其管理社会的能力以及合法性受到强大质疑。

袁伟时:革命党人中,有过一些制度准备的是宋教仁。《临时约法》主要是宋教仁起草的。但宋教仁也仅仅是翻译过几部外国的宪法,包括德国的宪法,没有系统研究过现代政治学和法学。

笑蜀:法律是最讲实证的。这么重要的一部法律,差不多是国家的根本大法,就靠宋教仁等寥寥几人差不多一夜之间赶出来,此前并没有长期的和大规模的调研,更没有公开听证和博弈。

袁伟时:没有。他们没有实证经验,没有对宪政问题做专门和系统的研究。就是一心一意想搞共和。

笑蜀:这么说来,无论是孙中山还是宋教仁还是其他革命党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他们对民主共和的追求,更多的是出于一种信念,一种热情,而不是出于一种实证的、理性的研究,缺乏坚实的心理基础。
这也就不奇怪,他们对法律为什么会抱着一种轻忽的态度。孙中山当总统法律是一个样子,等到袁世凯要做总统了,马上把法律改成另外一个样子,典型的“因人立法”。他们并不知道法律自身的尊严比他们的权力更重要。这种法律上的工具主义和机会主义导致的法制危机,最终必然演变为政治危机。
革命党人对法律缺乏信仰的另一个证据,大概就是“二次革命”了。

袁伟时:“二次革命”更是大错。本来,“二次革命”之前的形势对国民党非常有利,凶手抓到了,作为铁证的来往电报拿到和公布了,而且上海地方检察厅也公开传讯在位的国务总理赵秉钧。在社会舆论的强大压力下,袁世凯被迫批准赵秉钧辞去总理,由段祺瑞代理。如果坚持依法追究下去,袁世凯极为被动,国民党则于法有据且哀兵动人,胜算很大。

笑蜀:法律之途尚未穷尽,就选择了枪杆子,要用暴力解决问题。现在回过头来看,如果孙中山不搞“二次革命”,而是继续在法律上博弈,最终能不能解决问题?

袁伟时:在当时情况下,很难做到完全水落石出,但是袁世凯在政治上会非常孤立。

笑蜀:不能把真相完全追出来,不能达到完全实现公平正义的目的,但是会削弱袁世凯的权威,会造成一个弱势总统?

袁伟时:不一定弱势,但肯定是一个受到牵制的总统。他最后采取什么办法呢?他毒死了国务总理赵秉钧,这样他就可以把一切责任推给赵秉钧,到此为止,不了了之了。这种情况下如果继续在法律上博弈,虽然查不出元凶,但袁世凯会跟今天美国的杀人疑犯辛普森一个下场,纵然逃脱法律惩罚,但逃不掉道德和舆论的惩罚,要天天被人家唾骂,天天被舆论批评、督促,同时还有一个国会牵制他的行动,那么他后来要复辟帝制也就不可能了。

笑蜀:那么,多党政治、国会政治就可能持续下去,并有机会逐步成熟。中国也就不至于陷进军阀混战的泥沼?

袁伟时:这种假设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事实上,孙中山放弃法律上的博弈,选择“二次革命”,不仅党内阻力极大,而且社会上极为反感。社会舆论本来完全倒向革命党人一边,这时几乎都转而支持袁世凯了,革命党人一下成了孤家寡人,孤立无援的革命党人根本不是袁世凯的对手。袁世凯轻轻松松转败为胜,革命党人则功败垂成。

笑蜀:从这个角度来说,动摇法治,就是动摇民主共和事业的根基。信仰法治,尊重法治,纵然是在对自己不利的情况下也不放弃对法治的坚守,这才是一个民主主义者应该具备的气质。当时的革命党人缺乏这种气质。

袁伟时:现在的国民党就不是这样。现在很多人骂马英九,但是你看马英九非常理性,他说我们一定要守法,不能用菲律宾驱赶马科斯的方式,群众一哄而上的办法,不能采取推翻原有政府的办法。台湾要是开了这个头那就后患无穷。

笑蜀:不能用非法对付非法。

袁伟时:对。龙应台、林达这些公共知识分子都这么主张,要尊重法律,要依靠制度。这说明现在的知识分子也越来越成熟、越来越理性了。

笑蜀:这就派生出另外一个观点,这跟国民党当时的状况是息息相关的,国民党当时的内部文化建设,尤其是思想建设,是远远不够的。国民党当时实际上是一个比较极端的政治小团体,还没有转型为一个现代政党。

袁伟时:应该说正在转型过程中,没有完成从一个秘密的会党、秘密的革命组织向一个现代政党的转化。所以才有后来的中华革命党,才有要求党员按手印宣誓效忠孙中山个人的事件发生。而且这么做还理直气壮的。

笑蜀:实际上也不独孙中山他们如此。这是我们整个民族气质的缺陷,我们还没有养成现代政治人格。

袁伟时:还有一个原因不可以忽视,就是制度积累不够。民国建立之后,粱启超做司法总长,他就推行现代司法制度,建立新型的法院,改变原来的行政跟司法统一的制度。结果呢,很多地方行不通。为什么行不通?没有那么多法官,或者法官的素质赶不上。因为严格上的法律人,清末新政的时候才开始培养。1905年以后,相继有青年学生跑到日本去,上所谓速成政法班,学一点皮毛就回来,就当政府官员或者是建新式法院,但他们不仅数量少,质量也不行,结果建了新式法院以后,一般人反而觉得没有原来县太爷打板子公正,因为县太爷打板子已经形成了一个传统,他有一套办法了,你现在废除旧的,新的接不上。没办法,只好放慢进度,撤掉一些边远地区的法院,恢复行政与司法统一的制度。所以说这里面有一个制度积累问题,没有制度积累你是做不来的。

笑蜀:辛亥革命是突变,清末新政特别是废除科举就那么五六年,那你怎么能够培养出足够的人才来支撑一个新的庞大的制度?人才准备不够。知识、经验准备也不够。整个社会都没有为这个突变做好准备。民主制度突然一下冒出来,各方面都没法适应。这就不免冲突。冲突的过程就是排异的过程。

袁伟时:归结起来可以这么说,对于一个国家而言,渐进的改革是成本最低的。改革应该逐步积累,尽可能避免突变。但是,时机成熟了拖延不改,也会带来无法挽救的灾难。到二、三十年代情况比较好了,人才,知识,经验,各方面的准备都比较好了,国民党却还要搞他那一套“训政”,讲老百姓水平低不能实行民主等鬼话,控制舆论,搞特务政治,独裁专制,结果带来无法遏止的腐败,引发更大规模的革命。回顾百年共和,创深痛巨,其中的教训值得中国人永远记取。

2006年11月12日星期日
原载《南方周末》2006年11月16日星期四D29版,编者有删节,这是没有删节的原文
1 《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中华书局1997年北京影印版第186页。
2 同上,第339页。
3 李新李宗一主编:《中华民国史》第二编第一卷(上),中华书局1987年北京版第4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