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英文名怎么读:享受陈钟梁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5 05:18:36
作者:李镇西
那天在饭桌上,我笑着对钟梁先生说:“我回去一定要写一篇关于你的文章,题目就叫《走下神坛的陈钟梁》!”当时,钟梁先生哈哈大笑,那神态宛如纯真的少年。可是现在当我真的开始写他时,便觉得这个模仿《走下神坛的毛泽东》的题目不太妥当,陈钟梁先生毕竟不在神坛上,何况他哪能跟我们的毛主席相比呢?于是,我将题目改为《享受陈钟梁》,因为与他在一起,真是一种享受。
不过,在我的心目中,陈钟梁先生曾经的确是一尊“神”。
我不敢说陈钟梁先生的知名度有多么多么高,但至少在中学语文界,他的名字是如雷贯耳家喻户晓的。我第一次注意到“陈钟梁”这个名字,是90年代中期读《语文学习》时,看到陈先生有一篇谈语文教学发展的文章,陈先生提出一个观点,认为人们对语文教育的认识经历了从“语言文字”到“语言思维”再到“语言文化”这三个阶段。这篇文章不长,但高屋建瓴而又深入浅出,我感到陈钟梁是一位有丰富实践经验的语文教育思想家。我开始有意识注意陈钟梁先生的文章,并逐渐知道了他的一大堆头衔:“著名特级教师”、 “全国中学语文教学研究会副理事长”、“上海东方教育中心副主任”、“上海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华东师范大学讲课教授”、 “香港国际教育交流中心研究员”等等,于是,他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日渐崇高起来。
第一次见到陈钟梁先生是1999年10月在天津召开的全国中学语文研究会第七界年会上。陈先生个子不高,但很有风度,举手投足都投出一种儒雅的气质。大会闭幕式上,他刚好坐在我的旁边,出于敬意,我把刚刚出版的拙著《从批判走向建设――语文教育手记》赠送给了他,并小心翼翼地请求与他合影。钟梁先生欣然同意。后来,我在成都和珠海与钟梁先生又有过短暂的接触,但都没有深入交流。不仅仅是因为时间紧,主要的还是因为我由自卑而表现出来的“矜持”,对于这样一位语文教育大家,我惟有用沉默和聆听来表达我的仰慕,在我的心目中,他的确是一尊让人敬畏的神。
这次到杭州参加第二届“西湖笔会”,我不但再次见到了陈钟梁先生,而且有幸与他“同居”了几天。后来我戏称我给他提供了“三陪”:陪开会、陪吃饭、陪睡觉。
我本来和他并不是一个房间。在杭州的第一天晚上,我是同一位教授住一个房间。但当晚我几乎彻夜未眠:教授的呼噜简直达到了专业水平,如万籁俱寂时的雄鸡报晓,高亢而嘹亮,震得我全身每一个零部件都不得不闻鸡起舞,然而窗外却迟迟不见曙光。第二天早晨,我很直率地对教授说:“对不起,今晚我得另寻新欢。”教授非常理解我,他抱歉地说:“我的呼噜是厉害。有一次我住院住的是大病房,结果我一睡着,病房里其他所有的人都无法入睡。”
于是,我找到陈钟梁先生:“你打呼噜吗?”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打。”“那好,今晚我来陪你睡!”“欢迎,欢迎!”他突然反问我:“你打呼噜吗?”我说:“不打。怎么?你也怕呼噜?”他说:“前几天在洛阳,我和陈军同房,陈军的呼噜,咳,真是惊天动地!”
由于我头天晚上没睡着,所以那天晚上我很快入睡了。但到了半夜,我被一阵激越高亢的小号声惊醒。回头一看,演奏者乃一代名师陈钟梁。想不到此人竟是睡在我身旁的赫鲁晓夫!我悄悄地把灯打开,只见熟睡中的钟梁先生面目委实有些狰狞,嘴巴大张,仰天长啸。面对他洞开的口腔,我凝视良久,心想:钟梁先生的喉部居然自带音响设备并安装了功放!小号之声便从他那幽幽的喉舌里喷涌而出,徐徐绕梁,不绝于耳。唉!没想到我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第二天早晨,我笑着对钟梁先生说:“你也打呼噜啊!”他睁着一双无邪的眼睛惊讶地问:“是吗?我怎么不知道?”我说:“当然,你的呼噜比起那位教授还差一个档次,他是专业,你是业余。不过,你打的呼噜却是美声!”当晚入睡时,想到又将免费听一场小号通宵演奏会,我试探性地问钟梁先生:“如果你侧着身子睡而不是仰面睡,你能睡着吗?”他说:“可以呀!”于是我乘胜进军:“那你就侧着身子睡吧!这样就不会打呼噜。”这个办法果真灵验,那一夜他关闭了音响,停止了小号演奏,而我也睡得很香。
论年龄,六十有三的钟梁先生绝对属于“老龄”,但在我看来,他其实是很年轻的。这个“年轻”既写在他的脸上――白皙的脸上几乎没有一根皱纹,更体现在他的心态上。是的,在与钟梁先生的几天朝夕相处中,我发现钟梁先生的确是很年轻的。
这已经是规律了,只要他一走进房间,第一个动作一定是打开电视,而且电视打开后他并不离开屏幕,而是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搜索频道。每当这时,他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那痴痴的神态,我想只有迷恋电视的中小学生才会有。而且,钟梁先生有一绝技,任何时候打开电视,他都可以立即进入剧情。有一天中午,他打开电视,屏幕上是一群俊男靓女,一看就是港台言情剧。突然,钟梁先生叫了起来:“快看,范冰冰!”我当即便笑了:“我女儿也喜欢范冰冰,原来你也是个追星族呀!”我问他是什么电视剧,他说:“《青春出动》。”果真是个电视迷!又一次,电视里正播放电影《黄河绝恋》,我指着屏幕上的演员宁静和那个外国人说:“好像这两个人在生活中本来就是夫妻。”钟梁说:“这是很早的事了。宁静在演完《红河谷》以后就与那个外国人结婚了。”
钟梁先生的幽默是出了名的,而且,他肚子里总有那么多的笑话故事。在那几天里,只要他走到哪儿,哪儿就总是笑声不断。比如“您就把我当做您肚子里的屁放了吧”,又比如他对年轻女性说“我年轻时比你还年轻呢”等等,都是他给我们留下的经典笑话。钟梁先生还很会模仿表演。他是上海人,但学北京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说话却足以乱真。他说,有一次在北京乘公共汽车去地安门,他问售票员“地安门到了没有”,结果被正在悠闲地修指甲的女售票员一顿训斥:“不日(是)已经告入(诉)你了吗?你累日(死)我了!你站远一点!烦日(死)我了!”他用卷舌音快速模仿售票员的话,真是维妙维肖,逗得我们捧腹大笑。
钟梁先生曾给我们讲述他在北京的一次经历:“有一次我去故宫,当时时间是3:50,我怕关门,便问售票员:‘还可以买票吗?’回答可以。没想到买了票还要求买鞋,可待买好鞋子穿上,门口不让进,因为4:00钟到了,这是故宫关门的时间。我急忙问售票员:‘可以退票吗?’她回答‘不行’。‘那为什么刚才要卖票呢?’‘刚才是几点?’‘为什么刚买了票又不让进呢?’‘现在是几点?’‘那么,这票明天可以用吗?’‘明天是几号?’”
与其说钟梁先生是在叙述,不如说他在说单口相声,或者是在分角色表演,他的口吻时而是他自己,时而是那冷漠而不讲道理的售票员,特别是听他模仿“为什么刚才要卖票呢?”“刚才是几点?”“为什么刚买了票又不让进呢?”“现在是几点?”“那么,这票明天可以用吗?”“明天是几号?”这几句对话时,我们仿佛就在当时的现场,看到陈钟梁先生正可怜巴巴企求着售票员。
在餐桌上,钟梁先生也令我大开眼界,他惊人的食量我望尘莫及。一天早晨,他一边吃一边和我聊:“老年人身体好有五个标志:说得快,走得快,吃得快,拉得快,睡的快。”他还给我一一解释:“所谓说得快是指反应机灵,走得快是指动作敏捷,吃得快是指吃得香,拉得快嘛……”我说:“你别解释,我都懂了。你这几天的表现,就是对这五条的注释。”他盘里的东西全吃完了,于是又起身去加了一大盘蔬菜,我忍不住对他说:“你真是饭桶啊!”
这当然是玩笑,不过当时我还说他是“智囊”,这到的确是真的。和钟梁先生一起聊天散步,我会感受到一种智慧的启迪。因为钟梁先生随时都在思考。那天晚上下着小雨,我和钟梁先生来到西湖边散步。夜幕下的西湖蒙胧而神秘,远没有朱自清在《冬天》里描绘的那么美丽,但听着钟梁先生的闲聊,我的眼前则展现出了一道道思想的美丽风景。
“教育成功的秘诀,破折号,爱心!”我清楚地记得这是钟梁先生那天晚上走出宾馆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接下来,他回忆起他当班主任和当校长时的一些往事。他谈到一个处理学生早恋的事,特别强调:“必须尊重孩子们美好而纯真的心灵,才谈得上对他们的引导和教育。”有一个细节我很感动:一位女生要转学了,去教导处开转学证,教导处主任对她说:“想好啊!千万别后悔,转学证一开,以后你想回来都不可能了!”钟梁先生讲到这里,很动情地说:“为什么不给这位学生一点温情呢?这毕竟是她就读了几年的母校,应该让她有一些留恋之情。这位主任应该对学生这样说:‘你现在虽然转学了,但如果到了新的学校不适应,我们欢迎你随时又回来!’如果这样多好!可教导处主任却那样说,唉……”写到这里,我的耳边还响着钟梁先生当时那沉重的叹息。
由教育者的爱心,我谈了一些我的思考。我津津乐道于自己心灵的自由,因为没有任何行政事务的干扰。钟梁先生却说:“你以后还是应该当一段时间的校长——当然,我说的是只当一段时间,这样你思考问题的视野会更开阔,而且与外面交往的机会会更多,更有利于你的事业。”
我们又谈到新世纪语文教学的改革。钟梁先生说:“都说要继承传统,但什么是传统?又如何继承?这是值得我们认真思考研究的。比如,有人认为应该‘多读多写’,这当然是对的;但今天的孩子应该读什么写什么,又如何读如何写,这才是关键。”说到这里,他引用了马克思的一句话:“马克思说过,‘人体解剖是猴子解剖的一把钥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我理解马克思的意思就是,只有把握了今天的现实,我们才能更深刻地理解认识过去。因此,继承传统必须立足今天的现实,站在未来发展的高度,才能真正继承优秀传统。”
他以“语文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这句话为例:“这句话是对语文功能的概括,当然是对的。但站在今天的角度,我们不能简单地把‘交际’理解为同一时空面对面的交际,而应根据时代的发展赋予新的内涵。我理解,今天来谈语文的‘交际’至少还应包括两个方面,一是通过文本同时代的其他人乃至其他民族和国家的人进行交际,比如我们通过《文化苦旅》与余秋雨进行沟通,通过《时间简史》同霍金展开交流;二是通过文本与历史对话、与未来对话,比如我们通过阅读《史记》与司马迁对话,所谓‘抚摸历史的伤痕’,我们也可以通过自己留下的文本与未来的人对话。如果这样来理解‘交际’,我们的语文教育的内涵就要丰富得多,其前景也广阔得多。”
谈到语文教育科研,我深感现在伪科学太多,模式泛滥,名词乱飞,而缺少一些实事求是的朴实学风。我对钟梁先生说:“我越来越感到,真理总是朴素的。哪有那么多的什么玄妙理论啊?有些人就喜欢把简单的东西深奥化,以显示其‘学问’。”钟梁先生非常同意我的观点,他说现在语文教学杂志上一谈到教学方法、原则,总是这个“性”那个“性”,“简直是性泛滥!”他引用文艺评论家王瑶先生的话幽默地说:“现在一些年轻人一做学问就谈‘性’,我老了,对‘性’不感兴趣了!”他又引用了李政道的一句话:“不管对自然现象还是社会现象的规律,叙述得越简单,应用越广大,那么,这个科学的内容往往越深刻。”说到这里,他举了一个例子:毛泽东的老师、著名历史学家周予同先生在回答学生“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是什么”的时候,是这样回答的:“吃饭,生孩子。”钟梁先生评论道:“如果让一些人来阐述这个问题,肯定是一篇长长的论文甚至一部巨著,可周先生用非常通俗简洁的语言就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了。为什么‘吃饭’呢?因为‘民以食为天’嘛!为什么‘生孩子’呢?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一切都围绕农耕生产,并传授生产经验。吃饭是‘生存’,生孩子是‘发展’。就这么简单。”
钟梁先生又谈到现在语文教育界的浮躁,并认为医治浮躁的最好办法是读书:“1970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16届大会确立了‘阅读社会’的概念,倡导全社会人人读书。‘读书人口’在人口总量中的比例,将成为综合国力的一个重要指标!”
我惊讶于他的大脑宛如一部随时都在高速运转的机器,时时都燃烧着思想的火焰。从他的口中随时都可以冒出一段名言或一个什么最新的数字。他还十分善于收集和学习。几天来,在我的谈话中,只要他认为“有用”的,哪怕是讲一个笑话甚至只是一个词,他都会随时掏出笔记下来。
现在,我终于发现了他永远年轻的秘密,这就是随时不停地阅读,不停地吸收,不停地思考。于是,他思想的车轮便永远走在时代的前列。我再一次感到,所谓“僵化”“保守”与年龄是没有必然联系的。
我们沿着西湖,边走边聊。此时的西湖,仍在夜幕下静静地躺着。近处的灯光勾勒出西湖柔美的曲线,远处黑黢黢的轮廓书写着吴山的静默。微风徐来,浩瀚的湖水拍大着堤岸,汩汩作响,我听到了思想的涛声。天空没有星光,但因为与钟梁先生为伴,我心灵的夜空正星光灿烂……
钟梁先生说他每周一下午都要去上海师大去给他带的硕士生上课,我由衷地对他说:“你真该去带博士生!我真想当你的学生,每周星期一下午都能聆听你的教诲。”
笔会结束的最后一天下午,我回到房间,钟梁先生因事已经提前离去。他给我留了一张字条——
镇西:
愉快的“同居”生活告一阶段。
盼望着下一次继续“同居”!
再见!
钟梁
4月12日
人去楼空,钟梁先生幽默话语、爽朗的笑声、睿智的目光和青春的气息,现在竟化成了这一张薄薄的字条!我凝视着这张字条足足有几十秒中,心中不禁有些伤感起来……
我把字条小心翼翼地收藏了起来,突然有了些遗憾:可惜这张条子是用圆珠笔写的,不然,保存的时间会长,因为我打算把这件“名人手迹”作为一份将不断增值的"文物"留给我的子孙。下次,我一定要让钟梁先生用钢笔重写一遍。
可是,“下次”又是何时呢?
2001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