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上的痣代表什么:易中天:我们从儒家那里继承什么,又该怎样继承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9 06:05:33
        2011111日,一座总高9.5米的孔子雕像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北广场落成,在天安门广场地带引人注目。雕像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所长吴为山,题字者为饶宗颐先生。对此,有学者说,孔子回来了。

 

  以共同价值为标准,抽象继承为方法,现代阐释为途径,大约就能解决“继承什么”和“怎样继承”的问题。

 

  孔孟的“仁学体系”,它有一个靠得住的基础(亲亲之爱),一个行得通的方法(忠恕之道),还有一条做得到的底线(恻隐之心)。靠得住,行得通,做得到,就不是“空中楼阁”,也不是“空头支票”,这很了不起。

 

孔孟的所有思想,所有概念,都有时代的背景和历史的语境。比如“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就是在宗法制度的背景下说的。

 

  三纲要不得,五常就要得吗

  馊了的饭菜,怎样“创造性转化”?

 

  2010122日《南方周末》刊登的《究竟怎样对待中国传统文化》,是一次重量级学者的对话。杜维明、袁伟时两位老先生,温文尔雅坐而论道,心平气和谈古论今,十足的大家风范,确实令人敬佩,也确实给人启迪。

 

  不过恕晚辈直言,先生们的某些说法,恐怕还可以商量。比如两位先生都说,三纲要不得,五常可以有,我就觉得很可疑。民进党要跟陈水扁切割,都不容易,何况三纲跟五常?这两个,当年可没实行“AA制”,反倒俱为一体,共存共荣。它们之间,其实是纲目体用关系,即三纲为纲,五常为目;三纲为体,五常为用;三纲为皮,五常为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三纲没了,五常还会有存在的合理性?

 

  更何况所谓“五常”,本身就问题一箩筐。且不说董仲舒在孟子的“仁义礼智”之外再加一个“信”,是何等的不伦不类;也不说这五个字,是不是都能进行现代阐释,变成现代价值。就算是吧,那么可以拿出来说,拿过来用的,又岂止“仁义礼智信”?比如忠,比如恕,比如勇,都不比“信”差。既然如此,整出个“仁义礼智,忠恕信勇”的“八常”,不行吗?为什么只能“五常”呢?又不是联合国。

 

  所以,我真的想不明白,干嘛一定还要留着“五常”?也许,先生们对我们的文化传统太有感情了,总希望能保留和抢救多少,就保留抢救多少。因此,杜维明先生甚至提出,“儒学要对一些糟粕”进行“创造性转化”。

 

  这又让我看不懂。没错,神奇可以化为臭腐,臭腐也可以化为神奇。这样看,糟粕也未必不能转化为精华。但是对不起,第一,这是道家的辩证法,儒家似乎不这么讲。第二,就算糟粕可以变成精华,也得先承认那是糟粕。第三,也不是所有的糟粕,都能变成精华。比方说,馊了的饭菜,怎样“创造性转化”?变成“脑白金”吗?

 

  三纲五常,就是“馊了的饭菜”。因为以前,这玩意是可以吃的。我们中国人,也吃这一套,还吃了两千多年。不过,在汉代,它是“新鲜饭菜”;后来,是“家常便饭”。辛亥革命后,就变成了“剩饭剩菜”。加上又没放进冰箱,哪里还能再吃?那可是要拉肚子的。

 

  五伦早已不伦

  某些已经死去的,就让他“死在沙滩上”。

 

  肯定五常,或许是因为要肯定五伦。原因,则大约因为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是传统社会五种最重要的人际关系,号为“五伦”,也叫“五常”。由此产生的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就叫“人伦”。具体内容,是“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在杜先生那里,是被看作“普适价值”的。那么请问,君臣有义,还需要吗?不需要了吧!夫妇有别呢?杜先生说还要。因为这个“别”,不是差别,而是分别。比如以前是男主外女主内,现在也可以女主外男主内,等等。

 

  这又让我不明白。一个家庭,为什么一定要“有人主外,有人主内”呢?都主外,也都主内;或者因时、因事、因人而异,轮番主外主内;甚至有事“一致对外”,无事“共享天伦”,不分主外主内,不行吗?何况还有实行“AA制”,各人的内外自己主张,自己打理的,也没见天塌下来。“主外主内”的“夫妇有别”,究竟有什么必要?就算有,那也是家庭内部的分工,为什么要作为道德规范提出来?如果但有“分别”就关乎“道德”,那么请问,授精怀孕的“男女有别”,难道也是?

 

  还有“长幼有序”,也成问题。大哥哥和小弟弟,为什么一定要有道德上的序列呢?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为什么必须规范为“兄友弟恭”?平等相爱,就不行吗?我在家里就是老大,我一点都不觉得对两个弟弟,要摆什么哥哥的谱!

 

  一个要不得(君臣有义),一个没必要(夫妇有别),一个很可疑(长幼有序)。所谓“五伦”,岂非丢了半壁江山?这样的“半吊子”,岂非早已“不伦”?

 

  所以我说,儒家的很多东西,恐怕都是“馊了的饭菜”。就算依照袁伟时先生提出的附加条件,把它们“建立在自由、平等、民主、法治的基础上”,怕也无法“起死回生”。何况能不能这样重建,也还难说。毕竟,诸如“五伦”之类,只是在传统社会才有意义。传统社会既已“无可奈何花落去”,传统道德又何必一定要“似曾相识燕归来”?

 

  因此,某些已经死去的,比如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等等,就让他“死在沙滩上”,用不着再去“创造性转化”。我们需要继承的,只能是确有生命力的东西。

 

  一个标准:共同价值

  没有哪个民族,会把仇恨当作核心价值观。

 

  其实,儒学当中,可继承的东西很多,比如“仁”。

 

  仁爱是儒家的核心价值,仁学是孔孟的卓越贡献。它的基础,是一种“人皆有之”,因此可以“不证自明”的“人性的善”,这就是“亲亲之爱”。既然是“亲亲”,那么,子女要爱父母,父母也要爱子女,这就是“对等相爱”。同样,亲兄弟要爱,堂兄弟、表兄弟、族兄弟,以及相当于兄弟的乡亲、同学、战友、少数民族和外国人,也要爱。这就是“顺序延伸”。于是,从纵向的孝和横向的悌出发,将心比心,推己及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就可以让世界充满爱。这是一个伟大的理想。

 

  何况做起来也不难,不过“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或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就是“忠恕之道”。这是行得通的。自己不愿意的,也不强加于别人,有什么难呢?就算没能力帮别人立,帮别人达,不嫉妒,不破坏,不阻挡,总做得到吧?

 

  如果连这也困难,那么,还有“恻隐之心”作为底线。前不久,许多媒体,都相继报道了当年的红卫兵向被迫害者道歉一事,很让国人震撼。其实反过来想,如果那时他们能有“不忍之心”,又怎么会对老师和长辈恶语相加,拳打脚踢?也就没有后来的良心谴责和内心煎熬了。“于心不忍”这“一念之善”,岂非极其重要?

 

  这就是孔孟的“仁学体系”。它有一个靠得住的基础(亲亲之爱),一个行得通的方法(忠恕之道),还有一条做得到的底线(恻隐之心)。靠得住,行得通,做得到,就不是“空中楼阁”,也不是“空头支票”,这很了不起。

 

  不过更重要的,还在于仁爱作为儒家的核心价值,同时也是人类的共同价值,体现了人类共同的理想和共同的追求。事实上,东方与西方,过去与现在,没有哪个民族,会把仇恨当作核心价值观。因此,尽管孔孟仁学当时就遭人诟病(比如墨家的批判),后世也遭人质疑(比如“五四”的批判);也尽管它的某些具体内容,包括父慈子孝和兄友弟恭,仍不乏可以商量之处,但它的基本内核是合理的,也是可以继承的。

 

  符合人类共同价值的,就弘扬之;不符合,就抛弃之。这就是我主张的取舍标准。

 

  一个方法:抽象继承

  也许得把儒学 “放进洗衣机,再加漂白粉”。

 

  有标准,还要有方法。标准,讲“继承什么”;方法,讲“怎样继承”。

 

那么,我们应该怎样继承?

 

  照单全收是不行的,拿来就用是不行的,不加改造也是不行的。因为孔孟的所有思想,所有概念,都有时代的背景和历史的语境。比如“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就是在宗法制度的背景下说的。依照宗法制度,所有的贵族,包括天子之王族,诸侯之公族,大夫之氏族,都实行“嫡长子继承制”。嫡长子传嫡长子,世代相传,万世一系,是为“嫡系”,也叫“大宗”。大宗之子,世代为君,或为国君,或为家君。他们的儿子,就是“君子”,即“君主之子”。不是嫡长子的次子和庶子,分出去成为“小宗”。分到最后,最小的小宗,已经做不成贵族,只能做庶民,这就是“小人”,即“小宗之人”。

 

  小人(小宗之人)在家族里,不能跟君子(家君之子)平起平坐。女人在家庭里,也不能跟男人平起平坐。这就叫“男尊女卑,嫡尊庶卑,君尊臣卑”。但是,大宗小宗,都是同宗;女人男人,都是家人。疏远女人和小人,他们当然要抱怨。这就是“远之则怨”。反过来,如果太亲近,他们又会没大没小,忘了规矩。这就是“近之则不孙(逊)”。亲近也不行,疏远也不行,所以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毫无疑问,孔子这个说法,明显地带有性别歧视和阶级歧视的色彩。但是完整地看,却又有合理成份。什么合理成分?凡事都要有“度”。远了近了,都不合适。同样,快了慢了,多了少了,长了短了,也不合适。适可而止,恰到好处,才合适。

 

  这就是中庸了。中庸作为思想方法,正如仁爱作为社会理想,都是孔子留下的宝贵遗产,可以继承,也必须继承。只不过,不能“直接继承”,不能“具体继承”,不能“全盘继承”。比方说,不能再讲“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那又怎么办?抽象继承,也就是把其中的合理部分抽离出来,不要“核桃壳”,只吃“核桃仁”。比方说,不要“为难养也”,只要中庸。

 

  显然,这是一项挺费事的工作。看来,也许得把儒学“放进洗衣机,再加漂白粉”,冲了又冲,洗了又洗,一直洗成“灰色”为止。

 

  一个途径:现代阐释

  只有经过现代文明的打磨和洗礼,儒家思想才能放射出璀璨的光芒。

 

  其实,儒家思想当中,有麻烦的不仅“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比如“亲亲相隐”(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就同样麻烦。

 

  毫无疑问,孔子的这个主张,很人性也很人道。因为父子、夫妻、兄弟、朋友、师生之间互相告发,其实是很野蛮的,更不用说抓起来严刑逼供了。因此,现代法学的主流意见,便认为近亲属可以“知情不报”。他们在法庭上,也有权提供有利于犯罪嫌疑人的证据,没有义务提供不利证据,甚至可以不出庭。这就是“免证特权”,已为许多现代国家的法律所采纳。可见,亲亲相隐,有着合理的内核,而且是符合人类共同价值的。

 

  可惜,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比方说,如果父亲是汉奸,儿子是八路呢?如果这父亲还带了日本鬼子来烧杀掠抢,甚至轮奸了儿媳妇呢?再比方说,纪检委的干部,手上掌握了儿子贪腐的材料,要不要交出去?不交,就违背了“执法如山”的组织原则。交,则违背了“亲亲相隐”的道德原则。请问,他又该怎么办?

 

  也只有一个办法,即明确“亲亲相隐”是权利,不是义务。是义务,当八路的儿子就不能杀死做汉奸的父亲,当领导的父亲也不能举报有贪腐嫌疑的儿子。是权利,就可以选择。他可以“知情不报”,这是行使“免证特权”;也可以“大义灭亲”,这是放弃“亲亲相隐”。但不论行使和放弃,都是公民的权利,也是他的自由,而且是不可或缺的自由。

 

  看来,亲亲相隐也好,其他什么也好,都不但只能“抽象继承”,而且必须“现代阐释”。这就要引进自由、平等、人权等现代观念,立足于公民权利、民主政治、法治社会等现代意识。有此“他山之石”,方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事实上,穿越了两千年历史的儒家学说,原本只是锈迹斑斑的出土文物。只有经过现代文明的打磨和洗礼,才能放射出璀璨的光芒。墨家、道家、法家,所有诸子百家和传统文化,也都如此。

 

  以共同价值为标准,抽象继承为方法,现代阐释为途径,我们大约就能解决“继承什么”和“怎样继承”的问题。此即所谓“愚者之得”,恳请杜先生、袁先生和诸位方家赐教。如有唐突,亦请海涵!

 

《南方周末》201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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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1-5-7 08:04:45 |只看该作者

儒家与现代人生——傅佩荣先生的讲演

  人们把孔子称作“至圣先师”,缅怀孔子最具体的方法就是“温故而知新”,认识孔子思想的现代意义,进而身体力行,努力实践他的教导,尽到承先启后的责任。这不仅是个人的身心安顿所需,也是社会稳定发展,文化赓续创新的契机所在。

 

  由孔子所奠基的儒家学说“究竟”有何主张?它对现代人还有指导作用吗?首先,它在历史上的际遇十分复杂,从西汉董仲舒倡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儒家就受到统治者的青睐与利用,成了安定社会的主导思想。两千多年的专制政体可以用“阳儒阴法”一词来描述,表面打着儒家的招牌,里面采取法家的手段,等到国家陷入困境,就把责任推给儒家。在这种情况下,儒家的诠释,为了配合统治阶级的需要,形成僵化而封闭的教条,也就不足为怪了。

 

  于是,一般人对儒家的刻板印象是:重视群体和谐而忽略个体差异,讲究人情面子而忘了真诚坦荡,最后沦为不讲道理的三纲五常与不分黑白的酱缸文化。像这样的儒家难免让人望而生畏生厌。但是,这是儒家的真正内涵吗?这是孔子立说的原始精神吗?答案显然并非如此。

 

  其次,现代人生在西方文化主导及全球文化交融交锋的大趋势下,变得既丰富又复杂。我们身处其中,容易觉得盲目而茫然。许多学者以“后现代主义”一词为其卷标,意思是:没有任何观点可以免于受质疑及被否定,由此形成价值中立或“只问事实不问价值”的现象。这种接近虚无主义的态度,正是人类心灵的最大挑战。针对这种处境,孔子思想能够提出什么解药?如果经由深入研究,发现儒家学说可以救治人类的时代之疾,那将不但是我们中国人的幸运,也是全人类的幸运。

 

  这是将依序探讨以下三个问题:

 

  一、孔子在重视群体和谐时,并未忽略个体的主体价值;若是不谈行动者的主体,人生又如何可能建构真善美圣等价值?

 

  二、相对于西方(以犹太教、基督宗教、伊斯兰教这三大一神教为代表)所揭示之人类普遍具有“罪恶感”,儒家所侧重的是人类应该有其“羞耻感”。这两种观点反映的都是人性不完美,因而需要进行修练,那么今日又该怎么做呢?

 

  三、儒家深刻的“悦乐精神”,对人生充满向往,要以个人力量承担造福众生的责任,这其中所涉及的人性论是值得深究的。

 

  孔子的言行在上述三个问题上都有精准的见解与示范,且让我们略说大概。

 

个体与群体

 

  在分析中国人的性格时,会发现“群体”的作用远大于“个体”。这也许是个客观事实,但是如果回溯于儒家的起源,向孔子请教的话,就会察觉原来孔子的观念是兼顾群体与个体,并且在两者之间保持一种动态平衡的。孔子的观念对于现代人生仍然深具启发性。

 

  孔子主张“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认为实践人生理想的主动力量在于人。他心目中的人是不分阶级、族群与贫富差异的,所以在得悉家中马厩失火时,他的当下反应是“曰:伤人乎?不问马。”因此推崇孔子为人文主义者,说他具有深刻的人道情怀,乃是合宜的判断。

 

  问题在于:孔子所谓的“人”,一般都被认定为侧重于群体,这是正确的观察吗?譬如他的核心观念是“仁”,而“仁”字“从人从二”,自然不离人我之间的互动关系,但是我们依然可以分辨:孔子是否注意到道德行为的主体是个人呢?答案是肯定的。

 

  一方面,孔子对人的期许是:“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这里的“己”显然是指个体而言,君子与学者应该有此自觉。另一方面,平凡百姓也有其自我要珍惜,最典型的话语是:“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百姓心中打定了主意,谁都无法再去左右他。在道德修行上更是如此,孔子说:“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要进要止,全在于“吾”的选择。

 

  为何需要强调个体呢?因为不论群体如何相处,道德价值的主体必须是个人,并且是真诚的个人。像“巧言令色,鲜矣仁”一语,不是暗示我们行仁的条件是真诚吗?有真诚才有动力,也才能从事道德实践,所以孔子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若不真诚,又如何可能“欲”仁?同时这个“我”自然是就个体而言的。

 

  《论语》中最受误解的章节之一,是“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关于“克己复礼”,许多学者的理解是“克制(或约束)自己的欲望,去实践礼仪的规范”。但是读完本段全文,会发现孔子所说的更可能是“能够自己作主,去实践礼仪的规范”,因为他接着谈到“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由己”是主动,“由人”是被动;若要走上人生正途(仁),就必须“化被动为主动”,经过个体的自觉与自动,真诚而愿意“复礼”(实践礼仪的规范)。

 

  这种真诚而主动的个体将会表现让人惊讶赞叹的力量,在《孟子》书中有一段话,就是谈到三种勇敢时,最高层次的示范是底下这句话:“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通常我们会因为这句话出于《孟子》而以为那是孟子之语。事实上,那是孟子引述曾子所转述的孔子之语:我若反省自己,发现自己理屈,那么就算面对平凡百姓,我不觉得害怕吗?然后,反省自己,发现自己理直,那么就算面对千人万人,我也向前走去。

 

  “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句话中的“千万人”不是指群体吗?群体若是表现偏差的观念与作为,“吾”这个个体不仅毫不妥协,并且要择善固执、起而对抗。孟子由此发展出“大丈夫”的人格典型,其表现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试问:天下还有比这句话更能显示个体的尊严与独特价值的吗?

 

  当然,儒家思想重视个体,其重点不是今日社会在民主与法制的基础上所保障的人权,而是肯定:每一个人在道德实践上都有不可逃避的责任,因而也有不可抹杀的尊贵价值。这也是孟子所谓“人人有贵于己者”的意思。

 

  在分析中国人的性格时,会发现“群体”的作用远大于“个体”。这也许是个客观事实,但是如果回溯于儒家的起源,向孔子请教的话,就会察觉原来孔子的观念是兼顾群体与个体,并且在两者之间保持一种动态平衡的。孔子的观念对于现代人生仍然深具启发性,其故在此。他所启发的不只是我们华人世界,也将是全人类。道德行为的主体是个人,而道德实践的条件与效应则不离个体与群体之间的互动关系。由个体的真诚出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理想才能真正普遍推广开来。

 

 

 

孔子诞生地尼山

 

羞耻心与罪恶感

 

  罪恶感源自个人面对上帝时的特殊心态,因此它的最大挑战是不信上帝。羞耻心源自个人面对社会标准或个人良知的要求。如果只看社会标准,个人很可能变得世俗化、功利化、空洞化、而这也正是当前社会的一大危机。

 

  就人的现状而言,中西双方的文化都强调修养是不可或缺的。为何需要修养?因为人性并非生而完美。关于“完美”的判断,是不能脱离一个参考标准的。以主导西方文化的基督教为例,就在其教义中谈到人的“原罪”。他们相信上帝是完美的,并且上帝所造的人也应该是美好的,但是人的始祖未能恪遵他们与上帝所订的盟约,亦即犯了罪,这才造成人性的缺陷。换言之,人在面对完美的上帝时,不免自觉其“罪恶感”,然后只有凭借虔诚信仰与真心忏悔才有可能获得救赎。这种罪恶感对心灵的影响是极其深重的。心理分析学家弗洛伊德说:“许多人因为罪恶感而犯罪。”这句听来像是颠倒的语句,其实充分反映了西方人由其宗教所塑造的心灵状态。

 

  如果说“罪恶感”是个体在面对无限完美的上帝时所自觉的无能与卑屈,那么“羞耻心”呢?羞耻心是个体在面对“群体”所要求的标准时所自觉的不足与惭愧。个人不能脱离人群社会而生活,任何社会都有自己的一套言行禁忌与评价系统,那么当一个人自己觉察或者被人指称未达此一要求标准时,就会产生羞耻心。

 

  问题在于一个社会的言行标准是否正确?这个问题涉及政治、教育、舆论所形成的社会风气。譬如,“笑贫不笑娼”是偏差的风气,但同时也是一部分客观的事实。那么,要如何导正类似的风气呢?在进行导正工作时,谁又有权认定自己代表了真理呢?

 

  在孔子看来,这里应该考虑的是双重挑战:一方面,每一个人都要有羞耻心,努力朝着社会标准去行动。这时所谓的标准体现于礼仪与法律。孔子显然认为礼仪才是正途。他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至于读书人,孔子的期许是:“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至于如何判断邦之有道无道,则是另一问题。

 

  另一方面,羞耻心还有向内自省的层次,这就涉及真诚觉悟自身言行了。若是自身言行不一,则是可耻的,如“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若是与人相处而表里不一,也是可耻的,如“匿怨而友其人”。读书人的首要条件是“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在此,“行己有耻”当然是出于高度的自我要求。到了孟子,更宣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羞耻心”的另一说法是“羞恶之心”,乃是孟子著名的“心之四端”之一,是一个人行“义”的基础。到《中庸》,则又把耻与“勇”联在一起,“知耻近乎勇”。在这一方面,羞耻心来自真诚面对自己的内在要求,其判断标准不再局限于社会规范,而是回溯到心的根源,直接面对儒家所信仰的“天”了。正是因为如此,孟子在谈到人生三乐时,会强调“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这种兼顾天人要求的羞耻心是值得我们深入理解的。

 

  在比较中西文化时,如果由“羞耻心”与“罪恶感”这两种角度去省思,可以得到什么启发呢?以罪恶感来说,它源自个人面对上帝时的特殊心态,因此它的最大挑战是不信上帝。一旦不信上帝,即有可能陷入道德虚无主义的困境,然后就会出现杜思妥也夫斯基小说中所担心的大问题:“如果上帝不存在,我为何不能为所欲为?”

 

  再以羞耻心来说,它源自个人面对社会标准或个人良知的要求。如果只看社会标准,个人很可能变得世俗化、功利化、空洞化、而这也正是当前社会的一大危机。若是回溯孔子的原意,则不能忽略个人良知,而以符合天命所要求的无限完美为目标。个体的生命价值完全体现于他自觉对人群的责任上。孔子“五十而知天命”,同时他的志向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天命与兼善天下,亦即“修己以安百姓”,是孔子的人生目标。真正的羞耻心应该带人走向孔子所描述的这种志节。

 

 

 

山东曲阜孔庙内的杏坛

 

悦乐精神与忧患意识

 

  人生理想除了“止于至善”还能有其他选择吗?一个人只要走在这样的正途上,不论他的遭遇是穷达顺逆,都不影响内心的喜悦与快乐。孔 子心目中的仁者,须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为其奋斗目标,而这项目标所带来的永恒而无限的压力,正是忧患意识的来源。

 

  孔子所创始的儒家,总是显示中庸之道。这种中庸,并非静态的不偏不易,而是充满动态而均衡的力量。就个人的生命而言,真诚与否是个关键。只要真诚,就会由内心产生自我要求的力量,敦促自己主动去行善避恶。这种观点可以用“人性向善”一词来槪括。“向”代表力量,“善”则是我与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

 

  于是,站在“人性向善”的基础上,人生之道自然就是“择善固执”,而人生理想除了“止于至善”还能有其他选择吗?明白这个道理并且努力实践,无异于逐渐完善自己的人性,由此孕生的心得正是“悦乐精神”。一个人只要走在这样的正途上,不论他的遭遇是穷达顺逆,都不影响内心的喜悦与快乐。孔子描写自己“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他肯定颜渊的杰出之处在于“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到了孟子,依然不忘这种人人皆可获得的快乐,并且具体归结其契机在于真诚。他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个人若想快乐,则对万物一无所求,只须反省自己,觉察自己做到完全真诚。这还是人生之至乐呢。孔子说:“君子坦荡荡。”成为君子,是人人皆有同样的可能性的,全看自己是否立志而已。

 

  不过,如果把“善”界定为我与别人之间的适当关系,就不能避免一种情况,亦即儒家总是怀着忧患意识。即使像尧与舜这样的圣王,在面对“修己以安百姓”与“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这样的理想时,仍然会觉得自己力有未逮,亦即“尧舜其犹病诸”。孔子心目中的仁者,须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为其奋斗目标,而这项目标所带来的永恒而无限的压力,正是忧患意识的来源。

 

  孟子说得更为直接:“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敎,则近于禽兽。”这正是人类的状况:若无教育,或者未受适当教育,则百姓的表现是与动物相近的。这种观点显然与“人性本善”毫不兼容。君子所担心的即在于此。天下若要安定,须由先知先觉之士发挥其责任心,用以启迪后知后觉之人,再由此形成优良的社会风气,大家一起走向人生的光明坦途与幸福之道。

 

  孟子在揭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段大道理时,结论是“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人在忧患中可以生存下去,在安乐中却难免于灭亡。忧患是双方面的:自己是否择善固执、日进于德?自己是否“与人为善”,是否偕同相关的人(包括依自己职责而有互动关系的百姓)一起走向善途?

 

  《中庸》认为“天地虽大,人犹有所憾”。《易传》指出“作易者,其有忧患乎”。这些都是一脉相承的儒家观念。其背后对人性的见解,并非宋儒(以朱熹为代表)以来所谓的“人性本善”,而是我们今日重新诠释的“人性向善”。由于人性只是向善,所以人生必须择善固执。由于善是指我与别人之间的适当关系,此一关系要求我自己在力求完美时也要协助别人如此。“别人”一词包括由近及远的天下所有的人在内。如此一来,儒家的忧患意识就成为人生谨言慎行、修德讲学、立人达人、兼善天下的动力来源了。

 

  悦乐精神与忧患意识在表面上似乎有些矛盾,其实这两者是不可分离的整体。有悦乐而无忧患,则人生若非局限于狭隘的利己,就是浮游于表面的享乐;有忧患而无悦乐,则人生又将怀忧丧志,患得患失,徒劳无功而苦不堪言。儒家能够兼取二者,使人在悦乐之时心存忧患意识,在忧患之中又能保持悦乐精神。如此方可“知其不可而为之”,继续以充分的信心与昂扬的斗志向着人生的理想前进。我们学习孔子思想,能够把握上述原则,在面对现代人生的考验时,自然比较容易体会君子之道,“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然后“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

 

 

 

明代案卷是孔府档案的早期史料

 

  没有人是生而完美的,也没有人不可能走向完美。“完美”一词在今日看来,包括“幸福”在内。其根苗在于人性,其花果则展现于多彩多姿的现代人生。多样的选择往往让人无所适从,这时所需要的是一套通情达理、取精用宏的价值观,而孔子所始创的儒家思想是“极高明而道中庸”,兼顾《尚书》所谓“正德、利用、厚生”三方面的要求,启示我们由真诚而主动行善,因行善而造福人群,并在此一过程中也逐渐修成正果,成就自己的人生功课。

 

  我们学习孔子思想,若能在重视群体和谐时也肯定个体的主体性与主动性,那么在面对现代社会的风潮冲击与时尚诱惑时,就不难把持自己的方向。我们在修养自己时,要时时警觉羞耻心,言行不仅合乎社会规范的标准,更要安于真诚的良知,进而上达无愧于天地神明的境界。我们身为知识分子与为民服务的公仆,总是希望造福百姓,因而难免于忧患意识;这时不能忘记孔子的悦乐精神,不但要苦中作乐,还要以苦为乐,甘之如饴,因为这一切所成就的也是自我人性的提升与完美。

 

  今天我们纪念孔子,不再是例行公事,而是要学习一套完整而正确的价值观,使孔子的见解在现代人生得到验证的机会,让世人肯定孔子思想对现代人类的重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