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大调小步舞曲巴赫伴奏:邢小群:草原归去来——李大同口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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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小群:草原归去来——李大同口述(二)

发布时间:2012-02-14 15:36 作者:李大同口述 |采写:邢小群 字号:大 中 小 点击:2797次

  本文选自《回忆与反思——红卫兵时代风云人物》,口述历史第二册(香港中国书局,2011年3月出版),李大同口述,采写:邢小群,编辑:丁东,主编:米鹤都。编者授权共识网发布,转载请注明来源。


  李大同,祖籍陕西,1952年生于四川省南充市,《中国青年报》著名记者,原《冰点》周刊的掌门人。文革前为北京第26中学1967届初中毕业生。文革初期参加过红卫兵,因对当时的运动不理解提出十个问题,被列入团中央的《内参》上报。1968年底,和其他一些“黑帮”子弟独自前往内蒙插队。在10年的插队期间,蒙语一流,担任过大队会计和负责人,甚至荣获了那达慕大会的赛马冠军,深深博得蒙族牧民的喜爱。1979年进入《中国青年报》,先后任驻内蒙古记者,学校教育部、科学部主任、高级记者。1995年在报内创立《冰点》时评栏目,翌年起成为报内之品牌栏目。1996年《冰点》被评为“中央主要新闻媒介名专栏”,后遭改组。

  我的“文化革命”


  中学上了两年,就文化革命了。文化革命真是让人摸不到头脑的一场运动。红卫兵很快起来了。在北京,“八·一八”以前加入红卫兵的叫“老兵”。毛泽东接见以后的红卫兵,就不叫“老兵”了。我是1966年7月左右加入的红卫兵。


  我父亲1964年已经调到中央农林部政治部当宣传部长。共青团九大以后,凡是年龄超过四十岁的团中央常委,一律走。那时他已经42岁。


  文革初,到处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我也想知道毛泽东为什么要搞文革,积极地从正面去想。但总的感觉不好。我属于保守派。我敬重的老师,都弄得灰头土脸的。我骨子里有一种保守倾向。就拼命地学习毛选,读《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反复体会,当前的红卫兵运动,是不是如同当年的湖南农民运动?是不是一场痞子运动?那么,当前的阶级阵线怎么划分?总之十分困惑。你不能把老师当成地主老财,把校长当成土豪劣绅!再踩上一脚?不大对劲啊!有一天晚上,我给我父亲提了十个问题,写在一张纸上,放在他桌上。他平时很晚才回来,我们几乎见不到他。我说,你回答一下我的这些问题。那些具体问题已经记不清楚了,总之是对种种过火行为表示不能理解。这十个问题,立刻让团中央如获至宝。到处都在造反,竟然有这样的一些保守看法!


  我写这个东西大概在1966年的7、8月份。我母亲在团中央办公厅工作,负责内参《团的情况》的编辑工作。当年她是和我父亲一块调过来的。她觉得我小小年纪,这样思考,很重要,就拿去提供给书记处参阅。结果,很快刊登在1966年下半年的一期《团的情况》上。这是团中央最高的内参件,往党中央书记处送的,我本人看过。我记得引语说:一个14岁的干部子弟李大同,向其父提出十个问题……这份《团的情况》有很多人知道,代表了当时中学生中的保守倾向。否则不会被当权者那么重视。


  我本人还是红卫兵仪仗队的队员。1966年国庆游行:第一方队是解放军仪仗队,第二方队是红卫兵仪仗队。都是身高一米八以上的个头,在天安门广场上一夜一夜地练习走正步。我们这一排扛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中国红卫兵万岁!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万什么岁呀?1966年11月底我们串联回来,老红卫兵组织就不行了。满大街都在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了。现在大家印象中的红卫兵好像就是一群打砸抢分子,实际上远远不是这样。红卫兵里分很多层次。老红卫兵只有半年就垮台了。


  文革初期,我们的校长高万春,跳楼自杀了,他是14级干部。学校斗老师时,我也没有参与。这可能和自己的出身有点关系,看不惯。在北京,相比之下,汇文还是比较温和的。当时,传说崇文门一个中学的红卫兵把一个老太太的头削了一半,全北京的红卫兵蜂拥去看。文革中,有暴力行为的主要是初中的孩子。我虽然是初中生,但一次也没有参加过。曾有一次让我押送两个“地富”回原籍,由于临时取消,也没有送成。我本人和我这个圈子的人很少接近暴力。我们也去看过北京六中的“红色恐怖万岁”,感到很恶心。我们这类地方干部子弟,受父母熏陶,政策意识特别强,我们当时坚决反对“老子英雄儿好汉”的口号。马、恩、列、斯、毛,就斯大林还能凑合,林彪、总理出身什么?父亲母亲也是例子,知识分子干部哪有几个出身好的?他们是为了理想参加革命,不像多数老红军是为了有饭吃参加革命。我父亲去延安时,身上带着一百大洋啊!他对我爷爷说,你给我钱也走,你不给我也走,爷爷当然得给。我当年插队,带的是高级罗盘--军用指北针。一个罗盘25元钱,那时25元是什么概念?我妈带着我一边买这买那,一边数落:你们这叫插队吗?我离开北京时也带了100“大洋”,人民币,那时也是个不小的数。


  后来,团中央给北京各个区的中学派了工作组。崇文区是团中央候补书记李淑铮去的,她是团中央工作组组长。我当时是年级文革组长,所谓“靠得住”的孩子。这时我们是拥护工作组,配合工作组的。文革一开始角色是“造反”,在工作组进入学校时就转换了。老红卫兵又基本上进入了革命委员会,或筹委会班子。毛泽东“我的第一张大字报”出来后,老红卫兵被打下去了,到1966年底,这时家里也地震沦陷了,父母亲都受到严重冲击。一天晚上,父亲正在办公室洗脚,一群造反派冲进来,把袜子往他嘴里一塞,就抬走了,再无音讯。从此我父亲竟然失踪了一个多月。


  一开始,我天天陪我母亲站在中南海西门,等着往里给总理递信,别的也顾不得管了。人在哪儿呢?一个月了,没有音讯,后来我一个人经常去中南海西门口递信。谁都递,主要给总理。我父亲是农林口文革8人小组成员,谭震林是组长。总理后来下个命令:必须保证农林口黄天祥和另外一人的生命安全。北京卫戍区部队准备出动搜索了。总理下令后不久,一天夜里11点多,我们家楼下汽车喇叭响了几下,我们趴在凉台上一看,车没了,老头给送回来了,坐在地上,已经站不起来了。他的腿被打断了,耳朵里流着血,全身衣服哪儿都是血,整个臀部青黑一片,我当时还拍了照作为罪证。造反派放他回来前还强迫他把衣服上的血迹洗掉,我父亲就是不洗。父亲太硬,太倔,打游击出身的人,什么苦没吃过?你不是不下跪吗?造反派迎面就踹过来一脚,那腿还不断?!


  文革开始后,我听过他和梁步庭(原团中央书记,此时为国务院农办副主任,后任青海、山东省委书记)在我家的一次谈话。梁步庭说,老黄,走资派就走资派吧,只要不是“死不改悔”的就行,反正是跟着他(指毛)走的嘛。我父亲说:“那可不行,这是原则问题……”谁跟你讲原则呀?那时老头儿如果“中庸”一点,不会遭那么大罪。


  我家老头是条铁汉,可这次,回家躺在床上,眼有点湿,说:当年被日本鬼子弄断,这次被娃娃们弄断了。很伤感。但是父亲和我们专门谈了一次话,他对我和我弟弟说:“你们要相信,你们的父亲绝对不是走资派,不是反革命,是跟着毛主席走过来的。你们要相信这一点。”当时团中央机关里,某书记的孩子已经贴出大字报,声明和他父亲彻底断绝父子关系。某书记,大院里有那么多他的大字报,回家和妻子交流不够,妻子绝望之极,在图书馆上吊自杀了。还有两个书记也跳楼自杀了。我相信父亲的话。那时,我和我弟弟,护着父亲到处转移,带着大口罩、墨镜,今天到一个老朋友家,明天到一个战友家。我们家的实木门,一寸多厚,三道插销,愣能给踹开,闯进来。天花板撬开,地板撬开,人没有办法呆了。白天不来,经常是夜里一两点,一伙人突然来了!主要是农大的造反派。这种日子大概有一年多吧,才逐渐平静下来了。


  到了1968年,北京的风气也坏了,满街“拍婆子”的。一些年轻人骑个锰钢(永久13型)自行车,带转铃的,往街上一戳,见到漂亮的女生就上去:“交个朋友吧?”这让我受不了。我们院里一帮孩子,就开始跟卫戍区的一个教官练擒拿格斗。


  那时,军宣队进驻各单位。当时驻团中央的军人中有一帮卫戍区的,有个老班长是“硬骨头六连”的训练标兵,又刚从越南战场上回来,他教我们擒拿、格斗。我们练得很苦,包括拼刺刀。每天下午还骑车到玉渊潭运河游泳,要逆流向上游至少十个台阶(相当于2500米)。回来饱撮一顿,再到篮球场,正儿八经比赛两场篮球。那时按毛泽东的教导办,“野蛮其体魄”!我当时可以潜泳60米,非常强壮,而且身怀擒拿绝技。后来教官和我们说,从今以后你们不能打架了,条件反射,一个反关节回击,对方骨头就会断。


  另外一项活动,就是开始大量读书,还是按毛说的,“文明其精神”。我们是有先天条件的。家里书多。原来我们认为不好看的书,开始看进去了。我们大院里有个读书会,别管是什么书,懂不懂,别人说看了我也得看;如果别人看了我没有看,会感到耻辱,大家比着读。比如,当时看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白痴》,热泪盈框;看《大骗子江奈生魏尔德》这种书,那叫津津有味,后来再版我买了一本,就没有当年的感觉了。还有《笑面人》、《约翰·克力斯朵夫》等等,那个震撼啊!现在再看那些冗长的叙述,已经受不了了。还有一些灰皮书:《赫鲁晓夫主义》、《大策略家赫鲁晓夫》、《新阶级》这些讲苏联东欧的书,使我们很早就开始思考:中国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个《九评》,我是来来回回看,看苏联方面到底说得有没有道理。感觉中国当时是有些问题的。可见干部子弟其中的一部分,是当时中国青年中最前卫的一些人。不是他们天生聪明,而是他们接触到的信息不一样。当然,如果你家是二机部的,可能你就接触不到这些东西,而恰好你家是搞意识形态的,就什么都有。有些东西,我们是偷偷看的。我父亲说:这些东西你们还看不了。他越说看不了,我们就越看。


  当时还有理解不了的东西,但已经感到这个阵营是有裂缝的,有可以讨论问题的空隙,再不把共产党看成是伟大、崇高、天衣无缝的了。看中苏论战,觉得苏联有很多论据是站得住的。我们本能地就不接受核战争,那确实没有胜利者。看安娜·路易丝·斯特朗的《斯大林时代》,那是不得了的!就这样,我们脑子里开始装了很多反“正统”意识形态的东西。但不能说建立了一个系统,因为我们同时还在接受伪历史、伪知识,它们也在抵消着新信息和新想法。起码,我们不再“纯洁”了。我见到毛泽东时,就不会掉眼泪。情感上也发生着变化。


  记得1967年,联动有一伙人,有一次冲公安部之前,跑到我们大院歇脚,说:“我们现在怀疑林彪。”我问:“有什么证据没有?”他们就讲了一大堆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觉得林彪也可以怀疑。江青更不要说,都骂得狗血喷头。那时有不少干部子弟,用最好的相机,把老画报上江青过去的照片翻拍下来,弄得人手都有一套,看:江青这个戏子!当时干部子弟对中央高层的神秘感很快就没有了。我们也受毛泽东很多讲话的影响,比如毛泽东1964年春节讲话就说得很对,上课看《红楼梦》也好,抄书也是学习,这个学生将来有出息。


  老红卫兵其实很早就边缘化了。为了表示自己是正统,老红卫兵为此还举行过多次长安街游行。整个长安街,几万人带着最原始的红袖章、红领巾浩浩荡荡。这是怀旧示威。我们也去了,觉得有一种归属感。各个学校“老兵”成立合唱队,唱长征组歌。101中学有两个女生领唱非常优秀,我们听得热泪盈眶。那时学校我们也不去了,基本就是逍遥派,在家读书。


  离开北京


  开始上山下乡了,我们比较倒霉,一批一批都没有我们。先是东北兵团,然后是去山西插队,接下来是去陕西。我们这些人大概是读俄罗斯文学作品读多了,本能地厌恶农活。以前的下乡劳动没有留下任何美好的记忆:腰酸背痛,我个子又大,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拔麦子手上鲜血淋淋,我心说这辈子可不能干农活。


  我们大院一些孩子说,我们得自己走,不能跟着学校走。去哪儿最好?哪儿最自由?你猜一开始我们最先选择了哪儿?鄂伦春自治旗!那儿是什么地方?游猎生活!整天骑马打猎多带劲啊!而且同苏联最近,一旦打起仗来,就是前线。那时干部子弟虽然家庭大都垮了却不服气,有一种抱负,也是给自己找心理平衡:是英雄,是好汉,咱们战场上见!练了一身功夫,在毛泽东时代“要解放全人类”的宣传教育下,总渴望打仗,像父辈一样建功立业。当时不少干部子弟去越南,甚至参加缅共,战死了不少。


  我们给鄂伦春旗革命委员会写了一封信,说我们想到你们那里插队。人家很热情,很快回了信,说:“我们这里没有安置知青的任务,因为这里有克山病。到现在病因不明。”这下把我们给吓住了。赶快查医书,看克山病是什么病,一看是关于侵害到心脏的什么病,病因不明。好么!这地方可不能去!去哪儿呢?想不出去哪儿。当时有一伙人和我们一样坐不住了,家里全“黑”,也不想去农村,这就是李三友、秦晓他们五个人,都是四中的。他们决定去内蒙草原。其中路书奇是我们大院里的子弟,我们去为他们送行。这五个人去了草原后,每人每天写一篇日记。不久,这本日记就传回了北京,这是用一种奇特的方式与我们的沟通。写得特别有意思,一种全新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他们写了去草原一路上的艰辛,哎呀,对我们是非常大的刺激!心说这才是生活啊!像冯江华,他是原水电部党组书记冯仲云的孩子,他父亲在文革中死得早;李三友,西纠第一号通令就是他起草的,他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不便,我们管他叫戈培尔;路书奇是大院儿孩子中最成熟的一个,天生就是一个搞政治的,好像当时是四中革委会副主任。我们看了这本日记非常非常激动。马上决定走这条路!


  他们走了大概不超过20天,我们就看到了那本日记。他们后来被当地政府顺利地收下了。我们决定也去草原。


  我从决定到出发,只有两天时间。院里还有一个同伴叫朱力平的,也要去,他还有同学也要去。我们七联系、八联系,最后联系了十个人,清一色“黑帮”子弟,决定一块走。我对父母说,我要去草原!我母亲一听就急了:你能吃羊肉吗?她觉得羊肉对我是最大的威胁。我说,蒙古人能吃,我们也能吃。我父亲先说“你们想当‘盲流’?”(编者注:那一时期对没户口的流窜人口的统称)。我那时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盲流”。他又说:我得考虑考虑,那地方,几十里地没有人烟,抗日战争我就在那里。他考虑的结果是:必须得学校同意,全国一盘棋,你们不能胡来。


  当时学校已经是工人宣传队管理。工宣队那家伙,一脸不屑,你们还想插队?他的态度是,你们这些家里有问题的黑帮子弟,爱去哪儿去哪儿吧,也许巴不得有地方要我们。我回去就和父亲说:工宣队没有意见。他说,那就去吧。我当时的态度是:你们同意,我去;不同意,一分钱不给,我也去。因为在北京的日子,无所事事,无聊,我再也不想过下去了。没有棉衣,就把父亲下乡时的棉裤接长了一截儿,把他下乡的皮大衣带上,两床被子,一个褥子,衣服、药品;打行李,买东西,自己迁出了户口。


来源: 共识网 | 来源日期:2012-2-14 | 责任编辑:左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