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ght hawk 子弹:山中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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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天籁

卞毓方

《 人民日报 》( 2012年02月11日   08 版)

  山当中,身材最为高大骨骼最为粗犷的,绝对是石头山。那些形容山的词语,随便抓上一把,比如什么嵯峨、峻峭、奇峰罗列、怪石嶙峋、重峦叠嶂等等,望文生义,一目了然,都是缘于石族的。

  诗人说:“山,刺破青天锷未残。”这是何等凌虚摩霄!你仰起头,眯缝了眼,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但是呢,如果整座山都是奇岩怪石,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峥嵘是峥嵘了,崇赫是崇赫了,看久,看累,难免感觉逼人的压迫,刺目的蛮荒;这就需要绿。

  绿色是一种保护色,对于眼眸,它能吸收大量的紫外线,耗散炫目的耀光。造物于是在山坡上布满植物,蒙茸的草,蓊蔚的树,郁郁葱葱,莽莽苍苍。人望上去,一派浓绿、深翠或浅碧、嫩青,心头油然而生春意,溢满愉悦。

  问题是,漫山漫坡都是绿、绿、绿,景色未免单调乏味——人心是最难餍足的啊!造物有情,令旗一展,在高海拔的部位,撤去绿绒地毯,露出史前的不毛巨石,犹如书法中的飞白,绘画中的留白,使绿色与灰白、黛褐、赤红相间,形成冷色与暖色搭配,阴柔与阳刚互济。

  这下好了吧?不,游人千里万里到此,面对绿海绿涛里突兀的峰巅坡脊,欣赏之余又略感遗憾……遗憾什么?你尚未开口,眉心微蹙,造物已然心领神会,但见巨手一挥,由山头向下蔓延,举凡有缝隙有裂罅处,皆狂欢般蹿起一蓬又一蓬不规则的小草小花,缀之以孤高自傲的虬松蟠柏,旁及不登大雅之堂的藤葛苔藓……刻板僵硬如太古的石颜,顿时掀髯莞尔,扬眉吟哦,翩然出尘——活了!活脱脱的点石成精!

  难怪诗人与青山“相看两不厌”!难怪画家要“搜尽奇峰打草稿”!却原来,宇宙的生命精神,第一即是美学。

  这里说的是一座山峰。如果是两座、三座、若干座呢,又得讲究个前拥后簇,高矮参差,错而得位,乱而存序。“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哈,一座美不胜收的大山就这样横空出世,笑傲人寰。

  树枝头,一只鸟儿飞过,无声,有影。你等待蝉噪,等待鸟鸣。蝉未噪,是心弦在撩拨;鸟未鸣,是诗情在发酵。记起南梁诗人王籍的名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好个“林逾静”,好个“山更幽”,王籍生平不得志,事迹湮没无闻,却因了这两句诗——就两句,数来数去只有十个字!——开宗立派,引领风骚,名驻诗史。真是一字千金、一本万利。说到底,好诗也如同好山,不愁无人激赏。

  远远的一朵闲云飞来。到得跟前,瞬间扩散成雾,幻化弥漫,蒸腾涌动,遮去眼前的石径、林莽、幽潭,山腰的云梯、峭壁、亭阁,只露出若浮若沉的峰尖,如岛,如鲸,如山寨版的海市蜃楼。美有千娇百媚,美亦有千奇百怪,雾为上苍的道具,一半的美都从云雾中来。

  恍惚间有一粒雨,落在额头。愕然间,又一粒雨,一粒,巧巧落在唇边。我笑了:是云在行雨。云也笑了:从缝隙送过来一束阳光,金晃晃的,耀得眼睛睁不开。赶紧戴上墨镜,再抬头,阳光也笑了。我分明看到一影彩虹,恍若“美的惊叹号”。

  雾渐渐散去,山道上过来一位挑夫,竹制的扁担横在右肩,一根差不多长的木棍搁在左肩,压在扁担下,向前伸出,与扁担成丁字状,左小臂搭在木棍上——想必是用来平衡双肩重量的吧。这种借力的方法,我是第一次见到。走近了,走近了,是一位30来岁的壮汉,有着岩石一般的崚嶒骨架,挑的是粮食、水果、青菜,蓝布的坎肩为汗浸透,低着头鼓着劲,额角、脖颈、胳膊皆毕露着青筋。挑夫把担子放下,抽出木棍,一头杵在地上,一头顶着扁担,那高度,正好供他可以半站着歇息,不用大幅度弯腰。

  “买根拐杖吧。”挑夫大声说,不像是兜售,倒像是谁粗心失察,疏忽了登山的装备。

  左右无人,冲的是我。扭头,瞥见他装载果蔬的竹篮边插着两根藤杖。

  瞧我年老?嘿,偏不买。实用功能,对我近于零;买回去作纪念吧,又岂不沾了负面的暗示。我摆摆手:不要!

  仍旧仰了头——这回凝视的不是峰尖,而是刚刚从云雾中探出脑瓜的一株巨松。

  这株松真是华贵英拔到极致!看哪,在纠蟠纠结的铁根之上,在离地半人高处,一干蘖生出五枝,相拥相抱,戮力向上,状如一把撑开的巨伞,不,一座绿色的通天塔。所有的枝柯都不胜地心引力,展开来,展开来,微微向大地倾斜,所有的松针又都和地心引力较劲,挺身矫首,戟指昊昊苍穹。啊,它们是如何从脚下贫瘠的岩层汲取乳汁,又是如何从头顶的日月星辰窃得天机?难以揣想,不可方物。这煌煌意象令我迷醉,就是这样,哪——就是这样,我把自己遗弃在原地,直到日色转暝,薄寒袭肘,同伴从云海山巅玩了一转回来,仍旧仰了脖颈,且屏住气,像一根心怀虔敬的松针,为天庭瑰丽、神奇的乐章所吸引,全神贯注,洗耳聆听,目光亦随之越过树梢、云层(看得见的或看不见的),努力向上,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