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妇呼吸声音大正常吗:望断南飞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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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断南飞雁


□ 陈 谦

《人民文学》2009年12期 

   一

  沛宁睁开眼睛,感觉整个房间浸在白光里。他眨眨眼,脑袋清醒过来。是银光,他想。他翻过身,仰面躺开,盯着卧室高高的天顶,让眼睛聚焦。

  那些被沛宁确认的银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间泻入,让屋里的物什反射出一圈圈浅亮。他一个挺身,手直接朝右侧拍去:下雪啦——南雁喜欢悄然而至的雪夜。很多年前,曾经,她会在这样的雪夜里爬起来,披衣去向雪地,久久不归,直等到他亦寻去,将她拖回。他厌倦过那些时刻。此时,躺在空阔的超大型床上,沛宁还能感觉到那隐约的怨忿。

  手雪花般绵软着地,悄无声息,床此时更显出它的巨大。沛宁坐在床中央,感觉这床如船般浮沉。水漫起来,茫无际涯,像院后红杉林外的雪原,在这突如其来的雪夜里冰寒地冻。他忽然生出没顶的感觉,几近窒息,使劲摇摇头,像是要将自己摇醒。

  是下雪了!沛宁这时在心里肯定地又重复了一遍,生出些许的欢喜。这样,孩子们睡前留下的这平安夜里的两大期许——来自母亲的圣诞礼物与一场可供他们明早堆雪人的大雪,至少没有完全落空。

  南雁今夜该是浸在旧金山的寒雨里。她如今已不在乎雪,她如今不在乎的又岂止是雪。连一双年幼的儿女,都全部甩下。那是南雁的离弃,沛宁借着这静谧的雪夜,首次认下——他还是不愿意说“抛弃”——这是南雁出走后的第一个平安夜,也是他获得终身教授资格后的第一个平安夜,真是悲喜交集。

  在以漫长的雨季而闻名的俄勒冈州尤金城边缘,在红杉林深处的雪夜里,沛宁为想象不出南雁今天的样子有点难过。最要命的是,他更难以想象,以一个离家出走的人母的负担——他在此处放下了自己——南雁该如何度过这个对她而言,也是数个“第一”的平安夜?

  沿着三角屋顶,镶嵌着一条刷成深栗色的木梁,在雪地折映进来的银光里异常醒目,让人几乎能看清天顶墙面上那些粗粝的颗粒。这地中海式平房是南雁挑的,每一个空间都方正开阔。我们真像是睡在礼堂里——在他们搬进来的第一夜,当灯全黑下来的时候,南雁这么说,非常精准。南雁那样一个老给人走神梦游印象的女子,只有在黑暗里,在看不清她眼神的时候,才能令人放松下来。在沛宁的记忆里,南雁在那个时刻环住了他的脖子,略带惊悸的声音像从空旷的野地反弹回来,在他的脖子上掐出星星点点的痒疼,令他在这夜醒来,一眼看到头上的黑梁,喉管上立刻生出轻轻的压迫感。

  那个夜里他们几乎没有入睡,在空旷的房子里,耳边是不停息的银滩上潮汐的狂欢。南雁出生在广西北海——那童年真是乏善可陈啊,只记得是在银滩上跑啊跑啊,忽然站下来,一转身,就大了——她所有的形容,都是诸如此类,与南中国海相关。

  我们真该多换房子——沛宁顺着最后一尾波涛滑到沙滩上,叹出一声。南雁如被海浪狠击到礁边的鱼儿一般,摇头摆尾地完成最后几番挣扎,停在他身边急喘。

  那是沛宁的真心话。很久很久以来,他们已经成了银滩上晒干的两尾鱼,连相濡以沫的那个沫,都已被风干。他一路马不停蹄,几乎不曾有空喘息——花了五年时间从哥伦比亚大学念下分子生物学博士,再到位于纽约的康奈尔大学医学院做了三年博士后;维吉尼亚一所小学校短暂的两年教职;南南和宁宁相继出世;最终来到俄勒冈大学,争取终身教授资格的六年长旅刚刚开始。

  沛宁支起身子去看南雁。她滑到了床边,头沿着床沿垂下去,长发披散开来,修长的双臂松软地耷拉在身体两侧,一动不动。女鬼一般。这个想法让沛宁一惊,战战兢兢地去抚摸她光滑的背,那身体是灼热的,这让他放下心来,忽然像是记起什么,再按下去,食指和中指交错着沿南雁的脊骨急速滑下,敲击琴键一般,在接近南雁的腰际处突然停下,寻摸到一块边界不整、微凸的拇指指甲般大小的胎记斑,怔住。他几乎忘了它。沛宁这时想起来了,他似乎曾经说过,将来我们走丢了,我凭这个找你。这让他忽然有些感伤。他曾是那样抒过情的小男生吗?他不能肯定,只将那胎记按牢。

  南雁突然一个急转身,身子一挺,面朝着屋顶,半个身子顺着床沿边堆成一团的被子垂下去,急速地扯过落在床边的睡衣,盖到胸前。沛宁的眼睛在那个时刻适应了屋里的黑,接到南雁眼里稍纵即逝的刺目光斑——它们有温度吗?他伸手过去,摸到几点黏湿,心思立刻黯淡下来,抬起身子,坐到床边。我可不要再有孩子了——他听到了南雁的声音,很远很远,像从海面上刮来的轻风。

  沛宁的心一沉。在他们的女儿南南两岁时,南雁发现自己又怀上了孩子。那是二○○二年的春天,她刚过了三十四岁的生日。南雁很早就说过,她只想要一个孩子,这便是意外了。一个南南,足够了,太够了,她反复说过无数遍。这几乎给说成了沛宁心上的一块茧,让他在每次突发的激情之后,久久后怕。

  那天早晨,南雁在卫生间里,盯着地上那支呈现一线桃红的测试棒,久久不愿出来。之前,例假已错过三周多了,南雁就是不愿去超市买一支测试棒。看到那条桃红的生命线,沛宁心下是高兴的,但他不敢有表情。他应承过南雁的——南雁说,她有很多的梦,很多的计划,都未曾有机会实现,甚至是尝试实践,她不能再背那么多的负担。

  在南雁确认意外怀孕的那个清晨,沛宁看到南雁变形的脸。她双手抓牢洗脸池,弯下腰来,大声地发出呕吐的声响,却没有呕出一点点东西来。沛宁过去轻拍着她的背,一直拍,生出很深的疼惜和愧疚。他觉得他该说一句话,对于这孩子命运的话,或许南雁就解脱了。但他说不出口,也不愿意说。南雁在那些天里一直都不怎么说话,他们回避着讨论“选择”这样的话题。沛宁想过无数次,如果南雁提出要终止怀孕,他怕也就只能同意了,可南雁并没有跟他讨论。

  直到那日,躺在产科医生的诊所里,当超声波检测仪的屏幕上出现了那个小小的胚胎影像,南雁一把拉住沛宁的手。胎儿的心跳声通过麦克风传出来,怦,怦,怦,夹着风声一般,呼哧呼哧的,有几分雄壮。这是个非常强壮的胚胎。女医师说:早期流产的几率小过百分之二,祝贺你们!随后报了按胚胎尺寸测算出的预产期。沛宁看到南雁跟女医师握手时,青白的脸上泛出微笑,浅淡,却很动情。出来坐到车里,南雁小心地展开那张黑白的胚胎照片,手拂上去,轻声说:头真大啊,这个孩子,我要了。沛宁点头,别过脸去。启动车子那个瞬间,就着引擎突发的轰鸣,他吐出一口长气:那么,她果真想过不要。

  沛宁在这个雪夜里,终于明白了南雁当年在产床上接过紫红色的宁宁,失声而哭的复杂情感——她在生下南南时,都不曾如此情绪失控。宁宁的脐带还未剪断,小小的一团,缩在南雁那件淡蓝碎花的产袍上,两条热狗般粗细的小腿,在那素净的花色上蹭出一条条血痕。阔大的单人产房里,原先一直为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忙碌着的人们围上来,为这个母亲的激情打动。沛宁为南雁揩着泪和汗,心随着她难以自制的抽泣声,缩成紧紧一团,以致从医生手里接过剪刀,向那条血色模糊的脐带剪去时,竟不能一刀了断,看着真不像是第二次做父亲的人。

  在搬进这所房子的那个初夜,南雁在床边幽怨地说完,她不要再有孩子了,开始抽泣。那哭声压抑着,呜呜的,像风迎击着沙滩上相思树林的阻隔,在茂密的枝叶间奋力强行,撕扯出阵阵杂音。沛宁记得,他最后也滑下床去,将南雁托上来,为她盖上被子。南雁没有停息,他用手去捂她的嘴。孩子们在隔壁呢,他贴到南雁的耳边轻声说——南雁停下来,很久都不再动弹。沛宁后来就迷糊过去了,再醒过来,看到南雁蜷成一团的身子,缩在他的脚边,让他想起他那一双儿女呱呱坠地的瞬间,正是这般的弱小无助。

  沛宁起身下床,走到窗前扒开几格窗叶。天色清亮,鹅毛大雪,远处红杉林黑成一片,停在车道上的汽车顶上已经开始积雪。

  南雁此时在旧金山,那里面朝大海,终年无雪,很像她的故乡北海——这是沛宁第一次领她去旧金山时,南雁脱口而出的对那个城市的第一印象。他们从金门公园看完荷兰风车之后转出来,一眼望到太平洋,南雁立刻将那片阔大的海滩描述成可以看到南中国海夜空上繁星低垂的北海银滩:你夜里若坐在这沙滩上,肯定能发现所有的星星向你俯冲而来——她说得如此肯定,很像梦话。沛宁不响,任她呆看着那海滩,自说自话。后来每每提及,他们之间对那片海滩到底像不像银滩,一直意见不一。

  那刻天色渐暗,长滩上燃起了一堆堆篝火,在北加州的太平洋沿岸,海水一年四季冰一般的寒冷,哪里能与南中国海相比拟?他们曾浸在银滩温湿轻软的海浪中,背离着远岸上连绵数里的银色高灯,躺到深夜,看海天果然在星幕下缝合。那才是北海啊。那是一个有点规模的渔村,这是沛宁对北海的总结。但他安静着,看太平洋海岸上的人们为取暖点燃的篝火在南雁瞳仁里蹿出摇曳的光斑,体恤了她的乡愁。那时他不曾想过,她最终竟会去向旧金山,果真奔回了疑似的“故乡”——如今南雁可以天天看到海了。她租住在日落区广东移民家中的一间小屋里,走出三个街口,就是浩瀚的太平洋。

  沛宁就黑摸起搁在床头矮柜上的手机,你有事给我写电邮,不要打电话——这是南雁数次拒接他的电话后,在电子邮件里写下的话。英文。那些字母规矩地一串排开,句式简洁指义清晰,很像一个冷口冷面的美国女人的口吻。沛宁看着走神,想起当年她给在广州的他写去的语法混乱拼写错误百出的英文信,心下恍惚。沛宁熬到中秋节再次给她去电。他只想让她的儿女给她问一声好——她还是推开了他,他们,一言不发,然后将电话轻轻掐断。

  她如今穿着牛仔裤T恤衫,蹬着色型时髦的 Puma球鞋——南雁在尤金城里的好友亚兰在电话里对沛宁绘声绘色地说。是紫色的!她如今好像特别爱紫色——亚兰还特别强调了一句。这个强调让沛宁有些惊异,这是代表着新生活的新色彩吗?他忍不住想。沛宁想象不出紫色映到南雁身上的样子,心更空出一圈。亚兰和她先生于深秋的季节里在旧金山见过南雁。沛宁相信,亚兰他们一定会劝南雁回头的——还背个双肩包,在城里的公交车上上下下,靠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当文员的微薄薪水,支付着在旧金山艺术学院学习设计的学费和日常生活的开销,简直就是个女学生的样子了——亚兰说说停停,在电话那端小心地揣测着沛宁的反应。沛宁安静地听着,让亚兰感觉不出他情绪的波动。

  在南雁离家去向旧金山时,沛宁跟她提过,他有好些同学在旧金山南面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生化公司和制药公司里工作,她可以到那儿找份事的——以生化实验室资深技术员的专业背景,这不可能是难事。那样的工作能保证南雁自给自足,过上一份体面的生活,并可以攒下学费。可南雁并没有去找他的任何一位同学或朋友。她只带走了三千美元,连车子也没有开走。这就是我可以承担的责任了,南雁对沛宁说。这让沛宁后来想到,南雁或许得到了她在深圳银行里任高层主管的姐姐南鹭的资助。

  从南雁去向旧金山的那日起,他们就算正式分居了。虽然南雁离开时并未明确表示她对未来离合的选择,但她留下了这样的话:等我有稳定的经济收入了,我会分担孩子的抚养费。这话让沛宁悲从中来,虽能全盘认下,却有隐隐的疼惜。

  我可是净身出户——南雁对亚兰他们如是说。说的时候先是笑着的,眼泪最后笑出来,亚兰在电话里又小心地说。我们都不敢跟她提孩子的事情,亚兰又加了一句,然后吞吞吐吐地说:毕竟她是母亲啊,你说她会不想孩子吗?沛宁想,这也正是他最刺心的设问啊,他没有答案,或者说,不想寻到答案。他只能静听着亚兰自说自话。电话里是一个停顿,他感觉他都能看到亚兰眼里的薄泪。

  旧金山深秋的天色真亮,让一切都看着极假,亚兰最后忍不住去扶牢南雁,想要肯定这不是梦那样。她要做一个新人——亚兰的叙述到这里,停了一秒,然后一句:真的就像换了个人,有点发黄的头发在脑后高高扎成个马尾,哪里看得出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电话那头突然沉寂,那些话像锋利的刀片在白瓷上划过,让沛宁皱起眉。他很讨厌那把轻浮的马尾。在南南和宁宁到来之前,他曾经长久地面对着那样一个南雁,久得彼此都生出了厌倦。她是愿意做母亲的,沛宁想。如果不是,南南和宁宁就来不到这个世上。事到如今,沛宁有时甚至想过,怕还生得少了。西方老话说的:若让女人永远光着脚在床上,不停地怀孕、生产、哺乳,那么你的日子就安宁了。

  她倒好像不再走神了——亚兰最后加一句。这倒出乎意料,让沛宁愣住。他想象不出南雁不走神的样子,就像他想象不出她包裹在紫色中的模样。

  沛宁轻轻地推开卧室的门。短短的过道里也是亮的。八岁的南南轻掩着自己卧室那扇粉色的门,在这平安夜里安然沉睡。沛宁站在南南的门前,隐约闻到一股非常女孩子气的淡香。都是南雁的痕迹,他想,心有点软。南南已经有小姑娘的样子了,懂得要勤洗自己那头油亮的黑发,然后用那把装饰着白雪公主的梳子认真地梳理。遇到纠结的头发,就是疼得两道细淡的小眉皱起来,也不会放弃,直到将它们慢慢梳通,整齐地披散在肩上。想来该是南雁长期训练的结果。这让沛宁多次想劝南南将头发剪成好打理的短发,竟都说不出口。

  南南的脸形酷似沛宁,偏长,轮廓线却极柔,小小的鹅蛋一般。虽生着南雁的两只大眼,却澄明透亮,沉着得令人爱怜。沛宁看着它们就会想,但愿它们永远不会浮出南雁双眼里的雾霾。

  在南雁离家出走的第一个傍晚,南南就懂得坐在厨房里安慰弟弟宁宁。妈咪找到梦就会回来接我们的,她朝哭着不肯吃饭的宁宁说。那时,厨房里的小餐桌上一片狼藉,虎头虎脑的宁宁哭闹着甩出一摊红色面酱。南南踮着脚拿来餐巾纸,试图为宁宁揩拭:我们要支持她……被沛宁当即喝断。他想得出来,这些肯定都是南雁平时训练南南时说的话。南雁显然给过南南足够的准备,除了洗脑,还教会她熟练使用微波炉、小烤箱——热比萨,烤热狗,弄沙拉汉堡,还能煎荷包蛋,煎培根,做简单的三明治,烤吐司,然后按需要涂果酱花生酱或奶油,冲麦片更不在话下,并能帮宁宁煮他喜爱的番茄酱意大利面,还懂得在上面撒奶酪和胡椒粉。这一切大大出乎沛宁的意料。

  在南雁离家的那个傍晚,沛宁手忙脚乱地帮宁宁洗完澡,湿着一双手出来,正要帮宁宁穿衣裳,一眼看到南南戴上那只印着葵花和蓝格的小号厨用手套,站到矮凳上,吃力地去厨台上方的小烤箱里翻动正在烤着的大蒜面包。他再也无法忍受,立刻拨通了远在南宁的母亲的电话。

  一接到沛宁的电话,退休多年的母亲赶紧将一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老伴安顿给请来的保姆。当她赶往广州申办签证时,连来美国的行李都已带在身边。签证一到手,母亲就经由香港,再转停旧金山,马不停蹄地一路飞来尤金救急,帮沛宁顶过了南雁离家出走后最艰难的大半年。母亲帮着安定下两个孩子的情绪,并让这个没有了女主人的家庭在短暂的休克后又得以循环起来。最难得的是母亲从来没有当沛宁的面,数落过南雁的不是。

  沛宁曾经想,也许因为南雁是母亲学生时代亲密女友的女儿。在这个冬天落下第一场雪的夜里,沛宁半夜里起身去厨房里喝杯热水,撞到穿着浅色绒布睡衣、靠在起居间沙发上静坐的母亲。母亲轻拍沙发,示意他坐下,好一会儿才有些感伤地说:我应该想得到的,你黄阿姨年轻时就是个非常硬颈的女子,所以她年纪轻轻会选南雁的爸爸。唉,只是在国内,我们这一代人,不说也罢了,心比天高,也不过了了,她一辈子不也没飞起来呀。你看,到了她女儿,到了美国,就大不一样了,飞起来了。老实讲,我的心情好复杂。现在弄成这个局面,我跟黄阿姨都不知该怎样说话了。不管怎么讲,我们不要怪她们。再讲,你看南雁给你生了两个多好的孩子啊。沛宁的眼睛有些湿了,他背过脸去,没接母亲的话。

  母亲又说:唉,我那时只看到王镭的强势,哪里想到南雁这么老实个妹仔也会有今天……沛宁试图打断母亲的话,母亲摆摆手,接着说:我真有点后悔那时管得太多了。其实我的经验在你们的时代怕真是派不上用场的。将来,你得自己把握了。

  说着,母亲拍拍沛宁。沛宁的父母是读医学院时的同学。沛宁的父亲后来成为广西数一数二的胸外科大夫,多年来一进手术室,常常一站就是一天。沛宁的母亲在大学里成绩比父亲好,毕业后曾在自治区人民医院当五官外科大夫。生下孩子后,她就要求调到护士学校教基础课去了。

  沛宁沉默着。母亲又说:这些日子,我总在想这事情的前前后后。你不要以为妈是老派人。我并不是说,在一个家里,女人就该要支持男人。我觉得要看才华,谁才华高谁上。我在大学的时候,是啊,考试成绩总是比你爸好,但要讲到做医生,外科医生,你爸那是天生的。那双手做活之灵活细致,任你是谁也没法培养的,那是老天给的。我是心甘情愿退下来的啊。他们总是讲,你一个医学院的高材生,最后在中专里教一辈子基础课,几可惜。我不觉得。谁叫我喜欢有才华的人呢?成个家,两个人就要有取舍了,要不日子怎么过?成个家干什么?所以我那时不是不喜欢王镭那妹仔,但我觉得你们成绩太接近,牺牲哪个都很可惜。唉……现在讲什么都晚了。看在两个小孩子的份上,你还是争取跟南雁在一起过下去的好。你看要不要跑趟旧金山,跟她再好好当面谈谈?

  沛宁还是不响,待母亲的情绪平息下去,才扶她回房继续休息。再返出来时,茶几上的那杯先前盛出的热水已经凉了。沛宁犹豫了一下,将那杯凉水一饮而尽,立马打了几个寒战,却好像某种悬念得到了解析,心反倒踏实下来。

  此刻,六岁的宁宁和奶奶在自己小房间里无声无息。宁宁的房门上贴着一尾蓝色斑纹的热带海水鱼,几条水草,一串气泡。这是个酷爱水生物的男孩。将来去学海洋生物学吧,南雁常常搂着宁宁说。宁宁长得像她,连对海的爱,大概都一样,南雁说。

  沛宁的母亲过了新年就要回国了。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总是对他说,你将来不管多大年纪,走得多远,都要记住,妈永远在这里支持你。这是一个最典型的中国老派的传统女人,丈夫孩子,甚至是孙辈,永远放在自己生活中的第一位。

  沛宁的手拧着宁宁房间的门把,看到门上在暗光里依稀可辨的海浪,又松开了。他轻轻地退出一步,心里想,他要在母亲登上归程前,给她老人家鞠一躬。

  孩子们等了一个晚上,盼着新雪,却还是没有在睡前等到。他们盼望可以在圣诞节的早晨在前院堆一个大雪人。南南甚至翻出了那条南雁往年节日期间最爱戴的红绿黄格相间的长围巾,抓在手里跑进跑出。宁宁也让奶奶找出自己那顶深红的滑雪绒帽。他们还准备了做雪人鼻子用的胡萝卜,做眼睛的黑巧克力饼干——这些都是南雁的主意,那深棕黑的圆形巧克力夹心饼干上繁密精巧的凸纹,会让雪人的眼睛看去立体逼真。孩子们最后被奶奶拖去睡觉前的频频回头,简直就像在问,他们母亲的圣诞礼物,怎么没在这节日前到达?

  厅里钢琴边的那棵圣诞树被南南调到了定光状态。疏淡的彩光让厅里偌大的空间显出暖色,让沛宁想起南雁跟他们在这里一起度过的那些温馨的圣诞时光。只是,正式餐厅里那张长形餐桌上,如今堆满了孩子们的书本文具——这是南雁不会允许的。为了那些桌上床头零散堆放的杂物书刊,地上不及归位的玩具衣裳鞋袜,这个房子里,曾常常突如其来地响起女主人尖尖的叫声,几句英文,几句中文,有时几乎是歇斯底里。

  沛宁走过去,就着雪地映进的清光,在零乱的杂物上摸着。摊开的笔盒,卡片,书本,芭比娃娃,变形金刚,胶擦,小小的发夹,细碎的彩色粘贴片……它们此刻让沛宁觉得实在而温暖。这凌乱的餐桌对我们的生活毫无损害啊——沛宁想。他不要收拾它们,他就愿意,甚至还特别庆幸自己在这个时刻能贴切地感觉到它们活生生的呈现,一如孩子们生猛的呼吸。而这些,南雁在家时,他怎么都错过了?

  这个平安夜里,十来家平日里常走动的中国家庭的餐聚,是在沛宁生物系里的中国同事王芳家里吃的。一如既往,来了老少三四十口人,大家海阔天空,吃喝聊唱。按惯例,迎新年的派对则该在沛宁家里举行。可这家的主妇出走了。半年多来,这一直是这个大学城里不小的新闻。人们想不明白,闹出这档子事的,怎么会是南雁那样一个寡言少语、行色匆匆的温良女子?何况还是两个幼儿的母亲。而且沛宁做得那么好,终身教授马上就该到手,这是哪儿对哪儿呢?当然,大家不过也就议论几句,又寻不到沛宁或南雁的花边逸事,除了叹出“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样老套的句子,就觉得南雁大概是心理上或精神上出了毛病。又各自联想一下自家的情境,心有戚戚焉,除自求多福之外,哪有能力和兴致深究下去。

  沛宁靠着餐桌四下环顾,心里竟有些庆幸今年他们终于可以卸下众人的期望。他们不用再像往年那样,圣诞节早晨拆完礼物后,就忙得四脚朝天地清理餐桌、居室、厨房卫生间,好在新年前夜一尘不染地迎接客人——其实谁在乎呢?王芳家里的地毯和沙发间,随处就能抓出一只袜子、一只空酒瓶、盛过比萨的空纸盘、可乐罐,可哪一年的派对不是皆大欢喜?而且,这个世界上没了谁地球又会不转?马上到来的新年聚餐,已改到化学系的欢欢家了。沛宁相信,欢欢照样可以让大家过一个美好热闹的新年之夜。

  圣诞树下是一些大小不一的礼物,等着南南和宁宁明早起来打开。它们来自两个孩子的老师同学,街区上的邻里,沛宁系里的同事朋友,家庭医生牙医等等。大大小小的礼物包裹在彩纸里,连孩子们都能感觉得到,他们收到的礼物比往年明显要多。越裔邻居阿娇,今年给每个孩子还送了双份礼物。每一天下学回来,两个孩子都要趴到树下清点。沛宁看他们总是饶有兴趣地翻看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纸上粘贴的名卡,令他很有些不安。但他很快就发现,他们其实寻看的是哪一份是自己的,看到了,就哇哇地欢叫,然后挪到一边,并不在乎礼物来自谁。这才让沛宁放下心来。毕竟还是孩子,他想,忽然又有些心酸,为他们,也为南雁。

  沛宁在感恩节过后不久,就让实验室里的秘书南希给南雁的 Gmail 信箱投了一份两个孩子的 Wish list ——这是家里多年来无意间形成的传统:爹地妈咪分别给孩子们送礼物,本意是让孩子们会有更多的惊喜,让拆礼物的圣诞早晨更好玩。那时,哪里想到会有今日,他们会成了分居的父母!沛宁如今想到这细节,“潜意识”三个字突然跳出来。或许那就是南雁的潜意识?看来她一直是拒绝认下那“合二为一”的。果然。

  Wish list 上列出的是孩子们想要的圣诞礼物,这便是美国文化讲究实际的一面了。送礼人从单子上列出的受礼人想要的物品中,挑出合自己预算和心意的物品,买好包上送去。既避免了为挑选礼物费时费劲儿,又不致因买错礼物造成浪费并令人失望,真可谓皆大欢喜。单子上,南南列了 Puzzle (智力拼图)、白雪公主造型的芭比娃娃、裙子、头花等等;宁宁的则基本都是跟水有关的:鱼缸、水枪、潜水服、冲浪的小滑板等。南雁很快就给南希回了信。很简单:“亲爱的南希:谢谢!收到了!祝你和家人圣诞快乐!南雁。”沛宁自收到南希转发来的南雁的回复后,每日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开信箱,看有无到邮局领取包裹的通知。一天天过去,都是无,无,无。直到上周末,他再也忍不住,拨通了南雁在深圳的姐姐南鹭家中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南雁的姐夫宏声。宏声是南鹭的大学同学,如今是统计局里的高级会计师,除了上班,深居简出,有空就摆弄他的上百个大大小小的盆景。南鹭如今是发展银行的副行长了,如她母亲期待的那样,果真出落成货真价实的女强人。南鹭和宏声育有一子海鸣。海鸣很小就被送到英国上寄宿中学,如今在牛津读金融。

  沛宁上次见到南鹭,是三年前回广州母校讲学的途中。他在夜里来到南鹭在南山近海的家中。那是一套阔大的高层顶楼的复式房,南鹭将它装修得非常欧化。他们坐在屋外的空中花园里,由宏声的盆景环绕着,在朦胧的灯影里喝茶吃点心。南鹭指着远处的海面,说那些有灯火的远处,就是香港。又说将来会有一条去向香港的跨海大桥,将建在那里。沛宁不停地听到“海”,想起之前南鹭还指着远处海边说:那边就是红树林,跟北海银滩外的那片很像。沛宁像小时候那样,在南鹭的面前总是无法放松下来。只是他觉得,南鹭的生活道路倒是顺理成章的,而本来一直温良的南雁到了中年,竟也突然要去活出女强人的样式了,跟南鹭倒有了殊途同归的意思。

  宏声告诉沛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