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颖早期照片:黑姑白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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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虹


  白姑
  白姑是我的亲姑姑,因为生得白我叫她白姑,人们叫她白姑娘。她细细高高,柔柔弱弱,走起路来像条随风摇曳的柳枝。一双凤眼似梦似醒,哀哀怨怨,泪水似乎就在眼边儿转悠着呼之欲出,于是就躲躲闪闪地让人看了心疼。她嫩嫩的鼻尖上总挂着细细的汗星儿,疲惫而娇嗔。因为她走路轻盈,常常又像影子一样飘来飘去。不经意她就站在了你的后面,不经意她就在你的后面发出轻轻的叹息。人们常常被她吓一跳,于是就背地里说她不像人,像魂儿。她是我父亲唯一的亲姐姐,长我父亲三岁。
  
  
  我爷爷在扎龙是个穷当兵的,祖上是旗人,曾地位显赫,生得文质彬彬,倒驴不倒架活脱脱的落难公子相儿。奶奶是地主家的女儿,脸上生了麻子,又有痨病,熬成老姑娘时带着丰厚的嫁妆下嫁给了娶不起老婆的爷爷。爷爷用沉默表达着对生活的无奈,他每星期回家一次,除了干活就是坐在一个八仙桌旁抽烟。奶奶总是讨好他,故意在他身边蹭来蹭去,搔首弄姿,爷爷无动于衷,像座雕像。但他十分疼爱白姑,他和白姑说话,和白姑呵呵地笑。他不喜欢奶奶把白姑呼来唤去,他说女儿是用来娇惯的,不是当丫鬟使的。奶奶为此对白姑有几分嫉恨。爷爷不在时就挖空心思地找茬儿训斥白姑,白姑在奶奶面前无所适从,小心翼翼。奶奶每天要烫脚之后才能入睡,白姑每天要伺候奶奶烫脚,每次不是水凉了就是水烫了,总是没有一次弄合适。奶奶就势大发雷霆,破口大骂白姑小贱货!小养汉老婆!赔钱货,小姐的身子丫鬟命!……奶奶骂得唾沫星子四溅,骂得淋漓尽致,骂得神采飞扬,骂得脸上每个麻坑都迸射出了夺目的光彩。白姑被骂得呆若木鸡,她弄不明白奶奶为什么如此憎恶她。她不敢把自己的困惑告诉爷爷,就隐忍着,盼着爷爷回来。爷爷回来了,奶奶就变了一个人,当着爷爷夸白姑好,爷爷就和她搭话。爷爷刚出门奶奶就冲着爷
  爷的背影呸的一口黏痰,操你八辈儿祖宗!奶奶溺爱父亲,从生下来似乎就没离开奶
  
  
  
  奶的被窝,整天偎在她怀里吃咂儿。为此爷爷还打过父亲,奶奶要和爷爷拼命,爷爷长吁短叹的也就再也不理会父亲了。奶奶终于在父亲六岁那年怀着对爷爷的怨恨死去了,临死前她拉着白姑的手把一只金镯子塞给她说别记恨娘,娘苦啊!白姑哇地哭了,她想和奶奶说说平日不敢说的话,可奶奶听不到了。还不懂生死的父亲趴在奶奶僵硬的身子上嚷着吃咂儿,谁也拉不开。爷爷蹲在地上抱着头,终于发出了一声号叫,像只被围困的老狼。奶奶死后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在父亲九岁那年竟也撒手人寰。人们说奶奶死后阴魂不散,把爷爷带走了。
  白姑和父亲成了孤儿,他们的舅舅,我该叫舅爷的忽然来了,带来几个人抬着一口棺材。舅爷穿着长衫戴着礼帽,不时地用白手绢捂着鼻子,进屋看都不看一眼停在地上的爷爷,招呼着带来的人说快抬出去埋了!来帮忙的乡亲们和他打招呼,他只用鼻子哼一声,眼皮都不抬一下。父亲很怕舅爷,躲他远远的,也不叫他。舅爷也不正眼瞧他,草草地料理了爷爷的丧事,舅爷叫来白姑说,你跟我走吧。白姑问,我兄弟呢?舅爷说他是小子,在家看祖坟。白姑没了主意,她不知道弟弟怎么养活自己。她不肯走就哭着求舅舅带弟弟一起走。舅爷说,你这丫头真不懂事,我只能养你,因为你是姑娘迟早要嫁人,他是小子,我不能收养儿子,收养儿子将来要分我们家产的,我三个儿子还说不定要打破脑袋分呢。你爷爷的家人会管他的,他饿不死。白姑低下头什么也不说了。舅爷想了想把躲在一旁的父亲叫了过来,他第一次正眼看了看父亲,用手拍拍父亲脑袋,小子,你在家看好祖坟,你是你们家的根。父亲执拗地把头扭过一边。舅爷又扒拉他一下,你怎么不说话,像你那个死爹一样。白姑赶紧讨好舅舅让父亲叫人,父亲低下头摆弄着自己的手,就是不肯叫。舅爷很不耐烦地对白姑说我在外面等你,就一甩袖子走了。白姑埋怨父亲不会来事,兴许他喜欢你了就会带你走。父亲说我不跟他走,我看家。白姑无奈顺从了舅爷,临走给父亲贴了一锅玉米面饼子。父亲就守着一锅玉米面饼子眼巴巴地看着白姑走了。
  
  
  
  
  舅爷家是龙沙远近闻名的义正永油坊,有名的大户人家。家有四男一女,老大玉琦,老二玉生,老三玉民,老四玉宽,女儿玉清。玉琦、玉生、玉民都从小上私塾,后来考上了国高,做人规规矩矩,做事从从容容。玉清和白姑同岁,长得高大丰满,在家最受宠爱,性格直爽,快人快语。白姑的到来他们都很欢迎,尤其玉清多了个说话的伙伴儿。她和白姑很快就成了知心闺友,因为她读了很多书,常和白姑聊《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和林黛玉,《西厢记》里的张生和崔莺莺,还说她讨厌这个家庭,早晚要远远地走,自由自在地活着,把白姑说得心惊肉跳。她觉得玉清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白姑到舅舅家后很有眼色,小心翼翼,低眉顺眼,悄无声息。吃饭时从不上桌,总和用人们在一起吃,并桌上桌下帮忙伺候着。开始舅舅舅妈也客气地让让,后来就习以为常了。玉清常说她你不必这样小心,自家人没那么多礼节。白姑轻轻叹了口气,这已经很感激了,我怎能和你一样呢?玉清很生气,是你自己看轻自己!
  的确谁也不知白姑的隐忍,自从她进了这家门,老四玉宽歪歪斜斜的目光冷飕飕地在她身上游走,白姑浑身不舒服。玉宽是个生性顽劣的家伙,从不读书,游手好闲,惹是生非。因为他有癫痫病,所以大家就很宽容他,舅爷也很给他撑腰。他背着人找机会就训斥白姑,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住进这院子里你就是小姐了,你是我爹捡来的丫鬟!你要想待下去就要好好地把少爷我伺候舒服了,不然我就把你赶出去,把你卖到窑子里去!白姑生性胆小怕事,就唯唯诺诺地听他的吩咐。每晚大家都睡去了,就按他的吩咐悄悄去他房里给他洗脚、捶背,直到玉宽淌着哈喇子睡着了,白姑才能去睡。这一切都是背着家人干的,玉宽威胁白姑,如果让人知道了就弄死你!时间长了,玉宽见白姑很顺从而且家人一直没有发现,就愈加放肆,开始对白姑动手动脚。白姑吓得直哭,但又不敢声张。其实他们不知道有一双眼睛一直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那就是小舅奶奶。
  小舅奶奶是舅爷从窑子赎回的窑姐儿,她是被后爹卖到窑子的。服侍过舅爷后就赖上舅爷,找到舅爷死活不走,说是怀了舅爷的孩子。舅奶奶吃斋念佛,一副菩萨心肠说可怜见儿的小人儿,一口猫食儿都能养活她。就劝说舅爷给她赎了身,生下了玉宽。玉宽生下后就抽风,抽得嘴歪眼斜的,家里人又可怜他又讨厌他。玉清说他是癞蛤蟆蹦脚面子,不咬人膈应人。小舅奶奶虽被收了二房但在家的地位和用人差不多,舅爷从不上她的房里,也不和她说话。她见着舅爷就像猫见老鼠一样,嗖地就消失了,生怕舅爷哪天看她不顺眼把她赶走。她专门伺候舅奶奶,把舅奶奶哄得无话可说,她叫舅奶奶大姐。这个家有她不多没她不少。玉宽生得不争气,眼看成人了,人见人嫌,她很担心他今后娶不着媳妇。白姑来后她见玉宽总让白姑晚上到他屋子里,就暗自高兴,她希望生米做成熟饭,他儿子就有媳妇了。所以她在背地里帮玉宽遮掩。
  她眼看着玉宽怎么死乞白赖地把白姑的衣服剥光,一夜夜地折腾白姑,白姑开始还挣扎还悲痛欲绝。她开始还担心白姑想不开闹出人命,就日夜盯着白姑,白姑自己在房里发呆时她就马上凑过去甜言蜜语地哄劝白姑,女人哪,怎么不是一辈子,有的吃有的喝就是福,表哥娶表妹多的是。白姑哭着说我还小哪,我怕。她嘻嘻笑着说,我在你这岁数一晚上和好几个男人睡呢。白姑很惊讶地看着平日里温顺贤良的小舅妈,她的眼里流出了还没散尽的骚气。后来她又偷偷拿私房钱给白姑买了副玉镯,白姑半推半就地收下了。白姑当时还没成年,事情也就没有败露。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家都风言风语地说白姑每晚都在玉宽房里。玉清就问白姑,有这事吗?白姑支支吾吾地否认。玉清很失望,白姑娘你不能这么窝囊,都什么社会了你还那么愚昧?你们是表兄妹,再说玉宽配不上你,你不要委屈自己。白姑说我不委屈,我很好。玉清哑然了。
  白姑在厕所早产下一个死婴的时候,舅爷才知道这几十年来苦心经营得井然有序的家庭,竟然隐藏着这等下作龌龊之事。他脸都气成了猪肝色,当众把玉宽狠狠地扇了一个大耳光,玉宽当即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乱蹬乱踹,屎尿拉了一地。人们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只有小舅奶奶磕头作揖地求饶,老爷这不怪玉宽啊,是那个小妖精太骚,反正已经生米做成熟饭了,选个黄道吉日就成全了他们吧!舅爷一脚把她踹翻在地,你个窑子娘们儿,不讲伦理的骚货!养出的畜生,让他死去吧!端坐在那里捻着佛珠的舅奶奶睁开了眼睛说,你们打得鸡飞狗跳的是不是怕家丑扬不出门啊?她起身扶起趴在地上不敢起来的小舅奶奶慢条斯理地说,你真是不像个当娘的,只知道养不知道教,也难为你在窑门子长大,没人教你做人。唉,上梁不正下梁歪啊!舅奶奶的话就像巴掌一般扇得舅爷脸上火辣辣的。舅爷一挥手,都给我滚出去!所有的人就势溜之大吉,只剩下舅爷和舅奶奶,房子里刷地就静了。舅奶奶继续闭着眼睛捻她的佛珠,舅爷心虚地咳了一声,起身给舅奶奶倒了杯茶。舅奶奶宽和地笑了,语重心长地说娘亲舅大啊,你不能做对不起自己姐姐的事儿,你姐姐在那边看着你哪!舅爷点点头,他一向敬畏平日不多言不多语的舅奶奶。舅爷毕竟是见过世面,而且知书达理的人,他是容不得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发生在他家。舅爷也感到对不起死去的奶奶,也怕爷爷家人知道不答应,他说送白姑娘上学读书吧,读点书就不那么愚昧了。白姑后来居然上了国民女子高等学校,国民女子高等学校是当时的伪满洲政府开办的,但因伪满洲政府是受日本的殖民统治,所以学校的正校长由日本人担任,副校长由中国人担任,班主任也分正副,正班主任由日本人担任,副班主任由中国人担任。每天早晨要先升日本的国旗,然后才升满洲国国旗。每天第一、二节课要上日语课,那时的东北人不会日语找不到工作。母亲是白姑的同学,母亲说白姑又笨又懒,脑子好像装了一团糨糊,什么也记不住。日本老师提问她她就站在那里哭,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有一次她站着站着就来了月经,血顺着大腿流了一地。日本老师是年轻的男人,一时间不知所措,就捣蒜般地鞠躬给她道歉。母亲跑到医务室要来脱脂棉帮她清理干净,所有的女同学都觉得她把她们的隐私都暴露了,丢了她们的脸,很鄙视她。有一次她站着竟然睡着了,扑通倒在地上,日本老师拎起她左右开弓扇她耳光,问她还困吗?她说不困了。老师很无奈,扑哧笑了,她竟然也笑了。母亲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最终白姑不堪忍受学校严酷的教育制度中途退学,她窝窝囊囊上了几天国高,唯一的成绩就是使我母亲和我父亲后来成为了一对恩怨夫妻。
  十九岁的白姑生得美若天仙,玉宽更是整日被迷得神魂颠倒,死皮赖脸地纠缠,白姑竟有时莫名其妙地顺从他。舅爷骂玉宽不懂伦理的东西,你们是没出五服的兄妹,再胡来我就打死你!也骂白姑不自爱、不守贞洁、败坏家风。舅奶奶说赶紧把她嫁了算了。白姑的日子愈来愈不好过。
  一个无聊的夏日,风流倜傥的伪满洲警察局长崔文,抛下烦心的公务,躲到义正永油坊找舅爷喝茶、闲聊。正在有聊无聊间,白姑带着一缕清凉提着水壶飘然而至。崔文和白姑在目光交错的瞬间被双方击中,崔文感觉眼前这姑娘好似在梦中见过,你,你是……他失手掉了茶杯,白姑一阵惊慌失手掉了水壶,滚烫的水泼到了脚上,舅爷大惊失色。崔文一个箭步冲上前抄起白姑冲出义正永油坊,穿过街上诧异的目光把白姑抱上车奔向龙华医院。舅爷跌跌撞撞一路跟着,心里骂着,这活妖精可闯下大祸了!他赶到时,医生已经给白姑敷上了药,白姑仍在崔文的怀中偎依着。舅爷不知所措,点头哈腰给警察局长道歉,小女没见过世面,太无理了,让您老人家受累了,说着就拽白姑下来。崔文挡住舅爷,笑笑说自家人不必客气。然后喊来司机又亲自扶白姑上车,把白姑送回家。舅爷受宠若惊,大摆宴席招待崔文,席间崔文有意无意了解了白姑的身世,只淡淡地说了句小姐命苦啊,要善待她。舅爷点头称是。第二天舅爷又收到崔文差人送来的补养品和一束鲜花,说是给小姐赔罪的,小姐是因他而伤的。舅爷千恩万谢地把人送走,暗自埋怨白姑招来麻烦。第三天崔文又亲自登门接白姑去换药。白姑见了崔文娇嗔地叫了一声,局长大人!崔文说我叫崔文,不叫局长大人。白姑被他逗得咯咯笑了,舅爷瞪了她一眼。舅爷一家人前呼后拥地跟在后面,崔文挡住了他们,你们回吧,小姐交给我不放心吗?舅爷一家人齐说放心!放心!一家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崔文的车绝尘而去。舅爷回头看了看个个还伸着脖子像呆鸡的家人忽然就生出一股无名火,断喝还看什么?
  崔文等白姑换完药问她,我请小姐共进午餐怎样?白姑说我叫白姑娘。崔文笑了,你很聪明啊。白姑随崔文来到当地有名的独一处饺子馆,席间崔文周到体贴地为她夹菜盛汤,笑眯眯地看着她一口口地把美味吃进去。从爷爷死后就没有人在意她的冷暖,在意她的存在,在舅爷家她感觉自己就像他们豢养的一只猫儿和狗儿,每天随便一点食儿就打发了,有时她觉得自己还不如猫儿狗儿,猫儿狗儿还经常被抱在他们怀里爱抚呢。一个不相干的人却给她这么多关注和温暖,从第一天见到他,就被他温暖的眼神看化了,她感到自己的筋和骨头被抽走了,再也站不住了。想着想着,白姑的泪水就稀里哗啦下来了。崔文慌忙过去附在她身边问白姑娘,我哪里得罪你了?白姑瘫软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什么也说不出。其实她什么也不想说,只是想哭,她哭得心里舒舒服服爽爽朗朗干干净净。崔文轻轻地抱着她,那一刻他决定他要做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她的丈夫,他要给她幸福。那一天白姑很晚才被送回,舅爷一家人都在忐忑不安地等她。进门舅爷板着脸问你一姑娘家和人家跑到这么晚,都干什么了?白姑站在门口轻轻说了声我累了,转身便回房了。所有的人瞠目结舌,舅爷把手中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除了舅奶奶所有家人一溜烟地跑回自己的房,舅奶奶扑哧笑了。
  第二天义正永油坊刚推开门,一台花轿吹吹打打就进来了,轿上走下一个妖冶的女人,人称十里香,是这里远近闻名的媒婆。她一溜香气地来到舅爷跟前,小女子给你道喜来了!舅爷知道这女人是黑的白的荤的素的都混的人物,不敢怠慢。他挤出一脸笑容,贵人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借问我喜从何来?十里香把手中的香帕向舅爷一撩,哟,还跟我装哪?崔文大局长就要成了你的乘龙快婿了,这不托我送聘礼来了嘛!舅爷如梦初醒,他暗叹白姑娘是蔫萝卜辣心哪!怪不得昨晚那么硬气呢。连点风声都不透,厉害!转而舅爷又是欣喜若狂,暗自庆幸自己收养了白姑还是赚了,攀上这门亲他求之不得啊!他赶紧吩咐柜上拿银两重谢了十里香。白姑和崔文在八月十五举行了空前奢侈的婚礼,全城张灯结彩,灯会庙会喜气洋洋,好像上天都在为白姑和崔文祝福。当晚玉宽却因伤心过度上茅坑时突然发病掉进茅坑,被粪汤淹死。小舅奶奶痛不欲生,说白姑是要命的白骨精。舅爷苦不堪言,悄悄地把他从后门送出埋了。
  白姑和崔文的婚事把兵荒马乱的龙沙点缀了几许浪漫,白姑用近乎悄无声息的柔弱开始了自己的传奇。
  摇身一变成为警察局长的太太的白姑,在富丽堂皇的崔公馆手足无措。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东躲西藏,她害怕那些用人们总是在她眼前晃,只要她一有动静就有人跑过来围前围后,虚虚呵呵。刚刚脱下的脏衣服就有人拿走去洗,她就把衣服藏起来,掖掖藏藏的日子久了发出臭霉味儿,用人们很为难。她的贴身丫鬟就和她说,太太,你不要让我们作难了,你什么都不让我干,老爷怪罪下来我就会被赶走,你是太太,我们下人伺候你是应该的。白姑想了想和丫鬟商量,那我的裤衩背心不要你洗,行吗?丫鬟看看白姑叹了口气,你真是的,好吧,不过你再不许把脏衣服藏起来了。白姑不好意思地笑了。白姑的所为崔文看在眼里,他拥着白姑轻柔地说,宝贝儿,你是我的太太,崔公馆的女主人,在龙沙跺一跺脚,四处都会颤悠。白姑不解地看着崔文,看你说的我算什么呀?崔文说你不信吗?说着喊来丫鬟拽起白姑就走。他们把车在一个茶馆的门前停下,崔文把丫鬟先叫下车交代了一番,丫鬟笑盈盈地把白姑扶下。崔文说你们先到茶馆儿喝茶,等我来接你们。白姑说我一女人家怎么到这里喝茶……没等她说完崔文已经开车走了。丫鬟拽着白姑就往茶馆里进,茶馆里打牌的,唱曲儿的,喝茶聊天的,乌烟瘴气,白姑刚迈进一只脚妈呀一声就缩了回去。丫鬟使劲拽着她,这时跑堂的赶了过来嬉皮笑脸地迎着,两位小姐请进!丫鬟正色地说告诉你们掌柜的,警察局长的太太来了!跑堂的一听屁滚尿流地禀报去了。不一会儿一个肥硕的家伙从里面抱着拳跑出来,语无伦次地虚乎,局长太太!局长太太!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蓬荜生辉!蓬荜生辉!白姑被他吓得边向后躲边和丫鬟耳语,走吧,我不喝茶。丫鬟听了一笑,冲掌柜的说太太说这人太多,她嫌乱,她要包了今天的场子。掌柜的一愣,白姑忙说我们不喝了,对不起!丫鬟立刻把脸一沉,你们是不是怕我们包不起啊?掌柜的又是点头又是哈腰,不是,不是,小的没敢相信太太这么赏光。说着冲跑堂的喊,清场!崔文局长的太太包场了,从后门走!人们听说警察局长的太太要包场,谁也不想惹事。瞬间茶馆的人就像蒸发了一般,所有的侍者前呼后拥地几乎把白姑抬了进去,白姑晕头转向地任人摆布着。刚刚落座,又是一阵喧哗,崔文带着一帮警察满面春风地进来了,哈哈!听说太太今天有雅兴来喝茶,我们兄弟几个来借光啊!惊魂未定的白姑见了崔文委屈的泪扑扑簌簌地就下来了,你真能作弄人!崔文笑了,他轻轻拍着白姑,宝贝儿,我要让你知道,你是我崔文的太太,你是可以这样的,当然我们不能总这么干,我崔文从不欺负百姓。白姑破涕为笑,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就要飘了起来。白姑终究还是白姑,虽然纤弱中添了几分妖媚,但还是不免要自己动手倒茶,自己收拾碗筷。崔文对丫鬟说你不要为难,随她去吧,只要她高兴。白姑成了崔太太连舅爷都敬她几分的人,他常差人给白姑送去些点心,让舅奶奶常去看望讨好白姑,生怕白姑对他有什么埋怨,引起崔文的不满。白姑希望住在姑姑家的父亲搬到家里来住,父亲就是不肯,父亲是很有分寸的人,他说那里的生活属于姐姐不属于我。舅爷为了讨好白姑亲自把父亲接到了他家,父亲因喜欢和表哥们在一起就来往于白姑和舅舅家。成为警察局长小舅子的他还是神气了许多。姑父崔文能文能武,知书达理,对白姑百般娇宠。两人整日耳鬓厮磨一气生了仨女儿,取名琴、棋、书。准备再生个画就齐了,父亲国高毕业,白姑就央求崔文给弟弟找差事做。崔文很喜欢这个言语不多、学习上进的内弟,特别是父亲拒绝了到他家住,他便更刮目相看,于是就和父亲深谈了一次。父亲其实很钦佩这个姐夫,就坦白了自己的志向,他说我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人,我有光宗耀祖的责任,我要升官发财,告慰父母,希望姐夫助我一臂之力。姑父崔文说对,你必须有远大抱负,要做人上人。不然你的书白念了。父亲说姐夫我听你的!父亲被姐夫很神秘地带到一个茶馆,见到一个始终戴着墨镜看不清模样的人。问父亲家庭状况和学习情况,还问父亲是否参加过什么进步组织。那时的父亲的历史还是一张白纸,那人给父亲递过毛笔,让父亲写了几个字,父亲从小练得一手漂亮的柳体字,那人看后满意地点点头。第二天姑父崔文拿来一张表格,父亲极其庄重地填写后,姑父崔文拍了拍父亲的肩说,老弟你的前途无量,你知道你加入的是什么组织吗?父亲诚惶诚恐地摇摇头,姑父崔文一字一句地告诉父亲,是国民党军统局!父亲脑袋一下子木了,国民党军统,谁不知道那是国民党的高级特务机构?姑父崔文郑重地声明,你的身份要上瞒父母下瞒兄弟姐妹,你没父母,就要瞒姐姐。这是你升官发财的唯一途径,昨天接见你的是鼎鼎大名的兰司令。因为你有文化,他很器重你。小子,苟富贵,勿相忘啊!父亲有几分沮丧,他虽然想升官发财,但没有想当特务。
  父亲说他当时很想找人拿个主意,可他又不敢,他觉得自己被扔进了一片荒漠。白姑听说父亲要上班了,对姑父崔文感恩不尽。她哪里知道自己亲手把苦命的弟弟从此推向了政治深渊。
  在白姑和姑父崔文还没有来得及孕育出第四个孩子画的时候,满洲政府轰然坍塌,日本人宣布投降,国民党军统局秘密撤退。父亲被裹挟在撤退的队伍中,接到撤退的命令时,他们发给父亲一把手枪,父亲说我不会使,我不能杀人。同僚很同情地说,小兄弟,别人要杀你的时候你就会用了。
  姑父崔文赶到父亲工作的地方,已是一片狼藉。他很内疚,不知道该怎样和白姑交代。本来他认为自己为内弟找了一条升官发财的捷径,没想到国民党竟如此不堪一击,使用着先进的军事装备的国民党正规军队,被一些操着烧火棍、穿着破破烂烂的共产党打得节节败退,问题出在哪里?他至死都想弄明白,但也没弄明白。
  白姑察觉出姑父崔文有些惶惶不可终日,几日又不见弟弟的影子,时局又乱得人仰马翻,心里很恐慌,便让他给父亲捎信儿到家来。开始姑父崔文搪塞说,父亲忙过些日子来。整整一个月仍不见父亲踪影,白姑慌了,逼问姑父崔文,我兄弟哪儿去了?他是不是出事了?无奈姑父崔文道出实情。白姑疯了般号叫,你害了我苦命的弟弟,你给我找去,找不到他我也不活了!我不活了!说着就要寻死上吊,孩子也哭闹成一团。从此白姑整日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嘴里叨咕着,姐害了你,姐害了你!
  姑父崔文被闹得焦头烂额,便四处打听那伙人的下落,有消息传来说,他们在白城子就与共产党交火了,死伤惨重,队伍被打散。他心里暗暗祈祷,小子,这回就看你的命了。
  后来父亲对我说他从接过枪的那一刻就打定主意,不能跟他们走,跟他们走就要杀人,共产党也是人。他一路盘算着,寻找逃跑的机会。深夜队伍终于开到一片麦地时,他便喊肚子痛要拉屎。带队的长官没在意一向顺从文弱的父亲在这么危险的时刻敢使什么花招儿,就让父亲到麦地里解决。当时撤退令非常明确,叛逃者就地枪决!因为他们是国民党的军统特务机构,一些要员掌握着国民党的机要。父亲虽然是没有经过训练的小文员,特务的勾当还一窍不通,但毕竟是司令看中的人才,逃跑就意味着背叛,必死无疑!父亲蹲在麦地里,时间仿佛凝固了,他低着头随时准备着被长官想起,把他拎回去。刷刷的脚步声终于远去,队伍在夜幕中消逝,父亲真的吓出了屎尿,他没有敢马上起身,又蹲在那里确信没有危险了,他慌忙把枪丢在了麦地里,扔掉了口袋里的子弹,趁着夜色向城里狂奔。
  父亲刚跑了几里路就被一伙人截住,他们对深夜狂奔在乡野的父亲很怀疑,搜了搜没发现什么,便带回去审问。父亲说他是学生,乡下的奶奶病了,到城里请医生。审问他的人看上去很温和,拉过父亲的手看了看,对旁边的人说,没用过枪的手,也不是劳动人民,是个学生。父亲长出了口气,很习惯地把手插在了口袋里,突然他的手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他的脸刷的白了。审问他的人立刻发现了父亲的表情变化,一把抓过父亲的手,他的手紧紧攥着一粒汗水浸泡着的子弹。父亲说这粒没有扔掉的子弹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
  父亲痛哭流涕地交代了自己的身份,然后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审问他的人频频点头,他们相信父亲说的是真话,就给父亲讲了许多革命的道理,因为部队里也缺少人才,他又是学生出身,也是苦孩子,他们就把父亲留下来。每天都有人轮流给他灌输一些鲜为人知的思想,准备让他参加土改工作。他们并没有把父亲当俘虏对待。可是父亲说当时他惊魂未定,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再也不想与任何党派有关,只想回家,只想着姐姐在盼他回家。他表面装作平平静静地接受着思想改造,帮助起草文书,还抽空教不识字的人认字,看上去很踏实。所以在土改工作组要开拔时,父亲提出要回家拿换洗的衣服,队长欣然应允,给了他两天假。父亲逃如脱兔。
  白姑像见到鬼一般尖叫着,不敢相信失踪了几个月的弟弟从天而降。等她缓过神儿来,刚想号啕大哭,向弟弟倾诉几个月来撕心裂肺的思念。父亲忙捂住她的嘴,急切地说,别哭了,没那么长时间了,就简单说了自己命悬一线的经历,然后要白姑去找姑父崔文,让他给自己找个藏身的地方。白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主张,她说,你不能让崔文知道你回来了,他差点把你害死,你还信他?舅舅家也不能留。他们就跑到父亲的姑姑我的姑奶奶家,姑奶奶家有一个姑娘,是父亲的表姐,我叫她黑姑,一向有主意。她见了失踪几个月的父亲突然回来了,开始很高兴,后来听父亲说了自己的遭遇,马上说赶紧离开这儿,亲戚家都不能待。白姑和父亲没了主意。黑姑想了想问白姑,你没有什么朋友吗?白姑突然就想到了母亲,上国高时她曾在母亲面前提起父亲,母亲表示很同情她苦难的弟弟,还提议让父亲到他家去做伙计。母亲的父亲,我的姥爷是开棺材铺的。她和白姑已经几年不见,谁也不会找到那里。
  母亲看到站到自己面前的白姑,珠光宝气,雍容华贵,审视了半天也找不到当年在国高时的白姑的蛛丝马迹,心里很不是滋味。哟,局长太太,怎么想起我这小老百姓了?白姑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着父亲的遭遇,恳求母亲帮忙收留父亲。母亲终于又看到了当年的白姑,嘴角挂着不易察觉的笑意,矜持了半天说我只能和我爹说说,不行再想别的办法,说着瞥了一眼尴尬在那里的父亲。父亲一碰上母亲的目光不自觉地矮下一截。父亲从此在母亲的眼里就是个矮子,其实父亲个子足有一米七三,可是母亲总说父亲不到一米七,是二等残废。
  没想到白姑带着父亲见到姥爷扑通就跪下了,又是一通鼻涕眼泪。听了父亲的遭遇,姥爷很同情他们姐弟俩,果然仗义的姥爷接纳了父亲。姥爷说他向来主张君子不党,支持父亲的选择。他找来剃头匠老陈,给父亲剃了光头,白天把父亲藏在打好的棺材里,晚上才能出来,帮他算账、打扫铺面。这样的日子父亲过了一年,母亲说从那时起她的命运就和父亲莫名其妙地连在了一起,你白姑就是我的灾星。
  土改工作队的人们没有等来父亲,知道上了这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年轻人的当,感情上受到很大伤害。于是到白姑家要人,白姑一口咬定她弟弟早死了,不可能回来。连姑父崔文都丝毫没有怀疑白姑的说法。直到一年后白姑带着他参加父亲和母亲的婚礼,他才见到已成为棺材铺老板上门女婿的父亲。那一刻他感到白姑很陌生。他由衷感叹,女人是为爱而生的,女人的智慧也是为爱而生的。
  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白姑做梦也没有想到她嫁给崔文使她和父亲的命运变得多舛。龙沙彻底解放后,姑父崔文被抓进监狱。那个运动叫做镇压反革命运动,简称镇反,清算那些曾经枪杀过共产党的人。公审大会那天,大军压境,声势浩大,飞机超低空飞行,撒下被枪决人员的名单。姑父崔文的名字上赫然打着血淋淋的红叉。传单飞进白姑家,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几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沓沓地往家捡,白姑哭得天崩地裂。家里的帮佣作鸟兽散。
  到了晚上,设了灵堂,一身缟素的白姑听父亲捎来信儿说,姑父崔文没死,他只是陪绑。因为他曾经救过一个共产党军队首长的媳妇儿。他认为政治与女人无关,绝不乱杀无辜,政府决定给他宽大,判了他无期徒刑。白姑高兴得差点疯了,第二天便带琴、棋、书去探监。姑父崔文见到几个月就变得憔悴不堪的白姑,心如刀割,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能力使这个女人幸福了。姑父崔文挨个摸了摸孩子的头,面目平静而坚定,告诉女儿们多读书,长大了不要嫁当兵、当警察的,要嫁读书人。然后告诉白姑改嫁吧,我出不去了,我的罪恶很大,有几条人命呢。白姑说,那是国民党上面命令你杀的,不是你自己杀的。姑父崔文惨笑说,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我杀了共产党,这是政治,你不懂。
  没有你我们怎么活啊?白姑和三个女儿抱着姑父崔文不撒手。
  想活命就改嫁!姑父崔文说完甩开白姑和女儿离去。狱警们死拉硬拽地把白姑她们拖出监牢。
  姑父崔文再也没见白姑。白姑就带着孩子靠卖细软为生,整日以泪洗面,过着盆朝天碗朝地的日子。黑姑和玉清劝她要么改嫁要么好好活着。白姑哭天抢地说我活不下去了,没有了崔文我不知道怎么活。玉清说你有手有脚,有文化怎么就不能活?黑姑和玉清说她这是逼崔文死啊!黑姑去监狱看姑父崔文,说你休了她吧,不然她就死路一条。
  崔文沉吟了很久,说我了解她,只要我活着她就不会改嫁。黑姑一时没了主意,两人沉默着。姑父崔文忽然死盯着黑姑,黑姑被盯得很悚然,你,你要干什么?姑父崔文压低了声音说你把头上的簪子留给我吧。黑姑问,你要它做什么?姑父崔文咬着牙说剔牙。黑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头上的簪子,手被狠狠地刺痛。她的心也被刺了一下,不,不!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吧。姑父崔文坚定地恳求,给我吧!我已经是死人了。黑姑看到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那一刻她多么想扑到他的怀里,享受一下这个男人的气味。她颤抖着拔出了簪子,她紧紧地攥着,簪子沾着黑姑的血……
  不久监狱就传来死讯,姑父崔文死了,他把簪子穿进了自己的喉咙。黑姑到监狱把他的血衣取来交给了白姑,白姑指着黑姑破口大骂,你这个黑妖精,是你逼死了他!黑姑呸了她一口,不知好歹的玩意儿!你不好好活着崔文就白死了!她愤然离去,从此不相往来。白姑在血衣里发现了还活着的虱子,就一一把它们装在小瓶子里,她念叨着,你们肚子里有崔文的血啊。于是她就养着它们。她的痴狂一直坚持到家里再也找不到什么东西可卖的时候,黑姑背地里帮她找了一个铁路上的老光棍儿老梅,玉清上门说服了走投无路的白姑。老梅穷得叮当响,那年头肯娶白姑这一家人的只有这种想女人想疯了的老男人了。这老男人还真本事,又一气让白姑生了三个儿子,个个奇丑无比,龇牙咧嘴,取名木、林、森。森生下来就抽风,后来就成了傻子。用黑姑的话说个个像鬼配的似的,用母亲的话说简直都是用来吓唬人的。白姑过去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除了生孩子没什么本事,老梅过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除了在铁路挣点工资,再就是让白姑生孩子也没什么本事。于是白姑的日子很快穷困潦倒。
  白姑终于患上了痨病,整天有气无力,腻腻歪歪地活着。
  父亲和母亲生下两个哥哥后就搬出了姥爷家,父亲因历史问题一直找不到工作。后来母亲的国高同学冒着被撤职的危险在航运公司替父亲做了担保,父亲才有了微薄的收入。母亲坚决要父亲与白姑断绝来往,她认为白姑就是克星,谁沾上她注定倒霉。父亲说人这辈子最不能欠的是情,他就被母亲的恩情压了一辈子,腰都压塌了。他从不敢也不愿做违背母亲意愿的事情。所以当白姑哭哭啼啼找到父亲说没钱买粮了,都饿了两顿时,父亲看着骨瘦如柴的姐姐,心如刀绞。可他每月的工资要如数交给母亲,母亲要精打细算才够过日子。他无法向母亲张口,也不能让母亲知道白姑到公司找他,父亲的工作来之不易,他倍加珍惜。白姑是他唯一的亲人,饭都吃不上了,他又不能不管。于是他就常常利用自己主管公司财务之便,拆东墙补西墙,偷偷给白姑钱。母亲全然不知。
  历史上叫做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三反政治运动席卷全国。有人揭发父亲在外边养了女人,那个女人穿件月白色旗袍,常来找父亲要钱。他那么点工资用什么钱在养女人?父亲说那是我姐姐。于是公司领导就找母亲问,你丈夫的工资是否交家?母亲把每月的工资单找出来证明父亲的工资如数交家。他们又问他每月给他姐姐钱吗?母亲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不给,我们已经和她家断绝来往。公司领导认为父亲一定是贪污了公款给他姐姐的,于是就连夜成立侦破小组,查公司的账。结果公司查不清的烂账就都推到父亲的头上了,父亲就成为全市当年被打成贪污犯的五虎一条龙中之一虎,被判无期徒刑。
  白姑又一次无意中把自己的弟弟推向了死亡的边缘。
  母亲气急败坏找到白姑,大骂她是害人的白骨精!白姑知道自己又害了弟弟,哭喊着要上吊。母亲狠狠地说,你活着和死了一样!母亲曾对我说,寻死上吊是你白姑一生最精彩的把戏。
  白姑无奈硬着头皮去找黑姑,黑姑说你真能耐,把你兄弟送进了大牢,你找我有什么用?我能有什么能耐救回他,谁也救不了他了!
  黑姑和母亲说我兄弟肯定是冤枉的,他不是那偷鸡摸狗的人。找他姥爷去吧,兴许他能救他。母亲也坚信父亲的品格,虽然被逼无奈动了点公家的小钱,他会想尽办法补上的,再说父亲是个天上掉下根鸡毛都怕砸到自己头上的人,怎么会做出那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吓都能把他吓死。母亲找到姥爷,姥爷听后呵呵笑了。小子,出息了,捅出这么大娄子。母亲嗔怪姥爷都快出人命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姥爷还是笑,他觉得这么大的罪恶安在我父亲头上很滑稽。生性倔强的母亲愤然离去。其实姥爷早已心里有谱,准备找时任的省长于屹,他当年还是地下党时,公开的身份是商人,姥爷和他是朋友。他当年找到姥爷说有笔买卖周转不开,请求姥爷帮助,可能还得起也可能还不起。姥爷二话没说装了一麻袋纸币给他了,当时通货膨胀,一麻袋钱也就值现在几千块钱。于屹感激地双拳一抱,大恩不言谢!解放后已是省长的于屹找到姥爷,说姥爷是革命的功臣,那笔钱地下党用来买军火了。姥爷说我无意问政治,我只是帮朋友做生意。他请求姥爷当工商联主席,姥爷断然拒绝。姥爷说,你当商人的时候我们是朋友,当省长了就不一定是朋友了,我不和政界打交道。于屹见说服不了这个老倔头就说那好,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那你今后有什么难处一定找我,给我一次报答你的机会。姥爷决计这一生都不会和他再打交道,可是他深知姑爷这次惹的祸太大了,只有于屹能救他。于是他日夜兼程赶到了省城,看门的警卫拦住了姥爷,说省长已休息了,不便打扰。姥爷急了,大骂他妈了巴子于屹还牛起来了,告诉他老爷我还没休息呢!警卫一看来头不小就慌忙通报,于屹一听就笑了,他知道这世界上除了他父亲只有姥爷能这么理直气壮地找他,他父亲早已作古,那一定是这个老倔头遇上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了,不然他不会这么无理。
  说吧,谁欺负你老人家了?于屹挥手让警卫退去,亲自给姥爷倒茶。姥爷这才有了笑模样儿,你小子谱挺大啊,省长嘛,在草民的眼里这是天大的官儿啊,我是不是很失礼?没办法,我不闹今晚就见不到你,我女婿就被押到大牢了。姥爷把父亲的来历和眼前的遭遇详细地讲给于屹,于屹听得眉头紧锁。他们深谈了一夜,最后于屹说,政治运动我无权阻止,姑爷毕竟挪用了公款,即使还上了,也是违法的。可你老人家毕竟是革命的功臣,这样吧,退点赃,就从轻处理吧。姥爷这回没有再否认自己是革命的功臣,就说只能这样了,不下大牢就行。突然于屹想起了什么问,是你曾想许配给我侄子的那个女儿吗?姥爷很惭愧地一笑,是的。于屹感慨地摇摇头,命啊!我侄子都当上中医院院长了。姥爷也遗憾地摇摇头,我这女儿很犟,逆子啊!于屹哈哈一笑,有其父必有其女啊!于屹给市政府写了封信交给姥爷,姥爷也说了句,大恩不言谢!
  母亲说她把姥爷给她的五个金镏子全戴在手上,让父亲单位的专案组组长一一从手指撸下,母亲盯着他说,你要记住是五个。
  两年后,真正的贪污犯那个专案组组长被绳之以法后,我父亲也被彻底平反,但在我母亲的内心他永远没有得到平反。
  从此母亲和白姑老死不相往来,亲戚也再没人理白姑,都说她生来就是祸害人的。母亲生下我后,白姑很想看看我,我们的家族很怪,一辈只生一个女孩子,所以女孩子变得稀罕。直到我四五岁时父亲才开始偷偷带我去白姑家小坐,白姑咳咳地咳着,从不靠近我,也从不给我吃她家的东西。白姑家的哥哥姐姐们和父亲也不亲近,父亲和他们说话他们就像背书一样回答,父亲很惭愧。父亲对我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告诉母亲。每次去白姑家父亲都精心设计一番,细节很周到,和父亲共同拥有一个秘密,我感觉是很好玩儿的游戏,于是每次都在母亲的盘查下蒙混过关。父亲常常却弄出些马脚,被我机智地掩饰过去。父亲很有负罪感,担心我被他教会撒谎,就对我说,我们是善意的,不然你妈会生气,生气就会生病,别的事情可不要撒谎啊。虽然我还小,但我已懂得了父亲夹在母亲和白姑之间的难处。
  这种游戏一直维持到我要上学那年,父亲借着带我去买学习用品的机会,又带我去白姑家。白姑仍然咳咳地咳着,父亲拿出几张全国粮票,让她买点细粮吃。白姑咳红了脸,示意不要。父亲塞给她,眼圈红红的,我也不当家,这是我出差补助,她不会知道。白姑哭了。
  两个表哥开始喜欢我,他们把我放在一只破筐里摇着,我美美地就睡了。他们就恶作剧把我放在破仓库里,还盖上了条麻袋就跑了。父亲和白姑到处找我,邻居说没看见我和表哥在一起,他们几个男孩子自己走的。我父亲急得直跺脚,以为我跑回家了。
  母亲见父亲一人回来,慌慌张张的样子,知道他把我弄丢了。我们的秘密就这么败露了,母亲暴跳如雷,认为是白姑故意报复她,把我藏起来了。她冲到白姑家,白姑可怜地缩在角落里嘤嘤地哭,母亲指着她鼻子骂,你这白骨精,又耍出什么花样儿害你弟弟啊?!然后逼着我父亲去派出所报案。这时两个表哥像泥猴子似的回来了,从仓库抬出还在睡梦中的我,母亲把我从破筐里拎出来,劈头盖脸地一顿毒打,我懵懵懂懂的都不知道哭了,只看着可怜的父亲和白姑。白姑央求母亲不要打我,母亲边打边说,不打她没记性,随根儿!父亲黯然离去。
  母亲的单位发了三张电影票,母亲要我和哥哥们一起去,我嚷着要和父亲母亲一起去。小时候我最羡慕人家的孩子一手扯着父亲一手扯着母亲走在路上,我觉得那就是幸福。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情形。母亲开始不理会我的乞求,后来我哭了,我说我从来没和你们俩一起上过街,人家的孩子都是和爸爸妈妈一起上街的。母亲看看我叹了口气,说好吧,你见到你爸爸可说是你要一起去的,我可没想和他一起去。这种说法虽然让我心里很别扭,但还是很高兴,真希望在路上多碰上几个小伙伴儿,让他们看到我们也很幸福。
  我欢天喜地随母亲到了父亲单位,老远我就看到了站在父亲单位门口的父亲和白姑,我心咯噔一下,知道电影看不成了,真觉得母亲说得对,白姑总是坏别人的好事。当我和母亲像天兵天将一般站在他们面前时,白姑和父亲的脸都扭曲了。母亲问父亲,你在干什么?白姑刚张开嘴,母亲连看都不看她说,我在和我丈夫说话!父亲低下头半天才慢慢吞吞地回答,书病了,高烧不退,没钱看病。母亲勃然大怒,你又来逼你弟弟犯罪吗?你趁早一刀捅死他算了,别一刀一刀地割!没想到白姑扑通就跪下了,求求你,救救孩子吧,我的错老天爷会惩罚我,孩子没错!这时已引起了很多人围观,有的说我母亲太狠心,有的说我父亲太不男人,也有知情的人说白姑没志气,拖累自己的弟弟。父亲极其痛苦地扶起白姑,期待地望着母亲。
  你给她钱就跟她过去吧。恼羞成怒的母亲扔下我就走了。
  我想到了死,我觉得我死了就不会再看到父亲那么可怜,白姑那么丢人,就不会听到别人骂母亲。我拼命地跑,希望来一辆大卡车把我轧死。
  父亲千辛万苦把我弄回家交给哥哥,就抱着行李住到单位了。母亲很晚才回家,我不理她,她也不理我,她见少了父亲的行李冷笑了一下。几天后父亲又抱着行李回来了,我冷冷地望着父亲,感觉他很没骨气。父亲宽和地笑笑告诉我,母亲当时就跑到白姑家,和老梅一起把书带到市第一医院,那里有她的同学当医生,经确诊是肺炎。母亲交了住院费还给老梅留了些钱,看到书退烧了才回家。白姑找到他们时母亲已离去。父亲叹了口气,你妈这个人,心地很善良,就是太记仇。我问父亲她和白姑有什么仇?父亲苦苦地看着我说,糊涂仇。我被父亲逗笑了,父亲也笑了,他很少这么笑。
  老梅死了,听说是心脏病突发,死在工作岗位。老梅的单位帮白姑料理了后事,把木安排在他们单位当了学徒。白姑的日子就更难过了,琴棋书都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去了,其实她们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吃饱饭的地方。老梅死了谁都没回,说是没有路费。白姑带着木林森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父亲搜肠刮肚地接济她,母亲也睁一眼闭一眼。父亲那段时间拆东墙补西墙,东挪西凑,绞尽脑汁。母亲说他为了骗母亲钱,一个同事的父亲在他的嘴里死了两次,病了三次。我至今觉得父亲和母亲关系不可理喻。
  森不可遏止地长大了,他除了吃喝拉撒,还有极迫切的生理需求。他整天见着女的,不管老少就追着喊,媳妇儿睡觉!睡觉!满院子的大姑娘小媳妇被他追得鸡飞狗跳,后来不知哪个坏小子教给他到女厕所看屁股,他就又着了迷似的天天去女厕所看屁股。白姑跟在后面骂他打他,无济于事,后来再也没有女人敢上厕所了。人们告到派出所,警察对一个傻子也无奈,就找白姑说要加紧看管。白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你们把他关起来吧,我也省心了。
  森突然就失踪了,白姑让木和林去找,他俩谁也不去,说死了才好呢!白姑有气无力地找了两天,都说没看见。夜里白姑总是梦见森在冲她笑,他一点也不傻。凭母亲的直觉森没有走远,她好像连他的呼吸都能听到。想着想着她忽然想到那个没人去的破仓库,怎么就没去那里看看呢?
  白姑在破仓库找到了森,森在乱草堆里酣睡着,怀里抱着一个赤身裸体的老太太,老太太全身青紫,瞪着眼睛,伸着舌头。白姑认识这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太,她没儿没女靠捡破烂为生,平日她很善待森。白姑悬着的心竟然平静地放下了,她没有一丝惊慌,悄悄地把门关上,生怕惊动了森。白姑回屋看到还没起床的木和林,催他们起床,还从兜里掏出一元钱,让他们自己买点吃的,木和林很意外,他们从没这么奢侈过。白姑站在门口看着远去的木和林长长出了口气。
  父亲正接待省里来的领导,见白姑来了,慌忙把白姑拽到一旁悄悄呵斥姐,我不是说过别来找我,我会去给你送钱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钱,赶紧走吧,别让人看见影响不好!白姑接过钱,张口想说什么可父亲已经走了,她含着泪在心里说兄弟,姐再不会让你为难了。白姑到商场给老太太买了一身衣服,又称了一斤猪肉,森最爱吃红烧肉。然后她又到市场买了一包老鼠药。
  白姑和森死了。父亲目光空空地看着跪在面前的木和林,嘴嘎巴半天发出了一声干号,天哪!接着左右开弓狠狠地扇自己耳光,父亲的鼻子流出了殷红的血,我和哥哥们吓得抱着父亲哭。母亲拉起跪在地上的木和林,拿着毛巾递给父亲说这是她的命,我们还是准备处理后事吧。父亲那天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推开母亲,你滚开!我姐死了喂狗也和你没关系!母亲怔了一会儿,极其平静地看看父亲淡淡地说,好的。
  白姑买不起棺材,亲戚们都唯恐避之不及,父亲也不好到处张扬去借钱,情急之下就自作主张回家把姥爷给自己留的棺材板拉走了。哥哥们很担心地问父亲,不告诉我妈行吗?父亲说管不了那么多了。
  果然,母亲大怒,坚决要取回来,哥哥们给母亲都跪下了,妈,我们不能把事做绝啊!母亲不依不饶,你爸说她死了喂狗和我没关系,凭什么用我爹的棺材板?她配吗?死得让人恶心!哥哥们也没办法,由着母亲自己去会惹出更大的事,就硬着头皮去了。他们就在父亲要把白姑抱进棺材的那一刻,起走了姥爷的棺材板。哥哥们说,这是他们一生都不能原谅自己的事情。至今他们从不提起白姑,也从不同表哥表姐来往。
  母亲已八十有四,身体依然硬朗,性格变得随和开朗。至今谈起这事仍然还很不平,她仍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父亲病重时曾跟我说,你妈对你白姑太狠了。父亲和白姑怀着对母亲的怨恨走了,母亲的恨却已经没了,因为有一天她突然和我说,想去找找白姑的孩子们。
  那一刻我很想哭,甚至号啕大哭。
  黑姑
  黑姑是我的表姑姑,我父亲姑家的表姐,长父亲六岁。因为长得黑,我叫她黑姑,人们叫她黑姑娘。黑姑属黑里俏,一双流盼的杏眼,惹是生非。一对酒窝笑起来生动,骂起人来更生动。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妖气十足。人们背地叫她黑妖精。她说我黑可不难看!
  父亲眼巴巴地看着白姑跟舅爷走了,他吃光了那一锅饼子,翻箱倒柜再也找不出什么吃的了,就到玉米地里掰青玉米,然后到爷爷奶奶的坟上,靠在那里边啃青玉米边看远处飞翔的鸟儿。爷爷奶奶的坟坐落在扎龙的苇塘边,扎龙辽阔的苇塘里生长着几百种鸟儿,最著名的是丹顶鹤,鸟们悠闲而快乐地嬉戏,父亲的心随着它们的翅膀飞舞着,渐渐地也就忘了忧愁。父亲小小的身影在村子里早出晚归,像个小幽灵一般。村里的人同情他,常常给他送来饭菜,父亲总是等人走了才吃下。
  黑姑的母亲我该叫姑奶奶的,自小嫁到乌诺,离爷爷家几十里地。父亲说黑姑死了父亲,她们娘儿俩过不下去了,就来找爷爷,没想到爷爷也死了。她们在村里人的指引下找到了在爷爷奶奶坟上睡着的父亲,父亲的手里攥着没有啃完的玉米棒子。黑姑见状把玉米抢下来扔出老远,拿出玉米饼子给父亲,叫大姐。黑姑叫父亲叫她,父亲看着这个天上掉下的姐姐怯怯地叫了。黑姑一把搂过父亲,好兄弟,今后有姐吃的就有你的。村里的人七嘴八舌地说舅爷太狠心了,丢下父亲不管死活。村里有个在部队上干活的人悄悄把姑奶奶叫到一边说,爷爷死后部队上给了一笔抚恤金,让舅爷领走了。姑奶奶问父亲,你爹的抚恤金呢?父亲说什么叫抚恤金?黑姑说就是钱!父亲说没听舅舅说过,也没给我留钱。黑姑一听就炸了庙儿,你舅舅缺八辈子德了,骗走你的钱,扔下你就不管了!父亲说舅舅让我看祖坟。黑姑瞪着杏眼大骂,看他奶奶的破祖坟,乱坟岗子有什么看的?
  走,我们去找他们要去!姑奶奶带着父亲到爷爷奶奶的坟上磕了头,告诉爷爷奶奶去城里找舅舅要钱去了。父亲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走着走着就赖在地上不走了,姑奶奶照着父亲的屁股就是一巴掌,你以为你还是公子哪?黑姑推搡姑奶奶说你像个巫婆似的,吓着孩子。她蹲在父亲面前问叫我啥?父亲说大姐。黑姑又问有了钱给谁花?父亲说给大姐,大姐好。黑姑笑了,好小子有良心,来大姐背你。父亲趴在黑姑柔软温暖的背上,听黑姑哼着《小寡妇上坟》,渐渐进入了梦乡,他梦见了奶奶,奶奶变成了一个太阳,笑呵呵地照在他们头上,暖暖的……
  父亲是被汽车喇叭声惊醒的,他第一次看见城里的汽车,在满是行人的街道上横行霸道,他趴在黑姑的背上惊恐万分。义正永油坊坐落在那条街的正中央,黑底烫金的牌匾庄严霸气地挂在门房的上方。父亲从黑姑身上出溜下来转身就要跑,我不要钱了,我要回家!黑姑一把揪回父亲,你听着,你不要回钱,我们用什么养你,你就会被饿死!说着就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了进去。姑奶奶和黑姑一进门就像排练好了似的,号啕大哭。父亲吓得躲在门后。她们边哭边唱,你们黑心的人儿啊,骗走孩子的救命钱,扔下孩子快饿死了,哎哟哟,黑心的舅舅啊,你心怎么那么黑?怎么那么黑?我短命的哥哥嫂子啊,你们也不显灵来抓这些黑心肠的人哪!啊,啊……
  舅爷慌忙让伙计关上门,怕外人听到笑话他不仁不义。黑姑一看马上冲到门口大喊,大家伙儿听听,有这样黑心的舅舅吗?拿走了人家死人的抚恤金,扔下九岁的孩子都快饿死了,你们有钱人就这么没人性啊,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看吧!天下有这么黑心的舅舅啊,打个雷劈死他们吧!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黑姑越发喊得起劲儿。舅奶奶连哄带劝,把他们三人请到堂屋,亲家,有什么为难遭灾的事儿慢慢说。姑奶奶说我们娘儿们吃不上饭也轮不到你门口要饭,我们是来要我们小子的钱的。舅奶奶一头雾水地问什么钱在我们这儿?黑姑冲上来呸了一口,装什么蒜?我舅舅的抚恤金让你们给密下了,把小子扔下不管就走了,还装哪?舅奶奶看看一脸尴尬的舅爷问是这样吗?舅爷赔着笑脸说,我收养了姑娘,她吃喝也得花钱哪。舅奶奶问我们缺那几个钱吗?我们养得起小的还养不起一个丫头吗?姑奶奶说,你倒会算计,养姑娘将来还有聘礼收吧?别一黑心把姑娘卖到窑子里去。舅爷的脸沉了下来,她是我的亲外甥女,和我女儿一样,把她叫来!白姑被叫了进来,她一进屋就扑向了父亲。黑姑冲过去挡住了她,猫哭耗子假慈悲,你扔下弟弟享福来了,你知道他吃什么吗?他没一分钱,你不知道吗?白眼狼!白姑躲到舅奶奶的身后悄悄地哭。舅奶奶这才发现父亲小小地缩在黑姑的身后,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认得我是谁吗?父亲见她慈眉善目的很亲近,就说我见过你。舅奶奶问打哪儿见过我呀?父亲忽然想起来了,你像我娘供的佛。所有的人都被逗笑了,舅奶奶亲了一口父亲的小脏脸儿,小人儿真会说话。屋里的气氛立刻好了许多。黑姑见状马上抢过父亲,别给你个脸你就上,这些狼心狗肺的不揣什么好下水,把钱赶紧拿出来,别跟我扯犊子!舅爷的女儿拿来一个白面馒头递给了父亲,父亲拿在手里看看黑姑不敢吃,黑姑说吃,不吃白不吃。
  舅爷还是执拗着,姑奶奶见状一头倒在地上,连滚带骂,你们黑心了!我不活了!舅奶奶赶紧跑过去,他姑,他不给我给,我给!作孽啊!舅爷终于经不住姑奶奶和黑姑的胡搅蛮缠,拿出了钱。共五十块大洋,我留下十块给姑娘零用。姑奶奶一骨碌就起来了,从舅爷手里抢过钱拽着黑姑和父亲就跑。舅奶奶哭喊着他姑,对不住了!舅爷也冲父亲说了句,小子,这儿也是你的家。父亲说舅爷这句话暖了他一生。
  姑奶奶和黑姑刚一出门就抱着父亲哈哈大笑,我们有钱了!她们在父亲的脸上啃来啃去,鼻涕眼泪弄了他满脸,她们疯了!父亲还不懂这些钱对他们的一生有多重要。
  姑奶奶拽着父亲就要往回走,黑姑问还回那个破家干啥?咱们有钱了,就在城里住下了。黑姑带着姑奶奶和父亲先找个馆子饱饱地吃了一顿,然后找了个小店住下了。姑奶奶刚躺下,黑姑又叫她,娘,把钱交给我吧。姑奶奶说干啥给你?我还没揣热乎呢。黑姑说钱放在你那里你知道咋花吗?你以为是抱小鸡儿哪?还热乎着。姑奶奶紧紧地护着怀里的钱袋,你知道咋花?你早晚也得倒贴出去。黑姑急了,你这败家的老妖精,我们家就是你败的!好,你不把钱交出来我就走了,看谁管你!姑奶奶很怕黑姑丢下她,嘟囔着这钱是小子的,谁来管他说了算。黑姑说好,小子说了算。她喊醒已睡得迷迷糊糊的父亲,小子,那钱你愿意让谁管?父亲说我没钱,然后又要睡去。姑奶奶幸灾乐祸地大笑。黑姑狠狠地在父亲屁股上掐了一把,父亲惊叫着醒来,黑姑盯着他脸说我们从你舅舅家要来的钱是你的,你让你姑管着,还是让我管?父亲不假思索地回答大姐说了算,我听大姐的。黑姑嗷的一声在床上蹦了起来,嗖地从姑奶奶怀里抢过钱袋,又对父亲一顿热情蹂躏。父亲想她们真疯了。姑奶奶噗叽吐出一口痰,骂道小贱货!
  黑姑在大岗子买了一间冬暖夏凉的大草房,然后给父亲穿戴一新带着他回了扎龙。村里的人见变了模样的父亲回来了,都说黑姑救了父亲的命。黑姑说别这么说,谁救了谁还说不上呢。他们给爷爷奶奶磕了头,雇了辆马车把爷爷奶奶留下的家当都拉走了。黑姑很用心尽量把家具摆放得和过去一样,父亲又有了家的感觉,不再张罗回家。大岗子在龙沙的南面,岗下就是嫩江边,黑姑天不亮就带着父亲去江边上鱼,然后再到小渔市去卖。黑姑和父亲就像一对童男童女,出现在弥漫着腥臭的小渔市成了一道风景。人们都来看热闹,黑姑大爷大妈叔叔婶婶大哥大姐叫得又甜又脆又叫人心疼,父亲羞羞涩涩腼腼腆腆惹人喜爱。他们生意很好,黑姑数着挣来的钱,说小子,姐挣钱给你娶媳妇儿。姑奶奶噗叽吐出一口痰,呸,又腥又臭的营生!父亲吓得一激灵,他很怕姑奶奶的痰吐到他脸上。黑姑见状收起钱拉着父亲,姐带你下馆子去!黑姑带父亲到了龙沙有名的永安包子铺,要了一屉包子,包子一咬一兜油儿,好吃极了。黑姑看着父亲吃,临走又要了一屉,带给姑奶奶,她一个都没吃。父亲说那是他一生吃的最好吃的包子。父亲病重时想要吃永安包子铺的包子,哥哥给买回来,他咬了一口流泪说不是那个味儿。
  黑姑见生意很好,就和父亲商量买一辆毛驴车,可以多上些鱼。父亲说谁赶?黑姑说我赶。父亲说你赶你就买,和我商量什么?黑姑拍了他一巴掌,我还不如和自己脚后跟说呢!他们来到东市场牲口市,黑姑看中了一辆驴车,车主憨厚老实告诉黑姑这头驴老了,拉不动重的,所以连车卖了,便宜。正讨价还价时,又来了一个卖骡子的,那人见了黑姑说这不是卖鱼的姑娘吗?发财了?这驴虽是公的,可太老了,不中用,这骡子劲儿大,家伙也大,好使!说着发出了淫荡的狂笑。黑姑看了看他,不紧不慢地说这驴再老它也是正宗的公驴,那骡子男不男女不女的,算个什么玩意儿?你老婆喜欢这玩意儿?那人被噎得眨巴眨巴眼睛说不出话来,讪讪地走了。驴车车主双拳一抱,佩服!你一姑娘家小小年纪真厉害,我半卖半送了!
  从此在通往小渔市和江边的路上,便有一个姑娘家赶着毛驴车,咋咋呼呼,旁若无人。黑姑在这一带很快远近闻名,那年黑姑十五岁。
  黑姑勤快、热情、周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且她赚钱不黑,见利就走,很快在小渔市就拉了很多主顾。女人图鱼便宜爱买她的鱼,男人图的是占人的便宜,来黑姑这儿买鱼,可以既过眼瘾又过嘴瘾。其实那些男人总是黑姑的嘴下败将,男人问黑姑娘你的鱼公的多母的多啊?黑姑用眼梢儿睃了人家一下,你说呢?男人眯着眼睛,目光在黑姑的身上游走,我看母的多,母的好吃,有子啊。黑姑用带着鱼腥的拳头在人家胸上轻轻捶了一下,嗔怪他,猪脑袋,公的多呀,公的贱!男人们哧哧笑着,黑姑借故把称好的鱼扒拉下一两条。男人心满意足地走了,黑姑也美美地收起了钱。
  日子久了,黑姑也有失手的时候。有胆大的男人趁黑姑称鱼的时候就伸手捏了黑姑的奶子,黑姑也不躲,就势扒拉下去几条,男人也不计较,占了便宜就走了。回到家老婆发现分量差了近一斤,就问男人要钱。男人支支吾吾对不上账,老婆知道是黑姑占了便宜,就提着鱼来找。黑姑不承认,男人的老婆就骂黑姑,连人带鱼一起卖。黑姑顺手抄起一只臭鱼筐,打得男人的老婆抱头乱窜。
  父亲越来越不愿和黑姑一起去市场,每次看到黑姑和男人打情骂俏就拉下脸子给黑姑看。黑姑真心疼父亲,就哄他给他到永安包子铺买包子吃。父亲说我不吃,你老和男人闹,我姐就不像你。黑姑笑吟吟地问,你姐给你吃得起包子吗?她靠人家吃饭,弟弟都不管。你大姐我凭本事吃饭,那些臭男人就吃我这套,你大姐不养汉撩汉,臭小子吃几顿饱饭撑的吧?父亲幽幽地说,我想上学,有个教堂办的学校不花钱。黑姑想了想说,行,你早晨帮我上完鱼,就去上学吧,你出息了你姐我也借光。
  上学的教堂离义正永油坊很近,父亲想白姑,放学后就跑去舅爷家看白姑。父亲的三表哥把用过的课本和书包送给了父亲,父亲果然努力学习,在班级名列前茅。教堂的神甫很欣赏父亲,给父亲起了个学名叫致远。舅爷渐渐也喜欢了父亲,他希望父亲常到他家来,因为父亲算盘好可以帮他的账房算账,他们叫父亲致远,黑姑仍然叫他小子。每次舅奶奶想方设法留父亲吃饭,父亲很自尊总是礼貌地吃几口就告辞。后来父亲终于考上了国高,揭榜那天父亲欣喜若狂一阵后就委靡了,国高虽不是随便谁都可以考取的,也不是谁都能念得起的。这笔昂贵的学费他不知向谁去要,他不能再向舅爷提钱,也不能向黑姑张口,虽说黑姑肯定会供他上学,但他怎么也不忍心再给黑姑增添负担,他深知黑姑是怎样把钱辛苦地挣到手的。可是他把将来都寄托在学业上了,他想着国高毕业后就可以谋到一个好职业,可以有机会升官发财,那时他就要让白姑离开舅舅家,他不愿再看到白姑委屈的样子。他也不再让黑姑卖鱼,让她过体面的日子,不会再为了钱和那些不三不四的满身腥臭的男人们调情。这些希望眼看着就破灭了,父亲痛苦不堪。他躺在炕上,不吃不喝,几天就形容枯槁。黑姑以为他病了就请来先生,先生为父亲诊了脉说他没什么大碍,只是心火太重。开了方子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哪!黑姑看着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的父亲,忽然间发现似乎昨天还背着抱着的弟弟不经意就长大了,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心事。父亲长满了火泡的嘴强起了一层干干的白皮,黑姑呷了口水,探出舌尖在父亲的唇上轻轻润了,唉,你这苦命的孩子到底怎么了?父亲的泪不听话地从眼睛的缝隙中流出来。
  黑姑到义正永油坊的柜上叫来白姑,问她是否知道父亲发生了什么事情。白姑懵懵懂懂地摇头。黑姑气不打一处来,你就顾自己,他可是和你一个肚子爬出来的兄弟,快死了!白姑哭了,姐,我也没办法呀,我真的没办法。黑姑不耐烦地摆摆手,得了,我可没工夫看你尿叽了!刚想转身离去,三表哥玉民来了,这不是黑姑娘吗?怎么这几日不见致远兄弟?黑姑对舅爷家的几位表哥一向很倾慕,觉得他们就像书里说的书生,待人彬彬有礼和和气气,黑姑正处妙龄,在他们面前不免造作。她忸怩了一下说,三哥哥,小子病了,先生说是心火闹的。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就来问问白姑,三哥哥你对小子最好了,你知道什么吧?玉民想了想,我听说他考上国高了,想着祝贺他呢,可我一直没见他,原来是病了。黑姑恍然大悟,小子考上国高了?他一定是为学费愁的,这混小子,这孬种!黑姑一高兴忘了方寸,拉起玉民就跑。一进家,黑姑就又喊又骂,混小子,你这浑蛋,中了状元也不言语,牛×了!还在那里装死!父亲埋着头呜呜地哭了。玉民笑笑说是不是为学费发愁?三哥在柜上有钱。黑姑忙说就是,你的那点儿钱也就是你舅舅的一口大烟钱。父亲忙制止黑姑胡说下去,大姐!玉民宽和地附和,你姐说的在理,看把她急的。黑姑知道自己说走了板,忙说我出书本钱。小子,今儿个咱们炖鳌花鱼,和三哥喝几杯小烧儿!那天黑姑喝得酩酊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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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杂志 苍虹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