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蕾斯在哪查询真伪:《都市的人生(张爱玲散文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3/29 19:50:05

 到底是上海人(代序)    一年前回上海来,对于久违了的上海人的第一个印象是白与胖。在香港,广东人十有八    九是黝黑瘦小的,印度人还要黑,马来人还要瘦。看惯了他们,上海人显得个个肥白如瓠,    像代乳粉的广告。    第二个印象是上海人之“通”。香港的大众文学可以用脍炙人口的公共汽车站牌“如要    停车,乃可在此”为代表。上海就不然了。初到上海,我时常由心里惊叹出来:“到底是上    海人!”我去买肥皂,听见一个小学徒向他的同伴解释:“喏,就是‘张勋’的‘勋’,    ‘功勋’的‘勋’,不是“薰风’的‘薰’。”《新闻报》上登过一家百货公司的开幕广    告,用骈散并行的阳湖派体裁写出切实动人的文字,关于选择礼品不当的危险,结论是:    “友情所系,讵不大哉!”似乎是讽刺,然而完全是真话,并没有夸大性。    上海人之“通”并不限于文理清顺,世故练达。到处我们可以找到真正的性灵文字。去    年的小报上有一首打油诗,作者是谁我已经忘了,可是那首诗我永远忘不了。两个女伶请作    者吃了饭,于是他就做诗了:“樽前相对两头牌,张女云姑一样佳。塞饱肚皮连赞道:难觅    任使踏穿鞋!”多么可爱的,曲折的自我讽嘲!这里面有无可奈何,有容忍与放任——由疲    乏而产生的放任,看不起人,也不大看得起自己,然而对于人与已依旧保留着亲切感。更明    显地表示那种态度的有一副对联,是我在电车上看见的,用指甲在车窗的黑漆上刮出字来:    “公婆有理,男女平权。”一向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由他们去吧!各有各的    理。“男女平等”,闹了这些年,平等就平等吧!——又是由疲乏而起的放任。那种满脸油    汗的笑,是标准中国幽默的特征。    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练,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    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    谁都说上海人坏,可是坏得有分寸。上海人会奉承,会趋炎附势,会混水里摸鱼,然    而,因为他们有处世艺术,他们演得不过火。关于“坏”,别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一切的小    说都离不了坏人。好人爱听坏人的故事,坏人可不爱听好人的故事。因此我写的故事里没有    一个主角是个“完人”。只有一个女孩子可以说是合乎理想的,善良、慈悲、正大,但是,    如果她不是长得美的话,只怕她有三分讨人厌。美虽美,也许读者们还是要向她叱道:“回    到童话里去!”在《白雪公主》与《玻璃鞋》里,她有她的地盘。上海人不那么幼稚。我为    上海人写了一本香港传奇,包括《泥香屑》、《一炉香》、《二炉香》、《茉莉香片》、    《心经》、《琉璃瓦》、《封锁》、《倾城之恋》七篇。写它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到上海    人,因为我是试着用上海人的观点来察看香港的。只有上海人能够懂得我的文不达意的地    方。    我喜欢上海人,我希望上海人喜欢我的书。一 纷繁家事 心腹话    “夜深闻私语,月落如金盆。”那时候所说的,不是心腹话也是心腹话了罢?我不预备    装模作样把我这里所要说的当做郑重的秘密,但是这篇文章因为是被编辑先生催逼着,仓促    中写就的,所以有些急不择言了,所写的都是不必去想它,永远在那里的,可以说是下意识    的一部分背景。就当它是在一个“月落如金盆”的夜晚,有人嘁嘁切切絮絮叨叨告诉你听的    罢!    今天早上房东派了人来测量公寓里热水汀管子的长度,大约是想拆下来去卖。我姑姑不    由的感慨系之,说现在的人起的都是下流的念头,只顾一时,这就是乱世。    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然而我对于我姑姑的家却有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    我姑姑与我母亲同住多年,虽搬过几次家,而且这些时我母亲不在上海,单剩下我姑姑,她    的家对于我一直是一个精致完全的体系,无论如何不能让它稍有毁损。前天我打碎了桌面上    的一块玻璃,照样赔一块要六百元,而我这两天刚巧破产,但还是急急的把木匠找了来。近    来不知为什么特别有打破东西的倾向。(杯盘碗匙向来不算数,偶尔我姑姑砸了个把茶杯,    我总是很高兴地说:“轮到姑姑砸了!”)上次急于到阳台上收衣裳,推玻璃门推不开,把    膝盖在门上一抵,豁朗一声,一块玻璃粉粉碎了,膝盖上只擦破一点皮,可是流下血来,直    溅到脚面上,擦上红药水,红药水循着血痕一路流下去,仿佛吃了大刀王五的一刀似的。给    我姑姑看,她弯下腰去,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关切地问起玻璃,我又去配了一块。    因为现在的家于它的本身是细密完全的,而我只是在里面撞来撞去打碎东西,而真的家    应当是合身的,随着我生长的,我想起我从前的家了。    第一个家在天津。我是生在上海的,两岁的时候搬到北方去。北京也去过,只记得被佣    人抱来抱去,用手去揪她颈项上松软的皮——她年纪逐渐大起来,颈上的皮逐渐下垂;探手    到她颔下,渐渐有不同的感觉了。小时候我脾气很坏,不耐烦起来便抓得她满脸的血痕。她    姓何,叫“何干”。不知是那里的方言,我们称老妈子为什么干什么干。何干很像现在时髦    的笔名:“何若”,“何之”,“何心”。有一本萧伯纳的戏:《心碎的屋》,是我父亲当    初买的。空白上留有他的英文题识:“天津,华北。    一九二六。三十二号路六十一号。    提摩太·C·张·”    我向来觉得在书上郑重地留下姓氏,注明年月,地址,是近于罗唆无聊,但是新近发现    这本书上的几行字,却很喜欢,因为有一种春日迟迟的空气,像我们在天津的家。    院子里有个秋千架,一个高大的丫头,额上有个疤,因而被我唤做“疤丫丫”的,某次    荡秋千荡到最高处,唿地翻了过去,后院子里养着鸡。夏天中午我穿着白地小红桃子纱短    衫,红袴子,坐在板凳上,喝完满满一碗淡绿色,涩而微甜的六一散,看一本谜语书,唱出    来,“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谜底是剪刀。还有一本是儿歌选,其中有一首描写最理    想的半村半郭的隐居生活,只记得一句“桃枝桃叶作偏房”,似乎不大像儿童的口吻了。    天井的一角架着个青石砧,有个通文墨,胸怀大志的男底下人时常用毛笔蘸了水在那上    面练习写大字。这人瘦小清秀,讲三国志演义给我听,我喜欢他,替他取了一个莫名其妙的    名字叫“毛物”。毛物的两个弟弟就叫“二毛物”“三毛物”。毛物的妻叫“毛物新娘    子”,简称“毛娘”。毛娘生着红扑扑的鹅蛋脸,水眼睛,一肚子“孟丽君女扮男装中状    元”,是非常可爱的然而心计很深的女人,疤丫丫后来嫁了三毛物,很受毛娘的欺负。当然    我那时候不懂这些,只知道他们是可爱的一家。他们是南京人,因此我对南京的小户人家一    直有一种与事实不符的明丽丰足的感觉。久后他们脱离我们家,开了个杂货铺子,女佣领了    我和弟弟去照顾他们的生意,努力地买了几只劣质的彩花热水瓶,在店堂楼上吃了茶,和玻    璃罐里的糖果,还是有一种丰足的感觉。然而他们的店终于蚀了本,境况极窘。毛物的母亲    又怪两个媳妇都不给她添孙子,毛娘背地里抱怨说谁教两对夫妇睡在一间房里,虽然床上有    帐子。    领我弟弟的女佣唤做“张干”,裹着小脚,伶俐要强,处处占先。领我的“何干”,因    为带的是个女孩子,自觉心虚,凡事都让着她。我不能忍耐她的重男轻女的论调,常常和她    争起来,她就说:“你这个脾气只好住独家村!希望你将来嫁得远远的——弟弟也不要你回    来!”她能够从抓筷子的手指的地位上预卜我将来的命运,说:“筷子抓得近,嫁得远。”    我连忙把手指移到筷子的上端去,说:“抓得远呢?”她道:“抓得远当然嫁得远。”气得    我说不出话来。张干使我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问题,我要锐意图强,务必要胜过我弟弟。    我弟弟实在不争气,因为多病,必须扣着吃,因此非常的馋,看见人嘴里动着便叫人张    开嘴让他看看嘴里可有什么。病在床上,闹着要吃松子糖——松子仁舂成粉,掺入冰糖屑—    —人们把糖里加了黄连汁,喂给他,使他断念,他大哭,把只拳头完全塞到嘴里去,仍然    要。于是他们又在拳头上擦了黄连汁。他吮着拳头,哭得更掺了。    松子糖装在金耳的小花磁罐里。旁边有黄红的蟠桃式磁缸,里面是痱子粉。下午的阳光    照到那磨白了的旧梳妆台上。有一次张干买了个柿子放在抽屉里,因为太生了,先收在那    里。隔两天我就去开抽屉看看,渐渐疑心张干是否忘了它的存在,然而不能问她,由于一种    奇异的自尊心。日子久了,柿子烂成一泡水。我十分惋惜,所以至今还记得。    最初的家里没有我母亲这个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为她很早就不在那里了。有她的    时候,我记得每天早上女佣把我抱到她床上去,是铜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锦被上,跟着她不    知所云地背唐诗。她才醒过来总是不甚快乐的,和我玩了许久方才高兴起来。我开始认字    块,就是伏在床边上,每天下午认两个字之后,可以吃两块绿豆糕。    后来我父亲在外面娶了姨奶奶,他要带我到小公馆去玩,抱着我走到后门口,我一定不    肯去,拚命扳住了门,双脚乱踢,他气得把我横过来打了几下,终于抱去了。到了那边,我    又很随和地吃了许多糖。小公馆里有红木家具,云母石心子的雕花圆桌上放着高脚银碟子,    而且姨奶奶敷衍得我很好。    我母亲和我姑姑一同出洋去,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绿衣绿裙上面钉有抽搐发    光的小片子。佣人几次来催说已经到了时候了,她像是没听见,他们不敢开口了,把我推上    前去,叫我说:“婶婶,时候不早了。”(我算是过继给另一房的,所以称叔叔婶婶。)她    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里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无穷    尽的颠波悲恸。    我站在竹床前面看着她,有点手足无措,他们又没有教给我别的话,幸而佣人把我牵走    了。    母亲去了之后,姨奶奶搬了进来。家里很热闹,时常有宴会,叫条子。我躲在帘子背后    偷看,尤其注意同坐在一张沙发椅上的十六七岁的两姊妹,打着前溜海,穿着一样的玉色袄    裤,雪白的偎倚着,像生在一起似的。    姨奶奶不喜欢我弟弟,因此一力抬举我,每天晚上带我到起士林去看跳舞。我坐在桌子    边。面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齐眉毛,然而我把那一块全吃了,在那微红的黄昏里渐渐盹    着,照例到三四点钟,背在佣人背上回家。    家里给弟弟和我请了先生,是私塾制度,一天读到晚,在傍晚的窗前摇摆着身子。读到    “太王事獯于,”把它改为“太王嗜熏鱼”方才记住了。那一个时期,我时常为了背不出书    而烦恼,大约是因为年初一早上哭过了,所以一年哭到头。——年初一我预先嘱咐阿妈天明    就叫我起来看他们迎新年,谁知他们怕我熬夜辛苦了,让我多睡一会,醒来时鞭炮已经放过    了。我觉得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我没有份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来,    最后被拉了起来。坐在小藤椅上,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时候,还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赶    不上了。    姨奶奶住在楼下一间阴暗杂乱的大房里,我难得进去,立在父亲烟炕前背书。姨奶奶也    识字,教她自己的一个侄儿读“池中鱼,游来游去”,恣意打他,他的一张脸常常肿得眼睛    都睁不开。她把我父亲也打了,用痰盂砸破他的头。于是族里有人出面说话,逼着她走路。    我坐在楼上的窗台上,看见大门里缓缓出来两辆塌车,都是她带走的银器家生。仆人们都    说:“这下子好了!”    我八岁那年到上海来,坐船经过黑水洋绿水洋,仿佛的确是黑的漆黑,绿的碧绿,虽然    从来没在书里看到海的礼赞,也有一种快心的感觉。睡在船舱里读着早已读过多次的《西游    记》,《西游记》里只有高山与红热的尘沙。    到上海,坐在马车上,我是非常侉气而快乐的,粉红地子的洋纱衫裤上飞着蓝蝴蝶。我    们住着很小的石库门房子,红油板壁。对于我,那也有一种紧紧的朱红的快乐。    然而我父亲那时候打了过度的吗啡针,离死很近了。他独自坐在阳台上,头上搭一块湿    手巾,两目直视,檐前挂下了牛筋绳索那样的粗而白的雨。哗哗下着雨,听不清楚他嘴里喃    喃说些什么,我很害怕了。    女佣告诉我应当高兴,母亲要回来了。母亲回来的那一天我吵着要穿上我认为最俏皮的    小红袄,可是她看见我第一句话就说:“怎么给她穿这样小的衣服?”不久我就做了新衣,    一切都不同了。我父亲痛悔前非,被送到医院里去。我们搬到一所花园洋房里,有狗,有    花,有童话书,家里陡然添了许多蕴藉华美的亲戚朋友。我母亲和一个胖伯母并坐在钢琴凳    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我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    我写信给天津的一个玩伴,描写我们的新屋,写了三张信纸,还画了图样。没得到回信    ——那样的粗俗的夸耀,任是谁也要讨厌罢?家里的一切我都认为是美的顶巅。蓝椅套配着    旧的玫瑰红地毯,其实是不甚谐和的,然而我喜欢它,连带的也喜欢英国了,因为英格兰三    个字使我想起蓝天下的小红房子,而法兰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磁砖,沾着生发油的    香,母亲告诉我英国是常常下雨的,法国是晴朗的,可是我没法矫正我最初的印象。    我母亲还告诉我画图的背景最得避忌红色,背景看上去应当有相当的距离,红的背景总    觉得近在眼前,但是我和弟弟的卧室墙壁就是那没有距离的橙红色,是我选择的,而且我画    小人也喜欢给画上红的墙,温暖而亲近。    画图之外我还弹钢琴,学英文,大约生平只有这一个时期是具有洋式淑女的风度的。此    外还充满了优裕的感伤,看到书里夹的一朵花,听我母亲说起它的历史,竟掉下泪来。我母    亲见了就向我弟弟说:“你看姊姊不是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我被夸奖着,一高兴,眼泪    也干了,很不好意思。《小说月报》上正登着老舍的《二马》,杂志每月寄到了,我母亲坐    在抽水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读出来,我靠在门框上笑。所以到现在我还是喜欢《二    马》,虽然老舍后来的《离婚》《火车》全比《二马》好得多。    我父亲把病治好之后,又反悔起来,不拿出生活费,要我母亲贴钱,想把她的钱逼光    了,那时她要走也走不掉了。他们剧烈地争吵着,吓慌了的仆人们把小孩拉了出去,叫我们    乖一点,少管闲事。我和弟弟在阳台上静静骑着三轮的小脚踏车,两人都不作声,晚春的阳    台上,挂着绿竹帘子,满地密条的阳光。    父母终于协议离婚。姑姑和父亲一向也是意见不合的,因此和我母亲一同搬走了,父亲    移家到一所弄堂房子里。(我父亲对于“衣食住”向来都不考究,单只注意到“行”,惟有    在汽车上舍得花点钱。)他们的离婚,虽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是表示赞成的,心里自然    也惆怅,因为那红的蓝的家无法维持下去了。幸而条约上写明了我可以常去看母亲。在她的    公寓里第一次见到生在地上的瓷砖沿盆和煤气炉子,我非常高兴,觉得安慰了。    不久我母亲动身到法国去,我在学校里住读,她来看我,我没有任何惜别的表示,她也    像是很高兴,事情可以这样光滑无痕迹地度过,一点麻烦也没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里想:    “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一直等她出了校门,我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杉远远望着那关    闭了的红铁门,还是漠然,但渐渐地觉到这种情形下眼泪的需要,于是眼泪来了,在寒风中    大声抽噎着,哭给自己看。    母亲走了,但是姑姑的家里留有母亲的空气,纤灵的七巧板桌子,轻柔的颜色,有些我    所不大明白的可爱的人来来去去。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都    在这里了。因此对于我,精神上与物质上的善,向来是打成一片的,不是像一般青年所想的    那样灵肉对立,时时要起冲突,需要痛苦的牺牲。    另一方面有我父亲的家,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鸦片,教我弟弟做《汉高祖论》的老先    生,章回小说,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强行分作两半,光明    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我父亲这一边的必定是不好的,虽然有时候我也喜欢。我喜    欢鸦片的云雾,雾一样的阳光,屋里乱摊着小报,(直到现在,大叠的小报仍然给我一种回    家的感觉)看着小报,和我父亲谈谈亲戚间的笑话——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时候他    喜欢我。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    在前进的一方面我有海阔天穷的计划,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有一个时期我想学    画卡通影片,尽量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美国去。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    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    然而来了一件结结实实的,真的事。我父亲要结婚了。我姑姑初次告诉我这消息,是在    夏夜的小阳台上。我哭了,因为看过太多的关于后母的小说,万万没想到会应在我身上。我    只有一个迫切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栏干上,    我必定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我后母也吸鸦片。结了婚不久我们搬家搬到一所民初式样的老洋房里去,本是自己的产    业,我就是在那房子里生的。房屋里有我们家的太多的回忆,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整个    的空气有点模糊。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    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而在阴阳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    铃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    我住在学校里,很少回家,在家里虽然看到我弟弟与年老的“何干”受磨折,非常不    平,但是因为实在难得回来,也客客气气敷衍过去了。我父亲对于我的作文很得意,曾经鼓    励我学做诗。一共做过三首七绝,第二首咏《夏雨》,有两句经先生浓圈密点,所以我也认    为很好了:“声如羯鼓催花发,带雨莲开第一枝。”第三首咏花木兰,太不像样,就没有兴    致再学下去了。    中学毕业那年,母亲回国来,虽然我并没觉得我的态度有显著的改变,父亲却觉得了,    对于他,这是不能忍受的,多少年来跟着他,被养活,被教育,心却在那一边。我把事情弄    得更槽,用演说的方式向他提出留学的要求,而且吃吃艾艾,是非常坏的演说。他发脾气,    说我受了人家的挑唆。我后母当场骂了出来,说:“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    然放不下这里,为甚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    沪战发生,我的事暂且搁下了。因为我们家邻近苏洲河,夜间听见炮声不能入睡,所以    到我母亲处住了两个礼拜。回来那天,我后母问我:“怎样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    我说我向父亲说过了。她说:“噢,对父亲说了!你眼睛里哪儿还有我呢?”她刷地打了我    一个嘴巴,我本能地要还手,被两个老妈子赶过来拉住了。我后母一路锐叫着奔上楼去:    “她打我!她打我!”在这一刹那间,一切都变得非常明晰,下着百叶窗的暗沉沉的餐室,    饭已经开上桌了,没有金鱼的金鱼缸,白瓷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我父亲趿着拖鞋,拍    达拍达冲下楼来。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    不可!”我觉得我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我坐在地下,    躺在地下了,他还揪住我的头发一阵踢。终于被人拉开。我心里一直很清楚,记起我母亲的    话:“万一他打你,不要还手,不然,说出去总是你的错,”所以也没有想抵抗。他上楼去    了,我立起来走到浴室里照镜子,看我身上的伤,脸上的红指印,预备立刻报巡捕房去。走    到大门口,被看门的巡警拦住了说:“门锁着呢,钥匙在老爷那儿。”我试着撒泼,叫闹踢    门,企图引起铁门外岗警的注意,但是不行,撒泼不是容易的事。我回到家里来,我父亲又    炸了,把一只大花瓶向我头上掷来,稍微歪了一歪,飞了一房的碎瓷。他走了之后,何干向    我哭,说:“你怎么会弄到这样的呢?”我这时候才觉得满腔冤屈,气涌如山地哭起来,抱    着她哭了许久。然而她心里是怪我的,因为爱惜我,她替我胆小,怕我得罪了父亲,要苦一    辈子,恐惧使她变得冷而硬。我独自在楼下的一间空房里呆了一整天,晚上就在红木炕床上    睡了。    第二天,我姑姑来说情,我后母一见她便冷笑:“是来捉鸦片的么?”不等她开口我父    亲便从烟铺上跳起来劈头打去,把姑姑也打伤了,进了医院,没有去报捕房,因为太丢我们    家的面子。    我父亲扬言说要用手枪打死我。我暂时被监禁在空房里,我生在里面的这座房屋忽然变    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现出青白的粉墙,片面的,癫狂的。    BeverleyNichols有一句诗关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着月    亮光,”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地杀机。    我也知道我父亲决不能把我弄死,不过关几年,等我放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了。数星    期内我已经老了许多年。我把手紧紧捏着阳台上的木栏干,仿佛木头上可以榨出水来。头上    是赫赫的蓝天,那时候的天是有声音的,因为满天的飞机。我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    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何干怕我逃走,再三叮嘱:“千万不可以走出这扇门呀!出去了    就回不来了。”然而我还是想了许多脱逃的计划,《三剑客》《基度山恩仇记》一齐到脑子    里来了。记得最清楚的是《九尾龟》里章秋谷的朋友有个恋人,用被单结成了绳子,从窗户    里缒了出来。我这里没有临街的窗,惟有从花园里翻墙头出去。靠墙倒有一个鹅棚可以踏    脚,但是更深人静的时候,惊动两只鹅,叫将起来,如何是好?    花园里养着呱呱追人啄人的大白鹅,唯一的树木是高大的白玉兰,开着极大的花,像污    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了,大白花一年开到头。从来没有那样邋遢丧气    的花。    正在筹划出路,我生了沉重的痢疾,差一点死了。我父亲不替我请医生,也没有药。病    了半年,躺在床上看着秋冬的淡青的天,对面的门楼上挑起石灰的鹿角,底下累累两排小石    菩萨——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朝,哪一代……朦胧地生在这所房子里,也朦胧地死在这里    么?死了就在园子里埋了。    然而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也倾全力听着大门每一次的开关,巡警咕滋咖滋抽出锈涩    的门闩,然后呛啷啷一声巨响,打开了铁门。睡里梦里也听见这声音,还有通大门的一条煤    屑路,脚步下沙子的吱吱叫。即使因为我病在床上他们疏了防,能够无声地溜出去么?    一等到我可以扶墙摸壁行走,我就预备逃。先向何干套口气打听了两个巡警换班的时    候,隆冬的晚上,伏在窗子上用望远镜看清楚了黑路上没有人,挨着墙一步一步摸到铁门    边,拔出门闩,开了门,把望远镜放在牛奶箱上,闪身出去。——当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没    有风,只是阴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但是多么可亲的世界呵!我在    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远的地方和一个黄包车    夫讲起价钱来了——我真高兴我还没忘了怎样还价。真是发了疯呀!随时可以重新被抓进    去。事过境迁,方才觉得那惊险中的滑稽。后来知道何干因为犯了和我同谋的嫌疑,大大的    被带累。我后母把我一切的东西分着给了人,只当我死了。这是我那个家的结束。    我逃到母亲家,那年夏天我弟弟也跟着来了,带了一双报纸包着的篮球鞋,说他不回去    了。我母亲解释给他听她的经济力量只能负担一个人的教养费,因此无法收留他。他哭了,    我在旁边也哭了。后来他到底回去了,带着那双篮球鞋。    何干偷偷摸摸把我小时的一些玩具私运出来给我做纪念,内中有一把白象牙骨子淡绿鸵    鸟毛扇扇,因为年代久了,一扇便掉毛,漫天飞着,使人咳呛下泪。至今回想到我弟弟来的    那天,也还有类似的感觉。    我补书预备考伦敦大学。在父亲家里孤独惯了,骤然想学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    女”,非常感到困难。同时看得出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    这些牺牲。我也怀疑着。常常我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    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脸向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    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因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这时候,母亲的家不复是柔和的了。    考进大学,但是因为战事,不能上英国去,改到香港,三年之后又因为战事,书没读完    就回上海来。公寓里的家还好好的在那里,虽然我不是那么绝对地信仰它了,也还是可珍惜    的。现在我寄住在旧梦里,在旧梦里做着新的梦。    写到这里,背上吹的风有点冷了,走去关上玻璃门,阳台上看见毛毛的黄月亮。    古代的夜里有更鼓,现在有卖馄饨的梆子,千年来无数人的梦的拍板:“托,托,托,    托”——可爱又可哀的年月呵!一 纷繁家事 天才梦    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然而,    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    乖僻缺点。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    加上一点美国式的宣传,也许我会被誉为神童。我三岁时能背诵唐诗。我还记得摇摇摆    摆地立在一个满清遗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眼看着他的泪    珠滚下来。七岁时我写了第一部小说,一个家庭悲剧。遇到笔划复杂的字,我常常跑去问厨    子怎样写。第二部小说是关于一个失恋自杀的女郎。我母亲批评说:如果她要自杀,她决不    会从上海乘火车到西湖去自溺。可是我因为西湖诗意的背景。终于固执地保存了这一点。    我仅有的课外读物是《西游记》与少量的童话,但我的思想并不为它们所束缚。八岁那    年,我尝试过一篇类似乌托邦的小说,题名快乐村。快乐村人是一好战的高原民族,因克服    苗人有功,蒙中国皇帝特许,免征赋税,并予自治权。所以快乐村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大家    庭,自耕自织,保存着部落时代的活泼文化。    我特地将半打练习簿缝在一起,预期一本洋洋大作,然而不久我就对这伟大的题材失去    了兴趣。现在我仍旧保存着我所绘的插画多帧,介绍这种理想社会的服务,建筑,室内装    修,包括图书馆,“演武厅”,巧克力店,屋顶花园。公共餐室是荷花池里一座凉亭。我不    记得那里有没有电影院与社会主义——虽然缺少这两样文明产物,他们似乎也过得很好。    九岁时,我踌躇着不知道应当选择音乐或美术作我终身的事业。看了一张描写穷困的画    家的影片后,我哭了一场,决定做一个钢琴家,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演奏。对于色彩,音    符,字眼,我极为敏感。当我弹奏钢琴时,我想像那八个音符有不同的个性,穿戴了鲜艳的    衣帽携手舞蹈。我学写文章,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如“珠灰”,“黄昏”,    “婉妙”,“splendour”,“melancholy”,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    病。直到现在,我仍然爱看《聊斋志异》与俗气的巴黎时装报告,便是为了这种有吸引力的    字眼。    在学校里我得到自由发展。我的自信心日益坚强,直到我十六岁时,我母亲从法国回    来,将她睽违多年的女儿研究了一下。    “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她告诉我,“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    自己处处受痛苦。”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我才学会补袜子。我怕上理发    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许多人尝试过教我织绒线,可是没有一个成功。在一间房里    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哪儿我还茫然。我天天乘黄包车上医院去打针,接连三个月,仍然不    认识那条路。总而言之,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    我母亲给我两年的时间学习适应环境。她教我煮饭;用肥皂粉洗衣;练习行路的姿势;    看人的眼色;点灯后记得拉上窗帘;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    话。    在待人接物的常识方面,我显露惊人的愚笨。我的两年计划是一个失败的试验。除了使    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我母亲的沉痛警告没有给我任何的影响。    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    agpib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    出手摘树巅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    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一 纷繁家事 童言无忌    从前人家过年,墙上贴着:“抬头见喜”与“童言无忌”的红纸条。这里我用“童言无    忌”来做题目,并没有什么犯忌讳的话,急欲一吐为快,不过打算说说自己的事罢了。小学    生下学回来,兴奋地叙述他的见闻,先生如何偏心,王德保如何迟到,和他合坐一张板凳的    同学如何被扣一分因为不整洁,说个无了无休,大人虽懒于搭碴,也由着他说。我小时候大    约感到了这种现象之悲哀,从此对于自说自话有了一种禁忌。直到现在,和人谈话,如果是    人家说我听,我总是愉快的。如果是我说人家听,那我过后思量,总觉得十分不安,怕人家    嫌烦了。当真憋了一肚子的话没处说,惟有一个办法,走出去干点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然后    写本自传,不怕没人理会。这原是幼稚的梦想,现在渐渐知道了,要做个举世瞩目的大人    物,写个人手一册的自传,希望是很渺茫,还是随时随地把自己的事写点出来,免得压抑过    甚,到年老的时候,一发不可复制,一定比谁都唠叨。    然而通篇“我我我”的身边文学是要挨骂的,最近我在一本英文书上看到两句话,借来    骂那种对于自己过分感到兴趣的作家,倒是非常切当:“他们花费一辈子的时间瞪眼看自己    的肚脐,并且想法子寻找,可有其他的人也感到兴趣的,叫人家也来瞪眼看。”我这算不算    肚脐眼展览,我有点疑心,但也还是写了。    钱    不知道“抓周”这风俗是否普及各地。我周岁的时候循例在一只漆盘里拣选一件东西,    以卜将来志向所趋。我拿的是钱——好像是个小金镑吧。我姑姑记得是如此,还有一个女佣    坚持说我拿的是笔,不知哪一说比较可靠。但是无论如何,从小似乎我就很喜欢钱。我母亲    非常诧异地发现这一层,一来就摇头道:“他们这一代的人……”我母亲是个清高的人,有    钱的时候固然绝口不提钱,即至后来为钱逼迫得很厉害的时候也还把钱看得很轻。这种一尘    不染的态度很引起我的反感,激我走到对面去,因此,一学会了“拜金主义”这名词,我就    坚持我是拜金主义者。    我喜欢钱,因为我没吃过钱的苦——小苦虽然经验到一些,和人家真吃过苦的比起来实    在不算什么——不知道钱的坏外,只知道钱的好处。    在家里过活的时候,衣食无忧,学费、医药费、娱乐费,全用不着操心,可是自己手里    从来没有钱。因为怕小孩买零嘴吃,我们的压岁钱总是放在枕头底下过了年便缴还给父亲    的,我们也从来没有想到反抗。直到十六岁我没有单独到店里买过东西,没有习惯,也就没    有欲望。    看了电影出来,像巡捕房招领的孩子一般,立在街沿上,等候家里的汽车夫把我认回去    (我没法子找他,因为老是记不得家里汽车的号码),这是我回忆中唯一的豪华感觉。    生平第一次赚钱,是在中学时代,画了一张漫画投到英文《大美晚报》上,报馆里给了    我五块钱,我立刻去买了一支小号的丹琪唇膏。我母亲怪我不把那张钞票留着做个纪念,可    是我不像她那么富于情感。对于我,钱就是钱,可以买到各种我所要的东西。    有些东西我觉得是应当为我所有的,因为我较别人更会享受它,因为它给我无比的喜    悦。眠思梦想地计划着一件衣裳,临到买的时候还得再三考虑着,那考虑的过程,于痛苦中    也有着喜悦。钱太多了,就用不着考虑了;完全没有钱,也用不着考虑了。我这种拘拘束束    的苦乐是属于小资产阶级的。每一次看到“小市民”的字样我就局促地想到自己,仿佛胸前    佩着这样的红绸字条。    这一年来我是个自食其力的小市民。关于职业女性,苏青说过这样的话:“我自己看    看,房间里每一样东西,连一粒钉,也是我自己买的。可是,这又有什么快乐可言呢?”这    是至理名言,多回味几遍,方才觉得其中的苍凉。又听见一位女士挺着胸脯子说:“我从十    七岁起养活我自己,到今年三十一岁,没用过一个男人的钱。”仿佛是很值得自傲的,然而    也近于负气吧?    到现在为止,我还是充分享受着自给的快乐的,也许因为这于我还是新鲜的事,我不能    够忘记小时候怎样向父亲要钱去付钢琴教师的薪水。我立在烟铺眼前,许久,许久,得不到    回答。后来我离开了父亲,跟着母亲住了。问母亲要钱,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因为我一直    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她是位美丽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机会和她接    触,我四岁的时候她就出洋去了,几次回来了又走了。在孩子的眼里她是辽远而神秘的。有    两趟她领我出去,穿过马路的时候,偶尔拉住我的手,便觉得一种生疏的刺激性。可是后    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    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的毁了我的爱。    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那是严格的试验。    苦虽苦一点,我喜欢我的职业。“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从前的文人是靠着统治    阶级吃饭的,现在情形略有不同,我很高兴我的衣食父母不是“帝王家”而是买杂志的大    众。不是拍大众的马屁的话——大众实在是最可爱的顾主,不那么反复无常,“天威莫    测”;不搭架子,真心待人,为了你的一点好处会记得你到五年十年之久。而且大众是抽象    的。如果必须要一个主人的话,当然情愿要一个抽象的。    赚的钱虽不够用,我也还囤了点货,去年听见一个朋友预言说:近年来老是没有销路的    乔琪绒,不久一定要入时了,因为今日的上海,女人的时装翻不出什么新花样来,势必向五    年前的回忆里去找寻灵感。于是我省下几百元来买了一件乔琪绒衣料。囤到现在,在市面上    看见有乔琪绒出现了,把它送到寄售店里去,却又希望卖不掉,可以自己留下它。    就是这样充满了矛盾,上街买菜去,大约是带有一种落难公子的浪漫的态度吧?然而最    近,一个卖菜的老头秤了菜装进我的网袋的时候,把网袋的绊子衔在嘴里衔了一会儿。我拎    着那湿濡的绊子,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自己发现与前不同的地方,心里很高兴——好像    是一点踏实的进步,也说不出是为什么。    穿    张恨水的理想可以代表一般人的理想。他喜欢一个女人清清爽爽穿件蓝布罩衫,于罩衫    下微微露出红绸旗袍,天真老实之中带点诱惑性,我没有资格进他的小说,也没有这志愿。    因为我母亲爱做衣服,我父亲曾经咕噜过:“一个人又不是衣裳架子!”我最初的回忆    之一是我母亲立在镜子跟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我在旁边仰脸看着,羡慕万分,自    己简直等不及长大。我说过:“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    子汤团,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越是性急,越觉得日子太长。童年的一天一天,温暖而    迟慢,正像老棉鞋里面,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    有时候又嫌日子过得太快了,突然长高了一大截子,新做的外国衣服,葱绿织锦的,一    次也没有上身,已经不能穿了。以后一想到那件衣服便伤心,认为是终生的遗憾。    有一个时期在继母治下生活着,拣她穿剩的衣服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棉袍,    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    —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一大半是因为自惭形秽,中学生活是不愉快的,也很少交朋友。    中学毕业后跟着母亲过。我母亲提出了很公允的办法: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话,那就不必    读书了,用学费来装扮自己;要继续读书,就没有余钱兼顾到衣装上。我到香港去读大学,    后来得了两个奖学金,为我母亲省下了一点钱,觉得我可以放肆一下了,就随心所欲做了些    衣服,至今也还沉溺其中。    色泽的调和,中国人新从西洋学到了“对照”与“和谐”两条规矩——用粗浅的看法,    对照便是红与绿,和谐便是绿与绿。殊不知两种不同的绿,其冲突倾轧是非常显著的;两种    绿越是只推扳一点点,看了越使人不安。红绿对照,有一种可喜的刺激性。可是太直率的对    照。大红大绿,就像圣诞树似的,缺少回味。中国人从前也注重明朗的对照。有两句儿歌:    “红配绿,看不足;红配紫,一泡屎。”《金瓶梅》里,家人媳妇宁蕙莲穿着大红袄,借了    条紫裙子穿着;西门庆看着不顺眼,开箱子找了一匹蓝绸与她做裙子。    现代的中国人往往说从前的人不懂得配颜色。古人的对照不是绝对的,而是参差的对    照,譬如说:宝蓝配苹果绿,松花色配大红,葱绿配桃红。我们已经忘记了从前所知道的。    过去的那种婉妙复杂的调和,惟有在日本衣料里可以找到。所以我喜欢到虹口去买东    西,就可惜他们的衣料都像古画似的卷成圆柱形,不能随便参观,非得让店伙一卷一卷慢慢    的打开来。把整个的店铺搅得稀乱而结果什么都不买,是很难为情的事。    和服的裁制极其繁复,衣料上宽绰些的图案往往被埋没了,倒是做了线条简单的中国旗    袍。予人的印象较为明晰。    日本花布,一件就是一幅图画。买回家来,没交给裁缝之前我常常几次三番拿出来赏    鉴:棕榈树的叶子半掩着缅甸的小庙,雨纷纷的,在红棕色的热带;初夏的池塘,水上结了    一层绿膜,飘着浮萍和断梗的紫的白的丁香,仿佛应当填入《哀江南》的小令里;还有一    件,题材是“雨中花”,白底子上,阴戚的紫色的大花,水滴滴的。    看到了而没买成的我也记得。有一种橄榄绿的暗色绸,上面掠过大的黑影,满蓄着风    雷。还有一种丝质的日本料子,淡湖色,闪着木纹、水纹;每隔一段路、水上飘着两朵茶碗    大的梅花,铁划银钩,像中世纪礼拜堂里的五彩玻璃窗画,红玻璃上嵌着沉重的铁质沿边。    市面上最普遍的是各种叫不出名字来的颜色,青不青,灰不灰,黄不黄,只能做背景    的,那都是中立色,又叫保护色,又叫文明色,又叫混合色。混合色里面也有秘艳可爱的,    照在身上像另一个宇宙里的太阳。但是我总觉得还不够,还不够,像VanGogh画图,    画到法国南部烈日下的向日葵,总嫌着色不够强烈,把颜色大量地堆上去,高高凸了起来,    油画变了浮雕。    对于不会说话的人,衣服是一种言语,随身带着的一种袖珍戏剧。这样地生活在自制的    戏剧气氛里,岂不是成了“套中人”了么?(契诃夫的“套中人”,永远穿着雨衣,打着    伞,严严地遮住他自己,连他的表也有表袋,什么都有个套子。)    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    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我们对于生活的体验往往是第二轮的,借助于人为    的戏剧,因此在生活与生活的戏剧化之间很难划界。    有天晚上,有月亮底下,我和一个同学在宿舍的走廊上散步,我十二岁,她比我大几    岁,她说:“我是同你很好的,可是不知道你怎样。”因为有月亮,因为我生来是一个写小    说的人。我郑重地低低说道:“我是……除了我的母亲,就只有你了。”她当时很感动,连    我也被自己感动了。    还有一件事也使我不安,那更早了,我五岁,我母亲那时候不在中国。我父亲的姨太太    是一个年纪比他大的妓女,名唤老八,苍白的瓜子脸,垂着长长的前留海,她替我做了顶时    髦的雪青丝绒的短袄长裙,向我说:“看我待你多好!你母亲给你们做衣服,总是拿旧的东    拼西改,哪儿舍得用整幅的丝绒?你喜欢我还是喜欢你母亲?”我说:“喜欢你。”因为这    次并没有说谎,想起来更觉耿耿于心了。    吃    小时候常常梦见吃云片糕,吃着吃着,薄薄的糕变成了纸,除了涩,还感到一种难堪的    怅惘。    一直喜欢吃牛奶的泡沫,喝牛奶的时候设法先把碗边的小白珠子吞下去。    《红楼梦》上,贾母问薛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深知老年人喜看热闹戏文,爱    吃甜烂之物,便都拣贾母喜欢的说了。我和老年人一样的爱吃甜的烂的。一切脆薄爽口的,    如腌菜、酱萝卜、蛤蟆酥,都不喜欢,瓜子也不会嗑,细致些的菜如鱼虾完全不会吃,是一    个最安分的“肉食者”。    上海所谓“牛肉庄”是可爱的地方,雪白干净,瓷砖墙上丁字式贴着“汤肉××元,腓    利××元”的深桃红纸条。屋顶上,球形的大白灯上罩着防空的黑布套,衬着大红里子,明    朗得很。白外套的伙计们个个都是红润肥胖,笑嘻嘻的,一只脚踏着板凳,立着看小报。他    们的茄子特别大,他们的洋葱特别香,他们的猪特别的该杀。门口停着塌车,运了两口猪进    来,齐齐整整,尚未开剥,嘴尖有些血渍,肚腹掀开一线,露出大红里子。不知道为什么,    看了绝无丝毫不愉快的感觉,一切都是再应当也没有,再合法,更合适也没有。我很愿意在    牛肉庄上找个事,坐在计算机前面专管收钱。那里是空气清新的精神疗养院。凡事想得太多    了是不行的。上大人    坐在电车上,抬头看面前立着的人,尽多相貌堂堂,一表非俗的,可是鼻孔里很少是干    净的。所以有这句话:“没有谁能够在他的底下人跟前充英雄。”    弟弟    我弟弟生得很美而我一点也不。从小我们家里谁都惋惜着,因为那样的小嘴、大眼睛与    长睫毛,生在男孩子的脸上,简直是白糟蹋了。长辈就爱问他:“你把眼睫毛借给我好不    好?明天就还你。”然而他总是一口回绝了。有一次,大家说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他问    道:“有我好看么?”大家常常取笑他的虚荣心。    他妒忌我画的图,趁没人的时候拿来撕了或是涂上两道黑杠子。我能够想象他心理上感    受的压迫。我比他大一岁,比他会说话,比他身体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    做。    一同玩的时候,总是我出主意。我们是《金家庄》上能征惯战的两员骁将,我叫月红,    他叫杏红,我使一口宝剑,他使两只铜锤,还有许许多多虚拟的伙伴。开幕的时候永远是黄    昏,金大妈在公众的厨房里咚咚切菜,大家饱餐战饭,趁着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路上    偶尔杀两头老虎,劫得老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锦毛毯,剖开来像白煮鸡蛋,可是蛋黄是圆    的。我弟弟常常不听我的调派,因而争吵起来。他是“既不能令,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实    是秀美可爱,有时候我也让他编个故事:一个旅行的人为老虎追赶着,赶着,赶着,泼风似    的跑,后头呜呜赶着……没等他说完,我已经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当个小玩意。    有了后母之后,我住读的时候多,难得回家,也不知道我弟弟过的是何等样的生活。有    一次放假,看见他,吃了一惊。他变得高而瘦,穿一件不甚干净的蓝布罩衫,租了许多连环    图画来看,我自己那时候正在读穆时英的《南北极》与巴金的《灭亡》,认为他的口胃大有    纠正的必要,然而他只晃一晃就不见了。大家纷纷告诉我他的劣迹,逃学,忤逆,没志气。    我比谁都气愤,附和着众人,如此激烈地诋毁他,他们反而倒过来劝我了。    后来,在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我父亲打了他一个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饭碗挡    住了脸,眼泪往下直淌。我后母笑了起来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    哭,你倒哭了!”我丢下了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闩上了门,无声地抽噎着,我立在镜子    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动的脸,看着眼泪滔滔流下来,像电影里的特写。我咬着牙说:“我要    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浴室的玻璃窗临着阳台,啪的一声,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弹回去了。我弟弟在阳台    上踢球。他已经忘了那回事了。这一类的事,他是惯了的。我没有再哭,只感到一阵寒冷的    悲哀。一 纷繁家事 姑姑语录    我姑姑说话有一种清平的机智见识,我告诉她有点像周作人他们的。她照例说她不懂得    这些,也不感到兴趣——因为她不喜欢文人,所以处处需要撇清。可是有一次她也这样说    了:“我简直一天到晚的发出冲淡之气来!”    有一天夜里非常的寒冷。急急地要往床里钻的时候,她说:“视睡如归。”写下来可以    成为一首小诗:“冬之夜,视睡如归。”    洗头发,那一次不知怎么的头发很脏很脏了,水墨黑。她说:“好像头发掉色似的。”    她有过一个年老唠叨的朋友,现在不大来往了。她说:“生命太短了,费那么些时间和    这样的人在一起是太可惜——可是,和她在一起,又使人觉得生命太长了。”    起初我当做她是说:因为厌烦的缘故,仿佛时间过得奇慢。后来发现她是另外一个意    思:一个人老了,可以变得那么的龙钟糊涂,看了那样子,不由得觉得生命太长了。她读了    苏青和我对谈的记录,(一切书报杂志,都要我押着她看的。她一来就声称“看不进去。”    我的小说,因为亲戚份上,她倒是很忠实地篇篇过目,虽然嫌它大不愉快。原稿她绝对拒绝    看,清样还可以将就。)关于职业妇女,她也有许多意见。她觉得一般人都把职业妇女分开    作为一种特别的类型,其实不必。职业上的成败,全看一个人的为人态度,与家庭生活里没    有什么不同。普通的妇女职业,都不是什么专门技术的性质,不过是在写字间里做人罢了。    在家里有本领的,如同王熙凤,出来了一定是个了不起的经理人才。将来她也许要写本书关    于女人就职的秘诀,譬如说开始的时候应当怎样地“有冲头”,对于自己怎样地“隐恶扬    善”……然而后来她又说:“不用劝我写了,我做文人是不行的。在公事房里专管打电报,    养成了一种电报作风,只会一味的省字,拿起稿费来太不上算了!”    她找起事来,挑剔得非常厉害,因为:“如果是个男人,必须养家活口的,有时候就没    有选择的余地,怎么苦也得干,说起来是他的责任,还有个名目。像我这样没有家累的,做    着个不称心的事,愁眉苦脸嫌了钱来,愁眉苦脸活下去,却是为什么呢?”    从前有一个时期她在无线电台上报告新闻,诵读社论,每天工作半小时。她感慨地说:    “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好几万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着有意思的话,却拿    不到一个钱。”    她批评一个胆小的人吃吃艾艾的演说:“人家睡珠咳玉,他是珠玉卡住了喉咙了。”    “爱德华七世路”(爱多亚路)我弄错了当做是“爱德华八世路”,她说:“爱德华八    世还没来得及成马路呢。”    她对于我们张家的人没有多少好感——对我比较好些,但也是因为我自动地粘附上来,    拿我无可奈何的缘故。就这样她也常常抱怨:“和你住在一起,使人变得非常唠叨(因为需    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为对方太低能)。”有一次她说到我弟弟很可怜地站在她眼前:    “一双大眼睛吧达吧达望着我。”“吧达吧达”四个字用得真是好,表现一个无告的男孩子    沉重而潮湿地目夹着眼。    她说她自己:“我是文武双全,文能够写信,武能够纳鞋底。”我在香港读书的时候顶    喜欢收到她的信,淑女化的蓝色字细细写在极薄的粉红拷贝纸上,(是她办公室里省下来    的,用过的部分裁了去,所以一页页大小不等,读起来淅沥煞辣作脆响。)信里有一种无聊    的情趣,总像是春夏的晴天。语气很平淡,可是用上许多惊叹号,几乎全用惊叹号来做标    点,十年前是有那么一派的时髦文章的罢?还有,她老是写着“狠好,”“狠高兴,”我同    她辩驳过,她不承认她这里应当用“很”字。后来我问她:“那么,‘凶狠’的‘狠’字,    姑姑怎么写呢?”她也写作“狠”。我说:“那么那一个‘很’字要它做什么呢?姑姑不能    否认,是有这么一个字的。”她想想,也有理。我又说:“现在没有人写‘狠好’了。一这    样写,马上把自己归入了周瘦鹃他们那一代。”她果然从此改了。    她今年过了年之后,运气一直不怎么好。越是诸事不顺心,反倒胖了起来,她写信给一    个朋友说,“近来就是闷吃闷睡闷长。……好容易决定做条裤子,前天裁了一只腿,昨天又    裁了一只腿,今天早上缝了一条缝,现在想去缝第二条缝。这条裤子总有成功的一日罢?”    去年她生过病,病后久久没有复元。她带一点嘲笑,说道:“又是这样的恹恹的天气,    又这样的虚弱,一个人整个地象一首词了!”    她手里卖掉过许多珠宝,只有一块淡红的披霞,还留到现在,因为欠好的缘故。战前拿    去估价,店里出她十块钱,她没有卖。每隔些时,她总把它拿出来看看,这里比比,那里比    比,总想把它派点用场,结果又还是收了起来,青绿丝线穿着的一块宝石,冻疮肿到一个程    度就有那样的淡紫红的半透明。襟上挂着做个装饰品罢,衬着什么底子都不好看。放在同样    的颜色上,倒是不错,可是看不见,等于没有了。放在白的上,那比较出色了,可是白的也    显得脏相了。还是放在黑缎子上面顶相宜——可是为那黑色衣服的本身着想,不放,又还要    更好些。    除非把它悬空宕着,做个扇坠什么的。然而它只有一面是光滑的。反面就不中看;上头    的一个洞,位置又不对,在宝石的正中。    姑姑叹了口气,说:“看着这块披霞,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一 纷繁家事 说胡萝卜    有一天,我们饭桌上有一样萝卜煨肉汤。我问我姑姑:“洋花萝卜跟胡萝卜都是古时候    从外国传进来的吧?”她说:“别问我这些事。我不知道。”她想了一想,接下去说道:    “我第一次同胡萝卜接触,是小时候养‘叫油子’,就喂它胡萝卜。还记得那时候奶奶(指    我的祖母)总是把胡萝卜一切两半,再对半一切,塞在笼子里,大约那样算切得小了。——    要不然我们吃的菜里是向来没有胡萝卜这样东西的。——为什么给‘叫油子’吃这个,我也    不懂。”    我把这一席话暗暗记下,一字不移地写下来,看看忍不住要笑,因为只消加上“说胡萝    卜”的标题,就是一篇时髦的散文,虽说不上冲淡隽永,至少放在报章杂志里也可以充充    数。而且妙在短——才抬头,已经完了,更使人低徊不已。一 纷繁家事 夜营的喇叭    晚上十点钟,我在灯下看书,离家不远的军营里的喇叭吹起了熟悉的调子。几个简单的    音阶,缓缓的上去又下来,在这鼎沸的大城市里难得有这样的简单的心。    我说:“又吹喇叭了。姑姑可听见?”我姑姑说:“没留心。”    我怕听每天晚上的喇叭,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听见。我说:“啊,又吹起来了。”可是这    一次不知为什么,声音极低,绝细的一丝,几次断了又连上。这一次我也不问我姑姑听得见    听不见了。我疑心根本没有什么喇叭,只是我自己听觉上的回忆罢了。于凄凉之外还感到恐    惧。    可是这时候,外面有人响亮地吹起口哨,信手拾起了喇叭的调子。我突然站起身,充满    喜悦与同情,奔到窗口去,但也并不想知道那是谁,是公寓楼上或是楼下的住客,还是街上    过路的。一 纷繁家事 公寓生活记趣    读到“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两句词,公寓房子上层的居民多    半要感到毛骨悚然。屋子越高越冷。自从煤贵了之后,热水汀早成了纯粹的装饰品。构成浴    室的图案美,热水龙头上的H字样自然是不可少的一部分;实际上呢,如果你放冷水而开错    了热水龙头,立刻便有一种空洞而凄怆的轰隆轰隆之声从九泉之下发出来,那是公寓里特别    复杂,特别多心的热水管系统在那里发脾气了。即使你不去太岁头上动土,那雷神也随时地    要显灵。无缘无故,只听见不怀好意的“嗡……”拉长了半晌之后接着“訇訇”两声,活像    飞机在顶上盘旋了一会,掷了两枚炸弹。在战时香港吓细了胆子的我,初回上海的时候,每    每为之魂飞魄散。若是当初它认真工作的时候,艰辛地将热水运到六层楼上来,便是咕噜两    声,也还情有可原。现在可是雷声大,雨点小,难得滴下两滴生锈的黄浆……然而也说不得    了,失业的人向来是肝火旺的。    梅雨时节,高房子因为压力过重,地基陷落的原故,门前积水最深。街道上完全干了。    我们还得花钱雇黄包车渡过那白茫茫的护城河,雨下得太大的时候,屋子里便闹了水灾。我    们轮流抢救,把旧毛巾,麻袋,褥单堵住了窗户缝,障碍物湿濡了,绞干,换上,污水折在    脸盆里,脸盆里的水倒在抽水马桶里。忙了两昼夜,手心磨去了一层皮,墙根还是汪着水,    糊墙的花纸还是染了斑斑点点的水痕与霉迹子。    风如果不朝这边吹的话,高楼上的雨倒是可爱的。有一天,下了一黄昏的雨,出去的时    候忘了关窗户,回来一开门,一房的风声雨味,放眼望出去,是碧蓝的潇潇的夜,远处略有    淡灯摇曳,多数的人家还没点灯。    常常觉得不可解,街道上的喧声,六楼上听得分外清楚,仿佛就在耳根底下,正如一个    人年纪越高,距离童年渐渐远了,小时的琐屑的回忆反而渐渐亲切明晰起来。    我喜欢听市声。比我较有诗意的人在枕上听松涛,听海啸,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得    着觉的。在香港山上,只有冬季里,北风彻夜吹着常青树,还有一点电车的韵味。长年住在    闹市里的人大约非得出了城之后的才知道他离不了一些什么。城里人的思想,背景是条纹布    的幔子,淡淡的白条子便是行驰着的电车——平行的,匀净的,声响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    识里去。    我们的公寓近电车厂邻,可是我始终没弄清楚电车是几点钟回家。“电车回家”这句子    仿佛不很合适——大家公认电车为没有灵魂的机械,而“回家”两个字有着无数的情感洋溢    的联系。但是你没看见过电车进厂的特殊情形罢?一辆衔接一辆,像排了队的小孩,嘈杂,    叫嚣,愉快地打着哑嗓子的铃:“克林,克赖,克赖,克赖!”吵闹之中又带着一点由疲乏    而生的驯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着母亲来刷洗他们。车里的灯点得雪亮。专做下班的售票    员的生意的小贩们曼声兜售着面包。有时候,电车全进厂了,单剩下一辆,神秘地,像被遗    弃了似的,停在街心。从上面望下去,只见它在半夜的月光中坦露着白肚皮。    这里的小贩所卖的吃食没有多少典雅的句色。我们也从来没有缒下篮子去买过东西。    (想起《侬本痴情》里的顾兰君了。她用丝袜结了绳子,缚住了纸盒,吊下窗去买汤面。袜    子如果不破,也不是丝袜了!在节省物资的现在,这是使人心惊肉跳的奢侈。)也许我们也    该试着吊下篮子去。无论如何,听见门口卖臭豆腐干的过来了,便抓起一只碗来,蹬蹬奔下    六层楼梯,跟踪前往,在远远的一条街上访到了臭豆腐干担子的下落,买到了之后,再乘电    梯上来,似乎总有点可笑。    我们的开电梯的是个人物,知书达理,有涵养,对于公寓里每一家的起居他都是一本清    帐。他不赞成他儿子去做电车售票员——嫌那职业不很上等。再热的天,任凭人家将铃揿得    震天响,他也得在汗衫背心上加上一件熨得溜平的纺绸小褂,方肯出现。他拒绝替不修边幅    的客人开电梯。他的思想也许缙绅气太重,然而他究竟是个有思想的人。可是他离了自己那    间小屋,就踏进了电梯的小屋——只怕这一辈子是跑不出这两间小屋了。电梯上升,人字图    案的铜栅栏外面,一重重的黑暗往下移,棕色的黑暗,红棕色的黑暗,黑色的黑暗……衬着    交替的黑暗,你看见司机人的花白的头。    没事的时候他在后天井烧个小风炉炒菜烙饼吃。他教我们怎样煮红米饭:烧开了,熄了    火,停个十分钟再煮,又松,又透,又不塌皮烂骨,没有筋道。    托他买豆腐浆,交给他一只旧的牛奶瓶。陆续买了两个礼拜,他很简单地报告道:“瓶    没有了。”是砸了还是失窃了,也不得而知。再隔了些时,他拿了一只小一号的牛奶瓶装了    豆腐浆来,我们问道:“咦?瓶又有了?”他答道:“有了。”新的瓶是赔给我们的呢还是    借给我们的,也不得而知。这一类的举动是颇有点社会主义风的。    我们的新闻报每天早上他要循例过目一下方才给我们送来。小报他读得更为仔细些,因    此要到十一二点钟才轮得到我们看。英文,日文,德文俄文的报他是不看的,因此大清早便    卷成一卷插在人家弯曲的门钮里。    报纸没有人偷,电铃上的钢板却被撬去了。看门的巡警倒有两个,虽不是双生子,一样    都是翻领里面竖起了木渣渣的黄脸,短裤与长统袜之间露出木渣渣的黄膝盖;上班的时候,    一般都是横在一张藤椅上睡觉,挡住了信箱。每次你去看看信箱的时候总得殷勤地凑到他面    颊前面,仿佛要询问:“酒刺好了些罢?”    恐怕只有女人能够充份了解公寓生活的特殊优点:佣人问题不那么严重。生活程度这么    高,即使雇得起人,也得准备着受气。在公寓里“居家过日子”是比较简单的事。找个清洁    公司每隔两星期来大扫除一下,也就用不着打杂的了。没有佣人,也是人生一快。抛开一切    平等的原则不讲,吃饭的时候如果有个还没吃过饭的人立在一边眼睁睁望着,等着为你添    饭,虽不至于使人食不下咽,多少有些讨厌。许多身边杂事自有它们的愉快性质。看不到田    园里的茄子,到菜场上去看看也好——那么复杂的,油润的紫色;新绿的豌豆,熟艳的辣    椒,金黄的面筋,像太阳里的肥皂泡。把菠菜洗过了,倒在油锅里,每每有一两片碎叶子粘    在蔑篓底上,抖也抖不下来;迎着亮,翠生生的枝叶在竹片编成的方格子上招展着,使人联    想到篱上的扁豆花。其实又何必“联想”呢?篾篓子的本身的美不就够了么?我这并不是效    忠于国社党,劝诱女人回到厨房里去。不劝便罢,若是劝,一样的得劝男人到厨房里去走一    遭。当然,家里有厨子而主人不时的下厨房,是会引起厨子最强烈的反感的。这些地方我们    得寸步留心,不能太不识眉眼高低。    有时候也感到没有佣人的苦处。米缸里出虫,所以掺了些胡椒在米里——据说米虫不大    喜欢那刺激性的气味,淘米之前先得把胡椒拣出来。我捏了一只肥白的肉虫的头当做胡椒,    发现了这错误之后,不禁大叫起来,丢下饭锅便走。在香港遇见了蛇,也不过如此罢了。那    条蛇我只见到它的上半截,它钻出洞来矗立着,约有二尺来长,我抱了一叠书匆匆忙忙下山    来。正和它打了个照面。它静静地望着我,我也静静地望着它,望了半晌,方才哇呀呀叫出    声来,翻身便跑。提起虫豸之类,六楼上苍蝇几乎绝迹,蚊子少许有两个。如果它们富于想    象力的话,飞到窗口往下一看,便会晕倒了罢?不幸它们是像英国人一般地淡漠与自足——    英国人住在非洲的森林里也照常穿上了燕尾服进晚餐。    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厌倦了大都会的人们往往记挂着和平幽静的乡村,心心    念念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告老归田,养蜂种菜,享点清福,殊不知在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便要引    起许多闲言闲语,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层你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    然而一年一度,日常生活的秘密总得公布一下。夏天家家户户都大敞着门,搬一把藤椅    坐在风口里。这边的人在打电话,对过一家的仆欧一面熨衣裳,一面便将电话上的对白译成    德文说给他的小主人听。楼底下有个俄国人在那里响亮地教日文。二楼的那位女太太和贝多    芬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捶十八敲,咬牙切齿打了他一上午;钢琴上倚着一辆脚踏车。不    知道哪一家在煨牛肉汤,又有哪一家泡了焦三仙。    人类天生的是爱管闲事。为什么我们不向彼此的私生活里偷偷的看一眼呢,既然被看者    没有多大损失而看的人显然得到了片刻的愉悦?凡事牵涉到快乐的授受上,就犯不着斤斤计    较了。较量些什么呢?——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屋顶花园里常常有孩子们溜冰,兴致高的时候,从早到晚在我们头上咕滋咕滋锉过来又    锉过去,像瓷器的摩擦,又像睡熟的人在那里磨牙,听得我们一粒粒牙齿在牙仁里发酸如同    青石榴的子,剔一剔便会掉下来。隔壁一个异国绅士声势汹汹上楼去干涉。他的太太提醒他    道:“人家不懂你的话,去也是白去。”他揎拳掳袖道:“不要紧,我会使他们懂得的!”    隔了几分钟他偃旗息鼓嗒然下来了。上面的孩子年纪都不小了,而且是女性,而且是美丽    的。    谈到公德心,我们也不见得比人强。阳台上的灰尘我们直截了当地扫到楼下的阳台上    去。“阿,人家栏干上晾着地毯呢——怪不过意的,等他们把地毯收了进去再扫罢!”一念    之慈,顶上生出灿烂圆光。这就是我们的不甚彻底的道德观念。二 女性风景 炎樱语录    我的朋友炎樱说:“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    炎樱个子生得小而丰满,时时有发胖的危险,然而她从来不为这担忧,很达观地说:    “两个满怀较胜于不满怀。”(这是我根据“软玉温香抱满怀”勉强翻译的。她原来的话    是:(Twoarmfulsisbetterthannoarmful”)①关于加拿    大的一胎五孩,炎樱说:“一加一等于二,但是在加拿大,一加一等于五。”    炎樱描写一个女人的头发,“非常非常黑,那种黑是盲人的黑。”    炎樱在报摊上翻阅画报,统统翻遍之后,一本也没买。报贩讽刺地说:“谢谢你!”炎    樱答道:“不要客气。”有人说:“我本来打算周游世界,尤其是想看看撒哈拉沙漠,偏偏    现在打仗了。”炎樱说:“不要紧,等他们仗打完了再去。撒哈拉沙漠大约不会给炸光了    的。我很乐观。”    炎樱买东西,付帐的时候总要抹掉一些零头,甚至于在虹口,犹太人的商店里,她也这    样做。她把皮包的内容兜底掏出来,说:“你看,没有了,真的,全在这儿了。还多下二十    块钱,我们还要吃茶去呢。专为吃茶来的,原没有想到要买东西,后来看见你们这儿的货色    实在好……”犹太女人微弱地抗议了一下:“二十块钱也不够你吃茶的……”    可是店老板为炎樱的孩子气所感动——也许他有过这样的一个棕黄皮肤的初恋,或是早    夭的妹妹。他凄惨地微笑,让步了。“就这样罢。不然是不行的,但是为了吃茶的缘    故……”他告诉她附近那一家茶室的蛋糕最好。    炎樱说:“月亮叫喊着,叫出生命的喜悦、一颗小星是它的羞涩的回声。”    中国人有这句话:“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西方有一句相仿佛的谚语:“两    个头总比一个好。”炎樱说:“两个头总比一个好——在枕上。”她这句话是写在作文里面    的,看卷子的教授是教堂的神父。她这种大胆,任何再大胆著名的作家恐怕也望尘莫及。    炎樱也颇有做作家的意思,正在积极学习华文。在马路上走着,一看见店铺招牌,大幅    广告,她便停住脚来研究,随即高声读出来:“大什么昌。老什么什么。‘表’我认得,    ‘飞’我认得——你说‘鸣’是鸟唱歌:但是‘表飞鸣’是什么意思?‘咖啡’的‘咖’是    什么意思?”    中国字是从右读到左的,她知道。可是现代的中文有时候又是从左向右。每逢她从左向    右读,偏偏又碰着从右向左。中国文字奥妙无穷,因此我们要等这位会说俏皮话,而于俏皮    话之外还另有使人吃惊的思想的文人写文章给我们看,还得等些时。二 女性风景 双声    獏梦①与张爱玲一同去买鞋。两人在一起,不论出发去做什么事,结局总是吃。    “吃什么呢?”獏梦照例要问。    张爱玲每次都要想一想,想到后来还是和上次相同的回答:“软的,容易消化的,奶油    的。”    在咖啡馆里,每人一块奶油蛋糕,另外要一份奶油;一杯热巧克力加奶油,另外要一份    奶油。虽然是各自出钱,仍旧非常热心地互相劝诱:“不要再添点什么吗?真的一点都吃不    下了吗?”主人让客人的口吻。    张爱玲说:“刚吃好,出去一吹风要受凉的,多坐一会好么?”坐定了,长篇大论地说    起话来;话题逐渐严肃起来的时候,她又说:“你知道,我们这个很像一个座谈会了。”起    初05都市的人生    ①我替她取名“炎樱”,她不甚喜欢,恢复了原来的名姓“莫黛”——“莫”是姓的译    音,“黛”是因为皮肤黑。——然后她自己从阿部教授那里,发现日本古传说里有一种吃梦    的兽叫做“獏”,就改“莫”为“獏”。“獏”可以代表她的为人,而且云鬓高耸,本来也    像个有角的小兽。“獏黛”读起来不大好听,有点像“麻袋”,有一次在电话上又被人缠错    了当作“毛头”,所以又改为“獏梦”。这一次又有点像“嫫母”。可是我不预备告诉她    了。——作者原注。55    獏梦说到圣诞节的一个跳舞会:“他们玩一种游戏,叫做:‘向最智慧的鞠躬,向最美    丽的下跪,向你最爱的接吻。”“哦,许多人向你下跪吗?”    獏梦在微明的红灯里笑了,解释似地说:“那天我穿了黑的衣裳,把中国小孩旧式的围    嘴子改了个领圈——你看见过的那围嘴子,金线托出了一连串的粉红蟠桃。那天我实在是很    好看。”    “唔。也有人说你是他最爱的吗”?    “有的。大家乱吻一阵,也不知是谁吻谁,真是傻。我很讨厌这游戏,但是如果你一个    人不加入,更显得傻。我这个人顶随和。我一个朋友不是这样说的吗:‘现在你反对共产主    义,将来万一共产了,你会变成最活动的党员,就因为你绝对不能做个局外人。’——看你    背后有什么。”“噢,棕榈树,”张爱玲回头一看,盆栽的小棕树手爪样的叶子正罩在她头    上,她不感兴趣地拨了拨它,“我一点也不觉得我是坐在树底下。”咖啡馆的空气很菲薄,    苹果绿的墙,粉荷色的小灯,冷清清没有几个人。“他们都是吻在嘴上的么,还是脸上?”    “当然在嘴上,他们只有吻在嘴上才叫吻。”    “光是嘴唇碰着的,银幕上的吻么?”    “不是的。”    “哦。”    “真讨厌,我只有一种兽类的不洁的感觉。”獏梦不愉快的时候,即刻换了一种薄薄的    单寒的喉咙,与她腴丽的人完全不相称。“可是我装得很好,大家还以为我玩得非常高兴    呢,谁也看不出我的嫌恶。”    “上海那些杂七骨董的外国人,美国气很重,这样的‘颈会’(注:英文用‘颈’字作    为动词,专指当众的拥抱接吻,和中国‘交颈’意思又两样)在他们是很普通的吧?”“也    许我是太老式,我非常的不赞成。不但是当众,就是没人在——如果一个男人是认真喜欢你    的,他还当你也一样地喜欢他,这对于他是不公平的,给他错误的印象。至于有时候,根本    对方不把你看得太严重,再给他种种自由,自己更显得下贱。”    “的确是不好。桃乐赛·狄斯说的——引经据典引到狄斯女士信箱,好像太浅薄可笑,    可是狄斯女士有些话实在是很对——她说美国的年轻人把‘颈’看得太随便,弄惯了,什么    都稀松平常,等到后来真的遇见了所爱的人,应当在身体的接触上得到大大的快乐,可是感    情已经钝化了,所以也是为他们自己的愉快打算……”    獏:“也许他们等不及呢——情愿零零碎碎先得到一点愉快。我觉得是这样:如果他们    喜欢的话,那就没有什么不对;如果一个女孩子本身并没有需要,只是为了一时风气所趋,    怕人家笑她落后或是缺乏性感,也不得不从众,那我想是不对。”张:“可是,如果她感到    需要的话,这样挑拨也是很危险的,进一步引到别的上头,会有比较严重的结果,你想不是    么?接吻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獏:“嗳,对了。”    张:“如果她不感到需要,当然逼迫自己也是很危险的——印象太坏了,会影响到以后    的性心理。”    獏:“只有俄国女人是例外。俄国女孩子如果放浪一点,也是情有可原,她们老得特别    的快,结婚没有多时就胖得像牛。以后无论她们需要不需要,反正没有多少罗曼斯了。——    真的,俄国女人年纪大一点就简直看不得。古话说:‘没结婚,先看你的丈母娘。’(因为    丈母娘就是妻子老来的影子)如果男人要照这样做,所有的俄国女人全没有结婚的机会    了……那天的宴会里有几个俄国青年编了一出极短的戏,很有趣,叫‘永远的三角’。非常    简单,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迎面走来,抱住了,同声说:‘我的爱!’窗外有个人影一闪,女    人急了,说‘我的丈夫!”男人匆匆地要溜,说:‘我的帽子!’完了。”张:“真好!—    —不知为什么,白俄年轻的时候有许多聪明的,到后来也不听见他们怎样,从来没有什么成    就。杂种人也是这样,又有天才,又精明,会算计……”(突然地,她为獏梦恐惧起来)。    獏:“是的,大概是因为缺少鼓励。社会上对他们有点歧视。”    张:“不,我想上海在这一点上倒是很宽容的,什么都是自由竞争。我想,还是因为他    们没有背景,不属于哪里,沾不着地气。”    獏:“也许。哎,我还没说完呢,关于他们的戏,还有‘永远的三角在英国’:妻子和    情人拥抱着,丈夫回来撞见了,丈夫非常地窘,喃喃地造了点借口,拿了他的雨伞,重新出    去了。‘永远的三角在俄国’:妻子和情人拥抱,丈夫回来看见了,大怒,从身边拔出三把    手枪来,给他们每人一把,他自己也拿一把,各自对准了太阳穴,轰然一声,同时自杀    了。”张:“真可笑,真像!”    獏:“妒忌这样东西真是——拿它无法可想。譬如说,我同你是好朋友。假使我有丈    夫,在他面前提起你的时候,我总是只说你的好处,那么他当然只知道你的好处,所以非常    喜欢你。那我又不情愿了。——如果是你呢?”张:“我也要妒忌的。”    獏:“又不便说明,闷在心头,对朋友,只有在别的上头刻毒些——可以很刻毒。多年    的感情渐渐地被破坏,真是悲惨的事。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说明的。你答应我,如果有这    样的一天,你就对我说:‘獏梦,我妒忌了。你留神一点,少来来!”    张:(笑)“好的,一定。”    獏:“我不大能够想象,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我的丈夫在吻你,我怎么办——口吐白沫大    闹一场呢,还是像那英国人似的非常窘,悄悄躲出去。——还有一点奇怪的,如果我发现我    丈夫在吻你,我妒忌的是你而不是他——”    张:(笑起来)“自然当是这样,这有什么奇怪呢?你有时候头脑非常混乱。”    獏:(继续想她的)“我想我还是不会大闹的。大闹过后,隔了许多天,又懊悔起来,    也许打个电话给你,说:‘张爱①,几时来看看我吧!’”    张:“我是不会当场发脾气的,大约是装做没看见,等客人走了,背地里再问他到底是    怎么一回事。其实问也是多余的,我总觉得一个男人有充分的理由要吻你。不过原谅归原    谅,这到底是不行的。”    獏:“当然!堂堂正正走进来说:‘喂,这是不行的!’”张:“在我们之间可以这    样,换了一个别的女人就行不通。发作一场,又做朋友了,人家要说是神经病。而且麻烦的    是,可妒忌的不单是自己的朋友,随便什么女人,男人稍微提到,说声好,听着总有点难    过,不能每一趟都发脾气。而且发惯了脾气,他什么都不对你说了,就说不相干的,也存着    戒心,弄得没有可谈的了。我想还是忍着的好。脾气是越纵容越脾气大。忍忍就好。”    獏:“不过这多讨厌呢,常常要疑心——当然你想着谁都是喜欢他的,因为他是最最好    的——不然也不会嫁给他了。生命真是要命的事!”    张:“关于多妻主义——”    獏:“理论上我是赞成的,可是不能够实行。”张:“我也是,如果像中国的弹词小说    里的,两个女人是姊妹或是结拜姊妹呢?”    獏:“只有更糟。”    张:“是的。可是如果另外的一个女人是你完全看不起的,那也是我们的自尊心所不能    接受的。结果也许你不得不努力地在她里面发现一些好处,使得你自己喜欢她。是有那样的    心理的。当然,喜欢了之后,只有更敌视。”    獏:“幸而现在还轮不到我们。欧洲就快要行多妻主义了,男人死得太多——看他们可    有什么好一点的办法想出来。”张:(猝然,担忧地)“獏梦,将来你老了的时候预备穿什    么样的衣服呢?”    獏:“印度装的披纱——我想那是最慈悲的。不管我将来嫁给印度人或是中国人,我要    穿印度的披纱——石像的庄严,胖一点瘦一点都没有关系。或者,也许,中国旧式的袄    裤……”    张:(高兴起来)“嗳,对了,我也可以穿长大的袄裤,什么都盖住了,可是仍旧很有    样子;青的黑的,赫黄的,也有许多陈年的好颜色。”    獏:“哪,现在你放心了!对于老年没有恐惧了,是不是?从来没有看见张爱这样的    人!连将来她老了的时候该穿什么衣服都要我预先决定!是不是我应当在遗嘱上写明了:几    年以后张爱可以穿什么什么……”    张:(笑)“不是的——你知道我最恨现在这班老太太,怎么暗淡怎么穿。瑟瑟缩缩    的,如果有一点个性,就是教会气。外国老太太们倒是开通,红的花的都能穿,大块的背脊    上,密密的小白花,使人头昏,蓝底子印花绸,红底子印花布,包着不成人形的肉,真难    看!”    獏:“噢,你记得上回我跟一个朋友讨论东西洋的文化,我忽然想起来有一点我要告诉    他:西方的时装也是一代否定一代的,所以花样翻新,主意非常多;而印度的披纱是永久    的,慢慢地加一点进去,加一点进去,终于成了定型,有普遍的包涵的美,改动一点小节都    不可能。还有关于日本文化——我对日本文化的迷恋,已经过去了。”    张:“啊,我也是!三年前,初次看见他们的木版画,他们的衣料、瓷器,那些天真    的、红脸的小兵,还有我们回上海来的船上,那年老的日本水手拿出他三个女儿的照片给我    们看;路过台湾,台湾的秀丽的山,浮在海上,像中国的青绿山水画里的,那样的山,想不    到,真的有!日本的风景听说也是这样。船舱的窗户洞里望出去,圆窗户洞,夜里,海湾是    蓝灰色的,静静的一只小渔船,点一盏红灯笼……那时候真是如痴如醉地喜欢着呀!”    獏:“是的,他们有一种雅气的风韵,非常可爱的。”张:“对于我,倒不是完全因为    他们的雅气。因为我是中国人,喜欢那种古中国的厚道含蓄。他们有一种含蓄的空气。”    獏:“嗳,好的就是那种空气。譬如说山上有一层银白的雾,雾是美的,然而雾的后面还是    有个山在那里。山是真实。他们的雾,后面没有山。”    张:“是的,他们有许多感情都是浮面的。对于他们不熟悉的东西,他们没有感情;对    于熟悉的东西,每一样他们都有一个规定的感情——‘应当怎样想’。”    獏:“看他们的画,在那圆熟嫣丽之中,我总觉得还有更多更多的意思,使人虚心地等    待着。可是现在我知道,一眼看到的,就全在那里了。”    张:“……”    獏:“……”    张:“……”    獏:“你想我们批评得太苛刻么?我们总是贪多贪多,总是不满足。”    张:“我想并不太苛刻。可是,同西洋同中国现代的文明比较起来,我还是情愿日本的    文明的。”    獏:“我也是。”    张:“现在的中国和印度实在是不大好。至于外国,像我们都是在英美的思想空气里面    长大的,有很多的机会看出他们的破绽。就连我所喜欢的赫克斯莱,现在也渐渐的不喜欢    了。”    獏:“是的,他并没有我们所想的伟大。”    张:“初看是那么深而狭,其实还是比较头脑简单的。”獏:“就连埃及的艺术,那样    天高地厚的沉默,我都有点疑心,本来没有什么意思,意思都是我们自己给加进去的。”    张:“啊,不过,一切的艺术不都是这样的么?这有点不公平了。”    獏:(笑)“我自己也害怕,这样地没常性,喜欢了又丢掉,一来就粉碎了幻象。”    张:“我想是应当这样的,才有个比较同进步。有些人甚至就停留在王尔德上——真    是!”    獏:“王尔德那样的美真是初步的。——所以我害怕呀,现在我同你说话,至少我知道    你是懂得的;同别人说这些,人家尽管点头,我怎么知道他真的懂得了没有?家里人都会当    我发疯!所以,你还是不要走开吧!”    张:“好,不走。我大约总在上海的。”    獏:“日本人的个性里面有一种完全——简直使人灰心的一种完全。嫁给外国人的日本    女人,过了大半辈子的西洋生活,看上去是绝对地被同化了,然而丈夫一死,她带了孩子,    还是要回日本,马上又变成最彻底的日本人,鞠躬,微笑,成串地说客气话,爱国爱得很热    心,同时又有那种深深浅浅的凄清……”    张:“嗳,不知为什么,日本人同家乡真的隔绝了的话,就简直不行。像美国的日侨,    生长在美国的,那是非常轻快漂亮,脱尽了日本气的了;他们之中就很少好的,我不喜欢他    们。不像中国人,可以有欧化的中国人,到底也还是中国人,也有好有坏。日本人是不能有    一半一半的。”獏:“你记得你告诉过我,一个人种学家研究出来,白种人的思想是一条直    线,中国人的思想是曲折的小直线;白种人是严格地合逻辑的,而中国人的逻辑常常转弯,    比较活动;日本人的思想方式却是更奇怪的,是两条平行的虚线,左边一小划,右边一小    划,然后再是左边一小划,右边一小划,这样推行下去。——这不是就像一个人的足印?足    印与足印之间本来是有空隙的,即使高一脚,低一脚,踏空了一步,也没有大碍;不像一条    直线,一下子中断了,反而不容易连下去。”    张:“呀,真好,两条平行的虚线比作足迹。单是想到一个人的足迹,这里面就有一种    完整性。”    从咖啡店里走出来,已经是黑夜,天上有冬天的小小的蛾眉月和许多星,地上,身上,    是没有穿衣服似的,漫了水似的,透明透亮的寒冷。她们的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同样的    远近;可是獏梦坚持着要人送,张爱玲虽然抱怨着,还是陪她向那边走去。    张:(战抖着)“真冷!不行,我一定要伤风了!”    獏:“不会的。多么可爱的,使人神旺的天气!”张:“你当然不会伤风,再冷些你也    可以不穿袜子,吃冰淇淋,出汗。我是要回去了!越走,回去的路越远。不行,我真的要生    病了!”    獏:“啊,不要回去,送我就送到底吧,也不要生病!”张:“你不能想象生病的苦    处。现在你看我有说有笑,多少也有点思想,等回去发烧呕吐了,却只有我一个人。我姑姑    常常说我自私:‘只有獏梦,比你还自私!’”獏:“啊,难道你也真的这样想么?喂,我    有很好的一句话批评阿部教授的短篇小说《星期五之花》。那一篇我看到实在很失望。”    张:“我也是。仿佛是要它微妙的,可是只做到轻淡。”獏:“是的,不过是一点小意    思,经不起这样大写的。整个地拉得太长,摊得太薄了。可是我说得它很美丽,我说它是一    张铅笔画,上面却加上了两笔墨水的勾勒,落了痕迹了。    我就这样写在作文里交了进去,你想他会生气么?”张:“不会的吧?可是不行,我真    的要回去了,太冷了!”獏:“啊,这样走着说话不是很好么?”    张:“是的,可是,回去的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你知道有时候我耐不住一刻的寂寞。电    车上倒是有许多人,热热闹闹的,可是挤不上。不然就坐三轮车回去,把时间缩短一点也    好,我又不愿意花那个钱,太冤枉了!为什么我要把你送到家然后自己叫三轮车回去?又不    是你的男朋友!——除非你替我出一半钱。”    獏:“好了好了,不要叽咕了,你叫三轮车回去,我出一半。”    张:“好的,那么。”    张爱玲没有一百元的票子,问獏梦借了两百块,坐车用了一百七十,在车上一路算着獏    梦应当出八十五,下次要记着还她一百十五元。她们的钱向来是还来还去,很少清帐的时    候。二 女性风景 我看苏青    苏青与我,不是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样密切的朋友,我们其实很少见面。也不是像有些人    可以想象到的,互相敌视着。同行相妒,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何况都是女人——所有的女人    都是同行。可是我想这里有点特殊情形。即使从纯粹自私的观点看来,我也愿意有苏青这么    一个人存在,愿意她多写,愿意有许多人知道她的好处,因为,低估了苏青的文章的价值,    就是低估了现地的文化水准。如果必需把女作者特别分作一栏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    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    至于私交,如果说她同我不过是业务上的关系,她敷衍我,为了拉稿子,我敷衍她,为    了要稿费,那也许是较近事实的,可是我总觉得,也不能说一点感情也没有。我想我喜欢她    过于她喜欢我,是因为我知道她比较深的缘故。那并不是因为她比较容易懂。普通认为她的    个性是非常明朗的,她的话既多,又都是直说,可是她并不是一个清浅到一览无余的人。人    可以不懂她好在哪里而仍旧喜欢同她做朋友,正如她的书可以有许多不大懂它的好处的读    者。许多人,对于文艺本来不感到兴趣的,也要买一本《结婚十年》看看里面可有大段的性    生活描写。我想他们多少有一点失望,但仍然也可以找到一些笑骂的资料。大众用这样的态    度来接受《结婚十年》,其实也无损于《结婚十年》的价值。在过去,大众接受了《红楼    梦》,又有几个不是因为单恋着林妹妹或是宝哥哥,或是喜欢里面的富贵排场?就连《红楼    梦》大家也还恨不得把结局给修改一下,方才心满意足。完全贴近大众的心,甚至于就像从    他们心里生长出来的,同时又是高等的艺术,那样的东西,不是没有,例如有些老戏,有些    民间故事,源久流长的;造形艺术一方面的例子尤其多。可是没法子拿这个来做创作的标    准。迎合大众,或者可以左右他们一时的爱憎,然而不能持久。而且存心迎合,根本就写不    出苏青那样的真情实意的书。    而且无论怎么说,苏青的书能够多销,能够赚钱,文人能够救济自己,免得等人来救    济,岂不是很好的事么?    我认为《结婚十年》比《浣锦集》要差一点。苏青最好的时候能够做到一种“天涯若比    邻”的广大亲切,唤醒了往古来今无所不在的妻性母性的回忆,个个人都熟悉,而容易忽略    的。实在是伟大的。她就是“女人”,“女人”就是她。(但是我忽然想到有一点:从前她    进行离婚,初出来找事的时候,她的处境是最确切地代表了一般女人。而她现在的地位是很    特别的,女作家的生活环境与普通的职业女性,女职员女教师,大不相同,苏青四周的那些    人也有一种特殊的习气,不能代表一般男人。而苏青的观察态度向来是非常的主观,直接,    所以,虽然这是一切职业文人的危机,我格外的为苏青虑到这一点。)也有两篇她写得太潦    草,我读了,仿佛是走进一个旧识的房间,还是那些摆设,可是主人不在家,心里很惆怅。    有人批评她的技巧不够,其实她的技巧正在那不知不觉中,喜欢花哨的稚气些的作者读者是    不能领略的。人家拿艺术的大帽子去压她,她只有生气,渐渐的也会心虚起来,因为她自己    也不知其所以然。她是眼低手高的。可是这些以后再谈吧,现在且说她的人。她这样问过    我:“怎么你小说里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我的?我一直留心着,总找不到。”    我平常看人,很容易把人家看扁了,扁的小纸人,放在书里比较便利。“看扁了”不一    定发现人家的短处,不过是将立体化为平面的意思,就像一枝花的黑影在粉墙上,已经画好    了在那里,只等用黑笔勾一勾。因为是写小说的人,我想这是我的本分,把人生的来龙去脉    看得很清楚。如果原先有憎恶的心,看明白之后,也只有哀矜。眼中所见,有些天资很高的    人,分明在哪里走错了一步,后来怎么样也不行了,因为整个的人生态度的关系,就坏也坏    得鬼鬼祟祟。有的也不是坏,只是没出息,不干净,不愉快。我书里多的是这等人,因为他    们最能够代表现社会的空气,同时也比较容易写。从前人说“画鬼怪易,画人物难”,似乎    倒是圣贤豪杰恶魔妖妇之类的奇迹比较普通人容易表现,但那是写实工夫深浅的问题。写实    工夫进步到托尔斯泰那样的程度,他的小说里却是一班小人物写得最成功,伟大的中心人物    总来得模湖,隐隐地有不足的感觉。次一等的作家更不必说了,总把他们的好人写得最坏。    所以我想,还是慢慢地一步一步来吧,等我多一点自信再尝试。    我写到的那些人,他们有什么不好我都能够原谅,有时候还有喜受,就因为他们存在,    他们是真的。可是在日常生活里碰见他们,因为我的幼稚无能,我知道我同他们混在一起,    得不到什么好处的,如果必需有接触,也是斤斤较量,没有一点容让,总要个恩怨分明。但    是像苏青,即使她有什么地方得罪我,我也不会记恨的。——并不是因为她是个女人。她起    初写给我的索稿信,一来就说“叨在同性”,我看了总要笑。——也不是因为她豪爽大方,    不像女人。第一,我不喜欢男性化的女人,而且根本,苏青也不是男性化的女人。女人的弱    点她都有,她很容易就哭了,多心了,也常常不讲理。譬如说,前两天的对谈会里,一开    头,她发表了一段意见关于妇女职业。“记者”方面的人提出了一个问题,说:“可    是……”她凝思了一会,脸色慢慢地红起来,忽然有一点生气,说:“我又不是同你对谈—    —要你驳我做什么?”大家哄然笑了,她也笑。我觉得这是非常可爱的。    即使在她的写作里,她也没有过人的理性。她的理性不过是常识——虽然常识也正是难    得的东西。她与她丈夫之间,起初或者有负气,得到离婚的一步,却是心平气和,把事情看    得非常明白简单。她丈夫并不坏,不过就是个少爷。如果能够一辈子在家里做少爷少奶奶,    他们的关系是可以维持下去的。然而背后的社会制度的崩坏,暴露了他的不负责。他不能养    家,他的自尊心又限制了她职业上的发展。而苏青的脾气又是这样,即使委曲求全也弄不好    的了。只有分开。这使我想起我自己,从父亲家里跑出来之前,我母亲秘密传话给我:“你    仔细想一想。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你要吃得了这个苦,没    有反悔的。”当时虽然被禁锢着,渴想着自由,这样的问题也还使我痛苦了许久。后来我    想,在家里,尽管满眼看到的是银钱进出,也不是我的,将来也不一定轮得到我,最吃重的    最后几年的求学的年龄反倒被耽搁了。这样一想,立刻决定了。这样的出走没有一点慷慨激    昂。我们这时代本来不是罗曼蒂克的。    生在现在,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称心,真是难,就像“双手擘开生死路”那样的艰难    巨大的事,所以我们这一代的人对于物质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够多一点明了与爱悦,也是    应当的。而对于我,苏青就象征了物质生活。我将来想要一间中国风味的房,雪白的粉墙,    金漆桌椅,大红椅垫,桌上放着豆绿糯米瓷的茶碗,堆得高高的一盆糕团,每一只上面点着    个胭脂点。中国的房屋有所谓“一明两暗”,这当然是明间。这里就有一点苏青的空气。    这篇文章本来是关于苏青的,却把我自己说上许多,实在对不起得很,但是有好些需要    解释的地方,我只能由我自己出发来解释。说到物质,与奢侈享受似乎是不可分开的。可是    我觉得,刺激性的享乐,如同浴缸里浅浅地放了水,坐在里面,热气上腾,也感到昏镑的愉    快,然而终究浅,就使躺下去,也没法子淹没全身,思想复杂一点的人,再荒唐,也难求得    整个的沉湎。也许我见识得不够多,可以这样想。    我对于声色犬马最初的一个印象,是小时候有一次,在姑姑家里借宿,她晚上有宴会,    出去了,剩我一个人在公寓里,对门的逸园跑狗场,红灯绿灯。数不尽的一点一点,黑夜    里,狗的吠声似沸,听得人心里乱乱地。街上过去一辆汽车,雪亮的车灯照到楼窗里来,黑    房里家具的影子满房跳舞,直飞到房顶上。    久已忘记了这一节了。前些时有一次较紧张的空袭,我们经济力量够不上逃难(因为逃    难不是一时的事,却是要久久耽搁在无事可做的地方),轰炸倒是听天由命了,可是万一长    期地断了水,也不能不设法离开这城市。我忽然记起了那红绿灯的繁华,云里雾里的狗的狂    吠。我又是一个人坐在黑房里,没有电,瓷缸里点了一只白蜡烛,黄瓷缸上凸出绿的小云    龙,静静含着圆光不吐。全上海死寂,只听见房间里一只钟滴搭滴搭走。蜡烛放在热水汀上    的一块玻璃板上,隐约的照见热水汀管子的扑落,扑落上一个小箭头指着“开”,另一个小    箭头指着“关”,恍如隔世。今天的一份小报还是照常送来的,拿在手里,有一种奇异的感    觉,是亲切,伤恸。就着烛光,吃力地读着,什么郎什么翁,用我们熟悉的语调说着俏皮    话,关于大饼、白报纸、暴发户,慨叹着回忆到从前,三块钱叫堂差的黄金时代。这一切,    在着的时候也不曾为我所有,可是眼看它毁坏,还是难过的——对于千千万万的城里人,别    的也没有什么了呀!    一只钟滴搭滴搭,越走越响。将来也许整个的地面上见不到一只时辰钟。夜晚投宿到荒    村,如果忽然听见钟摆的滴搭,那一定又惊又喜——文明的节拍!文明的日子是一分一秒划    分清楚的,如同十字布上挑花。十字布上挑花,我并不喜欢,绣出来的也有小狗,也有人,    都是一曲一曲,一格一格,看了很不舒服。蛮荒的日夜,没有钟,只是悠悠地日以继夜,夜    以继日,日子过得像钧窖的淡青底子上的紫晕,那倒也好。    我于是想到我自己,也是充满了计划的。在香港读书的时候,我真的发奋用功了,连得    了两个奖学金,毕业之后还有希望被送到英国去。我能够揣摩每一个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    样功课总是考第一。有一个先生说他教了十几年的书,没给过他给我的分数。然后战争来    了,学校的文件记录统统烧掉,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那一类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注定    了要被打翻的吧?在那边三年,于我有益的也许还是偷空的游山玩水,认为是糟蹋时间。我    一个人坐着,守着蜡烛,想到从前,想到现在,近两年来孜孜忙着的,是不是也是注定了要    被打翻的……我应当有数。    后来看到《天地》,知道苏青在同一晚上也感到非常难过。然而这末日似的一天终于过    去了。一天又一天。清晨躺在床上,听见隔壁房里嗤嗤嗤拉窗帘的声音;后门口,不知哪一    家的男佣人在同我们阿妈说话,只听见嗡嗡的高声,不知说些什么,听了那声音,使我更觉    得我是深深睡在被窝里,外面的屋瓦上应当有白的霜——其实屋上的霜,还是小时候在北    方,一早起来常常见到的,上海难得有——我向来喜欢不把窗帘拉上,一睁眼就可以看见白    天。即使明知道这天不会有什么事发生的,这堂堂的开头也可爱。    到了晚上,我坐在火盆边,就要去睡觉了,把炭基子戳戳碎,可以有非常温暖的一刹    那;炭屑发出很大的热气,星星红火,散布在高高下下的灰堆里,像山城的元夜,放的烟    火,不由得使人想起唐宋的灯市的记载。可是我真可笑,用铁钳夹住火杨梅似的红炭基,只    是舍不得弄碎它。碎了之后,灿烂地大烧一下就没有了。虽然我马上就要去睡了,再烧下去    于我也无益,但还是非常心痛。这一种吝惜,我倒是很喜欢的。    我有一件蓝绿的薄棉袍,已经穿得很旧,袖口都泛了色了,今年拿出来,才上身,又脱    了下来,唯其因为就快坏了,更是看重它,总要等再有一件同样的颜色的,才舍得穿。吃菜    我也不讲究换花样。才夹了一筷子,说:“好吃,”接下去就说:“明天再买,好么?”永    远蝉联下去,也不会厌。姑姑总是嘲笑我这一点,又说:“不过,不知道,也许你们这种脾    气是载福的。”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又到香港去了,船到的时候是深夜,而且下大雨。我狼狈的拎着箱    子上山,管理宿舍的天主教尼僧,我又不敢惊醒她们,只得在黑漆漆的门洞子里过夜。(也    不知为什么我要把自己刻划得这么可怜,她们何至于这样地苛待我。)风向一变,冷雨大点    大点扫进来,我把一双脚直缩直缩,还是没处躲。忽然听见汽车喇叭响,来了阔客,一个施    主太太带了女儿,才考进大学,以后要住读的。汽车夫砰砰拍门,宿舍里顿时灯火辉煌。我    趁乱向里一钻,看见舍监,我像见晚娘似的,陪笑上前称了一声“Sister”。她淡淡    地点了点头,说:“你也来了?”我也没有多寒暄,径自上楼,找到自己的房间,梦到这里    为止。第二天我告诉姑姑,一面说,渐渐涨红了脸,满眼含泪;后来在电话上告诉一个朋    友,又哭了;在一封信里提到这个梦,写到这里又哭了。简直可笑——我自从长大自立之后    实在难得掉眼泪的。    我对姑姑说:“姑姑虽然经过的事很多,这一类的经验却是没有的,没做过穷学生,穷    亲戚。其实我在香港的时候也不至于窘到那样,都是我那班同学太阔了的缘故。”姑姑说:    “你什么时候做过穷亲戚的?”我说:“我最记得有一次,那时我刚离开父亲家不久,舅母    说,等她翻箱子的时候她要把表姐们的旧衣服找点出来给我穿。我连忙说:‘不,不,真    的,舅母不要!’立刻红了脸,眼泪滚下来了,我不由得要想:从几时起,轮到我被周济了    呢。”    真是小气得很,把这些都记得这样牢,但我想于我也是好的。多少总受了点伤,可是不    太严重,不够使我感到剧烈的憎恶,或是使我激越起来,超过这一切;只够使我生活得比较    切实,有个写实的底子;使我对于眼前所有格外知道爱惜,使这世界显得更丰富。    想到贫穷,我就想起有一次,也是我投奔到母亲与姑姑那里,时刻感到我不该拖累了她    们,对于前途又没有一点把握的时候。姑姑那一向心境也不好,可是有一天忽然高兴,因为    我想吃包子,用现成的芝麻酱作馅,捏了四只小小的包子,蒸了出来。包子上面皱着,看了    它,使我的心也皱了起来,一把抓似的,喉咙里一阵阵哽咽着,东西吃了下去也不知有什么    滋味。好像我还是笑着说“好吃”的。这件事我不忍想起,又愿意想起。    看苏青文章里的记录,她有一个时期的困苦的情形虽然与我不同,感情上受影响的程度    我想是与我相仿的。所以我们都是非常明显地有着世俗的进取心,对于钱,比一般文人要爽    直得多。我们的生活方式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那是个性的关系。    姑姑常常说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的这一身俗骨!”她把我父母分析了一下,他们纵    有缺点,好像都还不俗。有时候我疑心我的俗不过是避嫌疑,怕沾上了名士派;有时候又觉    得是天生的俗。我自己为《倾城之恋》的戏写了篇宣传稿子,拟题目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    浮起的是:“倾心吐胆话倾城”,套的是“苜蓿生涯话廿年”之类的题目,有一句非常时髦    的,可是被我一学,就俗不可耐。    苏青是——她家门口的两棵高高的柳树,初春抽出了淡金的丝,谁都说:“你们那儿的    杨柳真好看!”她走出走进,从来就没看见。可是她的俗,常常有一种无意的隽逸,譬如今    年过年之前,她一时钱不凑手,性急慌忙在大雪中坐了辆黄包车,载了一车的书,各处兜    售,书又掉下来了,《结婚十年》龙凤贴式的封面纷纷滚在雪地里,那是一幅上品的图画。    对于苏青的穿着打扮,从前我常常有许多意见,现在我能够懂得她的观点了。对于她,    一件考究衣服就是一件考究衣服;于她自己,是得用;于众人,是表示她的身份地位,对于    她立意要吸引的人,是吸引。苏青的作风里极少“玩味人间”的成份。    去年秋天她做了件黑呢大衣,试样子的时候,要炎樱帮着看看。我们三个人一同到那时    装店去,炎樱说:“线条简单的于她最相宜。”把大衣上的翻领首先去掉,装饰性的褶裥也    去掉,方形的大口袋也去掉,肩头过度的垫高也减掉。最后,前面的一排大钮扣也要去掉,    改装暗钮。苏青渐渐不以为然了,用商量的口吻,说道“我想……钮扣总要的吧?人家都有    的!没有,好像有点滑稽。”    我在旁边笑了起来,两手插在雨衣袋里,看着她。镜子上端的一盏灯,强烈的青绿的光    正照在她脸上,下面衬着宽博的黑衣,背景也是影憧憧的,更显明地看见她的脸,有一点惨    白。她难得有这样静静立着,端相她自己,虽然微笑着,因为从来没这么安静,一静下来就    像有一种悲哀,那紧凑明倩之眉眼里有一种横了心的锋棱,使我想到“乱世佳人”。    苏青是乱世里的盛世的人。她本心是忠厚的,她愿意有所依附;只要有个千年不散的筵    席,叫她像《红楼梦》里的孙媳妇那样辛苦地在旁边照应着,招呼人家吃菜,她也可以忙得    兴兴头头。她的家族观念很重,对母亲,对弟妹,对伯父,她无不尽心帮助,出于她的责任    范围之外。在这不可靠的世界里,要想抓住一点熟悉可靠的东西,那还是自己人。她疼小孩    子也是因为“与其让人家占我的便宜,宁可让自己的孩子占我的便宜”。她的恋爱,也是要    求可信赖的人,而不是寻求刺激。她应当是高等调情的理想对象,伶俐倜傥,有经验的,什    么都说得出,看得开,可是她太认真了,她不能轻松,也许她自以为轻松的,可是她马上又    会怪人家不负责。这是女人的矛盾么?我想,倒是因为她有着简单健康的底子的缘故。    高级调情的第一个条件是距离——并不一定指身体上的。保持距离,是保护自己的感    情,免得受痛苦。应用到别的上面,这可以说是近代人的基本思想,结果生活得轻描淡写    的,与生命之间也有了距离了。苏青在理论上往往不能跳出流行思想的圈子,可是以苏青来    提倡距离,本来就是笑话、因为她是那样的一个兴兴轰轰火烧似的人,她没法子伸伸缩缩,    寸步留心的。    我纯粹以写小说的态度对她加以推测,错误的地方一定很多,但我只能做到这样。    有一次我同炎樱说到苏青,炎樱说:“想她最大的吸引力是:男人总觉得他们不欠她什    么,同她在一起很安心。”然而苏青认为她就吃亏在这里。男人看得起她,把她当男人看    待,凡事由她自己负责。她不愿意了。他们就说她自相矛盾,新式文人的自由她也要,旧式    女人的权利她也要。这原是一般新女性的悲剧,可是苏青我们不能说她是自取其咎。她的豪    爽是天生的。她不过是一个直截的女人,谋生之外也谋爱,可是很失望,因为她看来看去没    有一个是看得上眼的,也有很笨的,照样地也坏。她又有她天真的一方面,很容易把人幻想    得非常崇高,然后很快地又发现他卑劣之点,一次又一次,憧憬破灭了。    于是她说:“没有爱。”微笑的眼睛里有一种藐视的风情。但是她的讽刺并不彻底,因    为她对于人生有着太基本的爱好,她不能发展到刻骨的讽刺。    在中国现在,讽刺是容易讨好的。前一个时期,大家都是感伤的。充满了未成年人的梦    与叹息,云里雾里,不大懂事。一旦懂事了,就看穿一切,进到讽刺。喜剧而非讽刺喜剧,    就是没有意思,粉饰现实。本来,要把那些滥调的感伤清除干净,讽刺是必需的阶段,可是    很容易停留在讽刺上,不知道在感伤之外还可以有感情。因为满眼看到的只是残缺不全的东    西,就把这残缺不全认作真实:——性爱就是性行为;原始的人没有我们这些花头不也过得    很好的么?是的,可是我们已经文明到这一步,再想退到兽的健康是不可能的了。从前在学    校里被逼着念《圣经》,有一节,记不清了,仿佛是说,上帝的奴仆各自领了钱去做生意,    拿得多的人,可以获得更多,拿得少的人,连那一点也不能保,上帝追还了钱,还责罚他。    当时看了,非常不平。那意思实在很难懂,我想再这样多解释两句,也还怕说不清楚。总    之,生命是残酷的。看到我们缩小又缩小的,怯怯的愿望,我总觉得无限的惨伤。    有一阵子,外间传说苏青与她离了婚的丈夫言归于好了。我一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听    了却是很担忧。后来知道完全是谣言,可是想起来也很近情理,她起初的结婚是一大半家里    做主的,两人都是极年青,一同读书长大,她丈夫几乎是天生在那里,无可选择的,兄弟一    样的自己人。如果处处觉得,“还是自己人!”那么对他也感到亲切了,何况他们本来没有    太严重的合不来的地方。然而她的离婚不是赌气,是仔细想过来的。跑出来,在人间走了一    遭,自己觉得无聊,又回去了,这样地否定了世界,否定了自己,苏青是受不了的。她会变    得喑哑了,整个地消沉下去。所以我想,如果苏青另外有爱人。不论是为了片刻的热情还是    经济上的帮助,总比回到她丈夫那里去的好。    然而她现在似乎是真的有一点疲倦了。事业、恋爱、小孩在身边,母亲在故乡的匪氛    中,弟弟在内地生肺病,妹妹也有她的问题,许许多多牵挂。照她这样生命力强烈的人,其    实就有再多的拖泥带水也不至于累倒了的,还是因为这些事太零碎,各自成块,缺少统一的    感情的缘故。如果可以把恋爱隔开来作为生命的一部,一科,题作“恋爱”,那样的恋爱还    是代用品吧?    苏青同我谈起她的理想生活。丈夫要有男子气概,不是小白脸,人是有架子的,即使官    派一点也不妨,又还有点落拓不羁。他们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常常请客,来往的朋友都是谈    得来的,女朋友当然也很多,不过都是年纪比她略大两岁,容貌比她略微差一点的,免得麻    烦。丈夫的职业性质是常常要有短期的旅行的,那么家庭生活也不至于太刻板无变化。丈夫    不在的时候她可以匀出时间来应酬女朋友(因为到底还是不放心)。偶尔生一场病,朋友都    来慰问,带了吃的来,还有花,电话铃声不断。    绝对不是过分的要求,然而这里面的一种生活空气还是早两年的,现在已经没有了。当    然不是说现在没有人住自己的小洋房,天天请客吃饭。——是那种安定的感情。要一个人为    她制造整个的社会气氛,的确很难,但这是个性的问题。越是乱世,个性越是突出,人与人    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难当然是难找。如果感到时间逼促,那么,真的要说逼促,她的时间    已经过去了——中国人嘴里的“花信年华”,不是已经有迟暮之感了吗?可是我从小看到    的,仅有许多三四十岁的美妇人。《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在我原来的想象中决不止三十    岁,因为恐怕这一点不能为读者大众所接受,所以把她改成二十八岁。(恰巧与苏青同年,    后来我发现)我见到的那些人,当然她们是保养得好,不像现代职业女性的劳苦。有一次我    和朋友谈话之中研究出来一条道理。驻颜有术的女人总是(一)身体相当好,(二)生活安    定,(三)心里不安定。因为不是死心塌地,所以时时注意到自己的体格容貌,知道当心。    普通的确是如此。苏青现在是可以生活得很从容的,她的美又是最容易保持的那一种,有轮    廓,有神气的。——这一节,都是惹人见笑的话,可是实在很要紧——有几个女人是为她灵    魂的美而被爱。    我们家的女佣,男人是个不成器的裁缝。然而那一天空袭过后,我在昏夜的马路上遇见    他,看他急急忙忙直奔我们的公寓,慰问老婆孩子,倒是感动人的。我把这个告诉苏青,她    也说:“是的……”稍稍沉默了一下。逃难起来,她是只有她保护人,没有人保护她的,所    以她近来特别地胆小,多幻想,一个惯坏了的小女孩在梦魇的黑暗里。她忽然地会说:“如    果炸弹把我的眼睛炸坏了,以后写稿于还得嘴里念出来叫别人记,那多要命呢——”这不像    她平常的为人。心境好一点的话,不论在什么样的患难中,她还是有一种生之烂漫。多遇见    患难,于她只有好处;多一点枝枝节节,就多开一点花。    本来我想写一篇文章关于几个古美人,总是写不好。里面提到杨贵妃。杨贵妃一直到她    死,三十八岁的时候,唐明皇的爱她,没有一点倦意。我想她决不是单靠着口才和一点狡    智,也不是因为她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个具有肉体美的女人,还是因为她的为人的亲热,    热闹。有了钱,就有热闹,这是很普遍的一个错误的观念。帝王家的富贵,天宝年间的灯    节,火树银花,唐明皇与妃嫔坐在楼上像神仙,百姓人山人海在楼下参拜;皇亲国戚攒珠嵌    宝的车子,路人向里窥探了一下,身上沾的香气经月不散;生活在那样迷离惝恍的戏台上的    辉煌里,越是需要一个着实的亲人。所以唐明皇喜欢杨贵妃,因为她有他是一个妻而不是    “臣妾”。我们看杨妃梅妃争宠的经过,杨妃几次和皇帝吵翻了,被逐,回到娘家去,简直    是“本埠新闻”里的故事,与历代宫闱的阴谋,诡秘森惨的,大不相同。也就是这种地方,    使他们亲近人生,使我们千载之下还能够亲近他们。    杨贵妃的热闹,我想是像一种陶瓷的汤壶,温润如玉的,在脚头,里面的水渐渐冷去的    时候,令人感到温柔的惆怅。苏青却是个红泥小火炉,有它自己独立的火,看得见红焰焰的    光,听得见哔栗剥落的爆炸,可是比较难伺候,添煤添柴,烟气呛人。我又想起胡金人的一    幅画,画着个老女仆,伸手向火。惨淡的隆冬的色调,灰褐、紫褐。她弯腰坐着,庞大的人    把小小的火炉四面八方包围起来,围裙底下,她身上各处都发出凄凄的冷气,就像要把火炉    吹灭了。由此我想到苏青。整个的社会到苏青那里去取暖,扑出一阵阵的冷风——真是寒冷    的天气呀,从来没这么冷过!    所以我同苏青谈话,到后来常常有点恋恋不舍的。为什么这样,以前我一直不明白。她    可是要抱怨:“你是一句爽气话也没有的!甚至于我说出话来你都不一定立刻听得懂。”那    一半是因为方言的关系,但我也实在是迟钝。我抱歉的笑着说:“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有什    么办法呢?可是你知道,只要有多一点的时间,随便你说什么我都能够懂得的。”她说:    “是的,我知道……你能够完全懂得的。不过,女朋友至多只能够懂得,要是男朋友能够安    慰。”她这一类的隽语,向来是听上去有点过分,可笑,仔细想起来却是结实的真实。常常    她有精采的议论,我就说:“你为什么不把这个写下来呢?”她却睁大了眼睛,很诧异似    地,把脸色正了一正,说:“这个怎么可以写呢?”然而她过后也许想着,张爱玲说可以    写,大约不至于触犯了非礼勿视的人们,因为,隔不了多少天,这一节意见还是在她的文章    里出现了。这我觉得很荣幸。她看到这篇文章,指出几节来说:“这句话说得有道理。”我    笑起来了:“是你自己说的呀——当然你觉得有道理了!”关于进取心,她说:“是的,总    觉得要向上,向上,虽然很朦胧,究竟怎样是向上,自己也不大知道。……你想,将来到底    是不是要有一个理想的国家呢?”我说“我想是有的。可是最快最快也要许多年。即使我们    看得见的话,也享受不到了,是下一代的世界了。”她叹息,说:“那有什么好呢?到那时    候已经老了。在太平的世界里,我们变得寄人篱下了吗?”    她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黄昏阳台上,骤然看到远外的一个高楼,边缘上附着一大块胭    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来了。我想道:    “这是乱世。”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嶂。我想到许多人的    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总是自伤、自怜的意思    吧,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广大的解释的,将来的平安,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只    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然而我把这些话来对苏青说,我可以想象到她的玩世的,世故    的眼睛微笑望着我,一面听,一面想:“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大概是艺术吧?”一看    见她那样的眼色,我就说不下去,笑了。    [附]苏青张爱玲对谈记——关于妇女、家庭、婚姻诸问题主办者:记者    对谈者:苏青张爱玲时间:三十四年二月廿七日下午地点:张爱玲女士寓前言:当前上    海文坛上最负盛誉的女作家,无疑地是张爱玲和苏青。她们都以自己周围的题材从事写作,    也就是说,她们所写的都是她们自己的事。由女人来写女人,自然最适当,尤其可贵的,似    乎在她们两位的文章里,都代表当前中国知识妇女的一种看法,一种人生观,就是在他们个    人的谈话中,记者也常可以听到她们关于妇女问题的许多独特的见解,因此记者特约苏张两    女士举行对谈,以当前中国的妇女、家庭、婚姻诸问题为对谈题材。对谈的结果非常好,更    难得的是她们两位对于记者所问的,都提供了坦白的答案。记者愿意在这里向读者们郑重介    绍以下的对谈记录,并向参加对谈的苏张两君表示谢意。    记者今天预定对谈的是妇女、家庭、婚姻诸问题,承蒙你们两位准时出席,非常感谢。    今天对谈的题目范围甚广,我想先从妇女职业问题谈起吧!苏青女士已从家庭妇女变成了职    业妇女,同时在苏女士的文章里似乎时常说职业妇女处处吃亏,这样说来,苏女士是不是主    张妇女应该回到闺房里去的?    苏青妇女应不应该就职或是回到家庭去,我不敢作一定论。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职业    妇女实在太苦了,万不及家庭妇女那么舒服。在我未出嫁前,做少女的时候,总以为职业妇    女是神圣的,待在家庭里是难为情的,便是结婚以后,还以为留在家里是受委屈,家庭的工    作并不是向上性的,现在做了几年职业妇女,虽然所就的职业不能算困苦,可是总感到职业    生活比家庭生活更苦,而且现在大多数的职业妇女也并不能完全养活自己,更不用说全家    了,仅是贴补家用或个人零用而已,而外界风气也有转变(可以说是退潮的时期),对之并    不感到如何神圣而予以尊视,故目下我们只听到职业妇女嫁人而没有听到嫁了人的妇女定愿    无故放弃家庭去就职的。这实在是职业妇女最大的悲哀。    记者所谓职业妇女的痛苦是不是指工作的辛苦?职业妇女的苦闷    苏青是呀,工作辛苦是一端,精神上也很痛苦。职业妇女,除了天天出去办公外,还得    兼做抱小孩洗尿巾生煤球炉子等家庭工作,不像男人般出去工作了,家里事务都可以交给妻    子,因此职业妇女太辛苦了,再者,社会人士对于职业妇女又决不会因为她是女人而加以原    谅的,譬如女人去经商,男人们还是要千方百计赚她的钱,抢她的帽子,想来的确很苦痛。    还要顾到家庭,确很辛苦。    张爱玲不过我觉得,社会上人心险恶,那本来是这样的,那是真实。如果因为家庭里的    空气甜甜蜜蜜,是一个比较舒适的小天地,所以说家里比社会上好,那不是有点像逃避现实    么?    苏青从感情上讲,在家里受了气,似乎无关紧要,一会儿就恢复了,但在社会上受了    气,心里便觉得非常难过,决不会容易忘怀的。    张爱玲嗳,真的!有一次我看见个阿妈打她小孩,小孩大哭,阿妈说:“不许哭!”他    抽抽噎噎,渐渐静下来了。母子之间,僵了一会,他慢慢地又忘了刚才那一幕,“姆妈”这    样,“姆妈”那样,问长问短起来,闹过一场,感情像经过水洗的一样,骨肉至亲到底是两    样的。    苏青不知怎样,在家里即使吃了亏,似乎可以宽恕,在社会上吃了亏,就记得很牢。    张爱玲我并不是根据这一点就主张女子应当到社会上去,不应当留在家庭里。我不过是    说:如果因为社会上人心坏而不出去做事,似乎是不能接受现实。    记者你们所谓“人心险恶”恐怕不过是女性方面的看法。以男性来说,他们是必须要到    社会上去的,因为要生活。而女性则不然,因为她们还有一个家庭可以作逋逃薮,像男人就    无法逃回家庭去,女人因为还有家庭可回,所以觉得人心太险恶了。其实社会人心的险恶,    向来如此,男性是一向遭遇惯了的。职业妇女的吃亏恐怕还是由于社会轻视女性的见地,但    是女性也有占便宜处,像跑单帮女人就处处占便宜。我想请问一句,就是妇女应不应该就    职?    苏青我讲,虽不定是“应该”,但已确实是“需要”的。不过问题是职业妇女除做事外    还得兼顾家务,不像男职员的工作那末单纯。家务工作尤其浪费时间,我觉得烧三个人吃的    菜比烧一个人的菜,工作并不加重多少,但每一家都各自烧菜,许多妇女的时间精神都浪费    在这上面,所以我主张职业妇女的家庭工作应该设法减少,譬如解决管理孩子问题可以组织    里弄托儿所,关于洗衣,如有价廉而工作好的洗衣店,那洗衣又何必自己动手呢?同样的,    烧饭也不必一定要亲自动手,要吃饭,上公共食堂不就得了?当然,偶然高兴,自己烧一次    菜,也不会觉得讨厌。我总觉得家庭里不必浪费而浪费的时间太多了,像上小菜场的讨价还    价,以及轧电车等等。假使商店都是划一价钿的,女人就不必跑来跑去去拣,或是到处讨价    还价了,岂不爽快。    张爱玲我觉得现在,妇女职业不是应该不应该的问题了。生活程度涨得这样高,多数的    男人都不能够赚到足够的钱养家,妇女要完全回到厨房里去,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多少就需    要一点副业,贴补家用。    苏青我所谓职业妇女太苦,综括起来说:第一是必需兼理家庭工作。第二是小孩没有好    好的托儿所可托。第三是男人总不大喜欢职业妇女,而偏喜欢会打扮的女人,职业妇女终日    辛辛苦苦,结果倒往往把丈夫给专门在打扮上用工夫的女人夺去。这岂不冤哉枉也!    张爱玲可是你也同我说起过的,常常看到有一种太太,没有脑筋,也没有吸引力,又不    讲究打扮。因为自己觉得地位很牢靠,用不着费神去抓住她的丈夫。和这样的女人比起来,    还是在外面跑跑的职业女性要可爱一点。和社会上接触得多了,时时刻刻警醒着,对于服饰    和待人接物的方法,自然要注意些,不说别的,单是谈话资料也要多些,有兴趣些。记者职    业妇女也可以考究打扮的呀?    张爱玲就是太吃力了,又要管家,又要做事,又要打扮。职业妇女同时还要持家,所    以,如果她只能做比较轻的工作,赚的钱比男人少,也不能看不起她,说男女没有同等能    力,男女平等无望那样的话。比较轻的工作,我的意思是时间比较短的,并非不费力。有些    职业,很不吃力,可是必须一天到晚守在那里,那还是妨碍了家庭工作。    苏青的确,像女佣人的工作时间就是不合理的,像我家的女佣便三年不曾回家过,夫妇    之道固然没有,就是她私生活也是没有的。    记者张小姐家女佣人怎样?    张爱玲我们的阿妈早上来,下午回去,我们不管她的膳宿,不过她可以买了东西拿到这    里来烧。我不很喜欢佣人一天到晚在眼前,吃饭的时候还立在旁边代人盛饭。    苏青有次我到朋友家里去吃饭,添饭的佣人还是一个小孩,他只对我直视,我真难过极    了。    张爱玲尤其是剩下的菜,如果是给佣人吃的,要时刻注意,多留下一点,吃得很不舒    服。    苏青我听见过一个笑话:有一次一个人吃鱼,一面吃完了,再翻过一面来,立在旁边的    仆人眼见鱼不剩了,气急起来,把笔在嘴唇上抹上两撇胡子,主人问他干嘛?他说:“你顾    自己的嘴吧,不用管别人的嘴了。”    用丈夫的钱是一种快乐记者现在一个职业妇女所赚的钱,恐怕只够买些零星东西,或是    贴补家用吧?    张爱玲是的,在现在的情形下,恐怕只能做到这样。记者从一个女性来看,还是用自己    赚来的钱快活呢,还是用别人的钱快活?    苏青那我要说:还是用别人的钱快活。    记者为什么呢?    苏青用母亲或是儿子辛苦赚来的钱固然不见得快活,但用丈夫的钱,便似乎觉得是应该    的。因为我们多担任着一种叫做生育的工作。故觉得女子就职业倒决不是因为不该用丈夫的    钱,而是丈夫的钱或不够或不肯给她花了,她须另想办法,或向国家要求保护。    张爱玲用别人的钱,即使是父母的遗产,也不如用自己赚来的钱来得自由自在,良心上    非常痛快。可是用丈夫的钱,如果爱他的话,那却是一种快乐,愿意想自己是吃他的饭,穿    他的衣服。那是女人的传统的权利,即使女人现在有了职业,还是舍不得放弃的。    苏青女人有了职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离婚时或是寡居时,小孩可以有保障,譬如我    从小就没有父亲,母亲又没有职业,所以生活不大好,假使母亲当时是职业女性也许就生活    得更好。    记者男子和女子的工作效能有没有差别?    张爱玲当然,一般女人的程度是比较差的……苏青做戏女人可没有差吧!    张爱玲就连做戏,女人如果生得美,仿佛就使演技差一点,也可以被宽容的吧?这样的    例子很多,尤其在银幕上。苏青我总不很相信,从前有一位文友对我说:“你们女人总不会    拉黄包车呀”,我就回答道:“我是不能够,但是你就能够吗?”    职业女性的威胁——丈夫被别人夺去记者我看你们总以为专会打扮的女人是职业妇女的    威胁,其实将来风气也许会变,一般人都会重视职业妇女,而专会打扮的女人也许反而不时    髦了。    张爱玲可是男人的天性总不见得变得这样快。苏青我看到某刊物上有这样的记载(当然    我也并不一定认为可靠,但无论如何总是一种有趣的讽刺),说莫斯科有一次会议里讨论到    妇女的打扮问题,结果女的方面不主张打扮,男的方面都举手欢迎打扮。还有一次听到商店    里有化妆品出售,虽经理论家大声疾呼,叫女人们千万别轻自堕落。但女工们还是拥挤着去    争买,后来闹到红军出来维持秩序才休。张爱玲有些女人本来是以爱为职业的。    苏青她们是专家。普通的职业妇女恐怕竞争不过她们。    记者专们以“爱”为职业的女子恐怕只是少数人吧?张爱玲并不少。    苏青正当的妇女很辛苦的工作,以爱为职业的女人很容易把她们的丈夫抢了去,这对于    兼做社会工作的女人真是太吃亏了。还有卖淫的制度不取消,男人尽可独身而解决性生活,    结果会影响到女性方面的结婚问题。    张爱玲家庭妇女有些只知道打扮的,跟妓女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苏青做妓女真是最取巧的职业。犹如以武力来抢取别人用劳力获得的财富。    记者如何可以消灭这制度呢?    苏青这是很困难的。    科学育儿法    记者苏青女士在某一篇文章里曾说过科学育儿法,究竟什么是科学育儿法呢?    苏青我以为母亲管小孩并不是完全没有害处,倘若小孩生胃肠病,吵着哭,做母亲的,    总心软,喂给他吃,可是倘若交给别人,就可以实行科学管理,不给他吃。一般的母亲没有    常识,就说我,从小她们就常给我吃豆酥糖,所以现在牙齿弄得很坏,假使能采用科学管    理,就不会这样。母亲的感情    记者女人常说:男人都不可靠,你们以为怎样?苏青我并不存在什么偏见,只不过在一    切都不可靠的现社会里,还是金钱和孩子着实一些。    记者这样说,养孩子是女人比较好的投资?    苏青我并不觉得顶好,不过我们宁愿让感情给孩子骗去而不愿意受别的不相干的人的    骗。    被屈抑的快活    记者苏女士是不是觉得男女一切方面都该完全平等?苏青假使女人在职业及经济上与男    人太平等了,我恐怕她们将失去被屈抑的快乐,这是有失阴阳互济之道的,譬如说以性心理    为例吧,男的勇敢,女的软弱,似乎更可以快活一些,倘若男女一样的勇敢,就兴趣全失的    了。我有这样感觉,倘若同男的一块出去,费用叫我会钞,我就觉得很骄傲,可是同时也稍    微有些悲哀,因为已经失去被保护的权利了。这并不是女人自己不争气,而是因为男女有天    然(生理的)不平等,应该以人为的制度让她占便宜来补足,叫我请客,便有不当我是女人    的悲哀。假如我有,则我倒是很希望自己的丈夫常请人家客的。    张爱玲一般人总是怕把女人的程度提高,一提高了,女人就会看不起男人。其实用不着    担忧到这一点。如果男女的知识程度一样高,如果是纯正的而不是清教徒式的知识),女人    在男人之前还是会有谦虚,因为那是女性的本质因为女人要崇拜才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快    乐。    苏青假如女人的程度太提高了,男的却低,女人还是悲哀的,我就独怕做了女皇,做了    女皇谁又配做我的配偶呢?张爱玲前两天在报上看到关于菲律宾的一个岛上,女权很高,因    为一切事情都由女人来做,男人完全被养活,懒得很,只知道斗鸡赌博。那样的女权我一点    也不羡慕。苏青我说只要男女同样做事就该同样被尊重,固不必定要争执所做事情的轻重,    男人会当海军会造兵舰并不比女打字员高贵,就是管小孩处理家务的女人,也同样的出着劳    力。不过这也得有保障才行,法律该有明文规定:男女的职业虽然不同,但是职业的地位是    平等的。现在有人说:“管家就是职业”,可是普通职业可以解职,而女人这职业是终身    的,倘若丈夫中途变心时,又该怎么办呢?    女人最怕“失嫁”    记者现在再谈婚姻问题吧。目前上海女人的结婚方式是怎样的?    苏青目前结婚的方式还是不一律,有的新式,有的旧式,有的半新半旧。大多数是先经    介绍,后交朋友然后再订婚。记者本期《杂志》里有篇文章,叫《女大不嫁》,说到现在女    性择配困难,以前总是中学女生想嫁大学生,大学生想嫁留学生,现在战事发生,没有了留    学生的来源,于是大学女生就难有对象,譬如一家做生意人家,要娶个大学毕业的女生做媳    妇,总觉得不妥。    苏青在十年前,革命空气浓厚,大家心理上总以为娶新式老婆好,现在是停滞退潮时    候,以为娶个旧式老婆反而实惠,新式女子只能找个把来做做情人,所以知识女子更吃亏    了。记者假使你有个妹妹,要你替她择配,你会提出什么条件呢?    苏青女人以“失嫁”为最可怕。过时不嫁有起生理变态的危机。不过知识浅的还容易嫁    人,知识高的一时找不到正式配偶,无可奈何的补救办法,说出来恐怕要挨骂,我以为还是    找个把情人来补救吧,总较做人家的正式的姨太太好,丈夫是宁缺勿滥,得到无价值的一个    (整个),不如有价值的半个甚至仅三分之一。不过这样一来,社会对私生子应该承认他的    地位。这样说来,似乎太便宜了男人,不过照目前(希望仅限于目前)实际情形而论,男人    也有他的困难,因为在习惯和人情上,不能牺牲他的第一个妻子(假定她是不能自立的,也    无法改嫁的)。而知识妇女自有其生活能力,不妨仅侵占别人感情而不剥夺别人之生活权    利。自然能够绝对不侵占更好,不过现代男人多数早婚,而职业妇女常常迟嫁。这是过渡时    代的无可奈何的办法。原是不足为训的,而且每人的结婚倘仅限一次实在太危险,因为年轻    人观察力差,而年老了又要色衰。我的主张是尽自己能力观察,观察停当(自以为停当)就    结婚,虽然总想天长地久,不过就不久长也罢,多嫁几次只不过是自己的不幸,既非危害民    国的事,亦无什么风化可伤也。    记者现在的婚姻制度恐怕不能说合理吧?离婚在事实上又很困难……    苏青离婚不成问题,至于小孩,依我说最好由父亲出钱,归母亲抚养。假如男的不出    钱,不妨就带他们去做“拖油瓶”,据说范文正公便是做拖油瓶出身,他的继父姓朱,似乎    后世也并不因此就看轻他。做继父的与孩子接触不多,实在没有讨厌他们的理由……    张爱玲一半,男人也是为了面子关系。    苏青但是慢慢儿就会好的。我总觉得孩子与女人关系来得密切,并未碍着男人什么事。    而后母管养前妻子女便不行,因为他们是时时接触的,容易发生冲突。    张爱玲离婚后的小孩也并不如一般人想象的那么痛苦。记者一夫一妻制到底是否合理?    苏青比较合理,但不能严格执行,其间应该有伸缩余地。譬如说,这次战后我恐怕又要    盛行多妻了(法律号不允许,亦不忍严禁)。原因倒不一定是战死的人太多,而是有许多男    人活着也讨不起老婆。将来无生活能力的女人必定求着去当人家姨太太,有生活力的女人只    好非正式的向别人分润些爱情。这话又该给人家骂为无志气,但希望有志气的女人们速速自    去断绝生殖机能吧。    记者在现社会,早婚还是相当流行的……张爱玲早婚我不一定反对,要看情形的。有些    女人,没有什么长处,年纪再大些也不会增加她的才能见识的,而且也并不美,不过年青的    时候也有她的一种新鲜可爱,那样的女人还是赶早嫁了的好。因为年青,她有较多的机会适    应环境,跟着她丈夫的生活情形而发展。至于男人,可是不宜于早婚,没有例外。一来年青    人容易感情冲动,没有选择的眼光,即使当时两个人是非常相配的,男的以后继续发展,女    的却停滞了,渐渐就有距离隔膜。而且年青人很少能够经济独立,早婚,妻子一定是由父母    赡养,养成依赖的心理,于将来的前途有碍。    大家庭与小家庭    记者关于家庭制度,两位看,还是所谓小家庭制度好呢,还是旧式的大家庭好?    苏青小家庭也苦,孤零零的,依我说顶好是跟岳父母同居,岳母与女婿,一定相处得很    好,而婆婆和媳妇因为婆婆感到做母亲的太凄凉,所以会嫉妒媳妇的。    张爱玲这方法真好。我从没有想到,可是听了实在感到好。    记者倘使老夫妇只养几个男孩子不是太寂寞了么?苏青这当然也要看情况来决定。    同居问题    苏青还有,夫妻有同居的义务一条,我认为不妨自由些,想起这样长时期的同居生活,    实在也是很可怕的。或同居或不同居,一方感到需要时只可向对方提出要求,倒不必因法律    规定是义务而要求强制执行也。像外国人般分床分寝室还比较好一些。但最好还是像朋友一    样,大家往返,不致于每个人在婚便没有一刻的私生活可过。我说女人再嫁比初嫁难,就是    因为一回想到从前住在笼里的生活也就有些怕起来了。再有社会的舆论不要对男女问题太感    兴趣,夫妻是否日日同居或夜夜同床尽可由他们自己去决定,分居并不碍着众人什么事,同    居亦不见得肯分惠什么给众人也。    记者男女结了婚的人省,还是未结婚的省呢?张爱玲从前英文有句话说“Twocan    liveascheaplyasone”①从前是结婚比较省钱,现在似乎情形两样了。    独身的人生活简单,大家都这样想,所以不留人吃饭也没人见怪,结了婚的人,就有许多不    能够避免的应酬。    谁是标准丈夫    记者依照女人的见解,标准丈夫的条件怎样?苏青第一,本性忠厚,第二,学识财产不    在女的之下,能高一等更好。第三,体格强壮,有男性的气魄,面目不要可憎,也不要像小    旦。第四,有生活情趣,不要言语无味。第五,年龄应比女方大五岁至十岁。    张爱玲常常听见人家说要嫁怎样的一个人,可是后来嫁到的,从来没有一个是像她的理    想,或是与理想相近的。看她们有些也很满意似的。所以我决定不要有许多理论。像苏青提    出的条件,当然全是在情理之中,任何女人都听得进去的。不过我一直想着,男子的年龄应    当大十岁或是十岁以上,我总觉得女人应当天真一点,身人应当有经验一点。记者今天真是    “畅聆高论”了,这次对谈就到这里结束吧,真是谢谢你们两位!二 女性风景 气短情长及其他    一气短情长    朋友的母亲闲下来的时候常常戴上了眼镜,立在窗前看街。英文《大美晚报》从前有一    栏叫做“生命的橱窗”,零零碎碎的见闻,很有趣,很能代表都市的空气的,像这位老太太    就可以每天写上一段。有一天她看见一个男人,也还穿得相当整齐,无论如何是长衫阶级,    在那儿打一个女人,一路扭打着过来。许多旁观者看得不平起来,向那女人叫道:“送他到    巡捕房里去!”女人哭道:“我不要他到巡捕房去,我要他回家去呀!”又向男人哀求道:    “回去吧——回去打我吧!”这样的事,听了真叫人生气,又拿它没奈何二小女人    我们门口,路中心有一块高出来的“岛屿”,水门汀上铺了泥,种了两排长青树。时常    有些野孩子在那儿玩,在小棵的绿树底下拉了屎。有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微黄的长长的脸,    淡眉毛,窄瘦的紫袄蓝裤,低着头坐在阶沿,油垢的头发一绺绺披到脸上来,和一个朋友研    究织绒线的道理。我觉得她有些地方很像我,走过的时候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她非常高兴的    样子,抽掉了两根针,把她织好的一截粉蓝绒线的小袖口套在她朋友腕上试样子。她朋友伸    出一只手,左右端详,也是喜孜孜的。    她的绒线一定只够做这么一截子小袖口,我知道。因为她很像我的缘故,我虽然一路走    过去,头也没回,心里却稍稍有点悲哀。    三家主    有一次我把一只鞋盒子拖出来,丢在房间的中央,久久没有去收它。阿妈和她的干妹    妹,来帮忙的,两人捧了湿衣服到阳台上去晒,穿梭来往,走过那鞋盒,总是很当心地从旁    边绕过,从来没踢到它,也没把它拿走,仿佛它天生应当在那里的,我坐在书桌前面,回过    头来看到这情形,就想着:这大约就是身为一家之主的感觉吧?可是我在家里向来是服低做    小惯了的,那样的权威倒也不羡慕。佣人、手艺人,他们所做的事我不在行的,所以我在他    们之前特别地听话。常常阿妈临走的时候关照我:“爱玲小姐,电炉上还有一壶水,开了要    灌到热水瓶里,冰箱上的扑落你把它插上。”我的一声“噢!”答应得非常响亮。对裁缝也    是这样,只要他扁着嘴酸酸地一笑,我马上觉得我的衣料少买了一尺。有些太太们,虽然也    吝刻,逢到给小帐的时候却是很高兴的,这使他们觉得她们到处是主人。我在必需给的场合    自然也给,而且一点也不敢少,可是心里总是不大情愿,没有丝毫快感。上次为了印书,叫    了部卡车把纸运了来。姑姑问我:“钱预备好了没有?”我把一叠钞票向她手里一塞,说:    “姑姑给他们,好么?”“为什么?”    “我害怕。”    她瞠目望着我,说:“你这个人!”然而我已经一溜烟躲开了。    后来她告诉我:“你损失很大呢,没看见刚才那一幕。那些人眉花眼笑谢了又谢。”但    我也不懊悔。    四狗    今年冬天我是第一次穿皮袄。晚上坐在火盆边,那火,也只是灰掩着的一点红;实在    冷,冷得瘪瘪缩缩,万念俱息。手插在大襟里,摸着里面柔滑的皮,自己觉得像只狗。偶尔    碰到鼻尖,也是冰凉凉的,像狗。    五孔子    孔子诞辰那天,阿妈的儿子学校里放一天假。阿妈在厨房里弯着腰扫地,同我姑姑道:    “总是说孔夫子,到底这孔夫子是个什么人?”姑姑忽了一想,答道:“孔夫子是个写书的    ——”我在旁边立刻联想到苏青与我之类的人,觉得很不妥当。姑姑又接下去说:“写了    《论语》、《孟子》,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书。”    我们的饭桌正对着阳台,阳台上撑着个破竹帘子,早已破得不可收拾,夏天也挡不住西    晒,冬天也不必拆除了。每天红通通的太阳落山,或是下雨,高楼外的天色一片雪白,破竹    子斜着飘着,很有芦苇的感觉。有一向,芦苇上拴了块污旧的布条子,从玻璃窗里望出去,    正像一个小人的侧影,宽袍大袖,冠带齐整,是个儒者,尤其像孟子,我总觉得孟子是比较    矮小的。一连下了两三个礼拜的雨,那小人在风雨中连连作揖点头,虽然是个书生,一样也    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辩论的起点他非常地肯迁就,从霸道谈到王道,从女人谈到王道,左    右逢源,娓娓动人,然而他的道理还是行不通……怎么样也行不通。看了他使我很难过。每    天吃饭的时候面对着窗外,不由得要注意到他,面色灰败,风尘仆仆的左一个揖右一个揖。    我屡次说:“这布条子要把它解下来了,简直像个巫魔!”然而吃了饭起身,马上就忘了。    还是后来天晴了,阿妈晾衣裳,才拿了下来,从此没看见了。    六不肖    獏梦有个同学姓赵。她问我:“赵……怎么写的?”我说:“一个‘走’字,你知道    的;那为一个‘肖’字。”“哪个‘肖’字?”    “‘肖’是‘相像’的意思。是文言,你不懂的。”“‘相像’么?怎么用法呢?”    “譬如说一个儿子不好,就说他‘不肖’——不像他父亲。古时候人很专制,儿子不像    父亲,就武断地说他不好,其实,真不见得,父亲要是个坏人呢?”    “啊!你想可会,说道儿子不像父亲,就等于骂他是私生子,暗示他不是他父亲养    的?”    “唉,你真是!中文还不会,已经要用中文来弄花巧了!    如果是的,怎么这些年来都没有人想到这一层呢?”然而她还是笑着,追问:“可是你    想,原来的意思是不是这样的么?古时候的人也一样地坏呀!”    七孤独    有一位小姐说:“我是这样的脾气。我喜欢孤独的。”獏梦低声加了一句:“孤独地同    一个男人在一起。”    我大声笑了出来。幸而都在玩笑惯了的,她也笑了。八少说两句吧    獏梦说:“许多女人用方格子绒毯改制大衣,毯子质地厚重,又做得宽大,方肩膀,直    线条,整个地就像一张床——简直是请人躺在上面!”二 女性风景 卷首玉照”及其他    印书而在里面放一张照片,我未尝不知道是不大上品,除非作者是托尔斯泰那样的留着    大白胡须。但是我的小说集里有照片,散文集里也还是要有照片,理由是可想而知的。纸面    上和我很熟悉的一些读者大约愿意看看我是什么样子,即使单行本里的文章都在杂志里读到    了,也许还是要买一本回去,那么我的书可以多销两本。我赚一点钱,可以彻底地休息几个    月,写得少一点,好一点;这样当心我自己,我想是对的。    但是我发现印照片并不那么简单。第一次打了样子给我看,我很不容易措辞,想了好一    会,才说:“朱先生,普通印照片,只有比本来的糊涂,不会比本来的清楚,是不是?如果    比本来的清楚,那一定是描过了。我关照过的,不要描,为什么要描呢?要描我为什么不要    照相馆里描,却等工人来描?”朱先生说:“几时描过的?”我把照片和样张仔细比给他    看,于是他说:“描是总要描一点的——向来这样,不然简直一塌糊涂。”我说:“与其这    样,我情愿它糊涂的。”他说:“那是他们误会了你的意思了,总以为你是要它清楚的。你    喜欢糊涂,那容易!”    “还有,朱先生,”我赔笑,装出说笑话的口吻,“这脸上光塌塌地像橱窗里的木头    人,影子我想总要一点的。脸要黑一点,眉毛眼睛要淡许多,你看我的眉毛很淡很淡,哪里    有这样黑白分明?”他说:“不是的——布纹的照片顶讨厌,有种影子就印不出来。”    第二次他送样子来,獏黛恰巧也在,(她本姓莫,新改了这个“獏”字,“獏”是日本    传说里的一种兽,吃梦为生的。)看了很失望,说:“这样像个假人似的,给人非常恶劣的    印象,还是不要的好。”可是制版费是预先付的,我总想再试一次。我说:“比上趟好多    了,一比就知道。好多了……不过就是两边脸深淡不均,还有,朱先生,这边的下嘴唇不知    为什么缺掉一块?”朱先生细看清样,用食指摩了一摩,道:“不是的——这里溅了点迹    子,他们拿白粉一擦,擦得没有了。”“那么,眉毛眼睛上也叫他们擦点白粉吧,可以模糊    一点,因为……还是太浓呀!”他笑了起来:“不行的,白粉是一吹就吹掉了的。”我说:    “那么,就再印一次吧,朱先生真对不起,大约你从来没遇见过像我这样疙瘩的主顾。上回    有一次我的照片也印得很坏,这次本来想绝对不要了,因为听说你们比别人特别地好呀——    不然我也不印了!”朱先生攒眉道:“本来我们是极顶真的,现在没有法子,各色材料都缺    货,光靠人工是不行的。”我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相信你们决不会印不好的,只    要朱先生多同他们嘀咕两句。”朱先生踌躇道:“要是从前,多做两个模板是没有什么关系    的,一两块钱的事,现在的损失就大了,不过……我们总要想法子使你满意。”我说:“真    对不起。”只好拉个下趟的交情吧,将来我也许还要印书呢。可是无论如何不印照片了。    朱先生走了之后我忽然觉得有诉苦的需要,就想着要写这么一篇,可是今天我到印刷所    去,看见散乱的蓝色照片一张张晾在木架上,虽然又有新的不对的地方,到底好些了,多了    点人气;再看一架架的机器上卷着的大幅的纸,印着我的文章,成块,不由得觉得温暖亲    热,仿佛这里可以住家似的,想起在香港之战里,没有被褥,晚上盖着报纸,垫着大本的画    报的情形;但是美国的《生活》杂志,摸上去又冷又滑,总像是人家的书。    今天在印刷所那灰色的大房间里,立在凸凹不平搭着小木桥的水泥地上,听见印刷工人    说:“哪!都在印着你的书,替你赶着呢。”我笑起来了,说:“是的吗?真开心!”突然    觉得他们都是自家人,我凭空给他们添出许多麻烦来,也是该当的事。电没有了,要用脚    踏,一个职员说:“印这样一张图你知道要踏多少踏?”我说:“多少?”他说:“十二    次。”其实就是几百次我也不以为奇,但还是说:“真的?”叹咤了一番。《流言》里那张    大一点的照片,是今年夏天拍的。獏黛在旁边导演,说:“现在要一张有维多利亚时代的空    气的,头发当中挑,蓬蓬地披下来,露出肩膀,但还是很守旧的,不要笑,要笑笑在眼睛    里。”她又同摄影师商酌:“太多的骨头?”我说:“不要紧,至少是我的。”拍出来,与    她所计划的很不同,因为不会做媚眼,眼睛里倒有点自负,负气的样子。獏黛在极热的一个    下午骑脚踏车到很远的照相馆里拿了放大的照片送到我家来,说:“吻我,快!还不谢谢    我!……哪,现在你可以整天整夜吻着你自己了。——没看见过爱玲这样自私的人!”    那天晚上防空,我站在阳台上,听见呛呛呛打锣,远远的一路敲过来,又敲到远处去    了。屋顶的露台上,防空人员向七层楼下街上的同事大声叫喊,底下也往下传话,我认得那    是附近一家小型百货公司的学徒的喉咙,都是半大的孩子,碰到这种时候总是非常高兴,有    机会发号施令,公事公办,脸上有一种惨淡动人的恳挚,很像官——现代的官。防空在这一    点上无论如何是可爱的,给了学徒他们名正言顺的课外活动。我想到中古时代的欧洲人,常    常一窝蜂捕捉女巫,把形迹可疑的老妇人抓到了,在她骑扫帚上天之前把她架起火来烧死。    后来不大相信这些事了,也还喜欢捉,因为这是民间唯一的冬季运动,一村庄的人举着火    把,雪地里,闹闹嚷嚷,非常快活。……楼顶上年青的防空员长呼传话之后,又听见他们吐    痰说话,登高乘凉,渐渐没有声音,想必是走了。四下里低低的大城市黑沉沉地像古战场的    埋伏。我立在阳台上,在黯蓝的月光里看那张照片,照片里的笑,似乎有藐视的意味——因    为太感到兴趣的缘故,仿佛只有兴趣没有感情了,然而那注视里还是有对这世界的难言的恋    慕。    有个摄影家给我拍了好几张照,内中有一张他最满意,因为光线柔和,朦胧的面目,沉    重的丝绒衣褶,有古典画像的感觉。我自己倒是更为喜欢其余的几张。獏黛也说这一张像个    修道院的女孩子,驯良可是没脑子,而且才十二岁。放大了更加觉得,那谦虚是空虚,看久    了使人吃力。獏黛说:“让我在上面涂点颜色吧,虽然那摄影家知道了要生气,也顾不得这    些了。”她用大笔浓浓蘸了正黄色画背景,因为照片不吸墨,结果像一重重的金沙披下来。    头发与衣服都用暗青来涂没了,单剩一张脸,还是照片的本质,斜里望过去,脸是发光的,    浮在纸面上。十九世纪有一种Pre-Raphaelite画派,追溯到拉斐尔之前的宗    教画,作风写实,可是画中人尽管长裙贴地,总有一种奇异的往上浮的感觉。这错觉是怎样    造成的,是他们独得之秘。这一流的画虽然评价不高,还是有它狭窄的趣味的。獏黛把那张    照片嵌在墙上凹进去的一个壁龛里,下角兜了一幅黄绸子,黄里泛竹青。两边两盏壁灯,因    为防空的缘故,在蕊形的玻璃罩上抹了密密的黑黑条子;一开灯,就像办丧事,当中是遗    像,使我立刻想爬下磕头。獏黛也认为不行,撤去黄绸子,另外找出我那把一扇就掉毛的象    牙骨折扇,湖色的羽毛上现出两小枝粉红的花,不多的几片绿叶。古代的早晨我觉得就是这    样的,红杏枝头笼晓月,湖绿的天,淡白的大半个月亮,桃红的花,小圆瓣个个分明。把扇    子倒挂在照片上端,温柔的湖色翅膀,古东方的早晨的荫翼。现在是很安好了。    我在一个卖糖果发夹的小摊子上买了两串亮蓝珠子,不过是极脆极薄的玻璃壳,粗得    很,两头有大洞。两串绞在一起,葡萄似的,放在一张垂着眼睛思想着的照片的前面,反映    到玻璃框子里,一球蓝珠子在头发里隐隐放光。有这样美丽的思想就好了。常常脑子里空无    所有,就这样祈禳着。二 女性风景 谈女人    西方人称阴险刻薄的女人为“猫”。新近看到一本专门骂女人的英文小册子叫《猫》,    内容并非是完全未经人道的,但是与女人有关的隽语散见各处,搜集起来颇不容易,不像这    里集其大成。摘译一部分,读者看过之后总有几句话说,有的嗔,有的笑,有的觉得痛快,    也有自命为公允的男子作“平心之论”,或是说“过激了一点”,或是说:“对是对的,只    适用于少数的女人,不过无论如何,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等等。总之,我从来没见过在这    题目上无话可说的人。我自己当然也不外此例。我们先看了原文再讨论吧。    《猫》的作者无名氏在序文里预先郑重声明:“这里的话,并非说的是你,亲爱的读者    ——假使你是个男子,也并非说的是你的妻子、姊妹、女儿、祖母或岳母。”    他再三辩白他写这本书的目的并不是吃了女人的亏借以出气,但是他后来又承认是有点    出气的作用,因为:“一个刚和太太吵过嘴的男子,上床之前读这本书,可以得到安慰。”    他道:“女人物质方面的构造实在太合理化了,精神方面未免稍差,那也是意想中的事,不    能苛求。”    一个男子真正动了感情的时候,他的爱较女人的爱伟大得多。可是从另一方面观看,女    人恨起一个人来,倒比男人持久得多。妇人与狗唯一的分别就是:狗不像女人一般地被宠坏    了,它们不戴珠宝,而且——谢天谢地!——它们不会说话!    算到头来,每一个男子的钱总是花在某一个女人身上。男人可以跟最下等的酒吧间女侍    调情而不失身份——上流女人向邮差遥遥掷一个飞吻都不行!我们由此推断:男人不比女    人,弯腰弯得再低些也不打紧,因为他不难重新直起腰来。一般的说来,女性的生活不像男    性的生活那么需要多种的兴奋剂,所以如果一个男子公余之暇,做点越轨的事来调剂他的疲    乏、烦恼、未完成的壮志,他应当被原恕。    对于大多数的女人,“爱”的意思就是“被爱”。    男子喜欢爱女人,但是有时候他也喜欢她爱他。如果你答应帮一个女人的忙,随便什么    事她都肯替你做:但是如果你已经帮了她一个忙了,她就不忙着帮你的忙了。所以你应当时    时刻刻答应帮不同的女人的忙,那么你多少能够得到一点酬报,一点好处——因为女人的报    恩只有一种:预先的报恩。由男子看来,也许这女人的衣服是美妙悦目的——但是由另一个    女人看来,它不过是“一先令三便士一码”的货色,所以就谈不上美。时间即是金钱,所以    女人多花时间在镜子前面,就得多花钱在时装店里。    如果你不调戏女人,她说你不是一个男人,如果你调戏她,她说你不是一个上等人。    男子夸耀他的胜利——女子夸耀她的退避。可是敌方之所以进攻,往往全是她自己招惹    出来的。    女人不喜欢善良的男子,可是她们拿自己当做神速的感化院,一嫁了人之后,就以为丈    夫立刻会变成圣人。    唯独男子有开口求婚的权利——只要这制度一天存在,婚姻就一天不能够成为公平交    易;女人动不动便抬出来说当初她“允许了他的要求”,因而在争吵中占优势。为了这缘    故,女人坚持应由男子求婚。多数的女人非得“做下不对的事”,方才快乐。婚姻仿佛不够    “不对”的。    女人往往忘记这一点:她们全部的教育无非是教她们意志坚强,抵抗外界的诱惑——但    是她们耗费毕生的精力去挑拨外界的诱惑。现代婚姻是一种保险,由女人发明的。    若是女人信口编了故事之后就可以抽版税,所有的女人全都发财了。    你向女人猛然提出一个问句,她的第一个回答大约是正史,第二个就是小说了。    女人往往和丈夫苦苦辩论,务必驳倒他,然而向第三者她又引用他的话,当做至理名    言。可怜的丈夫……女人与女人交朋友,不像男人与男人那么快,她们有较多的瞒人的事。    女人们真是幸运——外科医生无法解剖她们的良心。女人品评男子,仅仅以他对她的待    遇为依归,女人会说:“我不相信那人是凶手——他从来也没有谋杀过我!”    男人做错事,但是女人远兜远转地计划怎样做错事。女人不大想到未来——同时也努力    忘记她们的过去——所以天晓得她们到底有什么可想的!    女人开始经济节约的时候,多少“必要”的花费她可以省掉,委实可惊!    如果一个女人告诉了你一个秘密,千万别转告另一个女人——一定有别的女人告诉过她    了。    无论什么事,你打算替一个女人做的,她认为理所当然。无论什么事你替她做的,她并    不表示感谢。无论什么小事你忘了做,她咒骂你。……家庭不是慈善机关。    多数的女人说话之前从来不想一想。男人想一想——就不说了!若是她看书从来不看第    二遍,因为她“知道里面的情节”了,这样的女人决不会成为一个好妻子。如果她只图新    鲜,全然不顾及风格与韵致,那么过了些时,她摸清楚了丈夫的个性,他的弱点与怪僻处,    她就嫌他沉闷无味,不复爱他了。    你的女人建造空中楼阁——如果它们不存在,那全得怪你!叫一个女人说:“我错    了”,比男人说全套的急口令还要难些。你疑心你的妻子,她就欺骗你。你不疑心你的妻    子,她就疑心你。    凡是说“女人怎样怎样”的话,多半是俏皮话。单图俏皮,意义的正确上不免要打个折    扣,因为各人有各人的脾气,如何能够一概而论?但是比较上女人是可以一概而论的,因为    天下人风俗习惯职业环境各不相同,而女人大半总是在户内持家看孩子,传统的生活典型既    然只有一种,个人的习性虽不同也有限。因此,笼统地说“女人怎样怎样”,比说“男人怎    样怎样”要有把握些。    记得我们学校里有过一个非正式的辩论会,一经涉及男女问题,大家全都忘了原先的题    目是什么,单单集中在这一点上,七嘴八舌,嬉笑怒骂,空气异常热烈。有一位女士以老新    党的口吻侃侃谈到男子如何不公平,如何欺凌女子——这柔脆的,感情丰富的动物,利用她    的情感来拘禁她,逼迫她作玩物,在生存竞争上女子之所以占下风全是因为机会不均等……    在男女的论战中,女人永远是来这么一套。当时我忍不住要驳她,倒不是因为我专门喜欢做    偏锋文章,实在是听厌了这一切。一九三○年间女学生们人手一册的《玲珑》杂志就是一面    传授影星美容秘诀一面教导“美”了“容”的女子怎样严密防范男子的进攻,因为男子都是    “心存不良”的,谈恋爱固然危险,便结婚也危险,因为结婚是恋爱的坟墓……女人这些话    我们耳熟能详,男人的话我们也听得太多了,无非骂女子十恶不赦,罄竹难书,惟为民族生    存计,不能赶尽杀绝。    两方面各执一词,表面上看来未尝不是公有公理,婆有婆理。女人的确是小性儿,娇    情,作伪,眼光如豆,狐媚子,(正经女人虽然痛恨荡妇,其实若有机会扮个妖妇的角色的    话,没有一个不跃跃欲试的。)聪明的女人对于这些批评并不加辩护,可是返本归原,归罪    于男子。在上古时代,女人因为体力不济,屈服在男子的拳头下,几千年来始终受支配,因    为适应环境,养成了所谓妾妇之道。女子的劣根性是男子一手造成的,男子还抱怨些什么    呢?    女人的缺点全是环境所致,然则近代和男子一般受了高等教育的女人何以常常使人失    望,像她的祖母一样地多心,闹别扭呢?当然,几千年的积习,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掉的,    只消假以时日……    可是把一切都怪在男子身上,也不是彻底的答复,似乎有不负责任的嫌疑。“不负责”    也是男子久惯加在女人身上的一个形容词。《猫》的作者说:有一位名高望重的教授曾经告    诉我一打的理由,为什么我不应当把女人看得太严重。这一直使我烦恼着,因为她们总把自    己看得很严重,最恨人家把她们当做甜密的,不负责任的小东西。假如像这位教授说的,不    应当把她们看得太严重,而她们自己又不甘心做“甜蜜的,不负责任的东西”,那到底该怎    样呢?她们要人家把她们看得很严重,但是她们做下点严重的错事的时候,她们又希望你    说:“她不过是个不负责任的小东西”。    女人当初之所以被征服,成为父系宗法社会的奴隶,是因为体力比不上男子。但是男子    的体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在物竞天择的过程中不曾为禽兽所屈服呢?可见得单怪别人    是不行的。    名小说家爱尔德斯·郝胥黎在《针锋相对》一书中说:“是何等样人,就会遇见何等样    事。”《针锋相对》里面写一个年轻妻子玛格丽,她是一个讨打的,天生的可怜人。她丈夫    本是一个相当驯良的丈夫,然而到底不得不辜负了她,和一个交际花发生了关系。玛格丽终    于成为呼天抢地的伤心人。诚然,社会的进展是大得不可思议的,非个人所能控制,身当其    冲者根本不知其所以然。但是追溯到某一阶段,总免不了有些主动的成份在内。像目前世界    大局,人类逐步进化到竞争剧烈的机械化商业文明,造成了非打不可的局面,虽然奔走呼号    闹着“不要打,打不得”,也还是惶惑地一个个被牵进去了。的确是没有法子,但也不能说    是不怪人类自己。有人说,男子统治世界,成绩很糟,不如让位给女人,准可以一新耳目。    这话乍听很像是病急乱投医。如果是君主政治,武则天是个英主,唐太宗也是个英主,碰上    个把好皇帝,不拘男女,一样天下太平。君主政治的毛病就在好皇帝太难得。若是民主政治    呢,大多数的女人的自治能力水准较男子更低。而且国际间闹是非,本来就有点像老妈子吵    架,再换了货真价实的女人,更是不堪设想。    叫女子来治国平天下,虽然是“做戏无法,请个菩萨”,这荒唐的建议却也有它的科学    上的根据。曾经有人预言,这一次世界大战如果摧毁我们的文明到不能恢复原状的地步,下    一期的新生的文化将要着落在黑种人身上,因为黄白种人在过去已经各有建树,惟有黑种人    天真未凿,精力未耗,未来的大时代里恐怕要轮到他们来做主角。说这样话的,并非故作惊    人之论。高度的文明,高度的训练与压抑,的确足以斫伤元气。女人常常被斥为野蛮,原始    性。人类驯服了飞禽走兽,独独不能彻底驯服女人。几千年来女人始终处于教化之外,焉知    她们不在那里培养元气,徐图大举?    女权社会有一样好处——女人比男人较富于择偶的常识,这一点虽然不是什么高深的学    问,却与人类前途的休戚大大有关。男子挑选妻房,纯粹以貌取人。面貌体格在优生学上也    是不可不讲究的。女人择夫,何尝不留心到相貌,只是不似男子那么偏颇,同时也注意到智    慧健康谈吐风度自给的力量等项,相貌倒列在次要。有人说现今社会的症结全在男子之不会    挑拣老婆,以至于儿女没有家教,子孙每况愈下。那是过甚其词,可是这一点我们得承认,    非得要所有的婚姻全由女子主动,我们才有希望产生一种超人的民族。“超人”这名词,自    经尼采提出,常常有人引用,在尼采之前,古代寓言中也可以发现同类的理想。尽也奇怪,    我们想象中的超人永远是个男人。为什么呢?大约是因为超人的文明是较我们的文明更进一    步的造就,而我们的文明是男子的文明。还有一层:超人是纯粹理想的结晶,而“超等女    人”则不难于实际中求得。在任何文化阶段中,女人还是女人。男子偏于某一方面的发展,    而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环,土地,生老病死,饮食繁殖。女人把人类飞越    太空的灵智拴在踏实的根桩上。    即在此时此地我们也可以找到完美的女人。完美的男人就稀有,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怎    样的男子可以算做完美。功利主义者有他们的理想,老庄的信徒有他们的理想,国社党员也    有他们的理想。似乎他们各有各的不足处——那是我们对于“完美的男子”期望过深的缘    故。    女人的活动范围有限,所以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同时,一个坏女人往往比    一个坏男人坏得更彻底。事实是如此。有些生意人完全不顾商业道德而私生活无懈可击。反    之,对女人没良心的人尽有在他方面认真尽职的。而一个恶毒的女人就恶得无孔不入。    超人是男性的,神却带有女性的成分,超人与神不同。超人是进取的,是一种生存的目    标。神是广大的同情,慈悲,了解,安息。像大部分所谓智识分子一样。我也是很愿意相信    宗教而不能够相信,如果有这么一天我获得了信仰,大约信的就是奥涅尔《大神勃朗》一剧    中的地母娘娘。《大神勃朗》是我所知道的感人最深的一出戏。读了又读,读到第三四遍还    使人心酸泪落。奥涅尔以印象派笔法勾出的“地母”是一个妓女。“一个强壮、安静、肉    感、黄头发的女人,二十岁左右,皮肤鲜洁健康,乳房丰满,胯骨宽大。她的动作迟慢,踏    实,懒洋洋地像一头兽。她的大眼睛像做梦一般反映出深沉的天性的骚动。她嚼着口香糖,    像一条神圣的牛,忘却了时间,有它自身的永生的目的。”她说话的口吻粗鄙而熟诚:“我    替你们难过,你们每一个人,每一个狗娘养的——我简直想光着身子跑到街上去,爱你们这    一大堆人,爱死你们,仿佛我给你们带了一种新的麻醉剂来,使你们永远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歪扭地微笑着)。但是他们看不见我,就像他们看不见彼此一样。而且没有我的帮助他们    也继续地往前走,继续地死去。”    人死了,葬在地里。地母安慰垂死者:“你睡着了之后,我来替你盖被。”    为人在世,总得戴个假面具,她替垂死者除下面具来,说:“你不能戴着它上床。要睡    觉,非得独自去。”这里且摘译一段对白:勃朗(紧紧靠在她身上,感激地)土地是温暖    的。地母(安慰地,双目直视如同一个偶像)嘘!嘘!(叫他不要做声)睡觉吧。    勃朗是,母亲,……等我醒的时候……?    地母太阳又要出来了。    勃朗出来审判活人与死人!(恐惧)我不要公平的审判。我要爱。地母止有爱。    勃朗谢谢你,母亲。    人死了,地母向自己说:“生孩子有什么用?有什么用,生出死亡来?”她又说:    “春天总是回来了,带着生命!总是回来了!总是,总是,永远又来了!——又是春    天!——又是生命!——夏天、秋天、死亡,又是和平!(痛切的忧伤)可总是,总是,总    又是恋爱与怀胎与生产的痛苦——又是春天带着不能忍受的生命之杯(换了痛切的欢欣),    带着那光荣燃烧的生命的皇冠!”(她站着,像大地的偶像,眼睛凝视着莽莽乾坤。)    这才是女神。“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洛神不过是个古装美女,世俗所供的观音不过    是古装美女赤了脚,半裸的高大肥硕的希腊石像不过是女运动家,金发的圣母不过是个俏奶    妈,当众喂了一千余年的奶。    再往下说,要牵入宗教论争的危险的漩涡了,和男女论争一样的激烈,但比较无味。还    是趁早打住。    女人纵有千般不是,女人的精神里面却有一点“地母”的根芽。可爱的女人实在是真可    爱。在某种范围内,可爱的人品与风韵是可以用人工培养出来的,世界各国不同样的淑女教    育全是以此为目标,虽然每每歪曲了原意,造成像《猫》这本书里的太太小姐,也还是可原    恕。    女人取悦于人的方法有许多种。单单看中她的身体的人,失去许多可珍贵的生活情趣。    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是极普遍的妇女职业。为了谋生而    结婚的女人全可以归在这一项下。这也无庸讳言——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    想,以思想悦人;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二 女性风景 有女同车    这是句句真言,没有经过一点剪裁与润色的,所以不能算小说。    电车这一头坐着两个洋装女子,大约是杂种人吧,不然就是葡萄牙人,像是洋行里的女    打字员。说话的这一个偏于胖,腰间束着三寸宽的黑漆皮带,皮带下面有圆圆的肚子,细眉    毛,肿眼泡,因为脸庞上半部比较突出,上下截然分为两部。她道:“……所以我就一个礼    拜没同他说话。他说‘哈罗’。我也说‘哈罗’”。她冷冷地抬了抬眉毛,连带地把整个的    上半截脸往上托了一托。“你知道,我的脾气是倔强的。是我有理的时候,我总是倔强    的。”    电车那一头也有个女人说到“他”,可是她的他不是恋人而是儿子,因为这是个老板娘    模样的中年太太,梳个乌油油的髻,戴着时行的独粒头喷漆红耳环。听她说话的许是她的内    侄。她说一句,他点一点头,表示领会,她也点一点头,表示语气的加重。她道:“我要翻    翻行头,伊弗拨我翻。难我讲我铜钿弗拨伊用哉!格日子拉电车浪,我教伊买票,伊哪哼    话?……‘侬拨我十块洋钿,我就搭侬买?’坏咈?……”这里的“伊”,仿佛是个不成材    的丈夫,但是再听下去,原来是儿子。儿子终于做下了更荒唐的事,得罪了母亲:“伊爸爸    一定要伊跪下来,‘跪呀,跪呀!’伊定规弗肯:’我做啥要跪啊?’一个末讲:‘定规要    侬跪。跪呀!跪呀!’难后来,伊强弗过咧:‘好格,好格,我跪!’我说:‘我弗要伊    跪。我弗要伊跪呀!’后来旁边人讲:价大格人,跪下来,阿要难为情,难末喊伊送杯茶,    讲一声:‘姆妈勿要动气。’一杯茶送得来,我倒‘叭!’笑出来哉!”    电车上的女人使我悲怆。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    永远永远。二 女性风景 爱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    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    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    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    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子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    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    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    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    吗?”二 女性风景 更衣记    如果当初世代相传的衣服没有大批卖给收旧货的,一年一度六月里晒衣裳,该是一件辉    煌热闹的事罢。你在竹竿与竹竿之间走过,两边拦着绫罗绸缎的墙——那是埋在地底下的古    代宫室里发掘出来的甬道。你把额角贴在织金的花绣上。太阳在这边的时候,将金线晒得滚    烫,然而现在已经冷了。    从前的人吃力地过了一辈子,所作所为,渐渐蒙上了灰尘;子孙晾衣裳的时候又把灰尘    给抖了下来,在黄色的太阳里飞舞着。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    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    我们不大能够想象过去的世界,这么迂缓,安静,齐整——在满清三百年的统治下,女    人竟没有什么时装可言!一代又一代的人穿着同样的衣服而不觉得厌烦。开国的时候,因为    “男降女不降”,女子的服装还保留着显著的明代遗风。从十七世纪中叶直到十九世纪末,    流行着极度宽大的衫裤,有一种四平八稳的沉着气象。领圈很低,有等于无。穿在外面的是    “大袄”。在非正式的场合,宽了衣,便露出“中袄”。“中袄”里面有紧窄合身的“小    袄”,上床也不脱去,多半是妖媚的桃红或水红。三件袄子之上又加着“云肩背心”,黑锻    宽镶,盘着大云头。    削肩,细腰,平胸,薄而小的标准美女在这一层层衣衫的重压下失踪了。她的本身是不    存在的,不过是一个衣架子罢了。中国人不赞成太触目的女人。历史上记载的耸人听闻的美    德——譬如说,一只胳膊被陌生男子拉了一把,便将它砍掉——虽然博得普遍的赞叹,知识    阶级对之总隐隐地觉得有点遗憾,因为一个女人不该吸引过度的注意;任是铁铮铮的名字,    挂在千万人的嘴唇上,也在呼吸的水蒸气里生了锈。女人要想出众一点,连这样堂而皇之的    途径都有人反对,何况奇装异服,自然那更是伤风败俗了。    出门时裤子上罩的裙子,其规律化更为彻底。通常都是黑色,逢着喜庆年节,太太穿红    的,姨太太穿粉红。寡妇系黑裙,可是丈夫过世多年之后,如有公婆在堂,她可以穿湖色或    雪青。裙上的细褶是女人的仪态最严格的试验。家教好的姑娘,莲步姗姗,百褶裙虽不至于    纹丝不动,也只限于最轻微的摇颤。不惯穿裙的小家碧玉走起路来便予人以惊风骇浪的印    象。更为苛刻的是新娘的红裙,裙腰垂下一条条半寸来宽的飘带,带端系着铃。行动时只许    有一点隐约的叮当,像远山上宝塔上的风铃。晚至一九二○年左右,比较潇洒自由的宽褶裙    入时了,这一类的裙子方才完全废除。    穿皮子,更是禁不起一些出入,便被目为暴发户。皮衣有一定的季节,分门别类,至为    详尽。十月里若是冷得出奇,穿三层皮是可以的,至于穿什么皮,那却要顾到季节而不曾顾    到天气了。初冬穿“小毛”,如青种羊,紫羔,珠羔;然后穿“中毛”,如银鼠,灰鼠,灰    脊,狐腿,甘肩,倭刀;隆冬穿“大毛”,——白狐,青狐,西狐,玄狐,紫貂。“有功    名”的人方能穿貂。中下等阶级的人以前比现在富裕得多,大都有一件金银嵌或羊皮袍子。    姑娘们的“昭君套”为阴森的冬月添上点色彩。根据历代的图画,昭君出塞所戴的风兜    是爱斯基摩氏的,简单大方,好莱坞明星仿制者颇多。中国十九世纪的“昭君套”却是颠狂    冶艳的,——一顶瓜皮帽,帽沿围上一圈皮,帽顶缀着极大的红绒球,脑后垂着两根粉红缎    带,带端缀着一对金印,动辄相击作声。    对于细节的过分的注意,为这一时期的服装的要点。现代西方的时装,不必要的点缀品    未尝不花样多端,但是都有个目的——把眼睛的蓝色发扬光大起来,补助不发达的胸部,使    人看上去高些或矮些,集中注意力在腰肢上,消灭臀部过度的曲线……古中国衣衫上的点缀    品却是完全无意义的,若说它是纯粹装饰性质的罢,为什么连鞋底上也满布着繁缛的图案    呢?鞋的本身就很少在人前漏脸的机会,别说鞋底了。高底的边缘也充塞着密密的花纹。    袄子有“三镶三滚”,“五镶五滚”,“七镶七滚”之别,镶滚之外,下摆与大襟上还    闪烁着水银盘的梅花,菊花,袖上另钉着名唤“阑干”的丝质花边,宽约七寸,挖空镂出福    寿字样。    这里聚集了无数小小的有趣之点,这样不停地另生枝节,放恣,不讲理,在不相干的事    物上浪费了精力,正是中国闲阶级一贯的态度。惟有世上最清闲的国家里最闲的人,方才能    够领略到这些细节的妙处。制造一百种相仿而不犯重的图案,固然需要艺术与时间;欣赏    它,也同样地烦难。    古中国的时装设计家似乎不知道,一个女人到底不是大观园。太多的堆砌使兴趣不能集    中。我们的时装的历史,一言以蔽之,就是这些点缀品的逐渐减去。    当然事情不是这么简单。还有腰身大小的交替盈蚀。第一个严重的变化发生在光绪三十    二三年。铁路已经不这么稀罕了,火车开始在中国人的生活里占一重要位置。诸大商港的时    新款式迅速地传入内地。衣裤渐渐缩小,“阑干”与阔滚条过了时,单剩下一条极窄的。扁    的是“韭菜边”,圆的是“灯果边”,又称“线香滚”。在政治动乱与社会不靖的时期——    譬如欧洲的文艺复兴时代——时髦的衣服永远是紧匝在身上,轻捷俐落,容许剧烈的活动,    在十五世纪的意大利,因为衣裤过于紧小,肘弯膝盖,筋骨接榫处非得开缝不可。中国衣服    在革命酝酿期间差一点就胀裂开来了。“小皇帝”登基的时候,袄子套在人身上象刀鞘。中    国女人的紧身背心的功用实在奇妙——衣服再紧些,衣服底下的肉体也还不是写实派的作    风,看上去不大象个女人而象一缕诗魂。长袄的直线延至膝盖为止,下面虚飘飘垂下两条窄    窄的裤管,似脚非脚的金莲抱歉地轻轻踏在地上。铅笔一般瘦的裤脚妙在给人一种伶仃无告    的感觉。在中国诗里,“可怜”是“可爱”的代名词。男子向有保护异性的嗜好,而在青黄    不接的过渡时代,颠连困苦的生活情形更激动了这种倾向。宽袍大袖的,端凝的妇女现在发    现太福相了是不行的,做个薄命的人反倒于她们有利。    那又是一个各趋极端的时代。政治与家庭制度的缺点突然被揭穿。年轻的知识阶级仇视    着传统的一切,甚至于中国的一切。保守性的方面也因为惊恐的缘故而增强了压力。神经质    的论争无日不进行着,在家庭里,在报纸上,在娱乐场所。连涂脂抹粉的文明戏演员,姨太    太们的理想恋人,也在戏台上向他的未婚妻借题发挥,讨论时事,声泪俱下。    一向心平气和的古国从来没有如此骚动过。在那歇斯底里的气氛里,“元宝领”这东西    产生了——高得与鼻尖平行的硬领,像缅甸的一层层叠至尺来高的金属项圈一般,逼迫女人    们伸长了脖子。这吓人的衣服与下面的一捻柳腰完全不相称,头重脚轻,无均衡的性质正象    征了那个时代。民国初建立,有一时期似乎各方面都有浮面的清明气象。大家都认真相信卢    骚的理想化的人权主义。学生们热诚拥护投票制度,非孝,自由恋爱。甚至于纯粹的精神恋    爱也有人实验过,但似乎不会成功。    时装上也显出空前的天真,轻快,愉悦。“喇叭管袖子”飘飘欲仙,露出一大截玉腕。    短袄腰部极为紧小。上层阶级的女人出门系裙,在家里只穿一条齐膝的短裤,丝袜也只到膝    为止,裤与袜的交界处偶然也大胆地暴露了膝盖,存心不良的女人往往从袄底垂下挑拨性的    长而宽的淡色丝质的裤带,带端飘着排穗。    民国初年的时装,大部分的灵感是得自西方的。衣领减低了不算,甚至被蠲免了的时候    也有。领口挖成圆形,方形,鸡心形,金刚钻形。白色丝质围巾四季都能用。白丝袜脚跟上    的黑绣花,象虫的行列,蠕蠕爬到腿肚子上。交际花与妓女常常有戴平光眼镜以为美的。舶    来品不分皂白地被接受,可见一斑。    军阀来来去去,马蹄后飞沙走石,跟着他们自己的官员,政府,法律,跌跌绊绊赶上去    的时装,也同样的千变万化。短袄的下摆忽而圆,忽而尖,忽而六角形。女人的衣服往常是    和珠宝一般,没有年纪的,随时可以变卖,然而在民国的当铺里不复受欢迎了,因为过了时    就一文不值。    时装的日新月异并不一定表现活泼的精神与新颖的思想。恰巧相反。它可以代表呆滞;    由于其他活动范围内的失败,所有的创造力都流入衣服的区域里去。在政治混乱期间,人们    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    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一九二一年,女人穿上了长袍。发源于满洲的旗装自从旗人入关之后一直与中土的服装    并行着的,各不相犯,旗下的妇女嫌她们的旗袍缺乏女性美,也想改穿较妩媚的袄裤,然而    皇帝下诏,严厉禁止了。五族共和之后,全国妇女突然一致采用旗袍,倒不是为了效忠于清    朝,提倡复辟运动,而是因为女子蓄意要模仿男子。在中国,自古以来女人的代名词是“三    绺梳头,两截穿衣。”一截穿衣与两截穿衣是很细微的区别,似乎没有什么不公平之处,可    是一九二○年的女人很容易地就多了心。她们初受西方文化的熏陶,醉心于男女平权之说,    可是四周的实际情形与理想相差太远了,羞愤之下,她们排斥女性化的一切,恨不得将女人    的根性斩尽杀绝。因此初兴的旗袍是严冷方正的,具有清教徒的风格。政治上,对内对外陆    续发生的不幸事件使民众灰了心。青年人的理想总有支持不了的一天。时装开始紧缩。喇叭    管袖子收小了。一九三○年,袖长及肘,衣领又高了起来,往年的元宝领的优点在它的适宜    的角度,斜斜地切过两腮,不是瓜子脸也变了瓜子脸,这一次的高领却是圆筒式的,紧抵着    下颔,肌肉尚未松弛的姑娘们也生了双下巴。这种衣领根本不可恕。可是它象征了十年前那    种理智化的淫逸的空气——直挺挺的衣领远远隔开了女神似的头与下面的丰柔的肉身。这儿    有讽刺,有绝望后的狂笑。    当时欧美流行着的双排钮扣的军人式的外套正和中国人凄厉的心情一拍即合。然而恪守    中庸之道的中国女人在那雄赳赳的大衣底下穿着拂地的丝绒长袍,袍叉开到大腿上,露出同    样质料的长裤子,裤脚上闪着银色花边。衣服的主人翁也是这样的奇异的配答,表面上无不    激烈地唱高调。骨子里还是唯物主义者。    近年来最重要的变化是衣袖的废除。(那似乎是极其艰难危险的工作,小心翼翼地,费    了二十年的工夫方才完全剪去。)同时衣领矮了,袍身短了,装饰性质的镶滚也免了,改用    盘花钮扣来代替,不久连钮扣也被捐弃了,改用嵌钮。总之,这笔账完全是减法——所有的    点缀品,无论有用没用,一概剔去。剩下的只有一件紧身背心,露出颈项、两臂与小腿。    现在要紧的是人,旗袍的作用不外乎烘云托月忠实地将人体轮廓曲曲勾出。革命前的装    束却反之,人属次要,单只注重诗意的线条,于是女人的体格公式化,不脱衣服,不知道她    与她有什么不同。    我们的时装不是一种有计划有组织的实业,不比在巴黎,几个规模宏大的时装公司如L    elong’sSchiaparelli’s,垄断一切,影响及整个白种人的世界。我    们的裁缝却是没主张的。公众的幻想往往不谋而合,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洪流。裁缝只有追    随的份儿。因为这缘故,中国的时装更可以作民意的代表。    究竟谁是时装的首创者,很难证明,因为中国人素不尊重版权,而且作者也不甚介意,    既然抄袭是最隆重的赞美。最近入时的半长不短的袖子,又称“四分之三袖”,上海人便说    是香港发起的,而香港人又说是上海传来的,互相推诿,不敢负责。    一双袖子翩翩归来,预兆形式主义的复兴。最新的发展是向传统的一方面走,细节虽不    能恢复,轮廓却可尽量引用,用得活泛,一样能够适应现代环境的需要。旗袍的大襟采取围    裙式,就是个好例子,很有点“三日入厨下”的风情,耐人寻味。    男装的近代史较为平淡。只一个极短的时期,民国四年至八九年,男人的衣服也讲究花    哨,滚上多道的如意头,而且男女的衣料可以通用,然而生当其时的人都认为那是天下大乱    的怪现状之一。目前中国人的西装,固然是谨严而黯淡,遵守西洋绅士的成规,即使中装也    长年地在灰色、咖啡色、深青里面打滚,质地与图案也极单调。男子的生活比女子自由得    多,然而单凭这一件不自由,我就不愿意做一个男子。衣服似乎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刘备说    过这样的话:“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可是如果女人能够做到“丈夫如衣服”的地    步,就很不容易。有个西方作家(是萧伯纳么?)曾经抱怨过,多数女人选择丈夫远不及选    择帽子一般的聚精会神,慎重考虑。再没有心肝的女子说起她“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的时    候,也是一往情深的。    直到十八世纪为止,中外的男子尚有穿红着绿的权利。男子服色的限制是现代文明的特    征。不论这在心理上有没有不健康的影响,至少这是不必要的压抑。文明社会的集团生活    里,必要的压抑有许多种,似乎小节上应当放纵些,作为补偿。有这么一种议论,说男性如    果对于衣着感到兴趣些,也许他们会安份一点,不至于千方百计争取社会的注意与赞美,为    了造就一己的声望,不惜祸国殃民。若说只消将男人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天下就太平了,那    当然是笑话。大红蟒衣里面戴着绣花肚兜的官员,照样会淆乱朝纲。但是预言家威尔斯的合    理化的乌托邦里面的男女公民一律穿着最鲜艳的薄膜质的衣裤,斗篷,这倒也值得做我们参    考的资料。    因为习惯上的关系,男子打扮得略略不中程式,的确看着不顺眼,中装上加大衣,就是    一个例子,不如另加上一件棉袍或皮袍来得妥当,便臃肿些也不妨。有一次我在电车上看见    一个年轻人,也许是学生,也许是店伙,用米色绿方格的兔子呢制了太紧的袍,脚上穿着女    式红绿条纹短袜,嘴里衔着别致的描花假象牙烟斗,烟斗里并没有烟。他吮了一会,拿下来    把它一截截拆开了,又装上去,再送到嘴里吮,面上颇有得色。乍看觉得可笑,然而为什么    不呢,如果他喜欢?……秋凉的薄暮,小菜场上收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粟的皮    与渣。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    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    罢?三 炎凉世态 道路以目    有个外国姑娘,到中国来了两年,故宫、长城、东方蒙特卡罗、东方威尼斯,都是没瞻    仰过,对于中国新文艺新电影似乎也缺乏兴趣,然而她特别赏识中国小孩,说“真美呀,尤    其是在冬天,棉袄、棉裤、棉袍、罩袍,一个个穿得矮而肥,蹒跚地走来走去。东方人的眼    睛本就生得好,孩子的小黄脸上尤其显出那一双神奇的吊梢眼的神奇。真想带一个回欧洲    去!”    思想严肃的同胞们觉得她将我国未来的主人翁当作玩具看待,言语中显然有辱华性质,    很有向大使馆提出抗议的必要。要说俏皮话的,又可以打个哈哈,说她如果要带个有中国血    的小孩回去,却也不难。    我们听了她这话,虽有不同的反应,总不免回过头来向中国孩子看这么一眼——从来也    没有觉得他们有什么了不得之处!家里人讨人嫌,自己看惯了不觉得;家里人可爱,可器    重,往往也要等外人告诉我们,方才知道。诚然,一味的恭维是要不得的,我们急待弥补的    缺点太多了,很该专心一致吸收逆耳的忠言,借以自警,可是——成天汗流浃背惶愧地骂自    己“该死”的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拣那可喜之处来看看也好。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们从家里上办公室,上学校,上小菜场,每天走上一里路,    走个一二十年,也有几千里地,若是每一趟走过那条街,都仿佛是第一次认路似的,看着什    么都觉得新鲜希罕,就不至于“视而不见”了,那也就跟“行万里路”差不多,何必一定要    飘洋过海呢?街上值得一看的正多着。黄昏的时候,路旁歇着人力车,一个女人斜欠坐在车    上,手里挽着网袋,袋里有柿子。车夫蹲在地下,点那盏油灯。天黑了,女人脚旁的灯渐渐    亮了起来。    烘山芋的炉子的式样与那黯淡的土红色极像烘山芋。    小饭铺常常在门口煮南瓜,味道虽不见得好,那热腾腾的瓜气与“照眼明”的红色却予    以人一种“暖老温贫”的感觉。    寒天清早,人行道上常有人蹲着生小火炉,扇出滚滚的白烟。我喜欢在那个烟里走过。    煤炭汽车行门前也有同样的香而暖的呛人的烟雾。多数人不喜欢燃烧的气味——烧焦的炭与    火柴、牛奶、布质——但是直截地称它为“煤臭”、“布毛臭”,总未免武断一点。    坐在自行车后面的,十有八九是风姿楚楚的年轻女人,再不然就是儿童,可是前天我看    见一个绿衣的邮差骑着车,载着一个小老太太,多半是他的母亲吧?此情此景,感人至深。    然而李逵驮着老母上路的时代毕竟是过去了。做母亲的不惯受抬举,多少有点窘。她两脚悬    空,兢兢业业坐着,满脸的心虚,像红木高椅坐着的告帮穷亲戚,迎着风,张嘴微笑,笑得    舌头也发了凉。    有人在自行车轮上装着一盏红灯,骑行时但见红圈滚动,流丽之极。    深夜的橱窗上,铁栅栏枝枝交影,底下又现出防空的纸条,黄的、白的、透明的,在玻    璃上糊成方格子、斜格子,重重叠叠,幽深如古代的窗~*与帘栊。    店铺久已关了门,熄了灯,木制模特儿身上的皮大衣给剥去了,她光着脊梁,旋身朝    里,其实大可以不必如此守礼谨严,因为即使面朝外也不至于勾起夜行人的绮思。制造得实    在是因陋就简,连皮大衣外面露出的脸与手脚都一无是处。在香港的一家小西装店里看见过    劳莱哈台的泥塑半身像,非但不像,而且恶俗不堪,尤其是那青白色的肥脸。上海西装店的    模特儿也不见佳,贵重的呢帽下永远是那笑嘻嘻的似人非人的脸。那是对于人类的一种侮    辱,比“沐猴而冠”更为严重的嘲讽。    如果我会雕塑,我很愿意向这一方面发展。橱窗布置是极有兴趣的工作,因为这里有静    止的戏剧。(欧洲中古时代,每逢佳节,必由教会发起演戏敬神。最初的宗教性的戏剧甚为    简单,没有对白,扮着《圣经》中人物的演员,穿上金彩辉煌的袍褂,摆出优美的姿势来,    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每隔几分钟换一个姿势,组成另一种舞台图案,名为tab-lea    u。中国迎神赛会,台阁上扮戏的,想必是有唱做的吧?然而纯粹为tableau性质的    或许也有。)    橱窗的作用不外是刺激人们的购买欲。现代都市居民的通病据说是购买欲的过度膨胀。    想买各种不必要的东西,便想非分的钱,不惜为非作歹。然则橱窗是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的不    合理的附属品了。可是撇开一切理论不讲,这一类的街头艺术,再贵族化些,到底参观者用    不着花钱。不花钱而得赏心悦目,无论如何是一件德政。    四五年前在隆冬的晚上和表姊看霞飞路上的橱窗,霓虹灯下,木美人的倾斜的脸,倾斜    的帽子,帽子上料吊着的羽毛。既不穿洋装,就不会买帽子,也不想买,然而还是用欣羡的    眼光看着,缩着脖子,两手插在袋里,用鼻尖与下颔指指点点,暖的呼吸在冷玻璃上喷出淡    白的花。近来大约是市面萧条了些,霞飞路的店面似乎大为减色。即使有往日的风光,也不    见得有那种兴致吧?    倒是喜欢一家理发店的橱窗里,张着绿布帷幕,帷脚下永远有一只小狸花猫走动着,倒    头大睡的时候也有。    隔壁的西洋茶食店每晚机器轧轧,灯光辉煌,制造糕饼糖果。鸡蛋与香草精的气味,氤    氲至天明不散。在这“闭门家里坐,帐单天上来”的大都市里,平白地让我们享受了这馨香    而不来收帐,似乎有些不近情理。我们的芳邻的蛋糕,香胜于味,吃过便知。天下事大抵如    此——做成的蛋糕远不及制造中的蛋糕,蛋糕的精华全在烘焙时期的焦香。喜欢被教训的    人,又可以在这里找到教训。    上街买菜,恰巧遇着封锁,被羁在离家几丈远的地方,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太阳    地里,一个女佣企图冲过防线,一面挣扎着,一面叫道:“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烧饭吧!”    众人全都哈哈笑了。坐在街沿上的贩米的广东妇人向她的儿子说道:“看医生是可以的;烧    饭是不可以的。”她的声音平板而郑重,似乎对于一切都甚满意,是初级外国语教科书的口    吻,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听在耳朵里使人不安,仿佛话中有话。其实并没有。    站在麻绳跟前,竹篱笆底下,距我一丈远近,有个穿黑的男子,戴顶黑呢帽,矮矮个    子,使我想起《歇浦潮》小说插图中的包打听。麻绳那边来了三个穿短打的人,挺着胸,皮    鞋拍拍响——封锁中能够自由通过的人,谁都不好意思不挺着胸,走得拍拍响——两个已经    越过线去了,剩下的一个忽然走近前来,挽住黑衣人的胳膊,熟狎而自然,把他搀到那边去    了,一句话也没有。三人中的另外两个也凑了上来,兜住黑衣人的另一只胳膊,撒开大步,    一霎时便走得无影无踪。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捉强盗。捕房方面也觉得这一幕太欠紧张,    为了要绷绷场面,事后特地派了十几名武装警察到场弹压,老远地就拔出了手枪,目光四    射,准备肃清余党。我也准备着枪声一起便向前扑翻,俯伏在地,免中流弹。然而他们只远    远望了一望,望不见妖氛黑气,用山东话表示失望之后,便去了。    空气松弛下来,大家议论纷纷。送货的人扶着脚踏车,掉过头来向贩米的妇人笑道:    “哪儿跑得掉!”一出了事,便画影图形四处捉拿,哪儿跑得掉!”又向包车夫笑道:“只    差一点点——两个已经走过去了,这一个偏偏看见了他!”又道:“在这里立了半天了——    谁也没留心到他!”    包车夫坐在踏板上,笑嘻嘻抱着胳膊道:“这么许多人在这里,怎么谁也不捉,单单捉    他一个!”    幸灾乐祸的,无聊的路边的人——可怜,也可爱。    路上的女人的绒线衫,因为两手长日放在袋里,往下坠着的缘故,前襟拉长了,后面却    缩了上去,背影甚不雅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路人”这名词在美国是专门代表    “一般人”的口头禅。新闻记者鼓吹什么,攻击什么的时候,动辄抬出“路人”来:“连路    人也知道……”“路人所知道的”往往是路人做梦也没想到的。    在路上看人,人不免要回看,便不能从容地观察他们。要使他们服服贴贴被看而不敢回    看一眼,却也容易。世上很少“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落;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的人    物。普通人都有这点自知之明,因此经不起你几次三番迅疾地从头至脚一打量,他们或她们    便浑身不得劲,垂下眼去。还有一个办法,只消凝视他们的脚,就足以使他们惊惶失措。他    们的袜子穿反了么?鞋子是否看得出来是假皮所制?脚有点外八字?里八字?小时候听合肥    老妈子叙述乡下打狼的经验,说狼这东西是“铜头铁背麻秸腿”,因此头部与背脊全都富于    抵抗力,唯有四条腿不中用。人类的心理上的弱点似乎也集中在下肢上。    附近有个军营,朝朝暮暮努力地学吹喇叭,迄今很少进步。照说那是一种苦恼的,磨人    的声音,可是我倒不嫌它讨厌。伟大的音乐是遗世独立的,一切完美的事物皆属于超人的境    界,惟有在完美的技艺里,那终日纷呶的,疲乏的“人的成份”能够获得片刻的休息。在不    纯熟的手艺里,有挣扎,有焦愁,有慌乱,有冒险,所以“人的成份”特别的浓厚。我喜欢    它,便是因为“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初学拉胡琴的音调,也是如此。听好手拉胡琴,我也喜欢听他调弦子的时候,试探的,    断续的咿哑。初学拉凡哑林,却是例外。那尖利的,锯齿形的声浪,实在太像杀鸡了。有一    天晚上在落荒的马路上走,听见炒白果的歌:“香又香来糯又糯!”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唱    来还有点生疏,未能朗朗上口。我忘不了那条黑沉沉的长街,那孩子守着锅,蹲踞在地上,    满怀的火光。三 炎凉世态 草炉饼    前两年看到一篇大陆小说《八千岁》,里面写一个节俭的富翁,老是吃一种无油烧饼,    叫做草炉饼。我这才恍然大悟,四五十年前的一个闷葫芦终于打破了。    二次大战上海沦陷后天天有小贩叫卖:“马……草炉饼!”吴语“买”“卖”同音    “马”,“炒”音“草”,所以先当是“炒炉饼”,再也没想到有专烧茅草的火炉。卖饼的    歌喉嘹亮,“马”字拖得极长,下一个字拔高,末了“炉饼”二字清脆迸跳,然后突然噎    住。是一个年轻健壮的声音,与卖臭豆腐干的苍老沙哑的喉咙遥遥相对,都是好嗓子。卖馄    饨的就一声不出,只敲梆子。馄饨是消夜,晚上才有,臭豆腐干也要黄昏才出现,白天就是    他一个人的天下。也许因为他的主顾不是沿街住户,而是路过的人力车三轮车夫,拉塌车    的,骑脚踏车送货的,以及各种小贩,白天最多。可以拿在手里走着吃——最便当的便当。    战时汽车稀少,车声市声比较安静。在高楼上遥遥听到这漫长的呼声,我和姑姑都说过    不止一次:“这炒炉饼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现在好些人都吃。”有一次我姑姑幽幽地说,若有所思。    我也只“哦”了一声。印象中似乎不像大饼油条是平民化食品,这是贫民化了。我姑姑    大概也是这样想。    有一天我们房客的女佣买了一块,一角蛋糕似地搁在厨房桌上的花漆桌布上。一尺阔的    大圆烙饼上切下来的,不过不是薄饼,有一寸多高,上面也许略洒了点芝麻。显然不是炒年    糕一样在锅里炒的,不会是“炒炉饼”。再也想不出是个什么字,除非是“燥”?其实“燥    炉”根本不通,火炉还有不干燥的?    《八千岁》里的草炉饼是贴在炉子上烤的。这么厚的大饼绝对无法“贴烧饼”。《八千    岁》的背景似是共党来之前的苏北一带。那里的草炉饼大概是原来的形式,较小而薄。江南    的草炉饼疑是近代的新发展,因为太像中国本来没有的大蛋糕。    战后就绝迹了。似乎战时的苦日子一过去,就没人吃了。    我在街上碰见过一次,擦身而过,小贩臂上挽着的篮子里盖着布,掀开一角露出烙痕斑    斑点点的大饼,饼面微黄,也许一叠有两三只。白布洗成了匀净的深灰色,看着有点恶心。    匆匆一瞥,我只顾忙着看那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食品,没注意拎篮子的人,仿佛是个苍黑瘦    瘠中年以上的男子。我也没想到与那年轻的歌声太不相称,还是太瘦了显老。    上海五方杂处,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反而少见。叫卖吃食的倒都是纯粹本地口音。有些土    著出人意表地肤色全国最黑,至少在汉族内。而且黑中泛灰,与一般的紫膛色不同,倒比较    像南太平洋关岛等小岛(Micronesian)与澳洲原住民的炭灰皮色。我从前进的    中学,舍监是青浦人——青浦的名称与黄浦对立,想来都在黄浦江边——生得黑里俏,女生    背后给她取的绰号就叫阿灰。她这同乡大概长年户外工作,又更晒黑了。    沿街都是半旧水泥弄堂房子的背面,窗户为了防贼,位置特高,窗外装凸出的细瘦黑铁    栅。街边的洋梧桐,淡褐色疤斑的笔直的白圆筒树身映在人行道的细麻点水泥大方砖上,在    耀眼的烈日下完全消失了。眼下遍地白茫茫晒褪了色,白纸上忽然来了这么个“墨半浓”的    鬼影子,微驼的瘦长条子,似乎本来是圆脸,黑得看不清面目,乍见吓人一跳。    就这么一只篮子,怎么够卖,一天叫到晚?难道就做一篮子饼,小本生意小到这样,真    是袖珍本了。还是瘦弱得只拿得动一只篮子,卖完了再回去拿?那总是住得近。这里全是住    宅区,紧接着通衢大道,也没有棚户。其实地段好,而由他一个人独占,想必也要走门路,    警察方面塞点钱。不像是个乡下人为了现在乡下有日本兵与和平军,无法存活才上城来,一    天卖一篮子饼,聊胜于无的营生。    这些我都是此刻写到这里才想起来的,当时只觉得有点骇然。也只那么一刹那,此后听    见“马……草炉饼”的呼声,还是单纯地甜润悦耳,完全忘了那黑瘦得异样的人。至少就我    而言,这是那时代的“上海之音”,周璇、姚莉的流行歌只是邻家无线电的噪音,背景音    乐,不是主题歌。我姑姑有一天终于买了一块,下班回来往厨房桌上一撩,有点不耐烦地半    恼半笑地咕噜了一声:“哪,炒炉饼。”    报纸托着一角大饼,我笑着撕下一小块吃了,干敷敷地吃不出什么来。也不知道我姑姑    吃了没有,还是给了房客的女佣了。三 炎凉世态 必也正名乎    我自己有一个恶俗不堪的名字,明知其俗而不打算换一个,可是我对于人名实在是非常    感到兴趣的。    为人取名字是一种轻便的,小规模的创造。旧时代的祖父,冬天两脚搁在脚炉上,吸着    水烟,为新添的孙儿取名字,叫他什么他就是什么。叫他光楣,他就得努力光大门楣;叫他    祖荫,叫他承祖,他就得常常记起祖父;叫他荷生,他的命里就多了一点六月的池塘的颜    色。除了小说里的人,很少有人是名符其实的,(往往适得其反,名字代表一种需要,一种    缺乏。穷人十有九个叫金贵、阿富、大有)。但是无论如何,名字是与一个人的外貌品性打    成一片,造成整个的印象的。因此取名是一种创造。    我喜欢替人取名字,虽然我还没有机会实行过。似乎只有做父母的和岁下的塾师有这权    利。除了他们,就数买丫头的老爷太太与舞女大班了。可惜这些人每每敷衍塞责;因为有例    可援,小孩该叫毛头,二毛头、三毛头,丫头该叫如意,舞女该叫曼娜。    天主教的神父与耶稣教的牧师也给受洗礼的婴儿取名字(想必这是他们的职司中最有兴    趣的一部分),但是他们永远跳不出乔治、玛丽、伊丽莎白的圈子。我曾经收集过二三百个    英国女子通用的芳名,恐怕全在这里了,纵有遗漏也不多。习俗相沿,不得不从那有限的民    间传说与宗教史中选择名字,以致于到处碰见同名的人,那是多么厌烦的事!有个老笑话:    一个人翻遍了《圣经》,想找一个别致些的名字。他得意扬扬告诉牧师,决定用一个从来没    人用过的名字——撒旦(魔鬼)    回想到我们中国人,有整个的王云五大字典供我们搜寻两个适当的字来代表我们自己,    有这么丰富的选择范围,而仍旧有人心甘情愿地叫秀珍、叫子静、似乎是不可原恕的了。    适当的名字并不一定是新奇、渊雅、大方,好处全在造成一种恰配身份的明晰的意境。    我看报喜欢看分类广告与球赛,贷学金、小本贷金的名单,常常在那里找到许多现成的好名    字。譬如说“柴凤英”、“茅以俭”,是否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茅以俭的酸寒,自不必    说,柴凤英不但是一个标准的小家碧玉,仿佛还有一个通俗的故事在她的名字里蠢动着。在    不久的将来我希望我能够写篇小说,用柴凤英作主角。    有人说,名字不过符号而已,没有多大意义。在纸面上拥护这一说者颇多,可是他们自    己也还是使用着精心结构的笔名。当然这不过是人情之常。谁不愿意出众一点?即使在理想    化的未来世界里,公民全都像囚犯一般编上号码,除了号码之外没有其他的名字,每一个数    目字还是脱不了它独特的韵味。三和七是俊俏的,二就显得老实。张恨水的《秦淮世家》    里,调皮的姑娘叫小春,二春是她的朴讷的姊姊。《夜深沉》里又有忠厚的丁二和,谨愿的    田二姑娘。符号运动虽不能彻底推行,不失为一种合理化的反响,因为中国人的名字实在是    过于复杂。一下地就有乳名。从前人的乳名颇为考究,并不像现在一般用“囡囡”“宝宝”    来搪塞。乳名是大多数女人的唯一的名字,因为既不上学,就用不着堂皇的“学名”,而出    嫁之后根本就失去了自我的存在,成为“张门李氏”了。关于女人的一切,都带点秘密性    质,因此女人的乳名也不肯轻易告诉人。在香奁诗词里我们可以看到,新婚的夫婿当着人唤    出妻的小名,是被认为很唐突的,必定要引起她的娇嗔。    男孩的学名,恭楷写在开蒙的书卷上,以后做了官,就叫“官印”,只有君亲师可以呼    唤。另他有一个较洒脱的“字”,供朋友们与平辈的亲族使用。他另有一个备而不用的别    名。至于别名,那更是漫无限制的了。买到一件得意的古董,就换一个别号,把那古董的名    目嵌进去。搬个家,又换个别号。捧一个女戏子,又换一个别号。本来,如果名字是代表一    种心境,名字为什么不能随时随地跟着变幻的心情而转移?    《儿女英雄传》里的安公子有一位“东屋大奶奶”一位“西房大奶奶”。他替东屋题了    个匾叫“瓣香室”,西屋是“伴香室”。他自己署名“伴瓣主人”。安老爷看见了,大为不    悦,认为有风花雪月玩物丧志的嫌疑。读到这一段,我们大都愤愤不平,觉得旧家庭的专    制,真是无孔不入,儿子取个无伤大雅的别号,父亲也要干涉,何况这别号的命意充其量不    过是欣赏自己的老婆,更何况这两个老婆都是父亲给他娶的!然而从另一观点看来,我还是    和安老爷表同情的。多取别号毕竟是近于无聊。    我们若从事于基本分析,为什么一个人要有几个名字呢?因为一个人是多方面的。同是    一个人,父母心目中的他与办公室西崽所见的他,就截然不同——地位不同,距离不同。有    人喜欢在四壁与天花板上镶满了镜子,时时刻刻从不同的角度端详他自己,百看不厌。多取    名字,也是同样的自我膨胀。像这一类的自我膨胀,既于他人无碍,何防用以自娱?虽然是    一种精神上的浪费,我们中国人素来是倾向于美的糜费的。    可是如果我们希望外界对于我们的名字发生兴趣的话,那又是一回事了。也许我们以为    一个读者看到我们最新的化名的时候,会说:“哦,公羊浣,他发表他的处女作的时候用的    是臧孙虫带虫东的名字,在×××杂志投稿的时候他叫冥蒂,又叫白泊,又叫目莲,樱渊也    是他,有人说断黛也是他。在××报上他叫东方髦只,编妇女刊物的时候他暂时女性化起    来,改名蔺烟婵,又名女S*。”任何大人物,要人家牢记这一切,尚且是希望过奢,何况    是个文人?    一个人,做他自己份内的事,得到他份内的一点注意。不上十年八年,他做完他所要做    的事了,或者做不动了,也就被忘怀了。社会的记忆力不很强,那也是理所当然,谁也没有    权利可抱怨。……大家该记得而不记得的事正多着呢!    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与我同名的人有两个之多,也并没有人觉得我们的名字滑稽或具    有低级趣味。中国先生点名点到我,从来没有读过白字;外国先生读到“伍婉云”之类的名    字每觉异常吃力,舌头仿佛卷起来打了个蝴蝶结,念起我的名字却是立即朗朗上口。这是很    慈悲的事。    现在我开始感到我应当对我的名字发生不满了。为什么不另挑两个美丽而深沉的字眼,    即使本身不能借得它的一点美与深沉,至少投起稿来不至于给读者一个恶劣的最初印象?仿    佛有谁说过:文坛登龙术的第一步是取一个炜丽触目的名字。果真是“名不正而言不顺,言    不顺则事不成”么?    中国是文字国。皇帝遇着不顺心的事便改元,希望明年的国运渐趋好转。本来是元武十    二年的,改叫大庆元年,以往的不幸的日子就此告一结束。对于字眼儿的过分的信任,是我    们的特征。    中国的一切都是太好听,太顺口了。固然,不中听,不中看,不一定就中用;可是世上    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我愿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为一种警告,设法除去    一般知书识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积习,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找寻实际的人生。    话又说回来了。要做俗人,先从一个俗气的名字着手,依旧还是“字眼儿崇拜”。也许    我这些全是借口而已。我之所以恋恋于我的名字,还是为了取名字的时候那一点回忆。十岁    的时候,为了我母亲主张送我进学校,我父亲一再地大闹不依,到底我母亲像拐卖人口一    般,硬把我送去了。在填写入学证的时候,她一时踌躇着不知道什么填名字好。我的小名叫    Y*,张Y*两个字嗡嗡地不甚响亮。她支着头想了一会,说:“暂且把英文名字胡乱译两个    字吧。”她一直打算替我改而没有改,到现在,我却不愿意改了。三 炎凉世态 谈吃与画饼充饥    报刊上谈吃的文字很多,也从来不嫌多。中国人好吃,我觉得是值得骄傲的,因为是一    种最基本的生活艺术。如插花与室内装修,就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而相形之下又都是小    事。“民以食为天”,但看大饼油条的精致,就知道“食”不光是填饱肚子就算了。烧饼是    唐朝自西域传入,但是南宋才有油条,因为当时对奸相秦桧的民愤,叫“油炸桧”,至少江    南还有这名称。我进的学校,宿舍里走私贩卖点心与花生米的老女佣叫油条“油炸桧”,我    还以为是“油炸鬼”——吴语“桧”读作“鬼”。大饼油条同吃,由于甜咸与质地厚韧脆薄    的对照,与光吃烧饼味道大不相同,这是中国人自己发明的。有人把油条塞在烧饼里吃,但    是油条压扁了就又稍差,因为它里面的空气也是不可少的成分之一。    周作人写散文喜欢谈吃,为自己辩护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但是男女之事到    处都是一样,没什么可说的,而各地的吃食不同。这话也有理,不过他写来写去都是他故乡    绍兴的几样最节俭清淡的菜,除了当地出笋,似乎也没什么特色。炒冷饭的次数多了,未免    使人感到厌倦。    一样怀旧,由不同的作者写来,就有兴趣,大都有一个城市的特殊情调,或是浓厚的乡    土气息。即使是连糯米或红枣都没有的穷乡僻壤,要用代用品,不见得怎么好吃,而由于怀    乡症与童年的回忆,自称馋涎欲滴。这些代用品都是史料。此外就是美食家的回忆录,记载    的名菜小吃不但眼前已经吃不到了,就有也走了样,就连大陆上当地大概也绝迹了,当然更    是史料。不过给一般读者看,盛筵难再,不免有画饼充饥之感,尤其是身在海外的人。我们    中国人享惯口福,除了本土都是中国人的灾区,赤地千里。——当然也不必惨到这样。西谚    有云:“二鸟在林中不如一鸟在手。”先谈树丛中啁啾的二鸟,虽然惊鸿一瞥,已经消逝    了。    我姑姑有一次想吃“粘粘转”,是从前田上来人带来的青色的麦粒,还没熟。我太五谷    不分,无法想象,只联想到“青禾”,王安石的新政之一,讲《钢鉴易知录》的老先生中沉    着脸在句旁连点一串点子,因为扰民。总是捐税了——还是贷款?我一想起来就脑子里一片    混乱,我姑姑的话根本没听清楚,只听见下在一锅滚水里,满锅的小绿点子团团急转——因    此叫“粘粘(拈拈?年年?)转”,吃起来有一股清香。    自从我小时候,田上带来的就只有大麦面子,暗黄色的面粉,大概干焙过的,用滚水加    糖调成稠糊,有一种焦香,远胜桂格麦片。藕粉不能比,只宜病中吃。出“粘粘转”的田地    也不知是卖了还是分家没分到,还是这样东西已经失传了。田地大概都在安徽,我只知道有    的有无为州,这富于哲学意味与诗意的地名容易记。大麦面子此后也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    过。    韩战的中共宣传报导,写士兵空心肚子上阵,饿了就在口袋里捞一把“炒面”往嘴里    送,想也就是跟炒米一样,可以用滚水冲了吃的。炒米也就是美国五花八门的“早餐五谷”    中的“吹涨米”(puffedrice),尽管制法不同。“早餐五谷”只要加牛奶,比    煮麦片简便,又适合西方人喝冷牛奶的习惯,所以成为最大的工业之一。我们的炒米与大麦    面子——“炒面”没吃过不敢说——听其自生自灭,实在可惜。    第一次看见大张的紫菜,打开来约有三尺见方,一幅脆薄细致的深紫的纸,有点发亮,    像有大波纹暗花的丝绸,微有折痕,我惊喜得叫出声来,觉得是中国人的杰作之一。紫菜汤    含碘质,于人体有益,又是最简便的速食,不过近年来似乎不大有人吃了。    听见我姑姑说,“从前相府老太太看《儒林外史》,就看个吃。”亲戚与佣仆都称李鸿    章的长媳“相府老太太”或是“二老太太”——大房是过继的侄子李经芳。《儒林外史》我    多年没看了,除了救了匡超人一命的一碗绿豆汤,只记得每桌饭的菜单都很平实,是近代江    南华中最常见的菜,当然对胃口,不像《金瓶梅》里潘金莲能用“一根柴禾就Y*得稀烂”    的猪头,时代上相隔不远,而有原始的恐怖感。《红楼梦》上的食物的一个特点是鹅,有    “胭脂鹅脯”,想必是腌腊——酱鸭也是红通通的。迎春“鼻腻鹅脂”、“肤如凝脂”一般    都指猪油。曹雪芹家里当初似乎烹调常用鹅油,不止“松瓤鹅油卷”这一色点心。《儿女英    雄传》里聘礼有一只鹅。佟舅太太认为新郎抱着一只鹅“噶啊噶”的太滑稽。安老爷分辩说    是古礼“奠雁(野鹅)”——当然是上古的男子打猎打了雁来奉献给女方求婚。看来《红楼    梦》里的鹅肉鹅油还是古代的遗风。《金瓶》、《水浒》里不吃鹅,想必因为是北方,受历    代入侵的胡人的影响较深,有些汉人的习俗没有保存下来。江南水乡养鹅鸭也更多。    西方现在只吃鹅肝香肠,过去餐桌上的鹅比鸡鸭还普遍。圣诞大餐的烤鹅,自十九世纪    起才上行下效,逐渐为美洲的火鸡所取代。    我在中学宿舍里吃过榨菜鹅蛋花汤,因为鹅蛋大,比较便宜。仿佛有点腥气,连榨菜的    辣都掩盖不住。在大学宿舍里又吃过一次蛋粉制的炒蛋,有点像棉絮似的松散,而又有点粘    搭搭的滞重,此外也并没有异味。最近读乔·索伦梯诺(Sor-rentino)的自    传,是个纽约贫民区的不良少年改悔读书,后来做了法官。他在狱中食堂里吃蛋粉炒蛋,无    法下咽,狱卒逼他吃,他呕吐被殴打。我觉得这精壮小伙子也未免太脾胃薄弱了,我就算是    嘴刁了,八九岁有一次吃鸡汤,说“有药味,怪味道”。家里人都说没什么。我母亲不放    心,叫人去问厨子一声。厨子说这只鸡是两三天前买来养在院子里,看它垂头丧气的仿佛有    病,给它吃了“二天油”,像万金油、玉树神油一类的油膏。我母亲没说什么。我把脸埋在    饭碗里扒饭,得意得飘飘欲仙,是有生以来最大的光荣。    小时候在天津常吃鸭舌小罗卜汤,学会了咬住鸭舌头根上的一只小扁骨头,往外一抽抽    出来,像拔鞋拔。与豆大的鸭脑子比起来,鸭子真是长舌妇,怪不得它们人矮声高,“咖咖    咖咖”叫得那么响。汤里的鸭舌头淡白色,非常清腴嫩滑。到了上海就没见过这样菜。    南来后也没见过烧鸭汤——买现成的烧鸭煨汤,汤清而鲜美。烧鸭很小,也不知道是乳    鸭还是烧烤过程中缩小的,赭黄的邹皮上毛孔放大了,一粒粒鸡皮疙瘩突出,成为小方块画    案。这皮尤其好吃,整个是个洗尽油脂,消瘦净化的烤鸭。吃鸭子是北边人在行,北京烤鸭    不过是一例。    在北方常吃的还有腰子汤,一副腰子与里脊肉小罗卜同煮。里脊肉女佣们又称“腰梅    肉”,大概是南京话,我一直不懂为什么叫“腰梅肉”,又不是霉干菜Y*肉。多年后才恍    然,悟出是“腰眉肉”。腰上两边,打伤了最致命的一小块地方叫腰眼,腰眼上面一寸左右    就是“腰眉”了。真是语言上的神来之笔。    我进中学前,有一次钢琴教师在她家里开音乐会,都是她的学生演奏,七大八小,如介    绍我去的我的一个表姑,不是老小姐也已经是半老小姐,弹得也够资格自租会堂表演,上报    扬名了。交给我弹的一支,拍子又慢,又没有曲调可言,又不踩脚踏,显得稚气,音符字字    分明的四平调,非常不讨好。弹完了没什么人拍手,但是我看见那白俄女教师略点了点头,    才放了心。散了会她招待吃点心,一溜低矮的小方桌拼在一起,各自罩上不同的白桌布,盘    碟也都是杂凑的,有些茶杯的碟子,上面摆的全是各种小包子,仿佛有蒸有煎有汆有烤,五    花八门也不好意思细看。她拉着我过去的时候,也许我紧张过度之后感到委屈,犯起别扭劲    来,走过每一碟都笑笑说:“不吃了,谢谢。”她呻吟着睁大了蓝眼睛表示骇异与失望,一    个金发的环肥徐娘,几乎完全不会说英语,像默片女演员一样用夸张的表情来补助。    几年后我看鲁迅译的果戈尔的《死魂灵》,书中大量收购已死农奴名额的骗子,走遍旧    俄,到处受士绅招待,吃当地特产的各种鱼馅包子。我看了直踢自己。鲁迅译的一篇一九二    六年的短篇小说《包子》,写俄国革命后一个破落户小姐在宴会中一面卖弄风情说着应酬    话,一面猛吃包子。近年来到苏联去的游客,吃的都是例有的香肠鱼子酱等,正餐似也没有    什么特色。苏俄样样缺货,人到处奔走“觅食”排班,不见得有这闲心去做这些费工夫的面    食了。    离我学校不远,兆丰公园对过有一家俄国面包店老大昌(Tchakalian),各    色小面包中有一种特别小些,半球型,上面略有点酥皮,下面底上嵌着一只半寸宽的十字托    子,这十字大概面和得较硬,里面搀了点乳酪,微咸,与不大甜的面包同吃,微妙可口。在    美国听见“热十字小面包”(hotcrossbun)这名词,还以为也许就是这种十字    面包。后来见到了,原来就是粗糙的小圆面包上用白糖划了个细小的十字,即使初出炉也不    是香饽饽。    老大昌还有一种肉馅煎饼叫匹若叽(pierogie),老金黄色,疲软作布袋形。    我因为是油煎的不易消化没买。多年后在日本到一家土耳其人家吃饭,倒吃到他们自制的匹    若叽,非常好。土耳其在东罗马时代与俄国同属希腊正教,本来文化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六○年间回香港,忽然在一条僻静的横街上看见一个招牌上赫然大书Tchakali    an,没有中文店名。我惊喜交集,走过去却见西晒的橱窗里空空如也,当然太热了不能搁    东西,但是里面的玻璃柜台里也只有廖廖几只两头尖的面包与扁圆的俄国黑面色。店伙与从    前的老大昌一样、都是本地华人。我买了一只俄国黑面包,至少是他们自己的东西,总错不    了。回去发现陈得其硬如铁,像块大圆石头,切都切不动,使我想起《笑林广记》里(是煮    石疗饥的苦行僧?)“烧也烧不烂,煮也煮不烂,急得小和尚一头汗。”好容易剖开了,里    面有一根五六寸长的淡黄色直头发,显然是一名青壮年斯拉夫男子手制,验明正身无误,不    过已经桔逾淮而为枳了。    香港中环近天星码头有一家青鸟咖啡馆,我进大学的时候每次上城都去买半打“司空”    (scone),一种三角形小扁面包——源出中期英语schoonbrot,第二字略    去,意即精致的面包。司空也是苏格兰的一个地名,不知道是否因这土特产而得名。苏格兰    国王加冕都坐在“司空之石”上,现在这块石头搬到威士敏寺,放在英王加冕的坐椅下。苏    格兰出威士忌酒,也是饮食上有天才的民族。他们有一样菜传为笑柄,haggis,羊肚    子里煮切碎的羊心肝与羊油麦片,但是那也许是因为西方对于吃内脏有偏见。利用羊肚作为    天然盅,在贫瘠寒冷多山的岛国,该是一味经济实惠的好菜。不知道比窦娥的羊肚汤如何?    这“司空”的确名下无虚,比蛋糕都细润,面粉颗粒小些,吃着更“面”些,但是轻清    而不甜腻。美国就买不到。上次回香港去,还好,青鸟咖啡馆还在,那低矮的小楼房倒没拆    建大厦。一进门也还是那熟悉的半环形玻璃柜台,但是没有“司空”。我还不死心,又上楼    去。楼上没去过,原来地方很大,整个楼面一大统间,黑洞洞的许多卡位,正是下午茶上座    的时候。也并不是黑灯咖啡厅,不过老洋房光线不足,白天也没点灯。楼梯口有个小玻璃柜    台,里面全是像蜡制的小蛋糕。半黑暗中人声嘈嘈,都是上海人在谈生意。虽然乡音盈耳,    我顿时惶惶如丧家之犬,假装找人匆匆扫视了一下,赶紧下楼去了。    香港买不到“司空”,显示英国的影响的消退。但是我寓所附近路口的一家小杂货店倒    有“黛文郡(Devonshire)奶油”,英国西南部特产,厚得成为一团团,不能    倒,用茶匙舀了加在咖啡里,连咖啡粉冲的都成了名牌咖啡了。美国没有“司空”,但是有    “英国麦分(muffin)”,东部的较好,式样与味道都有点像酒酿饼,不过切成两片    抹黄油。——酒酿饼有的有豆沙馅,酒酿的原味全失了。——英国文学作品里常见下午茶吃    麦分,气候寒冷多雨,在壁炉边吃黄油滴滴的热麦分,是雨天下午的一种享受。    有一次在多伦多街上看橱窗,忽然看见久违了的香肠卷——其实并没有香肠,不过是一    只酥皮小筒塞肉——不禁想起小时候我父亲带我到飞达咖啡馆去买小蛋糕,叫我自己挑拣,    他自己总是买香肠卷。一时怀旧起来,买了四只,油渍浸透了的小纸袋放在海关柜台上,关    员一脸不愿意的神气,尤其因为我别的什么都没买,无税可纳。美国就没有香肠卷,加拿大    到底是英属联邦,不过手艺比不上从前上海飞达咖啡馆的名厨。我在飞机上不便拿出来吃,    回到美国一尝,油又大,又太辛辣,哪是我偶尔吃我父亲一只的香肠卷。    在上海我们家隔壁就是战时天津新搬来的起士林咖啡馆,每天黎明制面包,拉起嗅觉的    警报,一股喷香的浩然之气破空而来,有长风万里之热,而又是最软性的闹钟,无如闹得不    是时候,白吵醒了人,像恼人春色一样使人没奈何。有了这位“芳”邻,实在是一种骚扰。    只有他家有一种方角德国面包,外皮相当厚而脆,中心微湿,是普通面包中的极品,与    美国加了防腐剂的软绵绵的枕头面包不可同日而语。我姑姑说可以不抹黄油,白吃。美国常    见的只有一种德国黑面包还好(westphalianrye),也是方形,特别沉重,    一磅只有三四寸长。不知道可是因为太小,看上去不实惠,销路不畅,也许没加防腐剂,又    预先切薄片,几乎永远干硬。    中国菜以前只有素斋加味精,现在较普遍,为了取巧。前一向美国在查唐人街餐馆用的    味精过多,于人体有害。他们自己最畅销的罐头汤里的味精大概也不少,吃了使人口干,像    轻性中毒。美国罐头汤还有面条是药中甘草,几乎什么汤里都少不了它,等于吃面。我刚巧    最不爱吃汤面,认为“宽汤窄面”最好窄到没有,只剩一点面味,使汤较清而厚。离开大陆    前,因为想写的一篇小说里有西湖,我还是小时候去过,需要再去看看,就加入了中国旅行    社办的观光团,由旅行社代办路条,免得自己去申请。在杭州导游安排大家到楼外楼去吃螃    蟹面。    当时这家老牌饭馆子还没像上海的餐馆“面向大众”,菜价抑低而偷工减料变了质。他    家的螃蟹面的确是美味,但是我也还是吃掉浇头,把汤逼干了就放下筷子,自己也觉得在大    陆的情形下还这样暴殓天物,有点造孽。桌上有人看了我一眼,我头皮一凛,心里想幸而是    临时性的团体,如果走不成,不怕将来被清算的时候翻旧帐。    出来之后到日本去,货轮上二等舱除了我只有一个上海裁缝,最典型的一种,上海本地    人,毛发浓重的猫脸,文弱的中等身材,中年,穿着灰扑扑的呢子长袍。在甲板上遇见了,    我上前点头招呼,问知他在东京开店,经常到香港采办衣料。他阴恻恻的,忽然一笑,像只    刚吞下个金丝雀的猫,说:“我总是等这只船。”    这家船公司有几只小货轮跑这条航线,这只最小,载客更少,所以不另开饭,头等就跟    船长一桌吃,二等就跟船员一桌,一日三餐都是阔米粉面条炒青菜肉片,比普通炒面干爽,    不油腻。菜与肉虽少,都很新鲜。二等的厨子显然不会做第二样菜,十天的航程里连吃了十    天,也吃不厌。三四个船员从泰国经香港赴日,还不止十天,看来也并没吃倒胃口。多年后    我才看到“炒米粉”、“炒河粉”的名词,也不知道那是否就是,也从来没去打听,也是因    为可吃之物甚多。    那在美国呢?除非自己会做菜,再不然就是同化了,汉堡、热狗、圈饼甘之如饴?那是    他们自己称为junkfood(废料食品)的。汉堡我也爱吃,不过那肉饼大部分是吸收    了肥油的面包屑,有害无益,所以总等几时路过荒村野店再吃,无可选择,可以不用怪自    己。    西方都是“大块吃肉”,不像我们切肉丝肉片可以按照丝缕顺逆,免得肉老。他们虽然    用特制的铁锤捶打,也有“柔嫩剂”,用一种热带的瓜果制成,但是有点辛辣,与牛排、猪    排、烤牛肉、Y*牛肉的质朴的风味不合。中世纪以来都是靠吊挂,把野味与宰了的牲口高挂    许多天,开始腐烂,自然肉嫩了。所以high(高)的一义是“臭”,gamey(像野    味)也是“臭”。二○年间有的女留学生进过烹饪学校,下过他们的厨房,见到西餐的幕后    的,皱着眉说:“他们的肉真不新鲜。”直到现在,名小说家詹姆斯·密契纳的西班牙游记    “Iberia”还记载一个游客在餐馆里点了一道斑鸩,嫌腐臭,一戳骨架子上的肉片片    自落,叫侍者拿走,说:“烂得可以不用烹调了。”    但是在充分现代化的国家,冷藏系统普遍,讲究新鲜卫生,要肉嫩,唯一的办法是烹调    得不大熟——生肉是柔软的。照理牛排应当里面微红,但是火候扣不准,而许生不许熟,往    往在盘中一刀下去就流出血水来,使我们觉得他们茹毛饮血。    美国近年来肥肉没销路,农人要猪多长瘦肉,训练猪只站着吃饲养,好让腰腿上肌肉发    达,其坚韧可想而知。以前最嫩的牛肉都是所谓“大理石式”(marbled),瘦中稍    微带点肥,像云母石的图案。现在要净瘦,自然更老了,上桌也得更夹生,不然嚼不动。    近年来西餐水准的低落,当然最大的原因是减肥防心脏病。本来的传统是大块吃肉,特    长之一又是各种浓厚的浇汁,都是胆固醇特高的。这一来章法大乱,难怪退化了。再加上其    他官能上的享受的竞争,大至性泛滥,小至滑翔与弄潮板的流行,至不济也还有电视可看。    几盒电视餐,或是一只意大利饼,一家人就对付了一顿。时髦人则是生胡萝卜汁,带馊味的    酸酪(yogurt)。尼克松总统在位时自诩注重健康,吃番茄酱拌cot-tagec    heese①、橡皮味的脱脂牛奶渣。五○中叶我刚到纽约的时候,有个海斯康(Hasc    om)西点店,大概是丹麦人开的,有一种酥皮特大小蛋糕叫“拿破仑”,间隔着夹一层果    酱,一层奶油,也不知道是拿破仑爱吃的,还是他的宫廷里兴出来的。他的第二任皇后玛丽    露薏丝是奥国公主,奥京维也纳以奶油酥皮点心闻名。海斯康是连锁商店,到底不及过去上    海的飞达、起士林。飞达独有的拿手的是栗子粉蛋糕与“乳酪稻草”——半螺旋形的咸酥皮    小条。去年《新闻周刊》上有篇书评,盛赞有个夫妇俩合著的一本书,书中发掘美国较偏僻    的公路上的餐馆,据说常有好的,在有一家吃到“乳酪稻草”。书评特别提起,可知罕见。    我在波士顿与巴尔的摩吃过两家不重装潢的老餐馆,也比纽约有些做出牌子的法国菜馆好。    巴尔的摩是温莎公爵夫人的故乡,与波士顿都算是古城了。两家生意都冷清,有一家不久就    关门了。我来美不到一年,海斯康连锁西点店也关门了。奶油本来是减肥大忌。当时的鸡尾    酒会里也就有人吃生胡萝卜片下酒。    最近路易西安那州有个小城居民集体忌嘴一年,州长颁给四万美元奖金,作为一项实    验,要减低心脏病高血压糠尿症的死亡率。当地有人说笑话,说有一条定律:“如果好吃,    就吐掉它。”    现在吃的坏到食品招牌纸上最走红的一个字是oldfash-ioned(旧式)。    反正从前的总比现在好。新出品“旧式”花生酱没加固定剂,沉淀下来结成饼,上面汪着    油,要使劲搅匀,但是较有花生香味。可惜昙花一现,已经停制了,当然是因为顾客嫌费    事。前两年听说美国食品药物管理处公布,花生酱多吃致癌。花生本身是无害的,总是附加    的防腐剂或是固定剂致癌。旧式花生酱没有固定剂,而且招牌纸上叫人搁在冰箱里,可见也    没有防腐剂。就为了懒得搅一下,甘冒癌症的危险,也真够懒的。    美国人在吃上的自卑心理,也表现在崇外上,尤其是没受美国影响的外国,如东欧国    家。吃在西欧已经或多或少的美国化了,连巴黎都兴吃汉堡与炸鸡等各种速食。前一向NB    C电视洛杉矶本地新闻节目上破例介绍一家波兰餐馆,新从华沙搬来的老店,老板娘亲自掌    厨。一男一女两个报告员一吹一唱好几分钟,也并不是代做广告,电视上不允许的,看来是    由衷的义务宣传。    此地附近有个罗马尼亚超级市场,毕竟铁幕后的小国风气闭塞,还保存了一些生活上的    传统,光是自制的面包就比市上的好。他们自制的西点却不敢恭维,有一种油炸蜜浸的小棒    棒,形状像有直棱的古希腊石柱,也一样坚硬。我不禁想起罗马尼亚人是罗马驻防军与土著    妇女的后裔,因此得名。不知道这些甜食里有没有罗马人吃的,还是都来自回教世界?巴尔    干半岛在土耳其统治下吸收了中东色彩,糕饼大都香料太重,连上面的核桃都香得辛辣,又    太甜。在柏克菜,附近街口有一家伊朗店,号称“天下第一酥皮点心”。我买了一块夹蜜的    千层糕试试,奇甜。自从伊朗劫持人质事件,美国的伊朗莱馆都改名“中东菜馆”,此地附    近有一家“波斯菜馆”    倒没改,大概因为此间大都不知道波斯就是伊朗。    这罗马尼亚店还有冷冻的西伯利亚馄饨,叫“佩尔米尼”,没荷叶边,扁圆形,只有棋    子大,皮薄,牛肉馅,很好吃,而且不像此地的中国馄饨搁味精。西伯利亚本来与满蒙接    壤。西伯利亚的爱斯基摩人往东迁到加拿大格陵兰。本世纪初,照片上的格陵兰爱斯基摩女    人还梳着汉朝陶俑的发髻,直竖在头顶,中国人看着实在眼熟。    这家超级市场兼售熟食,标明南斯拉夫、罗马尼亚、德国、意大利火腿、阿米尼亚(近    代分属苏俄、伊朗、土耳其)香肠等等,还有些没有英译名的蒜椒熏肉等。罗马尼亚火腿唯    一的好处在淡,颜色也淡得像白切肉。德国的“黑树林火腿”深红色,比此间一般的与丹麦    罐头火腿都香。但是显然西方始终没解决肥火腿的问题,只靠切得菲薄,切断肥肉的纤维,    但也还是往往要吐渣子。哪像中国肥火腿切丁,蒸得像暗黄色水晶一样透,而仍旧有劲道,    并不入口即融,也许是火腿最重要的一部分,而不是赘瘤。——华府东南城离国会图书馆不    远有个“农民市场”,什么都比别处好,例如乡下自制的“浴盆(tub)黄油。”有切厚    片的腌猪肉(bacon),倒有点像中国火腿。    罗马尼亚店的德国香肠太酸,使我想起买过一瓶波兰小香肠,浸在醋里,要在自来水龙    头下冲洗过才能吃,也还是奇酸。德国与波兰本来是邻邦。又使我想起余光中先生《北欧    行》一文中,都塞道夫一家餐馆的奇酸的鱼片。最具代表性的德国菜又是sauerkra    ut(酸卷心菜),以至于kraut一字成为德国人的代名词,虽然是轻侮的,有时候也    作为昵称,影星玛琳黛德丽原籍德国,她有些朋友与影评家就叫她thekraut。    中国人出国旅行,一下飞机就直奔中国饭馆,固然是一项损失,有些较冷门的外国菜也    是需要稍具戒心,大致可以概括如下:酸德国、波兰;甜犹太——犹太教领圣餐喝的酒甜得    像糖浆,市上的摩根·大卫牌葡萄酒也一样,kosher(合教规的食品)鸡肝泥都搁不    少糖,但是我也在康桥买到以色列制的苦巧克力——当然也并不苦,不过不大甜;辣回回,    包括印尼、马来西亚,以及东欧的土耳其帝国旧属地。印度与巴基斯坦本是一体,所以也在    内,虽然不信回教。蓝色的多瑙河一流进匈牙利,两岸的农夫吃午餐,都是一只黑面包,小    锅辣煨蔬菜,匈牙利名菜“古拉矢”(goulash)蔬菜Y*牛肉小牛肉——就辣。埃    及的“国菜”是辣煨黄豆,有时候打一只鸡蛋在上面,作为营养早餐。观光旅馆概不供应。    西班牙被北非的回教徒摩尔人征服过,墨西哥又被西班牙征服过,就都爱吃辣椒。中世    纪法国南部受西班牙的摩尔人的影响很大。当地的名菜,海鲜居多,大都搁辣椒粉、辣椒    汁。辣味固然开胃,嗜辣恐怕还是aneducatedtaste(教练出来的口味)。    在回教发源地沙乌地阿拉伯沙漠里日夜气温相差极大,白天酷热,人民畜牧为生,逐水草而    居,没有地窖可以冷藏食物。辣的香料不但防腐,有点气味也遮盖过去了。非洲腹地的菜也    离不了辣椒,是热带的气候关系,还是受北非、东非、西非的回教徒影响,就不得而知了。    这片罗马尼亚店里有些罐头上只有俄文似的文字,想必是罗马尼亚文了,巴尔干半岛都    是南方的斯拉夫人。有一种罐头上画了一只弯弯的紫茄子。美国的大肚茄子永远心里烂,所    以我买了一听罐头茄子试试,可不便宜——难道是茄子塞肉?原来是茄子泥,用豆油或是菜    籽油,气味强烈冲鼻。里面的小黑点是一种香料种籽。瓜菜全都剁成酱,也跟印度相同。    犹太面包“玛擦”(matso)像苏打饼干而且较有韧性,夹鲫鱼(herrin    g)与未熟乳酪(creamcheese)做三明治,外教人也视为美食。没有“玛    擦”,就用普通面包也不错。不过这罐头鱼要滴上几滴柠檬与瓶装蒜液(liquidga    rlic)去腥气——担保不必用除臭剂漱口,美国的蒜没蒜味。我也听见美国人说过,当    然是与欧洲的蒜相对而言;即使到过中国,在一般的筵席上也吃不到。    阿拉伯面包这爿店就有,也是回教的影响。一叠薄饼装在玻璃纸袋里,一张张饼上满布    着烧焦的小黑点,活像中国北边的烙饼。在最高温的烤箱熄火后急烤两分钟,味道也像烙    饼,可以卷炒蛋与豆芽菜炒肉丝吃——如果有的话。豆芽菜要到唐人街去买。多数超级市场    有售的冷冻“炒面”其实就是豆芽菜烧荸荠片,没有面条,不过豆芽菜根没摘净,像有刺。    我在三藩市的时候,住得离唐人街不远,有时候散散步就去买点发酸的老豆腐——嫩豆    腐没有。有一天看到店铺外陈列的大把紫红色的苋菜,不禁怦然心动。但是炒苋菜没蒜,不    值得一炒。此地的蒜干姜瘪枣,又没蒜味。在上海我跟我母亲住的一个时期,每天到对街我    舅舅家去吃饭,带一碗菜去。苋菜上市的季节,我总是捧着一碗乌油油紫红夹墨绿丝的苋    菜,里面一颗颗肥白的蒜瓣染成浅粉红。在天光下过街,像捧着一盆常见的不知名的西洋盆    栽,小粉红花,斑斑点点暗红苔绿相同的锯齿边大尖叶子,朱翠离披,不过这花不香,没有    热呼呼的苋菜香。    日本料理不算好,但是他们有些原料很讲究,例如米饭,又如豆腐。在三藩市的一个日    本饭馆里,我看见一碟洁白平正的豆腐,约有五寸长三寸宽,就像是生豆腐,又没有火锅可    投入。我用汤匙舀了一角,就这么吃了。如果是盐开水烫过的,也还是淡,但是有清新的气    息,比嫩豆腐又厚实些。结果一整块都是我一个人吃了。想问女侍他们的豆腐是在哪买的,    想着我不会特别到日人街去买,也就算了。    在三藩市的意大利区,朋友带着去买过一盒菜肉馅意大利饺,是一条冷静的住家的街,    灰白色洋灰壳的三四层楼房子,是一爿店,就叫RavioliFactory(“意大利    饺厂”)。附有小纸杯浇汁,但是我下在锅里煮了一滚就吃,不加浇汁再烤。菜色青翠,清    香扑鼻,活像荠菜饺子,不过小巧些。八九年后再到三藩市,那地址本就十分模糊,电话簿    上也查不到,也许关门了。    美国南方名点山核桃批(pecanpie)是用猪油做的,所以味道像枣糕,蒸熟烤    熟了更像。枣糕从前我们家有个老妈妈会做。三○年间上海开过一家“仿(御)膳”的餐    馆,有小窝窝头与枣糕,不过枣糕的模子小些,因此核桃馅太少,面粉里和的枣泥也不够    多,太板了些。    现代所有繁荣的地区都生活水准普遍提高,劳动减少,吃得太富营养,一过三十岁就有    中风的危险。中国的蔬菜小荤本来是最理想的答复。我觉得发明炒菜是人类进化史上的一个    小小里程碑。几乎只要到菜场去拾点断烂菜叶边皮,回来大火一煽,就能化腐朽为神奇。不    过我就连会做的两样最简单的菜也没准,常白糟蹋东西又白费工夫,一不留神也会油锅起    火,洗油锅的去垢棉又最伤手,索性洗手不干了。已经患“去垢粉液手”(deterge    nthands),连指纹都没有了,倒像是找医生消灭掉指纹的积犯。    有个美国医生劝我吃鱼片火锅,他们自己家里也吃,而且不用火锅也行。但是普通超级    市场根本没有生鱼,火锅里可用的新鲜蔬菜也只有做沙拉的生菜,极少营养价值。深绿色的    菜叶如菠菜都是冷冻的。像他当然是开车上唐人街去买青菜。大白菜就没有叶绿素。    人懒,一不跑唐人街,二不去特大的超级市场,就是街口两家,也难得买熟食,不吃三    明治就都太咸,三不靠港台亲友寄粮包——亲友自也是一丘之貉,懒得跑邮局,我也懒得在    信上详细叮嘱,寄来也不合用,宁可凑合着。    久已有学者专家预期世界人口膨胀到一个地步,会闹严重的粮荒,在试验较经济的新食    物,如海藻、蚯蚓。但是就连鱼粉,迄今也只喂鸡。近年来几次大灾荒,救济物资里也没有    鱼粉、蛋粉,也许是怕挨骂,说不拿人当人,饲鸡的给人吃。海藻只有日本味噌汤中是旧有    的。中国菜的海带全靠同锅的一点肉味,海带本身滑塌塌沉甸甸的,毫无植物的清气,我认    为是失败的。    我母亲从前有亲戚带蛤蟆酥给她,总是非常高兴。那是一种半空心的脆饼,微甜,差不    多有巴掌大,状近肥短的梯形,上面芝麻撒在苔绿底子上,绿阴阴的正是一只青蛙的印象派    画像。那绿绒倒就是海藻粉。想必总是沿海省分的土产,也没包装,拿了来装在空饼干筒    里。我从来没有在别处听见说过这样东西。过去民生艰苦,无法大鱼大肉,独多这种胆固醇    低的精巧的食品,湮灭了实在太可惜了。尤其现在心脏病成了国际第一杀手,是比粮荒更迫    切的危机。无疑的,豆制品是未来之潮。黄豆是最无害的蛋白质。就连瘦肉里面也有所谓    “隐藏的脂肪”(hiddenfat)。鱼也有肥鱼瘦鱼之别。    前两年有个营养学家说:“鸡蛋唯一的功用是孵成鸡。”他的同行有的视为过激之论,    但是许多医生都给鸡蛋采取配给制,一两天或一两个星期一只不等。真是有心脏病血压高,    那就只好吃只大鸭蛋了。中外一致认为最滋补壮阳的生鸡蛋更含有毒素。    有人提倡汉堡里多搀黄豆泥,沾上牛肉味,吃不出分别来。就恐怕肉太少了不够味,多    了,牛肉是肉类中胆固醇最高的。电视广告上常见的“汉堡助手”,我没见过盒面上列举的    成分,不知道有没有豆泥,还是仍旧是面包屑。只看见超级市场有煎了吃的素腊肠,想必因    为腊肠香料重,比较容易混得过美国现在流行素食,固然是胆固醇恐慌引起的“恐肉症”,    认为吃素比肉食健康,一方面也是许多青年对禅宗有兴趣,佛教戒杀生,所以他们也对“吃    动物的尸体”感到憎怖。中国人常常嘲笑我们的吃素人念念不忘荤腥;素鸡、素鹅、素鸭、    素蛋、素火腿层出不穷,不但求形似,还求味似,也是靠材料丰富,有多样性,光是干燥的    豆腐就有豆腐皮、豆腐干、腐竹百叶,大小油豆腐——小球与较松软吸水的三角形大喇叭管    ——质地性能各各不同。在豆制品上,中国是唯一的先进国。只要有兴趣,一定是中国人第    一个发明味道可以乱真的素汉堡。譬如豆腐渣,浇上吃剩的红烧肉汤汁一炒,就是一碗好    菜,可见它吸收肉味之敏感;累累结成细小的一球球,也比豆泥像碎肉。少搀上一点牛肉,    至少是“花素汉堡。”三 炎凉世态 迟暮    多事的东风,又冉冉地来到人间,桃花支不住红艳的酡颜而醉倚在封姨的臂弯里,柳丝    趁着风力,俯了腰肢,搔着行人的头发,成团的柳絮,好像春神足下坠下来的一朵朵轻云,    结了队儿,模仿着二月间漫天六出轻清的雪,飞入了处处帘栊。细草芊芊的绿茵上,沾濡了    清明的酒气,遗下了游人的屐痕车迹。一切都兴奋到了极点,大概有些狂乱了吧?——在这    缤纷繁华目不暇接的春天!    只有一个孤独的影子,她,倚在栏干上;她的眼,才从青春之梦里醒过来的眼还带着些    朦胧睡意,望着这发狂似的世界,茫然地像不解这人生的谜。她是时代的落伍者了,在青年    的温馨的世界中,她的无形中已被摈弃了,她再没有这资格,心情,来追随那些站立时代前    面的人们了!在甜梦初醒的时候,她所有的惟有空虚,怅惯;怅惘自己的黄金时代的遗失。    咳!苍苍者天,既已给与人们的生命,赋与人们创造社会的青红,怎么又吝啬地只给我    们仅仅十余年最可贵的稍纵即逝的创造时代呢?这样看起来,反而是朝生暮死的蝴蝶为可羡    了。它们在短短的一春里尽情的酣足的在花间飞舞,一旦春尽花残,便爽爽快快的殉着春光    化去,好像它们一生只是为了酣舞与享乐而来的,倒要痛快些。像人类呢,青春如流水一般    的长逝之后,数十载风雨绵绵的灰色生活又将怎样度过?    她,不自觉地已经坠入了暮年人的园地里,当一种暗示发现时,使人如何的难堪!而    且,电影似的人生,又怎样能挣扎?尤其是她,十年前痛恨老年人的她!她曾经在海外壮    游,在崇山峻岭上长啸,在冻港内滑冰,在厂座里高谈。但现在呢?往事悠悠,当年的豪举    都如烟云一般霏霏然的消散,寻不着一点的痕迹,她也以惟有付之一叹,青年的容颜,盛    气,都渐渐的消磨去。她怕见旧时的挚友。她改变了容貌,气质,无非添加他们或她们的惊    异和窃议罢了。为了躲避,才来到这幽僻的一隅,而花,鸟,风,日,还要逗引她愁烦。她    开始诅咒这逼人太甚的春光了……灯光绿黯黯的,更显出夜半的苍凉。在暗室的一隅,发出    一声声凄切凝重的磬声,和着轻轻的喃喃的模模糊糊的诵经声,“黄卷青灯,美人迟暮,千    古一辙”。她心里千回百转的想接着,一滴冷的泪珠流到嘴唇上,封住了想说话又说不出的    颤动着的口。四 艺苑一瞥 谈跳舞    中国是没有跳舞的国家。从前大概有过,在古装话剧电影里看到,是把雍容揖让的两只    大袖子徐徐伸出去,向左比一比,向右比一比;古时的舞女也带着古圣贤风度,虽然单调一    点,而且根据唐诗,“舞低杨柳楼心月”,似乎是较泼刺的姿态,把月亮都扫下来了,可是    实在年代久远,“大垂手”“小垂手”究竟是怎样的步骤,无法考查了,凭空也揣拟不出    来。明朝清朝虽然还是笼统地歌舞并称,舞已经只剩下戏剧里的身段手势。就连在从前有舞    的时候,大家也不过看看表演而已,并不参加。所以这些年来,中国虽有无数的人辛苦做    事,为动作而动作,于肢体的流动里感到飞扬的喜悦,却是没有的。(除非在背人的地方,    所以春宫画特别多。)浩浩荡荡的国土,而没有山水欢呼拍手的气象,千年万代的静止,想    起来是有可怕的。中国女人的腰与屁股所以生得特别低,背影望过去,站着也像坐着。    然而现在的中国人很普遍地跳着社交舞了。有人认为不正当,也有人为它辩护,说是艺    术,如果在里面发现色情趣味,那是自己存心不良。其实就普通的社交舞来说,实在是离不    开性的成份的,否则为什么两个女人一同跳就觉得无聊呢?    装扮得很像样的人,在像样的地方出现,看见同类,也被看见,这就是社交。话说多了    怕露出破绽,一直说着“今天天气哈哈哈”,这“哈哈哈”的部分实在是颇为吃力的;为了    要避免交换思想,所以要造出各种谈话的替代品,例如“手谈”。跳舞是“脚谈”,本来比    麻将、扑克只有好,因为比较基本,是最无妨的两性接触。但是里面艺术的成份,如果有的    话,只是反面的:跳舞跳得好的人没有恶劣笨拙的姿态,不踩对方的脚尖,如此而已。什么    都讲究一个“写意相”,所以我们的文明变得很淡薄。    外国的老式跳舞,也还不是这样的,有深艳的情感,契诃夫小说里有这么一段,是我所    看见的写跳舞最好的文章。……她又和一个高大的军官跳波兰舞;他动得很慢,仿佛是着了    衣服的死尸,缩着眉和胸,很疲倦的踏着脚。——他跳得很吃力的,而她又偏偏以她的美貌    和赤裸裸的颈子鼓动他,刺激他;她的眼睛挑拨的燃起火来,她的动作是热情的,他渐渐的    不行了,举起手向着她,死板得同国王一样。    看的人齐声喝采:“好呀!好呀!”    但是,渐渐的那高大的军官也兴奋起来了;他慢慢的活泼起来,为她的美丽所克服,跳    得异常轻快,而她呢,只是移动她的肩部,狡猾地看着他,仿佛现在她做了王后,他做了她    的奴仆。    现在的探戈,情调和这略有点相像,可是到底不同。探戈来自西班牙。西班牙是个穷地    方,初发现美洲殖民地的时候大阔过一阵,阔得荒唐闪烁,一船一船的金银宝贝往家里运。    很快地又败落下来,过往的华美只留下一点累赘的回忆,女人头上披的黑累丝纱,头发上插    的玳瑁嵌宝梳子;男人的平金小褂,鲜红的阔腰带,毒药,匕首,抛一朵玫瑰花给斗牛的英    雄——没有罗曼斯,只有罗曼斯的规矩。这夸大,残酷,黑地飞金的民族,当初的发财,因    为太突兀,本就有噩梦的阴惨离奇,现在的穷也是穷得不知其所以然,分外地绝望。他们的    跳舞带一点凄凉的酒意,可是心里发空,再也灌不醉自己,行动还是有许多虚文,许多讲    究。永远是循规蹈矩的拉长了的进攻回避,半推半就,一放一收的拉锯战,有礼貌的淫荡。    这种嗦,现代人是并不喜欢的,因此探戈不甚流行,舞场里不过偶然请两个专家来表演    一下,以资点缀。美国有一阵子举国若狂跳着Jitterbug(翻译出来这种舞可以叫    做“惊蛰”。)大家排队开步走像在幼稚园的操场上,走几步,擎起一只手,大叫一声“哦    咦!”叫着,叫着,兴奋起来,拼命踢跳,跳到疲筋力尽为止。倦怠的交际花,商人,主    妇,都在这里得到解放,返老还童了,可是头脑简单不一定是稚气。孩子的跳舞并不是这样    的,倒近于伊莎多娜·邓肯提倡的自由式,如果有格律,也是比较悠悠然的。    印度有一种癫狂的舞,也与这个不同。舞者剧烈地抖动着,屈着膝盖,身子矮了一截,    两腿不知怎样绞来绞去,身子底下烧了个火炉似地,坐立不安。那音乐也是痒得难堪,高而    尖的,抓爬的聒噪。歌者嘴里就像含了热汤,喉咙颤抖不定。这种舞的好,因为它仿佛是只    能如此的,与他们的气候与生活环境相谐和,以此有永久性。地球上最开始有动物,是在泥    沼里。那时候到处是泥沼,终年湿热,树木不生,只有一丛丛壮大的厚叶子水草。太阳炎炎    晒在污黑的水面上,水底有小的东西蠢动起来了,那么剧烈的活动,可是没有形式,类如气    体的蒸发。看似龌龊,其实只是混沌。龌龊永远是由于闭塞,由于局部的死:那样元气旺盛    的东西是不龌龊的。这种印度舞就是如此。    文明人要原始也原始不了;他们对野蛮没有恐怖,也没有尊敬。他们自以为他们疲倦了    的时候可以躲到孩子里去,躲到原始人里去,疏散疏散,其实不能够——他们只能在愚蠢中    得到休息。    我在香港,有一年暑假里,修道院附属小学的一群女孩搬到我们宿舍里来歇夏。饭堂里    充满了白制服的汗酸气与帆布鞋的湿臭,饭堂外面就是坡斜的花园,水门汀道,围着铁栏    干,常常铁栏干外只有雾或是雾一样的雨,只看见海那边的一抹青山。我小时候吃饭用的一    个金边小碟子,上面就描着这样的眉弯似的青山,还有绿水和船和人,可是渐渐都磨了去    了,只剩下山的青。这碟子和一双红骨筷,我记得很清楚,看到眼前这些孩子的苦恼,虽然    一样地讨厌她们,有时候也觉得漠漠的悲哀。她们虽然也成天吵嚷着,和普通小孩没有什么    不同,只要一声叱喝,就统统不见了,仿佛一下子给抹掉了,可是又抹不干净,清空的饭堂    里,黑白方砖上留着横七竖八的鞋印子和湿阴阴的鞋臭。她们有一只留声机,一天到晚开唱    同样的一张片子,清朗的小女子的声音唱着:我母亲说的,    我再也不能    和吉卜赛人    到树林里去。    最快乐的时候也还是不准,不准,一百个不准。大敞着饭堂门,开着留声机,外面陡地    下起雨来,拍拍的大点打在水门汀上,一打一个乌痕。俄国女孩纳塔丽亚跟着唱片唱:“我    母亲说的,我再也不能……”两臂上伸,一扭一扭在雨中跳起舞来了。大家笑着喊:“纳塔    丽亚,把耳朵动给我们看!”纳塔丽亚的耳朵会动。她和她姊姊玛丽亚都是孤儿,给个美国    太太拣去,养到五六岁,大人回国去,又把她们丢给此地的修道院。在美国人家里似乎是非    常享福的,自己也不明白怎样会落到这凄惨的慈善的地方,常常不许做声,从腥气的玻璃杯    里喝水,面包上敷一层极薄的淡红果酱,背诵经文,每次上课下课全班纟卒縩下跪做祷告。    纳塔丽亚苍白的小长脸上,绿眼睛狭窄地一笑,显得很惫赖。像普通的烂污的俄国人,她脾    气好而邋遢,常常挨打,她姊姊玛丽亚比较懂事,对上头人知道恭顺,可是大蓝眼睛里也会    露出钝钝的恨毒。玛丽亚生着美丽的小凸脸,才来的时候,听说有一头的金黄鬈发,垂到脚    跟,修道院的尼僧因为梳洗起来太麻烦,给她剪了去。    有一次我们宿舍里来过贼,第二天早上发现了,女孩们兴奋地楼上楼下跑,整个的暑假    没有这么自由快乐过。她们拥到我房门口问:“爱玲小姐,你丢了什么吗?”充满了希望,    仿佛应当看见空房间。我很不安地说没丢什么。    还有个暹罗女孩子玛德莲,家在盘谷,会跳他们家乡祭神的舞,纤柔的棕色手腕,折断    了似地别到背后去。庙宇里的舞者都是她那样的十二三岁的女孩,尖尖的棕黄脸刷上白粉,    脸是死的,然而下面的腰腿手臂各有各的独立的生命,翻过来,拗过去,活得不可能,各自    归荣耀给它的神。然而家乡的金红煊赫的神离这里很远了。玛德莲只得尽力照管自己,成为    狡黠的小奴才。    除开这些孩子,我们自己的女同学,马来亚来的华侨,大都经过修道院教育。淡黑脸,    略有点龅牙的金桃是娇生惯养的,在修道院只读过半年书,吃不了苦。金桃学给大家看马来    人怎样跳舞的:男女排成两行,摇摆着小步小步走,或是仅只摇摆;女的捏着大手帕子悠悠    挥洒,唱着“沙扬啊!沙扬啊!”沙扬是爱人的意思;歌声因为单调,更觉得太平美丽。那    边的女人穿洋装或是短袄长裤,逢到喜庆大典才穿旗袍。城中只有一家电影院,金桃和其他    富户的姑娘每晚在戏园子里遇见,看见小姊姊穿着洋装,嘴里并不做声,急忙在开演前赶回    家去换了洋装再来。她生活里的马来亚是在蒸闷的野蛮的底子上盖一层小家气的文明;像一    床太小的花洋布棉被,盖住了头,差不住脚。从另一个市镇来的有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叫做    月女,那却是非常秀丽的,洁白的圆圆的脸,双眼皮,身材微丰。第一次见到她,她刚到香    港,在宿舍的浴室里洗了澡出来,痱子粉喷香,新换上白地小花的睡衣,胸前挂着小银十字    架,含笑鞠躬,非常多礼。她说:“这里真好。在我们那边的修道院里读书的时候,洗澡是    大家一同洗的,一个水门汀的大池子,每人发给一件白罩衫穿着洗澡。那罩衫的式样……”    她掩着脸吃吃笑起来,仿佛是难以形容的。“你没看见过那样子……背后开条缝,宽大得像    蚊帐。人站在水里,把罩衫撸到膝盖上,偷偷地在罩衫底下擦肥皂。真是……”她脸上时常    有一种羞耻伤恸的表情,她那清秀的小小的凤眼也起了红锈。她又说到那修道院,园子里生    着七八丈高的笔直的椰子树,马来小孩很快地盘呀盘,就爬到顶上采果子了,简直是猴子。    不知为什么,就说到这些事她脸上也带着羞耻伤恸不能相信的神气。    她父亲是商人,好容易发达了,盖了座方方的新房子,全家搬进去住不了多时,他忽然    迷上了个不正经的女人,把家业抛荒了。    “我们在街上遇见她都远远地吐口唾沫。都说她一定是懂得巫魇的。”    “也许……不必用巫魇也能够……”我建议。    “不,一定是巫魇!她不止三十岁了,长得又没什么好。”    “即使过了三十岁,长得又不好,也许也……”“不,一定是巫魇,不然他怎么那么昏    了头,回家来就打人——前两年我还小,给他抓住了辫子把头往墙上撞。”会妖法的马来    人,她只知道他们的坏。“马来人顶坏!骑脚踏车上学去,他们就喜欢追上来撞你一撞!”    她大哥在香港大学读书,设法把她也带出来进大学。打仗的时候她哥哥嘱托炎樱与我多    多照顾她,说:“月女是非常天真的女孩子。”她常常想到被强奸的可能,整天整夜想着,    脸色惨白浮肿。可是有一个时期大家深居简出,不大敢露面,只有她一个人倚在阳台上看排    队的兵走过,还大惊小怪叫别的女孩子都来看。    她的空虚是像一间关着的,出了霉虫的白粉墙小房间,而且是阴天的小旅馆——华侨在    思想上是无家可归的,头脑简单的人活在一个并不简单的世界里,没有背景,没有传统,所    以也没有跳舞。月女她倒是会跳交际舞的,可是她只肯同父亲同哥哥跳。    在上海的高尚之仕女之间,足尖舞被认为非常高级的艺术。曾经有好几个朋友这样告诉    我:“……还有那颜色!单为了他们服装布景的颜色你也得去看看!那么鲜明——你一定喜    欢的。”他们的色采我并不喜欢,因为太在意想中。阴森的盗窟,照射着蓝光,红头巾的海    盗,觳觫的难女穿着白袍,回教君王的妖妃,黑纱衫上钉着蛇鳞亮片。同样是廉价的东西,    这还不及我们的香烟画片来得亲切可念,因为不是我们的。后宫春色那一幕,初开幕的时    候,许多舞女扮出各种姿态,凝住不动,嵌在金碧辉煌的布景里,那一刹那的确有点像中古    时代僧侣手抄书的插画,珍贵的“泥金手稿”,细碎的金色背景,肉红的人,大红,粉蓝的    点缀。但是过不了一会,舞女开始跳舞,空气即刻一变,又沦为一连串的香烟画片了。我们    的香烟画片,我最喜欢它这一点;富丽中的寒酸。画面用上许多金色,凝妆的美人,大乔二    乔,立在洁净发光的方砖地上,旁边有朱漆大柱,锦绣帘幕,但总觉得是穷人想象中的富    贵,空气特别清新。我喜欢反高潮——艳异的空气的制造与突然的跌落,可以觉得传奇里的    人性呱呱啼叫起来。可是足尖舞里的反高潮我不能够原谅;就坐在最后一排也看得见俄罗斯    舞女大腿上畸形发达的球状的筋,那紧硬臃肿的白肉,也替她们担忧,一个不小心,落脚太    重,会咚地一响。舞剧《科赛亚》,根据拜伦的长诗;用舞来说故事,也许这种故事是特别    适宜的,就在拜伦的诗里也充满了风起云涌的动作。但是这里的动作,因为要弄得它简单明    了,而又没有民间传说的感情作底子,结果很浅薄。被掠卖的美人,像笼中的鸟,绝望地乱    飞乱撞。一身表情,而且永远是适当的表情,所以无味而且不真实。真实往往是不适当的。    譬如《红楼梦》,高鹗续成的部分,与前面相较,有一种特殊的枯寒的感觉,并不是因为贾    家败落下来了,应当奄奄无生气,而是他写得不够好的缘故。高鹗所拟定的收场,不能说他    不合理,可是理到情不到,里面的情感仅仅是sentiments①,不像真的。    《科赛亚》里的英雄美人经过许多患难,女的被献给国王,王妃怕她夺宠,放她和她的    恋人一同逃走。然而他们的小船在大风浪里沉没了。最后一幕很短,只看到机关布景,活动    的海涛,天上的云迅速往后移,表示小舟的前进。船上挤满了人,抢救危亡之际也还手忙脚    乱摆了两个足尖舞的架式,终替全体下沉,那样草草的悲壮结局在我看来是非常可笑的。机    关布景,除了在滑稽歌舞杂耍(Vaudeville)里面,恐怕永远是吃力不讨好。看    惯了电影里的风暴,沉船,战争,火灾,舞台上的直接表现总觉得欠真实。然而中国观众喜    欢的也许正是这一点。话剧《海葬》就把它学了去,这次没有翻船,船上一大群人之间跳下    了两个,扑咚蹬在台板上,波涛汹涌,齐腰推动着,须臾,方才一蹲身不见了。船继续地往    前划,观众受了很大的震动起身回家。据说非得有这样的东西才能够把他们送走,不然他们    总以为戏还没有完。    印度舞我只看过一次。舞者阴蒂拉·黛薇并不是印度人,不知是中欧哪一个小国里的,    可是在印度经过特别训练,以后周游列国,很出名。那一次的表演是非正式的,台很小,背    景只是一块简陋的幕,可是那瘦小的妇人合着手坐在那里,盘起一只腿,脚搁在膝盖上,静    静垂下清明的衣折,却真有天神的模样。许久,她没有动。印度的披纱,和希腊的古装相    近,这女人非但没有希腊石像的肉体美,而且头太大,眼睛太小,坚硬的小瘪嘴,已经见得    苍老,然而她的老是没有年岁的,这样坐着也许有几千年。望到她脸上有一种冷冷的恐怖之    感,使人想起萧伯纳的戏《长生》(“BacktoMethuselah)”,戏里说将    来人类发展到有一天,不是胎生而是卵生,而且儿童时期可以省掉了,蛋里孵出来的就是成    熟的少男少女,大家跳舞作乐恋爱画图塑像,于四年之内把这些都玩够了,厌倦于一切物质    的美,自己会走开去,思索艰深的道理。这样可以继续活到千万年,仅仅是个生存着的思    想,身体被遗忘了,风吹日晒,无分男女,都是黑瘦,直条条的,腰间围一块布。未满四岁    的青年男女把他们看作怪物,称他们为“古人”。虽有“男性的古人”与“女性的古人”之    分,看上去并没多少不同。他们研究数理科学贯通到某一个程度,体质可以自由变化,随时    能够生出八条手臂;如果要下山,人可以瘫倒了成为半液体,顺着地势流下去。阴蒂拉·黛    薇的舞,动的部分就有那样的感觉。她掐着手指,并着两指,翘起一指,迅疾地变换着,据    说每一个手势在婆罗门教的传统里都有神秘的象征意义,但据我看来只是表示一种对于肢体    的超人的控制,仿佛她的确能够随心所欲长出八条手臂来。    第二支舞,阴蒂拉·黛薇换了一条浅色的披纱,一路拍着手跳出来,踢开红黄相间的百    褶裙,臂上金钏铿锵,使人完全忘记了她的老丑。圆眼珠闪闪发光,她是古印度的少女,得    意扬扬形容给大家看她的情人是什么模样,有多高,肩膀有多宽,眼睛是怎样的,鼻子,    嘴,胸前佩着护心镜,腰间带着剑,笑起来是这样的,生起气来这样的……描写不出,描写    不出——你们自己看罢!他就快来了,就快来了。她屡次跑去张看,攀到树上了望,在井里    取水洒在脸上,用簪子蘸了铜质混合物的青液和眼尾描得长长的。    阴蒂拉·黛薇自己编的有一个节目叫做“母亲”,跳舞里加入写实主义的皮毛,很受欢    迎,可是我讨厌它。死掉了孩子的母亲惘惘地走到神龛前跪拜,回想着,做梦似地摇着空的    摇篮。终于愤怒起来,把神龛推倒了,砰地一声,又震惊于自己的叛道,下跪求饶了。题材    并不坏,用来描写多病多灾的印度,印度妇女的迷信与固执的感情,可以有一种深而狭的悲    惨。可是这里表现的只有母爱——应当加个括弧的“母爱”。母爱这个大题目,像一切大题    目一样,上面做了太多的滥调文章。普通一般提倡母爱的都是做儿子而不做母亲的男人,而    女人,如果也标榜母爱的话,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尊敬她这一点,所    以不得不加以夸张,浑身是母亲了。其实有些感情是,如果时时把它戏剧化,就光剩下戏剧    了;母爱尤其是。    提起东宝歌舞团,大家必定想起广告上的短裤子舞女,歪戴着鸡心形的小帽子。可是她    们的西式跳舞实在很有限,永远是一排人联臂立正,向右看齐,屈起一膝,一踢一踢;呛地    一声锣响,把头换一个方面,重新来过;进去换一套衣服,又重新来过。西式节目常常表    演,听说是因为中国观众特别爱看的缘故。我只喜欢她们跳自己的舞,有一场全体登台,穿    着明丽的和服,排起队来,手搭在前面人的背上,趔趄着脚,碎步行走,一律把头左右摇    晃,活络的颈子仿佛是装上去的,整个地像小玩具,“绢制的人儿”。把女人比作玩具,是    侮辱性的,可是她们这里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好玩的东西,一颗头可以这样摇那样摇——像小    孩玩弄自己的脚趾头,非常高兴而且诧异。日本之于日本人,如同玩具盒的纸托子,挖空了    地位,把小壶小兵嵌进去,该是小壶的是小壶,该是小兵的是小兵。从个人主义者的立场来    看这种环境,我是不赞成的,但是事实上,把大多数人放进去都很合适,因为人到底很少例    外,许多被认为例外或是自命为例外的,其实都在例内。社会生活的风格化,与机械化不    同,来得自然,总有好处。由此我又想到日本风景画里点缀的人物,那决不是中国画里飘飘    欲仙的渔翁或是拄杖老人,而是极家常的;过桥的妇女很可能是去接学堂里的小孩。画上的    颜色也是平实深长的,蓝塘绿柳树,淡墨的天,风调雨顺的好年成,可是正因为天下太平,    个个安分守已,女人出嫁,伺候丈夫孩子,梳一样的头,说一样的客气话,这里面有一种压    抑,一种轻轻的哀怨,成为日本艺术的特色。    东宝歌舞团还有一支舞给我极深的印象,“狮与蝶”。舞台上的狮子由人扮,当然不会    太写实。中国的舞狮子与一般石狮子的塑像,都不像狮子而像叭儿狗,眼睛滚圆突出。我总    疑心中国人见到的狮子都是进贡的,匆匆一瞥,没看仔细,而且中国人不知为什么特别喜欢    创造怪兽,如同麒麟之类——其实人要创造,多造点房子瓷器衣料也罢了,造兽是不在行    的。日本舞里扮狮子的也好好地站着像个人,不过戴了面具,大白脸上涂了下垂的彩色条    纹,脸的四周生着朱红的鬃毛,脑后拖着蓬松的大红尾巴,激动的时候甩来甩去。“狮与    蝶”开始的时候,深山里一群蝴蝶在跳舞,两头狮子在正中端坐,锣鼓声一变,狮子甩动鬃    尾立起来了,的确有狮子的感觉,蝴蝶纷纷惊散;像是在梦幻的边缘上看到的异象,使人感    到华美的,玩具似的恐怖。    这种恐怖是很深很深的小孩子的恐怖。还是日本人顶懂得小孩子,也许因为他们自己也    是小孩。他们最伟大的时候是对小孩说话的时候。中国人对小孩的态度很少得当的。外国人    老法一点的是客气而疏远,父母子女仿佛是事务上的结合,以冷淡的礼貌教会了小孩子说:    “我可以再吃一片吗?我可以带小熊睡觉吗?”新法的父母未结婚先就攻读儿童心理学,研    究得越多越发慌,大都偏于放纵,“亲爱的,请不要毁坏爸爸的书”,那样恳求着;吻他早    安,吻他晚安,上学吻他,下课吻他。儿歌里说,“小女孩子是什么做成的?糖与香料,与    一切好东西。”可是儿童世界并不完全是甜甜蜜蜜,光明玲珑,“小朋友,大家搀着手”那    种空气。美国有一个革命性的美术学校,鼓励儿童自由作画,特出的作品中有一张人像,画    着个烂牙齿戴眼镜的坏小孩,还有一张,画着红紫的落日的湖边,两个团头团脑的阴黑的    鬼,还有一张,全是重重叠叠的小手印子,那真是可怕的。    日本电影《狸宫歌声》里面有个女仙,白木莲老树的精灵,穿着白的长衣,分披着头    发,苍白的,太端正的蛋形小脸,极高极细的单调的小嗓子,有大段说白,那声音尽管娇    细,听了叫人背脊上一阵阵发冷。然而确实是仙不是鬼,也不是女明星,与《白雪公主》卡    通片里的葡萄干广告式的仙女也大不相同。神怪片《狸宫歌声》与狄斯耐的卡通同是幻丽的    童话,狄斯耐的《白雪公主》与《木偶奇遇记》是大人在那里卑躬曲节讨小孩喜欢,在《狸    宫歌声》里我找不出这样的痕迹。    有一阵子我常看日本电影,最满意的两张是《狸宫歌声》(原名《狸御殿》)与《舞城    秘史》(原名《阿波之踊》)。有个日本人藐视地笑起来说前者是给小孩子看的,后者是给    没受过教育的小姐们看的,可是我并不觉得惭愧。《舞城秘史》的好,与它的传奇性的爱仇    交织的故事绝不相干。固然故事的本身也有它动人之点,父亲被迫将已经定了亲的女儿送给    有势力的人作妾,辞别祖先。父亲直挺挺跪着,含着眼泪,颤声诉说他的不得已,女儿跪在    后面,只是俯伏不动,在那寒冷的白格扇的小小的厅堂里,有一种绵绵不绝的家族之情。未    婚夫回来报仇,老仆人引她去和他见一面,半路上她忽然停住了,低着头,背过身去。仆人    为难地唤着“小姐……小姐……”她只是低徊着。仆人说:“……在那边等着呢。”催了又    催,她才委委曲曲前去。未婚夫在沙滩上等候,历尽千辛万苦冒险相会,两人竟没有面对面    说一句知心话;他自管自向那边走去,感慨地说:“真想不到还有今天这一面……”她默默    地在后面跟随,在海边银灰色的天气里。他突然旋过身来,她却又掉过身去往回走,垂着头    徐徐在前走,他便在后面远远跟着。最近中国话剧的爱情场面里可以看到类似的缠绵的步    子,一个走,一个跟,尽在不言中。或是烈士烈女,大义凛然地往前踏一步,胆小如鼠的坏    蛋便吓得往后退一步,目中无人地继续往前走,他便连连后退,很有跳舞的意味了。《舞城    秘史》以跳舞的节日为中心,全城男女老少都在耀眼的灰白的太阳下舒手探脚百般踢跳,唱    着:“今天是跳舞的日子!谁不跳舞的是呆子!”许是光线太强的缘故,画面很淡,迷茫地    看见花衣服格子布衣服里冒出来的狂欢的肢体脖项,女人油头上的梳子,老人颤动着花白的    髻,都是淡淡的,无所谓地方色彩,只是人……在人丛里,英雄抓住了他的仇人,一把捉住    衣服,细数罪状,说了许多“怎么也落在我手里”之类的话,用日文来说,分外地长。跳舞    的人们不肯做他的活动背景,他们不像好莱坞歌舞片里如林的玉腿那么服从指挥——潮水一    般地涌上来,淹没了英雄与他的恩仇。画面上只看见跳舞,跳舞,耀眼的太阳下耀眼的灰白    的旋转。再拍到英雄,英雄还在那里和他的仇人说话,不知怎么一来仇人已经倒在地下,被    杀死了。拿这个来做传奇剧的收梢,真太没劲了,简直滑稽——都是因为这跳舞。四 艺苑一瞥 谈音乐    我不大喜欢音乐。不知为什么,颜色与气味常常使我快乐,而一切的音乐都是悲哀的。    即使所谓“轻性音乐”,那跳跃也像是浮面上的,有点假。譬如说颜色:夏天房里下着帘    子,龙须草席上堆着一叠旧睡衣,摺得很齐整,翠蓝青布衫,青绸裤,那翠蓝与青在一起有    一种森森细细的美,并不一定使人发生什么联想,只是在房间的薄暗里挖空了一块,悄没声    地留出这块地方来给喜悦。我坐在一边,无心中看到了,也高兴了好一会。    还有一次,沿室里的灯新加了防空罩,青黑的灯光照在浴缸面盆上,一切都冷冷地,白    里发青发黑,镀上一层新的润滑,而且变得简单了,从门外望进去,完全像一张现代派的图    画,有一种新的立体。我觉得是绝对不能够走进去的,然而真的走进去了,仿佛做到了不可    能的事,高兴而又害怕,触了电似地微微发麻,马上就得出来。    总之,颜色这样东西,只有没颜落色的时候是凄惨的;但凡让人注意到,总是可喜的,    使这世界显得更真实。气味也是这样的。别人不喜欢的有许多气味我都喜欢,雾的轻微的霉    气,雨打湿的灰尘,葱蒜,廉价的香水。像汽油,有人闻见了要头昏,我却特意要坐在汽车    夫旁边,或是走到汽车后面,等它开动的时候“布布布”放气。每年用汽油擦洗衣服,满房    都是那清刚明亮的气息;我母亲从来不要我帮忙,因为我故意把手脚放慢了,尽着汽油大量    蒸发。牛奶烧糊了,火柴烧黑了,那焦香我闻见了就觉得饿。油漆的气味,因为簇崭新,所    以是积极奋发的,仿佛在新房子里过新年,清冷,干净,兴旺。火腿咸肉花生油搁得日子    久,变了味,有一种“油哈”气,那个我也喜欢,使油更油得厉害,烂熟,丰盈,如同古时    候的“米烂陈仓”。香港打仗的时候我们吃的菜都是椰子油烧的,有强烈的肥皂味,起初吃    不惯要呕,后来发现肥皂也有一种寒香。战争期间没有牙膏,用洗衣服的粗肥皂擦牙齿我也    不介意。    气味总是暂时,偶尔的;长久嗅着,即使可能,也受不了。所以气味到底是小趣味。而    颜色,有了个颜色就有在那里了,使人安心。颜色和气味的愉快性也许和这有关系。不像音    乐,音乐永远是离开了它自己到别处去的,到哪里,似乎谁都不能确定,而且才到就已经过    去了,跟着又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我最怕的是凡哑林,水一般地流着,将人生紧紧把握    贴恋着的一切东西都流了去了。胡琴就好得多,虽然也苍凉,到临了总像着北方人的“话又    说回来了,远兜远转,依然回到人间。”    凡哑林上拉出的永远是“绝调”,回肠九转,太显明地赚人眼泪,是乐器中的悲旦。我    认为戏里只能有正旦贴旦小旦之分而不应当有“悲旦”,“风骚泼旦”,“言论老生”。    (民国初年的文明戏里有专门发表政治性演说的“言论老生。”    凡哑林与钢琴合奏,或是三四人的小乐队,以钢琴与凡哑林为主,我也讨厌,零零落    落,历碌不安,很难打成一片,结果就像中国人合作的画,画一个美人,由另一个人补上花    卉,又一个人补上背景的亭台楼阁,往往没有情调可言。    大规模的交响乐自然又不同,那是浩浩荡荡五四运动一般地冲了来,把每一个人的声音    都变了它的声音,前后左右呼啸嘁嚓的都是自己的声音,人一开口就震惊于自己的声音的深    宏远大;又像在初睡醒的时候听见人向你说话,不大知道是自己说的还是人家说的,感到模    糊的恐怖。    然而交响乐,因为编起来太复杂,作曲者必须经过艰苦的训练,以后往往就沉溺于训练    之中,不能自拔。所以交响乐常有这个毛病:格律的成份过多。为什么隔一阵子就要来这么    一套?乐队突然紧张起来,埋头咬牙,进入决战最后阶段,一鼓作气,再鼓三鼓,立志要把    全场听众扫数肃清铲除消灭,而观众只是默默抵抗着,都是上等人,有高级的音乐修养,在    无数的音乐会里坐过的;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们知道这音乐是会完的。    我是中国人,喜欢喧哗吵闹,中国的锣鼓是不问情由,劈头劈脑打下来的,再吵些我也    能够忍受,但是交响乐的攻势是慢慢来的,需要不少的时间把大喇叭钢琴小喇叭凡哑林一一    安排布置,四下里埋伏起来,此起彼应,这样有计划的阴谋我害怕。    我第一次和音乐接触,是八九岁时候,母亲和姑姑刚回中国来,姑姑每天练习钢琴,伸    出很小的手,手腕紧匝着绒线衫的窄袖子,大红绒线里绞着细银丝。琴上的玻璃瓶里常常有    花开着。琴弹出来的,另有一个世界,可是并不是另一个世界,不过是墙上是挂着一面大镜    子,使这房间看上去更大一点,然而还是同样的斯文雅致的,装着热水汀的一个房间。    有时候我母亲也立在姑姑背后,手按在她肩上,“拉拉拉拉”吊嗓子。我母亲学唱,纯    粹因为肺弱,医生告诉她唱歌于肺有益。无论什么调子,由她唱出来都有点像吟诗,(她常    常用拖长了的湖南腔背诵唐诗。)而且她的发音一来就比钢琴低半个音阶,但是她总是抱歉    地笑起来,有许多娇媚的解释。她的衣服是秋天的落叶的淡赭,肩上垂着淡赭的花球,永远    有飘堕的姿势。    我总站在旁边听,其实我喜欢的并不是钢琴而是那种空气。我非常感动地说“真羡慕    呀!我要弹得这么好就好了!”于是大人们以为我是罕有的懂得音乐的小孩,不能埋没了我    的天才,立即送我去学琴。母亲说:“既然是一生一世的事,第一要知道怎样爱惜你的    琴。”琴键一个个雪白,没洗过手不能碰。每天用一块鹦歌绿绒布亲自揩去上面的灰尘。我    被带到音乐会里,预先我母亲再三告诫:“绝对不可以出声说话,不要让人家骂中国人不守    秩序。”果然我始终沉默着,坐在位子上动也不动,也没有睡着。休息十分钟的时候,母亲    和姑姑窃窃议论一下红头发的女人:“红头发真是使人为难的事呀!穿衣服很受限制了,一    切的红色黄色都犯了冲,只有绿,红头发穿绿,那的确……”在那灯光黄暗的广厅里,我找    来找去看不见那红头发的人,后来在汽车上一路想着,头发难道真有大红的么?很为困惑。    以后我从来没有自动地去听过音乐会,就连在夏夜的公园里,远远坐着不买票,享受露    天音乐厅的交响乐,我都不肯。    教我琴的先生是俄国女人,宽大的面颊上生着茸茸的金汗毛,时常夸奖我,容易激动的    蓝色大眼睛里充满了眼泪,抱着我的头吻我。我客气地微笑着,记着她吻在什么地方,隔了    一会才用手绢子去擦擦。到她家去总是我那老女佣领着我,我还不会说英文,不知怎样地和    她话说得很多,连老女佣也常常参加谈话。有一个星期尾她到高桥游泳了回来,骄傲快乐地    把衣领解开给我们看,粉红的背上晒塌了皮,虽然已经隔了一天,还有兴兴轰轰的汗味太阳    味。客室的墙壁上挂满了暗沉沉的棕色旧地毯,安着绿漆纱门,每次出进都是她丈夫极有礼    貌地替我们开门,我很矜持地,从来不向他看,因此几年来始终不知道他长得是什么样子,    似乎是不见天日的阴白的脸,他太太教琴养家,他不做什么事。    后来我进了学校,学校里的琴先生时常生气,把琴谱往地上一掼,一掌打在手背上,把    我的手横扫到钢琴盖上去,砸得骨节震痛。越打我越偷懒,对于钢琴完全失去了兴趣,应当    练琴的时候坐在琴背后的地板上看小说。琴先生结婚之后脾气好了许多。她搽的粉不是浮在    脸上——离着脸总有一寸远。松松的包着一层白粉,她竟向我笑了,说:“早!”但是我还    是害怕,每次上课之前立在琴间门口等着铃响,总是浑身发抖,想到浴室里去一趟。    因为已经下了几年的工夫,仿佛投资开店,拿不出来了,弃之可惜,所以一直学了下    去,然而后来到底不得不停止了。可是一方面继续在学校里住读,常常要走过那座音乐馆,    许多小房间。许多人叮叮咚咚弹琴,纷纷的琴字有摇落、寥落的感觉,仿佛是黎明,下着    雨,天永远亮不起来了,空空的雨点打在洋铁棚上,空得人心里难受。弹琴的偶尔踩动下面    的踏板,琴字连在一起和成一片,也不过是大风把雨吹成了烟,风过处,又是滴滴搭搭稀稀    朗朗的了。    弹着琴,又像在几十层楼的大厦里,急急走上仆人苦力推销员所用的后楼梯,灰色水泥    楼梯,黑铁栏干,两旁夹着灰色水泥墙壁,转角处堆着红洋铁桶与冬天的没有气味的灰寒的    垃圾。一路走上去,没遇见一个人;在那阴风惨惨的高房子里,只是往上走。    后来离钢琴的苦难渐渐远了,也还听了一些交响乐,(大都是留声机上的,因为比较    短)总嫌里面慷慨激昂的演说腔太重。倒是比较喜欢十八世纪的宫廷音乐,那些精致的Mi    nuet,尖手尖脚怕碰坏了什么似的——的确那时候的欧洲人迷上了中国的磁器,连房间    家具都用磁器来做,白地描金,非常细巧的椅子。我最喜欢的古典音乐家不是浪漫派的贝多    芬或萧邦,却是较早的巴赫,巴赫的曲子并没有宫样的纤巧,没有庙堂气也没有英雄气,那    里面的世界是笨重的,却又得心应手;小木屋里,墙上的挂钟滴搭摇摆;从木碗里喝羊奶;    女人牵着裙子请安;绿草原上有思想着的牛羊与没有思想的白云彩;沉甸甸的喜悦大声敲动    像金色的结婚的钟。如同勃郎宁的诗里所说的:    “上帝在他的天庭里,世间一切都好了。”    歌剧这样东西是贵重的,也止于贵重。歌剧的故事大都很幼稚,譬如像妒忌这样的原始    的感情,在歌剧里也就是最简单的妒忌,一方面却用最复杂最文明的音乐把它放大一千倍来    奢侈地表现着,因为不调和,更显得吃力。“大”不一定是伟大。而且那样的隆重的热情,    那样的捶胸脯打手势的英雄,也讨厌。可是也有它伟大的时候——歌者的金嗓子在高压的音    乐下从容上升,各种各样的乐器一个个惴惴慑伏了;人在人生的风浪里突然站直了身子,原    来他是很高很高的,眼色与歌声便在星群里也放光。不看他站起来,不知道他平常是在地上    爬的。    外国的通俗音乐,我最不喜欢半新旧的,例如“一百零一只最好的歌”,带有十九世纪    会客室的气息,黯淡,温雅,透不过气来——大约因为那时候时行束腰,而且大家都吃得太    多,所以有一种饱闷的感觉。那里的悲哀不是悲哀而是惨沮不舒。《在黄昏》支情歌:“在    黄昏,想起我的时候,不要记恨,亲爱的……”    听口气是端方的女人,多年前拒绝了男人,为了他的好,也为了她的好。以为什么事都    没有发生,她一个人住着,一个人老了。虽然到现在还是理直气壮,同时却又抱歉着。这原    是温柔可爱的,只是当中隔了多少年的慢慢的死与腐烂,使我们对于她那些过了时的逻辑起    了反感。    苏格兰的民歌就没有那些逻辑,例如《罗门湖》,这支古老的歌前两年曾经被美国流行    乐队拿去爵士化了,大红过一阵:    “你走高的路罢,我走低的路……    我与我真心爱的永远不会再相逢,在罗门湖美丽,美丽的湖边。    可以想象多山多雾的苏格兰,遍山坡的heather,长长地像蓬蒿,淡紫的小花浮    在上面像一层紫色的雾。空气清扬寒冷。那种干净,只有我们的《诗经》里有。    一般的爵士乐,听多了使人觉得昏昏沉沉,像是起来得太晚了,太阳黄黄的,也不知是    什么时候,没有气力,也没有胃口,没头没脑。那显着的摇摆的节拍,像给人捶腿似的,却    是非常舒服的。我最喜欢的一支歌是《本埠新闻里的姑娘》,在中国不甚流行,大约因为立    意新颖了一点,没有通常的“六月”,“月亮”,“蓝天”,“你”——“因为我想她,想    那本埠新闻里的姑娘    想那粉红纸张的    本埠新闻里的    年轻美丽的黑头发女人。”    完全是大城市的小市民。    南美洲的曲子,如火如荼,是烂漫的春天的吵嚷。夏威夷音乐很单调,永远是“吉他”    的琮琤。仿佛在夏末秋初,席子要收起来,挂在竹竿上晒着,花格子的台湾席,黄草席,风    卷起的边缘上有一条金黄的日色。人坐在地下,把草帽合在脸上打瞌睡。不是一个人——靠    在肩上的爱人的鼻息咻咻地像理发店的吹风。极单纯的沉湎,如果不是非常非常爱着的话,    恐怕要嫌烦,因为耗费时间的感觉太分明,使人发急。头上是不知道倦怠的深蓝的天,上下    几千年的风吹日照,而人生是不久长的,以此为永生的一切所激恼了。    中国的通俗音乐里,大鼓书我嫌它太像赌气,名手一口气贯串奇长的句子,脸不红,筋    不爆,听众就专门要看他的脸红不红,筋爆不爆。《大西厢》费了大气力描写莺莺的思春,    总觉得是京油子的耍贫嘴。    弹词我只听见过一次,一个瘦长脸的年轻人唱《描金凤》,每隔两句,句尾就加上极其    肯定的“嗯,嗯,嗯”,每“嗯”一下,把头摇一摇,像是咬着人的肉不放似的。对于有些    听众这大约是软性刺激。    比较还是申曲最为老实恳切。申曲里表现“急急忙忙向前奔”,有一种特殊的音乐,的    确像是慌慌张张,脚不点地,耳际风生。最奇怪的是,表现死亡,也用类似的调子,气氛却    不同了。唱的是:“三魂渺渺,三魂渺渺,七魄悠悠,七魄悠悠;阎王叫人三更死,并不留    人,并不留人到五更!”忒愣楞急雨式的,平平的,重复又重复,仓皇,嘈杂,仿佛大事临    头,旁边的人都很紧张,自己反倒不知道心里有什么感觉——那样的小户人家的死,至死也    还是有人间味的。    中国的流行歌曲,从前因为大家有“小妹妹”狂,歌星都把喉咙逼得尖而扁,无线电扩    音机里的《桃花江》听上去只是“价啊价,叽价价叽家啊价……”外国人常常骇异地问中国    女人的声音怎么是这样的。现在好多了,然而中国的流行歌到底还是没有底子,仿佛是决定    了新时代应当有的新的歌,硬给凑了出来的。所以听到一两个悦耳的调子像《蔷薇处处    开》,我就忍不住要疑心是从西洋或日本抄了来的。有一天深夜,远处飘来跳舞厅的音乐,    女人尖细的喉咙唱着:“蔷薇蔷薇处处开!”偌大的上海,没有几家人家点着灯,更显得夜    的空旷。我房间里倒还没熄灯,一长排窗户,拉上了暗蓝的旧丝绒帘子,像文艺滥调里的    “沉沉夜幕。”丝绒败了色的边缘被灯光喷上了灰扑扑的淡金色,帘子在大风里蓬飘,街上    急急驶过一辆奇异的车,不知是不是捉强盗,“哗!哗!”锐叫,像轮船的汽笛,凄长地,    “哗!哗!……哗!哗!”大海就在窗外,海船上的别离,命运性的决裂,冷到人心里去。    “哗!哗!”渐渐远了。在这样凶残的,大而破的夜晚,给它到处开起蔷薇花来,是不能想    象的事,然而这女人还是细声细气很乐观地说是开着的。即使不过是绸绢的蔷薇,缀在帐    顶,灯罩,帽沿,袖口,鞋尖,阳伞上,那幼小的圆满也有它的可爱可亲。四 艺苑一瞥 谈画    我从前的学校教室里挂着一张《蒙娜·丽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名画。先生说:    “注意那女人脸上的奇异的微笑。”的确是使人略感不安的美丽恍惚的笑,象是一刻也留它    不住的,即使在我努力注意之际也滑了开去,使人无缘无故觉得失望。先生告诉我们,画师    画这张图的时候曾经费尽心机搜罗了全世界各种罕异可爱的东西放在这女人面前,引她现出    这样的笑容。我不喜欢这解释。绿毛龟,木乃伊的脚,机器玩具,倒不见得使人笑这样的    笑。使人笑这样的笑,很难罢?可也说不定很容易。一个女人蓦地想到恋人的任何一个小动    作,使他显得异常稚气,可爱又可怜,她突然充满了宽容,无限制地生长到自身之外去,荫    庇了他的过去与将来,眼睛里就许有这样的苍茫的微笑。    《蒙娜·丽萨》的模特儿被考证出来,是个年轻的太太。也许她想起她的小孩今天早晨    说的那句聪明的话——真是什么都懂得呢——到八月里才满四岁——就这样笑了起来,但又    矜持着,因为画师在替她画像,贵妇人的笑是不作兴露牙齿的。    然而有个十九世纪的英国文人——是不是WalterdelaMare,记不清了—    —写了一篇文章关于《蒙娜·丽萨》,却说到鬼灵的智慧,深海底神秘的鱼藻。看到画,想    做诗,我并不反对——好的艺术原该唤起观众各个人的创造性,给人的不应当是纯粹被动的    欣赏——可是我憎恶那篇《蒙娜·丽萨》的说明,因为是有限制的说明,先读了说明再去看    图画,就不由得要到女人眼睛里去找深海底的鱼影子。那样的华美的附会,似乎是增多,其    实是减少了图画的意义。国文课本里还读到一篇《画记》,那却是非常简练,只去计算那些    马,几匹站着,几匹卧着,中国画上题的诗词,也只能拿它当做字看,有时候的确字写得    好,而且给了画图的结构一种脱略的,有意无意的均衡,成为中国画的特点。然而字句的本    身对于图画总没有什么好影响,即使用的是极优美的成句,一经移植在画上,也觉得不妥    当。    因此我现在写这篇文章关于我看到的图画,有点知法犯法的感觉,因为很难避免那种说    明的态度——而对于一切好图画的说明,总是有限制的说明,但是临下笔的时候又觉得不必    有那些顾忌。譬如朋友见面,问:“这两天晚上月亮真好,你看见了没有?”那也很自然    罢?    新近得到一本赛尚画册,有机会把赛尚的画看个仔细。以前虽然知道赛尚是现代画派第    一个宗师,倒是对于他的徒子徒孙较感兴趣,像Gauguin,VanGogh,Mat    isse,以至后来的Picasso,都是抓住了他的某一特点,把它发展到顶点,因此    比较偏执,鲜明,引人入胜。而充满了多方面的可能性的,广大的含蓄的赛尚,过去给我唯    一的印象是杂志里复制得不很好的静物,几只灰色的苹果,下面衬着桌布,后面矗立着酒    瓶,从苹果的处理中应当可以看得出他于线条之外怎样重新发现了“块”这样东西,但是我    始终没大懂。我这里这本书名叫《赛尚与他的时代》,是日文的,所以我连每幅画的标题也    弄不清楚。早期的肖像画中有两张成为值得注意的对比。一八六○年的一张,画的是个宽眉    心大眼睛诗人样的人,云里雾里,暗金质的画面上只露出一部分的脸面与白领子。我不喜欢    罗曼蒂克主义的传统,那种不求甚解的神秘,就象是把电灯开关一捻,将一种人造的月光照    到任何事物身上,于是就有模糊的蓝色的美艳,有黑影,里头唧唧阁阁叫着兴奋与恐怖的虫    与蛙。    再看一八六三年的一张画,里面也有一种奇异的,不安于现实的感觉,但不是那样廉价    的诗意。这张画里我们看见一个大头的小小的人,年纪已在中年以上了,波鬈的淡色头发照    当时的式样长长地分披着。他坐在高背靠椅上,流转的大眼睛显出老于世故的,轻蔑浮滑的    和悦,高翘的仁丹胡子补足了那点笑意。然而这张画有点使人不放心,人体的比例整个地错    误了,腿太短,臂膊太短,而两只悠悠下垂的手却又是很长,那白削的骨节与背后的花布椅    套相衬下,产生一种微妙的,文明的恐怖。    一八六四年所作的僧侣肖像,是一个须眉浓鸷的人,白袍,白风兜,胸前垂下十字架,    抱着胳膊,两只大手,手与脸的平面特别粗糙,隐现冰裂纹。整个的画面是单纯的灰与灰    白,然而那严寒里没有凄楚,只有最基本的,人与风雹山河的苦斗。    欧洲文艺复兴以来许多宗教画最陈腐的题材,到了赛尚手里,却是大不相同了。“抱着    基督尸身的圣母像”,实在使人诧异。圣母是最普通的妇人,清贫,论件计值地做点缝纫工    作,灰了心,灰了头发,白鹰钩鼻子与紧闭的嘴里有四五十年来狭隘的痛苦。她并没有抱住    基督,背过身去正在忙着一些什么,从她那暗色衣裳的折叠上可以闻得见捂着的贫穷的气    味。抱着基督的倒是另一个屠夫样的壮大男子,石柱一般粗的手臂,秃了的头顶心雪白地连    着阴森的脸,初看很可怕,多看了才觉得那残酷是有它的苦楚的背景的,也还是一个可同情    的人。尤为奇怪的是基督本人,皮肤发黑,肌肉发达,脸色和平,伸长了腿,横贯整个的画    面,他所有的只是图案美,似乎没有任何其他意义。    《散步的人》,一个高些,戴着绅士气的高帽子,一个矮些的比较像武人,头戴卷檐大    毡帽,脚踏长统皮靴,手扶司的克。那炎热的下午,草与树与淡色的房子蒸成一片雪亮的    烟,两个散步的人衬衫里焖着一重重新的旧的汗味,但仍然领结打得齐齐整整,手挽着手,    茫然地,好脾气地向我们走来,显得非常之楚楚可怜。    《野外风景》里的两个时髦男子的背影也给人同样的渺小可悲的感觉。主题却是两个时    装妇女。这一类的格局又是一般学院派肖像画的滥调——满头珠钻,严妆的贵族妇人,昂然    立在那里像一座小白山;背景略点缀些树木城堡,也许是她家世袭的采邑。然而这里的女人    是绝对写实的。一个黑头发的支颐而坐,低额角,壮健,世俗,有一种世俗的伶俐。一个黄    头发的多了一点高尚的做作,斜欠身子站着,卖弄着长尾巴的鸟一般的层叠的裙幅,将面颊    偎着皮手笼,眉目冲淡的脸上有一种朦胧的诗意。把这样的两个女人放在落荒的地方,风吹    着远远的一面大旗,是奇怪的,使人想起近几时的超写实派,画一棵树,树顶上嵌着一支沙    发椅,野外的日光照在碎花椅套上,梦一样的荒凉。赛尚没有把这种意境发展到它的尽头,    因此更为醇厚可爱。    《牧歌》是水边的一群男女,蹲着、躺着,坐着,白的肉与白的衣衫,音乐一般地流过    去,低回作U字形。转角上的一个双臂一伸,托住自己颈项的裸体女人,周身的肉都波动    着,整个的画面有异光的宕漾。    题名《奥林匹亚》的一幅,想必是取材于希腊的神话。我不大懂,只喜欢中央的女像,    那女人缩做一团睡着,那样肥大臃肿的腿股,然而仍然看得出来她是年轻坚实的。我不喜欢    《圣安东尼之诱惑》,那似乎是他偏爱的题材,前后共画过两幅,前期的一张阴暗零乱,圣    安东尼有着女人的乳房,梦幻中出现的女人却像一匹马,后期的一张则是淡而混乱。    《夏之一日》抓住了那种永久而又暂时的,日光照在身上的感觉。水边的小孩张着手,    叉开腿站着,很高兴的样子,背影像个虾蟆。大日头下打着小伞的女人显得可笑。对岸有更    多的游客,绿云样的树林子,淡蓝天窝着荷叶边的云,然而热,热到极点。小船的白帆发出    熔铁的光,船夫,工人都烧得焦黑。    两个小孩的肖像,如果放在一起看,所表现的人性的对比是可惊的。手托着头的小孩,    突出的脑门上闪着一大片光,一脸的聪明,疑问,调皮,刁泼,是人类最利害的一部分在那    里往前挣。然而小孩毕竟是小孩,宽博的外套里露出一点白衬衫,是那样的一个小的白的,    容易被摧毁的东西,到了一定的年纪,不安份的全都安份守已了,然而一下地就听话的也很    多,象这里的另一个小朋友,一个光致致的小文明人,粥似地温柔,那凝视着你的大眼睛,    于好意之中未尝没有些小奸小坏,虽然那小奸小坏是可以完全被忽视的,因为他不中用,没    出息,三心两意,歪着脸。    在笔法方面,前一张似乎已经是简无可简了,但是因为要表示那小孩的错杂的灵光,于    大块着色中还是有错杂的笔触,到了七年后的那张孩子的肖像,那几乎全是大块的平面了。    但是多么充实的平面!    有个名叫“却凯”的人,(根据日文翻译出来,音恐怕不准)想必是赛尚的朋友,这里    共有他的两张画像。我们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已经是老糊涂模样,哆着嘴,跷着腿坐在椅    上,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十指交叉,从头顶到鞋袜,都用颤抖狐疑的光影表现他的畏怯,唠    叨,琐碎。显然,这人经过了许多事,可是不曾悟出一条道理来,因此很着慌,但同时自以    为富有经验,在年高德劭的石牌楼底下一立,也会教训人了。这里的讽刺并不缺少温情,但    在九年后的一张画像里,这温情扩张开来,成为最细腻的爱抚,这一次他坐在户外,以繁密    的树叶为背景,一样是白头发,瘦长条子,人显得年轻了许多。他对于一切事物以不明了而    引起的惶恐,现在混成一片大的迷惑,因为广大,反而平静下来了,低垂的眼睛里有那样的    忧伤,惆怅,退休;瘪进去的小嘴带着微笑,是个愉快的早晨罢,在夏天的花园里。这张画    一笔一笔里都有爱,对于这人的,这人对于人生的留恋。    对现代画中夸张扭曲的线条感兴趣的人,可以特别注意那只放大了的,去了主角的手。    画家的太太的几张肖像里也可以看得出有意义的心理变迁。最早的一张,是把传统故事    中的两个恋人来作画题的,但是我们参考后来的肖像,知道那女人的脸与他太太有许多相似    之处。很明显地,这里的主题就是画家本人的恋爱。背景是罗曼蒂克的,湖岸上生着芦苇一    类的植物,清晓的阳光照在女人的白头巾上,有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情味。女人把    一只手按在男人赤膊的肩头,她本底子是浅薄的,她的善也只限于守规矩,但是恋爱的太阳    照到她身上的时候,她在那一刹那变得宽厚聪明起来,似乎什么都懂得了,而且感动得眼里    有泪光。画家要她这样,就使她成为这样,他把自己反倒画成一个被动的,附属的,没有个    性的青年,垂着头坐在她脚下,接受她的慈悲,他整个的形体仿佛比她小一号。    赛尚的太太第一次在他画里出现,是这样的一个方圆脸盘,有着微凸的大眼睛,一切都    很淡薄的少女,大约经过严厉的中等家庭教育,因此极拘谨,但在恋爱中感染了画家的理    想,把他们的关系神圣化了。    她第二次出现,着实使人吃惊。想是多年以后了,她坐在一张乌云似的赫赫展开的旧绒    沙发上,低着头缝衣服,眼泡突出,鼻子比前尖削了。下巴更方,显得意志坚强,铁打的紧    紧束起的发髻,洋铁皮一般硬的衣领衣袖,背后看得见房门,生硬的长方块,门上安着锁;    墙上糊的花纸,纸上的花,一个个的也是小铁十字架;铁打的妇德,永生永世的微笑的忍耐    ——做一个穷艺术家的太太不是容易的罢?而这一切都是一点一点来的——人生真是可怕的    东西呀!    然而五年后赛尚又画他的太太,却是在柔情的顷刻间抓住了她。她披散着头发,穿的也    许是寝衣,缎子的,软而亮的宽条纹的直流,支持不住她。她偏着头,沉沉地想着她的心    事,回忆使她年轻了。当然年轻人的眼睛里没有那样的凄哀。为理想而吃苦的人,后来发现    那理想剩下很少很少,而那一点又那么渺茫,可是因为当中吃过苦,所保留的一点反而比从    前好了,象远处飘来的音乐,原来很单纯的调子,混入了大地与季节的鼻息。    然而这神情到底是暂时的。在另一张肖像里,她头发看上去仿佛截短了,象个男孩子,    脸面也使人想起一个饱经风霜的孩子,有一种老得太早的感觉。下巴向前伸,那尖尖的半侧    面像个锈黑的小洋刀,才切过苹果,上面腻着酸汁。她还是微笑着,眼睛里有惨淡的勇敢—    —应当是悲壮的,但是悲壮是英雄的事,她只做得到惨淡。    再看另一张,那更不愉快了。画家的夫人坐在他的画室里,头上斜吊着鲜艳的花布帘    幕,墙上有日影,可是这里的光亮不是她的,她只是厨房里的妇人。她穿着油腻的暗色衣    裳,手里捏着的也许是手帕,但从她捏着它的姿势上看来,那应当是一块抹布。她大约正在    操作,他叫她来做模特儿,她就像敷衍小孩子似的,来坐一会儿。这些年来她一直微笑着,    现在这画家也得承认了——是这样的疲乏,粗蠢,散漫的微笑。那吃苦耐劳的脸上已经很少    女性的成份了,一只眉毛高些,好像是失望后的讽刺,实在还是极度熟悉之后的温情。要细    看才看得出。    赛尚夫人最后的一张肖像是热闹鲜明的。她坐在阳光照射下的花园里,花花草草与白色    的路上腾起春夏的烟尘。她穿着礼拜天最考究的衣裙,鲸鱼骨束腰带紧匝着她,她恢复了少    妇的体格,两只手伸出来也有着结实可爱的手腕。然而背后的春天与她无关。画家的环境渐    渐好了,苦日子已经成了过去,可是苦日子里熬炼出来的她反觉过不惯。她脸上的愉快是没    有内容的愉快。去掉那鲜丽的前景,人脸上的愉快就变得出奇地空洞,简至近于痴呆。    看过赛尚夫人那样的贤妻,再看到一个自私的女人,反倒有一种松快的感觉。《戴着包    头与皮围巾的女人》,苍白的长脸长鼻子,大眼睛里有阴冷的魅惑,还带着城里人下乡的那    种不屑的神气。也许是个贵妇,也许是个具有贵妇风度的女骗子。    叫做《塑像》的一张画,不多的几笔就表达出那坚致酸硬的,石头的特殊的感觉。图画    不能比这更为接近塑像了。原意是否讽刺,不得而知,据我看来却有点讽刺的感觉——那典    型的小孩塑像,用肥胖的突出的腮,突出的肚子与筋络来表示神一般的健康与活力,结果却    表示了贪嗔,骄纵,过度的酒色财气,和神差得很远,和孩子差得更远了。    此外有许多以集团出浴为题材的,都是在水边林下,有时候是清一色的男子,但以女子    居多,似乎注重在难画的姿势与人体的图案美的布置,尤其是最后的一张《水沿的女人    们》,人体的表现逐渐抽象化了,开了后世立体派的风气。《谢肉祭》的素描有两张,画的    大约是狂欢节男女间公开的追逐。空气混乱,所以笔法也乱得很,只看得出一点:一切女人    的肚子都比男人大。    《谢肉祭最后之日》却是一张杰作。两个浪子,打扮做小丑模样,大玩了一通回来了,    一个挟着手杖,一个立脚不稳,弯腰撑着膝盖,身段还是很俏皮,但他们走的是下山路。所    有的线条都是倾斜的,空气是满足了欲望之后的松弛。“谢肉祭”是古典的风俗,久已失传    了,可是这里两个人的面部表情却非常之普遍,佻,简单的自信,小聪明,无情也无味。    《头盖骨与青年》画着一个正在长大的学生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膝盖紧抵桌腿,仿佛挤不    下,处处扌干格不入。学生的脸的确是个学生,顽皮,好问,有许多空想,不大看得起人。    廉价的荷叶边桌子,可以想象那水浪形的边缘嵌在肉上的感觉。桌上放着书、尺,骷髅头压    着纸。医学上所用的骷髅是极亲切的东西、很家常、尤其是学生时代的家常,象出了汗的脚    闷在篮球鞋里的气味。    描写老年有《戴着荷叶边帽子的妇人》,她垂着头坐在那里数她的念珠,帽子底下露出    狐狸样的脸,人性已经死去了大部分,剩下的只有贪婪,又没有气力去偷,抢,囤,因此心    里时刻不安;她念经不像是为了求安静,也不像是为了天国的理想,仅仅是数点手里咭*o    谷碌的小硬核,数着眼面前的东西,她和它们在一起的日子也不久长了,她也不能拿它们怎    样,只能东舐舐,西舐舐,使得什么上头都沾上一层腥液。    赛尚本人的老年就不像这样。他的末一张自画像,戴着花花公子式歪在一边的“打鸟    帽”,养着白胡须,高挑的细眉毛,脸上也有一种世事洞明的奸滑,但是那眼睛里的微笑非    常可爱,仿佛说:看开了,这世界没有我也会有春天来到。——老年不可爱,但是老年人有    许多可爱的。风景画里我最喜欢那张《破屋》,是中午的太阳下的一座白房子,有一只独眼    样的黑洞洞的窗;从屋顶上往下裂开一条大缝,房子像在那里笑,一震一震,笑得要倒了。    通到屋子的小路,已经看不大见了,四下里生着高高下下的草,在日光中极淡极淡,一片模    糊。那哽噎的日色,使人想起“长安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可是    这里并没有巍峨的过去,有的只是中产阶级的荒凉,更空虚的空虚。四 艺苑一瞥 洋人看京戏及其他    用洋人看京戏的眼光来看看中国的一切,也不失为一桩有意味的事。头上搭了竹竿,晾    着小孩的开裆裤;柜台上的玻璃缸中盛着“参须露酒”;这一家的扩音机里唱着梅兰芳;那    一家的无线电里卖着癞疥疮药;走到“太白遗风”的招牌底下打点料酒……这都是中国、纷    纭,刺眼,神秘,滑稽。多数的年轻人爱中国而不知道他们所爱的究竟是一些什么东西。无    条件的爱是可钦佩的——唯一的危险就是:迟早理想要撞着了现实,每每使他们倒抽一口凉    气,把心渐渐冷了。我们不幸生活于中国人之间,比不得华侨,可以一辈子安全地隔着适当    的距离崇拜着神圣的祖国。那么,索性看个仔细罢!用洋人看京戏的眼光来观光一番罢,有    了惊讶与眩异,才有明了,才有靠得住的爱。    为什么我三句离不了京戏呢?因为我对于京戏是个感到浓厚兴趣的外行。对于人生,谁    都是个一知半解的外行罢?我单拣了京戏来说,就为了这适当的态度。    登台票过戏的内行仕女们,听见说你喜欢京戏,总是微微一笑道:“京戏这东西,复杂    得很呀。就连几件行头,那些个讲究,就够你研究一辈子。”可不是,演员穿错了衣服,我    也不懂;唱走了腔,我也不懂。我只知道坐在第一排看武打,欣赏那青罗战袍,飘开来,露    出红里子,玉色裤管里露出玫瑰紫里子,踢蹬得满台灰尘飞扬;还有那惨烈紧张的一长串的    拍板声——用以代表更深夜静,或是吃力的思索,或是猛省后的一身冷汗,没有比这更好的    音响效果了。    外行的意见是可珍贵的,要不然,为什么美国的新闻记者访问名人的时候总拣些不相干    的题目来讨论呢?譬如说,见了谋杀案的女主角,问她对于世界大局是否乐观;见了拳击冠    军,问他是否赞成莎士比亚的脚本改编时装剧。当然是为了噱头,读者们哈哈笑了,想着:    “我比他懂得多。名人原来也有不如人的地方!”一半却也是因为门外汉的议论比较新鲜戆    拙,不无可取之点。    然而为了避重就轻,还是先谈谈话剧里的平剧罢。《秋海棠》一剧风魔了全上海,不能    不归功于故事里京戏气氛的浓。紧跟着《秋海棠》空前的成功,同时有五六出话剧以平剧的    穿插为号召。中国的写实派新戏剧自从它的产生到如今,始终是站在平剧的对面的,可是第    一出深入民间的话剧之所以得人心,却是借重了平剧——这现象委实使人吃惊。    为什么京戏在中国是这样的根深蒂固与普及,虽然它的艺术价值并不是毫无问题的?    《秋海棠》里最动人的一句话是京戏的唱词,而京戏又是引用的鼓儿词:“酒逢知己千    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烂熟的口头禅,可是经落魄的秋海棠这么一回味,凭空添上了无    限的苍凉感慨。中国人向来喜欢引经据典。美丽的,精譬的断句,两千年前的老笑话,混在    日常谈吐里自由使用着。这些看不见的纤维,组成了我们活生生的过去。传统的本身增强了    力量,因为它不停地被引用到的人,新的事物与局面上。但凡有一句适当的成语可用,中国    人是不肯直截地说话的。而仔细想起来,几乎每一种可能的情形都有一句合适的成语来相    配。替人家写篇序就是“佛头着粪”,写篇跋就是“狗尾续貂”。我国近年来流传的隽语,    百分之九十就是成语的巧妙的运用。无怪乎中国学生攻读外国文的时候,人手一篇《俗谚    集》,以为只要把那些断句合文法地连缀起来,便是好文章了。只有在中国,历史仍于日常    生活中维持活跃的演出。(历史在这里是笼统地代表着公众的回忆。)假使我们从这个观点    去检讨我们的口头禅,京戏和今日社会的关系也就带着口头禅的性质。    最流行的几十出京戏,每一出都供给了我们一个没有时间性质的,标准的形势——丈人    嫌贫爱富,子弟不上进,家族之爱与性爱的冲突……《得意缘》,《龙凤呈祥》,《四郎探    母》都可以归入最后的例子,出力地证实了“女生外向”那句话。    《红鬃烈马》无微不至地描写了男性的自私。薛平贵致力于他的事业十八年,泰然地将    他的夫人搁在寒窑里像冰箱里的一尾鱼,有这么一天,他突然不放心起来,星夜赶回家去。    她的一生的最美好的年光已经被贫穷与一个社会叛徒的寂寞给作践完了,然而他以为团圆的    快乐足够抵偿了以前的一切。他不给她设身处地想一想——他封了她做皇后,在代战公主的    领土里做皇后!在一个年轻的,当权的妾的手里讨生活!难怪她封了皇后之后十八天就死了    ——她没这福分。可是薛平贵虽对女人不甚体谅,依旧被写成一个好人。京戏的可爱就在这    种浑朴含蓄处。    《玉堂春》代表中国流行着的无数的关于有德性的妓女的故事。良善的妓女是多数人的    理想夫人。既然她仗着她的容貌来谋生,可见她一定是美的,美之外又加上道德。现代的中    国人放弃了许多积习相沿的理想,这却是一个例外。不久以前有一张影片《香闺风云》,为    了节省广告篇幅,报上除了片名之外,只有一行触目的介绍:“贞烈向导女。”《乌盆计》    叙说一个被谋杀了的鬼魂被幽禁在一只用作便桶的乌盆里。西方人绝对不能了解,怎么这种    污秽可笑的,提也不能提的事竟与崇高的悲剧成份掺杂在一起——除非编戏的与看戏的全都    属于一个不懂幽默的民族。那是因为中国人对于生理作用向抱爽直态度,没有什么不健康的    忌讳。所以乌盆里的灵魂所受的苦难,中国人对之只有恐怖,没有憎嫌与嘲讪。    《姐儿爱俏》每每过于“爱钞”,于是花钱的大爷在“乌龙院”里饱尝了单恋的痛苦。    剧作者以同情的笔触勾画了宋江——盖世英雄,但是一样地被女人鄙夷着,纯粹因为他爱她    而她不爱他。最可悲的便是他没话找话说的那一段:生:“手拿何物?”    旦:“你的帽子。”    生:“嗳,分明是一只鞋,怎么是帽儿?”    旦:“知道你还问!”    逸出平剧范围之外的有近于杂耍性质的《纺棉花》,流行的《新纺棉花》只是全剧中抽    出的一幕。原来的故事叙的是因奸致杀的罪案,从这阴惨的题材里我们抽出来这轰动一时的    喜剧。中国人的幽默是无情的。    《新纺棉花》之叫座固然是为了时装登台,同时也因为主角任意唱两支南腔北调的时    候,观众偶然也可以插嘴进来点戏,台上台下打成一片,愉快的,非正式的空气近于学校里    的游艺余兴。京戏的规矩重,难得这么放纵一下,便招得举国若狂。    中国人喜欢法律,也喜欢犯法。所谓犯法,倒不一定是杀人越货,而是小小的越轨举    动,妙在无目的。路旁竖着“靠右走”的木牌,偏要走到左边去。《纺棉花》的犯规就是一    本这种精神,它并不是对于平剧的基本制度的反抗,只是把人所共仰的金科玉律佻地轻轻    推搡一下——这一类的反对其实即是承认。    中国人每每哄骗自己说他们是邪恶的——从这种假设中他们得到莫大的快乐。路上的行    人追赶电车,车上很拥挤,他看情形它是不肯停了,便恶狠狠的叫道:“不准停!叫你别    停,你敢停么?”——它果然没停。他笑了。    据说全世界惟有中国人骂起人来是有条有理,合逻辑的。英国人不信地狱之存在也还咒    人“下地狱”,又如他们最毒的一个字是“血淋淋的”,骂人“血淋淋的驴子”,除了说人    傻,也没有多大意义,不过取其音调激楚,聊以出气罢了。中国人却说:“你敢骂我?你不    认识你爸爸?”暗示他与对方的母亲有过交情,这便给予他精神上的满足。    《纺棉花》成功了,因为它是迎合这种吃豆腐嗜好的第一出戏。张三盘问他的妻,谁是    她的恋人。她向观众指了一指,他便向台下作揖谢道:“我出门的时候,内人多蒙照顾。”    于是观众深深感动了。    我们分析平剧的内容,也许会诧异,中国并不是尚武的国家,何以武戏占绝对多数?单    只根据三国志演义的那一串,为数就可观了。最迅疾的变化是在战场上,因此在战争中我们    最容易看得出一个人的个性与处事的态度。楚霸王与马谡的失败都是浅显的教训,台下的看    客,不拘是做官,做生意,做媳妇,都是这么一回事罢了。    不知道人家看了《空城计》是否也像我似的只想掉眼泪。为老军们绝对信仰着的诸葛亮    是古今中外罕见的一个完人。在这里,他已经将胡子忙白了。抛下卧龙岗的自在生涯出来干    大事,为了“先帝爷”一点知己之恩的回忆,便舍命忘身地替阿斗争天下,他也背地里觉得    不值得么?锣鼓喧天下,略有点凄寂的况味。    历代传下来的老戏给我们许多感情的公式。把我们实际生活里复杂的情绪排入公式里,    许多细节不能不被剔去,然而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感情简单化之后,比较更为坚强,确    定,添上了几千年的经验的份量。个人与环境感到和谐,是最愉快的一件事,而所谓环境,    一大部分倒是群众的习惯。    京戏里的世界既不是目前的中国,也不是古中国在它的过程中的任何一阶段。它的美,    它的狭小整洁的道德系统,都是离现实很远的,然而它决不是罗曼蒂克的逃避——从某一观    点引渡到另一观点上,往往被误认为逃避。切身的现实,因为距离太近的缘故,必得与另一    个较明彻的现实联系起来方才看得清楚。    京戏里的人物,不论有什么心事,总是痛痛快快说出来;身边没有心腹,便说给观众    听,语言是不够的,于是再加上动作,服装,脸谱的色彩与图案。连哭泣都有它的显著的节    拍——一串由大而小的声音的珠子,圆整,光洁。因为这多方面的夸张的表白,看惯了京戏    觉得什么都不够热闹。台上或许只有一两个演员,但也能造成一种拥挤的印象。    拥挤是中国戏剧与中国生活里的要素之一。中国人是在一大群人之间呱呱坠地的,也在    一大群人之间死去——有如十七八世纪的法国君王。(“绝代艳后”玛丽安东尼便在一间广    厅中生孩子,床旁只围着一架屏风,屏风外挤满了等候好消息的大臣与贵族。)中国人在哪    里也躲不了旁观者。上层阶级的女人,若是旧式的,住虽住在深闺里,早上一起身便没有关    房门的权利。冬天,棉制的门帘挡住了风,但是门还是大开的,欢迎着阖家大小的调查。清    天白日关着门,那是非常不名誉的事。即使在夜晚,门闩上了,只消将窗纸一舐,屋里的情    形也就一目了然。    婚烟与死亡更是公众的事了。闹房的甚至有藏在床底下的。病人“回光反照”的时候,    黑压压聚了一屋子人听取临终的遗言,中国的悲剧是热闹、喧嚣,排场大的,自有它的理    由;京戏里的哀愁有着明朗,火炽的色彩。    就因为缺少私生活,中国人的个性里有一点粗俗。“事无不可对人言”,说不得的便是    为非作歹。中国人老是诧异,外国人喜欢守那么些不必要的秘密。    不守秘密的结果,最幽微亲切的感觉也得向那群不可少的旁观者自卫地解释一下。这养    成了找寻藉口的习惯。自己对自己也爱用藉口来搪塞,因此中国人是不大明了他自己的为人    的。群居生活影响到中国人的心理。中国人之间很少有真正怪癖的。脱略的高人嗜竹嗜酒,    爱发酒疯,或是有洁癖,或是不洗澡,讲究扪虱而谈,然而这都是循规蹈矩的怪癖,不乏前    例的。他们从人堆里跳出来,又加入了另一个人堆。    到哪儿都脱不了规矩。规矩的繁重在舞台上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了。京戏里规律化的优美    的动作,洋人称之为舞蹈,其实那就是一切礼仪的真髓。礼仪不一定有命意与作用,往往只    是为行礼而行礼罢了。请安磕头现在早经废除。据说磕头磕得好看,很要一番研究。我虽不    会磕,但逢时遇节很愿意磕两个头。一般的长辈总是嚷着:“鞠躬!鞠躬!”只有一次,我    到祖姨家去,竟一路顺风地接连磕了几个头,谁也没拦我。晚近像他们这样惯于磕头的人    家,业已少见。磕头见礼这一类的小小的,不碍事的束缚,大约从前的人并不觉得它的可    爱,现在将要失传了,方才觉得可哀。但看学生们鱼贯上台领取毕业文凭,便知道中国人大    都不会鞠躬。    顾兰君在《侬本痴情》里和丈夫闹决裂了,要离婚,临行时伸出手来和他握别。他疑心    她不贞,理也不理她。她凄然自去。这一幕,若在西方,固然是入情入理,动人心弦,但在    中国,就不然了。西方的握手的习惯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因之握手成了自然的表现,近于下    意识作用。中国人在应酬场中也学会了握手,但在生离死别的一刹那,动了真感情的时候,    决想不到用握手作永诀的表示。在这种情形之下,握手固属不当,也不能拜辞,也不能万福    或鞠躬。现代的中国是无礼可言的,除了在戏台上。京剧的象征派表现技术极为彻底,具有    初民的风格,奇怪的就是,平戏在中国开始风行的时候,华夏的文明早已过了它的成熟期。    粗鄙的民间产物怎么能够得到清朝末叶儒雅风流的统治阶级的器重呢?纽约人听信美术批评    家的热烈的推荐,接受了原始性的图画与农村自制的陶器。中国人舍昆曲而就京戏,却是违    反了一般评剧家的言论。文明人听文明的昆曲,恰配身份,然而新兴的京戏只有一种孩子气    的力量,含了我们内在的需要。中国人的原始性没有被根除,想必是我们的文化过于随随便    便之故。就在这一点上,我们不难找到中国人的永久的青春的秘密。四 艺苑一瞥 借银灯    有一出绍兴戏名叫“借红灯”。因为听不懂唱词,内容我始终没弄清楚,可是我酷爱这    风韵天然的题目,这里就擅自引用了一下。《借银灯》,无非是借了水银灯来照一照我们四    周的风俗人情罢了。水银灯底下的事,固然也有许多不近人情的,发人深省的也未尝没有。    我将要谈到的两张影片,《桃李争春》与《梅娘曲》,许是过了时了,第三轮的戏院也    已放映过,然而内地和本埠的游艺场还是演了又演,即使去看的是我们不甚熟悉的一批观    众,他们所欣赏的影片也有讨论的价值。    我这篇文字并不能算影评,因为我看的不是电影里的中国人。    这两张影片同样地涉及妇德的问题。妇德的范围很广。但是普通人说起为妻之道,着眼    处往往只在下列的一点:怎样在一个多妻主义的丈夫之前,愉快地遵行一夫一妻主义。《梅    娘曲》里的丈夫寻花问柳,上“台基”去玩弄“人家人”。“台基”的一般的嫖客似乎都爱    做某一种噩梦,梦见他们自己的妻子或女儿在那里出现,姗姗地应召而至,和他们迎头撞上    了。这石破天惊的会晤当然是充满了戏剧性。我们的小说家抓到了这点戏剧性,因此近三十    年的社会小说中常常可以发现这一类的局面,可是在银幕上还是第一次看到。梅娘被引诱到    台基上,凑巧遇见了丈夫。他打了她一个嘴巴。她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的余地,就被“休”掉    了。    丈夫在外面有越轨的行动,他的妻是否有权利学他的榜样?摩登女子固然公开反对片面    的贞操,即是旧式的中国太太们对于这问题也不是完全陌生。为了点小事吃了醋,她们就恐    吓丈夫说要采取这种报复手段。可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总是拿它当笑话看待。    男子们说笑话的时候也许会承认,太太群的建议中未尝没有一种原始性的公平。很难使    中国人板着脸作此项讨论,因为他们认为世上没有比奸淫更为滑稽可笑的事。但是如果我们    能够强迫他们采取较严肃的评判态度的话,他们一定是不赞成的。从纯粹逻辑化的伦理学观    点看来,两个黑的并在一起并不是等于一个白的,二恶相加不能成为一善。中国人用不着逻    辑的帮助也得到同样的结论。他们觉得这办法在实际上是行不通的。太太若是认真那么做    去,她自己太不上算。在理论上或许有这权利,可是有些权利还是备而不用的好。    虽如此说,这一类的问题是茶余酒后男宾女宾舌战最佳的资料。在《梅娘曲》中,艳窟    里的一个“人家人”便侃侃地用晚餐席上演说的作风为她自己辩护着。然而我们的天真的女    主角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什么权利不权利的话。一个坏蛋把她骗到那不名誉的所在去,她以为    他要创办一个慈善性质的小学,请她任校长之职,而丈夫紧跟着就上场,发生了那致命的误    会。她根本没有机会考虑她是否有犯罪的权利——还没走近问题的深渊就滑倒了,爬不起    来。    《桃李争春》里的丈夫被灌得酩酊大醉,方才屈服在诱惑之下,似乎情有可原。但是这    特殊情形只有观众肚里明白。他太太始终不知道,也不想打听——仿佛一些好奇心也没有。    她只要他——落到她份内的任何一部分的他。除此之外她完全不感兴趣。若是他不幸死了,    她要他留下的一点骨血,即使那孩子是旁的女人为他生的。    《桃李争春》是根据美国片《情谎记》改编的,可是它的题材却贴恋着中国人的心。这    里的贤妻含辛茹苦照顾丈夫的情人肚里的孩子,经过若干困难,阻止那怀孕的女人打胎。—    —这样的女人在基本原则上具有东方精神,因为我们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是以宗祠为重。    在今日的中国,新旧思想交流,西方个人主义的影响颇占优势,所以在现代社会中,这    样的妇女典型,如果存在的话,很需要一点解释。即在礼教森严的古代,这一类的牺牲一己    的行为,里面的错综心理也有可研究之处。《桃李争春》可惜浅薄了些,全然忽略了妻子与    情妇的内心过程,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导演李萍倩的作风永远是那么明媚可喜。尤其使男性观众感到满意的是妻子与外妇亲狎    地,和平地,互相拥抱着入睡的那一幕。    有这么一个动听的故事,《桃李争春》不难旁敲侧击地分析人生许多重大的问题,可是    它把这机会轻轻放过了。《梅娘曲》也是一样,很有向上的希望而浑然不觉,只顾驾轻车,    就熟路,驰入我们百看不厌的被遗弃的女人的悲剧。梅娘匆匆忙忙,像名人赴宴一般,各处    到了一到——她在大雨中颠踬,隔着玻璃窗吻她的孩子,在茅芦中奄奄一息,终于死在忏悔    了的丈夫的怀中,在男人的回忆里唱起了湖上的情歌。合法的传奇剧中一切百试百验的催泪    剂全在这里了,只是受了灯光的影响,演出上很受损失。    多半是因为这奇惨的灯光,剧中所表现的“欢场”的空气是异常阴森严冷。马骥饰台基    的女主人,那一声刻板的短短的假笑,似嫌单调。严俊演反角,熟极而流。王熙春未能完全    摆脱京戏的拘束。仓隐秋演势利的小学校长,讽刺入骨,偷了许多的场面去——看得见的部    分几乎全被她垄断了。陈云裳在《桃李争春》里演那英勇的妻,太孩子气了些。白光为对白    所限,似乎是一个稀有的朴讷的荡妇,只会执着酒杯:“你喝呀!你喝呀!”没有第二句    话,单靠一双美丽的眼睛来弥补这缺憾,就连这位“眼科专家”也有点吃力的样子。五 文章寸心 有几句话同读者说    我自己从来没想到需要辩白,但最近一年来常常被人议论到,似乎被列为文化汉奸之    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所写的文章从来没有涉及政治,也没有拿过任何津贴。想想看    我惟一的嫌疑要末就是所谓“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第三届曾经叫我参加,报上登出的名单内    有我;虽然我写了辞函去(那封信我还记得,因为很短,仅只是:“承聘为第三届大东亚文    学者大会代表,谨辞。张爱玲谨上。”)报上仍旧没有把名字去掉。    至于还有许多无稽的谩骂,甚而涉及我的私生活,可以辩驳之点本来非常多。而且即使    有这种事实,也还牵涉不到我是否有汉奸嫌疑的问题;何况私人的事本来用不着向大众剖    白,除了对自己家的家长之外仿佛我没有解释的义务。所以一直缄默着。同时我也实在不愿    意耗费时间与精神去打笔墨官司,徒然搅乱心思,耽误了正当的工作。但一直这样沉默着,    始终没有阐明我的地位,给社会上一个错误的印象,我也觉得是对不起关心我的前途的人,    所以在小说集重印的时候写了这样一段作为序。反正只要读者知道了就是了。《传奇》里面    新收进去的五篇,《留情》、《鸿鸾禧》、《红玫瑰与白玫瑰》、《等》、《桂花蒸阿小悲    秋》,初发表的时候有许多草率的地方,实在对读者感到抱歉,这次付印之前大部分都经过    增删。还有两篇改也无从改起的,只好不要了。    我不会做诗的,去年冬天却做了两首,自己很喜欢,又怕人家看了说“不知所云”;原    想解释一下,写到后来也成了一篇独立的散文。现在我把这篇《中国的日夜》放在这里当作    跋,虽然它也并不能够代表这里许多故事的共同的背景,但作为一个传奇未了的“余韵”,    似乎还适当。    封面是请炎樱设计的。借用了晚清的一张时装仕女图,画着个女人幽幽地在那里弄骨    牌,旁边坐着奶妈,抱着孩子,仿佛是晚饭后家常的一幕。可是栏杆外,很突兀地,有个比    例不对的人形,像鬼魂出现似的,那是现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窥视。如果这画面有使    人感到不安的地方,那也正是我希望造成的气氛。五 文章寸心 自己的文章    我虽然在写小说和散文,可是不大注意到理论。近来忽然觉得有些话要说,就写在下    面。    我以为文学理论是出在文学作品之后的,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恐怕也是如此。倘    要提高作者的自觉,则从作品中汲取理论,而以之为作品的再生产的衡量,自然是有益处    的。但在这样衡量之际,须得记住在文学的发展过程中作品与理论乃如马之两骖,或前或    后,互相推进。理论并非高高坐在上面,手执鞭子的御者。    现在似乎是文学作品贫乏,理论也贫乏。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    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又如,他们多是注重人生的斗    争,而忽略和谐的一面。其实,人是为了要求和谐的一面才斗争的。    强调人生飞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    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虽然这种安稳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时候就要破坏一次,但    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时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说是妇人性。    文学史上素朴地歌咏人生的安稳的作品很少,倒是强调人生的飞扬的作品多,但好的作    品,还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稳做底子来描写人生的飞扬的。没有这底子,飞扬只能是浮    沫,许多强有力的作品只予人以兴奋,不能予人以启示,就是失败在不知道把握这底子。    斗争是动人的,因为它是强大的,而同时是酸楚的。斗争者失去了人生的和谐,寻求着    新的和谐。倘使为斗争而斗争,便缺少回味,写了出来也不能成为好的作品。我发觉许多作    品里力的成份大于美的成份。力是快乐的,美却是悲哀的,两者不能独立存在。“死生契    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悲哀的诗,然而它的人生态度又是何等肯定。    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乏人性。悲壮则    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    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    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倾城之恋》里,从腐旧的家庭里走    出来的流苏,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成为革命女性;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使他转    向平实的生活,终于结婚了,但结婚并不使他变为圣人,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    因之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极端    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这些年来,人    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的。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    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    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    凉则是一种启示。    我知道人们急于要求完成,不然就要求刺激来满足自己都好。他们对于仅仅是启示,似    乎不耐烦。但我还是只能这样写。我以为这样写是更真实的。我知道我的作品里缺少力,但    既然是个写小说的,就只能尽量表现小说里人物的力,不能代替他们创造出力来。而且我相    信,他们虽然不过是软弱的凡人,不及英雄的有力,但正是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    的总量。    这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但在时代的高潮来到之前,斩钉截铁的事物    不过是例外。人们只是感觉日常的一切都有点儿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于一个    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地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为要证实自己的存    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    过的记忆,这比了望将来要更明晰、亲切。于是他对于周围的现实发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疑心这是个荒唐的,古代的世界,阴暗而明亮的。回忆与现实之间时时发现尴尬的不和谐,    因而产生了郑重而轻微的骚动,认真而未有名目的斗争。    、MichaelAngelo的一个未完工的石像,题名“黎明”的,只是一个粗糙    的人形,面目都不清楚,却正是大气磅礴的,象征一个将要到的新时代。倘若现在也有那样    的作品,自然是使人神往的,可是没有,也不能有,因为人们还不能挣脱时代的梦魇。    我写作的题材便是这么一个时代,我以为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是比较适宜的。我用这手    法描写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下来的记忆,而以此给予周围的现实一个启示。我存着这个    心,可不知道做得好做不好。一般所说“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也    不打算尝试,因为现在似乎还没有这样集中的客观题材。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    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    朴,也更放恣的。战争与革命,由于事件本身的性质,往往要求才智比要求感情的支持更迫    切,而描写战争与革命的作品也往往失败在技术的成份大于艺术的成份。和恋爱的放恣相    比,战争是被驱使的,而革命则有时候多少有点强迫自己。真的革命与革命的战争,在情调    上我想应当和恋爱是近亲,和恋爱一样是放恣的渗透于人生的全面,而对于自己是和谐。    我喜欢素朴,可是我只能从描写现代人的机智与装饰中去衬出人生的素朴的底子。因此    我的文章容易被人看做过于华靡。但我以为用《旧约》那样单纯的写法是做不通的,托尔斯    泰晚年就是被这个牺牲了。我也并不赞成唯美派。但我以为唯美派的缺点不在于它的美,而    在于它的美没有底子。溪涧之水的浪花是轻佻的,但倘是海水,则看来虽似一般的微波粼    粼,也仍然饱蓄着洪涛大浪的气象的。美的东西不一定伟大,但伟大的东西总是美的。只是    我不把虚伪与真实写成强烈的对照,却是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写出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    实,浮华之中有素朴,因此容易被人看做我是有所耽溺,流连忘返了。虽然如此,我还是保    持我的作风,只是自己惭愧写得不到家,而我也不过是一个文学的习作者。    我的作品,旧派的人看了觉得还轻松,可是嫌它不够舒服。新派的人看了觉得还有些意    思,可是嫌它不够严肃。但我只能做到这样,而且自信也并非折衷派。我只求自己能够写得    真实些。    还有,因为我用的是参差的对照的写法,不喜欢采取善与恶,灵与肉的斩钉截铁的冲突    那种古典的写法,所以我的作品有时候欠分明。但我以为,文学的主题论或者是可以改进一    下。写小说应当是个故事,让故事自身去说明,比拟定了主题去编故事要好些。许多留到现    在的伟大作品,原来的主题往往不再被读者注意,因为事过境迁之后,原来的主题早已不使    我们感觉兴趣,倒是随时从故事本身发现了新的启示,使那作品成为永生的。就说《战争与    和平》吧,托尔斯泰原来是想归结到当时流行的一种宗教团体的人生态度的,结果却是故事    自身的展开战胜了预定的主题。这作品修改七次之多,每次修改都使预定的主题受到了惩    罚。终于剩下来的主题只占插话的地位,而且是全书中安放得最不舒服的部分,但也没有新    的主题去代替它。因此写成之后,托尔斯泰自己还觉得若有所失。和《复活》比较,《战争    与和平》的主题果然是很模糊的,但后者仍然是更伟大的作品。至今我们读它,仍然一寸寸    都是活的。现代文学作品和过去不同的地方,似乎也就在这一点上,不再那么强调主题,却    是让故事自身给它所能给的,而让读者取得他所能取得的。《连环套》就是这样子写下来    的,现在也还在继续写下去。在那作品里,欠注意到主题是真,但我希望这故事本身有人喜    欢。我的本意很简单:既然有这样的事情,我就来描写它。现代人多是疲倦的,现代婚姻制    度又是不合理的。所以有沉默的夫妻关系,有怕致负责,但求轻松一下的高等调情,有回复    到动物的性欲的嫖妓——但仍然是动物式的人,不是动物,所以比动物更为可怖。还有便是    姘居,姘居不像夫妻关系的郑重,但比高等调情更负责任,比嫖妓又是更人性的,走极端的    人究竟不多,所以姘居在今日成了很普遍的现象。营姘居生活的男人的社会地位,大概是中    等或中等以下,倒是勤勤俭俭在过日子的。他们不敢太放肆,却也不那么拘谨得无聊。他们    需要活泼的,着实的男女关系,这正是和他们其他方面生活的活泼而着实相适应的。他们需    要有女人替他们照顾家庭,所以,他们对于女人倒也并不那么病态。《连环套》里的雅赫雅    不过是个中等的绸缎店主,得自己上柜台去的。如果霓喜能够同他相安无事,不难一直相安    下去,白头偕老也无不可。他们同居生活的失败是由于霓喜本身性格上的缺陷。她的第二个    男人窦尧芳是个规模较好的药材店主,也还是没有大资本家的气派的。和霓喜姘居过的小官    吏,也不过仅仅沾着点官气而已。他们对霓喜并没有任何特殊心理,相互之间还是人与人的    关系,有着某种真情,原是不足为异的。    姘居的女人呢,她们的原来地位总比男人还要低些,但多是些有着泼辣的生命力的。她    们对男人具有一种魅惑力,但那是健康的女人的魅惑力。因为倘使过于病态,便不合那些男    人的需要。她们也操作,也吃醋争风打架,可以很野蛮,但不歇斯底里。她们只有一宗不足    处:就是她们的地位始终是不确定的。疑忌与自危使她们渐渐变成自私者。    这种姘居生活中国比外国更多,但还没有人认真拿它写过,鸳鸯蝴蝶派文人看看他们不    够才子佳人的多情,新式文人又嫌他们既不像爱,又不像嫖,不够健康,又不够病态,缺乏    主题的明朗性。    霓喜的故事,使我感动的是霓喜对于物质生活的单纯的爱,而这物质生活却需要随时下    死劲去抓住。她要男性的爱,同时也要安全,可是不能兼顾,每致人财两空。结果她觉得什    么都靠不住,还是投资在儿女身上,囤积了一点人力——最无人道的囤积。    霓喜并非没有感情的,对于这个世界她要爱而爱不进去。但她并非完全没有得到爱,不    过只是摭食人家的残羹冷炙,如杜甫诗里说:“残羹与冷炙,到处潜酸辛。”但她究竟是个    健康的女人,不至于沦为乞儿相。她倒像是在贪婪地嚼着大量的榨过油的豆饼,虽然依恃着    她的体质,而豆饼里也多少有着滋养,但终于不免吃伤了脾胃。而且,人吃畜生的饲料,到    底是悲怆的。    至于《连环套》里有许多地方袭用旧小说的词句——五十年前的广东人与外国人,语气    像《金瓶梅》中的人物;赛珍珠小说中的中国人,说话带有英国旧文学气息,同属迁就的借    用,原是不足为训的。我当初的用意是这样:写上海人心目中的浪漫气氛的香港,已经隔有    相当的距离;五十年前的香港,更多了一重时间上的距离,因此特地采用一种过了时的辞汇    来代表这双重距离。有时候未免刻意做作,所以有些过分了。我想将来是可以改掉一点的。五 文章寸心 写什么    有个朋友问我:“无产阶级的故事你会写么?”我想了一想,说:“不会。要么只有阿    妈她们的事,我稍微知道一点。”后来从别处打听到,原来阿妈不能算无产阶级。幸而我并    没有改变作风的计划,否则要大为失望了。    文人讨论今后的写作路径,在我看来是不能想象的自由——仿佛有充分的选择的余地似    的。当然,文苑是广大的,游客买了票进去,在九曲桥上拍了照,再一窝蜂去参观动物园,    说走就走,的确可羡慕。但是我认为文人该是园里的一棵树,天生在那里的,根深蒂固,越    往上长,眼界越宽,看得更远,要往别处发展,也未尝不可以,风吹了种子,播送到远方,    另生出一棵树,可是那到底是很艰难的事。    初学写文章,我自以为历史小说也会写,普洛文学,新感觉派,以至于较通俗的“家庭    伦理”,社会武侠,言情艳情,海阔天空,要怎样就怎样。越到后来越觉得拘束。譬如说现    在我得到了两篇小说的材料,不但有了故事与人物的轮廓,连对白都齐备,可是背景在内    地,所以我暂时不能写。到那里去一趟也没有用,那样的匆匆一瞥等于新闻记者的访问。最    初印象也许是最强烈的一种。可是,外国人观光燕子窝,印象纵然深,我们也不能从这角度    去描写燕子窝顾客的心理吧?    走马看花固然无用,即使去住两三个月,放眼搜集地方色彩,也无用,因为生活空气的    浸润感染,往往是在有意无意中的,不能先有个存心。文人只须老老实实生活着,然后,如    果他是个文人,他自然会把他想到的一切写出来。他写所能够写的,无所谓应当。    为什么常常要感到改变写作方向的需要呢?因为作者的手法常犯雷同的毛病,因此嫌重    复。以不同的手法处理同样的题材既然办不到,只能以同样的手法适用于不同的题材上——    然而这在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因为经验上不可避免的限制。有几个人能够像高尔基像石挥那    样到处流浪,哪一行都混过?其实这一切的顾虑都是多余的吧?只要题材不太专门性,像恋    爱结婚,生老病死,这一类颇为普遍的现象,都可以从无数各各不同的观点来写,一辈子也    写不完。如果有一天说这样的题材已经没的可写了,那想必是作者本人没的可写了。即使找    到了崭新的题材,照样的也能够写出滥调来。五 文章寸心 论写作    在中学读书的时候,先生向我们说:“做文章,开头一定要好,起头起得好,方才能够    抓住读者的注意力。结尾一定也要好,收得好,方才有回味。”我们大家点头领会。她继续    说道:“中间一定也要好——”还未说出所以然来,我们早已哄堂大笑。    然而今天,当我将一篇小说写完了,抄完了,看了又看,终于摇摇头撕毁了的时候,我    想到那位教师的话,不由得悲从中来。    写作果然是一件苦事么?写作不过是发表意见,说话也同样是发表意见,不见得写文章    就比说话难。古时候,纸张笔墨未经发明,名贵的记录与训诲,用漆写在竹简上,手续极其    累赘麻烦,人们难得有书面发表意见的机会,所以作风方面力求其简短含蓄,不许有一句废    话。后来呢,有了纸,有了笔,可以一摇而就,废话就渐渐多了。到了现在,印刷事业发    达,写文章更成了稀松平常的事,不必郑重出之。最近纸张缺乏,上海的情形又略有变化,    执笔者不得不三思而后写了。    纸的问题不过是暂时的,基本问题还是:养成写作习惯的人,往往没有话找话说,而没    有写作习惯的人,有话没处说。找并不是说有许多天才没没无闻地饿死在阁楼上。比较天才    更为要紧的是普通人。一般的说来,活过半辈子的人,大都有一点真切的生活经验,一点独    到的见解。他们从来没想到把它写下来,事过境迁,就此湮没了。也许是至理名言,也许仅    仅是无足重轻的一句风趣的插诨,然而积少成多,究竟是我们文化遗产的一项损失。举个例    子,我认识一位太太,是很平常的一位典型太太,她对于老年人的脱发有极其精微的观察。    她说:中国老太太从前往往秃头,现在不秃了。老太爷则反是,从前不秃,现在常有秃的。    外国老太太不秃而老太爷秃。为什么呢?研究之下,得到如此的结论:旧时代的中国女人梳    着太紧的发髻,将头发痛苦地往后拉着,所以易秃。男子以前没有戴帽的习惯,现在的中国    男子与西方人一般的长年离不开帽子,戴帽于头发的健康有碍,所以秃头的渐渐多了。然则    外国女人也戴帽子,何以不秃呢?因为外国女人的帽子忽大忽小,忽而压在眉心,忽而钉在    脑后,时时改变位置,所以不至于影响到头皮的青春活力。诸如此类,有许多值得一记的    话,若是职业文人所说,我就不敢公然剽窃了,可是像他们不靠这个吃饭的,说过就算了,    我就像捡垃圾一般的捡了回来。    职业文人病在“自我表现”表现得过度,以致于无病呻吟,普通人则表现得不够,闷得    慌。年纪轻的时候,倒是敢说话,可是没有人理睬他。到了中年,在社会上有了地位,说出    话来相当分量,谁都乐意听他的,可是正在努力的学做人,一味的唯唯否否,出言吐语,切    忌生冷,总拣那烂熟的,人云亦云。等到年纪大了,退休之后,比较不负责任,可以言论自    由了,不幸老年人总是唠叨的居多,听得人不耐烦,任是入情入理的话,也当做耳边风。这    是人生一大悲剧。真是缺乏听众的人,可以去教书,在讲堂上海阔天空,由你发挥,谁打呵    欠,扣谁的分数——再痛快也没有了。不得已而求其次,惟有请人吃饭,那人家就不能不委    屈一点,听你大展鸿论,推断世界大战何时结束,或是追叙你当年可歌可泣的初恋。    《笑林广记》里有一个人,专好替人写扇子。这一天,看见朋友手摇白折扇,立刻夺过    来要替他写。那朋友双膝跪下。他搀扶不迭道:“写一把扇子并不费事,何必行此大礼?”    朋友道:“我不是求你写,我是求你别写。”    听说从前有些文人为人所忌,给他们钱叫他们别写,像我这样缺乏社会意识的,恐怕是    享不到这种福了。    李笠翁在《闲情偶寄》里说“场中作文,有倒骗主司入彀之法。开卷之初,当有奇句夺    目,使之一见而惊,不敢弃去,此一法也。终篇之际,当以媚语摄魂,使之执卷流连,若难    遽别,此一法也。”又要惊人,眩人,又要哄人,媚人,稳住了人,似乎是近于妾妇之道。    由这一点出发,我们可以讨论讨论作者与读者的关系。    西方有这么一句成语:“诗人向他自己说话,被世人偷听了去。”诗人之写诗,纯粹出    于自然,脑子里决不能有旁人的存在。可是一方面我们的学校教育却极力的警告我们作文的    时候最忌自说自话,时时刻刻都得顾及读者的反应。这样究竟较为安全,除非我们确实知道    自己是例外的旷世奇才。要迎合读者的心理。办法不外这两条:(一)说人家所要说的,    (二)说人家所要听的。    说人家所要说的,是代群众诉冤出气,弄得好,不难一唱百和。可是一般舆论对于左翼    文学有一点常表不满,那就是“诊脉不开方”。逼急了,开个方子,不外乎阶级斗争的大屠    杀。现在的知识分子之谈意识形态,正如某一时期的士大夫谈禅一般,不一定懂,可是人人    会说,说得多而且精彩。女人很少有犯这毛病的,这可以说是“男人病”的一种,我在这里    不打算多说了。    退一步想,专门描写生活困难吧。固然,大家都抱怨着这日子不容易过,可是你一味的    说怎么苦怎么苦,还有更苦的人说:“这算得了什么?”比较富裕的人也自感到不快,因为    你堵住了他的嘴,使他无从诉苦了。    那么,说人家所要听的吧。大家愿意听些什么呢?越软性越好——换言之,越秽亵越好    么?这是一个很普遍的错误观念。我们拿《红楼梦》与《金瓶梅》来打比吧。抛开二者的文    学价值不讲——大众的取舍并不是完全基于文学价值的——何以《红楼梦》比较通俗得多,    只听见有熟读《红楼梦》的,而不大有熟读《金瓶梅》的?但看今日销路广的小说,家传户    诵的也不是“香艳热情”的而是那温婉、感伤,小市民道德的爱情故事。所以秽亵不秽亵这    一层倒是不成问题的。    低级趣味不得与色情趣味混作一谈,可是在广大的人群中,低级趣味的存在是不可否认    的事实。文章是写给大家看的,单靠一两个知音,你看我的,我看你的,究竟不行。要争取    众多的读者,就得注意到群众兴趣范围的限制。作者们感到曲高和寡的苦闷,有意的去迎合    低级趣味。存心迎合低级趣味的人,多半是自处甚高,不把读者看在眼里,这就种下了失败    的根。既不相信他们那一套,又要利用他们那一套为号召,结果是有他们的浅薄而没有他们    的真挚。读者们不是傻子,很快地就觉得了。    要低级趣味,非得从里面打出来。我们不必把人我之间划上这么清楚的界限。我们自己    也喜欢看张恨水的小说,也喜欢听明皇的秘史。将自己归入读者群中去,自然知道他们所要    的是什么。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此外再多给他们一点别的——作者有什么可给的,就拿    出来,用不着扭捏地说:“恐怕这不是一般人所能接受的吧?”那不过是推诿。作者可以尽    量给他所能给的。读者尽量拿他所能拿的。像《红楼梦》,大多数人于一生之中总看过好几    遍。就我自己说,八岁的时候第一次读到,只看见一点热闹,以后每隔三四年读一次,逐渐    得到人物故事的轮廓、风格、笔触,每次的印象各各不同。现在再看,只看见人与人之间感    应的烦恼。——个人的欣赏能力有限,而《红楼梦》永远是“要一奉十”的。    “要一奉十”不过是一种理想,一种标准。我们还是实际化一点,谈谈写小说的甘苦    吧。小说,如果想引人哭,非得先把自己引哭了。若能够痛痛快快哭一场,倒又好了,无奈    我所写的悲哀往往是属于“如匪浣衣”的一种。(拙作《倾城之恋》的背景即是取材于《柏    舟》那首诗上的:“……亦有兄弟,不可以据……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    少。……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如匪浣    衣”那一个譬喻,我尤其喜欢。堆在盆边的脏衣服的气味,恐怕不是男性读者们所能领略的    吧?那种杂乱不洁的,壅塞的忧伤,江南的人有一句话可以形容:“心里很‘雾数’。”    “雾数”二字,国语里似乎没有相等的名词。)    是个故事,就得有点戏剧性。戏剧就是冲突,就是磨难,就是麻烦。就连P.G.Wo    dehouse那样的滑稽小说,也得把主人翁一步一步诱入烦恼丛中,愈陷愈深,然后再    把他弄出来。快乐这东西是缺乏兴味的——尤其是他人的快乐,所以没有一出戏能够用快乐    为题材。像《浮生六记》,“闺房记乐”与“闲情记趣”是根本不便搬上舞台的,无怪话剧    里的拍台拍凳自怨自艾的沈三白有点失了真。    写小说,是为自己制造愁烦。我写小说,每一篇总是写到某一个地方便觉得不能写下去    了。尤其使我痛苦的是最近做的《年轻的时候》,刚刚吃力地越过了阻碍,正可以顺流而    下,放手写去,故事已经完了。这又是不由得我自己做主的……人生恐怕就是这样的吧?生    命即是麻烦,怕麻烦,不如死了好。麻烦刚刚完了,人也完了。    写这篇东西的动机本是发牢骚,中间还是兢兢业业的说了些玩话。一班文人何以甘心情    愿守在“文字狱”里面呢?我想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文字的韵味。譬如说,我们家里有一只旧    式的朱漆皮箱,在箱盖里面我发现这样的几行字,印成方块形:    高州钟同济铺在粤东省城城隍庙左便旧仓巷开张自造家用皮箱衣包帽盒发客贵客光顾请    认招牌为记主固不误光绪十五年    我立在凳子上,手撑着箱子盖看了两遍,因为喜欢的缘故,把它抄了下来。还有麻油店    的横额大匾“自造小磨麻油卫生麻酱白花生酱提尖锡糖批发”。虽然是近代的通俗文字,和    我们也像是隔了一层,略有点神秘。    然而我最喜欢的还是申曲里的几句套语:五更三点望晓星,文武百官上朝廷。东华龙门    文官走,西华龙门武将行。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上马定乾坤……照例这是当朝宰相或是兵    部尚书所唱,接着他自思自想,提起“老夫”私生活里的种种问题。若是夫人所唱,便接着    “老身”的自叙。不论是“老夫”是“老身”,是“孤王”是“哀家”,他们具有同一种的    宇宙观——多么天真纯洁的,光整的社会秩序:“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上马定乾坤!”思    之令人泪落。五 文章寸心 谈看书    近年来看的书大部分是记录体。有个法国女历史学家佩奴德(ReginePerno    ud)写的艾莲娜王后传——即《冬之狮》影片女主角,离婚再嫁,先后母仪英法二国——    里面有这么一句:“事实比虚构的故事有更深沉的戏剧性,向来如此。”这话恐怕有好些人    不同意。不过事实有它客观的存在,所以“横看成岭侧成峰”,的确比较耐看,有回味。譬    如小时候爱看《聊斋》,连学它的《夜雨秋灯录》等,都看过好几遍,包括《阅微草堂笔    记》,尽管《阅微草堂》的冬烘头脑令人发指。多年不见之后,觉得《聊斋》比较纤巧单    薄,不想再看,纯粹记录见闻的《阅微草堂》却看出许多好处来,里面典型十八世纪的道德    观,也归之于社会学,本身也有兴趣。纪昀是太平盛世的高官显宦,自然没有《聊斋》的社    会意识,有时候有意无意轻描淡写两句,反而收到含蓄的功效,更使异代的读者感到震动。    例如农忙的季节,成群到外乡“插青”的农妇,偶尔也卖淫,当地大户人家临时要找个女    人,她们公推一个少妇出来,她也“俯首无语”。伙伴间这样公开,回去显然瞒不住,似乎    家里也不会有问题,这在中国农村几乎不能想象,不知道是否还是明末兵燹,满清入关后重    大破坏的结果。手边无书,可能引错。这又已经六七年了,也说不定都缠夹,“姑妄言之”    (纪昀的小标题之一)。    又有三宝四宝的故事:两家邻居相继生下一男一女,取名三宝四宝,从小订了婚,大家    嘲笑他们是夫妻,也自视为夫妇。十三四岁的时候逃荒,路上被父母卖到同一个大户人家,    看他们的名字以为是兄妹,乡下孩子也不敢多说。内外隔绝,后来四宝收房作妾,三宝抑郁    而死。四宝听见这消息,才哭着把他们的关系告诉别的婢媪,说一直还想有这么一天团聚,    现在没指望了。长嚎几声,跳楼死了。转述这件新闻的人下评语说:“异哉此婢,亦贞亦    淫,不贞不淫。”惋惜她死得太晚。纪昀总算说他持论太严,不读书的人,能这样也就不容    易了。    这里的鬼故事有一则题作《喷水老妇》,非常恐怖:一个人宿店,夜里看见一个肥胖的    老妇拿着烫衣服用的小水壶,嘴里含着水喷射,绕着院子疾走。以为是隔壁裁缝店的人,但    是她进屋喷水在大炕上睡的人脸上,就都死了。他隔窗窥视,她突然逼近,喷湿了窗纸,他    立刻倒地昏迷不醒,第二天被人发现,才讲出这件事。这故事有一种不可思议,而又有真实    感,如果不是真事,至少也是个噩梦。但是《阅微草堂》的鬼狐大都说教气息太浓,只有新    疆的传说清新浑朴,有第一手叙述的感觉。当地有红柳树,有一尺来高的小人叫红柳娃,衣    冠齐整,捉到了,会呦呦作声哀告叩头。放它走,跑了一段路又返身遥遥叩首,屡次这样,    直到追不上为止。    最近读到“棉内胡尼”的事,马上想起红柳娃。夏威夷据说有个侏儒的种族,从前占有    全部夏威夷群岛,土著称为棉内胡尼(Menehuni)。内中气候最潮湿的柯艾岛——    现在的居民最多祖籍日本的菜农——山林中至今还有矮人的遗民,昼伏夜出,沿岸有许多石    砌的鱼塘,山谷中又有石砌沟渠小路,都是他们建造的。科学家研究的结果,暂定棉内胡尼    确实生存过,不过没有传说中那么小。像爱尔兰神话中的“小人”(littlepeop    le)与欧洲大陆上的各种小精灵,都只是当地早先的居民,身材较瘦小。棉内胡尼与夏威    夷人同种,是最早的一拨移民,西历十二世纪又来了一拨,自南方侵入,征服了他们。柯艾    岛似乎是他们最后的重镇,躲在山上昼伏夜出,有时候被迫替征服者造石阶平台等工程。据    说只肯夜间工作,如果天明还没完工,就永远不造成。    后来他们大概绝了种,或者被吸收同化了,但是仍旧有人在山间小路上看见怪异的侏    儒,神出鬼没。有个檀香山商人,到这荒山上打猎,夜间听见人语声,是一种古老的夏威夷    方言,而他们这一行人始终没看见这山谷里有人烟。檀香山又有个科学家到这岛上收集标    本,在山洞里过夜,听见像是钉锤敲打石头的声音,惊醒了在洞口张望,看见小径上有一点    灯光明灭。他喊叫着打招呼,灯光立即隐去。第二天早上看见地下补上新石头,显然在修    路。以为是私贩酿酒搬运下山,告诉老夏威夷人,却微笑着说:“棉内胡尼只打夜工。”—    —见夏威夷大学葛罗夫·戴教授(A.GroveDay)编《夏威夷的魅惑》(“The    SpelofHawaii”)散文选。人种学家瑟格斯(R.G.Suggs)说:“夏    威夷的‘棉内胡尼’传说,在南太平洋有些别的岛上也有,其他的太平洋岛屿也有。出自一    个共同的神话底层……夏威夷从来没有过漆黑的侏儒。”原来棉内胡尼非常黑,会不会是指    菲律宾小黑人?马来亚、安达门群岛、新几内亚、澳洲东北角森林也有小黑人,台湾残存的    少数“矮人”想必也是同种。现在零零碎碎剩下不多了,原先却是亚洲最早出现的人种之    一,结集处分布很广。戴教授说科学“暂定”夏威夷有过矮人,大概因为夏威夷从未有过小    黑人,所以认为与夏威夷人同种。同种而稍矮,似乎不会给传得这么玄乎其玄。    前面引瑟格斯的话,在他的书《泡丽尼夏的岛屿文化》里面。夏威夷、塔喜堤等群岛统    称泡丽尼夏,书中说岛人来自华南,广州、海南岛一带。因为汉族在黄河流域势力膨胀,较    落后的民族被迫往南搬,造成一串连锁反应,波及到东南亚。考古学发现四千年前华南沿海    居民已经有海船,在商朝以前就开始向海外发展。港台掘出的石器陶器,代表当时华南的文    化,用石头捶捣树皮作布,也跟夏威夷一样——为求通俗,以下概用夏威夷代表泡丽尼夏—    —尤其是一种梯级形凿子,柄部一边削掉一块,拿着比较伏手,是夏威夷石凿的特征,起源    于华南内陆与沿海,亚洲别处都没有。    夏威夷人相信他们来自西方日落处一个有高山的岛,“夕阳里的故乡夏威基(Hawa    iri)”,原来夏威基就是多山的华南越南海岸,也确是在西边。    夏威夷又有大木筏,传说有人驾着七级筏子回夏威基,两层在水底。有的回去了又出    来,也有的留在大陆被同化了。这样说来,他们是最早的华侨,三四千年前放洋,先去菲律    宾,南下所罗门群岛,也许另有一支沿东南亚海岸到印尼。西汉已经深入南太平洋,东汉从    塔喜堤航行三千英里,发现夏威夷,在太平洋心真是沧海一粟,竟没错过,又没有指南针,    全靠夜观星象,白天看海水的颜色,云的式样。考古学家掘出从前船上带着猪、鸡、农植物    种籽,可见是有计划的大规模移民,实在是人类史上稀有的奇迹。同一时代西方中东的航海    家紧挨着海岸走,都还当桩大事。    我们且慢认侨胞。语言学家戴安(I.Dyen)根据计算机分析,认为夏威夷人另有    发源地,在所罗门群岛东南,纽海不列地斯或边克斯群岛,岛人打渔为生,约在五千年前就    在大洋面上航行,往西到印尼、菲律宾、台湾通商,又不知道在东南亚什么地方学到农业,    印尼等地都还没有。倒了过来自东而西,推翻了前此一切从亚洲出海东行的理论,——日本    人相信他们的祖先来自东方日出处,不知道是否指这批东来的航海者。当地本来已经有土    著,但是他们有理由对这一支引以为荣。许多民间传说都像荷马史诗一样在近代证实了。    夏威夷人究竟是亚洲出去的还是西太平洋上来的,论争还在进行中,是倾向后一说的较    多:先向西发展到东南亚,再向东扩张,商朝中叶的时候发现塔喜堤,是少数人遇见风暴漂    流去的,内中有印尼人。他们有计划的移民只限二三百英里之遥,长程的都是飓风吹去或是    潮流送去。此外又有秘鲁的印第安人乘筏子漂流到塔喜堤,都混合成为一族。后来发现夏威    夷,也是无意中漂流到的,不是像名著小说与影片《夏威夷》中的壮举。——见魏达    (A.P.Vayda)编《太平洋的民族与文化》——事实往往就是这样煞风景。瑟格斯    说夏威夷黑侏儒的传说,许多别的岛上都有,“出自一个共同的神话底层”,换句话说,是    大家共同的意识下层酝酿出来的神话,也就是所谓“种族的回忆”。南太平洋岛人的潜意识    里都还记得几千年前在菲律宾、台湾、马来半岛遇见的小黑人。    夏威夷与塔喜堤语言大同小异,至今塔喜堤人称下层阶级的人为“棉内胡尼”,这名词    显然是他们先有,带到夏威夷去的。瑟格斯认为在史前的夏威夷,大概“棉内胡尼”也是指    下等人,然后移用在神话中的矮人身上,“是轻侮下层阶级的表示”。    我觉得可能有个较简单的解释:夏威夷人称神话中的矮人为“下等人”,因为矮人曾经    被奴役,是下等人。非洲也有小黑人,躲在刚果森林里很少露面,但是对当地的黑人一向臣    服。黑人不但体力优越,已经进化到铁器时代农业社会,小黑人打了猎来献上野味,交换香    蕉、铁器、陶器。夏威夷人当初在东南亚,与小黑人也许是类似的情形。夏威夷神话里的矮    人只肯做夜工,那是被迫服役,而又像非洲小黑人一样怕羞,胆怯避人,所以乘夜里来砌墙    筑路。如果是这样,那么“棉内胡尼”这名词有一个时期兼指小黑人与下层阶级,因为二者    是二而一的。塔喜堤人移植夏威夷,失去联络后,语言分别发展,各自保存了“棉内胡尼”    两个意义中之一,另一失传。这样似乎也还近情理。    前面引戴教授书上说,棉内胡尼与欧洲民间传说的小精灵一样,不过是比较矮小的较早    的居民。现在我们知道棉内胡尼其实不是夏威夷本土的,而是夏威夷人第二故乡的小黑人。    欧洲没听说有过小黑人。传说的小人会不会也就是小黑人,也是悠远的种族的回忆中的事,    不在欧洲?欧洲的小精灵里面,有一种小妖叫“勃朗尼”(Brown-ie——即“褐色    的东西”),人形而极小,是成年男子,脾气好,会秘密帮助人料理家务,往往在夜间,人    不知鬼不觉,已经给做好了,与棉内胡尼的行径如出一辙,不过一个在家里当差,一个在户    外干活。现代英美有一支女童子军穿褐色制服,叫勃朗尼,顾名思义,是叫她们做主妇的助    手。也有男童勃朗尼。又有勃朗尼牌子的廉价摄影机,后来凡是便宜的照相机都叫勃朗尼。    美国人常吃一种粗糙的巧克力果仁糕,节小长方块,也叫勃朗尼。谚语“勃朗尼工作”指无    报偿的辛勤工作,为人作嫁。儿童故事插图上画勃朗尼总画他们穿着咖啡色的中世纪紧身呢    袄,同色裤袜,通身褐色,其实“褐色的东西”指肤色的可能性较大。显然是替白人服役的    小黑人——小黑人都是棕色皮肤,不很黑。    欧洲没有小黑人,这是亚洲还是非洲的?威廉·浩伍士(Howells)——著有    《人类在形成中》(“MankindintheMak-ing)——认为两大洲的小黑    人同是非洲黑人变小,亚洲的是从非洲去的,但也承认两处的小黑人并不相像,倒反而是亚    洲的比较像非洲黑人。非洲的小黑人头大身小,臂长腿短,不像亚洲的匀称。黑人行多妻    制,有时候贪便宜,娶小黑人做老婆,黑女人却没有肯嫁小黑人的,也吃不了刚果森林里生    活的苦处。——赛亚国(前刚果)今年二月初征了一千名小黑人入伍当兵,不知道是否吸收    同化的先声。    亚洲附近没有真正的黑人,所谓“海洋洲黑人”如所罗门群岛人并不鼻孔朝天、厚嘴    唇,头发也不一定是密鬈,也有波浪形或是直头发。亚洲小黑人头发却与非洲大小黑人一    样。身量高矮,两千年左右就可以变过来,面貌毛发却不容易改变。浩伍士认为这种特殊的    头发,倘是适应环境分别进化,也不会这样完全一样。    他推测非洲小黑人是因为干旱避入森林,适应环境,才缩小的,在林中活动较便。然后    沿着“热带森林带”,一直扩展到南亚、东南亚,途中只有阿拉伯是沙漠,史前气候虽然屡    经变迁,始终没有过热带森林,小黑人过不去。浩伍士也承认这是个疑问。但是他们缩小的    原因并不确定,有人认为是缺乏钙质与碱。(见胡腾——E.A.Hooton——著《出    身猿猴》“UpfromtheApes”)在森林里藏身,是被大一号的人压迫,那是他    们的避难地区,起初到处住得,例如柏赛尔(J.Birdsell)等发现小黑人最初到    澳洲遍布全大陆,显然并不是必须依附热带森林。    究竟非洲小黑人是否黑人变小,也还是个疑问。根本黑人本身的来源就是个谜。至今没    有发现黑人远古的化石骨殖。这可能是因为黑人发源于西非热带森林内,气候湿热,骨胳很    难保存。先有黑人还是先有小黑人,像“先有鸡还是先有鸡蛋?”也是个谜。大小黑人并不    怎么相像,小黑人比亚洲小黑人还更不黑,也许是世代在森林里晒不到太阳,变白了。肤色    灰黄,至多淡褐色,有的眼睛也淡褐色,窄长脸,薄嘴唇,鼻孔不掀,比黑人眉骨高,头    圆,胡子多,仟毛重,往往浑身红毛。但是天生老相,脸上颈子上都是极深的皱纹,确是像    “老缩了”的人。多数人种学家相信他们另有多毛的个子不矮的祖宗,不是黑人,黑人是后    起的种族。中国春秋的时候,波斯人、迦太基人到西非,都说人口稀少,只有小黑人。——    见库恩(C·S·Coon)著《人类的故事》(“ThestoryofMan”)——    四○年代有个人种学家莫维斯(H.L.Movius)在地图上划了道线,沿着天山,下    接喜马拉雅山,到印度洋为止,人称“莫维斯线”;过去一百万年间,直到一万年前最后一    个冰河时代结束,这一带地方都没有人类,两千英里的“无人区”,隔离了黄种白种人。只    有夏季有个温暖的走廓穿过新疆,可能突破莫维斯线——至少突破过一次,抵达山西,南边    也有一次从印度到印尼。但是直到一两万年前冰河解冻,莫维斯线以东可以说没有白人,只    有黄种人与澳洲人种——澳洲土人是从东南亚下去的,本来华南也有。——近两年世界女网    球单打冠军赛选手伊凤·古莱刚就是澳洲土人,大家也许都看见过照片,是个黑里俏的少    女。土人都是波浪形黑头发,肤色苍黑,不像黑人黑得发亮,也有金黄色鬈发,有些人种学    家称为早期白种人,体型也相近,毛发特别浓重,像北海道的虾夷。库恩只承认虾夷是白    种,来历不清楚,也许是最近一万年内来到东北亚。他将澳洲土人列为另一主要人种,视为    最古老的人类,还保留人猿时代有些特点,如多毛,眉骨特高等等。这两派主张其实分别不    大,因为另一派认为白人是最古老的人种,澳洲土人又是白人中最古老的一支。库恩也将白    人列为一个古老的人种。    他写澳洲人种在东方与黄种人平分秋色,几千万年来边界开放,华南两广是他们的接触    区。在与黄种人接触之际或之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澳洲人种有一部分人变小了,成为海洋    洲小黑人,与非洲小黑人不相干。    库恩提出血型、指纹的研究作证。指纹的式样分三种。我们小时候只听见说有“螺”与    “簸箕”的分别,螺是圆的,十只手指上,螺越多越好,聚得住钱,但是又说“男人簸箕    好,会赚钱,把钱铲回家来。女人螺好,会积钱”。“手上没螺,拿东西不牢。”老是掉在    地下砸破了。第三种指纹却没有听见过,叫“穹门形”,几乎全是平行线,近指尖方才微    拱,成为一个低塌的穹门。我们没听见说,大概因为少。全世界各种族,穹门形指纹没有超    过百分之八的。唯一的例外是非洲小黑人与南非另一种五短身材黄褐皮色的“布史门”人    (Bushman),与几个新近与小黑人通婚的黑人部落,穹门形占百分之十至十六。在    欧洲、西亚、非洲、印度(限印度教徒),簸箕最多,占百分之五十二至七十五;包括非洲    小黑人、布史门人,也包括虾夷。印度人虽黑,也是白种。换句话说:白种人与非洲人簸箕    最多。黄种人(包括印第安人)螺较多,最高有百分之五十以上。澳洲土人、海洋洲小黑人    螺最多,最低限度也有百分之五十以上。    因此从指纹上看来,海洋洲小黑人与澳洲土人是近亲,而与非洲小黑人毫无关系;凡是    非洲人,都与白种人接近。莫维斯线以西,黑白种人显然打成一片,但是内中非洲两种矮人    又自成一系。印第安人是一两万年前冰河时代末期从西伯利亚步行到美洲的,黄种成份居    多,“红种”这名词已经作废。澳洲土人虽然黑,虽然长相像白种人,却与黑白种人相距最    远,倒是黄种人居中。这也符合库恩书上,根据血型多寡排列的一张种族关系表。——书名    《现今的种族》(“TheLivingRaces”)。    个人的血型不是像父亲就是像母亲。中国从前判案,当堂滴血测验父子关系,还真有点    道理。当然如果像母亲就冤枉了,但是也可能父母同型,而且遗传性是父方的影响更强,所    以还是出岔子的可能性不太大。    一个种族内,名种血型多寡的比率,以及指纹、耳蜡——黄种人耳蜡松碎,黑白种人耳    蜡油腻,澳洲土人则末经调查——这几种遗传性,不是适应环境养成的,比较固定,用来判    别种族比较可靠。但是也有人指出,可能移民年代太久,同族也会分道发展,异族接壤通    婚,也会同化。而且血型多寡虽说与适应环境无关,有些血型——例如B型——对于有些流    行病抵抗力较强。如果瘟疫流行,AO血型的人大批死去,这地区B型的比率势必增加,所    以血型多寡还是受环境影响。根据血型等等推断种族来源,也不能完全作准,只能供参考。    海洋洲小黑人与澳洲人种血型指纹相像,也许是长期杂居的结果。    刚恩(S.M.Garn)——著有《人类的种族》(“HumanRaces”)认    为两大洲小黑人可能是一个来源,也可能不是,“但是至少可以说:大概有个共同的原籍在    太平洋岸”——指东亚沿海。    胡腾相信澳洲土人是早期白种人搀入小黑人血液,现代人里面最与虾夷相近。虾夷从前    可能横跨亚洲,蔓延到欧洲俄国西部都有。俄国农民大概虾夷的成份很大。    胡腾把小黑人分作“婴儿型”与“成人型”(也就是老相)两种。据他说,刚果森林里    两种都有,新几内亚内地山上也两种都有,马来半岛大概也都有。菲律宾、安达门群岛只有    “婴儿型”,稍微高些、黑些,黑眼睛,体毛胡须不多,但是比黑人多毛。“婴儿型”大概    后起。非洲与海洋洲都是两种都有。他认为两大洲小黑人同源,发源地应当是一个中间区域    ——亚洲。亚洲别的种族比他们高大健壮,又比他们进化,把他们排挤到边远地区,分投东    西两端,到他们现在的居留地。小黑人的祖先并不矮,是最初还不分种族的人,比较接近早    期白种人。多数人种学家相信非洲小黑人的祖先是普通身材、多毛的“非黑人”,也跟胡腾    心目中的一切小黑人的祖宗相差不远。“非黑人”也“非黄种”,因为黄种人不多毛,而早    期白种人比现在还更是“老毛子”。    胡腾分析印第安人的血统,叙述他们在一两万年前远足赴美的时候,黄种人、“澳、    虾”早期白人、现代型白人、与刚变小的小黑人都在东亚“转来转去”。不论小黑人变小是    在亚洲哪一部分,从东亚去非洲,从西亚或南亚到东亚,新疆都是必经之地,应当有过小黑    人。“红柳娃”就是躲在红柳树林里的小黑人,当然没有后来传说的那么小,而且非常原    始,不穿衣服,不会衣冠楚楚。把他们打扮成华丽的玩偶,这是新疆人的幻想加上去的唯一    的装点。    关内就没有小人的传说。笔记里偶然有狐仙幻化小人的故事,但是那又是一回事。——    原因可能是黄种人里的汉族始终与小黑人隔离,汉族扩展后,小黑人已经分投深山密林海岛    藏匿,东亚大陆上与小黑人共处过的,走的走了,留下的沉没在汉文化里,失落了种族的回    忆。    新疆与俄属中亚同是西域,直到一千年前还通行印欧系语言,大概是波斯话。印欧系语    言最初传入欧洲,是三四千年前从俄国南部带到英伦三岛,称为早期赛尔梯克(Celti    c)语言,大概是德国人带去的。同时也带到法国、西班牙,后来罗马兴起,才被拉丁文取    代。欧洲神话里的小人似乎在爱尔兰、威尔斯这两个赛尔梯克国度传说最盛,德国次之。显    然这民间传说是跟着第一波印欧语言西来,在拉丁国家就没扎下根。英国本身被脑曼人征服    过,多少有点拉丁化,对这些小精灵不太认真。荷兰邻近德国,也有地仙式的矮人的传说,    殖民美洲的时候带到北美,写进华盛顿·欧文的《李伯大梦》小说。格林童话《白雪公主与    七矮人》里面的,也同是与现实生活里的侏儒一样大,头大身小,发育不均,显然就是胡腾    所谓“成人型”小黑人,是原有的一种——“婴儿型”后起。神话中的矮人当是传说初期,    还是小黑人的原形,后来逐渐加油加酱,种类繁复,如褐衣小人“勃朗尼”只有尺来高,都    是浑身匀称。    字典上“勃朗尼”归入小仙人(fairy)类,都是人形而较小,也大小不一。小仙    人有翅膀会飞。非洲小黑人能像猴子似的在树梢飞跃,“会飞”大概是从这上面来的,所以    不像天使的翅膀有羽毛,而是蝉翼式,透明,似有若无。大仙人大都是美貌的成年人,也有    男有女,有好有坏,最小的只有两三寸高,但是多数有“三尺之童”那样——小黑人身长四    英尺以上。我觉得这一点最有兴趣,因为凡是臆造的小人国,小人总是至多一两尺高,决不    会只比我们矮那么一截子。其实比例稍微改变一点,会有一种超现实的怪异感。专凭幻想就    是想不到。这一点,西方电影戏剧也从来没有表达出来,总是用小女孩演小仙人,连灰姑娘    的教母也没扮出成年妇女的模样,再不然就是普通女演员,穿上有翅膀的小仙人服装,显得    狼犺笨重。近代由于影剧的影响,已经渐渐忘了小仙人比人小。    另有一种穿绿的小人叫“艾尔夫”(Elf),大都在山区——海洋洲的小黑人也是大    都在多山的地方——爱捉弄人,所以渐渐给说成顽童,本来似乎多数是青壮年,在草丛中出    没,运气好的人遇见他们,碰他们的高兴,有时候会发现一小罐金子。圣诞老人有许多艾尔    夫帮他制造玩具,分赠全世界儿童,这是近人附会。艾尔夫似乎不事生产,代表不驯服的小    黑人,对人好起来非常好,但是喜欢恶作剧,容易翻脸。绿衣似是象征性,住在树林里的原    始人都擅于隐蔽自己,往往对面不见人,所以在传说中变成穿着保护色的衣服,像侠盗罗宾    汉麾下的“绿色人”。    又有一种丑陋的老头子叫“诺姆”(Gnome),住在地洞里守矿或看管宝藏,像守    库神一样,会吓唬人,使可怕的事故发生。也像一群艾尔夫看守一罐子金子,窖藏的主题屡    次出现,使人联想到太平天国的藏镪、北非维希政府埋藏的金条,都是战败国藏匿资金的传    说,引起无数掘宝的故事。显然原始人在土地被占领后,转入地下,也有他们珍视的东西埋    在地里。至于矿藏所在地,古代部落本来都秘不告人,沦陷后也许仍旧暗中守护,吓退开矿    的人,或者暗加阻挠。也不一定是老头子出马,也就是天生老相的小黑人。现代有个英文名    词:“祖利克的诺姆”,指瑞士银行家——祖利克这城市是瑞士金融中心——为了吸收资    金,特创隐名存户制度,代守秘密,在国际金融界特别具有神秘色彩,像看守窖藏的地底小    老妖。    还有一种隐形的叫“格软木林”(Gremlin),调皮淘气,与这些小老头子同属    妖魔类,都对人类不怀好意。韦布斯特字典上说:“二次世界大战,有些飞行员说有格软木    林作祟,使飞机发生故障。”二十世纪中叶的空军还相信这些,真是奇谈,也可见这传说源    久流长。    格软木林这名词有时候也活用,例如本年一月初美国《新闻周刊》上,华盛顿“议会雇    员格软木林们”选出十大邋遢议员,衣着最不整洁,不入时。称议会雇员为格软木林,因为    是议员各自雇用的幕僚与职员,没没无闻,做幕后工作,永不出头露面,等于隐形小妖。    汽车也有个新出的牌子叫格软木林,号称“成本最低的美国制汽车”,表示坦白,成本    低当然廉价。取这名字是极言其小而神出鬼没。原先的格软木林当是小黑人被淘汰后剩下极    少数遗民,偶尔下山偷袭,做破坏工作,事后使人疑神疑鬼。    至今英美儿童还买来玩的有一种小型烟火,叫“仙光”(fairylights),    一尺多长的一根木签握在手里,另一端不断地爆出蓝色火星。大概算是小仙人作法的魔杖,    但是最初可能是代表点火棒,也是“火攻”的武器。原始人常常随身携带火种。    有些民族已经发现了火的功用,但是不懂得怎样钻木取火,例如安达门群岛的小黑人。    这一群岛屿刚发现的时候,岛上不许别的种族上岸,因此小黑人成份最纯,他们就不会取    火。那更要把火种带来带去,不让它熄灭。    又,草地上生一圈菌类,叫“仙环”(fairyring),是一群小仙人手牵手跳    圆舞,像“步步生莲花”一样生出来的。蘑菇有时候有毒,这是小黑人绝迹后已经被美化,    仍旧留下的一丝戒备的感觉。    这一大套传说,内容复杂丰富,绝对不是《镜花缘》或《葛利伐游记》里面的穿心国、    大人国、小人国可比。是传统,时间与无数人千锤百炼出来的。传到后来神话只有孩子们相    信,成了童话。西方童话里超自然的成份,除了女巫与能言的动物,竟全部是小型人,根据    小黑人创造的。美妙的童话起源于一个种族的沦亡——这具有事实特有的一种酸甜苦辣说不    出的滋味。    前面引了许多人种学的书,外行掉书袋,实在可笑。我大概是向往“遥远与久远的东    西”(thefarawayandlongago),连“幽州”这样的字眼看了都森森    然有神秘感,因为是古代地名,仿佛更远,近北极圈,太阳升不起来,整天昏黑。小时候老    师圈读《纲鉴易知录》,“纲鉴”只从周朝写起,我就很不满。学生时代在港大看到考古学    的图片,才发现了史前。住在国外,图书馆这一类的书多,大看之下,人种学又比考古学还    更古,作为逃避,是不能跑得更远了。逃避本来也是看书的功用之一,“吟到夕阳山外    山”,至少推广地平线,胸襟开阔点。    前文引库恩等,也需要声明一点,库恩在他本国声誉远不及国外,在英国视为权威,美    国现在多数人种学家都攻击他的种族研究迹近种族歧视。胡腾是哈佛教授,已经逝世,那本    书是一九四六年改写再版,年代较早,所以不像库恩成为众矢之的。我觉得时代的眼光的确    变得很厉害,贤如《金银岛》作者斯提文生,他有个短篇小说,不记得题目是否叫《瓶》    (The·Bottle),套《天方夜谭》神灯故事,背景在夏威夷,写土著有些地方看    着使人起反感。这是因为现代人在这方面比前人敏感——当然从前中国人也就常闹辱华,现    在是普遍的扩大敏感面——但这是道德与礼俗的问题,不应当影响学术。库恩书中一再说今    后研究种族有困难,有人认为根本没有种族这样东西,只有遗传的因子。大概他最招忌的是    说黄种、白种人智力较高,无形中涉及黑人教育问题,是美国目前最具爆炸性的题目之一。    其实库恩认为黑种、白种人在史前也就一直掺杂,对于有种族观念的白人是个重大的打击。    但是反对派认为用骨胳判别种族不可靠,光靠血型也不行,而且血型往往无法查考,因此绝    口不谈来历,只研究社会习俗,以资切磋借镜,也就是社会人种学。    二次世界大战末,是听了社会人种学家的劝告,不废日皇,结果使日军不得不“齐解    甲”,——见黑斯(H.R.Hays)编《自猿猴到天使》选集引言——可见社会人种学    在近代影响之大。这本书特别提到玛格丽·米德研究撒摩亚——也是个泡丽尼夏岛屿——的    青少年,促进西方二○年代末的性的革命——比最近的一次当然中庸些——此后她研究新几    内亚几个部落,又发现两性阳刚阴柔的种种分别大部分都是环境造成的。这学说直到最近才    大行其道,反映在“一性”化的发型衣饰上,以及男人带孩子料理家务等等,不怕丧失男子    气。近十年来也许由于西方的一种傍徨的心理,特别影响社会风气,难怪米德女士成为青年    导师、妇运领袖,一度又提倡“扩展家庭”,补救原子家庭的缺点,例如女人被孩子绊住    了,防碍妇女就业。“扩展家庭”比大家庭更大,不拘父系母系,也不一定同住,姑母舅父    都有责任照应孩子,儿童也来去自由,闹别扭可以易子而教。也是一种“夏威夷”制度,印    尼马来亚与泡丽尼夏诸岛都有。热带岛屿生活比较悠闲,现代高压的个人主义社会里恐怕行    不通。历史是周期性的,小家庭制度西方通行已久,所以忘了大家庭的弊病,只羡慕互助的    好处。美国有些青年夫妇组织的“公社”是朋友合住,以亲族为单位的还没有,也住不长,    大概是嬉皮型的人才过得惯。但是小家庭也不是完全不需要改进,弗洛依德式的家庭就是原    子家庭。“扩展家庭”有许多长辈给孩子们作模范,有选择的余地,据说不大会养成各种心    理错综,至少值得作参考。    西方刚发现夏威夷等群岛的时候,单凭岛人的生活情调与性的解放,疯魔了十八世纪欧    洲,也是因为状貌风度正符合卢骚“高贵的野蛮人”的理想,所以雅俗共赏,举国若狂。直    到十九世纪中叶还又有“南海泡泡”(SouthSeaBubble)大骗局,煽起南太    平洋移民热、投资热,英法意大利都卷入,不久泡泡破灭,无数人倾家荡产,也有移民包下    轮船,被送到无人荒岛上,终年霖雨的森林中,整大批的人饿死病死。    这些都是《叛舰喋血记》这件史实的时代背景。两次拍成电影我都看过,第一次除了却    尔斯·劳顿演船长还有点记得,已经没什么印象。大致是照三○年代的畅销书《邦梯号上的    叛变》——诺朵夫、霍尔合著(NordhoffHall)——写叛舰“觅得桃源好避    秦”之后,就不提了。马龙·白兰度这张影片却继续演下去,讲大副克利斯青主张把船再驶    回英国自首,暴露当时航海法的不人道。水手们反对,当夜有人放火烧船,断了归路,克利    斯青抢救仪器烧死。    烧船是事实,荒岛当然不能有海船停泊,怕引起注意。近代辟坎岛上克利斯青的后裔靠    雕刻纪念品卖给游客度日,一度到欧洲卖画,五○年间向访问的人说:当初克利斯青“一直    想回国投案,”曾载《读者文摘》。照一般改编剧本的标准来说,这一改改得非常好,有一    个悲壮的收梢,而且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    十八世纪英国法律本来严酷,连小偷都是流放的罪名。航海法的残忍,总也是因为帆船    远涉重洋,危险性太大,不是实在无路可走的人也不肯做水手,所以多数是囚犯,或是拉案    拉来的酒鬼,不用严刑无法维持纪律。叛变不分主从,回国一定处绞,稍有常识的人都知    道。片中的克利斯青自愿为社会改革而死,那又是一回事,手下这批人以性命相托,刚找到    了一个安身处,他倒又侃侃而谈,要他们去送死。我看到这里非常起反感,简直看不下去。    名小说家密契纳——著有《夏威夷》等——与前面提过的戴教授合著《乐园中的坏蛋》    散文集(RascalsinParadise),写太平洋上的异人,有的遁世,有的称    王,内中有郑成功,也有“邦梯号”的布莱船长。布莱对于太平洋探险很有贡献,并且发现    澳洲与新几内亚之间一条海峡,至今称为布莱海峡,可算名垂不朽。这本书根据近人对有关    文件的研究,替他翻案。他并不是虐待狂,出事的主因是在塔喜堤停泊太久,岛上的女人太    迷人,一住半年,心都野了,由克利斯青领头,带着一批青年浪子回去找他们的恋人。但是    叛变是监时触机,并没有预谋。那天晚上克利斯青郁郁地想念他的绮萨贝拉——是他替她取    的洋名——决定当夜乘小筏子逃走。偏那天夜间特别炎热,甲板上不断人,都上来乘凉,他    走不成。    刚巧两个当值人员都怠职睡熟了,军械箱又搬到统舱正中,为了腾出地方搁面包果树—    —这次航行的使命是从南太平洋移植面包果,供给西印度群岛的黑奴作食粮,但是黑人吃不    惯,结果白费工夫——克利斯青借口有鲨鱼,问军械管理员拿到箱子钥匙。更巧的是几个最    横暴的海员都派在克利斯青这一班,午夜起当值,内中有三个在塔喜堤逃走,给捉了回来,    共有七个人犯事挨过打,都在午夜该班。于是克利斯青临时定计起事,其余的员工有的胁    从,有的一时迷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拜伦型的大副”那年二十四岁,脸长得一副聪明相,讨人喜欢,高个子,运动员的    体格。布莱事后这样描写他:“‘身坯结实,有点罗圈腿,……有出汗太多的毛病,尤其手    上,甚至于凡是他拿过的东西都沾脏了。’”布莱形容他自然没有好话。骑马过度容易罗圈    腿,英国乡绅子弟从前都是从小学骑马。手汗多,似乎是有点神经质。    诺朵夫也写他脾气阴晴不定,头发漆黑,肤色也黑,再加上晒黑,黝黑异常——倒和绮    萨贝拉是天生注定的一对。——诺朵夫认为他想单独逃走是为了跟船长屡次冲突——因为对    他不公,并不是主持公道——后来临时变计,占领了这条船,宣布要用铁链锁住船长,送回    英国治罪。同伙的船员一致反对回英,这才作罢。事后他与少年士官白颜谈起,又强调他的    原意是把船长解回英国治罪。最后与白颜等两个士官诀别,还又托他们回国后转告他父亲,    他本意是送船长回国法办,虽然父亲不会因此原宥他,至少可以减轻他的罪愆。    再三郑重提起这一点,但是船长究竟犯了什么罪?鞭笞怠工逃跑的水手,是合法的。密    契纳代船长洗刷,但是也承认他“也许”克扣伙食——吞没九十磅乳酪,多报咸肉,造假    账。至于扣食水,那是他太功利主义,省下水来浇灌面包果树。后来他第二次衔命去取面包    果,澳洲海洋探险家马太·福林德斯那时候年纪还小,在那条船上当士官,后来回忆船上苦    渴,“花匠拎水桶去浇灌盆栽,他和别人都去躺在梯级上,舐园丁泼撒的琼浆玉液。”士官    尚且如此,水手可想而知。邦梯号上有个少年士官偷了船长一只椰子,吃了解渴。船长买了    几千只椰子,一共失去四只,怪大副追查不力,疑心他也有份。在这之前几天,派克利斯青    带人上岸砍柴汲水,大队土人拦劫,事先奉命不准开枪,因为怀柔的国策。众寡不敌,斧    头、五爪铁钩都给抢了去。土人没有铁器,异常珍视,拿去改制小刀。回船舰长不容分辩,    大骂怯懦无用。    在塔喜堤,船长曾经把土人馈赠个别船员的猪只、芋头和土产一律充公,理由是船上只    剩腌干食品,需要新鲜食物调剂,土产可以用来和别处土人交易。大副有个土人朋友送了一    对珠子,硬没给他拿去。但是这都不是什么大事,等回国后去海军告发,还有可说,中道折    回押解交官,一定以叛变罪反坐。不但是十八世纪的海军,换了现代海军也是一样。五○年    代美国著名小说改编舞台剧电影《凯恩号叛变》(“TheCaineMutiny”)—    —亨佛莱波嘉主演——本来是套《叛舰喋血记》,里面一碗杨梅的公案与那四只椰子遥遥相    对,但那只是闹家务,要不是战时船长犯了临阵怯懦的罪嫌,不然再也扳不倒他。    克利斯青不是初出道,过了许多年的海员生活,不会不知道里面的情形,竟想出这么个    屎主意,而且十分遗憾没能实行,可见他理路不清楚。影片中迟至抵达辟坎岛后,才倡议回    国对质,更不近情理,因为中间有把船长赶下船去这回事,有十八个人跟去,全挤在一只小    船上,在太平洋心,即使能着陆,又没有枪械抵御土人,往西都是食人者的岛屿。这一个处    置方法干系十九条人命,回去还能声辩控诉船长不人道?    密契纳这篇翻案文章纯是一面倒,也不能叫人心服:“无疑地,福莱彻·克利斯青的原    意是要把船长与忠心的人都扔到太平洋底,但是叛党中另有人顾虑到后果,给了布莱一干人    一线生机……”这未免太武断,怎见得是别人主张放他们一条生路,不是克利斯青本人?书    中并没举出任何理由。而且即使斩草除根,杀之灭口,一年后邦梯号不报到,至多两年,国    内就要派船来查,这条规则,克利斯青比他手下的人知道得更清楚。    还有白颜等两个士官、五名职工没来得及上小船,挤不下,船长怕翻船,喊叫他们不要    下来:“我不能带你们走了!    只要有一天我们能到英国,我会替你们说话!”克利斯青不得不把这几个人看守起来。    大船继续航行,经过一个白种人还没发现的岛,叫拉罗唐珈,岛上土人胆小,也还算友善,    白颜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选作藏身之地,却在英国人已经发现了的土排岛登陆,土人聚集八九    百人持械迎敌,结果没有上岸,驶回塔喜堤,补充粮食,采办牲畜,接取恋人,又回到土排    岛。这次因为有塔喜堤人同来,当地土人起初很友好。    他们向一个酋长买了块地,建造堡垒。克利斯青坚持四面挖二丈深四丈阔的水沟,工程    浩大,大家一齐动手,连他在内。不久,带来的羊吃土人种的菜,土人就又翻脸,誓必歼灭    或是赶走他们,一次次猛攻堡垒,开炮轰退。渐渐无法出外,除非成群结队全副武装。生活    苦不堪言,住了两三个月,克利斯青知道大家都恨透了这地方,召集会议,一律赞成离开土    排岛,有十六个人要求把他们送到塔喜堤,其余的人愿意跟着船去另找新天地。    密契纳为了做翻案文章,指克利斯青抛弃同党,让他们留在塔喜堤,军舰来了瓮中捉    鳖,其实是他判断力欠高明,大家对他的领导失去信心,所以散伙。回塔喜堤,诺朵夫认为    是怪水手们糊涂,舍不得离开这温柔乡。大概也是因为吃够了土人的苦头,别处人生地不    熟,还是只有塔喜堤。仗着布莱一行人未见得能生还报案,得过且过。克利斯青为了保密,    大概也急于摆脱他们,把白颜一干人也一并送到塔喜堤上岸。    第一次船到塔喜堤的时候,按照当地风俗,每人限交一个同性朋友,本地人对这友谊非    常重视,互相送厚礼,临行克利斯青的朋友送了他一对完美的珍珠,被船长充公未遂。这种    交友方式在南太平洋别处也有,新几内亚称为“库拉”(kula)——见马利脑斯基    (B.Malinowski)日记——两地的友人都是一对一,往来馈赠大笔土特产或是    沿海输入的商品,总值也没有估计,但是如果还礼太轻,声名扫地,送不起也“舍命陪君    子”。收下的礼物自己销售送人。这原是一种原始的商业制度,朋友其实是通商的对手方,    也都很有大商人的魄力。连南美洲西北部的印第安人也有同样的制度,直到本世纪五○年代    还通行。都是交通不便,物物交易全靠私人来往,因此特别重视通商的搭档,甚至于在父子    兄弟关系之上——见哈纳(M.J.Harner)著《吉伐若人》(“TheJivar    o”)——塔喜堤过去这风俗想必也是同一来源,当时的西方人容易误解,认为一味轻财尚    义。克利斯青最初准备只身逃亡,除了抛撇不下恋人,一定也是憧憬岛人的社会,满想找个    地图上没有的岛屿,投身在他们的世界里。但是经过土排岛之难,为了避免再蹈覆辙,只能    找无人荒岛定居,与社会隔离,等于流犯,变相终身监禁。不管这是否他的决定,不这样也    决通不过。    白颜住在塔喜堤一年多,爱上了一个土女,结了婚。英国军舰来了,参加叛变的水手们    被捕,白颜等也都不分青红皂白捉了去。原来出事那天晚上,克利斯青正预备当夜溜下船舷    潜逃,在甲板上遇见白颜,托他回国代他探望家人,万一自己这次远行不能生还。白颜一口    应允。克利斯青便道:“那么一言为定。”不料船长刚巧走来,只听见最后两句话,事后以    为是白颜答应参加叛变。    出事后,布莱指挥那只露天的小船,连张地图都没有,在太平洋上走了四十一天,安抵    马来群岛,是航海史上的奇迹。回国报案,轰动一时,英王破格召见。跟去的十八个人,路    上死了七人,剩下十一个人里面,还又有两个中途抗命,“形同反叛,”,一个操帆员,一    个木匠。到了荷属东印度,布莱提出控诉,把这两个人囚禁起来,等到英国候审。结果只有    木匠被堂上申饬了事,另一个无罪开释。    布莱在军事法庭上咬定白颜通谋。白颜的寡母不信,他是个独子,好学,正要进牛津大    学,因为醉心卢骚、拜伦等笔下的南海,才去航海,离家才十七岁,这是第一次出海,与布    莱是世交,他母亲重托了他。案发后她写信给布莱,他回信大骂她儿子无行。这母子俩相依    为命,受了这刺激,就此得病,白颜回来她已经死了。    布莱对白颜是误会,另外还有三个人,一个军械管理员,两个小木匠,布莱明知他们是    要跟他走的,经他亲口阻止,载重过多怕翻船,不防留在贼船上,他回去竟一字不提。递解    回国途中,军舰触礁,来不及一一解除手镣脚铐,淹死了四个。这三个人侥幸没死。开审    时,又幸而有邦梯号上的事务长代为分辩,终于无罪开释。布莱不在场,已经又被派出国第    二次去南海取面包果。    这时候距案发已经三年,舆论倒了过来,据密契纳说,是因为克利斯青与另一个叛党少    年士官,两家都是望族,克利斯青的哥哥是个法学教授,两家亲属奔走呼号,煽起社会上的    同情。而且布莱本人不在国内,有人骂他怯懦不敢对质,其实他早已书面交代清楚,并且还    出版了一本书,说明事件经过。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也许是“日久事明”,军事法庭第二    次审这件案子,结果只绞死三名水手,白颜等三人判了死刑后获赦。    十八世纪末,英国海军陆续出了好几次叛变,都比邦梯案理由充足,最后一次在伦敦首    善之区,闹得很大。但是镇压下来之后,都被忘怀了,惟有太平洋心这只小型海船上的风    波,举世闻名,历久不衰,却是为何?未必又是克利斯青家庭宣传之力。我觉得主要的原因    似乎是:只有这一次叛变是成功的。不能低估了美满的结局的力量。主犯几乎全部逍遥法    外,享受南海风光,有情人都成眷属,而且又是不流血的革命,兵不血刃,大快人心。出事    在西历一七八九年,同年法国大革命,从某些方面说来,甚至于都没有它影响大。狄更斯的    《双城记》可以代表当时一般人对法国革命的感觉,同情而又恐怖憎恶,不像邦梯案是反抗    上司,改革陋规,普通人都有切身之感。在社会上,人生许多小角落里,到处都有这样的暴    君。    布莱除了航海的本领确是个人才,也跟克利斯青一样都是常人,也是他成为一个象征之    后,才“天下之恶皆归之”。邦梯事件后二十年,显然已成定论。船名成了他的绰号:“邦    梯·布莱”。但是官运亨通,出事后回国立即不次擢迁——军事法庭上法官认为有逼反嫌    疑,责备了他几句,那是没有的事,影片代观众平愤的——此后一帆风顺,对拿破仑作战,    又立下军功。生平下属四次叛变,连邦梯出事后归途中的一次小造反算在内。最大的一次叛    乱,是他晚年在澳洲做新南威尔斯州长,当地有个约翰·麦卡塞,现代澳洲教科书上都称他    为伟大的开荒畜牧家,奠定澳洲羊毛的基础,但是同时也是地方上一霸,勾结驻军通同作    弊,与州长斗法,手下的人散布传单骂“邦梯·布莱”:“难道新南威尔斯无人,就没有个    克利斯青,容州长专制?”    布莱无子,有六个女儿,那次带了个爱女与生病的女婿,到锡尼上任。现在的大都市锡    尼,那时候只是个小小英属地,罪犯流放所。布莱的掌珠不但是第一夫人,而且是时装领    袖,每次有船到,她母亲从伦敦寄衣服给她。一次寄来巴黎流行的透明轻纱长袍,粘在身    上。——法国大革命后开始时行希腊风的长衣,常用稀薄的白布缝制,取其轻软,而又朴素    平民化,质地渐趋半透明。那时候不像近代透明镂空衣料例必衬里子,或穿衬裙,连最近几    年前美国兴透明衬衫,里面不穿什么,废除乳罩,也还大都有两只口袋,遮盖则个。拿破仑    的波兰情妇瓦露丝卡伯爵夫人有张画像,穿着白色细褶薄纱衬衫,双乳全部看得十分清楚。    拿翁倒后,时装发展下去,逐渐成为通身玻璃人儿。布莱这位姑奶奶顾虑到这是个小地方,    怕穿不出去,里面衬了一条长灯笼裤,星期日穿着去做礼拜,正挽着父亲手臂步入教堂,驻    军兵士用肘弯互相抵着,唤起彼此注意,先是嗤笑,然后笑出声来。她红着脸跑出教堂,差    点晕倒。布莱大怒,没有当场发作,但是从此与驻军嫌隙更深。不久,他下令禁止军官专利    卖酒剥削犯人,掀起轩然大波,酿成所谓“甜酒之乱”(TheRumRebellio    n),部下公然拘捕州长,布莱躲在床下,给搜了出来,禁闭一两年之久,英国派了新州长    来,方始恢复自由,乘船回国。诺朵夫书上末了也附带写“甜酒之乱”,但是重心放在白颜    二十年后重访塔喜堤,发现爱妻已死,见到女儿抱着小外孙女,因为太激动,怕“受不    了”,没有相认。这书用第一人称,从白颜的观点出发,一来是为了迁就材料,关于他的资    料较多,而且他纯粹是冤狱,又是个模范青年。侧重在他身上,也是为了争取最广大的读者    群。无如白颜这人物,固然没有人非议,对他的兴趣也不大。书到尾声,唯一兴趣所在是邦    梯号的下落。    白颜出狱后,曾经猜测克利斯青一定去了拉罗唐珈,是他早先错过了的,一个未经白人    发现的岛。“过了十八年,我才知道我这意见错到什么地步。”就这么一句,捺下不提了。    读者只知道未去拉罗唐珈,是去了哪里,下文也始终没有交代,根本没再提起过。所以越看    到后来越觉得奇怪,憋闷得厉害,避重就轻,一味搪塞,非常使人不满。    这本书虽然是三○年代的,我也是近年来看了第二部影片之后才有这耐性看它。报刊上    看到的关于邦梯号的文字,都没提到发现辟坎岛的经过。在我印象中,一直以为克利斯青这    班人在当时是不知所终,发现辟坎岛的时候,岛上有他们的后裔,想必他们都得终天年。最    后看见密契纳这一篇,才知道早在出事后廿年左右——就在白颜访旧塔喜堤的次年——英舰    已经发现辟坎岛,八个叛党只剩下一个老人,痛哭流涕“讲述这块荒凉的大石头上凶杀的故    事”,讲大家都憎恨克利斯青残酷,“不顾人权”,正是他指控布莱的罪名。绮萨贝拉在岛    上给他生了个儿子,取名“星期四·十月”,那是模仿《鲁滨逊漂流记》,里面鲁滨逊星期    五遇见一个土人,就给他取名“星期五”。孩子显然是在叛变后五个多月诞生。次年十月    底,产子一年后,绮萨贝拉生病死了。他要另找个女人,强占一个跟去的土人的妻子,被那    土人开枪打死了。    叛舰的故事可以说是跟我一块长大的,尽管对它并不注意。看到上面这一段,有石破天    惊之感。其实也是缩小的天地中的英雄末路。辟坎岛孤悬在东太平洋东部,距离最近的岛也    有数百英里之遥,较近复活节岛与南美洲。复活节岛气候很凉,海风特大,树木稀少,又缺    淡水,多数农植物都不能种,许多鱼也没有,不是腴美的热带岛屿,但是岛上两族长期展开    剧烈的争夺战,叛舰初到辟坎岛,发现土人留下的房屋,与复活节岛式的大石像,大概是复    活节岛人逃避来的。有一尊断头的石像,显然有追兵打到这里来。但是结果辟坎岛并没有人    要,可见还不及复活节岛,是真是一块荒凉的大石头,一定连跟来的塔喜堤人都过不惯。也    不怪克利斯青一直想回国自首。    他在土排岛与大家一同做苦工,但是也可能日子一久,少爷脾气发作,变得与布莱一样    招恨,那也是历史循环,常有的事。主要还是环境关系,生活极度艰苦沉闷,一天到晚老是    这几个人,容易发生磨擦。也许大家心里懊悔不该逞一时之快,铸成大错,彼此怨怼,互相    厌恨,不然他死后为甚么统统自相残杀,只剩一个老头子?    老人二十年后见到本国的船只,像得救一样,但是不免畏罪,为自己开脱,反正骂党魁    总没错。——书上没说他回国怎样处分,想必没有依例正法。——当然,岛上还有土人在,    不是完全死无对证。所说的克利斯青的死因大概大致属实,不过岛上的女人风流,也许那有    夫之妇是自愿跟他,不是强占。在缺少女人的情形下,当然也一样严重。总计他起事后只活    了不到两年,也并没过到一天伊甸园的生活。    老人的供词并非官方秘密文件,但是近代关于邦梯案的文字全都不约而同绝口不提,因    为传说已经形成,克利斯青成为偶像,所以代为隐讳——白兰度这张影片用老人作结,但是    只说叛党自相残杀净尽,片中的克利斯青早已救火捐躯——只有密契纳这一篇是替船长翻    案,才不讳言大副死得不名誉。诺朵夫书上如果有,也就不会是三○年代的畅销书,那时候    的标准更清教徒式。但是书上白颜自云十八年后发现叛舰不是逃到拉罗唐珈,而下文不再提    起这件事,这章法实在特别,史无前例。看来原文书末一定有那么一段,写白颜听到发现辟    坎岛的消息,得知诸人下场,也许含糊地只说已死。出版公司编辑认为削弱这本书的力量,    影响销路,要改又实在难处理,索性给删掉了,给读者留下一个好结局的幻象,因为大多数    人都知道辟坎岛上有克利斯青一干人的子孙。    在我觉得邦梯案添上这么个不像样的尾巴,人物与故事才完整。由一个“男童故事”突    然增加深度,又有人生的讽刺,使人低徊不尽。当然,它天生是个男童故事,拖上个现实的    尾巴反而不合格,势必失去它的读者大众。好在我容易对付,看那短短一段叙事也就满足    了。    郁达夫常用一个新名词:“三底门答尔”(sentimental),一般译为“感    伤的”,不知道是否来自日文,我觉得不妥,像太“伤感的”,分不清楚。“温情”也不够    概括。英文字典上又一解是“优雅的情感”,也就是冠冕堂皇、得体的情感。另一个解释是    “感情丰富到令人作呕的程度”。近代沿用的习惯上似乎侧重这两个定义,含有一种暗示,    这情感是文化的产物,不一定由衷,又往往加以夸张强调。不怪郁达夫只好音译,就连原文    也难下定义,因为它是西方科学进步以来,抱着怀疑一切的治学精神,逐渐提高自觉性的结    果。    自从郁达夫用过这名词,到现在总有四十年了,还是相当陌生,似乎没有吸收,不接    受。原因我想是中国人与文化背景的融洽,也许较任何别的民族为甚,所以个人常被文化图    案所掩,“应当的”色彩太重。反映在文艺上,往往道德观念太突出,一切情感顺理成章,    沿着现成的沟渠流去,不触及人性深处不可测的地方。实生活里其实很少黑白分明,但也不    一定是灰色,大都是椒盐式。好的文艺里,是非黑白不是没有,而是包含在整个的效果内,    不可分的。读者的感受中就有判断。题材也有是很普通的事,而能道人所未道,看了使人想    着:“是这样的。”再不然是很少见的事,而使人看过之后会悄然说:“是有这样的。”我    觉得文艺沟通心灵的作用不外这两种。二者都是在人类经验的边疆上开发探索,边疆上有它    自己的法律。    现代西方态度严肃的文艺,至少在宗旨上力避“三底门答尔”。近来的新新闻学(ne    wjonrnalism)或新报道文学,提倡主观,倾向主义热,也被评为“三底门答    尔”。“三底门答尔”到底是什么,说了半天也许还是不清楚。粗枝大叶举个例子,诺朵夫    笔下的《叛舰喋血记》与两张影片都“三底门答尔”,密契纳那篇不“三底门答尔”。第一    张照片照诺朵夫的书,注重白颜这角色,演员挂三牌。第二张影片把白颜的事迹完全删去,    因为到了六○年代,这妥协性的人物已经不吃香。电影是群众传达器,大都需要反映流行的    信念。密契纳那篇散文除了太偏向船长,全是史实。所谓“冷酷的事实”,很难加以“三底    门答尔”化。    当然忠实的纪录体也仍旧可能主观歪曲,好在这些通俗题材都不止一本书,如历史人    物、名案等等,多看两本一比就有数。我也不是特为找来看,不过在这兴趣范围内不免陆续    碰上,看来的材料也于我无用,只可自娱。实在是浪费时间,但是从小养成手不释卷的恶习    惯,看的“社会小说”书多,因为它保留旧小说的体裁,传统的形式感到亲切,而内容比神    怪武侠有兴趣,仿佛就是大门外的世界。到了四○、五○年代,社会小说早已变质而消灭,    我每次看到封底的书目总是心往下沉,想着:“书都看完了怎么办?”    在国外也有个时期看美国的内幕小说,都是代用品。应当称为行业小说,除了“隔行如    隔山”,也没有甚么内幕。每一行有一本:飞机场、医院、旅馆业、影业、时装业、大使    馆、大选筹备会、牛仔竞技场、警探黑社会等。内中最好的一本不是小说,讲广告业,是一    个广告商杰利·戴拉·范米纳(DellaFemina)自己动笔写的,录音带式的漫    谈,经另人整理删节,还是很多重复。书题叫《来自给你们珍珠港的好人》,是作者戏拟日    制电视机广告。    行业小说自然相当内行,沾到真人实事,又须要改头换面,避免被控破坏名誉。相反    地,又有假装影射名人的,如《国王》(“TheKing”)——借用已故影星克拉克盖    博绰号,写歌星法兰克辛纳屈——《恋爱机器》——前CBS电视总经理吉姆·奥勃瑞,绰    号“笑面响尾蛇”——务必一望而知是某人的故事,而到节骨眼上给“掉包”换上一般通俗    小说情节,骗骗读者,也绝对不会开罪本人。这都煞费苦心,再加上结构穿插气氛,但是我    觉得远不及中国的社会小说。    社会小说这名称,似乎是二○年代才有,是从《儒林外史》到《官场现形记》一脉相传    下来的,内容看上去都是纪实,结构本来也就松散,散漫到一个地步,连主题上的统一性也    不要了,也是一种自然的趋势。清末民初的讽刺小说的宣传教育性,被新文艺继承了去,章    回小说不再震聋发聩,有些如《歇浦潮》还是讽刺,一般连讽刺也冲淡了,止于世故。对新    的一切感到幻灭,对旧道德虽然怀恋,也遥远黯淡。三○年代有一本题作《人心大变》,平    襟亚著,这句话在社会小说里是老调。但是骂归骂,有点像西方书评人的口头禅“爱恨关    系”,形容有些作者对自己的背景,既爱又恨,因为是他深知的唯一的世界。不过在这里    “恨”字太重,改“憎”比较妥贴。    《人海潮》最早,看那版本与插图像是一○年代末或二○初,文笔很差,与三○年代有    一部不知道叫《孽海梦》还是甚么梦的同样淡漠稚拙,有典型性,作者都不著名,开场仿佛    也都是两个青年结伴到上海观光。后一部写两个同学国光、锦人,带着国光的妹妹来沪,锦    人稍有阔少习气。见识了些洋场黑幕后,受人之托,回去湖北整顿一个小煤矿。住的房子是    泥土地,锦人想出一个办法,买了草席铺在地下作地毯。有一天晚上听见隔壁席子纟卒縩作    声,发现帐房偷开铁箱。原来是帐房舞弊,所以蚀本。查出后告退,正值国民军北上,扫清    一切魍魉。以北伐结束,也是三○年代社会小说的公式。锦人与国光的妹妹相处日久发生情    愫,回乡途中结婚,只交代了这么一句。妹妹在书中完全不起作用,几乎从来不提起,也没    同去湖北。显然是“国光”的自述,统统照实写上。对妹妹的婚姻似乎不大赞成,也不便说    什么。    这部书在任何别的时候大概不会出版,是在这时期,混在社会小说名下,虽然没有再    版,料想没有蚀本。写到内地去,连以一个大都市为背景的这点统一性都没有。它的好处也    全是否定的:不像一般真人实事的记载一样,没有故作幽默口吻,也没有墓志铭式的郑重表    扬,也没寓有创业心得、夫妇之道等等。只是像随便讲给朋友听,所以我这些年后还记得。    《广陵潮》我没看完,那时候也就看不进去,因为刻划得太穷凶极恶,不知道是否还是    前一个时期的影响,又“三底门答尔”,近于稍后的“社会言情小说”,承上启下,仿佛不    能算正宗社会小说。    这些书除了《广陵潮》都是我父亲买的,他续娶前后洗手不看了,我住校回来,已经一    本都没有,所以十二三岁以后就没再看见过,当然只有片断的印象。后来到书摊上去找,早    已绝迹。张恨水列入“社会言情小说”项下,性质不同点。他的《春明外史》是社会小说,    与毕倚虹的《人间地狱》有些地方相近,自传部分仿佛是《人间地狱》写得好些,两人的恋    爱对象雏妓秋波梨云也很相像。《人间地狱》就绝版了。写留学生的《留东外史》远不及    《海外缤纷录》,《留东外史》倒还有。    社会言情小说格调较低,因为故事集中,又是长篇,光靠一点事实不够用,不得不用创    作来补足。一创作就容易“三底门答尔”,传奇化,幻想力跳不出这圈子去。但是社会小说    的遗风尚在,直到四○年代尾,继张恨水之后也还有两三本真实性较多。那时候这潮流早已    过去,完全不为人注意。    一个是上海小报作者的长篇连载,出单行本,我记性实在太糟,人名书题全忘了,只知    道是个胖子,常被同文嘲骂“死大块头”——比包天笑晚一二十年,专写上海中下层阶级。    这一篇写一个舞女嫁给开五金店的流氓,私恋一个家累重的失业青年,作为表兄,介绍他做    帐房,终于与流氓脱离预备嫁他,但是他生肺病死了。这样平淡而结局意想不到地感动人。    此外北方有一本写北大一个洗衣女,与一个学生恋爱而嫌他穷。作者姓王。又有个大连的现    代钗头凤故事,着着都近情理,而男主人翁泄气得谁也造不出来,看来都是全部实录。    社会小说在全盛时代,各地大小报每一个副刊登几个连载,不出单行本的算在内,是一    股洪流。是否因为过渡时代变动太剧烈,虚构的小说跟不上事实,大众对周围发生的事感到    好奇?也难说,题材太没有选择性,不一定反映社会的变迁。小说化的笔记成为最方便自由    的形式,人物改名换姓,下笔更少顾忌,不像西方动不动有人控诉诽谤。写妓院太多,那是    继承晚清小说的另一条路线,而且也仍旧是大众憧憬的所在,也许因为一般人太没有恋爱的    机会。有些作者兼任不止一家小报编辑,晚上八点钟到报馆,叫一碗什锦炒饭,早有电话催    请吃花酒,一方面“手民索稿”,写几百字发下去——至少这是他们自己笔下乐道的理想生    活。小说内容是作者的见闻或是熟人的事,“拉在篮里便是菜”,来不及琢磨,倒比较存    真,不像美国的内幕小说有那么许多讲究,由俗手加工炮制,调入罐头的防腐剂、维他命、    染色,反而原味全失。这仿佛是怪论——    在西方近人有这句话:“一切好的文艺都是传记性的。”当然实事不过是原料,我是对    创作苛求,而对原料非常爱好,并不是“尊重事实”,是偏嗜它特有的一种韵味,其实也就    是人生味。而这种意境像植物一样娇嫩,移植得一个不对会死的。    西谚“真事比小说还要奇怪”——“真事”原文是“真实”,作名词用,一般译为“真    理”,含有哲理或教义的意味,与原意相去太远,还是脑筋简单点译为“真事”或“事实”    比较对。马克·吐温说:“真实比小说还要奇怪,是因为小说只能用有限的几种可能性。”    这话似是而非。可能性不多,是因为我们对这件事的内情知道得不多。任何情况都有许多因    素在内,最熟悉内情的也至多知道几个因素,不熟悉的当然看法更简单,所以替别人出主意    最容易。各种因素又常有时候互为因果,都可能“有变”,因此千变万化无法逆料。    无穷尽的因果网,一团乱丝,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以隐隐听见许多弦外之音齐鸣,    觉得里面有深度阔度,觉得实在,我想这就是西谚所谓theringoftruth——    “事实的金石声”。库恩认为有一种民间传说大概有根据,因为听上去“内脏感到对”    (“internallyright”)。是内心的一种震荡的回音,许多因素虽然不知    道,可以依稀觉得它们的存在。    既然一听就听得出是事实,为甚么又说“真实比小说还要奇怪”,岂不自相矛盾?因为    我们不知道的内情太多,决定性的因素几乎永远是我们不知道的,所以事情每每出人意料之    外。即使是意中事,效果也往往意外。“不如意事常八九”,就连意外之喜,也不大有白日    梦的感觉,总稍微有点不以劲,错了半个音符,刺耳,粗糙,咽不下。这意外性加上真实感    ——也就是那铮然的“金石声”——造成一种复杂的况味,很难分析而容易辨认。    从前爱看社会小说,与现在看纪录体其实一样,都是看点真人实事,不是文艺,口味简    直从来没变过。现在也仍旧喜欢看比较可靠的历史小说,里面偶尔有点生活细节是历史传记    里没有的,使人神往,触摸到另一个时代的质地。例如西方直到十八九世纪,仆人都不敲    门,在门上抓搔着,像猫狗要进来一样。    普通人不比历史人物有人左一本右一本书,从不同的角度写他们,因而有立体的真实    性。尤其中下层阶级以下,不论过去现在,都是大家知道得最少的人,最容易概念化。即使    出身同一阶级,熟悉情形的,等到写起来也可能在怀旧的雾中迷失。所以奥斯卡·路易斯的    几本畅销书更觉可贵。路易斯也是社会人种学家,首创“贫民文化”(cultureof    poverty)这名词,认为世代的贫穷造成许多特殊的心理与习俗,如只同居不结婚,    不积钱,爱买不必要的东西,如小摆设等。这下层文化不分国界,非洲有些部落社会除外。    他先研究墨西哥,有一本名著《五个家庭》,然后专写五家之一:《桑协斯的子女》(“T    heChildrenofSanchez”),后者一度酝酿要拍电影,由安东尼昆、苏    菲亚·罗兰饰父女,不幸告吹。较近又有一本题作《拉维达》(“LaVida”),是西    班牙文“生活”,指皮肉生涯,就像江南人用“做生意”作代名词。写玻多黎各一个人家,    母女都当过娼妓,除了有残疾的三妹。作者起初选中这一家,并不知道这一层,发现后也不    注重调查“生活”,重心全在他们自己的关系上。其间的“恩怨尔汝来去”也跟我们没什么    不同。    内容主要是每人自述身世,与前两本一样,用录音带记下来,删掉作者的问句,整理一    下,自序也说各人口吻不同,如闻其声。有个中国社会学家说:“如果带着录音器去访问中    国人就不行。”其实不但中国人,路易斯的自序也说墨西哥人就比玻多黎各人有保留。大概    墨西哥到底是个古国,玻多黎各也许因为黑人血液的成份多,比较原始。奇怪的是《拉维    达》里反而是女人口没遮拦,几个男人——儿子女婿后父——都要面子,说话很“四海”,    爱吹,议论时事常有妙论,想入非非。也许是女人更受他们特殊的环境的影响,男人与外界    接触多些,所以会说门面话,比较像别国社会地位相仿的人。反正看着眼熟。    福南妲讲她同居的男子死了,回想他生前,说:“他有一样不好:他不让我把我的孩子    们带来跟我们一块住。”下一页她叙述与另一个人同居:“我们头两年非常快乐,因为那时    候我的孩子们没跟我一块住。”前后矛盾,透露出她心理上的矛盾,但是闲闲道出。两次都    是就这么一句话,并不引人注意,轻重正恰当。她根本不是贤妻良母型的人,固然也是环境    关系,为了孩子们也是呕气,稍大两岁,后父又还对长女有野心。    长女索蕾妲是他们家的美人,也是因为家里实在待不下去,十三岁就跟了三十岁的亚土    若,“爱得他发疯。”他到手后就把她搁在乡下,他在一家旅馆酒排间打工,近水楼台,姘    妓女,赌钱,她一直疑心他靠妓女吃饭。他开过小赌场,本来带几分流气。几次闹翻了,七    八年后终于分开,她去做妓女养活孩子们——她先又还领养了个跛足女婴,与自己的孩子一    样疼。他一直纠缠不清,想靠她吃饭,动小刀子刺伤了她,被她打破头。但是她贴他钱替他    照顾孩子,倒是比娘家人尽心。她第一次去美国,拖儿带女投亲,十分狼狈,一方面在农场    做短工,还是靠跟一个个的同乡同居,太受刺激,发神经病入院,遣送回籍。铩羽归来,家    里人冷遇她,只有前夫亚土若对她态度好,肯帮忙。所以后来她在纽约,病中还写信给他,    不过始终拒绝复合。    亚土若谈他们离异的经过,只怪她脾气大,无理取闹,与小姨挑唆。直到后半部她两个    妹妹附带提到,才知道她和他感情有了裂痕后也屡次有外遇,他有一次回家捉奸,用小刀子    对付她,她拿出他的手枪,正要放,被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子弹打中她的手指。她告诉法官    是他开枪,判监禁六个月。他实在制伏不了她,所以不再给钱,改变主张想靠她吃饭,原来    他是为了隐瞒这一点,所以谎话连篇,也很技巧,例如本是为了捉奸坐牢,他说是回家去拿    手枪去打死一个仇人,索蕾妲劝阻夺枪,误伤手指,惊动警察,手枪没登记,因此入狱。入    狱期间恐怕她不贞,因为囚犯的妻子大都不安于室,而且这时期关于她的流言很多。他一放    出来就对她说:“我们这次倒已经分开很久了,不如就此分手。”但是她哭了,不肯。一席    话编得面面俱到。    故事与人物个性的发展如同抽茧剥蕉。他写给两个小女儿的信——有一个不是他的——    把她们捧成小公主。孩子们也是喜欢他,一个儿子一直情愿跟他住在乡下。索蕾妲姊弟有个    老朋友马赛罗也说他确是给这些孩子们许多父爱,旁人眼中看来,他身材瘦小,面貌也不漂    亮,只有丈母娘福南妲赏识他有胆气。但是他做流氓没做成,并且失业下乡孵豆芽,感慨地    说他无论什么事结果都失败了。    索蕾妲去美之前爱上了一个贼,漂亮,热情,但也是因为他比周围的人气派大些。是她    最理想的一次恋爱,同居后不再当娼。有一天晚上他去偷一家店铺,是他们这一伙不久以前    偷过的,这次店主在等着他。他第一个进去,店主第一枪就打中他胸部,同党逃走了。第二    天她跟着他姑母去领尸,到医院的太平间,尸身已经被解剖,脑子都掏了出来搁在心口上。    她拥抱着他,发了疯,一个月人事不知。    据她的九岁养女说:是他去偷东西,被警探包围,等他出来的时候开枪打死的。她二妹    说得又不同:他无缘无故被捕,装在囚车里开走了,过了些天才枪毙,索蕾妲两次都晕厥过    去了。照这一说,大概是他犯窃案的时候杀过人,所以处死刑。索蕾妲讲得最罗曼谛克。她    母亲的姨妈本来说她爱扯谎,自述也是有些地方不实不尽,反正不管是当场打死还是枪决,    都不是死因不明,用不着开膛破肚检验,而且连大腿都剖开了,显然是医学研究,不是警方    验尸,地点也不会在医院太平间,如果是把罪犯的尸首供给医校解剖,也没那么快。看来这    一节是她的狂想。她后来病中担忧死了没人收尸,给送去解剖,宁可把遗体赠予玻多黎各热    带疾病研究院,不愿白便宜了美国人:“让他们拿他们自己的鸡巴去做实验。”念念不忘解    剖,也许是对于卖身的反感与恐怖压抑了下去,象征性地联想到被解剖。她发精神病的时候    自己抹一脸屎,似乎也是谴责自己。她第二次还乡,衣锦荣归,在纽约跟一个同乡水手边尼    狄托同居,自己又在小工厂做工,混得不错。但是她家里觉得她攀高,嫌脏,老是批评这样    那样,相形之下使人心里难受。带来的礼物又太轻,都对她淡淡的,边尼狄托又不替她做    脸,喝得醉猫似的,她认为“那是我一生最不快乐的一天”。他先上船走了,她在娘家过    年,与卖笑的二妹一同陪客人出去玩,除夕一晚上嫌了五十美金。在纽约也常需要捞外快贴    补家用。    同一件事在她弟弟口中,先说边尼狄托待他姐姐好:有一天我去看他们,他们吵了起    来。是这样:她回玻多黎各去了一趟,边尼狄托发现她在那边跟一个美国人睡过。她还是个    有夫之妇!但是那次边尼狄托干了件事。我不喜欢。他等我回去了之后打她。这我不喜欢。    我可从来没跟他提起过。夫妻吵架,别人不应当插一脚。我后来倒是跟索蕾妲说过。我告诉    她她做错了事,她要是不改过,以后我不去看她了。我说不应该当着我的面吵架,夫妻要吵    架,应当等没人的时候。”    这一段话有点颠三倒四,思路混乱。他只怪他姐夫一件事:等他走了之后打老婆——是    怪他打她,还是怪他等他走了才打?同页第一段述及妹夫打妹妹,他不干涉;妹夫打二姐,    虽然是二姐理亏,他大打妹夫。可见他并不反对打老婆,气的是等他走后才打。但是如果不    等他走就打,岂不更叫他下不来台?等他走了再打,不是他告诫大姐的话:等没有人的时候    再吵架?    下一页他说:“我不喜欢我的姐姐们。她们光是一个男人从来不够。她们喜欢寻欢作    乐。……但是不管怎么样,我是爱我的姊妹们。我不让任何人当着我说她们的坏话。有时候    我甚至于梦见她们……”他常梦见在泥潭里救出索蕾妲,她满身爬着蛇。前文自相矛盾处,    是他本能地卫护姐姐,迁怒姐夫。书中人常有时候说话不合逻辑,正是曲曲达出一种复杂的    心理。    这种地方深入浅出,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好处。旧小说也是这样铺开来平面发展,人多,    分散,只看见表面的言行,没有内心的描写,与西方小说的纵深成对比。纵深不一定深入。    心理描写在过去较天真的时代只是三底门答尔的表白。此后大都是从作者的观点交代动机或    思想背景,有时候流为演讲或发议论,因为经过整理,成为对外的,说服别人的,已经不是    内心的本来面目。“意识流”正针对这种倾向,但是内心生活影沉沉的,是一动念,在脑子    里一闪的时候最清楚,要找它的来龙去脉,就连一个短短的思想过程都难。记下来的不是大    纲就是已经重新组织过。一连串半形成的思想是最飘忽的东西,跟不上,抓不住,要想模仿    乔埃斯的神来之笔,往往套用些心理分析的皮毛。这并不是低估西方文艺,不过举出写内心    容易犯的毛病。    奥斯卡·路易斯声明他这书是科学,不是文艺。书中的含蓄也许只是存真的结果。前两    本更简朴,这一本大概怕味道出不来,特加一个新形式,在自序中说明添雇一个墨西哥下层    阶级女助手,分访母女子媳,消磨一整天,有时候还留宿,事后记下一切,用第三人称,像    普通小说体裁,详细描写地段房屋,人物也大都有简单的描写。几篇自述中间夹这么一章,    等于预先布置舞台。    第一章,萝莎去探望福南妲,小女儿克茹丝初出场:“克茹丝十八岁,皮肤黑,大约只    有四呎九吋高。她一只腿短些,所以瘸得很厉害。脊骨歪斜,使她撅着屁股,双肩向后别    着,非常不雅观。”她给母亲送一串螃蟹来:“‘有个人在那儿兜来兜去卖,他让我买便宜    了’,克茹丝说。‘他大概是喜欢我,反正他也就剩这几只了。’”谈了一会,她说她要去    推销奖券:“不过我要先去打扮打扮。卖东西给男人就得这样。他们买东西就是为了好对你    看。”    她家里人都没答这茬。不久她销完了回来了,已经换过衣服,穿着粉红连衫裙,领口挖    得极低,鞋也换了粉红夹绿两色凉鞋。“她虽然身体畸形,看着很美丽。”这是萝莎的意    见,说明克茹丝并不完全是自以为美。萝莎从来不下评语,这也许是唯一的一次,因为实在    必须,不说是真不知道。意在言外的,是这时候刚发现她肉感。丰艳的少女的肢体长在她身    上,不是没有吸引力,难免带着一种异样的感觉。克茹丝的遭遇当然与这有关。    至于为什么不直说,一来与萝莎的身份不合,她对这家人家始终像熟人一样,虽然冷眼    旁观,与书中人自述的距离并不大。在这里,含蓄的效果最能表现日常生活的一种浑浑噩    噩,许多怪人怪事或惨状都“习惯成自然”,出之于家常的口吻,所以读者没有牛鬼蛇神    “游贫民窟”(slumming)的感觉。    但是含蓄最大的功能是让读者自己下结论,像密点印象派图画,整幅只用红蓝黄三原色    密点,留给观者的眼睛去拌和,特别鲜亮有光彩。这一派有一幅法国名题作《赛船》,画二    男一女,世纪末装束,在花棚下午餐,背景中河上有人划小船竞渡,每次看见总觉得画上是    昨天的事,其实也并没有类似的回忆。此外这一派无论画的房屋街道,都有“当前”(im    mediacy)的感觉。我想除了因为颜色是现拌的,特别新鲜,还有我们自己眼睛刚做    了这搅拌的工作,所以产生一种错觉,恍惚是刚发生的事。看书也是一样,自己体会出来的    书中情事格外生动,没有古今中外的间隔。    《拉维达》等几本书在美国读者众多,也未见得会看夹缝文章,不过一个笼统的印象,    也就可以觉得是多方面的人生,有些地方影影绰绰,参差掩映有致。也许解释也是多余的,    我是因为中国小说过去有含蓄的传统,想不到反而在西方“非文艺”的书上找到。我想那是    因为这些独白都是天籁,而中国小说的技术接近自然。    太久没有发表东西,感到隔膜,所以通篇解释来解释去,噜苏到极点。以前写的东西至    今还有时候看见书报上提起,实在自己觉得惭愧,即使有机会道谢,也都无话可说,只好在    这里附笔致意。五 文章寸心 谈看书后记    上次谈看书,提到《叛舰喋血记》,稿子寄出不久就见新出的一部画册式的大书《布莱    船长与克利斯青先生》,李察浩(Hough)著,刊有其他著作名单,看来似乎对英国海    军史特别有研究。自序里面说写这本书,得到当今皇夫爱丁堡公爵的帮助。叛舰逃往辟坎    岛,这小岛现代也还是在轮船航线外,无法去,他是坐女皇的游艇去的。前记美国名小说家    密契纳与夏威夷大学戴教授合著一文,替船长翻案,这本书又替大副翻案。这些书我明知陈    谷子烂芝麻,“只可自怡悦”,但是不能不再补写一篇,不然冤枉了好人。    原来这辟坎岛土地肥沃,四季如春,位置在热带边缘上,因此没有热带岛屿恼人的雨    季。以前住过土人,又弃之而去,大概是嫌小,感到窒息,没有社交生活。西方有个海船发    现这小岛,找不到港口,没有登陆。克利斯青看到这段记载,正合条件,地势高,港口少,    容易扼守,树木浓密,有掩蔽。而且妙在经纬度算错了几度,更难找。到了那里,白浪滔    天,无法登岸,四周一圈珊瑚礁,铁环也似围定。只有一处悬崖下有三丈来长的一块沙滩,    必须瞄准了它,从一个弯弯扭扭的珊瑚礁缺口进去,把船像只箭直射进去,确是金城汤池。    他起先选中土排岛,也是为了地形,只有一个港口,他看定一块地方建筑堡垒,架上船    上的炮。可以抗拒追捕英舰,一方面仍旧遥奉英王乔治三世,取名乔治堡,算是英殖民地。    先到塔喜堤去采办牲畜,也是预备多带土人去帮同镇压当地土著,但是只有寥寥几个男子肯    去,女人更不踊跃。二十几个叛党中只有四个比较爱情专一,各有一个塔喜堤女人自视为他    们的妻子,包括绮萨贝拉。除了这四个自动跟去,又临时用计骗了七个,带去仍旧不敷分    配。没有女人的水手要求准许他们强抢土排岛妇女,克利斯青不允,一定要用和平的手段。    他们不服,开会让他们民主自决,六个人要回塔喜堤。他保证送他们去,说:“我只要求把    船给我,让我独自去找个荒岛栖身,因为我不能回英国去受刑,给家里人丢脸。”同伙唯一    的士官爱德华杨发言:“他们再也不会离开你的,克利斯青先生!”有人附和,一共八个人    仍旧跟他。    为了缺少女人而散伙,女人仍旧成问题。把解散的人员送到塔喜堤,顺便邀请了二十几    个土著上船饮宴,有男有女。克利斯青乘夜割断铁锚绳索,张帆出海,次晨还推说是访问岛    上另一边。近午渐渐起疑,发急起来,有一个年轻的女人竟奋身一跃,跳下楼船,向遥远的    珊瑚礁游去,别人都没这胆量,望洋兴叹。一共十八个女人,六个男人,内中有两个土排岛    人,因为与白人关系太密切,白人走了惧祸,不得已跟了来。但是有六个女人年纪太大,下    午路过一个岛上来了只小船,就交给他们带了去,剩下的女人都十分羡慕。    船上第一桩大事是配对,先尽白人选择。原来配偶的四人中,只有水手亚当斯把他的简    妮让给美国籍水手马丁,自己另挑了一个。九个白人一夫一妻,六个土人只有一个有女人,    两个土排岛人共一个妻子,其余三人共一个。他们风俗向来浪漫惯了的,因此倒也相安无    事。    船过拉罗唐珈岛,这岛屿未经发现,地图上没有,但是人口稠密,不合条件。克利斯青    也没敢停留太久,怕这些女人逃走。到了辟坎岛,水手琨托提前放火烧船,损失了许多宝贵    的木材不及拆卸,也是怕她们乘船逃走。她们看见烧了海船,返乡无望,都大放悲声,连烧    一天一夜,也哭了一天一夜。    海上行舟必须有船主,有纪律,否则危险。一上了岸,情形不同了,克利斯青非常识    相,也不揽权。公议把耕地分成九份,白人每人一份,六个土人是公用的奴仆。家家丰收,    鱼又多,又有带来的猪羊,大桶好酒,只有一宗不足,这岛像海外三神山样,海拔过高,空    气稀薄,虽然还不至于影响人类的生殖力,母鸡不下蛋。有一天铁匠威廉斯的妻子爬山上树    收集鸟蛋,失足跌死,他非常伤恸。    爱德华与克利斯青的友谊渐趋慢性死亡,原因是克利斯青叛变是听了杨的话,后来越懊    悔,越是怪杨,而他从一开头起就已经懊悔了。在辟坎岛上,他的权力渐渐消失,常常一个    人到崖顶一个山洞里坐着,遥望海面,也不知道是想家,还是了望军舰。其实他们在土排岛    已经差点被擒——走之前一个月,有个英国船夜间路过,看见岛上灯火,如果是白天,一定    会看见邦梯号停泊在那里。那时候布莱也早已抵达东南亚报案。他上山总带着枪,也许是打    算死守他这“鹰巢”,那山洞确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是他到哪里都带着枪,似乎有一    种预感。    叛变前夕他本来预备乘小筏子潜逃,没走成。黎明四点钟,另一士官司徒华来叫他换    班,劝他不要逃走,简直等于自杀——有鲨鱼,而且土人势必欺他一个人。又说士兵对船长    非常不满,全靠他在中间调停,“你一走了,这班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克利斯青到甲板上去值班,刚巧专拍船长马屁的两个士官海籁、黑吴误点未到。杨来    了,也劝他逃走太危险,船上群情愤激,什么都干得出,“你不信,试试他们的心。现在正    是时候,都睡着,连海籁黑吴都不在。你对你班上的人一个个去说,我们人手够了,把船拿    下来。你犯不着去白冒险送命,叫布莱跟他的秘书还有海籁黑吴这四个人去坐救生艇,他还    比你的小筏子安全。”说罢下去了。    克利斯青听他这两个朋友分别劝他的话,竟不谋而合,其实司徒华的话并没有反意,但    是他一夜失眠之后,脑海如沸,也不及细辨滋味。四点半,他终于决定了,用小刀割断一根    测量海底深度的绳子,绳端系着铅块,下水会直沉下去。他拴在自己颈项上,铅块藏在衬衫    里,准备事不成就跳海。    五点钟,他去跟琨托与马丁说,这两人刚巧在一起。琨托是水手中的激进派,立刻自告    奋勇下统舱通知伙伴们。美国人马丁起初犹疑,随即答应参加。后来马丁乘乱里把手里的火    枪换了只布袋,跟着船长一干人走下小船,被忠贞的木匠头子喝住:“你来干什么?”答    说:“跟你们走。”被木匠大骂,琨托听见了,怕别人效法马丁,人心动摇起来,用火枪指    着他,逼他回到大船上。可见马丁本不愿意,只是不敢拒绝,不然怕他走漏风声,可能马上    结果了他。    其实跟这两个水手一说,就已经无可挽回了。事后克利斯青对杨冷淡了下来,杨当然也    气。当时完全是为他着想,看他实在太痛苦,替他指出一条路。杨比他还小两岁,那年才二    十二岁,受过高深教育,黑黑的脸,有西印度群岛血液,母方与历史上出名哀艳的苏格兰玛    丽女王沾亲。二十来岁就断送了前程,不免醇酒妇人。他与亚当斯两人最与土人接近,余人    认为他们俩与几个土人“换妻”。这亚当斯大概过去的历史很复杂,化名斯密斯,大家只知    道他叫斯密斯。    土人的三个女人又死了一个。铁匠威廉斯丧偶后一直郁郁独处,在岛上住了一年半,去    跟克利斯青说,他要用武力叫土人让个女人给他。    “你疯了——他们已经六个人只有两个女人。这一定会闹出人命来。杰克,劝你死了这    条心,”克利斯青说。威廉斯又去逐一告诉别人,都这么说,他沉默了几星期,又来恫吓恳    求,大家听惯了他这一套,也不当桩事。有一天,他要求召集全体白人,当众宣称:“我走    了。你们有你们的‘太峨’”(土语,指好友,每人限一男一女两个),有你们的孩子,我    什么都没有。我有权利离开这里。你们不肯给我一个女人,我只好到别处去找,宁可被捕,    手镣脚铐回英国绞死,也不要再在这岛上待下去了。”    大家面面相觑。“你坐什么船走呢?”    “救生艇。只有这条船能出海。”    “给了你我们怎么打渔?”白人只会驾救生艇,坐土制小船不安全。    “既然不给我女人,船应当归我。”    (按:他们是没提,打渔还是小事,他这一出去,迟早会泄漏风声带累大家。)    克利斯青商量着说:“我们只好依杰克。”问他要哪一个女人。    “随便南西还是玛瑞娃,哪个都行。”    克利斯青拿两只小木棍子叫他抽签,一只长的代表玛瑞娃,短的代表南西。他抽中短    的。    当晚南西与她的丈夫塔拉卢在他们房子里吃晚饭,看见九个白人拿着火枪走来,塔拉卢    早知来意。南西本来早就想离开他,去陪伴那孤独的白人,不然她和玛瑞娃跟别的女人比起    来,总觉得低一级似的。    “南西,你去跟杰克威廉斯住,他太久没有女人了,”克利斯青说。    南西点点头,塔拉卢早已跑了,就此失踪。有两个土人说他躲在岛上西头。白人从此都    带着枪,结伴来往的时候多些。估计土人都不稳,只有克利斯青的男性“太峨”梅纳黎比较    可靠。    隔了几天,女人们晚间在一颗榕树下各自做饭,一面唱歌谈天。绮萨贝拉与花匠勃朗的    女人听见南西低唱:“这些人为什么磨斧头?好割掉白人的头。”两个女人悄悄的去告诉她    们丈夫。克利斯青立即荷枪实弹,独闯土人下了工聚集的房子,除了梅纳黎都在,塔拉卢也    回来了,先也怔住了,然后缓缓走过去,弯腰去拾地下最近的一把斧头。克利斯青端枪瞄准    他,顿时大乱,塔拉卢与一个塔喜堤同乡夺门而出。克利斯青的枪走火,没打中,也返身逃    走。    三天后,女人们在海边钓鱼,南西被她丈夫与那同乡绑架了去。克利斯青召集白人,议    决塔拉卢非处死不可,派梅纳黎上山,假装同情送饭,与南西里应外合,杀了她丈夫,次日    又差他诱杀另一个逃走的土排岛人。六个土人死剩四个,都慑服,但是琨托与他的朋友麦柯    喝醉了常打他们。女人除了绮萨贝拉都对白人感到幻灭。这些神秘的陌生人,坐着大船来    的,衣着华美,个个豪富热情,现在连澡都懒得洗,衣服早穿破了没有了,也跟土人一样赤    膊,用皮带系一条短裙子,头戴一顶遮阳帽,赤脚,举止又粗鄙兽性。她们都更想家了。    一年后又有密谋,这次瞒着所有的女人与梅纳黎。土人没有枪械,但是杨与亚当斯常跟    他们一同打猎,教会了他们开枪,也有时候借枪给他们打鸟、打猪——家畜都放出去自己找    吃的,省得饲养,小岛上反正跑不了,要杀猪再拿枪去打死一只。这时候正是播种的季节,    那天除了杨和亚当斯都下田去了。几个土人先悄没声爬行,爬到祸首威廉斯后面,脑后一枪    打死。马丁听见抢声,有人问起,他猜打猪。一个土人接口喊叫道:“嗳,打了个大猪!叫    梅纳黎来帮着抬。”    梅纳黎去了,就被胁从,一同去杀克利斯青,也是脑后一枪毕命。麦柯知道了,飞奔去    报信给绮萨贝拉,她正分娩,第三胎生了个女儿。她颀长美貌,是个酋长的女儿。克利斯青    给他取这名字,因为他有个亲戚叫绮萨贝拉,英国附近有个美丽的小岛是她的产业,所以也    是个海岛的女主人。麦柯与琨托同逃。九个白人杀了五个,消息已经传了出去,村中大乱。    亚当斯跑回家去预备带点粮食再上山,四个土人都埋伏在他家里,但是开枪走火,被他负伤    逃走。他们追到山上,忽然有一个土人喊话,叫他回来,答应不伤害他,因为“杨先生叫留    下你给他作伴”。    至此方才知道是杨主谋,他先还不信,但是自忖在荒山上饥寒交迫,又受了伤,迟早落    到他们手里,不如冒险跟他们回去。    押着他回村,杨已经占了克利斯青的房子,女人都聚集在那里。亚当斯的妻子替他求    情,土人放了他,走了。“你为什么干这事?”他问杨,说得特别快,好让这些女人听不    懂。    “反正他们自己总有一天会干出来的,不如控制住爆炸,”杨说。    他大将风度,临阵不出帐篷。他指出现在女人不愁不够了,他早已看上绮萨贝拉,预备    娶作二房,再加上南西;琨托与麦柯还没死,但是他们俩的女人归亚当斯。这是他鼓舞亚当    斯的话,但是并没下手。    女人都在举哀,埋葬死者。土人争夺女人,杨只冷眼看着。一星期后有天晚上,梅纳黎    与另一土人提摩亚为了杨妻苏珊吃醋,大家不过在唱歌吹笛子,也并没怎样,但是梅纳黎竟    杀了提摩亚,(按:可能是后者骂梅纳黎是白人走狗,侥幸饶了他一命,还要争风。)逃入    山中,投奔琨托、麦柯。二人疑心有诈,又杀了梅纳黎。    杨打发苏珊给他二人送封信去,信上说他要杀掉剩下的两个土人,他们可以回来了,二    人不敢轻信。杨果然用美人计,叫花匠勃朗的寡妇勾引一个土人,预先嘱咐她留神不要让他    头枕在她手臂上,黑暗中差另一个女人去砍他的头。女人力弱,切不断,杨只好破例亲自出    马,同夜把另一个土人也杀了。    琨托、麦柯回来了,天下太平,女人重新分过,但是她们现在不大听支配,从这张床睡    到那张床上。琨托、麦柯没有土人可打,就打土女。女人们发狠造海船回乡,但是谈何容    易。子女多了,救生艇坐不下,杀光了白人也还是回不去。    两个酒鬼,麦柯终于跌死了,琨托的妻子也同样坠崖而死,也不知道是否她男人推的。    他索取另一个女人简妮——亚当斯的前妻,让了给马丁,马丁被杀后又收回——恫吓亚当斯    与杨。他们当他疯子,合力杀了他,也心下悚然,知道再这样下去,只剩他们俩也仍旧两雄    不并立。于是都戒了酒,皈依宗教。    亚当斯识字不多,叫杨教他读书。杨已经患了严重的哮喘病,杨死后他能念祈祷文,带    领一群妇孺做礼拜,兼任家长与牧师。耶稣受难日是一个星期五,复活节前从一个星期三起    禁食四十日。他热心过度,误以为每星期三、星期五禁食。土女都是“大食佬”,因此一到    中轻都非常胖,但是对他这件虐政竟也奉行不误。    十几年后,一只美国船猎捕海狮,路过辟坎岛,亚当斯好容易遇见可谈的人,又不是英    国人,不碍事,源源本本全都告诉了船长。当时美国独立战争还未结束,六年后英美战事告    一段落,英国海军部才收到这船长的一封信,交给一个书记归档,就此忘怀了。    同年美国军舰在南美一带劫取英国捕鲸船,英国派了两艘军舰去远道拦截,刚巧又重新    发现辟坎岛。老水手亚当斯五十多岁已经行走不便,叫几个青年搀扶上船参见长官,前事统    统一本拜上,两个指挥官见他如此虔诚悔过,十分同情,代表本国海军声称不要他回国归    案,尤其赏识克利斯青的长子星期五——原名星期四,因为他父亲忘了太平洋上的国际日期    线,少算了一天。——这两个军官这样宽大为怀,擅自赦免叛变犯,原因想必是出事后二十    多年,舆论已经代克利斯青一干人反平,连官方态度也受影响。    本世界三○年间通俗作家诺朵夫、霍尔合著《邦梯号三部曲》,第三部《辟坎岛》内容    其实与上述大同小异,除了没有杨幕后主使一节。自序列举资料来源:老水手亚当斯的叙    述,前后共四次——美国捕海狮船与英国军舰来过之后,十一年后又告知另一个英国船长毕    启,此后四年,又告诉一个法国人;此后二十年,根据琨托的儿子口述,出版了一本书,又    有一本是根据另一个水手米尔斯的女儿,又有毕启著书与另一个流行的小册子。直接间接全    都来自亚当斯——孩子们也都是听他讲的——而各各不同。两个作者参看“一切现存的记    载”,列出时间表,采用最合情理的次序,重排事件先后。他们二位似乎没看见杨主谋的版    本的。    亚当斯这样虔诚的教徒,照理不打谎语。如果前言不对后语,常是因为顾念亡友——杨    生前也已经忏悔了——而且后来与外界接触多了点,感觉到克利斯青现在声誉之高,遗孀绮    萨贝拉却曾经失身于杀夫仇人,尽管她是不知道内情——女人孩子们都不知道。可能最后两    次非官方的访问,他都顾忌较多,没提杨在幕后策动。两次访问中间隔了四年,六十几岁的    人记性坏,造出来的假话一定出入很大。孩子们听见的难免又有歧异。    这些洁本的内容,可以在这篇小说里看出个大概:铁匠威廉斯私通塔拉卢之妻(即南    西),被自己的妻子得知,上山采集鸟蛋的时候跳崖自杀了。威廉斯想独占南西,克利斯青    不允。结果争风吃醋对打,牵入其他土人白人。克利斯青为了息事宁人,不得不叫南西在二    人之间选择一个,她选中威廉斯。塔拉卢企图报复未果,反被她饲机毒死。太平了一个时    期,又为了分田,土人没份,沦为奴隶,克利斯青反对无效。土人起事,杀了克利斯青等五    人。三女报夫仇,乘土人倦卧杀掉了几个。这样,杨的阴谋没有了,又开脱了克利斯青的责    任,也没有共妻,唯一的桃色纠纷也与土人叛乱无关——最后这一点大概是诺朵夫等的贡    献,将分田移后,本来一到就分,改为“最合情理的次序,重排事件先后”。没有土地才反    叛,并不是白人把女人都占了去,所以是比亚当斯更彻底的洁本,但是这样一来,故事断为    两截,更差劲了。    美国小说家杰姆斯密契纳那篇散文上说:近人研究有关文件,发现克利斯青丧妻后强占    土人的妻子,被本夫开枪打死。这一说与李察浩、诺朵夫等的叙述全都截然不同,显然在这    一个系统之外。只有它说绮萨贝拉头胎生了个儿子之后一年就病逝。密契纳的成名作是《南    太平洋故事》,此后曾经与一个“南太平洋通”合编一部写南海的散文选,又有长篇小说    《夏威夷》,本人也搬到夏威夷居住多年,与夏威夷大学教授合著的这本散文集里谈邦梯    案,也是近水楼台,总相当有根据,怎么会闹出张冠李戴的笑话,把铁匠的风流案栽派到克    利斯青头上?这话究竟是哪里来的?    亚当斯自动向官方交代辟坎岛上的一系列血案,总该是据实指杨主谋。两个军舰舰长的    报告,是否在三○年间所谓“一切现存的记载”之列?从十九世纪初叶英政府的立场看来,    杨嗾使土人屠杀自己的同胞,是个“英奸”,影响白种人的威望。还有共妻,虽然只限土人    之间,却是白人分派的,克利斯青脱不了关系。实际上,威廉斯有句话值得注意:“你们有    你们的‘太峨’,有你们的孩子,我什么都没有。”显然他们将同居的女人视为“太峨”而    不是太太。是后来的洁本顾体面,而且在荒岛上也大可不必注重形式,才径称之为妻。李察    浩因之,那是按现代尊重异族妇女的观点。这才有“共妻”、“换妻”耸人听闻的名目。但    是就连这样,当时如果传出去也已经不成话,世外桃源成了淫窟,叛舰英名扫地。于是把那    两份报告隐匿了起来,还有那美国捕海狮船长的那封信,想必也找出来对过了,证明亚当斯    的自白属实,一并归入秘密档案,直到本世纪七○年间,殖民主义衰落,才容许李察浩看    到。    英国皇室子弟都入海军。爱丁堡公爵本来是希腊王族,跟他们是亲上加亲,早先也做过    英国海军军官,一向对海军有兴趣,又据说喜欢改革。也许是经他支持,才打通这一关。过    去官方隐讳辟坎岛上的事,或者不免有人略知一二,认为是与克利斯青有关的丑闻,传说中    又稍加渲染附会,当时有这么一段记载,为近人发现——密契纳这一说,除非是这来源。    李察浩这本书号称揭穿邦梯案疑团,也确是澄清了诸人下场,却又作惊人之论,指船长    大副同性恋爱。这话也说不定由来已久,密契纳那篇文章就提起他们俩关系密切,比别人亲    近。也许因为那篇是第一个着眼于肇事原因的细微,所以有点疑心别有隐情,但是直到最    近,同性恋在西方还是轻易不好提的。    两人年纪只相差十岁。认识那年,克利斯青二十岁,做过两年海员,托布莱太太娘家举    荐,布莱回说“不列颠尼亚号”船员已经额满。克利斯青写信给他说,情愿与水手同住,学    习各种劳作,唯一的要求是与士官一同吃饭。经布莱录用,把所有的航海技能都教会了他。    他第二次出海,中途升作二副,大副名叫艾华慈。再下一次,布莱调任邦梯号船长,他是布    莱的班底,当然跟去。出了事之后,舆论后来于布莱不利,饱受攻击,艾华慈也写信给他,    骂他自己用人不当,说他们共事的时候,克利斯青在花名册上“列为炮手,但是你告诉我要    把他当作士官看待。……你瞎了眼看不见他的缺点,虽然他是个偷懒的平庸的海员,你抬举    他,待他像兄弟一样,什么机密事都告诉他,每隔一天在你舱房里吃午晚两餐。”在不列颠    尼亚号上,他有船长的酒橱钥匙,在甲板上当值,每每叫人去拿杯酒来,吃了挡寒气。    克利斯青兄弟很多,有个哥哥爱德华跟他最亲近。他告诉他哥哥,布莱是“从来没有过    这么好的教师”,不过“火性大,但是我相信我学会了怎样哄他”。    邦梯号上除了两名花匠,都是布莱一手任用的。事务长傅莱亚——其实是船长,但是海    军加派军官作指挥官,位居其上,称大佐(凯普腾),所以近代船长通称凯普腾——与船医    都不是他的私人,本来不认识。他规定这两个人陪他一块吃饭,但是谈不拢,闹意见,那胖    医生又是个酒鬼,布莱对他非常不满。克利斯青晚间仍旧常到他舱房谈天或吃饭。出海不到    一个月,一进了大西洋,就把克利斯青提升做大副,代理少尉——布莱自己的官阶也不过是    少尉,称“大佐”不过是照例对指挥官客气的称呼。——副锚缆员莫礼逊通文墨,记载这件    事,认为越过傅莱亚头上,是侮辱傅莱亚。布、傅二人交恶,已经几乎不交谈,但是傅对克    利斯青始终没有憎恨的表示,这是因为克利斯青并没有沾沾自喜,遇事总还是站在士兵一    边,论理他做大副经验不够,而且平时虽卖力,忧郁症一发作就怠工,不过人缘好,上上下    下只有布莱的仆人不喜欢他。    出航十个月,快到塔喜堤了,布莱终于不再与傅莱亚和医生一桌吃饭,各自在舱房用    膳。到了塔喜堤,医生醉死了。布莱在塔喜堤极力结交王室,国王划出一块地,给他们种植    面包果,预备装盆带走。布莱派克利斯青带人保护花房,在果园旁高坡上搭起帐篷,都有女    人同居。克利斯青结识绮萨贝拉前也滥交,染上了性病。    布莱住在船上,也匀出一半时间与国王同住,常请国王王后上船吃饭。他逐日记下当地    风俗,盛赞塔喜堤是世界第一好地方,只不赞成有些淫舞陋俗与男色公开。他是跟大探险家    库克大佐(CaptainCook)起家的。库克在南太平洋这些岛上为了顾到自己身    份,不近女色,土人奉若神明。布莱也照办,不免眼红下属的艳福。有五个多月之久,他不    大看见克利斯青,见了面就骂,几次当着国王与王室——都是最注重面子与地位的——还有    一次当前克利斯青的男性“太峨”,并且告诉他克利斯青并不是副指挥官,不过是士兵。—    —这些青年士官都是见习军官,只算士兵,比水手高一级,犯规也可以鞭笞。克利斯青的代    理少尉,倒是一回去就实授,如果一路平安无事。    自从离开塔喜堤,布莱显然心理不正常,物质上的占有欲高达疯狂程度。路过一岛,停    泊汲水,五爪铁钩被土人抢去,船上备而不用的还有好几只,但是布莱大题小做,效法库克    当年常用的扣人勒赎之计,把五个酋长留在船上,索取铁钩。回说是另一个岛上的人拿的,    早已驾舟远扬。相持不下,布莱开船把五个人带走,许多小舟号哭跟随,跟到晚上,只剩一    只小船,船上都是女人,哭着用刀戳自己,满头满身长血直流,也不知道是“哀毁”还是自    明心迹。布莱终于只得放酋长们下小船,五个人都感泣,轮流拥抱他。他自以为结交了几个    一辈子的朋友,莫礼逊记载这件事,却认为他们是忍辱,无法报复,下次再有船来,如果人    少会吃他们的亏。大家买椰子,布莱买了几千只堆在甲板上。“你看这堆椰子是不是矮    了?”他问傅莱亚。    “也许是水手来来往往踩塌了,”傅莱亚说。    布莱查问,克利斯青承认他吃了一只。    “你这狗!你偷了一半,还说一只!”召集全体员工大骂,罚扣口粮,主食芋头只发一    半,再偷再扣一半。    一向拿傅莱亚与木匠头子出气,离开塔喜堤后换了克利斯青。当天下午在甲板上遇见,    又骂了一顿。木匠头子后来看见克利斯青在流泪,知道他不是娘娘腔的人,问他怎么了。    “你还问,你没听见说怎样对待我?”    “待我不也是一样。”    “你有保障(指他是正规海军人员)。我要是像你一样对他说话,会吃鞭子。如果打我    一顿,两个人都是个死——我抱着他跳海。”    “好在没多少时候了,”木匠头子劝他。    “等到船过努力峡(澳洲边缘海峡,地势险恶,是航海的一个难关),船上一定像地狱    一样。”    又有人在旁边听见他二人谈话,听见克利斯青说:“情愿死一万次,这种待遇不能再受    下去”,“不是人受得了的。”当晚布莱气平了,却又差人请克利斯青吃饭,他回掉了。天    明起事,士官中有个海五德,才十六岁,吓呆了坐在自己舱房里,没跟着走,后来克利斯青    把他们几个中立分子送到塔喜堤,与海五德家里是世交,临别托他给家里带信,细述出事经    过,又秘密告诉他一些话,大概是嘱咐他转告兄长爱德华,但是这话海五德并没给他带到,    也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托带的秘密口信不会是关于性病——船上差不多有一半人都是新得了性病,而且容易    治。李察浩认为是告诉他哥哥,他与船长同性恋,在塔喜堤妒忌他有了异性恋人,屡次当众    辱骂,伤了感情,倒了胃口,上路后又一再找碴子逼迫于他,激变情有可原。照这样说来,    叛变前夕请吃晚饭,是打算重拾坠欢。    十八世纪英国海军男风特盛,因为论千的拉夫,鱼龙混杂。男色与兽奸同等,都判死    刑,但是需要有证人,拿得出证据,这一点很难办到,所以不大有闹上法庭的。但是有很多    罪名较轻的案件,自少尉、大副、代理事务长以下,都有被控“非礼”、“企图鸡奸”的。    海五德是邦梯号上第二个宠儿。他是个世家子,美少年,在家里父母姊妹们将他当个活    宝捧着。布莱在船上给他父亲去信报告他的成绩,也大夸这孩子,“我像个父亲一样待    他,……他一举一动都使我愉快满意。”叛变那天他没露面,两个士官海籁、黑吴下去拿行    李,见他一个人坐着发怔,叫他赶紧一块跟船长走,没等他回答,先上去了,结果他并没    来。布莱回到英国,海五德的父亲刚逝世,新寡的母亲写信给布莱,回信骂她儿子“卑鄙得    无法形容”。此后海五德在塔喜堤当作叛党被捕回国,家里托人向他问明底细。极力营救。    海五德经过慎重考虑,没替克利斯青秘密传话,因为怕牵涉到自己身上,而且指控布莱犯了    男色,需要人证物证,诬告也罪名差不多一样严重。    以上是男色之说的根据。    克利斯青第一次跟布莱的船出去,船上的大副说他“非常喜欢女人。对于女人,他是我    这辈子见过的最傻的年轻人之一。”可见他到处留情而又痴心,性心理绝对正常。闹同性恋    除非是旅途寂寞?李察浩肯定他与布莱有“深邃热情的关系”,相从四年,也就爱了布莱四    年。但是他对哥哥给布莱下的评语:“……火性大,但是我相信我学会了怎样哄他”,显然    不过敷衍上司。    布莱谴责塔喜堤人公然同性恋爱,当然可能是假道尝。好男风的人为社会所不容,往往    照样娶妻生子,作为掩蔽。再看他的婚姻史:他父亲在海关做事,他在学校里功课很好,但    是立志加入海军,先做水手,靠画地图的专长,很快的窜了起来,算是出身行伍。他认识了    一个富家女,到海上去了两年回来才向她求婚,订了婚一个短时期就结婚,两人同年二十六    岁。他喜欢享受家庭之乐。太太不怎么美,但是很活泼,有张画像,一副有说有笑的样子。    布莱在画像上是个半秃的胖子,却也堂堂一表,只是酷溜溜的带着嘲笑的神气。    他太太既帮夫又健笔,老是给娘家有势力的亲戚写信代他辩护,写了一辈子。他老先生    的是非特别多,远在邦梯案十年前,婚前跟库克大佐出去,就出过岔子。    那次航行,库克发现了夏威夷。当时夏威夷人口过剩,已经很紧张,被他带了两只大船    来,耽搁了些时,把地方上吃穷了。国王与众酋长表面上十分周到,临行又送了大批猪只粮    食。出海刚巧遇到风暴,两只船都损坏了,又没有好的港口可停泊,只好折回。夏威夷人疑    心他们去而复回不怀好意,于是态度突变,当天已经连偷带抢,但是国王仍旧上船敷衍慰    问,次晨发现一只大救生艇失窃,库克立即率领海军陆战队,去接国王上船留作人质,等交    回救生艇再释放。又派布莱与李克门少尉巡逻港口,防止船只外逃,有企图出海的“赶他们    上岸”。开火与否大概相机行事。    库克上岸,沿途村人依旧跪拜如仪。问国王何在,便有人引了两个王子来,带领他们到    一座小屋门前,肥胖的老王刚睡醒,显然不知道偷救生艇的事。邀请上船,立即应允,正簇    拥着步行前往,忽闻海湾中两处传来枪声,接着大船开炮。一时人心惶惶,都拾石头,取枪    矛,穿上席甲,很快的聚上三千人左右。一路上不再有人叩首,都疑心是劫驾。    海军陆战队拦不住,人丛中突然有个女人冲了出来,站在国王面前哭求不要上船,是一    个宠妃。两个酋长逼着国王在地下坐下来。老王至此也十分忧恐,库克只好丢下他,群众方    才让他们通过。将到海滩,忽然土人的快船来报信,说海湾里枪炮打死了人。原来是布莱开    枪追赶一只船,大船上发炮是掩护他。李克门因也下令开枪,打死了一个酋长。当下群情愤    激,围攻库克一行人,前仆后继,库克被小刀戳死,跟去的一个少尉仅以身免。另一个少尉    在海边接应,怯懦不前,反而把船退远了些。但是事后追究责任,大家都知道是最初几枪坏    事。如果不是先开枪,李克门比他还更年轻,绝对不会擅自开枪。布莱不但资格较老,做库    克的副手也已经两年了。金少尉继任指挥,写着报告只归罪于土人,但是后来著书记载大名    鼎鼎的库克之死,写开枪“使事件急转直下,是致命的一着”。这书布莱也有一本,在书页    边缘上手批:“李克门开火,打死一个人,但是消息传到的时候,攻击已经完毕。”不提自    己,而且个个都批评。    那次是他急于有所表现,把长官的一条命送到他手里,侥幸并没有影响事业。十年后出    了邦梯案,不该不分轻重都告在里面,结果逮回来的十个人被控诉,只绞死三个。海五德案    子一了,他家里就反攻复仇,布莱很受打击。又有克利斯青的哥哥爱德华代弟弟洗刷。克利    斯青与大诗人威治威斯先后同学,爱德华一度在这学校教书,教过威治威斯。威治威斯说他    是个“非常非常聪明的人”。爱德华访问所有邦梯号生还的人,访问记出了本小册子,比法    庭上的口供更详尽。布莱二次取面包果回来,又再重新访问这些人,也出小册子打笔墨官    司。但是他的椰子公案已经传为笑柄。上次丢了船回来倒反而大出风头,这次移植面包果完    成使命回,竟赋闲在家一年半,拿半俸,家里孩子多,支持不了。    此后两次与下属涉讼,都很失面子,因为不是名案,外界不大知道。他太太不断写信代    为申辩。晚年到澳洲做洲长,她得了怔忡之疾,不能同去。“甜酒之乱”他被下属拘禁两    年,回国后还需要上法庭对质,胜诉后年方六十就退休了,但是一场官司拖得很久,她已经    忧煎过度病卒。他这位太太显然不是单性人用来装幌子的可怜虫。她除了代他不平,似乎唯    一遗憾是只有六个女儿,两个患痴呆症,一个男双胞胎早夭。布莱的身后名越来越坏,直到    本世纪三○年间上银幕,却尔斯劳顿漫画性的演出引起一种反激作用,倒又有人发掘出他的    好处来。邦梯号绕过南美洲鞋尖的时候,是英国海军部官场习气,延误行期,久不批准,所    以气候坏,刚赶上接连几个星期的大风暴,惊险万分。全亏布莱调度有方,鼓励士气无微不    至,船上每层都生火,烤干湿衣服,发下滚热的麦片与冲水的酒,病倒的尽可能让他们休    息,大家也都齐心。他一向讲究卫生,好洁成癖,在航行日录上写道:“他们非得要人看    着,像带孩子一样。”不管天气冷热,刮风下雨,每天下午五时至八时全体在甲板上强迫跳    舞,活动血脉,特地带了个音乐师来拉提琴。在艰苦的旅程中,他自矜一个水手也没死,后    来酗酒的医生过失杀人,死掉一个,玷污了他的纪录,十分痛心。    船到塔喜堤之前,他叫医生检查过全体船员,都没有性病。此后克利斯青在塔喜堤也传    染上了,有洁癖的布莱还苦苦逼他重温旧梦?这是同性恋之说的疑窦之一。    邦梯号上的见习士官全都是请托介绍来的,清一色的少爷班子,多数是布莱妻党的来    头,如海五德是他丈人好友之子,海籁是他太太女友的弟弟。他这样一个精明苛刻的能员,    却冒险起用这一批毫无经验的公子哥儿,当然是为了培植关系,早年吃够了乏人援引的亏。    连克利斯青在内,他似乎家境不如门第,但也是托布莱丈人家举荐的,论经验也不堪重用。    布莱这样热中的人,靠裙带风光收了几个得力门生,竟把来权充娈童。还胆敢隐隐约约向孩    子的父亲夸耀,未免太不近情理。书中不止一次引他给海五德父亲信上那句话作证:“他一    举一动都使我愉快满意”,是想到歪里去了。至于克利斯青秘密托海五德传话,如果不是关    于同性恋,是说什么?他这么一个多情公子,二十二三岁最后一次离开英国之前,恋爱史未    见得是一张白纸,极可能有秘密婚约之类的事。现在知道永远不能回国了,也许有未了的    事,需要托他哥哥爱德华。事涉闺阁,为保全对方名誉起见,爱德华根本否认海五德带过秘    密口信给他,海五德也不辩白,因此别人都以为是他把话给吃掉了。    当然这都是揣测之词。说没有同性恋,也跟说有一样,都不过是理论。要证据只有向叛    变那一场的对白中去找,因为那时候布莱与克利斯青当众争论三小时之久,众目睽睽之下,    他二人又都不是训练有素的雄辩家、律师或是名演员。如果两人之间有点什么暧昧,在这生    死关头,气急败坏,难免流露出来。若问兵变不比竞选,怎有公开辩论的余裕,这场戏根本    紊乱散漫而又异样,非但不像传奇剧,还有点闹剧化。布莱被唤醒押到甲板上,只穿着件长    衬衫——也就是短睡袍——两手倒剪在背后绑着,匆忙中把衬衫后襟也缚在里面,露出屁股    来。克利斯青一直手里牵着这根绳子,另一只手持枪,上了刺刀。有时候一面说话,放下绳    子,按着布莱的肩膀,亲密的站在一起,像两尊并立的雕像。    起先他用刺刀吓噤布莱:“闭嘴!你一开口就死了。”但是不久双方都抗议,轮流嚷一    通。邱吉尔等两个最激烈的船员也发言,逐个发泄一顿。话说多了口干,三心两意的美国人    马丁竟去剥了一只柚子,喂给布莱吃。    克利斯青也觉得口渴,叫布莱的仆人下船去到船长舱房里多拿几瓶甜酒来,所有武装的    人都有份。又吩咐“把船长的衣服也带上来”。仆人下去之前先把布莱的衬衫后襟拉了出    来。(按:大概因为听上去预备让他穿着齐整,知道代为整衣无碍。)    布莱希望他们喝醉了好乘机反攻,不然索性酒后性起杀了他。但是并没醉。原定把他放    逐到附近一个岛上,小救生艇蛀穿了底,一下水就沉了,克利斯青只得下令放下一只中号    的,费了四十分钟才放下去。晨七时,这才知道有不止二十个人要跟布莱走。对于克利斯青    是个大打击,知道他错估了大家的情绪。如果硬留着不放,怕他们来个“反叛变”。不留,    船上人手不够,而且这只救生艇至多坐十个人。锚缆员与木匠头子力争,要最大的一只。杨    自从一开始代他划策后就没露面,这时候忽然出现了一刹那,拿着枪,上了刺刀,示意叫他    应允。他把那只大的给了他们。    他的一种矛盾的心情简直像哈孟雷特王子。邱吉尔想得周到,预先把木匠头子的工具箱    搬到甲板上,防他私自夹带出去,不料他问克利斯青要这箱子,竟给了他。邱吉尔跟下小船    去抢回来。琨托靠在栏杆上探身出去叫喊:“给了他,他们一个月内就可以造出一只大    船。”救生艇上一阵挣扎,被邱吉尔打开箱子,夺过几件重要的工具,扔给琨托。    他这里往上抛,又有人往下丢。守中立的莫礼逊掷下一根缆绳,一只铁构,又帮着锚缆    员柯尔把一桶食水搬下小船,临行又把牛肉猪肉在船栏杆上扔下去。柯尔拿了只指南针,琨    托拦阻道:“陆地看都看得见,要指南针做什么?”另一个最凶横的水手柏凯特竟做主让他    拿去了。作者李察浩认为是故意卖人情,万一被捕希望减罪。走的人忙着搬行李粮食,都叫    叛党帮忙,临了倒有一半人热心帮助扛抬,仿佛讨好似的。是否都是预先伸后腿,还是也于    心不忍?跟这些人又无仇无怨,东西总要给他们带足了,活命的希望较大。    只有琨托与邱吉尔阻止他们带枪械地图文件。克利斯青也挥舞着刺刀叫喊:“什么都不    许拿走!”没有人理睬。最后柯尔用一只表、一只口哨换了四把刀防身。    青年盲乐师白恩还坐在中号救生艇里,也没有人通知他换了大号的。只听见乱哄哄的,    也不知道怎么了,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哭。    克利斯青在布莱旁边已经站了快三小时,面部表情痛苦得好几个人都以为他随时可以自    杀,布莱也是这样想。    傅莱亚等几个禁闭在自己舱房里的人员都带上来了。布莱手腕上的绳子已经解开,许多    人簇拥着赶他下船。他还没走到跳板就站住了,最后一次恳求克利斯青再考虑一下,他用荣    誉担保,永远把这件事置之度外。    “我家里有老婆,有四个孩子,你也抱过我的孩子。”他又说。    “已经太晚了。我这些时都痛苦到极点。”    “不太晚,还来得及。”    “不,布莱船长,你但凡有点荣誉观念,事情也不至于闹到这地步。是你自己不顾老婆    孩子。”    叛党与忠贞分子听得不耐烦起来,他们俩依旧长谈下去。“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布    莱说。    柯尔插嘴解劝,克利斯青回答他:“不,我上两个星期一直都痛苦到极点,我决定不再    受这罪。你知道这次出来布莱船长一直把我当只狗一样。”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可是你罢手了吧,看在上帝份上!”有这么一秒钟,琨托、邱    吉尔都怕克利斯青真会软化——他已经一再让步,自愿把小船拖到岛上。    傅莱亚也恳求,建议把布莱手镣脚铐看管起来,改由克利斯青做指挥官。琨托、邱吉尔    最怕这种妥协办法,大呼小叫把声音盖了下去。傅莱亚一直打算伺机收复这条船,起先就想    跟布莱一同挑拨群众反攻,克利斯青怕他捣乱,把他关在舱房里,他又要求看守让他到炮手    舱中谈话,叫他拒绝跟船长坐小船走。    “那岂不是把我们当海盗办?”    傅莱亚主张囚禁布莱,由克利斯青接任,也还是他那条诈降之计。神出鬼没的杨,永远    是在紧要关心惊鸿一瞥,此刻又出现了,拿着枪。    “杨先生,这不是闹着玩的,”布莱说。    “报告船长:饿肚子不是闹着玩的。我希望你今天也吃够了苦头。”杨在叛变中一共只    说了这两句话。    大号救生艇已经坐满了人。克利斯青又指名叫回三个人,一个修理枪械的,两个小木    匠,少了他们不行,职位较高的又不放心。三人只得又走上跳板。    “反正已经坐不下了,”布莱安慰他们,“小子,别怕,我只要有一天回到英国,我要    替你们说话。”    傅莱亚要求让他也留下来,布莱也叫他不要走,但是克利斯青硬逼着他下去。    布莱最后向克利斯青说:“你这样对待我,还报我从前对你的友谊,你认为是应当    的?”    克利斯青感到困扰,脸上看得出犹疑的神气。“这——布莱船长——就是!就是这一    点!——我实在痛苦——。”布莱知道再也没有别的话可说,默然下船。    这最后两句对白值得玩味。如果他们有过同性恋关系,布莱又还想利用职权逼他重温旧    梦,他还会感念旧恩?早已抵销了。书中在他回答之前加上一段心理描写:他困惑,因为报    复的代价太高,同船友伴极可能死掉一半,另一半也永远成了亡命者,但是底下答复的语气    分明是对布莱负疚,扯不到别人身上。李察浩似乎也觉得这一节对白证明他们没有同性恋,    推翻了他的理论,因此不得不加以曲解。    撇开同性恋,这本书其实把事件的来由已经解释得相当清楚。叛变与事后自相残杀同是    杨唆使。书中称为“这阴暗的人物”,只是一个黑色剪影。他是这批人里面唯一的一个青年    知识分子,在辟坎岛上把能记忆的书全都写了下来。近代名著《凯恩号叛变》里面也有个类    似的角色,影片中由弗莱·麦克茂莱演,是个文艺青年,在战舰上任职,私下从事写作。大    家背后抱怨船长神经病,他煽动这些青年军官中职位最高的一个——范强生饰——鼓励他叛    变,后来在军事法庭上受审,竟推得干干净净。这本书虽然是套邦梯案,比李察浩的书早二    十年,不会知道杨的事,纯是巧合,不过是讽刺知识分子夸夸其谈,不负责任。杨比他复    杂,为了朋友,把自己也葬送在里面,后来也是因为失去了这份友谊而衔恨。不知道是否与    他的西印度血液受歧视有关?    叛变固然是杨的主意,在这之前克利斯青已经准备逃亡。问题依旧是他与布莱之间的局    面,何至于此?    这条船特别挤,船身不到九丈长,中舱全部辟作花房,因为盆栽的面包果树溅上一滴海    水就会枯萎。剩下地方不多,挤上差不多五十个人。现代港台一带的机帆船也许有时候更    挤,但是航程短,大概只有潜水艇与太空船上的情形可以比拟。布莱唠叨,在这狭小的空间    内被他找上了,真可以把人嘀咕疯了。    克利斯青人缘奇佳,布莱一向不得人心,跟库克的时候也就寡言笑,三句不离本行。同    性的朋友也往往是“异性相吸”,个性相反相成。布莱规定傅莱亚与医生跟他一桌吃饭,显    然也需要年纪较大、阅历深些的人作伴,无奈他实在跟人合不来,非得要像克利斯青这样的    圆融的青年迎合着他,因此师徒关系在他特别重要。当然也是克利斯青能吃苦,粗细一把    抓,没有公子哥儿习气,他自己行伍出身的人,自然另眼看待。但是邦梯号一出大西洋就破    格提升,李察浩认为是他们这时候发生了更进一层的关系,其实是针对傅莱亚。如莫礼逊札    记中所说,越过傅莱亚头上,是一种侮辱。    一到塔喜堤,布莱什么都交给下属。也不去查考——也许是避免与他们那些女人接触—    —连救生艇蛀穿了也直到叛变那天才发觉。他非常欣赏当地的女人,而一人向隅,看不得大    家狂欢半年,一上船就收拾他们。对克利斯青却是在塔喜堤就骂,想必因为是他的人,所以    更气他。克利斯青“爬得高跌得重”,分外羞愤。恩怨之间本来是微妙的,很容易就一翻身    倒了个过。至于有没有同性恋的暗流,那又是一回事,即有也是双方都不自觉的。    三○年间诺朵夫等二人写《叛舰喋血记》,叛逆性没有现在时髦,所以替克利斯青掩    饰,再三声明他原意只是把布莱手镣脚铐押送回国法办。“手镣脚铐”是傅莱亚提出的处置    布莱的办法,但是当然没有建议克利斯青送他回国自投罗网。改为克利斯青的主张,把他改    成了个浑小子,脑筋不清楚。    这本书最大的改动是加上一个虚构的白颜,用他作第一人称,篇幅也是他占得最多,是    主角身份,不仅是叙述者。历史小说用虚构的人物作主角,此后又有“永远的琥珀”,但那    是公认为低级趣味的,而《叛舰喋血记》在通俗作品中评价很高。自序里说明白颜是根据海    五德创造的。海五德为什么不合适,没提,当然是因为他在事变中态度暧昧,理由是年幼没    经过事。他十六岁,但是很聪明,后来在塔喜堤住了两年,还编字典。那天的短暂痴呆症似    是剧烈的内心斗争,暂时瘫痪了意志。也许是想参加叛变而有顾虑,至少希望置身事外。    白颜就完全是冤狱,本来是跟布莱走的,不过下去理行李的时候,想抓住机会打倒看守    夺枪,所以来迟一步,救生艇已经坐满了人。布莱叫他不要下船,答应回国代为分说。这是    借用其他三个人的事,小木匠等三人已经上了小船又被克利斯青唤回。被唤回是没办法,换    了迟到的人,布莱多少有点疑心,不会自动答应代为洗刷,而又食言。    两位作者为了补这漏洞,又加上事变前夕布莱恰巧听见白颜与克利斯青在甲板上谈话,    又偏只听见最后一句“那我们一言为定”,事后思量,误以为是约定谋反,因此回国后不履    行诺言,将白颜列入叛党内。叛变两章根据在场诸人口述,写得生龙活虎,只有这一段是败    笔,异常拙劣牵强。    我看的是普及本,没有序,所以直到最近看见李察浩的书,船员名单上没有白颜,才知    道原来没有这个人。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所有白颜正传的部分都特别沉闷乏味:寡母请吃    饭,初见布莱;母子家园玫瑰丛中散步谈心;案发后,布莱一封信气死了美而慧的母亲;出    狱回家,形单影只,感慨万千,都看得人昏昏欲睡。    邦梯号上人才济济,还有个现成的叙述者莫礼逊,许多史料都来自他的札记。他约有三    十多岁,在水手中算老兵了,留着长长的黑发。傅莱亚显然信任他,一出事就跟他商量“反    叛变”,他根据常识回答:“已经太晚了。”但是他第一个动手帮助船长一行人,向救生艇    上投掷器材食物,扛抬食水。那天他的客观冷静大胆,简直像个现代派去的观察者。在法庭    上虽然不像海五德有人撑腰,两人都应对得当,判绞获赦。但是在小说家看来,这些人统不    合格,必须另外编造一个定做的小纸人,为安全便利起见,长篇大论写他,都是任谁也无法    反对的事,例如把海五德年纪加大三岁,到了公认可以谈恋爱的年龄,不致于辜负南海风    光,使读者失望。但是就连这场恋爱也无味到极点,足够向当时美国社会各方都打招呼,面    面俱到。船员中只有他与塔喜堤女人结婚,而他这样母子相依为命,有没有顾虑到母亲是否    赞成,竟一字不提。虽然是土俗婚礼,法律上不生效,也并没有另外结婚,而她也识相,按    照电影与通俗小说中土女与东方女性的不成文法,及时死去,免得偕同回国害他为难。他二    十年后才有机会回塔喜堤,听见说她早已亡故,遗下他的一个女儿,就是那边走来的一个高    大的少妇,抱着孩子。一时百感交集,没认女儿外孙,怕受不了——也避免使有些读者起反    感。一段极尽扭捏之致。    不过是一本过时的美国畅销书,老是锲而不舍的细评起来,迹近无聊。原因是大家都熟    悉这题材,把史实搞清楚之后,可以看出这部小说是怎样改,为什么改,可见它的成功不是    偶然的。同时可以看出原有的故事本身有一种活力,为了要普遍的被接受,而削足适履。它    这一点非常典型性,不仅代表通俗小说,也不限西方。    续集《辟坎岛》没有另起炉灶换个虚构的主角,就不行。虽然口口声声称绮萨贝拉为克    利斯青太太——大概是依照亚当斯晚年的洁本的口吻——言语举止也使人绝对不能想象她跳    草裙舞,但还是改得不够彻底,还有这样的句子:克利斯青反对威廉斯独占土人妻,建议另    想办法,说:“你难道没有个朋友肯跟你共他的女人?”令人失笑。并不是诺朵夫等只会写    男童故事;二人合著的南太平洋罗曼斯还有《飓风》,写早期澳洲的有《植物学湾》,制成    影片都是卖座的名片。辟坎岛的故事苦于太不罗曼谛克,又自有一种生命力,驾驭不了它。    在李察浩书中这故事返朴归真,简直可能是原子时代大破坏后,被隔离的一个小集团,在真    空中,社会制度很快的一一都崩溃了,退化到有些兽类社团的阶段,只能有一个强大的雄    性,其余的雄性限未成年的。辟坎岛人最后靠宗教得救,也还是剩下的唯一的一个强大的雄    性制定的。    近来又出了部小说《再会,克利斯青先生!》写布莱垂涎海五德,妒忌克利斯青与海五    德同性恋爱。辟坎岛上土人起事,克利斯青重伤未死,逃了出来,多年后一度冒险回英国,    在街上重逢海五德,没有招呼。此后仍旧潜返辟坎岛与妻儿团聚,在他常去的崖顶山洞里独    住,不大有人知道。男色是热门题材,西方最后的一只禁果,离《叛舰喋血记》的时代很远    了,书也半斤八两,似乎销路也不错。虽然同是英国出版,作者显然没有来得及看见李察浩    的书。    弗洛依德的大弟子荣(Jung)给他的信上谈心理分析,说有个病例完全像易卜生的    一出戏,又说:“凡是能正式分析的病例都有一种美,审美学上的美感。”——见《弗洛依    德、荣通信集》,威廉麦桧(McGuire)编——这并不是病态美,他这样说,不过因    为他最深知精神病人的历史。别的生老病死,一切人的事也都有这种美,只有最好的艺术品    能比。五 文章寸心 忆胡适之    一九五四年秋,我在香港寄了本《秧歌》给胡适先生,另写了封短信,没留底稿,大致    是说希望这本书有点像他评《海上花》的“平淡而近自然”。收到的回信一直郑重收藏,但    是这些年来搬家次数太多,终于遗失。幸而朋友代抄过一份,她还保存着,如下:    爱玲女士:    谢谢你十月二十五日的信和你的小说《秧歌》!请你恕我这许久没给你写信。    你这本《秧歌》,我仔细看了两遍,我很高兴能看见这本很有文学价值的作品。你自己    说的“有一点接近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我认为你在这个方面已做到了很成功的地步!这    本小说,从头到尾,写的是“饥饿”,——也许你曾想到用《饿》做书名,写的真好,真有    “平淡而近自然”的细致工夫。    你写月香回家后的第一顿“稠粥”,已很动人了。后来加上一位从城市来忍不得饿的顾    先生,你写他背人偷吃镇上带回来的东西的情形,真使我很佩服。我最佩服你写他出门去丢    蛋壳和枣核的一段,和“从来没注意到(小麻饼)吃起来*E嗤*E嗤,响得那么厉害”一    段。这几段也许还有人容易欣赏。下面写阿招挨打的一段,我怕读者也许不见得一读就能了    解了。    你写人情,也很细致,也能做到“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如131—132页写的那    条棉被,如175、189页写的那件棉袄,都是很成功的。189页写棉袄的一段真写得    好,使我很感动。    “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是很难得一般读者的赏识的。《海上花》就是一个久被埋没的    好例子。你这本小说出版后,得到什么评论?我很想知道一二。    你的英文本,将来我一定特别留意。    中文本可否请你多寄两三本来,我要介绍给一些朋友看看。    书中160页“他爹今年八十了,我都八十一了”,与205页的“六十八喽”相差太    远,似是小误。76页“在被窝里点着蜡烛”,似乎也可删。    以上说的话,是一个不曾做文艺创作的人的胡说,请你不要见笑。我读了你的十月的信    上说的“很久以前我读你写的《醒世姻缘》与《海上花》的考证,印象非常深,后来找了这    两部小说来看,这些年来,前后不知看了多少遍,自己以为得到了不少益处。”——我读了    这几句话,又读了你的小说,我真很感觉高兴!如果我提倡这两部小说的效果单止产生了你    这一本《秧歌》,我也应该十分满意了。    你在这本小说之前,还写了些什么书?如方便时,我很想看看。    匆匆敬祝    平安    胡适敬上    一九五五、一.廿五    (旧历元旦后一日)    适之先生的加圈似是两用的,有时候是好句子加圈,有时候是语气加重,像西方文字下    面加杠子。讲到加杠子,二○、三○年代的标点,起初都是人地名左侧加一行直线,很醒    目,不知道后来为什么废除了,我一直惋惜。又不像别国文字可以大写。这封信上仍旧是月    香。书名是左侧加一行曲线,后来通用引语号。适之先生用了引语号,后来又忘了,仍用一    行曲线。在我看来都是“五四”那时代的痕迹,“不胜低回”。    我第二封信的底稿也交那位朋友收着,所以侥幸还在:适之先生:    收到您的信,真高兴到极点,实在是非常大的荣幸。最使我感谢的是您把《秧歌》看得    那样仔细,您指出76页叙沙明往事那一段可删,确是应当删。那整个的一章是勉强添补出    来的。至于为什么要添,那原因说起来很复杂。最初我也就是因为《秧歌》这故事太平淡,    不合我国读者的口味——尤其是东南亚的读者——所以发奋要用英文写它。这对于我是加倍    的困难,因为以前从来没有用英文写过东西,所以着实下了一番苦功。写完之后,只有现在    的三分之二。寄去给代理人,嫌太短,认为这么短的长篇小说没有人肯出版。所以我又添出    第一二两章(原文是从第三章月香回乡开始的),叙王同志过去历史的一章,杀猪的一章。    最后一章后来也补写过,译成中文的时候没来得及加进去。    160页谭大娘自称八十一岁,205页又说她六十八岁,那是因为她向兵士哀告的时    候信口胡说,也就像叫化子总是说“家里有八十岁老娘”一样。我应当在书中解释一下的。    您问起这里的批评界对《秧歌》的反应。有过两篇批评,都是由反共方面着眼,对于故事本    身并不怎样注意。我寄了五本《科歌》来。别的作品我本来不想寄来的,因为实在是坏——    绝对不是客气话,实在是坏。但是您既然问起,我还是寄了来,您随便翻翻,看不下去就丢    下。一本小说集,是十年前写的,去年在香港再版。散文集《流言》也是以前写的,我这次    离开上海的时候很匆促,一本也没带,这是香港的盗印本,印得非常恶劣。还有一本《赤地    之恋》,是在《秧歌》以后写的,因为要顾到东南亚一般读者的兴味,自己很不满意。而销    路虽然不像《秧歌》那样惨,也并不见得好。我发现迁就的事情往往是这样。    《醒世姻缘》和《海上花》一个写得浓,一个写得淡,但是同样是最好的写实的作品。    我常常替它们不平,总觉得它们应当是世界名著。《海上花》虽然不是没有缺陷的,像《红    楼梦》没有写完也未始不是一个缺陷。缺陷的性质虽然不同,但无论如何,都不是完整的作    品。我一直有一个志愿,希望将来能把《海上花》和《醒世姻缘》译成英文。里面对白的语    气非常难译,但是也并不是绝对不能译的。我本来不想在这里提起的,因为您或者会担忧,    觉得我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会糟蹋了原著。但是我不过是有这样一个愿望,眼前我还是想    多写一点东西。如果有一天我真打算实行的话,一定会先译半回寄了来,让您看行不行。    祝近好    张爱玲二月廿日    同年十一月,我到纽约不久,就去见适之先生,跟一个锡兰朋友炎樱一同去。那条街上    一排白色水泥方块房子,门洞里现出楼梯,完全是港式公寓房子,那天下午晒着太阳,我都    有点恍惚起来,仿佛还在香港。上了楼,室内陈设也看着眼熟得很。适之先生穿着长袍子。    他太太带点安徽口音,我听着更觉得熟悉。她端丽的圆脸上看得出当年的模样,两手交握着    站在当地,态度有点生涩,我想她也许有些地方永远是适之先生的学生。使我立刻想起读到    的关于他们是旧式婚姻罕有的幸福的例子。他们俩都很喜欢炎樱,问她是哪里人。    她用国语回答,不过她离开上海久了,不大会说了。    喝着玻璃杯里泡着的绿茶,我还没进门就有的时空交叠的感觉更浓了。我看的《胡适文    存》是在我父亲窗下的书桌上,与较不像样的书并列。他的《歇浦潮》、《人心大变》、    《海外缤纷录》我一本本拖出去看,《胡适文存》则是坐在书桌前看的。《海上花》似乎是    我父亲看了胡适的考证去买来的。《醒世姻缘》是我破例要了四块钱去买的。买回来看我弟    弟拿着舍不得放手,我又忽然一慷慨,给他先看第一二本,自己从第三本看起,因为读了考    证,大致已经有点知道了。好几年后,在港战中当防空员,驻扎在冯平山图书馆,发现有一    部《醒世姻缘》,马上得其所哉,一连几天看得抬不起头来。房顶上装着高射炮,成为轰炸    目标,一颗颗炸弹轰然落下来,越落越近。我只想着:至少等我看完了吧。    我姑姑有个时期跟我父亲借书看,后来兄妹闹翻了不来往,我父亲有一次扭怩的笑着咕    噜了一声:“你姑姑有两本书还没还我。”我姑姑也有一次有点不好意思的说:“这本《胡    适文存》还是他的。”还有一本萧伯纳的《圣女贞德》,德国出版的,她很喜欢那米色的袖    珍本,说:“他这套书倒是好。”她和我母亲跟胡适先生同桌打过牌。战后报上登着胡适回    国的照片,不记得是下飞机还是下船,笑容满面,笑得像个猫脸的小孩,打着个大圆点的蝴    蝶式领结,她看着笑了起来说,“胡适之这样年轻!”    那天我跟炎樱去过以后,炎樱去打听了来,对我说:“喂,你那位胡博士不大有人知    道,没有林语堂出名。”我屡次发现外国人不了解现代中国的时候,往往是因为不知道五四    运动的影响。因为五四运动是对内的,对外只限于输入。我觉得不但我们这一代与上一代,    就连大陆上的下一代,尽管反胡适的时候许多青年已经不知道在反些什么,我想只要有心理    学家荣(Jung)所谓民族回忆这样东西,像“五四”这样的经验是忘不了的,无论湮没    多久也还是在思想背景里。荣与弗洛伊德齐名。不免联想到弗洛伊德研究出来的,摩西是被    以色列人杀死的。事后他们自己讳言,年代久了又倒过来仍旧信奉他。    我后来又去看过胡适先生一次,在书房里坐,整个一道墙上一溜书架,虽然也很简单,    似乎是定制的,几乎高齐屋顶,但是没搁书,全是一叠叠的文件夹子,多数乱糟糟露出一截    子纸。整理起来需要的时间心力,使我一看见就心悸。    跟适之先生谈,我确是如对神明。较具体的说,是像写东西的时候停下来望着窗外一片    空白的天,只想较近真实。适之先生讲起大陆,说“纯粹是军事征服”。我顿了顿没有回    答,因为自从一九三几年起看书,就感到左派的压力,虽然本能的起反感,而且像一切潮流    一样,我永远是在外面的,但是我知道它的影响不止于像西方的左派只限一九三○年代。我    一默然,适之先生立刻把脸一沉,换个话题。我只记得自己太不会说话,因而梗梗于心的这    两段。他还说:“你要看书可以到哥伦比亚图书馆去,那儿书很多。”我不由得笑了。那时    候我虽然经常的到市立图书馆借书,还没有到大图书馆查书的习惯,更不必说观光。适之先    生一看,马上就又说到别处去了。    他讲他父亲认识我的祖父,似乎是我祖父帮过他父亲一个小忙。我连这段小故事都不记    得,仿佛太荒唐。原因是我们家里从来不提祖父。有时候听我父亲跟客人谈“我们老太    爷”,总是牵涉许多人名,不知道当时的政局就跟不上,听不了两句就听不下去了。我看了    《孽海花》才感到兴趣起来,一问我父亲,完全否认。后来又听见他跟个亲戚高谈阔论,辩    明不可能在签押房撞见东翁的女儿,那首诗也不是她做的。我觉得那不过是细节。过天再问    他关于祖父别的事,他悻悻然说:“都在爷爷的集子里,自己去看好了!”我到书房去请老    师给我找了出来,搬到饭厅去一个人看。典故既多,人名无数,书信又都是些家常话。几套    线装书看得头昏脑胀,也看不出幕后事情。又不好意思去问老师,仿佛喜欢讲家世似的。    祖父死的时候我姑姑还小,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微窘的笑着问:“怎么想起来问这    些?”因为不应当跟小孩子们讲这些话,不民主。我几下子一碰壁,大概养成了个心理错    综,一看到关于祖父的野史就马上记得,一归入正史就毫无印象。    适之先生也提到不久以前在书摊上看到我祖父的全集,没有买。又说正在给《外交》杂    志(“ForeignAffairs”)写篇文章,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他们    这里都要改的。”我后来想看看《外交》逐期的目录,看有没有登出来,工作忙,也没看。    感恩节那天,我跟炎樱到一个美国女人家里吃饭,人很多,一顿烤鸭子吃到天黑,走出    来满街灯火橱窗,新寒暴冷,深灰色的街道特别干净,霓虹灯也特别晶莹可爱,完全像上    海。我非常快乐,但是吹了风回去就呕吐。刚巧胡适先生打电话来,约我跟他们吃中国馆    子。我告诉他刚吃了回声吐了,他也就算了,本来是因为感恩节,怕我一个人寂寞。其实我    哪过什么感恩节。    炎樱有认识的人住过一个职业女宿舍,我也就搬了去住。是救世军办的,救世军是出名    救济贫民的,谁听见了都会骇笑,就连住在那里的女孩子们提起来也都讪讪的嗤笑着。唯有    年龄限制,也有几位胖太太,大概与教会有关系的,似乎打算在此终老的了。管事的老姑娘    都称中尉、少校。餐厅里代斟咖啡的是醉倒在鲍艾里(TheBowery)的流浪汉,她    们暂时收容的,都是酒鬼,有个小老头子,蓝眼睛白镑镑的,有气无力靠在咖啡炉上站着。    有一天胡适先生来看我,请他到客厅去坐,里面黑洞洞的,足有个学校礼堂那么大,还    有个讲台,台上有钢琴,台下空空落落放着些旧沙发。没什么人,干事们鼓励大家每天去喝    下午茶,谁也不肯去。我也是第一次进去,看着只好无可奈何的笑。但是适之先生直赞这地    方很好。我心里想,还是我们中国人有涵养。坐了一会出来,他一路四面看着,仍旧满口说    好,不像是敷衍话。也许是觉得我没有虚荣心。我当时也没有琢磨出来,只马上想起他写的    他在美国的学生时代,有一天晚上去参加复兴会教派篝火晚会的情形。    我送到大门外,在台阶上站着说话。天冷,风大,隔着条街从赫贞江上吹来。适之先生    望着街口露出的一角空镑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雾,不知道怎么笑眯眯的老是望着,看怔住    了。他围巾裹得严严的,脖子缩在半旧的黑大衣里,厚实的肩背,头脸相当大,整个凝成一    座古铜半身像。我忽然一阵凛然,想着:原来是真像人家说的那样。而我向来相信凡是偶像    都有“粘土脚”,否则就站不住,不可信。我出来没穿大衣,里面暖气太热,只穿着件大挖    领的夏衣,倒也一点都不冷,站久了只觉得风飕飕的。我也跟着向河上望过去微笑着,可是    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那是我最后一    次看见适之先生。我二月里搬到纽英伦去,几年不通消息。一九五八年,我申请到南加州亨    享屯·哈特福基金会去住半年,那是AP超级市场后裔办的一个艺文作场,是海边山谷里一    个魅丽的地方,前年关了门,报上说蚀掉五十万。我写信请适之先生作保,他答应了,顺便    把我三四年前送他的那本《秧歌》寄还给我,经他通篇圈点过,又在扉页上题字。我看了实    在震动,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写都无法写。    写了封短信去道谢后,不记得什么时候读到胡适返台消息。又隔了好些时,看到噩耗,    只惘惘的。是因为本来已经是历史上的人物?我当时不过想着,在宴会上演讲后突然逝世,    也就是从前所谓无疾而终,是真有福气。以他的为人,也是应当的。    直到去年我想译《海上花》,早几年不但可以请适之先生帮忙介绍,而且我想他会感到    高兴的,这才真正觉得适之先生不在了。往往一想起来眼睛背后一阵热,眼泪也流不出来。    要不是现在有机会译这本书,根本也不会写这篇东西,因为那种怆惶与恐怖太大了,想都不    愿意朝上面想。    译《海上花》最明显的理由似是跳掉吴语的障碍,其实吴语对白也许并不是它不为读者    接受最大的原因。亚东版附有几页字典,我最初看这部书的时候完全不懂上海话,并不费    力。但是一九三五年的亚东版也像一八九四年的原版一样绝版了。大概还是兴趣关系,太欠    传奇化,不sentimental①。英美读者也有他们的偏好,不过他们批评家的影响    较大,看书的人多,比较容易遇见识者。十九世纪英国作家乔治·包柔(GeorgeBo    rrow)的小说不大有人知道——我也看不进去——但是迄今美国常常有人讲起来都是乔    治·包柔迷,彼此都欣然。    要是告诉他们中国过去在小说上的成就不下于绘画瓷器,谁也会露出不相信的神气。要    说中国诗,还有点莫测高深。有人说诗是不能诵的。小说只有本《红楼梦》是代表作,没有    较天真的民间文学成份。《红楼梦》他们大都只看个故事轮廓,大部分是高鹗的,大家庭三    角恋爱,也很平常。要给它应得的国际地位,只有把它当作一件残缺的艺术品,去掉后四十    回,可能加上原著结局的考证。我十二三岁的时候第一次看,是石印本,看到八十一回“四    美钓游鱼”,忽然天日无光,百样无味起来,此后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最奇怪的是宝黛见面    一场之僵,连他们自己都觉得满不是味。许多年后才知道是别人代续的,可以同情作者之如    芒刺在背,找到些借口,解释他们态度为什么变了,又匆匆结束了那场谈话。等到宝玉疯了    就好办了。那时候我怎么着也想不到是另一个人写的,只晓得宁可翻到前面,看我跳掉的做    诗行令部分。在美国有些人一听见《海上花》是一八九四年出版的,都一怔,说:“这么    晚……差不多是新文艺了嘛!”也像买古董一样讲究年份。《海上花》其实是旧小说发展到    极端,最典型的一部。作者最自负的结构,倒是与西方小说共同的。特点是极度经济,读着    像剧本,只有对白与少量动作。暗写、白描,又都轻描淡写不落痕迹,织成一般人的生活的    质地,粗疏、灰扑扑的,许多事“当时浑不觉”。所以题材虽然是八十年前的上海妓家,并    无艳异之感,在我所有看过的书里最有日常生活的况味。    胡适先生的考证指出这本书的毛病在中段名士、美人大会一笠园。我想作者不光是为了    插入他自己得意的诗文酒令,也是表示他也会写大观园似的气象。凡是好的社会小说家——    社会小说后来沦为黑幕小说,也许应当照novalofman-ners评为“生活方式    小说”——能体会到各阶层的口吻行事微妙的差别,是对这些地方特别敏感,所以有时候阶    级观念特深,也就是有点势利。作者对财势滔天的齐韵叟与齐府的清官另眼看待,写得他们    处处高人一等,而失了真。    管事的小赞这人物,除了为了插入一首菊花诗,也是像“诗婢”,间接写他家的富贵风    流。此外只有第五十三回齐韵叟撞见小赞在园中与人私会,没看清楚是谁。回目上点明是一    对情侣,而从此没有下文,只在跋上提起将来“小赞小青挟资远遁”,才知道是齐韵叟所眷    妓女苏冠香的婢女小青。丫头跟来跟去,不过是个名字而已,未免写得太不够。作者用藏闪    法,屡次借回目点醒,含蓄都有分寸,扣得极准,这是唯一的失败的例子。我的译本删去几    回,这一节也在内,都仍旧照原来的纹路补缀起来。    像赵二宝那样的女孩子太多了,为了贪玩、好胜而堕落。而她仍旧成为一个高级悲剧人    物。窝囊的王莲生受尽沈小红的气,终于为了她姘戏子而断了,又不争气,有一个时期还是    回到她那里。而最后飘逸的一笔,还是把这回事提高到恋梦破灭的境界。作者尽管世俗,这    种地方他的观点在时代与民族之外,完全是现代的,世界性的,这在旧小说里实在难得。    但是就连自古以来崇尚简略的中国,也还没有像他这样简无可简,跟西方小说的传统刚    巧背道而驰。他们向来是解释不厌其详的,《海上花》许多人整天荡来荡去,面目模糊,名    字译成英文后,连性别都看不出,才摸熟了倒又换了一批人。我们“三字经”式的名字他们    连看几个立刻头晕眼花起来,不比我们自己看着,文字本身在视觉上有色彩。他们又没看惯    夹缝文章,有时候简直需要个金圣叹逐句夹评夹注。    中国读者已经摒弃过两次的东西,他们能接受?这件工作我一面做着,不免面对着这些    问题,也老是感觉着,适之先生不在了。五 文章寸心 编后记    张爱玲(1920-),出身于上海,名门闺秀。1952年赴香港。1966年定居    美国。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张爱玲占有一席重要位置。四十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生涯。主要    作品有:散文集《流言》、散文小说合集《张看》、中短篇小说集《传奇》、长篇小说《倾    城之恋》、《秧歌》、《赤地之恋》。晚年从事中国文这评价和《红楼梦》研究。    张爱玲的作品,不论是小说还是散文,几乎都是以上海、香港等大都市作为背景的。她    特别敏感都市生活的大雅大俗,一份独特的见解,一种越轨的笔致,十分耐人玩味。《都市    的人生》林林总总五十篇什,大多选自《流言》、《张看》等集子,此外还收集了一些散落    在书刊中的单篇,计三十万言,包纳了张爱玲各个时期的散文力作。    在本书编选过程中,株汴日报社聂鑫森先生、王元长先生、张萍女士给予了热情的帮    助,在此,一并表示深深的谢意!    选编者    1992年1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