瑆玥的含义:丁启阵

从乡村建筑看国共势力的消长

丁启阵

我的老家，浙东乡村到处可以看到形制阔大、细节精美的老屋。不用说，这些老屋都曾是旧时代富贵人家的住宅。考证起来，它们的历史大都在七八十年以上，有的甚至超过一百年。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修建于民国时期。原因很简单，浙江省是辛亥革命的风起云涌之地，是中华民国党政军最重要领导人蒋介石的老家，因为革命军功或夤缘投机发达起来的人，不在少数。他们荣归故里之时，在家乡修建一座像样一些的住宅，在情理之中。今年春节在岭根村的一座民国老宅院子里，我看到了一幅有趣的地面卵石镶嵌图案，阴阳两面交叉的国民党青天白日旗帜。

本镇辖下的岭根村，一个只有五六百人口的山间小村子，民国时期竟然出了八位高级将领，有南京孙中山临时政府临时参议院议员王文庆，光复会女将领王素常，广州虎门要塞司令官王萼，国民革命军参谋本部第一厅厅长王纶（中将），国民党陆军总医院院长王维（少将），国民党新编青年军副军长王加均（少将），国民党海门要塞司令王辅成（中将）等，因而被称为“将军村”。这些人，当然有一部分原本就是富家出身，但大多数是普通人家的孩子通过读书、革命而发达起来的。据老辈人讲，镇子上两位民国时期官做得最大的人物，周至柔（曾任国民党空军总司令）和屈映光（曾任北洋政府山东省省长、内务总长，国民政府赈济委员会副委员长），都是普通人家出身。周至柔父亲曾在清朝做过低级军官，后来开了一爿中药铺，家境稍微富裕些，屈映光家是穷得学费都需要跟人告贷的。

这些中华民国时期的光鲜人物，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期的命运，众所周知，无须我赘言。他们留下的宅院，无一例外，都被分给穷苦人了，一所宅院住进去十家八户的，情形一如北京的四合院变成大杂院。在“破四旧”的那些年头，这些宅院曾遭受了严重的人为损坏。我亲眼看到，许多宅院精美的木石雕刻，突出的部分，例如人头，一律被凿去，被挖掉。但是，出人意料，这些“反动派”们遗留下来的木石砖瓦大宅，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基本上都经受住了四十年风雨、虫蚁、人为的摧残，屹立不倒，雄踞乡间。那期间，偶尔也有村民因为劳力众多，年终结算有钱拿，或者儿女众多住不下，会造一两间房屋。但是，这种房屋，都是简单的木结构、砖墙瓦顶的两层楼房，东倒西歪，做工粗糙，跟那些民国老宅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东西。那个年代最好的建筑，是生产队、大队的公房和中小学的教学楼，但也无非是间数多一些，砖墙粉刷得白一些。论形制，论精美，都无法跟那些民国老宅同日而语。居住在那些老宅中的人们，神情言语间都有轻易可以捉摸到的优越感。

这些木石砖瓦大宅的厄运，开始于改革开放之后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村镇居民搞副业、做包工头、经商、办企业挣了些钱，或者并未挣到钱但是迫于形势也不得不求亲靠友东挪西借——掀起了修建以钢筋水泥为主要材料的新住宅的热潮。钢筋水泥为主要材料的新型住宅，因为具有耐风雨、容易防火、空间敞亮、不怕虫蚁、保温隔热、能安装冲水马桶等诸多优点，一下子就使那些老宅相形见绌，黯然失色。挣到钱的，没挣到钱但能借到钱的，都以能尽快造起新房、搬离老宅为脸上有光。人们争先恐后，纷纷逃离昔日为之感到荣耀的老宅。一时没有能力逃离老宅的，也早失去了给老宅修漏补缺的兴致。那些老宅，便在被遗弃和半遗弃的状态中，迅速地败坏、颓圮下去。即使是不幸遭了火灾，变为一片瓦砾，人们也能泰然处之，并不怎样感到难过。

民国老宅和改革开放后钢筋水泥住宅的兴衰消长，仿佛是国共势力较量消长的一种象征。国民政府的军政力量溃退到台湾岛之后，其物质（文物）力量虽然经受了许多政治暴力的摧残，但依然顽强地存在了三四十年。促使它们真正消亡的原因，并非政治暴力，而是柔若无形的经济政策。其中道理，有点像一则叫《北风和太阳》的寓言故事所讲述的。北风跟太阳打赌，看谁能更快让地面上的行人脱下身上的衣服。结果，无论北风怎样使劲地吹刮，也没能使行人脱下他身上的一件衣服，他反而捂得更紧；而太阳只是静静地照耀，却使他自动地一件件脱下身上的衣服。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内战早已结束，现在是讲和平、讲统一的年代，国共不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了。因此，我希望较量消长不要太极端，太绝对，得饶人处且饶人。直白地说，我希望，浙东乡村那些包括民国老宅在内有一定历史文物价值的建筑，地方政府能够想些办法、拨点经费，做些抢救和保护工作。据我所知，像我这样，对寻访乡村古老建筑怀有浓厚兴致的人越来越多。这说明，这些老宅安慰人心的人文价值是客观存在的，并非我的主观偏见和特殊爱好。

                                                   2012-2-3

 遭了火灾的老宅

 将军村

 王文庆故居大门

 祠堂中的老戏台

 院子地面乱石镶嵌成的国民党青天白日旗帜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