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歌读书心得:亦舒《十天》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13:05:24
 
 第1章
 
  屋子都整理得差不多了,房间里空空如也,衣柜都剩下些衣架子。
  我人是紧得不得了,每天不停的办事,精神紧张,晚上睡不着。早上还得匆匆起床。
  还有那么一大班亲戚朋友要应付,这个要吃饭,那个要见面,我的天。
  可是幸亏没有什么空下来的时候,让我有机会思想,否则倒也是彷徨的。
  十天后,只有十天,我便得嫁出去了。
  嫁到一个十万八千里路外的地方去,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只有国栋一个人。
  我怀疑我是否可以习惯这种生活,在那种地方生活,是清苦的。在家里我并没有吃过苦,谁也不晓得将来会怎么样,我为自己担心。
  国栋的工作极忙,他将会要争取每一分钟去工作,大部分的家里事务,会落在我头上,我老实说,并没有这种经验,能不能吃得消,也是问题。
  我是很知道自己的。
  但是国栋说他晓得我的毛病,什么都可以"慢慢来,慢慢学"。我感激他。
  于是他在四个月前去了,替我办好了手续,叫我随后跟着走。但是我做事是这么样不灵活,使日子耽搁了。
  母亲有意无意之间,也不催促我。
  当然,去了之后,也有那么一一两年不容易见面,她何必催我。最急的大概是国栋。
  但是他一直原谅我,我说过他清楚我。
  房间整理了一个月。
  母亲将所有可以带的东西都替我打包。
  我几乎怀疑所有到外国去的人当中,我带的东西一定是最多的了。
  现在也快了,只有十天,我便可以去见国栋了。
  不管生活如何,我总算是与自己爱的人在一起。
  只要是这样,我想我不会介意。
  妹妹觉得一个人可以睡间大房间是好事,但是她不舍得我,这也是常情。
  也许正是因为太忙了,我没有太多的时候去丰富感情。
  我没有时间去觉得难过。
  可能到了国栋那里,样样安定下来了,我会大哭一场,甚至是两场、三场。
  在这十天里,我要好好的使爸妈开心一下。
  然后是妈发觉我的枕头套子不够。
  她说我至少需要六对,以便替换。现在只买了四对,还有两对怎么办。
  她是这样的担心,其实枕头套子哪里都有,可惜我不能多说话,否则她会叫我连牙膏牙刷都带去。
  我答应她出去买。
  "穿条裙子出去,老是牛仔裤算什么?"她又啰嗦。
  "可是裙子都收到箱子里去了!"我嚷,"妈,才那么十天工夫,你就别管我了吧?"
  妈看我一眼。
  我将头发梳起来,扎好,拿起皮包——
  "你这样出去,碰到国栋的家人,会以为国栋娶个嬉皮士了,我的天。"
  "让他们去想好了。"我说。
  "喂!若儿——"
  我关上了门。
  在门外我实实在在的松了一口气,老天,再受母亲什么都要管的脾气,真是负担。
  这世界上只有两种母亲,一种理得太多,一种什么也不理。我的妈是前者。
  但是她很快活。
  国栋是她喜欢的男孩子,我知道。
  我跳进我的跑车,这辆车子,决定卖出去了。
  原来妹妹想要的,但是妈说她一则年龄不够,二则她再也不准家中有第二个女孩子开这么快的车子。
  我将车子开出市区,停在一家百货公司面前,进去买那枕头套子。
  我选了好几十分钟,最后我想反正买了,不如替妹妹也买几套,爸妈大概也需要新的,于是买了一大堆。
  我捧着东西出门,跑到车子门口一看,倒抽一口冷气,我的车头灯!我的天,怎么回事?
  我呆在那里。
  车子右边的车灯全部烂了,就算是前面的车子倒后不小心,也不会这样子,这明明是从右边撞出去,弄成这样子的。
  找谁去呢,算我晦气。
  我叹口气,放下东西,开了车门。
  我想要走,可是心里又气愤,岂有此理,我又出去看那盏车灯。
  我的天!
  "你的车?"背后有人问我。
  我转头一看,看到一个男孩子,年纪轻轻,头发长长的,有很好看的眉毛。下巴。
  "是。"
  他笑笑,"我撞坏了你的车。"
  "是你?"我问。
  "是。"他答。
  我倒有点意外,做了这种事,很少有人会跑上来承认,他居然那么做了。
  "你要怎么样?"我问。
  他笑,"这话应该是我说的。"
  我侧着头,皱着眉看他。这个男孩子的声音。有点低,有点重,但是很轻快的。他的笑,实在有点轻蔑。
  "你认为我该怎么样?"我问。
  "接受我道歉,接受我赔偿。"
  "OK。"我说。
  "那就好了。"他说。
  他脱下跑车手套,伸出一只手来。
  "姓沈。"他说,"我叫仲明。"
  他那双跑车手套,是那么漂亮,我默默不作声,我只好也伸手与他握一握。
  "对不起。"他笑了。
  "你开的是什么车子?"我问。
  他用手一指。
  我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不错,那是辆名贵的车子,黄得耀眼,但是左边也擦去一大片漆。
  "搭你的车好不好?"他问。
  我点点头。
  "把车子开到厂里去吧。"他又说道。
  他像在那里教训我,我横他一眼。
  他年纪那么轻,甚至是比我小几岁。
  我将车子拐弯,驶到厂去。
  "开得不错。"
  我笑了一笑,不出声。
  然后他也沉默了,双手抱在胸前。
  到了车厂,我交下了车,他写了地址姓名,叫厂把车子寄到他那边去。
  "谢谢。"我说。
  "哪里哪里,害你几天没车用。"他说。
  我只好朝他笑笑。
  他一定是个不合常理的人,我想。
  我摊摊手。
  "怎么?"
  "你要我开车送你回去呢?还是我叫车送你?"
  "我可以自己回去。"
  "我送你。"他说。
  他征求我的意见,可说了等于没说,他扬手叫来部车子。
  我上车,他也跟着上来,我手里还提着那几包东西。
  我告诉司机我住的地方。
  然后我看他一眼,他大概也晓得我住的地方了。
  他不出声。双手依然抱在胸前,那是他习惯。
  他那副样子,证明他只是要赔偿损失,并不是对我有什么不良企图。然后我看看自己,笑了起来,正如母亲所说,我穿得那个样子,谁会来看我。真是多余。
  到了门口,我向他笑笑,"再见。"
  他点点头,也没下车。
  我站在路边,看着他原路去了。
  妈说:"出了那么久。"
  "一个人,撞坏了我的车灯,拿去修了。"
  "谁?"
  "不知道。"我忽然想起,我没告诉他我是谁。
  "倒霉。"妹妹说。
  我笑笑,放下枕头套子。
  那个男孩子,我喜欢那种人。
  我喜欢他的眉,很少有那么直的那么浓的眉。
  我晓得那种男孩子。那种是聪明的男孩子。
  妹妹问:"你呆呆的想什么?"
  "没什么。"
  "你就快上飞机了,母亲说,她要送她的珍珠给你。"
  "叫妈别送我。"我说。
  "妈爱你。"妹妹笑。
  "我担心死了,"我用手托住头,"这样的时候,她还用这种事情来烦我。"
  "她烦吗?"妹妹说,"你到了那边,要多写信。"
  "去你的。"我说,"连你自己都烦起来了。"
  妹妹笑笑,不出声。
  "你越长越漂亮了,今天我碰见的那个男孩子,可以做你的男朋友。"我说。
  "谁?"她问。
  "我也不晓得。"我说。
  "姊,你神经了。"她笑,"怎么介绍啊?"
  "很好的男孩子,真的。很有性格。"我说。
  "你对他印象深吗?"
  "很深。"
  "比对国栋哥深吗!"
  "嘿,我见了他近三十次,才知道他是谁。"
  "没那么惨吧?姊姊,"妹妹笑,不出声。
  "真的。"我笑。
  "可是你还是嫁给他了,是不是?"妹妹问。
  "那也好,印象不深,有印象不深的好处。"
  妹妹大笑,"你这话让国栋哥听见了,怎么办?"
  "你不说,他听得见吗?"
 
 
 
 
 
 第2章
 
  妹妹又笑,"其实这一次,他应该来接你的。"
  "算了,省一张来回机票,有什么不好?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对了,姊,你没嫁出去,就替人家省钱。"
  "去你的。"
  "那辆车子,几时可以拿出来啊?"
  "不晓得,三几天的事。"
  "你怎么老是魂不守舍的?姊姊!"
  "车子又不是我撞的,人家撞我的!你别理那么多了,还是打算打算,看你怎点布置这房间是真。"
  "还有九天,姊,你就得走了。"妹妹说。
  "是的,还有九天。"
  我看着窗外,天渐渐的暗下未,今天是过去了。
  第二天,我在吃饭,喝牛肉汤。
  妹妹忽然叫了起来,"咦,姊,你那辆跑车,驶过来了!"
  "什么?"我放下碗,冲到窗口去看。
  "看,那儿不是吗?"妹妹说,"还拼命在按喇叭呢!"
  可不是,我那辆车子还停在楼下。
  "我下去一会儿。"我说。
  妈在后头说:"喂!你疯啦?整天穿一件破汗衫,牛仔裤,现在嘴也不抹,就下楼去?叫国栋家人看见了——"
  我才不理呢。
  她的话还没讲完,我就出去了。
  我奔到楼下,一撑腰,低头一看,把我的车子驶回来的,果然是那个沈仲明。
  "这么快就修好了?"我问,"才一天!"
  "我去催他们的。"他笑,"他们就是懒。"
  "怎么晓得我的地址?"我问。
  "车行里的人有记录。"
  "啊。"
  他下车,"相当好的车子。"他说。
  "比起你那辆,差远了。"我说。
  "也不见得。"他客气。
  他手上还是戴皮手套,向我微微弯着腰。
  我呆着,说什么好呢?谢他吗?还是怎么样?
  "你——"他笑了出来,"怎么?"他问。
  我也笑,"没什么,我刚在吃饭。"我说。
  "对不起。"
  "哪里。"我说,"你这么远来,请进来坐坐,好吗?"
  "上你家?"
  "为什么不可以?我有个很漂亮的妹妹。"
  他一呆,笑了。"好!"
  我带他上屋子,妹妹早在门边等我了。
  "我妹妹。"我说。
  他看妹妹一眼,朝我笑了,我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他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我又觉得没关系。
  "谁呀,若儿?"妈出来。
  "我妈妈。"我又介绍。
  沈仲明这孩子马上一鞠躬,妈脸上虽然有点疑惑,但也笑了出来。
  我又拿起了饭碗,"随便坐,别客气。我妹妹,她叫婉儿。"我说。
  他点点头。妹妹看了他好几眼,我向妹妹眨眨眼。
  他脱了手套,女佣人替他倒了茶。他很高兴。"车子修好了,我放下心来。"
  "可真的得修好,我要将它交给朋友了。"我说。
  "为什么?"他问,"交给朋友?这么好的车子?"
  "我姊姊,她要到别处去了。"妹妹在一边说。
  "别处?"沈仲明一怔。
  "嗯,"我说,"所以车子要让出去了。"
  "但是这车子,让不到什么价钱。"他说。
  "那当然。"我叹口气。
  "妈叫姊姊不要卖的。"婉儿说。
  我白婉儿一眼。婉儿笑了。我想婉儿与我有同样的感觉。沈仲明是很容易亲切起来的那种人。
  "那么卖给我好了。"
  "那怎么可以?"我怀疑的说,"我根本不认识你。"
  "你至少知道我是沈仲明,你呢。你叫什么?"
  我的天,我忘了告诉他我的名字。
  "我叫若儿。"我说。
  "那还好一点,好了,现在我们两个人已能认得了,你的车子怎么样?"
  "我已经答应那个朋友了,对不起。"
  他笑笑,不出声了。
  "姊还有八天半就要走了。"婉儿说。
  "是的。"
  他看着我,"多可惜,我们只可以做八天半朋友了。"
  "婉儿可不走。"我说。
  我很有要将婉儿推销给他的意思。
  我想他也看得出来,沈仲明笑了。
  我看着她,有点不好意思,婉儿白了我一眼。
  我低下了头。
  沈仲明说:"八天半也好,九天也好。"
  他是什么意思呢?
  "如果你不介意,我今天晚上,想请你吃一顿饭。"他说。
  "我?"我指着自己。
  "是的。"
  我笑出来。"为什么?"
  "我喜欢你,无论怎么样,还有几天,是不是?"
  我听了这活,呆住了,婉儿也呆呆的。
  "我要请你吃饭。"他说。
  "好,吃饭没关系,"我说,"只是我的衣服,全收拾好了,穿什么去?"
  "穿牛仔裤,我不在乎。"他牵牵嘴角。
  我又笑了,"那怎么行?"
  "也许你可以穿我的衣服。"婉儿说。
  "我不去可以吗?"我问他。
  "不可以,我这么远来请你,你怎么可以不去?"
  "噢你——"
  "姊,你可以去吗?为什么不去?"婉儿说。
  我笑了,"是的,我似乎应该大方一点。"
  "我能去吗?"婉几天真的问。
  这个十六岁的孩子。
  "我下次请你。"沈仲明马上说。
  婉儿耸耸肩,"好吧,你要记得啊。"
  "当然。"他站起来,"七点半我开车来接你。"
  我点点头,"今天!"
  "是的,"他说,"今天。"
  他告辞了,我们送他到门口。
  "这,"婉儿问,"就是你要介绍我认得的那个男孩子吗?"
  "是的。"
  "好是很好,不过他好像他对你比较有兴趣一点。"
  "胡说。"
  "我哪里有胡说了?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我比他大好几岁呢。"
  "也许他不晓得。"
  "这没可能,我们已经告诉过他,我还有几天就要走了。"我说。
  妹妹抿着唇偷偷的笑,"他并不介意。"
  "去你的。"
  "我可没有乱吹牛,也许他对你一见钟情了。"
  "看小说看得大多了,你这个小神经。"
  "你今天晚上去不去?"妹妹问,"借衣裳给你。"
  "好的。"
  她吐吐舌头,"国栋哥知道了,不知道怎么想?"
  "笑话,难道他现在就不见女人了吗?"
  "说起来好象也有点道理。"妹妹一直在笑。她的笑,笑得人牙痒痒的,讨厌!
  我怔怔的想,我应该拒绝这个男孩子的。
  妹妹说得对,国栋知道了,会有什么感想呢?
  只是出去一次,但是没有必要引起他的疑惑?
  他在很远,不错,但这不是我欺骗他的道理。
  我在换衣服的时候呆了很久,不晓得如何是好。
  去一次好了,当他是朋友。
  但是我心里又问自己,果真只是朋友吗?
  我的朋友那么多,现在都尽量疏远了。
  甚至是一班男孩子来找我,我都避着嫌疑。
  这一次是为了什么,我会这么做?我不明白。
  我将妹妹的衣服脱下来,躺在床上想。
  这孩子似乎有很大的吸引力,我想见他。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想见他呢?为什么?
  他有什么地方是特别对劲的呢?不见得。
  他也是一个人,甚至不是特别英俊的男孩子。
  我怀疑自己不大对劲了,天下有很多怪事,我希望怪事不要发生在我身上。
  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去还是不去?
  看看钟,已经七点多了。
  我撩开窗帘,街角上正停着他的黄色车子。
  我心里紧张。
  他不但准时,而且早到十分钟,我怎么办?
  应该下楼去呢?还是不去?我叹了一口气。
  下去也好,大方一点。
  我匆匆的套上裙子,梳了梳头,便出了房门。
  我不住的埋怨自己:反正都是去了,何必多思虑?思虑的结果,不过如此而已!
  我来到街角,刚刚准时。
  他替我开了车门。
  我向他点点头,跨进车子。
  他不响,看了我好一会儿。
  我脸是什么化妆都没有的,不知道他看了有什么感想。
  我只穿了一件借来的裙子,幸亏只比妹妹胖了一点点,不然也套不上去。
  我尴尬的想,他在看什么呢?
  他开动了车子。
 
 
 
 
 
 第3章
 
  我一定得讲,他的驾驶技术,确是一流的。
  "你真的只还有九大就要走了?"他问。
  "现在该说只有八天了。"我笑笑的答。
  "去哪间学校念书?"他问我。
  "我不是去念书。"
  "什么?"
  "我去嫁人。"
  "嫁——"他呆了。
  "是的,嫁人。"
  "你——?"他笑笑,"你骗人,你还那么小。"
  "我不小了,这年头,十六七岁也可以嫁人。"
  "可是你——"
  "我今年二十一岁了。"我说,"足足二十一岁。"
  "不相信。"他说,"你看上去只有十八岁。"
  "不由你不信,那是事实。"我告诉他。
  "嫁谁?"
  "一个男人,我们认识得已有四五年了。"
  "真的嫁他?"
  "是的。"
  "不会后悔?"
  "唉,我们是相爱的。为什么会后悔?"
  "我还是不相信。"沈仲明说。
  "怎么会呢?"我说。
  "昨天,我的车了撞了你,你出来发现之后,那种手足无措的表情,像一个小女孩子,几乎没有驾驶执照,这样的女孩子,怎么会去嫁人?"
  我笑了,"这很恭维。"
  "你看上去很小。"
  "是因为我穿了妹妹的裙子?"
  "无论你嫁给谁,那个人是不懂得欣赏你的。"
  "我没有什么好值得欣赏的。"我说。
  "有,你值得欣赏的地方太多太多了,"他笑笑,"我是比较懂的一个。"
  我一呆。
  "可惜我不想今年就结婚,否则我会叫你留下。"
  "这是什么话?"我有点气。
  "我心里面的话,你不喜欢人家说假话吧?"
  "当然不,但是有时候,生人里面也得隐藏一点。"
  "我不喜欢。"
  "沈仲明,你说话说得像个孩子。"
  "我二十岁了。"他笑笑的说:"你几月出世?"
  "十月。"
  "看,五月,我是五月生的,你只比我大几个月而已,别老说我是个孩子了,好不好?"
  "你别嬉皮笑脸的了。"我说。
  "多痛苦,我刚认识你,你就要去嫁人了。也许我真的应该小心驾驶的。"
  他苦笑。
  我留神他的表情,他好似真的没有吹牛的意思。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吃饭?"他问我。
  "随你。"
  他将车子兜了个圈子,泊好,看看我他说:"到了。"
  我与他下车。妹妹的裙子太短,使我觉得难堪。
  他看我几眼,"嫁人。"他喃喃地说。
  怎么会叫我碰到了这个男孩子的呢?我想。
  吃饭的时候他又沉默寡言了,不出声。他的脸,现在有点沉沉的,但是笑起来的时候,就不同了,非常的稚气。
  我喜欢他,他可以做一个很好的男朋友,婉儿与他看上去很配对。
  吃完饭,他付帐,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比他大,几个月也是大,似乎应该由我付帐。
  但是我没与他争,我们毕竟还不太熟。
  "你要去看电影?"他问,"去看一场吧。"
  天地良心,我是很想去看的,但是我应不出口。
  我并不想回家,与他在一起,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趣,那种感觉,那是我从来没有试过的。
  即使与国栋在一起,也是从来没有的,我感觉到心跳,说但白话,我并不愿意回去。
  我与他去看了一场电影,戏说什么,我并不清楚,我没有留心的看戏,没有一个女孩子与男朋友去看电影,是真的可以看到那场电影是在说什么的。
  我看着他,我觉得他非常漂亮,漂亮是没有什么水准的,我觉得这个人漂亮,这个人在其他眼光里未必便是漂亮了,但我始终觉得他是漂亮的。
  他有时转头向我笑笑,使我有大多的不好意思。我暗暗的责怪自己。
  这算是什么呢?还有几天的工夫,几天的时间而已,我便要离开这里了,现在还在搅什么鬼?
  看电影?与一个陌生的男人看电影?算什么?
  国栋如果现在还与一个陌生女人看戏,我会怎么想?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忽然想到了这句很简单的成语,我的天,我怎么可以这样?
  我的心担得很重。
  看一场戏的快感,并不能代替我这种歉意。
  而且这个男孩子,他又会怎么想我呢?
  我在他面前,无异的有点贱的,还用说?
  他也已经知道我几天后使要去嫁人的,可是现在,今天——依然与陌生人在一起。
  我忍不住了。
  我站起来。"怎么了?"他问。
  "我——不舒服,不想看下去了。"我但白的说。
  "好的,反正这场戏不好看。"他也站起来。
  我们离开了戏院。
  "我想回去了。"我说。
  他看着我。"你的态度改变得很突然。"他说。
  "是吗?"
  "刚才你不是这样的。"
  "但是现在我是这样的了。"我说,"对不起。"
  "没关系。"他笑笑,"我送你回去好了。"
  "谢谢你。"我有点惭愧。
  "但是记住,我不是坏人。"他指指自己说。我只好笑了。
  "我妹妹,她长得很好看。"我说。
  "是的,我看得出来,她的确很好看。"
  "她可以与你做朋友吗?"我问,"她今年十七岁。"
  "什么意思?"他问我。
  "我觉得她应该到结识异性朋友的时间了,我也一直答应替她介绍一个男朋友,你愿意吗?"
  "我?"他笑了。
  "怎么?"
  "我看中的是你!"
  "我?"我指着自己问他,"胡说八道。"
  "对了,是你。"他说,"我是很但白的。"
  我失笑,"仲明,你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子,但是我说过,我有几天就要去嫁人了。"
  "还有八天半,是不是?"他抬起头来问。
  "是的。"
  "那也该够了。"他说。
  "够什么?"我问。
  "足够时间叫你为我留下来。"他不假思索的说。
  "你,"我结结巴巴的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开玩笑?我才没有工夫开玩笑呢!"他说。
  "这——"
  "我说实话。"
  "沈先生,我不以为我还会见你。"我说。
  "你会的!"
  我脸色发青。"不会!"
  "如果不会,你今天不会出来,是吗?"
  "今天,我承认,是我自己的一个错误!"我说。
  "那么明天——"沈仲明说。
  "沈先生,以后我都不会再见你了。"我说。
  "真的?"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实在气了,"我现在要走了,而且不必你送,沈先生,希望你不要再上我家来。"
  "还有八天半!"他说。
  我扬手叫了一部车于,车于停下来,我跳上去。
  "八天半?"
  他还在后面嚷,笑着。
  我简直想哭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后悔自己做错了事,我是不应该与他搭讪的。
  今天他送了车子来,我收下,就该与他说再见。
  何必请他上楼坐呢?即使为了礼貌,我也应该拒绝他的要求。我怎么可以跟他出去,与他约会?
  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子,我承认,但是漂亮的男孩子那么多,我是个要嫁人的女孩子,我这么做简直是下贱的。
  我内疚。
  国栋待我,是这么的好,我这样做,等于是欺骗他。
  我想到国栋在那边半工半读,储得多辛苦,才得了那么一点钱,从来不想到自己,只是想到我。
  他为我买机票,汇钱来叫我买应买的物品。他对我,真是没话可说了。
  国栋说:"你是我的人了,你不再是你母亲的责任。"
  所以他寄钱来给我用。
  而我却与别的男孩子在一起。
  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好,不是瘟,也不是父下来的。
  我应该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我在几天之后,将会是国栋的妻子。做人家的妻子,行为是该这样的吗?
  我懊恼了一个晚上,深深的为自己轻桃难过。
  在枕头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早上,妹妹看见了我,很诧异。
  "姊,"她说,"你的脸色,好白啊。"她看我。
  是的,我想我有足够的理由苍白的,她发觉了。
  "没什么。"
  "姊,你不舒服吗?"她问我,"怎么会?"
  "没有,没有不舒服。"我说,"不提也算下"
  "昨天好玩吗?"妹妹很天真,追问着。
  "不好玩。"
  我的心像被刺了一下似的,什么好玩?
  我这样身分的人,还应该去玩的吗?
  还应该跟另外的一个男孩子说笑的吗?
  我太不应该了,我这么做,倒合了妈那句话,"让国栋家里人看见了,怎么办?"
 
 
 
 
 
 第4章
 
  我有内疚的道理,我的脸,也越来越苍白。
  "刚刚有人打电话找过你。"妹妹说。
  "升?"
  我跳起来。
  "那个要买你车子的朋友,"妹妹说,"怎么了?"
  我放下心来,"啊,他,怎么说呢?"我问。
  "他说他的钱准备好了,几时可以来拿车子?"
  "随时。"
  "那他说明天来。"妹妹说,"他说他没空再打电话了。"
  "好的。"
  "这年头的人,真忙。"妹妹有感叹似的说。
  我不答腔。
  她说下去:"要找一个男朋友陪着自己,比什么都难。"
  "男人总得工作。"我忍不住说了一句。
  "是呀。"她答,"像国栋哥,忙得要命。"
  "你怎么知道?"
  "妈说的,妈说:'国栋白天上课,晚上去工作,将来若儿过去了,真不知道会冷寂得怎样哩!'"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妈怎么这样说!"我不悦。
  "妈当然是关心你,才会这样说呷。"妹妹道。
  是的,而且妈说得一点也不错,她是对的。
  那边的生活,我能够习惯吗?我将努力,但是我对自己,忽然之间,也缺乏了信心。
  而且国栋说得很明白,我们去了以后,不一定会回来,即使回来,也是度假性质,是奢侈品。
  我何必要到那边去吃苦呢?我相信我爱国栋。
  (我爱他吗?)
  我低头不响。
  "姊姊,你今天怎么了?说话没声没气的。"
  妈进来,看我们一眼,摇了摇头。
  "婉儿,别吵若儿,她要走了,当然心情不好。"
  妹妹拿起了我的手。"可怜的姊姊。"她说。
  我说不出话来。
  我是要走了,奇怪的是,以前我对"走"是兴奋的,也有许多女朋友羡慕我,我也觉得骄傲。
  今天不同了,今天我觉得什么都不好。
  我简直不想去了,国栋可以来吗?他应该可以这么做。
  这问题以前我们商量过,只是他觉得在那边机会比较好,在混熟了的地方究竟便宜点。
  他并且抱歉用了那个"混"字。
  我了解国栋吗?我只是觉得他可靠,他是一个理想丈夫。
  (真的理想吗?在他正式成为丈夫之前,谁也不晓得。)
  我想得太多了。
  再缜密的事,想多了也会不妥的。
  我要停止想,我要做的事,是等这几天过去,然后爬上飞机,去见国栋。
  我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空虚。
  我握紧了妹妹的手。
  "姊姊你的手是冰冷的,出汗了吗?"她问。
  妹妹问得大多了,这孩子,有时候让我烦躁。
  "你没有事做吗?"我问她,"功课呢?"
  "姊,你糊涂了,我还有什么功课。"
  我才忽然醒悟——
  呀,她今年暑假已经毕业了,我要去嫁人了。
  可好象昨天(不是昨天吗?)我才为了一个并不太可爱的洋娃娃与她吵过架。
  天,时间过得是这么快,区区几天,终于会来到,我要去见国栋了。电话铃刺耳的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
  妹妹奔过去听,准是她的电话,她现在的电话真多。
  我正在房里,点着箱子,一共是八只。
  有两只小点的随身带,其余的,这两天该寄出了。
  国栋每天一封信,甚至是两封信,写得很短。
  但是那信,是紧张的信,是催我的信。
  我叹了口气,人几乎要倒下来了。
  妹妹忽然推门进来,"姊,有人要找你讲话!"
  "谁?"
  "电话。"
  "不是你的电话吗?"我起来掠了掠头发。
  "沈仲明。"
  我又吓了一跳,"不,我不听,不关我事。"
  "姊,你怎么了?"妹妹惊异得不得了。
  "没什么,你说我没空好了,你去与他多谈谈。"
  "可是我们已经谈完了,他要与你说话呀。"
  "我有什么话要与他说的?没有,一句也没有。"
  "姊——"
  "你去与他谈好了。"我打断她的话。
  妹妹耸耸肩,瞪着漆黑的眼睛去了。
  我又坐下来。沈仲明应该与婉儿玩。
  我?我老了,要出嫁的女子都算老了。
  沈仲明昨天所讲的话,是玩笑吧?我希望是。
  婉儿的活泼,与他的俏皮,该是一对。
  我拿起笔,写信给国栋,然后再睡一觉。
  写些什么好呢?
  妈又进来了。
  "若儿,今天你还没出过房门,早点都凉了。"
  我笑笑,"是吗?"
  "当然是了,看你那傻样子!"妈说。
  我不出声。
  "还有七天而已,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你干吗心里七上八下的?"妈问我。
  "妈,我舍不得你们。"我懊恼的说。
  "啊哟,到现在才讲这些话!"妈笑。
  "我离开了这里,谁陪我买衣料,谁烧菜给我吃?谁看我生病?谁——"
  "国栋呀!"
  "他那么忙,又那么粗心。"我不悦。
  "他不算粗心了,你看你们爸——再说,爸妈总有一天离开你们的。"
  "不!"我嚷起来。
  妈抬起头,"若儿,你怎么了?"她问。
  "妈,我不准你说那种话,不准!"我几乎神经质的嚷。
  "好好,不说,不说。"
  我哭了。
  "喂,傻孩子,你没事吧,要哭早就该哭了。"
  妈反而笑了,我也只好笑出来,带着眼泪。
  "咦,"妈问,"婉儿在与谁打电话?"
  "男孩子。"
  "哪一个?我见过没有?"妈间我。
  "见过,就是昨天下午来的那一个。"我说。
  "啊,那个,锗是不错,只是相貌削薄一点,"
  "早吗?"
  "妈不喜欢太瘦的孩子。年轻人瘦,一定是玩得太厉害,要不就是想得大多。"她说。
  "妈,我瘦吗?"
  "这几天瘦了。"她摸摸我的脸。
  婉儿进来,一眼看见,马上笑出来。
  "哟,姊姊,嗲死了人!"她掩着嘴。
  我也只好笑。
  妈说:"若儿,出来吃点心,嗯?"
  "知道了。"我说。
  妈站起来,走出房间。
  婉儿坐在一只箱子上,双腿晃来晃去。
  "他一会儿来。"
  "谁?"
  "沈仲明。"
  "你怎么可以把他叫来?"我吃惊的问。
  "为什么不可以——?"
  "这——"
  "他说他要来。我顶喜欢他的。姊姊,这个男朋友,你倒没介绍错。"她很开心的说。
  我心中有点释然。如果是婉儿的男朋友,那倒没有什么关系,我看得出,他是不错的一个男孩子。
  但是如果把事情缠到我头上来,就一点必要都没有了,而且我不会原谅自己。像我这个年纪,是不该做错事情的。
  "好,你叫他来吧。"我终于那么说了一句话。
  "他已经答应了。"婉儿高兴得一跳一跳的。
  我笑,点点头,那也好,婉儿有个男朋友了。
  "姊,你们昨天好玩吗?"她又问了。
  "好,不错,"我撒谎,"他说很喜欢你。"
  "啊?"
  婉儿欢愉之情,形之于色,我实在不忍多说。
  "他说几时来?"我装作不在意的问她。
  "一会儿。"
  我想我不打算换衣服了,也不再梳头,让婉儿一个人漂亮,还不够。
  "姊,你说穿什么衣裳好?"她问。
  "你长得那么漂亮,什么衣裳都行啦!"
  "笑我!"
  她使劲的推我一下,我险些坐不稳。
  于是我也笑,妈经过看见,问:"两个人,疯啦。"
  爸说:"就让她多疯疯吧。"爸也笑了。
  爸拿起外套说:"我去老李那里下棋子。"
  李先生就住在我们家楼上,是位老先生。
  妈说:"好好,去吧。"她自己也回房去了。
  这时候门铃响了,婉儿紧张的看我一眼。
  "是他?"
  "开了门不是晓得了。"我告诉她。
  "对。"
  她跳出去开门,我听见她打招呼的声音。
  的确是那个叫沈仲明的男孩子,不会错。
  他们在客厅坐下,我在房间里一个人坐。我又听见妈在与他打招呼,但是我还是没出去。
  我是不会出去的了,昨天——唉,我真不该。
  我第一次见,便知道他与婉儿是一对了。
  但是昨天我居然又跟他出去,我算什么?
 
 
 
 
 
 第5章
 
  昨天的事不用提了,今天以后,我不可再犯错误。
  于是他们与他们说,我管我在房间里坐。
  我很想出去看看他,看他手上是否戴着那忖手套。
  我又想去瞧瞧他今天穿什么衣服。
  他的衣服老是浅蓝色的,我见过两次,两次都是浅蓝。
  不过我得忍住。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见过一个人,我真的想见他。
  看看不是罪名,不过我还忍着忍着。
  妹妹探头出来,"姊,干吗不出来啊?"
  我说:"我在看看漏了什么,没有空。"
  "出来嘛。"
  "你陪客人好了。"我头也不抬的说。
  "客人间起你。"妹妹还赖在门口不走。
  "告诉他我没空,"我说,"真的没空。"
  "你怪得很,尤其是最近这几天。"妹妹说。
  我放下了手中的纸张。七天,还有一星期。
  妹妹出去,没再回来,我静静到房外张望。
  但是在我房门,看不见沙发,他却坐在沙发上。
  我又坐下来。
  没多久,妹妹进来了。
  "客人走啦!你不出来送客?"她嚷着。
  我想送客是礼貌,于是我站了起来。
  我出去,穿着我的牛仔裤,汗衫,像只鬼。
  "走啦?不多坐一会儿?"我的口气,虚伪得像那些少奶奶。
  他转身,浓眉与闪亮的眼睛使我猛地一怔。
  "是的。"
  "请婉儿出去?"我问他。
  "明天,你与婉儿。"他指着,手上戴着手套。
  "我与她?为什么不只是她呢?"我奇怪的说。
  他笑笑。
  "姊,去吧,好不好?大家出去玩玩,你都快要走了,有什么不好呢?"她央求我。
  我呆呆的。
  "我去拿件衣裳,仲明说与我兜十五分钟的风。"
  她跳着进房去了。
  他降低了声音,"我是来看你的。"他说。
  "唔?"
  "来看你,我。"
  "不是来看婉儿?她等着你来,她喜欢你。"
  "你不喜欢我?"他问,声音更是低了。
  "当然不是不喜欢。"我的眼光避开了他的。
  "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他间得非常紧。
  "没空,我就要走的,得理东西。"我说。
  "这是对客人的方法吗?你今天很好看。"
  "好看的是婉儿。"
  "是你。"
  我呆住了。
  "你不可以这样说。"我说,"你任性得像个小孩子。"
  他笑,"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感情?"
  "我当然相信,我相信慢慢培养出来的感情。"我说:"正常长久的感情。"
  "那种感情是有条件的,不算数,真正的爱情不是那样的。"
  "歪理。"
  他笑笑,"你慢慢会相信我的。"他说。
  "婉儿出来了。"我说。
  婉儿朝我笑笑,我也朝她笑笑,不出声。
  "你们早点回来。"我说,"不要玩得太久。"
  "你呢?"沈仲明说。
  "我不去了。"
  "喂喂,说好的,你怎么可以不去?"婉儿嚷。
  "傻蛋,你们两个去岂不是更好。"我说。
  "说好的。"
  沈仲明,这孩子还是不出声,只是笑眯眯的看着我。
  "你们去吧。"我说。
  "不要这样。"婉儿说,"姊,你从来不是这样的。"
  "啊。"我说,"今天我要做事,很多的事。"
  婉儿耸耸肩,问沈仲明,"怎么办?"
  "随她吧。"
  我笑笑,"谢谢你,"我说。
  "下次见你。"沈仲明伸出手来。
  我只好与他握了一握,他用力很大。
  他们去了,我晓得我是会寂寞的。
  我想到这三年来,我一直是寂寞的。
  我对国栋,见面的时间很少。他在那么远的地方,大部分的时间只是靠通讯。
  暑假,他有时候回来,有时候不。为了省飞机票。三年当中回来过一次,住了两个半月。
  那大概是我最开心的两个半月了。
  如果要追究我怎么认得国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在一个朋友家里见到他的,他是朋友同学的哥哥。
  然后……就像很多故事一样,我们谈了恋爱。
  半年之后,他说他要去继续攻读。
  那是一个好主意,他年纪很轻,男孩子总得多念点书。
  上次暑假回来,他向我求婚,奇怪的是,我答应了,我爸妈也答应了。
  他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我承认,他对我好,与他在一起,我不会吃苦,爸妈也晓得。
  我想感情是慢慢增加的,慢慢培养的。
  我从来没有遇见过狂热的感情,从来没有。
  国栋不是可以激起女性心中那一朵火的男性。
  我伏在桌子上,面孔贴着臂膀。
  但是人人都说,一个人一生至少要真正谈一次恋爱,像婉儿对沈仲明,看到他的时候,整张脸会得发亮,那种喜悦,逼人而来。
  国栋从来不便我这样。
  已经要结婚了,还想这些。
  母亲进房来,在我身后直唠叨。
  "……那边天气到底如何,国栋有没有提过?该带哪一种衣服?"
  我没有回答,取过一盒纸巾,擤擤鼻子。
  "你干什么?"妈趋过来看我。
  "没什么。"我别过头去。
  "哭了?"妈问。
  "妈,我不想去了!"我一手抱住她。
  "什么?"
  "我不要去了,你叫国栋回来好不好?"
  "傻孩子,怎么会忽然这样的?你别冲动,听妈好好的讲,飞机票都买好了,怎么能不去?"
  我不出声。
  "去了不喜欢,你可以回来的。"妈安慰说。
  "不去。"
  "飞机那么快,钱,妈会寄给你的,你每天写信,与见着面还不是一样。"
  "妈!"
  "别多说了,老是闹情绪,前几天还是好好的。"
  "妈,你听我说——"
  "说什么呢,你太累了,躺一会儿,休息一下,晚了起身吃饭,明天就没事了。"
  我绝望的坐下来,妈不了解我,她不会了解我的。
  我在她心目中,是个乖了二十多年不会有变的孩子,真的,我怎么会变呢?
  我真不晓得。自从那天见了沈仲明,我就不是我自己了。
  我痛苦的想,这是什么意思?
  我拨着我的头发,我心里是痛苦的,我想到他的那付跑车手套,他那自信的笑。
  我发觉国栋的形象在脑海中慢慢淡却。
  或者根本他的印象不深,他只是找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我真是觉得彷徨。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与婉儿现在做什么呢?
  看电影?
  还是在跳舞。
  不,婉儿说过,他会与她在兜风,大概是在兜风了。
  我难受的想,我自己是喜欢他的,我承认了,但是他出现得那么迟。
  迟得在我命运已经决定之后才出现。
  现在,我绝望的想:现在我惟一可以做的事情,是把他忘掉,那该是容易的事,不过是几天而已,然后照原定的计划到那边去见国栋。
  我躺在床上。
  妈来看我一看,"吃不吃白木耳?"
  "不吃了。"
  "你看你这样子!叫我怎么放得下心?"妈说,"你乖一点,正常一点,去了以后我也不会太挂住你。"
  "对不起。"我低声说,"妈。"
  "我不怪你,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家,心里当然也不会太好过,我知道你的心情。"
  我点点头。
  "我替你去盛一碗白木耳来,好不好?"
  我又点点头。
  "那才像话呢,乖。"母亲又笑了出来。
  看见她笑,我心里面也安乐了一点。
  我是喜欢看见母亲笑的,她年纪那么大了,不该叫她为我担心。
  我要烦,还是自己放在心里烦的好。我还是躺在床上。婉儿几时回来呢?
  他们出去才一个钟头左右,还有一大段时间才会回来呢,我如果要等,不知道得等到几时。
  不如我一个人出去走走吧。
  或是给国栋写封信。
  听听唱片,看看电视。
  但是这些我都没兴趣,我还是躺着。
  反正几天很快过去,过去就过去了。
  我叹口气,几年前碰见这个男孩子,就好了。
  世界是不会有那么如意的事情,我告诉自己。
  我这么想就已经承认自己打了败仗了。
  我的天。
  天很快的黑了,我听见妈在叫我吃饭。
  就是我们三个人,爸妈,与我。
  我默默的不出声,吃着饭,用着菜。
  爸吃了半碗饭,才说:"婉儿呢?不见她人。"
  妈说:"与一个男孩子出去了。"
  "什么?婉儿也有男朋友了?"爸问道。
  "很惊奇吗?"妈说,"她年纪也不算小……"
  "十几岁,哼!"爸说。
  "你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妈笑,"这年头,况且这男孩子我也见过。"
  "怎么样的?"爸问。
  "很清秀,瘦瘦,也不很高的。"妈形容着。
  妈形容得并不透彻,她没看见他漂亮的眼睛,妈没有发现他含蓄的微笑,但是我听着。
  "阿飞?"
  "罢——还好。"妈说。
  爸跳起来,"什么还好,是不是阿飞?"
  "时下英俊一点的男孩子,都是有点像阿飞的的。"妈说。
  "胡说!"爸道,"国栋呢?国栋是阿飞吗?"
  我笑出来。
  "你看你,"妈问他。
  "国栋长得不英俊吗?婉儿也应该找个国栋似的男朋友。"
  "那儿有那么多?"妈问,"也许婉儿不喜欢呢?"
  爸不响。
  我也不响。
  妈隔了一会儿说:"这年头有女儿的人,可真是担心个半死,没什么好说的。"
  "你不怕阿飞,"爸说,"你不用担心。"
  妈笑,"去你的!"
  他们两老,真好笑。
  我怀疑我与国栋到这种年龄的时候,还有没有话可讲。
  国栋与我。
  (国栋与我。)
  他与婉儿。
 
 
 
 
 
 第6章
 
  他。
  我的思想很混乱,我放下了碗,不想吃了。
  "啊唷,才吃那么一点点呀?怎么可以?"
  我摇摇头,站起来。
  门铃响了,我抬头。
  "我去开门吧。"我说,"你们坐着别动。"
  我拉开了门。"婉儿!"
  "回来了!"她说。
  "他呢?"
  "他在下边等,他说叫你也一会儿去吃饭,去不去?"
  "我刚吃了。"我说。
  "姐去吧,这几天你也真正闷的。"她说。我想我在这几个钟头当中是那么的闷,给婉儿说对了,于是我回心转意。
  "好的,只不过你要等我几分钟。"我说。
  "快一点。"婉儿说。
  "得了。"我浑身轻松起来,把刚才所有思虑,全部给忘了。
  "姊!"她又叫住了我。
  "什么?"我转身问她。
  她笑,"你去了又不去,怎么搅的。"
  我不答,"他的车子坐不坐得下?"
  "换了一辆大车,当然坐得下。"婉儿说。
  我笑,进屋去了。
  我换衣服换得很快,依然是借婉儿的衣裳,我决定如果下次再出去,我就要开箱子了。
  我与婉几手牵着手的奔下楼去,他果然在车里等我们,我向他打了一个招呼。
  "下来啦。"他推开车门。
  "你坐前面。"婉儿说。
  "不,你坐前面。"我们两个人都笑了。
  "两个都挤前面吧。"婉儿说。
  "哪儿去找了那么一部大车子来?"我问。
  "借朋友的。"他答。
  "哦。"
  "你出来了,我很高兴。"他说。
  "反正在家没事做。"我笑说,"不如出来。"
  "就是呀。"婉儿说,"幸亏我们来叫她一尸。
  我挤在婉儿身边,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乐趣。
  我也不晓是什么乐趣,我好象又年轻了几年的样子。我没说自己老,但是我的心境一直不小。我的天,我脑子里所想的,不是快乐,而是安定的生活。
  我怎么会这样的呢?
  为什么不好好的多做几年事,然后再选对象。
  我是不是怕寂寞,怕孤单,所以才急于要结婚?
  唉,我真的是搅不清楚了。
  沈仲明一路上说着些很文雅的笑话,婉儿笑得很满足。我低着头。
  有时候想笑不一定笑得出。
  小时候也曾经常常不开心,但是那时候的不开心,只是像一阵烟。
  现在的不欢像一块大石似的压着我心。
  才几天而已,情绪却起了这么大的变化。
  我坐在车子里,告诉自己,要将心事撇开。
  暂时开刈一会儿,没有什么关系的。于是我也笑了起来,沈仲明向我看看。他微笑着,我的心里忽然之间明畅起来。
  何必搬一块石头压在心上呢?今天是今天。
  明天是明天,今天可以开心一点,就开心好了。
  婉儿向我扮个鬼脸,我装作看不见算数。
  沈仲明把我们带到一间中国式的夜总会去吃饭。
  我奇异的向他看一眼,这种地方应该是中年人来的,坐着吃小菜,喝点酒,然后看着台上的歌女唱歌。
  他怎么也会来呢?
  但是婉儿觉得很新鲜,几乎开心得跳了起来。
  我们选了一张近舞他的台子,人是很挤的。
  "你常来这里?"婉儿问。
  他笑笑,不响。
  "一定是常来的。"婉儿说。
  "他好像很熟这样的环境。"我说。
  "说不定也认得台上唱歌的女孩子。"婉儿说。
  "说不定。"我说。
  他笑了。
  他也叫了几样菜,似乎很精致的样子,但是因为乐声的关系,就吃不下那么多。
  我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吃饭。
  吃完了他请我跳舞,我笑笑,"叫婉儿吧。"
  "谁都一样。"他说。
  婉儿说:"那么姊姊先跳。"
  我没法子,只好站起来。
  在舞池他与我说:"你终于出来了。"
  "我做错了。"
  "没有错。"他说。
  "不,"我抬起头,"我是错了,我的确惜了,但如果错可以给我快乐,我情愿。"
  "你说得很怪。"
  "即使是很暂时的快乐,不过快乐毕竟是快乐,对不对?"我苦笑。
  "你与我在一起,快乐绝对不会是暂时的。"
  "你是干什么的?"我问,"你没说过?"
  "我?不做什么,我靠家里过活。"他说。
  我吃一惊,"那怎么行?"
  "帮我父亲做点不必要的事情,我父亲开药行。"
  "他有钱吗?"
  "我祖父有钱,但是祖父不相信父亲,祖父喜欢我,叫我去监视我爸,你明白吗?"
  "真复杂!"我笑了。
  "我们一家人都没志气的,都怕了祖父,也懒得动,多没用。"他说。
  "你不惭愧?"
  "惭愧?我?自然,久而久之,也惯了。"他耸耸肩。
  "你是那种专门撞女孩子车子的人吗?"我问。
  "平生第一次撞人家。凭良心讲,你的车子,实在停得不好。"
  "什么?"我瞪大了眼。
  他笑了。"你不接受批评?"
  我摇摇头,"根本不是我的错,否则你不会赔偿我。"
  "好心没好报。"
  我笑了,"你很年轻,应该好好的念书。"
  "你就会教训我,你自己老早去嫁人了,你未婚夫环境好吗?"他问,"你会享福吗?"
  "不见得。"我垂下了眼睛。
  "那就不要去。"他说。
  "结婚是为了享福吗?"我斜眼看着他。
  "当然不,是为了爱,但是你并不爱他。"
  "什么?"我呆住了。
  "你不爱他,你自己不知道。"他说。
  "那你怎么知道?"我吃惊的问。
  "旁人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劝你别去。"
  我瞪着他,我的脚步停住了。
  "留下来,做我的女朋友。"他很平静的说。
  "你比我还小,请你别荒谬了。"我走回去。
  他也不生气,他跟在我身后,回到桌子上。
  婉儿说:"你们都不跳舞,你们在讲话。"
  我不出声。
  他坐下来,喝了一口水。
  "一边跳舞一边在讲话,倒是很新鲜的。"婉儿说。
  "喂,你怎么了?"沈仲明推她一下。
  "没有什么。"婉儿扬扬眉,好象有点吃醋。
  我暗暗舒出一口气,婉儿真是太孩子气了。
  "要什么喝的?"沈仲明问,"葡萄酒?"
  "婉儿明天要上学。"我提醒她。
  "上学,说得多难听,又不是念小学。"
  "你是大学生吗?"沈仲明很感兴趣。
  "当然。"婉儿骄傲的说。
  "那很好,那你不是小女孩了?"他又问。
  婉儿说:"我不喜欢你这种口气?"她有点飞。
  "乖乖的坐着,我再与你姊姊跳舞。"
  他还不等我答应,就把我拖了起来。
  我与他说:"你怎么不请婉儿?她坐着会不开心的。"
  "小女孩子,有什么关系。"他回答。
  "与你很配。"
  "我不喜欢那么小的孩子。"
  "我很老吗?"我问。
  "你刚好。"他笑笑说。
  "别对着我贫嘴。"我说。
  他不响。"我对你说正经话,不行,对你说不正经的,又不行,太难了吧?"
  他的舞,凭良心讲,跳得不错。
  一支歌完了以后,他看看表,说:"该送你们回去了。"
  我点点头。
  他低声说:"明天下午四点,我在这家隔壁咖啡店里等你。"
  "什么?"我愕然问。
  "等你!"
  他回到桌子边对婉儿说:"我们要回去了。"
  "什么?"婉儿跳起来,"我还没与你跳过舞呢。"
  "改天,好不好?"他坐下来,扬手叫结帐。
  婉儿瞪我一眼。
  我没有空理婉儿,他叫我明天等他,我怎么好?
  我今天来的时候,就知道这种后果。
  我有一个晚上可以考虑去与不去。
  其实还用考虑什么呢?我知道我是会去的。
  我们结了帐,三人便离开了,他送我们回家。
  他离开车走之前深深的看了我一眼。
  婉儿蹬蹬蹬的上了楼,她实在是不开心了。
  回到了客厅,她凶凶的坐下来。
  我有点疲倦,想回房间躺一会儿。
  她说:"姊姊,沈仲明到底是你的男朋友还是我的男朋友,嗯?"
  "大家的朋友。"我转头说。
  "你也不应该有男性朋友了,你还有六大就要走了!国栋哥会知道的,你不怕吗?"
  她说得这样残忍,我吃惊了。
  "怕?"我反问,"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你隔几天就要结婚了,今天还跟男人跳舞?"
  "那是犯罪吗?"
  "当然!"婉儿说,"你自己该知道了!"
  我低下了头。
  "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她大声的嚷。
  妈出来问,"什么事?大呼小叫的!"她皱着眉头。
  我的眼睛有点红了。她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
  我回了房间,掩上门。婉儿将会知道,她这样做是不对,她不该恐吓我。
  她会怎么样?告诉国栋吗?来不及了。
  还有几天我就要走的,而且我决定走。
  我不会为任何理由留下来,但是我总想在这几天里,尝一下我以前没有尝过的滋味。
  那是过过年轻人生活,在我离开之前,我留恋这种生活,是正常的。
  见沈仲明,难道就是错吗?
  我不承认。
  我后悔多此一举,把他介绍给妹妹,我应该在走的那天,才那么做。
  我心里难过。但是我在箱子里翻出一件裙子,我想我在明天,是要穿这件衣裳的。
  我关上了门,早早的睡了。
  我猜婉儿是在妈妈房间过夜的。
 
 
 
 
 
 第7章
 
  清早她看我一眼,睬都不睬我。
  婉儿真是小孩子,肯为一个男孩子这么与我闹。
  大概沈仲明是很吸引人的吧?我没有猜错。
  在这几天里,我只是等日子来到,我没有什么好做的。
  我在房间里梳头,母亲进来坐下了。
  我在镜子里看到她。
  "你怎么不写信给国栋?而且每天到处跑。"
  "反正就去了,也不用写信。"我说。
  "你怎么那么说。"
  我不响。
  "梳头,又上街了?"
  "嗯。"
  "你究竟怎么了?"她问,"没事吧?"
  "没有。"
  "昨天与婉儿吵什么?"妈又追问我。
  "她没说吗?"
  "没有。你们姊妹俩不是顶要好吗?怎么就吵起来了?我真不晓得。"
  "没什么事情。"我推掉母亲的追问。
  "我老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的。"她说。
  "妈,你别疑神疑鬼好不好?"我说。
  "唉,我总要送你上了飞机才可以安心。"
  "就快了。"我叹口气。
  "怎么箱子又弄乱了。"妈又发现了。
  "没有什么,拿件衣服穿。"我说。
  "可是箱子又乱了,你又得整理老半天。"
  "没关系——妈,你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好好好,我去睡一会儿。"
  我叹口气。
  真的,母亲实在管得大多了,她使我心情紧张。
  我梳好了头发,坐在那儿翻报纸。
  我在想国栋即使知道我去赴另外一个男孩子的约,也应该原谅我。几天而已,我是自私的,但是很奇怪,我忽然没了犯罪的感觉。
  追求一刻快活,不算得过分,我告诉自己。
  我下午是决定出去了。
  穿了衣服,我出门去。这时候,婉儿还没放学回来。
  我就趁机会跑了。
  到了咖啡店,我看见沈仲明坐在那儿,穿了一件很好看的外套。
  我向他点点头,走过去。
  他站起来,什么都不说,只是笑。
  "你好。"我说。
  他也不答复,只是看着我笑。
  我尴尬的问:"看什么呢?"
  他眨眨了眼,他的脸,是清秀的。
  我喜欢那样的脸,比起他,国栋的样子,变得是这么的钝,没有一点秀气、灵味。
  我低下头,国栋或许是个尽责的好丈夫,但他决不会是个好对象。
  与他在一起,生活当然安定,但是可以连丁点儿的趣味都不会有了。
  这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日子久了以后,生活安定不再算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无聊却是每天会增加的东西。
  要生活安定,毕竟是容易的事,我自己找一份工作,生活也可以非常安定。
  何必要与国栋在一起呢。
  我看着沈仲明的脸,感慨是那么的多。
  我难受得不得了,用一只匙羹不住的调着我面前的那杯牛奶。
  他依然不说话。他依然是那样的看着我。
  我向他笑笑。
  他点点头,好象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似的。
  他的手按在我的手上,我缩了回来。
  他的手指是很纤细的,手心并不大,这种手,是敏感的手,他应该也想得很多吧。
  我抬眼看他。
  他的头发遮住了右边的眉毛。他的神情是这样的渴望。落寞。
  咖啡店里没有什么人,一切都是这么的静。
  这种调于使我迷惘。我的天,我渴望这种不现实的生活有多久了?
  与国栋在一起,只是一连串的数目字。若儿,你要多少钱用。若儿,我明年九月便可考得文凭了。若儿:你在几天之后,应该可以到达这里。
  若儿!若儿不是数字,我讨厌数字。
  与国栋在一起,如果我建议在咖啡室,一句对白也没有的坐着,他会诧异我是个疯子。
  我不属于他那种人。
  我奇怪这些日子来竟没有发觉,然而只剩下十天的当儿,我知道了。
  知道得那么迟。
  我心酸了下来。我的眼睛抬不起来,我想哭,眼眶里含着眼泪。
  我会希望这时候时间会停下来。我愿意永远对着这个人,愿意时间不再过去。
  他依然看着我,看着我。
  我慢慢的抬起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上。
  我的眼泪滚下我的脸颊,我甚至不觉得悲伤。
  我没有说一个字。
  他从对面的位置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很静默的坐着。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我想我们也该走了,在这里坐了这么久的时候。
  我才抬起头,他已经晓得我的意思,他扬手叫来了侍者,依然没有多说半个字。
  我与他走出咖啡馆,他才说话。"我送你回家,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你不用去了。"他说。
  我不作声,我让他送了我回家。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要快乐。
  我记得我自己都说过,快乐毕竟是快乐。即使短暂,也是快乐。
  但得到短暂的快乐之后,人们又往往渴望长久的快乐,一如夸父追日。
  婉儿说:"你变了。"
  "是吗?"
  "你有点恍惚,有点糊涂,有点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是吗?"
  婉儿笑,"你看你,行李还未准备好。"
  "是吗?"
  "人也似未准备好。"
  "是吗?"我说。
  "你没算着日子?"婉儿说。
  "可能我会打长途电话过去,说我不去了。"
  "什么?"婉儿跳起来。
  "不去了。"
  "这……怎么可以?"她震惊的说。
  "你要赶我走吗?婉儿?"我轻声问她,"你真的要赶我吗?婉儿即使我们在一起有时候也会吵架,但你究竟是我妹妹,我是你的姊姊。"
  她睁着眼看我。
  她是这么的年轻,这么的漂亮,前面还有那样的一大条路在等她。
  她会知道我的心意吗?
  婉儿说:"姊,我没有赶你,但是你一切都是与国栋哥约好了的,为什么要变卦呢?"
  "我不知道,也许在这几天里,我刚刚认识自己。"
  "我不明白,姊。"
  我看见她脸上的敌意渐渐消失了。
  "你不明白的。"
  "认识了自己?"她问,"那是什么意思呢?你以前不晓得你是若儿吗?"
  我苦笑,"婉儿,你不会知道的。"
  "也许我不知道这一点,但是国栋会伤心,我可是知道的,你不为他想想?"
  婉儿的口气,学足了母亲。
  "他?他不像那种多愁善感的人,他很快会忘记我的。"
  婉儿忽然说:"我晓得你为什么决定不走了。你爱上了那个叫沈仲明的男孩子,是不是?"
  "也不是。"
  "我不相信。"婉儿说。
  "我是因为他,才晓得自己与国栋无法相处的。"我说,"但绝不是为了爱他。"
  "我越来越糊涂了,我听不懂。"
  "怎么还不懂呢?"我也急了。
  "姊,你还是去那边吧,去与国栋结婚吧。"
  "我还会考虑,连你都不明白我,我想明白的人不会多,大家只会说我对不起国栋。"
  "去结婚,有什么不好呢?"婉儿咕哝的说。
  她出房去了。
  我抓着那封信与那叠信纸,真是提不起勇气来做人。
  何必想那么多。
  我告诉我自己,只是去与不去的问题。
  去便上飞机,不去就留下来。放弃了国栋这样一个嫁人的机会,不是表示说我会永远嫁不出去。我不担心这一点。
  如果不嫁他,我或许可以嫁一个更好的人,生活也许更丰足。但也许一辈子也碰不上比国栋更好的丈夫。但这不是问题。
  我不要丈夫,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但是其他的人不会明白。
  我实在太烦恼了。这种事情,有谁来了解我呢?
  我躺在床上。
  床也是一只只的箱子。
  这五天,实在太难过了,实在太难捱了。
  我双眼瞪着天花板,我甚至不觉得疲倦,我有多少天没有好好的睡觉了?
  这是注定的吧?我碰上了沈仲明。
  那天我是为什么出去的?对了,是妈叫我去买枕头套子,那该死的枕头套子。
  就因为那样,我就认识了他,就是因为他,我觉得不可以跑去嫁给国栋。
  国栋,我了解他什么呢?我只知道他是一个读机械的学生,人长得不难看,也不好看,方头大耳的。我只知道他待人彬彬有礼,做事负责。此外……一切都很模糊。
  他闲来爱做什么?我不晓得。爱看哪一种电影。哪一类书?喜欢哪个画家?会不会讨厌一个不会做家事的妻子,能不能忍耐我的脾气?
  他睡觉打不打鼻鼾?通常饭后喝杯茶还是喝咖啡?甚至他的笑容,在我印象中,都不深刻。
  我的天,我是怎么会与他订婚的?又是怎么会忽然之间决定结婚的?
  怎么事情已经不知不觉办了这么多,而错误到今天才发现?
  我浑身发冷,我害怕得颤抖,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
  这算是什么呢?比盲婚好了多少?这些日子来,我总共才见过国栋几次?我对沈仲明的感情,恐怕还是热烈一点。
  感情不算日子,感情不讲理由,就是这样。
  现在,即使我跟了国栋去,我心里也不再会平复下来。
  在洗碗的时候,我会想起他。在睡觉的时候,我也会想起他,国栋不再是目标了。
  与一个男人在一起,想另外一个男人,是痛苦的,我情愿忘记国栋,因为国栋比较容易忘记一点。
  所以我必须要写这封信。
  我拉开抽屉,拿出了纸笔,手上颤抖,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出来。
  或者情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打个电话给他吧,比较会清楚一点。
  我可以直截了当的告诉他,我不嫁了。
  可是我怕他在电话里听了,会接受不住打击,那我又该怎么办才好?
  还是写信吧。或是打一封电报,说我延期前往,然后再等他看了那封信再说?
 
 
 
 
 
 第8章
 
  我尽量将文字写得婉转,好看。
  但无论怎样好看,我要说的只有一样:我不可以嫁给他了。
  信越写的婉转,越会显得我的虚伪。
  我将头伏在桌上,又累又想哭。
  妈进来了,将手放在我背上,她叫我一声。
  "若儿。"她说,"你好吧?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
  "若儿,你在想什么呢?在这种时刻你不适宜想得大多,真的。"她说。
  "妈,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问。
  "我知道,若儿,你爱上了另外一个男孩子。"
  "不!妈!"
  "不要否认,若儿,我看得出来。"她说。
  "是婉儿说的?"我愤怒的问,"她根本不懂。"
  "我自己看出来的。你这样做,不好。"
  "我也晓得你会这样说。"
  "可是你没听我的理由。"妈说。
  "我不要听你的理由。"我说,"我有主张。"
  "你这样愁眉苦脸的,便是有主张吗?"
  "你别管。"
  "我现在不管,将来你会怨我的,若儿。"
  "这种话我听得大多,自古以来的母亲,好象都特别偏爱这句话。为什么?"
  "你打算不去了吧?我看你的样子!"
  "是的。"
  母亲摇摇头,"好,我不来管你,你年纪也有那么大了。"
  "你叫我怎么办呢?"我嚷出来。
  "你自己想去!"母亲喝道,"我对你太失望了,若儿。"
  她离开我房间,我便躺在床上。
  我倒没有哭,这种年纪,哭也没有用的了。
  我只是倒在床上。
  我在等什么呢?
  那天我没有写信。
  第二天,沈仲明想约我出去,他问我要不要到山顶去散心。我说不。
  我耽在家里。
  婉儿也没有出去,她在留意我的神态。我是落寞的,无精打采,盘膝坐在沙发上。
  我燃起了父亲的烟,坐着玩扑克牌。
  "干吗?"婉儿问,"算命?"
  "命是算得出来的?"我问。
  她看我一眼,不出声,坐在我身边。
  我看看窗外,天气是有一点不太好,阳光淡得像冬天。
  我迸房去拿了一件羊毛线衫披上。
  这样靠在沙发上,我可以靠一个下午。
  以前我做到过。与国栋订婚以后,我就一直守在家里,一步不出门。
  那时候悲伤起来,我便写信,没有像现在这样的。
  我看着窗外,才二点多,大几时会黑呢?
  这样的呆着,多没有意思。
  门铃"叮当"的响了一下。
  婉儿跳起,"闷死了,有个客人来,再好没有。"
  妈说:"也许是个收报纸钱的。"
  婉儿道:"也好,总比没人上门强。"她笑了。
  她去开门。
  "你?"婉儿惊叫起来。
  "是我。"
  我听声一震,一副牌掉了半副在地上。
  "怎么了?"妈问,"谁呀?"
  "伯母,是我。"
  沈仲明一步步的走进来。
  母亲脸上稍为变了颜色,看我一眼,回了房间。
  婉儿问:"你找谁?找我还是找我姊姊?"
  "找你姊姊。"他笑着说。
  "啊,"婉儿耸耸肩,"其实我猜也已经猜到了。"
  "找我?"
  "是的,"他走过来,"你怎么不出来?"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皱起眉头,"不出来,是因为我不想见你,你还来找我?"
  "不想见我?"他把手插在口袋里,问我。
  "是的?"
  "真的?"他逼前一步。
  "那你决定了?决定去了?"他当着婉儿的面问我。
  "没有。"
  "那为什么不见我?"
  "我难道没有权不见你吗?"我气起来。
  "你脾气是这么坏的吗?"他笑了,"看不出来。"
  "哼!"我不以为然,"你别笑了,想省我麻烦,别来找我。"
  婉儿在一旁听着我们说话。
  "那我走了。"
  "走了?"婉儿对他真是很有好感,"来了何必这么快走呢?坐一会儿好了。"
  "若儿不要见我。"他站起来,对着我说,"你再想想吧,想清楚了,再来找我。不要丝毫的勉强,也不要后悔,好不好?"
  我的眼泪渐渐冒了上来,充满了眼眶,差点儿要掉下来,叫我忍住了。"看你,"他的声音变得很温柔,"穿得那么吊儿郎当,这件毛衣是你的吗?像个小叫化子似的。"
  我睁着眼看他。
  "我就是喜欢你。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怜巴巴的女孩子。"
  他的声音很低,但是我想婉儿也听见了。
  他说:"我走了,你得来找我,决定之后你来找我。知道吗?"他叮咛我。
  我低下了头。
  "看样子这里的人都不太欢迎我。"他说。
  但是婉儿还是替他开了门,送了他出去。
  婉儿靠着门上,与他讲了几句话,我听不见,声音轻,然后她就回来了。
  婉儿回屋子里来,说:"他走了。"
  我难道不知道吗?
  她说:"叫你想清楚,慢慢的想。"
  "他为什么要来?"我尖叫起来。
  我冲到房间里去,照到了镜子,吓坏了自己。
  我脸是苍白的,眼底下有黑圈,憔悴得我自己都觉得害怕。
  这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
  妹妹跟来,"姊,不要这样子。"
  我将头埋在手中。
  "我不气你了——"婉儿说,"至于前几天我说的话,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我没有把头抬起来。
  "姊,你别气我了。"
  "没有。"我说。
  "姊,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不快乐吗?姊?"她不住的问。
  "不关你事。"
  "你这样的不高兴,使我难过。"她坐床沿,低着头。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才好。
  "如果与他在一起,可以使你快乐,那你就不要去见国栋哥算了,假使你每天以这样的脸色对住国栋哥,我想他也不会快乐的。"妹妹,跑过来坐在我旁边,说下去,"与其那么多人不快乐,不如你自己先开心一下吧。"她说。
  我缓缓的抬起头来。
  我问:"你说,他明天还会来吗?"
  "不知道。"
  "我想他是会来的,我希望他会来。"我说。
  "我也这样想。"妹妹笑了。
  "你不会讨厌我有他那么一个男朋友吧?"
  "不会,我也喜欢他的。"
  "对不起你。"
  "是的,"妹妹低头说,"你当初说,把他介绍给我的。"
  我心里又一阵烦恼。
  怎么到现在,还这么三心两意的呢?
  "他比我还小呢。"我说。
  妹妹侧头,"只要你们都很开心,我想那也没太大的关系吧?"
  "妈会不高兴。"
  "她不会的,一阵子就好了。"
  "我将来又怎么样呢?"
  "姊,如果你要快乐,我想最好不要问那么多了。"
  "是的,我的确是问得大多了一点。"
  "可不是。"
  我走到窗前,又拿出纸笔。
  "妹妹,"我说,"你在这里陪我,我要写一封信。"
  于是我一个个字的写了一封长信,告诉国栋,说我不预备去他那里了,说我发觉其实他不是我的好对象。
  然后我狠心的封了口。
  写了地址。放在书桌上。
  我不敢想象,他看到这一封信,会有什么感觉。
  "写给国栋哥吗?"妹妹问我。
  "是的。"我说。
  "我替你寄吧。"她说。
  "你出去吗?"我有点不放心。
  我看看她的眼睛,她很诚意的样子。
  于是我把信递给她。
  她将信在手里秤了一秤,说:"恐怕不只一块六毛钱邮费了。"
  就那么简单,一块六毛钱邮费。
  我苦笑,我想我是很残忍的,为了其它就不值得了,不过为了爱大概还是说得过去。
  "你要我现在去寄吗?"妹妹问。
  "劳驾你。"我躺在床上。
  "妈妈晓得吗?"
  我摇摇头。
  "没人晓得,"我说,"除了你。"
  "那我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我看着她去了,开门关门的声音。
  我呆呆的看着天花板,没到十分钟,她就回来了。
  我听见她与妈妈讲话的声音。
  我仿佛做好了一件事情,心里是宽朗的。至少比起先一阵子,要宽朗得多了。
  我躺着竟然睡了。
  脑子里全是他的影子。
  没有国栋的。
  一点也没有。
  我而且没有可惜的感觉。
  可惜些什么呢?
  下午睡了那么多的钟头,对我来讲,是很少有的事情。
  我醒来,睁开眼睛,妹妹坐在书桌边看我。
  她低声说:"吃饭吧,菜都凉了。"
  我起身,"是吗?"我看看窗口,全黑了。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我想。
  "你没有告诉她吧?"我问,"别告诉她。"
  "我不会的,你放心好了。"妹妹说。
  "反正他们是迟早会晓得的。"我喃喃的说。
  "可是迟一点跟早一点,又不同了。"
  "你好象懂得很多呢。"
  妹妹笑了笑,她的眼睛很闪亮。
  她不说什么,心里面好象藏着不少。
  我觉得奇怪,这是第六天了吧。
  第二天妹妹奔过来,与我说:"他在楼下等你。"
  "谁?"我问。
  "沈仲明。"
  "哦。"
  "去见他吗?"
  我摇摇头,"等他上来好了。"
  "你摆架子。"
 
 
 
 
 
 第9章
 
  我微笑一下,"也许是吧。"
  "奇怪,你昨天好象还很急于要见他似的。"
  "可是现在我已经决定留下来了。"
  "真是这样吗?"妹妹怀疑的看了我一眼。
  "嗯,"我说,"信都已经寄出了。"
  "你没有改变主意?"
  电话铃响了。
  "嗨,姊姊,他打电话上来,问我们两个人当中,怎么没有一个下去的!"
  我心里有点不乐意,怎么他不自己上来呢,像昨天一样?
  婉儿笑,"我下来好了,是的,姊姊还没有穿好衣服。"
  "你下去好了,"我说,"我换件衣服。"
  "好!"
  婉儿到底很小,她并不介意受不受欢迎,这样也好,她不会有被冷落的感觉。
  我想我大概也得穿得比较好一点了,我换一套我自己喜欢的衣裳。
  我下得楼去,马上怔住了。
  他正与婉儿嘻嘻哈哈的挤在车子的前座里。
  婉儿看见我,大声的嚷:"姊,他教我怎么开车呢!"
  我有点不自在,站在街角上,不知道是动还是不动好。
  在那"秒钟里,我忽然想到了国栋。
  国栋不会这样做,国栋看见我下楼,总是替我开车门的,他也不会与其他的女孩子嘻嘻哈哈。
  婉儿很敬重国栋,她也不会这样。
  这时候他转过头,起初是惊喜的,随后笑容僵了一僵,他开了车门。
  我走过。
  婉儿说:"姊姊,你穿得这么美丽。"
  "过分好看了。"他问,"你以前的粗布裤子呢?我喜欢那条裤子,女孩子穿得自由的,比较好。"
  我又是一呆。我看着他。
  他忽然就这样自由自在的批评我起来了。而且婉儿还是坐在前座,没有让我的意思。
  我脸上笑容消失了。在这瞬间,我是想转头便走的。
  但是我忍住了。
  国栋,他从来不理我穿什么衣裳,他随我的意思,他喜欢我本人,不是一条破裤子。
  咦,我怎么了,我告诉自己,也许他是无心的,也许他只是特别喜欢那条裤子。
  但是因为这样,一路上我已经少说话了。
  "我们到一个朋友的家去,"他说,"一齐吃午饭,然后再到别的地方去。若儿在后面为什么不出声?赞成吗?"
  我点了点头。
  "那个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呢?"婉儿问。
  "女的。"
  "你有女朋友吗?"婉儿意外的问。
  "朋友不是男的便是女的,是不是?"他不经意的说。
  "但是特别的女朋友呢?"婉儿说。
  他看一看我,笑了。
  "不,我要找一个女孩子,我在找。"
  "怎么样的?"婉儿问。
  "一个很自然的,很成熟,但又很天真,漂亮而大方的女孩子,有吗?"他问。
  "还要什么条件呢?"婉儿问。
  他们两人在前面笑得这么欢愉,我呆住了。
  "若儿很接近条件了。"他忽然说。
  我一惊,我是一个学生吗?要去投考做他的女朋友?
  不是他苦苦恳求我留下来的吗?怎么寸隔了一天,事情就变成那样了。
  我莫名其妙的坐在后面。
  我不明白男孩子。
  也许不是每一个男孩子都像国栋那么忠厚,也许其他的男孩子在确实地拥有这一个女孩子之后,便态度不同了。
  我还是怀疑自己多心。
  可能以前我没有付出这么多,所以要求也不多,但是现在不同了。
  现在我已经寄出了那封信。
  他那个朋友的家,打扮得古怪,我进屋子的时候,觉得有点不自然,墙上挂满了纸条,不用灯罩用灯笼,没有椅子,只有垫子,算是什么呢?
  婉儿却开心得尖叫起来,往地下就是一坐。
  我现在知道,我是落伍了,我不适合这里。
  那里有一大堆孩子,年龄都与婉儿差不多,席地而坐,听着唱片,嘴里哼歌。
  婉儿根本不需人招呼,已经与几个人在那里讲话了。
  他来招呼我,递给我饮料,但是我找不到话题。我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们这些孩子。
  "怎么样?这里好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点得很勉强。
  婉儿拖着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过来。
  她兴奋的说:"姊姊,她也喜欢马克斯。"
  马克斯?哪个马克斯?
  但是他们显然很开心。
  "婉儿,"他笑说,"我很高兴与你找到了同道。"
  我看着他。
  "若儿,今天你怎么这样沉默?"他问我。
  "没有什么。"我说。
  "你——决定留下来了没有?"
  我本来当然准备照直说的,但是我撒了谎。
  "还没有。"我说。
  "啊。"他好象有点失望。
  我就是要他失望。也许这样,他会知道,我不是那种糊里糊涂的女孩子。
  "但是今天的你的确很拘谨,不像先几次那样。"
  "你如果喜欢不拘谨的女孩子,那么我早已经把婉儿介绍给你了。"
  "婉儿,不错,她很可爱。"他说。
  我垂下了眼。
  这便是距离。
  他并不是每分钟都陪女孩子在咖啡店里坐的那种人。他一定还有其它许多面,怎么我没有发觉?
  每一个人都有很多面,也许这里那里,他适合我,但是有很多时候,他并不。
  他们把音乐声音扭得更大了。
  先头那个长发女孩子,捧出了一碟子一碟子的食物。
  那个女孩子,大概与婉儿差不多大小吧?十七岁还是十八岁,多迷人的年龄。
  仲明叫我过去吃东西,他与她们是极熟的,笑笑谈谈把我隔在外边。
  我想大概我的年纪的确不小了。
  他说:"怎么了,你?"
  "没什么,"我说,"没什么。"
  "你好象心事重重似的。"他说。
  "没有,我自己并不觉得。"
  "在场的人都很快乐,干吗不学学他们?"
  "学他们?"我奇异的问。
  "是的,你看婉儿,不是很开心吗?"
  "婉儿没有心事。"
  他微笑,"你的意思是说,你有心事吗?然而这些都是其次的,只要你自己乐意,就开心了。"
  我呆呆的看着他。
  "你不乐意开心,你知道吗?若儿。"
  我低下了头。
  "我当初看见你,以为你是那种很潇洒的女孩子,天掉下来也不理的女孩子,可是,第一个感觉不一定常常对,是不是?"他问。
  "我很抱歉,你看错了。"
  他微微一笑。
  我说:"我想离去了。"
  "这么早,你什么都没吃呢。"
  婉儿过来,她捧着一大碟食物。
  "姐,这先给你吧。"
  我怀疑她是否真的会吃得下东西。
  他说:"婉儿,你姐姐不怎么开心,你陪陪她。"
  他走开了。
  婉儿睁大眼睛,向我打了一个眼色。
  "你怎么了,千辛万苦的决定留下来,现在对着他,又那么的不高兴。"
  我的目光跟着他。
  他与每一个女孩子讲话,谈笑。
  他笑得很自然,很爽气,丝毫不介意我的存在。
  国栋不会这样吧?
  国栋见了我都会不好意思,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
  我是多么的可笑,在这么热闹的时候,想起国栋来。
  不知道是谁说的,我想起一句话来——
  那人说:在寂寞当儿想念一个人,不算什么,但如果在热闹的时候想念,又不同了。我在这么热闹的地方想起了国栋。
  为什么要想他呢?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好处,我开始真正的看到国栋的好处了。
  他还是在人群中穿插,长长的头发垂在额角上,那种笑容,是使人难忘的。
  然后我想到要生活得快乐,并不一定需要爱。这是我的看法,我似乎觉察得很迟。
  婉儿问:"你捧着碟子,一点东西也不吃,怎么可以?"
  我看她,"我想走了。"
  "不,别走。你回家干什么呢,你没什么好做的。"
  我想睡一觉,或是看几本书,婉儿怎么说我没什么好做?
  "你想看书?"她问,"看不进去的!"
  我瞪她一眼,她似乎很了解我的样子。
  "睡觉睡得大多,也没有用的。"她再加一句。
  我叹出一口气。
  "这里我倒觉得很好玩,多认识几个朋友,也是不错的,为什么要闷闷不乐呢?"她问。
  我放下了碟子。
  "闷不出什么名堂的。"她说。
  然而在往日,我如果觉得闷,还可有其它消遣。
  我呆在人群当中。
  沈仲明回转来了。
  "怎么样?"他问,"好过一点没有?"
  我挤出一个笑容。
  婉儿抿着嘴笑。
  她说:"我觉得你好象野马一样。"
  "野马?"他笑了,像听到了最好的赞美。
  我发觉婉儿相当会晓得哄人。
  她又说:"你大概不会这么快结婚?"
  "结婚?"沈仲明一睁眼睛,好象听到一个陌生的名词一样,"我?"
  "是呀。"
  "我不会结婚的。我才二十一岁,我的天,怎么会这么早结婚呢。"他真正的笑。
  这原本在我意料中,我只低下了头。
  "不过我很想要一个好的女朋友,那很难,对不对?"他牵了牵嘴,"找一个妻子容易得多。"
  "为什么?"婉儿间。
  "女孩子都想结婚,不是吗?"他耸耸肩。
  婉儿笑出来。
  我听不出话里有什么好笑的。
  找一个女朋友而已,何必开这么大的玩笑。
  我用手捧着我的头,也许是我自己开了自己的玩笑吧。
  我早该晓得了。
  一切都变得不重要。失去一个应该被重视的人,像国栋,也没有什么稀奇了。
  他们换了一种音乐。
  "要跳舞吗?"他问。
  婉儿马上跳起来。
  他以为我是那种人,我也以为他是那种人,结果我与他都搅错了。
  他们在跳舞,我拿起碟子与匙羹,大吃起来。
  没有胃口是一件事,饿坏了自己又是另外一件事。
  音乐很好,因为我在吃东西,所以有几个男孩子只向我看了看,没有过来。
  我放下碟子,他们便请我了。
  我无所谓,反正已经来了,不可能会有损失得更多。
  我与他们跳了两次舞。
  这些都是孩子,使我暂时笑了。
  他们问:"你是沈的女朋友?"
  我毫不考虑的否认了。
  我说:"不过今天碰见,他带我们姊妹俩来的。"
 
 
 
 
 
 第10章
 
  他们又问:"哪个是你妹妹?"
  我指给他们看。他们都觉得婉儿很漂亮。
  那再好没有了,什么比拥有一个漂亮的妹妹更光彩呢?
  婉儿今天是很开心的。我想。
  婉儿真是属于他的。我总有点距离了。
  我刚想坐下来,他过来了。
  "应该开心一点,"他说,"像你现在这样。"
  "是吗?"
  "也许当你真正决定走与不走的时候,你会更开心一点。"
  我微笑,"你曾经叫我留下来。不是吗?"
  "是的,你与我可以很快乐。"沈仲明说,"我讲过。"
  "怎么快乐呢?像这样来这里玩吗?看电影?跳舞?"我忍不住的问他。
  他惊异,"你觉得我们不快乐?是因我们没有目的?"
  我摇摇头。
  "我想走了。"我说。
  "好吧,我叫婉儿一块儿走。"他说。
  "如果你觉得有意思,你自己不妨多玩一会儿。"
  "怎么会?"他问,"是我把你们带来的,当然我也得把你们送走。"
  婉儿过来,"是不是要走了?"她问,"我看得出。"
  "是的。"他有点无可奈何。
  "时间还早呢。"她问,"要不要去看电影?"
  "很好的建议。"他看着我。"怎么样?"
  两小时的消磨时间,我想,去一次也好吧。
  我点了点头。
  我们离开了那个地方。改去电影院。
  事情距离我所想的很远。我以为我们可以好好的谈一谈,须知道婉儿却隔在我们中央。
  他又对婉儿好象很好,说得比任何时候都多。
  还有三天,我想,我就应该走的。
  但是现在,我那封信,已经寄出了。
  我心里面闪过一丝悔意,真不该那么做。
  世界上根本有两种感情,一种是平静的,非到一定的时候不会发觉。
  我想念国栋,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在戏剧院里,婉儿与他笑得很开心,我想他们俩应该是一对,我从第一次见到便有这个感觉。
  信也许要好几天才收到吧?我只剩三天了,我赶着去,也许可以比信早到。
  何必为一个幻像留下来?
  我想我这么做法是对的。
  赶着去?
  为刊一么不呢?我跳起来。
  我留下来的原因是以为我并不爱国栋,可是到底我发觉自己的感情还在他身上。我情愿他看到那封信,我不想骗他。
  我竟是这么的笨,去追求一些并不存在的东西,不晓得自己需要的是什么。
  婉儿几乎要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了。
  这孩子,回去我必需要说她几句,怎么可以对男孩子这么轻狂,就算是心里喜欢也不可以这样。
  对任何男孩子都不可以这样。
  婉儿手里拿着一包爆壳,吃得起劲,根本没发觉我在斜眼看她。
  天晓得我并没有妒忌,我只是觉得她的态度不对。
  电影不怎么样好看,这也在我意料中。
  我不喜欢随便踏进电影院,事实上我做事很少即兴,都是要考虑很久,才做的。
  然而那封给国栋的信,显然还是写得太快了。
  我用手托着头,那信,真是天晓得。
  也许国栋不再会喜欢一个反反复复的女孩子了。
  也许他会原谅我。
  电许他来不及看到那封信,也许我会一字不提。
  但是无论如何,这件事我自己是很清楚的,我觉得非常惭愧,惭愧自己这样容易被引诱。
  我低下头。
  他发觉了,他问我,"你不舒服吗?"
  我说:"没有。"我微笑。
  在黑暗中,他的眼睛低垂着,还是很好看。
  但是我在这一刻里,对他的态度是很客观的。
  "就散场了。"他说。我点点头。
  能够不投入的喜欢一个人,的确是很开心的一件事。
  电影终于散场了。
  我们站起来。
  婉儿的脸颊是红红的。是戏剧院里空气不流通,还是她真正的兴奋了。
  看戏的时候她笑得是那么漂亮,而且白棉衫,旧粗布裤又那么的随和潇洒。
  沈大概是喜欢那种形象的女孩子。
  我哑然失笑。难怪了,我好几次见他,都是那么的不在意,那么的像他的理想。
  真没话好说,一切都是那么的巧合。
  婉儿问:"我们还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说:"你们去吧,我恐怕要回家了。"
  "你一个回去?"婉儿问,"你又来了。"
  "不,是真的,"我微笑,"我有事做。"
  她怀疑的问:"做什么?时间还早呢。"
  我轻声对她说:"你记得那些箱子吗?本来整理得好好的,后来翻乱了,现在我回去重新整理过。"
  妹妹呆了一呆,然后惊异的问:"你——"
  我点点头:"我回去了,你们好好的玩吧。"
  "不,我跟你一块儿回去。"她急急的说。
  "为什么?"
  "我累了。"她转过头去跟沈仲明说。
  她既然不肯去玩,我们也无可奈何。
  我看得出沈是懊恼的,但是婉儿坚持跟我走。
  在车子里面,她问:"你真的回去理箱子?"
  我"唔"了一声。
  下了车,婉儿一直追我上屋子,开了门,她跟我进房间。
  我坐下来,叹了口气。
  "那封信!"我喃喃的说。
  她坐在我身边,问我:"你真的去见国栋哥了?"
  我点点头,将床上的衣服统统整好,开了箱子,塞进去,我坐在箱子上面。
  "还有两天,还来得及,"我说,"飞机票还没有退。"
  "你真的去?"
  "是。"
  "姐,那你为什么自己开自己的玩笑?"
  "我也不知道,也许这一次玩笑对我自己有好处,使我知道我爱的还是国栋。"
  "真的吗?我都给弄糊涂了。"婉儿说。
  "自己也有点糊涂。"我站起来。
  "你不是因为他转变了态度,才回到国栋那里去的吧?"
  "什么?胡说!"
  "我不明白你,真的不!"妹妹说。
  "也算了。"我笑笑。
  "你这人,三心两意的。"
  我觉得她说得对。
  "我那封信。"我摇摇头,"我真的难过。"
  "后悔寄了它吗?"
  "不是后悔,怕国栋看了难受。"我说。
  "那就是了。不过我早晓得会有一件这样的事情:有一个人会后悔她寄了一封信,所以我没有寄出那封信。"
  "什么?"
  "没有寄。明白吗?我没有寄那封信。"
  "可是——"我指着她。
  "我没有寄,我晓得你看错了事情。"
  "你——"我惊喜交集。
  "很普通的伎俩,在电影里常常可以看到的。那封信此刻在我的抽屉里,没有一个人会看得到,明白吗?"
  "你这小鬼。"我惊叹说。
  "如果你对国栋但白,你自己可以说给他听。如果你不高兴,就让它去算了,总之,你那封信没寄。"
  "谢谢你!"
  "可是我帮你骗了国栋哥,"婉儿吐吐笑头,"真不应该,国栋对我不错。"
  "他也对我很好。"我垂下了头。
  她摇摇头,"你将来对他好一点啊。"
  我实在惭愧了,甚至有不少的羞耻。
  "那封信,给你好不好?"婉儿问我。
  我说好。
  "其实国栋哥才真不错,沈仲明,不过是一个玩玩的男朋友,嫁人当然要嫁国栋哥。"她说。
  "你疯了,才十几岁就讲这种话。"我说。
  "有什么不可以吗?我并不觉得自己犯罪。"她说。
  "你可以跟他做朋友。"
  "或许。"她说,"这几天来,我也长大了不少,为他与你吵架,姐,多不应该。"
  我叹一口气,"你的主意,倒比我定呢。"
  "再也没有比你更三心两意的人了。"她说。
  "不了,现在不了。"我说,"你帮我理箱子吧。"
  "明天去了?"
  "也许明天会请你跟爸妈吃饭,后天早上一早走。"
  "明明是这样的事情,何必三心两意,弄得人都瘦了不少,国栋哥看见,也许根本不认得你。"
  我不出声。
  "我该与沈仲明说些什么呢?"
  "不必要说些什么,他不会明白的。他会约你出去玩,然后当他问起我,你说我走了,他一直是知道的。"
  "是的,但是——"
  "就这么说好了。"我告诉婉儿。
  "我始终不明白,你好象妥协了些什么的。"
  我耸耸肩。"也许是吧。"
  谁知我此刻的心境呢?我只好装作满不在乎。每一个人的心就是一个世界。也许,你以为我是一个多欲望的女子,在需要抓紧一些什么。是的。我的确在抓紧一些什么。那是生命。
  谁知道生命是一个什么的样子呢?
  情绪有上落,毕竟是很痛苦的事情,像我,只需要情绪平稳便算了。
  我今年几岁了?
  我捡出飞机票,搁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