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溏月色:亦舒短篇小说集 《恋后》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4 06:55:09
恋后 闷的时候,最喜欢出去飞车。 我的驾驶技术坏得很,不过一味够勇气。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死是不妨的,迟早问题矣,最怕损手烂脚,所以更加要狠,出尽吃奶力踩油门,免得半天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做事要彻底。 心理已经变态。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买辆跑车不外是因为它漂亮,对于一个出来做事的女人来说,漂亮很重要,配件道具高明都能使人肃然起敬。 自从与德政分手之后,整个人都变了。 这段感情对我的打击,是有实质的,我彷佛觉得有只无形的拳头对牢我面孔挥出,我鼻孔流血、双顿青紫,眼睛冒金星,失去重心,倒在地上,擦破身子,再也不想起身。 我当然不得不起来。 我也考虑过要不要再去上班,答案是要挺着,回到写字楼,即使表现差,即使似一具僵尸,也好过在家中悲秋。 我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多数是属活生生的人心事烦恼,这次受这样大的刺激,是自己所没有料到的,分外觉得难以承受。 每天下班,我不敢回家,在黄昏的天色蒙胧下逛公司。 夏装已经挂出来了,没有兴致买,头发该理,提不起劲。每天仍然得装扮着去开会,因为不想蓬头垢面的坐屋子里。 心里淘空了。 也不想吃什么,抓一只面包便上车,打着引擎,车子似箭般飞出去,我一夜可以耗尽整个油箱,在公路上飞驰。选的路是多弯多角的,不全神灌注还真的不行,一夜下来,累过做贼,第二天再硬生生逼自己起床,没多久眼底便两个黑圈圈,瘦得不似人形,裙腰松了许多。 我也不知还能撑多久,但我知道必需要熬过这个黑夜,才能见到晨曦。 我此刻置身于什么时辰?三更?四更? 正当我认为事情不能更坏的时候,天完全黑下来。 我收到德政的结婚请帖。 我完全服了他。 除非这是闪电婚姻,否则的话,在与我走的同时间,他一定与这位小姐有来往,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多时,他发觉最佳选择还是她,于是便撇下我。 我一点没防这一招,因为我不知道人可以卑鄙到这种地步。 我实在不要再去想他,过去便是过去,但是心胸闷得像是要炸开来。 我问我自己,如果有人把一柄刀置我手中,叫我去杀了他,我会不会做? 心中都是恨,晚上辗转反侧,只得深夜起床看电视。 又不欲声张,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恨出血来。 六年。从大学走到现在,整整六年,叫我还到什么地方去找另外这六年? 就如此浪费掉,这将是我生命最不欲回忆的六年。 电视收场,我再也睡不着,便出去做飞车手。 别以为我是独行侠,我的同道中人不知有几许,每辆车子都坐着一个寂寞找刺激的人,车子呼呼驶过。互不瞅睬,各有各的痛苦,各有各的追求,各有各的故事,各自担当。 社会的缩影。 今夜路上有意外,一辆车子失事,撞向栏边,四边有警车及救护车围住。 我凑巧碰上,看见他们用工具把一个人自车身中撬出来,那架车的残骸模样滑稽,简直变成一团烂铁,因为冲撞力太大,车身又似一架风琴,一格一格紧缩在一起。 他们把伤老放但架上,我一看,忍不住转过头去。 死了,毫无疑问,已经死了,脑袋一半已经完全爆裂。 我忍不住呕吐起来。 警察过来驱逐我,“走,看什么?” 我抬起头来,嘴角有秽物,眼睛发红,面色苍白,警察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道见人还是见鬼。 我把车开走。 自那夜开始,我连开快车的唯一乐趣也放弃了。 死者是什么人?他生前可身任要职?可曾恋爱?可对人生怀有大希望? 他父母一定伤心,但他女友是否会难过?一切中断,人死灯减,太阳再也照不到身上,无知无觉。 谁关心? 因此我不打算效法,第二天便登报卖车。 有准买主打电话来询问:“为什么卖?” “因为想卖。” “车子有什么毛病?” “什么毛病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卖?” “看!你想不想买?” “我想来看车。” “每日下班,请到──”我说一个地址。“我在门口等你,车牌是B字头三三一。” “今天晚上六时等你。”地撂下电话。 怪人,世上充满怪人。 那日下班,我抱在浴缸很久很久,把身体洗洁净了,换上初夏的衣服,觉得身体上少却许多负担,只是内心依旧沉重。 我深深叹一口气,四肢慵懒,像是提线木偶失去主宰。 六时到了,我下楼去。 有一个穿薄夹克的年轻男人在等我。 他看上去很登样,只是面孔上有一条疤,使他脸容很霸道。 “好车子。”他说。 我把车匙交给他去试车。 “你不上来?” 我摇摇头,由他开走,我最多损失一辆车,跟他上车,说不定连人也不见,这样危险的事我不做。 看,我还是珍惜自己性命的。 多么悲哀,没有人爱我,我得爱我自己呀。 “半小时后见。”他上车。 车子在他手中,如神笔遇着马良,没有丝毫阻滞,前两下,后一下,转驾驶盘,已经去到大路,接着一阵烟似消失。 我把手插在口袋中,坐在停车位边,很久很久,心中空白,也不知自己想些什么,心灰意冷。觉得风吹上来有寒意,才用手臂抱住自己。 车子回来了。咆哮数声,停止,那人下车来。 这部车已像是他的多过是我的。 “什么价钱?” 我不起劲的说出一个价钱。 “这么便宜?”他扬扬浓眉,“车子撞过?” “没有的事。”我说:“要不要随你。” “我要,几时交车?” “马上。” “文件在你身上?我马上为支票给你。” 我说:“我不收支票,我只收现钞或本票。” “那么明天这个时间我再来等你。” 我点点头,接过车匙。 “这架车很久没有抹了。” 抹什么鬼,主人都已尘满面,鬓加霜。 “车是淡黄色的。”我说。 我上楼。 很决心要卖掉它,有种痛快的感觉,不愿意再有第二个第三个要主上来议价,麻烦死了。 经过这件事,我整个人生观都不同,更不用说是区区钱财,我才不会为这个计较。 以后日出日落,我再也不会似从前般孜孜努力尽心尽意地,黑白分明般做人。 马马虎虎算了,我开始相信一切都是注定的,得到多少,失去多少,早有定数,再也不用花尽吃奶力气强求的。 现在我变作一个旁观者,冷冷春着自己怀着一颗破碎的心,拾起碎片,逐块缝缀,啊!永远不复旧观,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我眼泪汹涌而出,不能抑止。 明知哭了也是白哭,但还是哭了。 第二日眼睛核桃般肿,只好用平光眼镜遮往去上班。 傍晚天气开始热,令我想起意大利的初夏,空气中有橙花香,黄昏与德政坐路边吃冰淇淋,观喷泉,听音乐。 这一切都过去了。 我面孔上也很久没有笑容。 我带备车子文件去卖掉它。 它若有知,会不会伤心? 那个陌生人听我说,与我到附近咖啡座去。 他把本票递给我。 我看一眼,折成很小很小一块,放进口袋。 “当心不见。”他忠告我。 更重要无可弥补的也失去了,这一点点小意思,谁会计较。 我把一切签好字的文件交予他。 他把车匙扣除下还我,我顺手把它扔进垃圾桶。他又去拾回来。 在旁人眼中,他与我似一对赌气的恋人,而实则我们是陌生人。 “这么漂亮的小姐,不应不开心。” 我看他一眼,不出声。多事。 “想想你已得到的。”他又说:“你拥有的庇佑已经不少。” 我想,那是因为还没有到伤心处。 我站起来,预备离开,交割完毕,多说作甚。 他叫我的名字,我很诧异,为什么? 他问:“我们可否做一个朋友?” 我摇摇头,我不需要朋友,一个也不要,谁能为我但当痛苦?没有人,亲生的父母兄弟也不行,更别说是他。 他说:“晦气的时候,不要一个人死闷死忍。” 我冷冷说:“没想到你还会观气看相。” 他问:“你可要听听我的故事?” 我摇头,“每个人都认为他的故事是最动人最凄婉的。”事实未必如此。走投无路的女人到处找存身之所也能被当事人说成追求爱情。 “心肠最硬的女人。”他喃喃说。 这个疤面人意见系地多。 “跑车里还有你的杂物,你都不要了?”他追问。 “丢掉它,烧掉它,随便。” 有人要烧我我也没折。 “小姐──”他叫住我。 他太多嘴了,我深深叹口气,为什么问这么多?他想知道什么?干么要探我内心秘密?我把手握成拳头,插进口袋中。 “可否容我将杂物装进袋中,交予你。” “好好好。”反正转头我可以扔进垃圾桶。 我只好随他回到车边。 在后车厢,他拣出一只背囊,一只泄气的橡皮筏子、泳衣、以及一箱工具。 在前座抽屉中有两只手套,一把梳子,一条围巾。在后座上有三本杂志一副太阳眼镜。 我骇然。 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当我死了之后,谁处置我的杂物?烧也烧不光呢,太可怕了。大概要从现在开始逐些扔,再也不添补,扔到七老八十,刚好赤条条去。 这些垃圾,有些是我的,有些不是我的,我看着陌生人把它们塞进好几只大袋中,不表示意见。 他交给我,我交给垃圾站。 有什么好留恋的? 六年的期待、青春、希望都付之流水,还说什么其他? 我在香烟摊子买了一包骆驼,点看一枝深深吸一口。 那么多人不愿戒烟,冒着健康受损之险,不外是因为想穿了,活到一百岁又如何,不如今日,目前,此刻争取一点实际的享受。 长寿在大城市中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同样人们也早已不向往添丁。 过一日算一日吧,我再接再励,含任浓烟走遍大街小巷。 现在连车子也没有了,我茫然,以后我个人倒可以省下一大笔开销,可以用作旅行用。 旅行到什么地方去,我并不知道。多年前一位老先生说,最美的城市乃是与爱人共处之城市。 毫无疑问,他是正确的。 我苍白的回到公司去。德政婚事的消息已经传开。 我应不应送礼?还是假装不在乎?如果送礼,应送什么?礼券?礼物?这么多问号。 我万分不愿意在他身上花钱,但人总得做下去,而且要做得漂亮,我终于到银行去买了张千元礼券。 我很佩服自己。 我叫公司的伙计专程送去。 完了,这件事已经消耗我棉力尽量做得妥善,我再也不能了。 随它而去的是心头不知那一块肉,或是那一缕魂魄。 他并没有打电话来致谢或是什么的。做得再正确没有。再多事下去,我们也许会成为好朋友。如果还能做朋友,干么要分手。 他当然已经完全忘记我,不再把我当一回事。 不过下班后在超级市场买洗发水时,还是碰见他,他与他妻子。 我朝他点点头,他很犹疑,想装没看见,终于没奈何,也微微颔着,我讶异于他的小家子气,这是我一直没有发觉的,怎么,是我好好活着出现在他面前令他尴尬了嘛?我是否应该死去来成全他的新生活? 我莞尔。 他身边的一个五尺少寸半的女子,打扮得很艳丽,正以狐疑的眼光看牢我。 这便是他的新婚之妻,战胜我之情敌。 不知为什么,我嘴角的笑意更加洋溢,完全不是故意装出来的,亦无苦涩成分。我笑得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转头离去。 完全是误会。 我坐在咖啡座上,狂喝晶莹的矿泉水,希望洗涤我之胸襟。 付账时更觉茫然,瞧,连个值得为他伤心一辈子的人都没有。要郁郁而经过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德政一定不那么想,德政会认为我故作大方,一辈子都怀疑我:她忘掉我没有?这个悬疑将永恒存在他心中?多么可笑。 “喂,载你一程。” 我心打一个突,吊膀子?这里不流行这样,太意外了。抬起头一肴,原来是我那部跑车的接收人。 “刚下班?”他问。 真多废话,一整套西装,还拿着公事包,怎么不是刚下班? “有什么事?”我很不耐烦。 “啧啧啧,”他说:“这么讨厌我,我有正经事,你这部车子,电动窗有毛病,全部卡死,关不拢。” “乱说。” 我拉开他的车门,上车,按动纽键,车窗徐徐升上。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觉自己上了当,已经上了他的车。 我问:“你这是为什么?” “对不起,”他说:“我一向很喜作弄女孩子,你要是生气,可以马上下车。” 我没有下车,只是长叹一声。怎么生气?生谁的气?不如上他的车,听听他的故事,我侧脸看看他,他并不是一个讨厌的人,很主动很强,很积极,也很有大男人味道。 德政一直是文质彬彬的,我唏嘘,也许觉得我太难以控制。 “猜猜我为什么要买你这辆车。” “因为大平资。” “不。” “因为你无聊。” “再猜下去。” “不猜了,你说吧。” “因为我从前的女朋友,也有一辆颜色与之类似的跑车。” 我笑出来,不外是这样的故事,当事人觉得它哀怨缠绵,局外人视之若陈腔滥调。 “不,汽车失事,她意外身亡。” 我一震。“是晚你们吵过架?” “不,事情发生在一大旱,她开车来接我上班,我打算在那日清晨向她求婚。一辆巨型货车撞向她,人车两毁,连尸身都差些儿拖不出来,要用电锯锯开车厢。” 他声音中仍充满无限悲怨。 他们并没有吵架,连一声再见都没有,另一半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世上充满不幸,不知什么时候临到我身上,一点保证也没有。 我纳闷得说不出一句话,气压低得透不过气。 本来以为他会使我开心点,谁知道更加难过。 “何必为别人不开心。”他说。 “而你还是活下来了。”我感慨的说。 “是的。” “如果我是不活下去,你猜我父母会怎么样?我自己倒真正无所谓,我们这种年纪的人并不把生死存亡看得那么重要。” 我低下头。 “为她,是值得的,为负心人,就不值,你明白吗?” 我苦笑。“我并没想过要死。” “没想过?”他反问:“没想过怎么会开这种车子?” “车并不是现在买的。” “但车行说你上一次验车只走了五千公里,而那只不过是半年前的事,在这半年你却走足万多公里。” “还有什么你是不知道的?” “那日我来看车,一见这个颜色,眼泪忍不住涌出来。” 我没发觉。这个硬汉也会伤心。 “我很爱这辆车。”他拍拍驾驶盘,“我女友生前也爱开快车,于是我想,也许我买下这辆车,这个女郎就不会再开快车!” 我接上去:“──她不会死,她男友就不会伤心?” 他点点头,“但”看清楚你的表情,就知道不是那回事,他早已离开你。” “是的。” “很伤?” “内伤,就差胃没穿洞,嘴没吐血。” “都是这样的。这是第三类创伤。” 说话这么新鲜。“第一类是你那类吧?”是的,两情相悦,什么事都没有,甚至不吵嘴,但她却离他而去,告别这个世界。 “第二类呢?” “环境不允许,他认识她,但晚了十年。” 我想:这不是拿爱情小说的情节来分类吗? “所以你那第三类创伤乃是感情中最易过之劫,因为对方丑陋的一面已经暴露在你面前,你很快会忘记他。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男人,心情这么坏的时候还有这么大的能力,充满热诚来感动他人!他是值得爱的人,因为他懂得爱人。 我此刻对他的印象好得不得了。 但这种全心全意,全神灌往的爱,一生只有一次。 以后永远不再。 我比他幸运的地方是,我可以再爱,因为德政并不是至善至美至圣,他性格上的缺憾大得不能弥补,要找一个比他对我更好的男人,并不是难事。 我渐渐松弛下来。 坐在曾经一度属于我的车子里,更有归属感,我的香水味还在车里。 我点着香烟抽起来。在这个小小空间,特别有种安全感。 我并不爱开车,女人遗传的惰性,我只爱坐在男人身边,看他开车,难得有次这样的机会。 “你女友,她可像我?”我问。 “不像。”他说:“不过你也很漂亮。” “她一定是个美人。” “不,她比你乐观。她去世时才廿四。我觉得你比较有心事。” “有你这样的男友,当然不必有什么,”我感慨。因为德政是个很弱的男人,这些年来事事靠我支撑,久了他嫌我太强,因此有了离心。 “谢谢。”他听出我赞他,故如是说。 我们在公路上兜风,车子飞驰,但稳得不得了。 很快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他一直把车开回我家,停在门口,我没有遗憾,推开车门下车。 他叫住我,“我想再约你,请说电话号码。” 我说出号码。 “把手自口袋取出,这世界虽然像害你良多,你也不必害怕,最多挺起胸膛来应付。” 我非常感动,不必不想也不知说什么,便回家了。 认识这样的朋友是我福气。 那夜,自与德政分别以后,第一次睡得很稳,没有异梦。 第二天上班,面色比较像个人,同事很快发觉,纷纷前来说:“新化妆术还是什么,气色不错。”善心人还是有,虽然也并不帮得到我。 我那一日的精神不错,工作特别忙,事情很多,整个下午在外头开会,在路上奔波,但还支持着。这就是有工作的好处了,没有多余的时间悲秋,把注意力移转在别处,为生活,谁敢拥住被褥在床上悲泣,怕只怕到时没有心碎而死,反而活活饿死,太丢人。 抬头看,天空,只三十秒,又得钻进计程车。这件事足足令我老了十年。 老了十年活下去。 燃起香烟,吸两口按熄。 能不能戒掉?人能不能圣洁的活下去,什么恶习都没有?这次教训使我戒绝生孩子的念头,做人太难,得不偿失,来这一趟,太麻烦太痛苦太划不来。 让觉得快乐的人多生几个,让不快乐的人看着这些快乐的婴孩,沾一些太阳光。 仰天长叹一声:又一日。 往日年纪小,时常听见父亲下班后作这种感叹,“又一日”他说:每天他都这么说。 现在我也这么说。 扔掉旧日历本子的时候,厚厚一叠,数百个日子,上面辛酸多,温存少,劳烦多,欢乐少,每个日子都要肉身去挡。真不舍丢掉旧日历,然而过去的日子一分钱不值,有几人会因为经历而学乖? 恋后痛后,还不是又从头开始,再次去挺受失意,再次希望得到梦想,人的悍强有时候使深思考震惊。 第二日,太阳勇猛地在六点半射在我床上。 我起来。 天气已经很温暖,冬天在我失恋时默默过去,如刀锋般冷风吹在脸上根本木知木觉,四季变化并不合人类心情,待我醒来,天气已经温暖。 我到楼下叫计程车。 一眼看到自己以前的车子停在路边。 敢情好,卖了车子还有车子用。 要不要学乖?我问自己:要不要避开他?要不要休息一些时闲? 但我没有多想,我直走过去,拉开车门,极自然坐在那个以前德政常坐的位子。 人生充满这种刺激,我不知心脏是否能够负荷,没奈何,只得试一试。 人是很贱的,若没有挑战,又说太闷。 返回 下一页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恋后》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我与……鬼 这几日寒流驾临,冷得不亦乐乎,我穿得厚叠叠,帽子手套,,仍然在冷空气下瑟缩。 做了一日事,非常疲倦,更觉眼涩手钝。 本来想买小宝与我最爱吃的粟米,后来也省得麻烦,索性直接打道回府。 抵达大厦门口也有七点多了。 我正掏出锁匙── “小姐。” 我转身,没有人。 我以为疲劳过度,神经衰弱,听错了。 “小姐。”那声音又来了。 忽然之间,一阵寒风吹来,直袭我背脊,透过呢大衣、厚毛衣及内衣,令我汗毛直竖。什么地方来的怪风! 我冷得打颤,皮肤上起鸡皮疙瘩。 我抬起头来,看到身边站看一个年轻男人,我下意识退后一步,这是谁?是不是这里的住客?大厦管理员呢?本来这里总有一两名老翁走出走入,在这里打盹、煮饭吃茶,但凡节日也不回家,也不知还有没有家,干脆住在这里。但今日,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 最可恨的事往往是养兵千日,一朝也用不到。 我瞪着那年轻人,非常警惕,可怜住在大城市内的女人,早已吓破了胆。 “小姐”,他非常礼貌,“我可否要求你替我做一件事?”他相貌也还过得去。 “我没有空。”我伸手按电梯。 他面孔上露出很失望的神情来。 我不去理他,怎么可以胡乱同情人,在这么复杂的地方居住,相识十年八年的熟人也还得防着他,不知他几时发起文疯武疯,做出恐怖的事来。 电梯到了,我踏进去,继续瞪着地,如果他也进电梯,我就马上出来。 他没有跟进来,我松出一口气。 到了家,按铃,小宝替我开门。我在沙发上瘫痪,长叹一声。 十五岁的女儿问我:“妈妈是否辛苦了?”她搂看我肩膀,我的精神立即抖擞起来,“没有没有”。为了这个冢,一切都是值得的。 “妈妈或许不要再加班做工了,我不一定要到外国读书,我有九成把握可以考到大学堂。” 我说:“加班也是身不由主,年终,公司事忙,人手不够,不加怎么行,”我改变题材,“来,给我一杯热牛奶,一会儿吃什么?” “女工煮了腊味饭才走的。” “好得很。” 就这样又一个晚上。小宝的懂事及精乖是我最大的安慰,自与丈夫分手后,我的精神全部在这孩子身上,上天对我不薄,小宝不但长得漂亮、品格光明,功课更加好得离奇,自幼不用教,她已经懂得会写的字写五次,不会的写二十次。看到别的家长为儿女功课头痛,我就知道自己幸福。 可爱的小宝。 我们习惯早睡,如此天寒地冻,更加名正言顺地拥看电毯子入梦乡。 第二天更加寒冷,简直不像亚热带的冬天。空气中似乎凝着雪珠,一向节省的我也召计程车去上班。那日下班特别疲倦,我像是已经受了风寒。 到家一进门,便看到昨日那个年轻人。 他向我点点头。 我不好拒人千里之外,也许是新邻居,而人家昨天所求我之事,不过是问我附近是否有超级市场。 我转头,又感觉到一阵阴风自走廊吹过来,地下的字纸被吹得直打转。 我扯紧外套。 只听得那年轻人报上名来:“我姓虞,叫兆年。” 我看着他,“有什么事吗。” 他真不像是个坏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小姐,有一件事,真想你帮忙。” 我禁不住问:“什么,从昨天到今天,你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他尴尬而俞靉低下头。 “是什么事?”我实在忍不住,因为这个时候,我看到有一个管理员正向我们走来,胆子壮起来? “我的女朋友,住在这里十六楼B座。” 我已经猜到其中诀巧。 “有一件东西,我想请你,代我交还给她。” “你自己为什么不上去?” 他无奈,“我不方便露面。” “难道你没有朋友?” “我不想朋友知道。” “为什么不麻烦管理员?” “那些老伯伯,我怕交待不清楚。” 很合理。 “是什么东西?”我仍然谨慎。 “绝非不合法的东西,是一只戒子。”他自口袋把那只指环掏出来。 一只金指环,式样别致,刻着一只狮子头。 我觉得不忍,冲口而出,“你与她绝交?” “不,”那年轻人露出悲伧的神色,“她要结婚了。” 我很震动,立刻答应担任这任务。“好,十六楼B座,叫什么名字?”我接过戎子。 “她叫李玉茹,我叫虞兆年。” “你相信我?”轮到我发问。 “我在此守了三个晚上,你是我最相信的人,况且这个指环也不值什么,拜托。” “不客气。” “再见。”他说着转身。 “喂。”我叫住他。 他转过身来,灯光下他的面孔很憔悴苍白。 “振作点。”我说。 他忽然露出笑容:“谢谢你,好心的小姐。” 他走了。 我看看手表,八点钟。 回到家,小宝说:“你比往日更迟了。” 我摊开手,看牢那只成子。 “这是什么?”小宝问。 “一个女孩子要结婚了,她从前的男朋友托我把以前她送他的指环还给她。” “哗,这么错综复杂。” 我也笑,真令人感慨,我自己的故事说出来,也不简单啊。难怪有些人,写爱情小说,一写就二十年,是有这么多故事可讲。 吃完饭我到十六楼B座去。 这一个单位对宇海景,是本大厦中最豪华的一座。 我按铃,一位中年太太来开门。 我说:“我找李玉茹小姐。” “啊,”她很客气,“请进来。” 她招呼我坐下,倒茶,并且叫:“玉茹,玉茹!” 我打量四周围环境,室内布置得很雅致。 没到一会儿李玉茹小姐趿着双拖鞋出来见客,穿得很活泼自然。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她见到我一怔,笑说:“我们不认识,是哪一位?” “的确是,”我也有点后悔把这事揽上身,不过只要交出戒子就完事了。“我姓葛,住楼下,是一位虞先生托我来的。” “谁?”李玉茹变色,“谁叫你来的?” 难怪那年轻人不敢上来,人冢的确听见他的名字就不开心。 “虞兆年。”我说。 “你──你不是开玩笑吧?”那李太太跳起来尖声问。 我很反感。“他告诉我,李小姐要结婚了,托我把这戒子还给她。”我把指环放在桌子上。 李玉茹飞快把那只戒子取在手上,手簌簌的抖,声音都变了,“妈,真是兆年的戒子,妈,是那一年我们在罗浮官纪念馆买的,错不了,他戴了好几年。” 李太太更状若昏厥,嘴唇都发白,指看我,“你你你,你是谁,你是人是鬼?” 她们母女俩丢了戒子,搂在一起,乱成一片。 我莫名其妙瞪着她们。我大声说:“我姓葛,是你们邻居─在楼下碰见虞兆年,他叫我到十六楼B来交还这只戒子!” 李玉茹指着我,“你乱说,虞兆年死了有三年了!” 这次轮到我张大嘴,呆住,浑身如浸在冰水中,头皮发麻,一直自头顶凉到足趾。 “不可能!”我叫出来。 李玉茹含看眼泪问我:“你见到他?你真见到他?”这时她又不那么害怕。 害怕的是我。 我见完了。 我心灰意冷,他们说时运低的人才见鬼,我一连两个晚上都看见他,怎么办?怎么办?可是要我去了?小宝没有我可苦命了。 我张大嘴巴发呆,李太太在一边摇我的手臂。 我坐下,但是膝头撞膝头,无法镇静下来。 我喝一口热茶,杯沿撞到牙齿叮叮响。 李玉茹捧出一本照相部,她翻开给我看,“你可认得他?” 在一张有十多人的群体照中,我伸手一指,把他指出来。 李玉茹泪流满面。 她母亲求我:“葛小姐,你真的不是开玩笑?” 我摇摇头。 “妈,他英灵不散,他怪我要结婚。” “不,”我忽然冲口而出,“他没有怪你的样子。” 李小姐抬起头。 我擅作主张的说:“他祝福你。他并且说,他不会来见你,所以他托我上来,我是完全的一个陌生人,你放心,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 李玉茹说:“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我很感动,她是真爱他的,不管他是人是鬼,她仍然爱他。爱没有惧怕,是圣经上的话。 “要是我再看见他,我同他说。”多么滑稽,我竟变了灵媒。“这是我的卡片,我在正当的大机关做事,我不是坏人。”我站起来。 那李小姐犹自饮泣,李太太像送瘟神似把我送走。 不管她们信不信,我却对得住一艮心。 我的确见过处兆年。 那日回到家,我与小宝特地说上许多话。也许明天虞先生一召我,我就得陪他同赴黄泉。 死亡,谁不怕呢。 我同小宝说:“有什么事,你还是去靠你爹的好。他女朋友虽多,但她们要花他的钱,不得不听他的,不会对你怎么样,这些年来,他一直疼你,是我不好,离问你们,轻易不让他见你,是我把你教得同我一样,茅厕砖头似,又臭又硬。” “妈,你怎么了?”小宝大为诧异。 “小宝。”我眼睛红了。 “妈,你喝了酒?无端端说这些话作甚么?你才三十多岁,人家还在穿粉红色迷你裙颠倒众生,你怎么七老八十似的,连遗言都交待了。” 我不想多说。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小宝也有十五岁,若果她只有五岁,那可怎么办?乐观的我,永远有法子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中看到未来的蔚蓝,但这次眼睁睁见鬼,再乐天也吓坏。 第二天起来,我伸手摸模面孔,去照镜子──嗯?还在,还活着。 小宝比我早出门,她顺带做早餮。 赶到公司,我已忘了那只鬼,功夫多得令人透不出气来,人各有命运,在同一部门,领取同等级薪水的一位太太却刚刚放完一星期的假回来,正打毛衣呢,还要问我花样合不合时,我差些没把她连毛衣一同塞到厕所里冲下。 老了。我同自己说,精神大不如前,一忙便开始发牢骚,从前我才不会这样。 下班我到金铺去买一只十字架挂在胸前才回去。 没有用,虞兆年在等我。 我希望他是个恶作剧少年假扮虞某来吓唬我,闹市中那有这么猛的鬼。 一阵烈风自我脚底推上来。 我骂他:“非得如此装神弄鬼不可。” 他把双手插口袋中,“对不起,葛小姐,空气震荡便成为强风,我的行动比你更激动空气。” 他不怕十字架。 我呆视他。 “谢谢你。”他说。 “你──是鬼?” “那是人类用的名词。是,我是鬼,我们惯性称已死去的人再出现的形象为鬼。” “别人可看得见你,听到你说话?”我说出去了。 “只有你,我的电波与你脑电波吻合,所以你‘看’得见,‘听’得见。” “我不明白,你不是说你是鬼吗?” “我们有没有必要站在这里说话?你一定觉得冷。”他似乎很关心我。 “我太兴奋,见到你,是不是我的生命亦走到尽头?” “不不不,完全没这种事。” 我放心了,我怕死,像地球上所有的人一样,我怕死。 “我同我女儿住,我不能招呼你。” “她到同学家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奇问。 “我是一束游离脑电波,我当然知道,我可以与她作有限度的接触。” 这时候有人插嘴问:“葛姑娘,你同谁说话?” 我转身,是年老的管理员。 我连忙陪笑说:“没有谁,没有谁。” 我进电梯,虞亦跟着上来。 奇怪,至此我完全不害怕,我想他有控制活人情绪的能力。这种本事,俗称或许就是“撞邪”? 我开了大门,果然看见告示板上有小宝留下的字条,说要九点多才回来,附看电话号码,必要时可以找她。小宝从来不叫我担心。 我倒出茶来。 我想鬼是不用喝茶的。 “你到底是什么?”我问 “我如银幕上的映象,其实我是不存在的,”他问:“你知道电影?电光幻影。” “电影是有底片的。”我提醒他,别把我当无知妇孺。 “我也是呀,世上的确有过虞兆年这个人。” “可是他已经去世。” “是的,三年前因车祸身亡。” “你同你女朋友,李玉茹小姐,反而不能心灵相通?” 他无奈的笑一笑,“很多三十年的夫妻何尝不是。” “她仍然很爱你。” 虞低下头,表情很侧然。 我不明白我如何会可以看得到他,而且那么逼真的表情,七情六欲,历历在目。 电影是过去式的,每次放映,都是同一套映象,但他都活生生,应答如流,我可弄不懂。 他回答我的问题:“脑电波是活的。” “每个人去世后都有这样一束电波?” “不一定。” “我不明白。” “好像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成为音乐家。”他解释。 “我更不明白了。”我竟然笑。 “那么咱们就不要再谈论这个问题。” “那只戒指你一直带在身上?”我问 “是。”他说:“我与玉茹相爱,论到婚嫁。她一直对我念念不忘,有一个很好的青年向她求婚,她还犹疑不决,送还戒子给她,好使她知道,我赞同这件事。” “你不怕吓坏她?你也太特别了。” 他沉默。 我摊摊手。 “你是个好心的女子。” “会有好报吗?”我问他。 “一定会有。” “我会否得到三个愿望?” “我的能力有限,一个愿望吧。” 我并没有出声。我仍然非常非常困惑,我竟可以与一个影子说话。 门铃尖锐地响起来。 我再抬头,虞氏已经不见了。 我去开门,是小宝提早回来。 我们一起吃晚饭。 边吃我边问:“小宝,如果我可以得到一个愿望,应该要什么?” “你碰到神仙了?”小宝笑问我。 不是,是一只鬼。 我问:“应否索取很多钱?” “不!”小宝冲口而出,“不!” “金钱万能,有什么不好?”我憧憬,“到时你老妈穿姬仙蒂婀的皮裘,戴鲍嘉丽的珠宝,不知多帅。” “这些爸爸都可以给你。” “不要再提他,我不要用他的钱。” “他是你丈夫,妻子用丈夫的钱不该,那该用谁的钱?” 我不出声。 “妈妈,你为什么恨他?” 我仍然不出声。 “他很想念你,他一直问起你,很想帮你,你为何一一拒绝?” “小宝,不要问太多。” “他到现在还没有再婚,你呢,连男朋友都没有。” “我总不能找一个比他更差的人呀。”我苦笑。 “我觉得他很好。” “那是因为你不是他的妻子。”我说。 “妈妈,”小宝说:“你合理一点好不好?” “我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 “妈妈,他一直说他生命中最好最高贵的女人便是你。” 我不响,胃部忽然不适。 一你们也曾有过快乐的时刻。” 是的。在他未曾承继父亲偌大遗产的时候,我们住在一间小公寓中,其乐融融,他工作,我抚养小宝,一直都很好,直至他发财…… 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 也许是我妒忌他,也许是他在有了钱之后,不再稀罕我,我们的关系就此崩溃。 离开他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带,但从法官那里,我夺得小宝的抚养权。 也许因此害苦小宝.物质上她贫乏得很,尽管她父亲有七八辆各式车子,她却要挤公共车上学。小宝从来不发怨言,但我有时禁不住内疚,到底我这母爱,对她有益还是有害?要她知道人间道么多疾苦干什么? 跟她父亲,或许就被纵坏了,为什么不呢?这原是一种特权的享受。 “妈妈,”小宝问:“妈妈,你怎么了?” “没什么,收拾一下,睡吧,不早了。” 母女俩各自回房,我本来想想一会儿秋,思想过去未来,消几滴眼泪,但连睡衣都没换,就盖上毯子一直睡到天亮。 失眠真是奢侈。记得有老人家说过:睡不看?阁下还没疲倦。吃不下?阁下尚未肚饿。一切都是无病呻吟。心情不好?大灾难尚未来临呢,一个炸弹下来,什么春花秋月,都抛在脑后,还不是照样得跟看大伙儿逃难。 第二天闹钟响,我尚意犹未足。 头发腻塌塌,早该洗了,都快有股味道,却找不到时间。腰骨仍然酸痛,但一天的工作又得开始。 像一只工蚁,起早落夜,为口奔驰。 小宝说得对,人家像我这年纪,还作其一朵花状,四出招标寻求归宿,我怎么都老了。 不行不行。 公司里不是没有我不行的,我或许应该告数天假。 慢慢再说,今天先出了门再算。 没想到那位李玉茹小姐在楼下等我。 寒风下她冻得小鼻子通红。 “葛小姐!”她看见我来不及的迎上来。 我朝她点点头。 “昨夜我在这里站个通宵;都没有看见‘他’。” 我问:“什么时候举行婚礼?”故意问非所答。 “过了农历年。” “恭喜你。” “你想兆年会不会怪我?” “他断然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你应当知道。” “是的,我知道。”李小姐说。 “你站了一个晚上?” 她点点头。 “上楼休息吧,冻坏了怎么做新娘子?” “他是不是很瘦很憔悴?”李小姐向我追问。 我温和的说:“不要再问,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真的?他不怪我?” “李小姐,你真是恩情深长。”我的确感动。 她握我的手。 “你有没有爱过人?”她问我。 “当然有。” “那么你应该知道。” 我苦笑:“弊是弊在我们两夫妻有一人活得太久,令对方不耐烦,故此只好分手。” 李玉茹一怔,她说:“葛小姐,活着的人,可以在一起就不应分手。” “你不会明白的。”我说 “去喝杯茶?” “我要赶时间上班。” “那么──” “结婚时派喜帖给我。”我说。 “我们不可以一起吃中饭?”她问。 “我有六年未曾好好吃中饭了。” “为什么?”她奇怪。 “一边扒饭盒子一边做事。” “不要这样,出来吃饭,我带我未婚夫来见你。” 我微笑,“好吧。” “今天中午一时正,我们到你写字楼来,”她说:“我有你卡片。” “中午见。” 我们竟成为朋友,没想到她竟与灵媒交朋友。 我面孔上露出一丝笑容。 生活太沉闷了,闭关这么些年,多个朋友也好。 那个上午,我竟期待事情发生,盼望见到李玉茹的未婚夫。 我对面那位太太照样织毛衣、一边打饱嗝,伸懒腰、打呵欠,摊开文件看半日,永远似不知如何下笔的样子。 但我不那么讨厌她了。完全是讲心情的,心情好的时候,每个人是朋友,心情不好的时候,每个人是敌人。 中午他们周到的上来接我。 那年轻人非常登样,正如虞兆年所说,是李玉茹理想对象,实无道理错过。 我要是做丈母娘,也会选中这样的女婿。 我朝李玉茹飞过去几个眼色,都是暗示:够好了,得了,快快开始将来最美好的日子吧。 一顿饭吃得很开心,我并不后悔出来。 道别时李玉茹同我悄悄说:“我不管你是否真的见过兆年,我要你做我的朋友。” 我啼笑皆非问:“为什么?” “你肯给我忠告,我需要你这样的朋友。”她很喽。 天真的她使我拧拧她面颊,小宝过几年或许就是这个样子。 确然很难使人百分百相信我有见鬼的本事。 那夜我在阅报,虞兆年在我面前出现。 我说:“哦,混熟了,门也不敲就进来。” 他笑,“小宝呢?” “今日是她见父亲的大日子。” “啊。” 我说.!“咦,你换了衣服。” “不,我没有换衣服,只不过我的电波干扰你的视线,使你认为我换了衣服。” “别再来‘白马非马’这一套,”我笑,“我听不懂。” “我来听你有什么愿望。”他坐下来。 “你为什么只在夜间出现?” “晚上你心比较静,容易接触。” 所以晚上才闹鬼。 “你想得到什么?” 我说:“其实我什么都有了:女儿、工作、住所、健康……” “你是个可爱的女子,你很知足。”他点点头。 我苦笑。 “青春呢?”他问:“女人都希望恢复青春。” “不不不,弄得不好,看上去与小宝差不多,那还成什么话。” “钱?你并不很富足。” “我也不穷。” “我知道你需要什么。” “什么?”我笑问。 “你寂寞。你才三十五岁,你需要伴侣。” 我的面孔涨红,是,他说对我的心事。 “我调查过了,你以前的丈夫很不错。” “你算了吧。”他不是只能干鬼。 “有无复合的希望?” “你请回吧。”我压根儿不愿同他讨论。 “能医者不自医?”他轻问。 “我们之间无药可救,”我说:“不消再提。” “你想清楚。”他说。 “够清楚的了。” 他又笑。 生前他一定是个极风趣可爱的年轻人。 我问:“是什么车祸令你丧生?!” “与大货车相撞,”他说:“一秒钟内发生,没有痛苦。” “多么可惜。”一个年轻有为的男人,就此在阳间消失。 “我令亲友难过,这是我的不是。”他黯然,“他们正需要我。” “你那可怜的灵魂。”我又叹道。 他耸耸肩。 忽然他说:“小宝回来了。” 我转头,小宝开门进来。 “妈,你自言自语干什么?”她担心。 “没有,没有呀。” “妈,最近这几天你行为举止怪怪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很担心。 “没有事,你别多心。” 小宝贴近我坐,拉看我手。 “你爹还那么风骚?”我问。 “他要来看你。”小宝说。 “叫他小事。”我冷笑。 “你多久没见过他了?” “不是一项损失。” “人家离了婚还是朋友。” “可以做朋友还离啥个婚!” “妈妈,他已经肯退一步──” 我怒不可遏,“小宝,你要是愿意,你跟他去住好了,不必多说。” “妈。” “我不会说你贪慕虚荣,你放心,我不是不明理的人。”我站起来走到房间去。 小宝并没有即时跟进来。 何苦生这么大的气,我随即笑我自己,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见过哀莫大于心死的夫妻,根本连话都不讲,不用说动粗。恨也需要力量,我应该是没有这股力度了。 多久没见他?五年?六年? 有了。 他也恨我,恨我一定要打官司,把小宝抢过来。 那时他身边的女人那么多,把一个几岁大的女孩子留给他,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谁会知道离婚后他竟没有再婚。 “妈。”小宝这时候才进来。 “小宝。” 我们拥抱在一起。 “你不喜欢,我以后不提就是。” “来,还没吃饭呢,我做了大蒜面包。” 我没想到前夫会找上门来。 还没吃完饭门铃就响。 我去开门,看到他站在门外,比看到虞兆年的充还意外及震惊。 他老了。 头发有点白,面孔上也加添了不少皱纹,照说一个养尊处优的人,没理由近四十就有憔悴之色,但他的确有风霜感。 很多少女会因此迷上这种成熟吧。 但我做他的妻子八年,尝尽酸甜苦辣,我可不欣赏他。 “爸爸,”小宝也很讶异,“你请进来。” 我默不作声。 你猜他说什么?他竟向我说:“你如何瘦得这样,老得这样?” 我为之气结。 小宝顿时说:“爸爸,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他说:“不要紧,你母亲一向最恨人虚伪。” 是吗,我茫然想,可是像这一刻,我情愿听些场面话,像:你一点也没变。 他说:“面孔都方了,以前是圆的。” 我没好气的问:“你就是来讨论我的脸型的吗。”声音很淡,也很不在乎。 “小宝说你这几年来捱得不似人形。” 我转头瞪看小宝,她连忙低下头。 “听说你连周末都要做工,每餐吃饭盒子,挤逼公路车?” “人人都这么过。” “你不是人人。” “我怎么不是人?” “你是葛律师的千金──” “我爹为着不赞成我的婚事,早十六年已把我遂出家门。” “都是我不好。” “那倒不见得,你爹也跟你脱离关系。”我们都牺牲过。 他默默头,“是,我爹跟你爹,他们为了一宗官司恨死对方,一听我俩要结婚,反对无效,就把我们赶了出来。” 我长长叹一口气。 “我来是要帮助你。” “不要你多事。” “小葛,你这是何苦呢?” “我都熬出来了,还要你理?” “住在这种地方叫熬出来了?” “先生,这里比起我们十六年前自家中出来时住的小公寓,还不算是天堂?” 他总算不响了。 真过份,最恨就是忘本的人! 小宝问:“爹,你可要喝什么?” 我说:“他什么都不喝,马上要走的。” 他说:“我喝一杯龙井。” “你要怎么样?”我问。 “来看看你,不要充满火药味。”他叹口气。 我双臂抱在胸前,“有什么好看,还不是老了,瘦了。” “不,你仍然美丽,性格还是那么强、宁死不屈。是我不好,我没能坚持到底。” “算了,也不是你的错,老子的遗产由儿子承受,天经地义。” “但我变了,新的身份,新的财产带来一大班新的亲友,我忙着敷衍他们,冷落了你。谁不爱听好听的话呢?独是你不肯说我听。我太愚蠢,不懂得欣赏你的真诚?” 我看着天花板,不相信一双耳朵。 这算什么? 他怎么会跑上来扮演一个忏悔的丈夫的角色。 他要是肯来,早就上来了,还等这些年呢。 他的脾气得自他爹的遗传,比我更硬更臭。 我忽然灵光一现,明白了。 是那只鬼,是虞兆年。他用他的力量使这个心肠如铁的男人软化下来,说出他真心话。 “这些年来,”他说下去,“我寂寞得可怕,开头还以为灯红酒绿可以弥补一下,唉,到如今我明白了,也绝足不再去那种地方,反而专心事业,我把父亲的财产赚多三倍,现在我是个薄有家产的人了。” 与我何干呢。我看看他。 我可是靠自己一双手足足靠了这些年。 一切都是注定的,出身好家庭,嫁给有家底的丈夫,但不代表我不必自力更生。 我看看手表,“我们要休息了。” “下次我可否再来?” “你一个月可以见小宝三次,请早些通知,我可以回避。” “但是我想见的人是你呀。” 我替他打开门。 他苦笑看离去。 我大力拍上门。 小宝站在我身后,我问:“对他不大好是不是?” 小宝微笑,“已经比我想像中好得多。” 我说:“你不晓得我们之间的恩怨。” “怎么不晓得,我是你们的女儿。”她叹息。 小宝长大了。 我默然,回房休息。 忽然有声音说:“你俩多年不见,表现还过得去。” 我一转身,虞兆年就坐在我身边。 “你这小子,”我责怪他,“走到我卧室来了,离谱。” “有什么关系?我是鬼,不是人。” “叫人看见,我怎么办!” “人家是看不见我的。” “刚才他跑了来,是不是你做的好事?是否你的电波干扰了他的思路,于是他发起神经来,说了一大顿废话?” “我相信那一大顿废话,藏在他心里已经更久。”兆年说:“我只不过提点他一下。” 我懊恼的说:“真是讨厌鬼。” “喂!” “对不起。” “今夜足以令你失眠了吧。” “才怪。” “真倔强,像你这种女子真少见。” “也是被逼的,先生,”我说:“你不知道那口饭多难吃,逼得人坚强起来,靠自己双手。” “他不是那么差的人。” “为什么要我与他和好?” “为了小宝,为你自己,也为着他。” “哗,似文艺片中对白。” “你其实也还是很活泼可爱的一个人。” “是吗?我还不算是老婆婆?” “葛小姐,何必过度自嘲,穿上摩登衣裳,你才显眼呢。”他微笑。 “教我怎么做。” “真的听教?” “你先说来听听。” “覆水重收吧。” “喂,虞兆年,你过身时也不见得年迈,怎么做了鬼口气似媒婆?好不老土。” 他被我说得啼笑皆非。 “妈妈,”小宝在拍我房门,“你怎么又自言自语?” 我说:“我在祷告。” “我明明听你说‘有鬼’。” 我向虞兆年眨眨眼睛,“小宝,快睡。” “妈,”她推门进来,“今天我陪你睡。” 不由分说,她跳上我的床。 虞兆年先生只好向我暂时告别。 那一夜我并没有失眠,但辗转间往事历历上心头。 虞某说的话并不是没有因由的。但是破镜重圆到底是太遥远的事,此刻这个男人对我来说,彷佛似曾相识,又像是陌生人,如果再同他住在一起,未免太尴尬了。 早上起来,觉得没休息过似的。 小宝说:“妈,有位李小姐找你。” “咦,李玉茹。”我说。 “我来派帖子。”她雨b狱{R“你一定要来。” “当然。”我收下她那张大红喜帖。 “我先走一步。”她说。 “再见。”我与她握手。 李玉茹离开之后,小宝说她从来不知道我认识这样一个朋友。 “新朋友。” “就是你前几天说的,抛弃旧男友的那位小姐?” “她并没有抛弃他,我搅错了。”我说。 小宝说:“这几日你精神很恍惚。” “小宝,你认为你爹有没有诚意?” 小宝双眼中露出喜悦的神色,“我想是有的。”她说得很谨慎,怕我又动气。 “有多少?”我又问。 小宝很为难,她又怎么会知道? 我苦笑一声,自喉咙底发出来的声音是含羞的。 “也许,你们应该从头开始认识对方。”小费建议。 我不出声。 在往公司的路途上,我特别的寂寞。 从头开始?怎么开始? 两个人约了在茶厅等,用两枝吸管吃一杯冰淇淋苏打? 女儿都那么大了,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叫我怎么开头呢?我非常的愤慨,我的一生就这样完蛋了。 这不是胡涂,我知道这是极度精神恍惚的表露。 再做前夫的妻子? 不行了,那有这么简单的事,千创百孔,已伤的心,如何再加以弥补?失望的情怀,千万声道歉,也挽救不转。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万载之冰,燃烧一根稻草的火力,如何融化。 叫我们不做敌人,倒是可以的,但要我们再睡一张床,再同桌吃饭,那就不可能了。 我很唏嘘,凭鬼神的力量,想无法叫我们之间的裂缝消除。 我想清楚了,不滑稽、不逃避、实实在在,复合是没有可能的事。 到了晚上,我决定告诉虞兆年。 他默然。 “但是,我也发觉把他当敌人,会令小宝难受,我以后对他的态度会有适当的转变。” 虞兆年还是不满意。 他说:“你为我做了件好事,我总要报答你,你却不接受。” “所以,不接受不算你的错,你问心无愧。” “我实在希望能够帮到你。” “不用了,我生活还过得去,不劳担心。” “也许假以时日,你们的关系会得好转。” 为着使他好过,我安慰说:“真的,将来的事谁晓得?” 他看到喜帖,“咦──” “对,李玉茹拿来的。” “那我可安乐了。”他黯然中带些安慰。 我问:“你不会无限期的在我们家出现吧?” “不会,我的能量快要消失,要与你说再见。”他依依不舍,“这个道理很难解释,况且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我知道,”我说:“像电视机,没有电就没有映象,你的‘电’是不是日月精华?” 他笑,过一会儿他说:“我会祝福你同小宝。” “谢谢你。”我是由衷的。 我伸出双手,想握住他的手,一把抓过去,却没握住。 他只是一个影子。 “不透明之影子。” 我深深叹口气。不明白的事太多了,能以科学解释的现象太少了。 如果可以演绎的话,首先我想知道的,不是世上为何有鬼,而是人的心为何会变。 “再见。”虞兆年说。 “兆年,何日再见?” “有机会再见。” 玄之又玄。 我亦依依不舍。 “再见。”他说” 我瞪着眼要看他如何消失。 但是身后发出该死的一声响,我一转头,见是小宝推门进来,我再看虞兆年,他已经消失。 我很有失落感,闷闷的坐床沿。 “妈妈。”小宝蹲在我身边。 “什么事?” “爸爸来了。”她悄声说。 “他又来做什么?”我很疲倦。 “看我们。” “又有什么好看,又不是深山大马猴。” “妈妈──” “好好好。”想起答应过虞君要改变作风,我又改口。 我出到客厅,精神不属。 他对小宝说:“你们需要一个假期。” “妈妈不喜欢放假。” 我说:“放假干什么?对牢四面墙,多闷。” “要是你不反对的话,我替你们订两张票子,乘措轮船去轻松一下。” “有钱多好,爱做阔佬就可以做阔佬。” “妈妈──”小宝抬起头来。 她已尽量压抑感情,但是一双大眼睛中还是露出楚楚可怜的神色,她是多么渴望可以与母亲去渡假,她一直希望我可以休息一段日子。 我沉默。 她太懂事,并没有开口恳求。 过很久很久,我觉得我没有权利剥夺小宝生活中一点点的奢侈,我说:“好吧。” 两个字便令他们父女雀跃。小宝因夙愿得偿,而他,因为得到赎罪的机会? “我这就去计票子。”他兴奋的说。 “不忙不忙,”我说:“我们还没吃饭。” “出去吃。” “庆祝什么?”我一贯很冷淡的说:“我不想出去。” “那么在家里吃,”他马上说:“到厨房看看。” 小宝讶异了,“爹,你会做菜?” “怎么不会,那时你是个哭宝宝,你妈两只手离不了你,还不是我充一家之煮。”. 我眼睛润湿。 女人心肠真软,稍微听一两句好话就眼睛鼻子红,当年若不是走投无路,怎么也不会与他公堂相见。 别太快忘记前耻,我提醒自己。 我看晚报,他们父女在厨房弄吃的,一边张罗一边嘻嘻哈哈,我手中拿着晚报,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要的是什么?我只想他对我好,就这样贫穷的在欢乐的气氛中过一辈子也是好的。 也许我太天真了。 等他们端出晚饭,我才把自己自冥想中拉出来。 居然做了三菜一汤,我坐下来,吃现成饭。 小宝与父亲很有得聊的,这个平时听话懂事的孩子一向沉默,但今日喜孜孜,似只小鸟。 是我压抑了她? 我越发内疚。孩子们永远是受害者。 “多吃点。”小宝挟菜给我。 我吃得很慢,胃部似有一块铝顶住。 他问我:“为什么不说话?” 我很空洞的看他一眼,不答话。 他已习惯我对他的冷淡。 饭后他告辞。小宝冲一杯铁观音给我,我用手托着头。 小宝说:“妈,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也很想去旅行。”我说。 “我知你是为了我。”小宝说。 我说:“小宝,你又何尝不是为了我。” 我们相视而笑,可喜的是,我与小宝之间,一直有着很大的交通,并无隔膜。 环游世界的船票送到我们手中,我才向公司告一个月的假。 总经理笑向我说:“葛小姐,你回来时,我们有好消息要向你宣布。” “是吗?”我一怔。 “你要荣升了。”他向我透露。 “啊。” 我实在很高兴。升的居然是我,我以为幸运之神会一直眷顾坐在我对面打毛衣打呵欠的太太。 “谢谢你们。”我说。 没想到居然做到升职,我只不过光做,丝毫不懂得吹捧拍,这样的人也能升职,由此可知,天下尚有公理。 我理直气壮的上船去旅行。 多年多年多年多年多年之前,我与丈夫说过,我希望有一日,坐邮船旅行。 与他分手后,满以为希望已灭,老实说,即使有钱,独自呆在只船上,又有什么味道,没想到现在可以与小宝同来。 船上美奂美仑,才一日,我已觉胜做神仙,而小宝更乐得像个小天使。 我默默祷告,虞兆年,请继续保佑我们,无论如何,我们曾是朋友。 说实话,我有点想念他。 船到横滨的时候,小宝神色有异。我虽不是她肚里蛔虫,也到底血缘相通,知道她有什么瞒住我。 果然,在甲板上晒太阳时,她的父亲出现了。 我假装没反应。这自然是故意的安排,我不作出剧烈反应便等于不反对。 小宝放心了。 虞兆年教会我不要太固执,真没想到,一个已去世的人可以指点活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我很感激他。 我们这三口子会在船上共渡一个月。什么不可以发生?俗云:同舟共济。 太阳落山,血红的在水平线上消失,满天灿烂的星光出现在天空上。 他搭讪地走过来,坐我身边,他说:“我记得你一直喜欢看日落。” “是的。”我回答,“像画片般美,使人看着心旷神怡,觉得活着还是好的。” 见我搭腔,他胆子也大了一点。“看在孩子份上,我们再做个朋友吧。” 我眼睛看看海,淡淡的说:一我们早已是朋友了。” 他哽咽地说:“多谢你宽恕。” 我叹口气,“大家都有错。” “但吃苦的是你。”他低下头。 “算了。”我摆摆手。 在黄昏中,我彷佛看见虞兆年向我眨眼。 我听见自己说:“过去的事别再提了。” 下一页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恋后》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姨 母亲去世后,由阿姨照顾我们。家里当然有佣人,不过那是不够的,佣人怎么可以替代主妇及母亲呢,所以阿姨一直以半管家半监护人的姿态出现。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八岁,妹妹六岁,现在我十八,妹妹十六,我们都快成年了,而阿姨也把她一生人最好的时间花在我们的家庭中。 本来她有一份很好的职业,但因为她下班后两边跑,所以时间上难以应付,很快就辞掉工作,开一爿小店,用两个售货员。 这家礼品店虽然开了多年,但生意非常马虎,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阿姨的宝贵时间全放在我们家里了。 我不是没良心,老实说一句,我与妹妹并不需要阿姨,都这么大了,自己难道不能照顾自己?但是她坚持要天天来督促我们。头三年是感激,后三年觉得讶异,现在颇认为她多余。 尤其是妹妹,根本与她合不来。 妹妹很刁钻,小姐脾气重,因自小没有母亲,父亲非常宠她,予她很多自由,所以对阿姨到现在还管她头管她脚的,表示非常不满,形诸于色,就差没开口。 我时常劝她,“阿姨是长辈,花了很多心血在我们身上,不得对她不客气。” 妹妹说:“在我们身上花心血?恐怕不对呢,她连爸爸都一样管。”妹妹学阿姨那语气:“‘力军,昨天晚上你在哪里?我等到你十一点钟还不见你人!’关她什么事?连阿英阿珍都看得出,这些年来,她在我们这里耗,不过是看中了爸爸。” “不要乱讲好不好?”我推她一下。 “怎么不是?我们小的时候,她来相帮,还有个道理,此刻我们都快要嫁人了,她还一个人来乾坐,叫佣人把她当太婆似的服侍,这又是为什么?” 我笑,“你要出嫁了吗?恭喜恭喜。” 妹妹瞪我一眼。 我不会对阿姨这么反感。 至于妹妹,她的遭遇不一样,不知怎地,性格特别反叛,作风特别新潮,念的是国际学校,与洋妞混久了,十四五岁就开始化妆穿高跟鞋,所以阿姨跟她吵了又吵,两个感情不佳。 至于阿姨。 我怎么形容她好呢。 开头她是个活泼温柔的少女,母亲比她大五岁,很爱这个小妹,两人相依为命。母亲去世后,她受很大的打击,当时我与妹妹的确还小,如果父亲即时娶继母,我们不一定应付得来……我认为阿姨不是没有功劳的。 错是错在后来她并没有功成身退,反而在有意无意间暗示要父亲报答她,这多么令人为难。 所以说欠下人情债是最痛苦的事。 父亲即时给她一笔资金,助她做小型老板。但日子过去,她的意图越来越明显,她乾脆以半个女主人自居,盘踞我们的家,每一个人的行为举止都要得到她的批准,要多烦就有多烦。 本来她也有男朋友,也有自己的生活,但在头三年中她就把这两者都放弃,“侵略我们的家,还想当我们家的轴心”,这是妹妹的话,虽夸张一点,也形容得很逼真。 可是我知道阿姨的心愿很难达成。 她虽然长得不难看,年纪也不算大,但父亲心目中的女人不似她。 爸爸不止一次同我表示,她最欣赏母亲的幽默感。近年来,他又添增一项条件:女人要有知识。 阿姨两项都不及格。 虽然她口口声声说为我们牺牲掉,但是这种牺牲是不必要的,自发的,我们一家三口并无要求她这么做。 渐渐阿姨变成一个笑话,谁也不对她认真,她爱来坐著,大家随她去,她不来也无人问津,于是她更加鼓噪,我们更加冷淡,整件事是恶性循环。 她才三十四岁!可是语气跟老婆婆一样固执横蛮。 有时我也同父亲讨论她,我的意思是:“其实外头的世界很大很美丽,我实在看不出为什么阿姨定要黏在我们家,对她自己不公平。” 父亲说:“她与你母亲有很深的感情。” “母亲已经过世很久,她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下。” “你劝劝她,这屋子里三个人,数你最与她谈得来。” “现在也不了。”我笑,“不过比起妹妹,总好一点。” 父亲微笑。 阿姨越来越苦涩的原因是父亲越来越轻松。 我知道父亲有女朋友。 那位小姐姓辜,今年三十岁,他比她大十年,但是外型很相衬。 那位小姐很能干,廿四岁毕业回来,短短几年间,已为自己在一间美资银行打下基础。父亲与她很谈得来,常常约会,并且拍过照片,取回给我看。 “喜不喜欢?” 我与妹妹争着看。 妹妹立刻大声说:“喜欢──你们几时结婚?” 我与父亲会心微笑。妹妹想爸爸快快结婚,赶走阿姨。 辜小姐笑容很美,一看就知道是个开朗活泼的时代女性。 我拿看她的照片问:“什么时候给我们正式介绍一下?” “时机尚未成熟。”父亲说。 “啊,是吗?”妹妹失望,“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你也十八岁吧。”父亲微笑。 “要等我出国读书,好成全你们二人世界?”妹妹问。 父亲默认。 “也对,”我赞成,“为我们寂寞了那么多年,现在是得为自己打算一下。” “亦有一个人寂寞了许久,听到这个消息会大叫大哭。”妹妹拍手。 “妹妹。”我阻止她再说下去。 “怎么?说错了?”她不服气。 “你别向她透露这个消息,我相信爸爸会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正式向她宣布。” 妹妹向我眄眼,“当然。” 父亲说:“你们两姐妹要尊重阿姨,你们实在蒙她照顾过,在你们母亲去世的头三个月,每天晚上都由她哄你们入睡,妹妹那一夜不哭哝妈妈……” 我不出声,妹妹也略觉内疚。 父亲叹口气,“好了,我要出去。”他站起来走开。 我推妹妹,“是不是?” “开头我确是很感激她,后来她过火,那一点点恩典被她的诸多需索磨灭,我不隐瞒我讨厌她。” “她总归是阿姨。” “谁像你那么圆滑懂事?”她睹气,挽起沙滩袋与同学们玩风帆去了。 阿姨来的时候,就我一个人在家。 “怎么,”她又表不满,“一个个似游牧民族,这么大的家要来做什么?一天到晚没有人!” 两个女佣人斟茶之后全部躲进房内看电视去。 “你父亲呢?”阿姨问。 “我不知道,约了朋友吧。” “你也不问他。” 我笑,“父亲的行踪再也没向女儿报导的理由。” 阿姨颓然坐下。 我客观的打量她。 她很瘦很小,本来秀美的轮廓现在很乾涩,薄嘴唇紧紧振著,像是永远跟人过不去似。 多可惜,我知道有许多三十岁的女人还很出锋头很时髦,完全不是阿姨这个样子。 我坐在她身边,同情地问:“阿姨,你为什么不穿得鲜一点?” 她没好气,“我哪儿来的时间去挑时装?” “我觉得你有全世界的时间。”我讶异的说。 “什么?我一离开店就来这里,离开你们又回家休息,你还说我有时间?”她的声音提高。 我坦白的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花那么多时间在我们家中。” “什么?我要照顾你们呀。”她站起来同我理论。 “阿姨,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们三个人都不需要你照顾,爸爸一直有应酬,近年晚饭也很少回来吃。而妹妹,她是一匹野马,谁也管不了她。至于我,我已十八岁了,明年要到波士顿去读建筑,名都报下了。” 我没想到这番话会引起这么大的波浪,这实在是任何人都看得出的事实,我们并不需要她。 但是阿姨一听到这个话整个人却簌簌的抖起来,她捏紧拳头,脸色发青。 她自齿缝间并出来,“你好没良心,是谁叫你这么说的?”她似要扑过来。 我退后一步,“没有呀,我心中这么想,嘴巴使这么说,我已十八岁,说几句话还得要人教不行?” 她含著眼泪,“现在你们两个长大了就不要我用开我?当初我可最为你们牺牲来著……” 她不但歇斯底里,而且又扯上十年前那一笔,简直不可言喻,就暗暗替父亲担心。 我举起双手投降,躲到房间去。 以往十年中,父亲好几次劝她不必太为我们若想,都被她驳回,硬说“你们需要我”。其实呢,是她需要我们才真。 我知道,父亲是为了去世的母亲,始终给阿姨留著三分面子。没料到这样一来,害了阿姨,也害了自己。 我躲在房内听音乐,直至外头传来争吵声。 我彷佛听见是妹妹的声音。 不得了,这俩位碰在一起,大事不妙。 我连忙自床上跳起来赶出去。 只见妹妹已经涨红面孔站在大门,阿姨则挡在她面前不准她出们。 “你怎么回来了?”我问。 “同学失约!”妹妹说。 乖乖,两个人都心情不好。 “现在又干么?” 妹妹说:“换了衣裳去看电影,这个阿姨无端端不给我出门。” “你看看她那件低胸衣裳,像个吧女。” 我想主持公道,客观地一看,领子是低一点,但也不似阿姨所说那样。 我正要开口作鲁仲连,只听得妹妹说:“你这个老姑婆,我穿什么关你屁事。”她推开阿姨,去开门。 阿姨还想去阻挡妹妹,她得理不饶人,指著阿姨说:“趁好收吧,我爸爸快要结婚了,我就不信他新太太会随得你在这里疯疯颠颠,神经兮兮!” 妹妹说完拉开门走得影子都没有。 不得了不得了,打击上加打击,我很想避开阿姨,但她顶住大门,我出不去。 只见她大惊失色,两行眼泪簌簌流下来。 我实在不忍,“阿姨,来坐下,快别这么著。” “你同我说老实话,”她紧紧抓看我的手,“你父亲外头有人?” 我劝说:“阿姨,他现在是单身汉,有结交异性朋友的权利,什么外头里头的。” “你们好,串通来欺侮我。” 我不耐烦起来,她用字全部属三十年前流行术语,她那么大一个人,竟然控诉亲戚欺侮她。 “他真要结婚了?” “我不知道,”我说:“你何不问他?” “你妹妹都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她说什么都不肯放过我。 “阿姨,我父亲的事,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我的嗓子也拔高。 “他不要同我说话,他冷淡我……”阿姨掩面哭泣。 “那是因为你要求得太多了。”我说:“他只是你的姐夫。” 阿姨忽然抹乾眼泪,“你懂什么,我自己同他说。” 阿姨抓起手袋要走。 我问:“你往哪儿去?” “到他公司去找他。” “即使他在公司,你也不能在他工作的地方打扰他。” “怕什么,他是老板。” 阿姨这个人,她失败就在这种地方,完全不懂事,像个小孩子似的,也不会得看人面色做人,有什么事叭叭的叫出来,也不看看对象是谁,人家面色转了没有,终究吃亏的,还不是她自己。 “阿姨,不要去。” “你们都蛇鼠一窝,我非去评理不可。” “阿姨,”我拚命把她按住!“不要这样做,想想后果,别太冲动,你凭什么跑上他公司去吵?即使是妈妈在生,也不能这样!家事在家里谈,天经地义。” 经我死劝,仿佛有些生效,她怔怔中下来,还在滴眼泪。 我觉得阿姨根本不是生活在现实的世界里,这十年来她替自己创造一个神话世界,住进去,把父亲拉著做她的男主角。 这个梦该醒了。我不认为父亲会陪她玩这个幼稚的游戏。 父亲从头到尾,都没有答应过她任何东西,但是她不要相信事实,她有她一手。 照说像她这么聪明的人,不会看不到其中诀巧。 “阿姨,你回去休息一下吧。” “我在这里等他。” 我再也没有办法,只得出门到图书馆去中。 我在傍晚才回家,只听得书房内有人哭。 从下午哭到晚上,阿姨敢情是有毛病。 没到一会儿父亲推开门出来,见到我他叹口气说:“劝劝阿姨。” “劝得唇焦舌枯。”我耸耸肩。 “叫司机送她回家。” 阿姨仍然鸣鸣的流泪,我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她益发哭得伤心,在后辈面前大失面子。 “阿姨阿姨。”我说。 她不出声。 “你还那么年轻,不要独门心思。” “他真的要结婚了。”阿姨溃不成军。 她整个人伏在书桌上,浑身瘫痪如一堆泥。 “是的。”我喃喃说。 忽然之间,阿姨站起来,回家去了。 一整夜我为她担心,辗转反侧。 妹妹则拍手称好,“活该”,她说:“把我比作吧女,现在她可不敢上门来了吧。” 妹妹把阿姨的毅力估价太低。 第二天一早,她就逼著佣人做早餐,谁该吃什么,她全部有数。 但我最不爱吃火腿蛋,妹妹最恨白粥,爸爸胃不好,不适合吃烤面包,她全没注意到。 从没有见过这么失败的人。 我很为她悲凉。 在早餐桌子上,爸爸向我们宣布:“今天晚上有客人来吃饭。” 我立刻觉察到是谁。 妹妹问:“是辜小姐吧?” 爸爸说:“是。” 妹妹欢呼,眼睛却看著阿姨。 “就是我们一家子,”爸爸犹疑,“三个人。” 阿姨立刻抢说:“我也是一家人。” 父亲很坚决,“不,我是指,姓丁的一家人。” 阿姨嘴唇都白了。 我轻说:“阿姨,改天再请你。” “我不走。”阿姨撒赖。 爸爸说:“我们之间一切话已经说得很清楚,自己人不必伤和气,你终究是孩子们的阿姨。” “你还记得孩子们的母亲?”阿姨声音颤抖。 “自然记得,”父亲也很厉害,“所以才说你是孩子们的阿姨。” 他站起来取过公事包去办公。 此刻连妹妹都同情阿姨。 阿姨握紧拳头,对我们说:“这个女人进了门你们就知道!” 我微笑。 妹妹却留下了神。 “她正是生育时期,养下弟弟,你们就完了。” 是该这样的,阿姨做人真是一套一套,活脱脱是老式女人的陈腐思想,后母良心个个墨黑,而我与妹妹很快会成为可怜的白雪公主。 抑或她想联同我与妹妹的力量来对付辜小姐? 我说:“我快毕业,要离开这个家。” 阿姨问:“那么你呢?”她看著妹妹。 妹妹有点紧张。她一向是个冲动的女孩子。 她说:“我也快走了。” “哼!这两年就够你受的。还有你,别以为你一走了之,没你的事,将来你的学费什么的,有后母从中作梗,怕不会那么顺利,你还做梦呢,那么庆幸有个陌生女人进门,你真像白痴一般!” 我默默然,她并不是危言耸听,这些事都是有可能的,有几个后母会得对前妻生的孩子真有感情? 当然,我们会得很客气,客气数十载,直至老死,绝无问题。但百分之一百,我们会同父亲生疏,因为他将有他自己的家庭,有妻子,更可能有孩子。 于是我说:“阿姨,有很多事是无法避免的,我们可以做的,也不过是替父亲高兴,做子女无法不成熟一点,如果他现在不结婚,失去这个机会,以后便寂寞了。” “你们父亲若果娶我,就不怕有这种事发生。”来来去去,她是为了自己。 我说:“但是阿姨,他不爱你。” 阿姨厉声说:“什么?到这种时候,他还有资格说这个话?他要对他的孩子负责。” “但我们已不是小孩子了。”我笑,“阿姨,我不想再讨论这件事。” 我避到厨房去,问佣人今晚做什么菜请客,然后拉著妹妹去买水果。 妹妹聪明面孔笨肚肠,成熟身型小孩心思。 她害怕的问:“辜小姐会对我们怎么样?” 我没好气,“会把我们的头割下来挂墙上当标本。” 她尖叫。 “见鬼了你。”我白她一眼。 “大家都是在一只船上,你少骂我。” “你几时见过十六岁的女儿还放不开爹爹的?” 她又不好驳我。 我挑很大的蜜瓜、杨桃、草莓,与妹妹两人扛回家去,发觉阿姨已经离去。 但她把母亲的相片自我们房中拿出来,挂在客厅中央,我笑著去把它除下。 妹妹说:“为什么除下它?” “因为它应该挂在它原来的地方。” “我还以为你怕辜小姐。” “我为什么要怕她?但我也不会同她作对。”我说。 妹妹点点头。 “为爸,什么都为爸爸。”我拍拍她的背。 那天晚上辜小姐一到,我第一眼就喜欢她。 她很会打扮,很会穿衣服,神情有点累,但大致上看去并不见憔悴。 我招呼她,妹妹则坐在我身边。 父亲见我们这么客气,也放下心。 辜小姐并没有说很多话,亦无故意讨好我们,她只自顾自坐著,带一个温文的微笑,听我们对话。 我不反对这种气氛,一家子,谁都不用讨好谁,大家自然平和。 我看得出来,父亲很尊重她,他对她的爱不是那种炽热的疯狂的爱,但足够一辈子温温馨馨的生活。 父亲已寂寞长久,这次渴望获得归宿的肯定是他不是辜小姐。 看到辜小姐这样的风度,我知道一切已成事实,阿姨再叹息也无谓。 两个女人实在差得天同地,最主要人家有智慧,而阿姨没有,略遇一些小事,她便应付不来,只会得吵。这样子找什么对象? 我很惋惜阿姨的遭遇。 吃完饭父亲送辜小姐回去。 我与妹妹开始讨论这件事。 “你觉得如何?”我问妹妹。 “看样子阿姨说得对,我们将要失去我们的父亲。” 我苦笑,“很能干大方漂亮得体聪明深沉的一位小姐。”我说。 “阿姨只配同我们斗罢了,她哪儿是人家的手脚?”连妹妹也同情阿姨。 “辜小姐不会刻薄我们,但也不能妄想她会把我们视如己出。”我说。 “我们会不会成为朋友?”妹妹问。 我摇摇头,“有这么显著的利害关系,我们怎么可能成为朋友。你别担心,我们会维持一种很客气的关系。” “可以吗?” “当然可以,她不会同你吵,你同她吵,她假装听不见,那还不是不了了之。” 妹妹很落寞。 “你想念阿姨是不是?要别人对你认真,还真不容易呢,除了她,还有谁会同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计较?” 妹妹怔怔的想了一会儿,她问:“阿姨会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恢复一个阿姨的身份,而不是女主人。” “辜小姐会不会同她争执?” “当然不会。” “她会怎么样对阿姨?” “当她透明。”换了是我,我也会那样做。 两个女人终于见面。 阿姨那日也刻意打扮,但完全不是那回事,很古老的衣饰,很老土的配色,头发做得非常硬,表情是酸涩的。 辜小姐一进来,明艳不可方物,一条细米金珠仿玛丽皇后朝代的串法,紧紧扣在脖子上,一套白色衣裳,料子极薄,还没到春天,已作这种打扮,但怕冷,又加一条雾紫色格子披肩。 我与妹妹默默观赏。 下意识我站得阿姨近一点。而妹妹向我这边移过来。 忽然之间我们之间产生某一种默契。 辜小姐并没有与父亲特别亲热,但父亲事事迁就她。第二次见面,我发觉辜小姐很会得拒人千里之外,她与任何人都淡淡维持一个距离,要是我没有看错的话,连父亲也不例外。 我很讶异!咦!他们不是已论到婚嫁了吗?, 也许现在流行这样,什么都要处之泰然,有你的总有你的,不必太紧张。 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旁人那理得了那么多。 整个下午辜小姐都没有把阿姨放在眼内。 换了我是她,我也这么做,真的,算什么呢?这样一个形态暧昧,不能吸引目光的女人,何劳她的注意力? 那日我们三姨甥犹如三个孤儿,相扶相助。 待父亲与她离去后,我们才黯然商量以后的日子。 妹妹说:“我与姐姐要出去读书,阿姨,到时你会寂寞,不如一齐跟了来。” “傻瓜,”阿姨眼圈红红,这对她来讲,真的双重打击,“你们还需要监护人不成?” “那你呢,”我问:“你打算怎么样?” “守住我那爿店吧,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掩住面孔,“我想得太天真,我太不懂为自己打算……” 妹妹忽然说:“阿姨,你还有我们。”到底血浓于水。 “是,你现在才开始自己的生活,也不太迟,相信我,阿姨,将来是很光明的。”我也鼓励阿姨。 妹妹嗤一声笑出来,“真肉麻。” 但阿姨也被她引笑,她随即别转了头。 我解嘲的说:“有什么法子?世事是会有变化的,我们既不能阻止,只好适应。” 阿姨点点头。她彷佛已经领略到什么。 希望她找到自己的生活。 下一页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恋后》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姐妹 一定是妈妈的手不干净,原本很小的一个面疱,被她用手挤过之后,今日肿成一块,吓我一跳。 我对牢镜子细细的肴,用手试按,但觉疼痛非常,唉,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平复下去。 姐姐走过,又看不顺眼,说:“小妹一天到晚对牢镜子挤面疱,总有一天,会把整个面孔挤得掉下来。” 我白她一眼。 “还不去上课?我送你。”姐说。 我取过书本,跟她出门。 这个姐姐也真是,中五就被父母送往三藩市念书,大学毕业,又折回香港,已是廿三四岁的人了,胡乱找份工效,一混又数年,母亲嘴里虽不说什庆,心中却不自在她。 本来以为她在美国就可以找到对象,至少也应找到一份工作,谁知两者都没有。 她排场又大得要死,坚持不肯用公共交通工具,一份七八千元的薪水,单是养车已去掉三千,剩下的买数件衣服,还时常向父母“借”,三两年都没有进展,眼看就要做老姑婆。 独身不是不可以,只限于非常能干的女人,姐姐到如今还住在父母家里,独立也极有限,连我都替她担心,这样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她已廿六岁了。 我说:“泊车费每月一千多,其实可以省。” “地铁是臭的,我才不搭,我情愿付这个钱。” “真冤枉。”我说。 父母见姐姐并没什么成就,在我身上,就把留学的费用省下。考上港大,就干爽念港大,做个土大学生,所以我对姐姐是有点不高兴的。 如果她不令父母失望,也许老人家还愿意在我身上投资也说不定。 所以这些日子来,我们两姐妹面和心不和。 我们连衣服都不交换穿,因为我高大,而她娇小,号码不对。我们姐妹俩表面上毫无相似之处。 她闲闲的问我,“还同王立和在一起?” “是。” “他将来顶多做一个公务员,养不活也饿不死你,多乏味。”她笑咪咪的说。 “我这个人一向不向往刺激。”我说:“但求够穿够吃便行了。”这是实话。 “你已经过了廿一岁,你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姐姐耸耸肩。 “你呢?”我问:“你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吗?”我忍不住刺激她。 她不出声。 东看看,西看看,一年又一年。开头是你挑人,后来变人挑你,再过一阵子,连挑来挑去的机会都没有了。什么叫做最好的?人要心足,否则老以为前面有白马王子等着,把身边好好的男生都贬得一文不值,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后悔都来不及。 这番话,我没敢说出来,否则她登报与我脱离关系都有份。 我与王立和自然有我们的快乐,姐姐是不会明白的。 “你们打算结婚?”姐姐问。 “嗯。”我说:“明年毕业,先找到工作,打好基础,便可以找房子结婚。” “这么急?” “不急了,我都廿三岁了。” “现在流行晚婚。”姐姐说。 “那只限于很能干很美丽很聪明的女人,她们的魅力已超脱年龄的限制,不在此例,至于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婚姻生活会适合我。” 她词穷,把我在学校附近放下。 王立和在校门口等我。 他走过来,看着绝尘而去的小汽车。“你姐姐?” “嗯。”我挽着立和的手臂。 “上次同她介绍朋友,她一直说着三藩市风光,把人都说闷了。”立和微笑。 “不准批评我姐姐。”我抗议。 “对不起。”立和即刻道歉。 姐姐真老土,留学三年,把那经历说了又说,说了又说,都不怕人冢耳朵生老茧。 “我有种感觉,她看我不起。”立和说。 “没有的事,”我说:“她是那个怪脾气。” “她对普通人没有兴趣,要律师建筑师医师才够标准。” “立和──” 他笑了。 十个有九个半女人都希望认识有专业的男人,只有姐姐做得这么明显,她自己吃亏。 忘记她。 放学与立和去打球,玩得筋疲力尽才回家。 看到姐姐板着面孔坐在露台上。 “什么事?”我悄悄问母亲。 “本来约了人,不知恁地,衣服熨好了,人家又推了她,所以发闷。” “是谁?” 母亲低声说:“是一个牙医。” 我摇摇头。过了二十岁,再叫我赴零星的约会,我可吃不消。外头的男人多坏,不坏的话,到了年纪,怎么还不成家立室? 我说:“我肚子饿。” “去淋浴再说。” 我在浴廉内淋浴,母亲站在廉外与我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王立和人不错,”妈妈说:“将来会有出息。” 我笑说:“谁要他有出息?我情愿他花多些时间在我身上。钱够用便算了,我也不是懂得吃喝玩乐的人。” “能这样知足便好。”母亲也笑。“她呀──”母亲欲语还休。 我里好毛巾,自浴缸跳出来,“姻缘这件事很难说,时间到了就立刻成事,不必替她担心。” “但是她越来越虚荣,有些不切实际──” “嘘,妈妈,当心她听见。” 妈妈啼笑皆非,“其实我也说好好跟她说一说。” “不要,妈妈,逼得她搬出去,你也不放心。” “如此说来,母女之间,什么老实话都不能说?” “要顾住她的自尊心。”我哄母亲。 那日直到深夜,姐姐才自露台回来。 为谁风露立中宵? 都是些不值得的人。 一些聪明的女人往往比一些笨女人更傻。 她房中还挂着那件缎子的晚装。即使是本港货也得数千元,干么,贴了衣服鞋袜陪舞伴去穿插装饰别人的宴会。我没有那种兴趣。有多少人在那种地方钓得到金龟婿?从来没听过。 我蒙着头睡了。 过一日,姐姐的脾气更坏,索性把自己锁在房中不出来。 我问母亲,“还是为那个牙医?” “不是,今日老板宣布升级加薪,独她无份。” 人家加班,她逛公司。人家伺候老板面色,她挂住约会,不开除已经很好。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她怨得了谁。 “一怒之下,她辞了职。” 我说:“三五七千元的工作到处都有,不必替她担心。转变环境,对她有益。” “我是没有替她担心,这么大的人,心思尚不定,谁也帮不了她。” 姐姐这次很久都没有再出去找工作,她问妈妈借了钱,跑到欧洲去散心。 家里彷佛轻松起来,立和有空便上来坐,与父母谈到将来的计划。 我与立和都是实事求是的人,父母亲对我们的意见深表赞同。 母亲慨叹的说:“要是你姐姐也有这么一个对象,我就放心了。” 我笑说:“其实两个大学生,那愁生活,只要够用,便应满足,我与立和都懒,出人头地需要太大的精力与牺牲,我们认为不值得。哈哈哈。” 妈妈说:“这样我也替你们高兴。” 我与立和已开始找工作做。 我与他都颇懂得精打细算,商量很久,决定由我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他则做比较自由有发展的。 难怪姐姐要说我没少女味道。 她曾经说:“人家年轻女孩子总是活泼的、浪漫的,咱们小妹可像个精打细算的生意人,一点也不可爱,丁是丁,卯是卯的。” 她说得对。 姐姐跟我刚相反,也许是她的不切实际影响了我,使我努力脚踏实地,使我二十出头的人便结结实实,对世事不带一点幻想。 或许我没有一般少女应有、做梦似的眼睛,但是我也没有叫父母为我担心。 我从来没有跟小阿飞去跳舞至天亮,从来没有做白日梦,从来没认为世界美好得似玫瑰园。这是我的优点。 我也从来没有呱呱叫,组织郊游团,更不会约同学在一起弹吉他唱民歌,我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中。 当然,如果我可以与姐姐中和一下,那是最理想的了。 立和拧一拧我面孔,说道:“你若变得天真不堪,我就不娶你了。” “可是我像算盘子。” “在这种重压的生活环境下,也很难轻松得起来,”他叹口气,“况且年轻时的放肆,年老时总要付出代价,很不值得。” 我笑出来。他口气似小老头子。 我们是天生的一对,两个人都老气横秋。 远在十二三岁,当一般小女孩子储蓄是为了买洋娃娃的时候,我已听从母亲的意见,将过年的压岁钱定期存款。想起来真有点可怕。 三个星期过得很快,姐姐自欧洲回来,疲倦不堪,形容相当憔悴,吓我一跳。 我满以为她旅行回来会得容光焕发,谁知刚刚相反。 她打一个阿欠,很无聊地倚在车子里。 “风景好吗?”我问。 她不答。 花那么多钱去散心,回来心情更沉重,为了什么? “我们蜜月时也会去旅行。”我说。 姐姐说:“团里就是充满了象你们这样的土蛋。” 我笑了,“没有英俊的单身男士吗?”要在这种场合洋水相逢,继而约会,未免太难。 她不出声。 “也不必闷成这样呵。”我说。 “你懂得甚么。” 到了家,她也没有打开行李,就到浴室去淋浴。 母亲问我说:“一天到晚板着块面孔,快成咱们家的老奶奶。” 我轻轻推一推母亲。 我也有种感觉,老姐彷佛把她的痛苦建筑在我们的身上。 我等她沐浴完毕,躺在床上的时候,陪她闲聊,她渐渐舒服一黯。 她说:“也有单身客,但太年轻了,都才十八廿二,无论什么,叽叽呱呱笑个半死,说话一团一团,谈不摆。” “没有谁会对旅行团成员怀有幻想。” 她转个身,“时间过得太快,怎么一下子就老了?” “时间或许过得很快,但距离老,你还有十年八年。许多女人,四十出头,还头上缚一只蝴蝶结四出亮相,你怕什么?你少跟我担心。” “你要我学那些千年老妖精?”姐姐瞪我一眼。 “廿六岁的人总不应担心老吧?” 这一记安慰颇为生效。 “有没有买些什么回来?” “没有,没多余的钱。”她伸个懒腰,“自己没节蓄,而母亲又不肯多借。” “你也要体谅她。” “小妹,我是不是很没有用?”她忽然问。 “谁又比你更有用?”我反问。 她点点头,不晌。 “大部份的女人不还都是读书结婚成家立室,养大几个孩子便过完一生,你想做超人?不但每一个人都有所作为的,我们大都是吃吃喝喝,游戏人间,以完此生。然而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何必强出头?一个人越懂得多越痛苦,你不发觉?挽只小菜篮子在街市逛的女人才幸福呢。”我说了一大篇。 “你看你,”她反而笑出来,“经验老到。” “是真的,不读大学有什么损失?”我笑,“没有高薪工作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到了某一阶段,人们期待你有突破有进展。”姐姐说。 “人们,我可不理人们说什么。人们看不起我,对我有什么影晌,人们把我捧上天去,对我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帮助,我自与立和在一起,自给自足,不知多开心。” “你这个人,”姐姐摇头:“从没见过像你这么知足常乐的人。” “姐姐,假如我要自寻烦恼,我也可以鸡蛋里排骨头,一直埋怨到四十岁!立和不像是个会发财的人,他也不见得十分体贴,当然也不能说他英俊,但是配我不是刚刚好?” “你太谦虚了。”姐姐说。 我耸耸肩,“人生在世!谁不把自己当天字第一号呢,可是事实摆在眼前,不由你不信。”我说:“我看得很开。” “这么年轻就结婚,将来如何?可以维持一生一世吗?” “老姐,这世上有什么是生生世世的事?”我反问:“当然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会知道将来的事?” “小妹,你这个人的性格真是很奇怪的组合,在有些事上你精打细算,但在另外一些事上,你又很豁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笑了。 “但你确有一手,不比我,应糊涂时斤斤计较,应精明时马虎。” “别自怨自艾了。打算看南华早报找工做了吧。” “没有什么好的工作做。” “好的工作是要升上去的。”我提醒她。 “你又没开始工作,你知道什么?”姐姐白我一眼。 我不声张。 不一定要晚上见过鬼才知道有鬼,猜猜也知道。 我与立和毕业的时候,姐姐隐隐约约有男朋友。我们常看见有豪华房车送她进出。 我们没有时间多作研究,是因为要忙着找工作。 整件事很令人气馁,这么好的学历,又是高材生,薪水却如此偏低,我与立和上完社会大学第一课,发觉组织小家庭,最好是在两年之后。 我不由得用了姐姐的常用语:“都老了。” 立和勉励我,“三年不知多快过。” 我点点头,“那倒是真的。当初进大学,何尝不觉得毕业日茫茫无了期,现在还不是已成过去,来,我们努力将来吧。” 一个月内,我们各自找到薪水不算很好,但相当有前途的工作,兴致勃勃的上工去。 三个月后,已经非常同情姐姐,做工,不是想像中那回事,实在辛苦兼夹受气。 我人生观也开始略有转变,自然没有学生时期那么天真,我发觉世上除了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外,有时付足应有的劳力,也得不到什么──叫人杀出横手抢去了。 在这一段曰子内,我与姐姐接近许多,互相诉着苦,感情的距离缩短。 但对立和的埋怨也日多:“你简直帮不了我!” 不比以前,功课有不明白之处,他教我打球,游泳、数学。 一毕业出来社会,事情复杂得我不能应付,而他也徒呼荷荷,但我们两人之间的感情始终很稳固。 两个人在一起与社会搏斗,总好过一个人,辛酸间很感激上主拉我们成一对。 我说:“想想咱们父母,就知道实在不容易。” “是呀,况且他们还没有文凭来武装自己,”立和笑,“更比我们辛苦百倍,要好好孝顺他们了。” 不过日子久了,成为习惯,人事就不那么难。 我同姐姐说:“日积月累,人们是这么变成老江湖的。” “可不是。”姐姐笑,“当初会以为是别人生性油滑?碰得钉子多,吃尽了亏,当然会得奉承圆滑,嘿!你以为。” “整个社会是黑社会。”我下断语。 立和也比较注重衣着,什么配什么,使我诧异。 他无奈的说:“没法子,风气是这样,只重罗衣不重人,我变得虚荣了,入乡而不随俗,等于与自己为难。” 所以当初不明白,以为姐姐天生爱穿华服。 我与立和一直在为婚事储蓄,日常生活很清苦,没有像花蝴蝶一般到处去玩,在同事堆中,一点也不受欢迎及尊敬,两人都有感觉,他们是把我们当老土的。 “你知道姐姐为什么事事逞威风吧?”我说:“根本在这个圈子,生活便是这么一回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容易同流合污。” 立和说:“你要不要动用节储来置一些首饰?反正是你自己赚的钱,我看她们都有金表及项练什么的。” “我不喜欢。”我说得很简单。 这一段日子内,来接送姐姐的豪华车子失了踪。但她的心情反而好转。 这倒奇怪,通常她失去约会时都会得心情恶劣。 妈妈的说法是,“也许她找到更好的了。” 更好的?是哪一国的皇太子?我倒纳罕起来。 到年底,我们发觉姐姐的作风有显着的变,譬如说,她没有争着买冬季衣裳。 问她,她说:“去年买了很多,还能将就着穿。” 太新鲜了,从来没听她说衣服会得太多。 而我与立和,也开始到近郊去看小单位的房子。 我们兴致勃勃的讨论将来。 “生孩子将是五年后的事。”立和说。 “真的,公寓地方小得可爱,仅够住两个人。” “押后。”我笑说。 “昭,跟我日子这么苦,你还没有改变心意?” “没有,”我说:“永不。” 我们两人拥抱在一起。 也不算吃苦了,很多夫妻真的牛衣对泣。 我们仍然依着计划行事。 不久,发觉姐姐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与家人有说有笑,也不见她长嗟短叹,饭量都增加不少。 我知道她精神有寄托,可能是找到男朋友。 我旁敲侧击。 姐透露一丝口风,“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不希望看到他有三只眼睛。”我笑。 “他年龄跟我差不多,不过是做一份普通文书工作。” “人好吗?” “人品是一流的,”姐姐说:“也不过是看中他这一点。” “那已经足够,”我心有说不出的欣喜“几时介绍我们认识?” “时间还没有到。” “妈知道了吗?” “千万别说给妈妈知道。”她禁止我,“让她知道就麻烦,事情没成功之前我不要透露心声。” 这也好。 “他比你大多少?”我问。 “差不多大,就像你同王立和。” “是他先追你?”我又忍不住问。 姐姐很大方的说:“大家都有意思,也不是说谁追谁。” “那最好,只有快活,没有烦恼。”我拍手。 “是的,此刻我比较懂得欣赏感情,也明白你同立和的关系。” “那太好了。平凡的生活也有滋味,并不是一无可取的。” “这个说法很中肯,各有各的乐趣,看个人的爱好而定。” 我与她紧紧的握住手。 再过一阵子,连妈妈也发觉了。 她问我:“是否你姐姐有男朋友了?” “大概是吧。” “说话别吞吞吐吐。”妈妈笑器。 我只得说:“时机成熟,她会得告诉你。” 母亲真正放下心。 我开始安排四人约会,把立和拉出来,又请姐姐把那一位介绍给我们见面。 姐姐考虑一下便答应下来。 一见到那位苏先生,我就喜欢,认定他作姐夫。 他是一个非常有幽默感的男人,中等身裁,约三十岁上下,穿很含蓄但有品味的衣服,清洁,史麦脱,至此我完全相信良缘天定这句话。 见完他之后立和说:“你姐姐下半辈子有着落了。” 我也称赞说:“是没话讲,比你还理想,大了几岁,稳重得多,而且脾气也比你好。” “哈,这是什么话。”他笑。 “最好是他那种幽默感。”我说。 我在姐姐面前不断夸奖他。 “但是他没有钱。”姐姐说。 “有收入就行,还要钱干什么?你吃钱?” 姐姐不出声,大抵还在想游艇洋房。 “况且人品高尚就抵百万金了。” “这倒是真。” “别神经质的错过如此人才,”我说:“后悔就来不及。” “恐怕已经太迟,”姐姐羞涩说,“我已经爱上他。” 我欢呼,“可以通知妈妈了?” “我今晚同她说。” 她怎么说法,我自然不得而知,不过父母亲一面孔的喜气洋溢,已经告诉我很多。 我问立和:“假如我们是两兄弟,父母会不会为咱们的婚事担心?” “怎么不担心!你以为这年头尚会重男轻女?我母亲为我的婚事,头发都白了,男孩子选对象,也一样的难,娶到恶妻,那真家无宁日。” “又不是一起住。” “不一起住也一样,总希望大家有说有笑。” “说说笑笑我倒是会的,”我说:“煮饭洗衣就不懂了。” “你看你。” 我们两个相视而笑。 母亲说:“你们两对会不会同时举行婚礼?” “不会,分开热闹岂非更好,”我说:“我们不会举行盛大的婚礼,注册算数,连婚纱都省下。姐姐也许会,叫姐姐做给你看。” “这么简单?”妈妈失色,“连婚纱都不穿?” “不穿。”我说:“于家并不反对。” “真是的。”母亲很失望。 “越简单越好,我嫁他,他娶我,两个人的事,何必与众同乐?”我笑说。 “你看你!” 但是姐姐到底是比较浪漫,终于在教堂举行婚礼,做了一套柔软优美的纱裙,看上去很令人舒服。 姐妹俩出发点不同,性格也有点分别,但殊途同归,终于都令母亲安心,获得理想的归宿。 人生途径上两件大事,一是婚姻、二是事业,我们已做妥其中一件,第二件事则要看机缘巧合与努力配合。 我们送姐姐一串珍珠,她是讲究牌子的,我们选最好的日本名牌。 母亲在一年内嫁出两个女儿,颇觉怅惘。 无巧不成书,姐姐就住在我们隔壁。大概这一区颇适合新婚夫妇居住。 我们结束少女生涯,开始踏入少妇旅程。 两姐妹照样上班赚月薪,下班打理家庭,大家过得很开心,很平凡、很舒适。 精神生活对于人到底比较重要,物质有它一定的作用,但足够已足够,不应苛求。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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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女强人 立虹的事业越有发展,我们的距离就越远。 自毕业至今,我们走了六年,连同大学开始的感情,许多人结婚都没有我们那么长久,如今,结上三年婚,已算是异常难得的事了,一段罗曼史继续到第九年,真不可思议,简直是天长地久,故此他们几乎没有在背后叫我情圣。 我是长子,家里人等我结婚,已经有一段日子。 弟弟说:“立虹姐?大概是值得等的。”语气不那么肯定,但是他一直喜欢这个未来嫂子。 本来立虹几乎每隔一个星期日就来我们家吃饭聊天,后来找到工作,周末就算有空,也推说要休息,倦得不得了。 不到半年母亲就说:“人人都做工,为什么立虹特别累?” 这份差使是她自己要挑的,十多个大学毕业女生做同一位置的工作,说明两年半后可获升级,但高一级的空缺只得三个,公司随得她们去拚个你死我活,看谁最肯卖命便给谁好处,摆明是个功名饵。 立虹全力以赴。 奇怪,在学校里她并不是甲等生,很懂生活情趣,大考只不过敷衍性温习一下,但求及格,没想到一出到社会就摆个战斗格出来,对我来说,完全是一个意外。 这两年半中,就算立虹出现在我家,也是心不在焉的。她看上去特别的憔悴,吃得很少。 妹妹说看到立虹姐这种修况,简直不敢找工做。 那个时候我还是同情立虹的,上了贼船,无法不做,同班一伙女孩子,人有升职的机会,独她落单,那种感觉是很难捱的,只好搏杀。 那一段时期我最寂寞。 几乎找不到立虹,看电影去应酬全是一个人,同学们纷纷宣布喜讯,我呢,有女朋友等于没有,许多人以为我们早已闹翻分手,其实立虹跟我仍有联络,只有大节日才会见到她:圣诞、过年、生日这些日子。 要不就是当她受了什么挫折,特别软弱的时候,也会约我出来契杯苦酒,诉一番苦。 我老是劝她不要做。 父亲自己有一盘小生意,很希望儿子与媳妇接手,但是立虹有一颗刚强的心,不会轻易屈服。 我渡过非人生活的两年。 前年过了春节,立虹就升为主任。 我请她喝香槟,她捧著酒杯真情“哈哈哈”的笑起来,像武侠小说中那种得到盟主霸权的高手那般踌躇志满,我看在眼内也不知是悲是喜。事业上小小成就,真的能够令她欢欣若狂? 下班后她约我到她写字楼去看她的新环境。 “这,是我以前坐的地方。”她说。 那是一个不见天日的幽暗角落,位于打字员后面,在老板的房门口,一叫就得进去。 我点点头,难怪她以前不肯让我到她办公室来。 她悄悄说:“此刻,还有八个人坐这种地方每日渡过八个半小时。” 她带我去看她升职后坐的地方。 像样得多了。四面有两公尺高的屏风,围成一小小空闲,有私人文件柜及电话。 我笑问:“可有女秘书?” 她说:“五个人合用一个。” 间隔内有一小小窗户,看到海景。 立虹兴奋的问:“好不好?” “好,你才二十五岁,前途不可限量。” 她轻轻吻我一下。 我注意到她办公桌上有许多杂物及陈设,但是我给她的那帧照片没有摆出来。 我犹疑一下,终于没出声。 是一种虚荣心吧,促使立虹向上爬,谁愿意在角落头坐一辈子呢?反正是做,当然要把功夫做好。升级后她可以松日气了吧。 我们谈到婚事。 立虹有点支吾,她说:“我不想自父母家跑出来,便直接踏入丈夫家。” “丈夫的家也是你的家。” “不不,完全不同。自己的家才是天堂,下班回来,可以什么都不做,伸伸腿休息,没有亲戚叫我去喝喜酒,不用过节,没有任何繁文褥节,你说多好。” 我听了并不为意。 我太托大,三个月后,她找到一层小小的公寓,搬出来住。 房子是她自己买的,分期付数,找了朋友替她装修,弄得十分考究。 我觉得不妥。怎么?她的经济独立到这种地步了?为什么她的计划中没有我?搬家也不需要我帮忙? 立虹解释的说她无家可搬,家私都是新置的,叫人送来便可。 我不是笨人,她这样说,我只得这么信。 她肯解释,还算是给我面子,我再追究下去,别弄得自己下不了台才好。 立虹离我是越来越远了。 她通常给我的不赴约理由如下: (一)开会。 (二)应酬。 (三)疲倦。 (四)无聊,不想去。 最无聊便是我家人的生日宴之类,她受不了竹战声,更不高兴听到三姑六婆问她什么时候结婚。 有许久许久,她没空见我家人了。 我不敢逼她,怕一塌糊涂,她连我都不肯见。 现在我还可以到她的小公寓去听听音乐,吃个三文治。 她把自己的天地打理得真好,也难怪她不想往外跑:舒适、宁静、时髦,是个休息的好地方。 我为什么一直忍受立虹?因为我们之间并没有第三者。而且一个女孩子有权成熟独立。 有许多女性,因为没有机会在社会接受锻练,永远维持青春幼稚之心态,跟小姑吵完与婆婆斗,动不动把丈夫夹在当中做磨心,也是很痛苦的。 也许是基于好奇心,我想看看她究竟可以膨胀到什么地步。 母亲问我到底打算等到什么时候。我说男人到三十岁结婚,才是适龄。“再说,婚后就不能尽心尽意孝顺父母了。” 母亲想想也是。至少未婚的儿子收入由母亲控制。 自与立虹走以来,从来没在她身上用过钱,就算两个人吃饭,也是她付账的机会多,她是个罕见的大方的女子。 这也是母亲钟爱立虹的原因。 她批评弟弟的女友:“小零小碎,什么都是好的,礼拜天到她家去,水果糖果不在话下,还得吃茶,下午看电影,拖男带女一道去,看完还得到咖啡店,你别说,周末就能花一千块,小弟还在读书呢,怎么做得起冤大头?” 不过立虹好管好,她很少来。 来的时候客气得不像话,总不至于空手。她那像女孩子,豪爽如江湖客:最好的酒、最名贵的花,过年四色大礼,冬菇鲍鱼乾贝一大盒一大盒……不过就是少来。 有很多时候,我希望她不要在气派里下功夫,有许多时候,我希望她会像小弟的小女朋友,如一只小鸟,事事以小弟为重。 在这一段时间内,立虹去过两次欧洲,一次北美,无数次日本。我都没有陪她。 她独自上路。事前不徵求我同意,一有假便订飞机票。我很气恼,花了不少劲查探她是否真的没有伴。结果真是独自去散心。 她请我原谅她。 她的理由:“很累,不想在旅游时再张口说话,我需要的是百份之一百的松弛。” 她的神经越来越紧张。 我同她摊牌,“你还要怎么样?做总经理?” “不。” “那为什么不肯停下来?” “一停就被后起之秀追上来踩死。” 我忍不住笑,“有没有这样严重?你别夸张好不好?人人都做工,独你这么辛苦,干么?一柱擎天?社会没有你不行?本市少了你会垮掉?” 她静静的说:“尽一分力,发一分光。” 我摇摇头。 她不肯同我吵,摆得很明显,她需要我,但是不肯放弃事业。 那份工作对于她,像是骰子对于赌徒。 许多朋友表示诧异,“什么,你们还没有散掉?” 名存实亡?我不敢去想它。 待半年后立虹再升级的时候,我觉得不能再因循下去。 为她庆祝的时候,我提到婚事。她满怀心事,沉吟著不回答。 我问:“这一回为什么不哈哈大笑?” “这次是惨胜。” “胜利还分惨与乐?” “自然。”她说:“付出代价太大。” “也是你愿意的。” 她苦笑。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说:“立虹,想想清楚,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你不急,我急得很。” “时间过得太快,一天只有廿四小时!”她说:“做得这个做不了那个。”根本问非所答。 “婚后我不会阻碍你工作,不必快快生孩子,如何?” 她只是笑。 我紧紧逼她,“立虹,回答我。” “今年年底我会给你一个确实的答覆。” “何必拖到年底?现在就可以说是或不。” “我很疲倦,精神不集中。” “我同你分析,你到底害怕什么?” 她摇头,“我要回去休息,改天再谈。” “立虹,这是人生大事!” “我知道,可是我真的双眼都睁不开来。” 没奈何,我只得把她送回家。 弟妹都劝我别太死心眼,他们帮著我说了许多话,都是劝我及早另觅对象。 多个朋友走走也是好的,他们说:“就算现在找到新女友,也不能立刻谈嫁娶。” 忽然之间,我感到家庭给我的压力,有点吃不消。 立虹的生日来了,我为她订了地方吃饭。 再也没想到她连生日那天也没有空。 电话一响,我就知道是她,拿起话筒问:“立虹?” 那边传来一声娇笑,“不,我是安娜,郑小姐的女秘书。” 立虹的秘书? 我呆住,她叫秘书打电话给我?我? 我没有恼怒,但一股悲哀浓浓地袭上我心头。 叫秘书打电话给我?我同她是什么关系?她此刻竟叫一个秘书打电话来给我。 “郑小姐说今天的约会可否推迟半小时,同时改在乐宫饭店举行?” “为什么?”我反问。 “因为同事们要替郑小姐庆祝。” “可以。”我心平气和的说。 “那我告诉她你不反对?” “当然我不反对,不过告诉她,我不来了。” “啊?”小女孩子震惊。 “你同她说好了,她不会怪你的。” “好好。” 我忍不住,“她人在哪里?” “开会。” 我挂上电话。向餐室取消那张台子。取出一本书,翻开第一页。 这些年来,为了等立虹,我都成为畅销小说专家了,还有那一本名著是我所没有读过的? 电话在廿分钟后又响了。这是立虹了吧? “你怎么不来?”她一听见我声音便责问:“大家都等著看我的男朋友。” “没有怎么样,”我温和的说:“你同你的同事去玩吧,明天我再请你。” “你不是生气吧?” “自然没有,多年老朋友,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明天我等你秘书安娜的电话。”我幽默地剌她一下。 她却已变得麻木不仁,一点也不发觉,说声好,就放下话筒,完了一件事。 真可怕,打电话给男友都有劳秘书,将来与丈夫、子女联络,亦全用秘书? 她怎么揽的?事到如今,我发觉我完全不认得她。 她完全变了。 我放下书,问弟弟:“有什么节目?” “我们打算去看电影,来不来?” “来,当然来。” 弟弟向她小女朋友打个眼色,那女孩子立刻去打电话。 我问:“干么?” “替你找个伴。” “不用了,”我说:“这样忽忽忙忙找人家出来,对人也不尊敬。” “不,她表姐是很大方的一个人。”小弟说。 果然没错。 那女子年纪与我差不多,打扮时髦,态度大方,是个意外之喜。看完戏吃咖啡,闲聊起来,发觉她与立虹是同一间万辉公司的同事。 我很惊异,“你可有听过郑立虹?” 她侧侧头,“哦是,是营业部的同事。” “这一阵子她忙得不得了。” “最近他们那一组是特别爱在下班后开会。” 我问:“你与她是同级吗?” “不是同级,但各有各的工作范围。”她说得很含蓄。 不知痣地,凭直觉我认为她不可能比立虹低级。 “你比她高是不是?” “我管两个部门,营业部与策划部。” 哗。不但是文虹的同事,而且起码高了两级,真看不出来,她年纪不大哇。 我膛目结舌,“照说你应当比她更忙才是!怎么你看来顶悠闲?” 她笑笑,“各人有各人的办事态度。” “你应该把自己的心得传授给他们。”我说。 “每个人都有他那一套,管理学的宗旨是把事情办妥,怎么样办,没什么关系。” “但是你那一套肯定是省事省力的。” 她说得更含蓄,“有时候,为了让上头的人觉得物有所值,也得辛苦给他们看。于是公司里分开两派:优悠派与拚命派。” 我恍然大悟,而立虹就是拚命派中坚份子。 我微笑问;“有没有太极派?什么都不用做,要给别人做。” “没有了,现在没有了,现在每一个上轨道的机构都组织严密,什么穿黄马挂的,拍马屁的,偷懒的,都少之又少,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即使有也不会生存很久。” 她这话说得很精确。 这个女子很获得我好感,她比立虹的段数不知高出多少。同样是事业型女性,她已经修成正果,而立虹不过刚刚开始起步。 最重要的是,立虹做得太辛苦太吃力,看得人累死,巴不得她可以不做。但这一位,这一位却轻描淡写,手到拿来,不费吹灰之力,高手过招,特别不同。 立虹有没有跟她学? 时间过得很快,吃咖啡时间一下子就过去,我依依不舍的把他们送回去,故意送到最后才送这位卜小姐。 我问卜小姐:“不知下星期一公众假期你要不要上班?” 她答:“公众假期当然不用上班。” “有没有约人?” “没有。” “我约你,你会不会出来?” “当然会。” 我心很踏实,当下就约她在当眼的地方等。没想到今日在很无意的机会便认识了一个好女孩子。 第二日我并没有请立虹生日那一顿,我没求她,她也忘了有这么一回事。 她那么忙,已经作出抉择,把私人生活放在末位,我们就差没有正式分手,我想我不为过。 不过也得给她一个警告。 这话不好说,要到适当的机会。 但是我与卜小姐的感情进展得很快,我们连接约会好几次,她都很爽快的答应,从不推搪。 这使我感激她。她怎么可能没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呢,不过把我放在第一位罢了,她重视我,不必嘴巴说出来,我都知道她对我有特殊的好感。 我对她说:“你的工作已经完全上轨道了吧。” “我想是。升到此位,已经升无可升,再要登高,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我在心中衡量过,觉得无此必要,于是放松来做。” “在这之前呢?” “实不讳言,在这之前,我当然也有过一段搏杀的时期,”她向我眨眨眼,“幸亏那个时期你不认识我。” 我默点头,这就是缘份了,在适当的时间认识对方。她事业已达到高峰,开始返璞归真,我刚刚希望结交一个这样的女朋友,于是一说即合。 在这段期间,立虹更忙了,她的女秘书安娜几乎每隔一天就与我通讯息,我就快要与她成为密友。其间我也没有闲著,我在找机会跟立虹摊牌:既然那么忙,不必抽时间来敷衍我了。 我于是找她出来见面。 安娜说:“郑小姐只在下星期四中午有空。” 我笑,“我不介意,把我的名字放进去。” “好的,我会告诉郑小姐。” 我一直笑,只得笑,不然还哭不行。 我同卜小姐说起从前的一段倩,我说:“其实我没见她好长一段日子,大家都不好意思开口说分手,只好说结婚。到现在,前途已经明朗,我想我可以同你表白。” “我知道,令弟同我讲起过。她是一个好女孩,但你们志向不投合。” “你不介意吧?”我明知故问。 “大家做朋友,别老士好不好?”她一贯那么坦诚。 我微笑,心中创伤稍得弥补。 星期四来临,我去赴约。 过程如一个大笑话一样,非常卡通化。 她忽忽而来,看到我,先是一呆,然后说:“是你?” 我很幽默,“可不就是我。” 她说:“我没想到你会通过安娜约我。”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仍然好脾气的说。 “别讽刺我了,我忙得昏头转向,下个月公司也许要派我出去北欧。” “那很好。”我是由衷的。什么叫幸福?求仁得仁谓之幸福。 她犹疑一刻,说道:“我想我会继续过一段独立生活。” 我点点头。 没想到她会先开口。 很好。这就省了我不少唇舌。 “我想我们……不可能再进一步了。”她有点惋惜。 我握著她的手,心中也很难过。 “我浪费了你的时间,”她很歉意,“整整九年。” “我并不想那么早结婚,”我说:“立虹,我们在一起,曾经有过好时光。” 她双目中泛起晶莹的泪光。 我说:“祝你做未来的本市市长。” 她笑,推我一下,“你这个人。” “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吧。” “当然。”她停一停,“其实在过去三五年间,我们一直是朋友,不是爱侣。” 我不出声。 “伯母有没有催你结婚?” “当然有。” “那你得赶快进行。” 我沉默一会儿说:“我找到了一个理想的人。” 立虹意外得竖起一条眉。过很久她勉强的说:“你倒是保守秘密的能手。” “才刚认识。”我说:“不过一开头就有那个感觉。” 她点点头。 我说:“没有不开心吧。” 她说:“当然不会,你对我这类女人失望,我是可以明白的。你的新女朋友,她很乖吧。” “很好。” “有没有做事?”立虹又问。 我知道立虹有点误会,她以为我对事业女性有了恐惧,故此现在决定寻找一个贤良的、家庭式的淑女。 不不不,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乃有大无畏的精神。 我说:“她是个做事的人。” “是吗?做什么?打字?部记?” 我既好气又好笑,立虹这家伙,算准我不会找到比她更好的女伴。 我说:“事实上她也在万峰公司做。” 立虹的眼睛睁得更大,“真有这种事?多么巧合。她姓什么?” “姓卜。” 立虹想了一憩,“没有哇,我们公司里没有姓卜的。” “卜庆芬。”我说。 “卜庆芬?”她不置信,“你的新女友是卜庆芬?”下巴几乎没掉下来。 “是的。” “什么?卜庆芬是万辉公司最年轻的经理,都传说她明年又要升级了,她同你现在是朋友?” 我莫奈何的点点头。 “你是怎么认得她的?!她怎么会看上你?”立虹大惊失色。 我不便透露太多,对庆芬,我也得公平。 “她怎么有时间谈倩说爱?她怎么会把时间浪掷,你当真没夸张?” 我说:“我们此刻正在约会。” 立虹犹如斗败公鸡似,喃喃说:“不能置信,不能置信。” 立虹走火入魔,有事业就不能有家庭? 我尽朋友责任劝她几句,“立虹,私人生活也很重要,你也不必为事业整个人躺下来。” “卜庆芬?她同你走?我们都以为她生命中不会有男人的了。”立虹还在震惊。 也许,也许那只是她的外表。 我笑一笑,“立虹,上班的时间到了。” 我送她返公司。 这件事有个结局,我很高兴,我自由了。 回到公司,我打电话给庆芬。 听电话的,正是她本人,根本是,地位越是高,越应该礼贤下士,大大方方。 “庆芬,明天晚上,到舍下吃顿饭如何?” “是不是见伯母?” “唷,那我得准备一番。”她笑。 她就是这么可爱,已臻化境的人都如此。 我安安乐乐的放下电话,把双臂枕在头后面。 也许十年后认识正虹的男人也会像我这么有福,但不是现在。 也许十年前认识庆芬的男人是最倒霉的男人。 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在作怪。 我翻一个身。 我在想怎么同家人开口,说甩了一个女强人,又来了一个更强的强人? 抑或说:这个才是真正的女强人,与众不同。 不过不要紧,这些都是细节,我可以应付。 我在等待看明天庆芬到我们家来,父母惊喜的表情,我很满足,很高兴。 下一页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恋后》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醉女 第一次见她,她穿着袭黑色长裙,露趾掠皮高跟鞋,拿一只作蝴蝶结形的晚装手袋,化柱很整齐,秀发如云。 但她不是站着。 她躺在大堂入口处的一张长凳上,把手袋枕着脑袋,睡得香甜得很。 每个走过的客人都朝她看去,再好修养,也禁不住露出诧异及不以为然的目光:怎么一回事,太过份了,喝多了还是怎么的,太没有节制控制,淑女不是这样的,怎么连面子也不顾,背地里做什么没人知道不打紧,大庭广众之间,不能丢人啊。 但是她悠然地躺着,雪白肌膺,五官姣好,她可不理别人说什么。 我的女伴顿时窃窃私语:“这是谁?大胆妄为。” 我微笑,“多么浪漫。” 女伴鼓起嘴唇,“这种事,发生在别人女朋友身上,叫浪漫,发生在你女朋友身上,叫无稽。” 是吗?如果我的女伴在酒店大堂醉倒,我可得问问自己,为什么我不能使她快乐,我失败在哪里。 女伴推我一下,“走吧,看什么热闹?” 我临走再看那女郎一眼。 她的面孔是静止的,没有忧虑,嘴角甚至带一线笑意。 我们去取车,回家途中,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外国新闻杂志中看过的一帧照片。大约是五十年代吧,一个妙龄女子跳楼身亡,遗体压在一辆汽车上面,记者在第一时间赶至现场拍下照片,那女郎表情出乎意料之外的宁静,双目轻闲,嘴角带笑,小帽子整齐地在头上,手套干干净净,穿袭夏天裙子,美丽得很,不见恐怖。 图片说明道:她彷佛睡着了。 刚才那醉女,就给我同样的感觉。 也许她灵魂经已出窍,去到远方…… 我默起一枝香烟,听到女伴问我:“不开水拨?下雨呢。” 我才发觉在下紧紧密密的雨。 我送她到冢。 她以一个很娇媚的姿态转过头来,熟练得恰到好处地问:“上来契杯咖啡?” 我轻轻吻她的脸,触到一陈脂粉香。“改天。”我说:“我还得回去看看明天开会要整理什么文件。” 她耸耸肩,略为失望。 “再见。”我说。 她也说再见。 两不拖牵。像我这种男友,她不知有几许,似她这等女伴,我也要多少有多少。大家在花丛散步,赏心悦目。我喜欢懂事的女人。不必才高八斗,亦不必貌若天仙,只要识事务,大家愉快即可。 我开车回家,雨很急,在转角上我发觉我不是在回家途中。 我正向酒店驶去。 怎么会这样?我吃惊。 我是要回去看那个女郎啊,这不是好奇心,这已经是一份罕有的感情。 我赶到时,领班与几名待投正在满头大汗催她醒来。 见到我,他们如释重负:“关先生,你可认识这位小姐?醉得好厉害,我们要打烊了,不知如何是好。” 我蹲在她面前,轻轻拍她的面孔:“醒来,醒来。” 她转一个身,继续她的美梦。 真令人羡慕,这么豁达,这么懂得享受。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原应如此。 我问:“她来时没有伴?” “不知道。”领班说。 我用一小块冰轻轻在她额角上磨,她睁开双眼,又阖上,是怎么样的一双星眸啊。这个女人,在全神状态,不知有多么动人。 我托起她上身,使她坐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司机模样的中年男子赶至,气急败坏的说:“太太,你在这里!” 太太。我大大失望,原来名花经已有主。自然,如我觉得她动人,其他男人也早已发现这一点。 我问:“车子在楼下?” 司机满头大汗,“是。” “来,我替你扶她下去。” 女郎并不重,我索性打横抱起她,急步走下楼去。这是最可爱的一堆泥:烂醉如泥。 她身上并没有太重的酒味。 司机打开车门,我把她放在后座,轻轻替她拨开头发,然后再关上门。 “谢谢你,先生。”司机感激的说。 他把豪华黑色大轿车开走。 这种故事在大都会中也并不罕见。 她虽然结了婚,生活得十分丰裕,但却不快乐。 要一个美丽的女人快乐,是很艰苦的工程。 因为长得美的缘故,她们总想得到多一点,是以特别不容易满足。嫁人要嫁得好,工作上又想过人一等,交朋友希望他人多多迁就,不知不觉间,一蹉跎,年岁是不留情的,憔悴下来,比普通人还不如。 这种例子见多了,才觉得做一个健康的平凡人最幸福。 我在路上颇站了一会儿才离开。 套句陈腔滥调,她是“谜一般的女人”。 总有办法查到她是谁。 以后的一段日子,雨水很多,总是下雨。特别多异性叫我管接管送。女人是水做的,混在雨中,化为一堆,那不行,我乐意充护花。 她们都不喝酒,一部份尚认为淑女只应喝橘子汁。另一些较为豪放的也止于啤酒。能够喝烈酒的,多数为交际应酬而练得好酒量,喝酒也成为种手段,不会平白喝醉。 酒这种东西真是。酒人愁肠,化作相思泪,我曾经一度,天天契得烂醉,开头是号淘大哭,随后便昏迷不醒,同样是醉,因是鲁男人,丑态百出,混身酒味,非常不堪。 醉了一阵,事情并无好转,渐渐忘记伤心事,继而戒了酒。此刻想转来,连为什么而醉都忘了,事后总觉不值,我不是无悔的人,太过自爱,不能堕落。 特别羡慕潇酒不羁,不顾一切糟塌自身的人。像这个女郎,说躺下就躺下,没有明天,不畏人言。 我因决定正式过一种保守自在卑微愉快的生活,故此特别向往暂短流星般凄丽的悲剧。我不敢参予,但乐意观赏。 当我们再度相逢,我如遇知己般迎上去,也是意料中事。 她不认识我,自然。 当时她坐在一桌绅士淑女间,盛装,仍然穿黑色,乌黑头发上束一绾铁石梳。 谁是她配偶呢?我张望,不能肯定。 我向我女伴,“那边的人,你认识吗?” 她转头看。“我只认得右边第三个男士,他姓陆,是位牙医生。” “那穿黑的小姐,是他妻子?” “不是,陆医生还未结婚。” 转眼间,姓陆的牙医邀请她跳舞。我同女伴说:“你眼睛化粽彷佛糊掉了。” 她飞进洗手间去重整仪容,我则下舞池。 我向陆医生的肩膀拍一拍,向他借舞伴,他愕然,不得不退下。 那女郎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朝我看来,那媚态令人震汤,但一眼便看得出来,她已经喝了许多。 “你好。”我说。 “你是谁?”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你是否记得我是谁?” 她忽然笑起来,如花枝乱颤,“记得你?记得你?” 我不明白她为何会笑得这样,不禁愕然。 随即她悲哀的说:“你又会记得我吗?” 情绪转得如此的快,一定又醉了,不过还不致倒在地上。 两度相逢,都是这个样子,我很惆怅,看样子要她记得我,还真不是容易的事。 陆医生在我身后说:“她喝多了一点,我们想送她回去。” 我只得把她的手交回给他。 那女郎双目向前直视,充满泪光。她没有清醒,心中不知还有什么梦魇阻滞。 我依依不舍回到自己座位上,女伴还没有自女洗手间出来,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女人一进去理妆,像进入侯门深似海。 终于她回来了,脸上红是红,白是白,非常光鲜。 我说:“我已经付了账,我们出去走走。” 因为我看到陆医生把她扶着送出去。 我急随在尾后。 还是那辆黑色的大事,司机认得我,朝我点点头。 司机看到她,连忙下车来扶,一边摇着头。 我说:“又醉了。” 陆医生不疑有他,以为是我亦是她的朋友,喃喃说:“这样下去,我担保你迟早会醉死。” “没有人同她一起来?”我问。 陆医生冷笑一声,“追了十年才追到手,一下子把她当秋天之扇子。” 我站在行人道上,看看车子开走,不知后地,心中有份难以形容的凄凉。 陆医生朝我说再见,离去。 女伴问:“你们说些什么?” “没什么。”我说:“他说有空一道吃顿饭。” 我把她送回去。 故事已渐渐有了轮廓。 有人追求美女十年之久,到手之后,也就视为平常,扔在家中,使她不愉快,成为酒徒。 她大约是爱他的吧,否则何不离开他,这么年轻这么美丽的女人,没有能力找生活也不打紧,很快就会有更好的男人会得把她接收过去。 由此可知是感情累事,弄得这样憔悴。 我很怅惘,而雨还是不停。 我仍然不知道她花落谁家,不过那些人家的公子哥儿也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爱玩爱出锋头,穿得好吃得好,都很风流潇酒。 与他们在一起,不必打天下,不必看老板眉头眼额,没有精神包袱,因此他们是快乐的人,这种志高气昂很快感染与他们接近的人,女孩子爱巴结公子哥儿,倒不是纯为了万恶的金钱,也许只是看腻了小职员的愁眉苦恼,满腹牢骚。追求快乐,有什么不对呢。 于是她嫁了他。之后发生的事,失去控制,又是另外一笔账了。 而我,我又扮演什么角色?贵妃醉酒的时候,不知高力士有否在一旁扶住娇躯。高力士!多窝囊。 我笑起来,看看闹钟,已是清晨四时许,这种时刻很难再度入睡。 这几天我是最早返回公司的,自己用力推开那度虚掩的铁闸,倒茶的阿伯向我投来讶异的目光。在家坐更寂寞,不如早些回来看报纸。 面筋似的大雨倾盘而下,把茫茫大地洗得干干净净,难为了忽忽赶路的学子。 我立在窗口抽烟,房间很静,一颗心也很静,许久没有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一起一伏,跟野兽有什么分别? 就快三十岁的人了,女伴众多,内心寂寞,靠在窗口看雨中的都市,一边吸烟,多么浪漫,可惜不为人知。女孩子们也日渐粗心,看不见男人细致的一面。 已经很久很久没去跳舞了。只渴望与一个知情识趣,有幽默感大方的、豪爽的女子畅谈一个夜晚,不必接吻拥抱,只图心灵交通。 每个人都有阴私的一面,不轻易露出来,但希望有知音人来自动发掘。 我手上戴着一只金色米奇老鼠表已有多年,因不是七彩的,并不那么显眼,跟那么多女伴出去,从来没人发现,整个晚上,她们所关心的,不外是我年薪若干,父母是否同我住,我会不会戒掉抽烟这个恶习等等。 我听见自己呐喊!爱我,爱我本人,请像我母亲般爱我,不计条件。 然而这已是个条件世界。 这件事是没有可能的了。 这雨到中午也不了了之。地上雪青,一切污垢都冲下阴沟。 我独自踱下楼去吃简单的午餐,我不大挑剔,通常选易入口的食物,像沙拉、汉堡包之类的东西。但我计较吃的环境,地方一定要干净,给我铺上台布,给我银的餐具,在没有打仗的时候,我不打算用十只手指抓食物来吃。 隔壁坐着一个时髦的女郎,穿一套价值千金的细麻衣裳,头发在一边斜下来,挡住半边脸,每次吃叉上的食物,都要轻轻拨开头发。 真辛苦。 还是那个醉女可爱,憨态可掬,率性而为,不开心就是不开心,有牢骚就发牢骚。 吃完我付账,那个女孩子侧着头看着我,我也看她,向她微笑,纯粹是礼貌,不过在大城市里笑得太多也不好,人家会误会。 在门口撞到一个人,对方“啊哟”一声,手袋掉在地上,我帮她拾起来,一抬头,看清楚她的面孔,轮到我“啊呀”地叫起来。 她茫然地看着我,眯着眼,不是患近视那种眯眼,而是像有阳光走进她眼睛去那种眯法。 我温和的笑,“你不记得我?” 她摇摇头。 “我们见过好多次了。”我说。 她可爱的耸耸肩。这是她难得的清醒时刻,我要把握。 “我们还跳过舞。”我又说。 “是不是在我喝醉的时候?”她率直地问。 我没想到她会毫不讳言地提到这一点。 我连忙说:“是。” 她脸颊忽然绯红,傻笑起来。 我轻轻挽起她的手,“来,过来,我陪你吃午餐。” “我不是来吃饭,我来找人。”她说。 “我等你。” 我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她找的人,原来就是坐在我隔壁的时髦小姐。 开头我以为两个漂亮的女人约在一起是平常事,大抵是谈谈谁家的时装好,哪里的珠宝够劲之类。才五分钟,就知道这不是个普通的约会。 她们在开谈判,她要求那时髦女郎退出三角关系。 “我要你离开他。” “不行。” “我是他妻子,没法子,你为什么甘心做他情妇?” “那是你的想法,我认为他已不爱你。” “他也不爱你,他根本谁都不爱,只爱他自己。” “你呢?你除了爱酒瓶,还爱什么?” 我很震惊,没想到两个斯文美貌的女人,说话像比剑,利刃下割痕至深,血肉横飞。 “那是我的事。” “你如果有志气,就该离开他,把酒戒掉。” “哈哈哈,你倒为我好。” “我们不必再谈了,再说下去也是没结果。” “他迟下也会抛弃你,我就是你的前身。” “你放心,我会照顾自己?”那时髦女郎站起来离去。 她呆在那里。我为她难过,我静静搬到她对面坐。 “放手。”我轻轻说。 她垂下双眼。 “优雅地结束一段关系是很重要的。”我再提醒她。 “说时容易做时难。”她苦笑。 “城里的公子哥儿多着呢。”我说。 “我从来没有看过别的男人。”她沮丧的说:“十年苦恋,没想到有这种结局。” “种瓜得瓜,”我取笑她,“种苦瓜得苦瓜。” 她涩笑。 “他恃着娇生惯养,要什么有什么吧?” 她万分诧异地抬起头来,“不,你在什么地方听来的传言?他没有钱,他是个诗人,没有工作,一直很穷,当初我父母反对得激烈,就因为他不能养家。” 我傻掉。有没有听错?那么多标致的女人为诗人争风?我得马上回家看报纸查黄页找诗社加入。 “也许父母是对的……我被他们赶过出来,后来父亲去世,母亲才叫我回去,我们终于结了婚,嫁妆太过丰盛,引起他不快…对不起,我说得一团一团。” 太出乎我意料之外,原来事实刚刚相反。 我瞪着眼睛。 “我甚至叫佣人司机叫我太太,不要叫小姐,以便顾全他的自尊心,但是没有用。”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不知说些什么。 她扬手叫侍者过来,吩咐要酒。 才下午两点半,就开始喝。 “你说得对,尽力之后,就该放手。”她喃喃低语。 我打电话回公司告假。 她捧着酒杯,忽然问我:“你是谁?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一个朋友。” “真的……朋友?” “你有许多朋友,陆医生也是其中一位。”我说:“事情不会太坏,不必抱牢酒瓶。” 她憨笑,“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轻脆稚气的声音故作豪放。 我笑出来,“谁教你背会这些?” 大约念中学就恋爱了,十年也难不倒她,至今不过二十六七。 “我们是中学同学,十多岁便闹恋爱,父亲把我送出去读书好避开他,但是我偷回来好几次,根本没念成大学。” 我说:“这是前世的事,我看过一本叫《寻梦》的小说,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纠缠完全由于前世的因果。” 她摇摇头,表示不明白。 我说:“缘份到尽头,你自然会得忽然醒觉,魔咒解除,你会问你自己:怎么搅的?我会为这个人哭?像一场梦一样。” 她喝干了一杯,再叫酒。 “酒会浸死你。”我气。 “真的?真的会完全忘记?”她问我:“那多可怕,我情愿刻骨铭心一辈子,也胜过空白一片。” 天底下原来真有这种瞎浪漫的人。 “来,我送你回家。” “我不要回家,空汤汤什么都没有。”她说。 “家里有他的诗集,”我哄她,“别又醉倒在这里。” 她笑:“胡说!他的诗从来没有结过集。” 我说:“那你为人为到底,为他整理诗篇,编成诗集。” “不,他不肯。”她摇摇头,“他要靠他自己。”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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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客人 考完了试,永正就驾车去渡假。 她说:“我要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去。” 她喜欢大自然,老住那种不要说是电话,简直连邮局都欠奉的落后偏僻地区去休养精神,不听无线电,不看电视,不读报纸,世界大事,再也与她无关,亲友也找不到她。 我们开头都很担心她一去无踪,也劝过她,后来见啥事都没有,她回来时又每每容光焕发,就开始羡慕。 这次她又说要去,我不禁发问起来。 “住什么地方?帐幕?” “不是,有间木屋,设备齐全。” “有水电?” “还有厨房呢。”她说:“在一个小湖边。” “小湖在哪里?” “在亚里桑那,大峡谷之边。” “那种地方?我的妈,你怎么去?” “乘车去。”她问:“你来不来,你可以搭飞机经大峡谷然后转车来与我会合,我把详细图示收在抽屉中供你参考。” “我会郑重考虑。”我笑。 其实我约了男友,他将同我一齐到欧洲渡假。 于是永正自己动身去了。 我没想到我的计划会有所改变。 男友打电话来说他不能与我出门。 我才花了一天,便弄明白这件事,他另外约了一个他认为是比我更可爱的女子。 我顿时震惊莫名,不知所措,一直提醒自己要处之泰然,维持风度,但心中却像被人刺了一刀般。 关在家中三日三夜,我决定走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我翻出永正留下的地图,决定抹乾眼泪去找她,与她远离人烟地过一段日子,把事情好好想清楚。 我找到永正,是一日一夜以后的事。 我以防万一,还是带了当地一个导游,任何小山路都认得的,找半日才寻到那间木屋。 当时又饿又渴,什么都不想做,永正来开门,我一进去,倒头就睡。 醒来了,永正也不问我什么,给我吃饱了,带我出去看风景。 这附近什么动物都有,所以永正手中提著猎枪,虽没狗熊花豹,但碰见野狼之类,也不是说著玩的。 永正这家伙什么都行,真令人佩服。她一条粗布裤一件皮夹克便走遍天涯路,长发编成条大辫子,要多潇酒就有多潇洒。 比起她,我显得十分猥琐,婆妈不堪。 我在木屋中,著实静下心来。 第二天我们要到小溪畔去打鱼,她说。 在这里,衣服要自己洗,饭菜要亲手煮,劳动起来,特别有存在感,我觉得永正也成为大自然的一部份,呼吸著自由的空气。这里没有人事上的斗争,你虞我诈,我发觉上帝创造万物,各有美姿,只除了人。或者太偏激了,孩子们还是美丽的。 在第三天,永正问我闷不闷。 我老老实实说不闷。八默半上床,早上四点多起来,晨曦伴我安排早餐,炉火融融,春天的空气如水晶,我不闷,但我遭男友遗弃,心情无法不苦如黄连。 她说:“想想这些山脉,几百万年矗立在这里,历经风霜变幻。我们算什么呢,你也不必为一些小事介怀。住在城市中久了,自我中心的毛病越来越深,每个人都把自身者成一尊佛似的,这是不对的。在这里我安慰自己:教授不给我好分数不要紧,河流爱我,树林爱我。外头那些成熟的杉木,每株都超过三百年寿命,你知道吗?” 但永正是个得道的人,一下子就有领悟,她当然看得比我透彻。 我伸伸双腿,不出声。 永正找藉口安慰我,我感激。 走了三年呢,忽然把我撇下,这种伤害很难看得开,我已经够风度的了。 “来,我准你听录音机。”永正说。 我意外的惊喜,“真的?” “当然,凡事不要勉强。”她笑,“你还未习惯这种苦行僧似的生活。” 我听的是怨曲。 女歌手微带鼻音,满腹心事,却又只敢泄漏一点点的怨意,叙述她在街角碰到旧情人的经过── 好吗,有什么新闻?你还是那么英俊,一些儿也没变,那段罗漫史进展如何?打那时就没有见过你,啊,多谢你帮手,有什么新闻没有?我?我还是一样(当然你无法知道,我还如此爱你)。我有没有闷著你?真的没有新闻? 我听得泪流满面。终于把录音机扔到床底下,不再聆听。 永正告诉我,这间木屋,以前的主人,是一个女明星,她每拍完一部戏,就来这里冥想。 “她现在呢?” “赚了大钱,此刻她冥想的地点是尼泊尔山麓。” 我鼻子闻到肉香味,这几天我们一直吃素及腥,我精神一振。 “煮下了什么?” “一锅洋芋牛肉炖红萝卜。” “牛肉是你带来的?” “正是。” 我欢呼。在山野中,特别会得充满感激,不比在城里,一切来得太易,什么都不觉稀奇。 我们站在窗前,预测明天的天气。 “你看天上的红云,也许会下雨。” “这里也会下雨?” “比城里下雨可怕得多了,天彷佛会随时摄下来,闪电有几十米长,叫你懂得大自然的力量。” 哗。 “吃吧。”永正说。 我怀疑的问:“这里的水电是怎么接过来的?” “离这里约十公里有一印第安现代部落,且有森林管理组,他们甚至有直升机,我们 还是很安全的。”永正笑。 我放下心来,“永正,你可以冒充印第安女郎。” “是吗?”她微笑。 永正的风姿是特殊的,其他爱流浪的女郎多数大肆宣扬她们的浪漫:戴大耳环、披散头发、晒得棕黑,嫁洋人,穿宽身衣裳,足踏凉鞋。永正不。永正仍然是斯文的淑女,正统的高材生,将来随时可以投入社会服务,成为要员。那日我们如常早早上床。 我是听到敲门声而惊醒的。 一睁开眼睛,看到永正已取过上了镗的枪。 她真是警觉。 她走到大门前,“谁?”她大声问。 这时天空中打了一个响雷,忽啦啦地,几乎震痛我们的耳膜。 “路人!迷途!”外头的声音是属于男人所有。 “附近有管理员的宿舍,你请到那里去,这裹不方便收留你。”永正在门里答。 “在什么地方?我既饿且渴,我不是坏人。” “在十数公里外。” “让我吃点东西,我实在走不动了。” 永正看看我。我也知道放一个大汉进来,对我们来说是相当危险的事。 我说:“听他声音,真的彷佛很累,给他一杯水。” “什么时候了?”永正问我。 “清晨四时。” 天上霹雳不绝,忽然又落下滂沱大雨,那雨声似万马奔腾,叫这个又累又饿的人多走十余公里,实是没有可能的事,小小洪水就可能引起危险。 “罢罢罢。”永正到底慈悲为怀,她打开大门。 门才打开,那个人几乎是滚进来的,夹看风与雨水,连我们两人都喷湿,我们三人合力,才重新用力把门推上闩好。 这场雨真的非同小可。 我们松著气打量不速之客。 虽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但一个人相由心生,到底可以从五官略得三,他不是坏人。 在这么狠狈憔悴的情况下,他仍是个英俊的男人。尤其是一头灿烂的金发,叫人一见难忘。 他冷得发抖,嘴唇青白。 我把炉火拨高,把乾毛巾扔给他,永正自厨房取出一杯水递给他,他捧著就大口大口的喝,他的情况比我们想像中坏得多,我的天,如果不开门给他,他说不定会倒下来。 一个人,我想,平时无论多么矜贵,饿他三顿饭,就变为乞丐了。 永正已煮热了汤,还取出面色白脱。 他不由分说便抢上前去,大嚼。 永正坐在椅子上不出声,长轮倚在墙壁上。 本来在这个时分天已经亮,但今日大雨,阴霾密布。 我已经放下心来。 陌生人吃饱后,开始恢复元气,他挣扎著向我们道歉及道谢。 我问:“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步的?” “迷途,把自己估计过高,半路已把背囊弃掉。” “迷途是最可怕的事。”我说。 那金发男人点点头,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一表人才。他伸出手:“这次真多亏你们。” 我们连忙客气几句。 “如果要休息,请自便。” “两位小姐如不介意,我真想除下湿衣躺一会儿。” 永正点点头。 他进房去。 我低声问永正:“可以放心吗?” 永正说:“奇怪,一只豹从来不用防另一只豹。” “喂,这不是讲哲学的时间。” “我想可以。”她说。 我正式嘘出一口气。 “我保证他不是坏人。”她说。 “我们有没有带足三个人的食物?”我又不放心。 “你看你,雨一停我们就可以步行到印第安部落,况且我早向他们买了一公吨的食物。”永正笑。 雨渐渐停下来。 “来,”永正说:“我同你出去看看。” 她套上水靴。 我们沿若木屋车圈走出森林,约一小时后,发觉有一背囊遗弃在地,里面有仪器地图衣服,亦有罐头食物。 永正说:“看样子他是个有经验的旅行人,不该把这些扔下。” “也许那时太疲倦。” 永正点点头,“又即将下雨,不能躺下,看,他已做了记号,可以随时回来取。” 我们抬起头,看到树梢结著一块红手绢。 “来,”永正说:“让我们把它抬回去。” 我笑,“那洋小子可真出路遇贵人了。” “他是从峡谷那边骡子径来的。”永正说。 “你怎么知道?”我奇问。 “看他的行李便知道,”她说:“还有帐幕预备露营。” “回去吧。”我说:“我累了,也许雨会再来。” 我们两人背起那只包袱回木屋,走得汗淋如雨。 他已经起来了,在门外等我们。 梳洗过后更加仪容不凡,一头金发几可令日月失色。夸张?并不,见过你就知道。他热情地迎上来。 我们把包袱交回给他。 他说:“真没想到要两位小姐出力。” 永正说:“原始社会中,女性地位一向很高。” 他微笑,“我把两位厨房中的熟食全部包销了。” 我们大笑。 中午时分,他就可以动身了。既然有缘相聚,不妨多说几句。 雨后红色松鼠在檐前跳来跳去觅食,我们把罐头啤酒花生米拎出来,坐下慢慢吃著聊天。 永正那种永恒地悠然自得、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神情,真是装也装不出来。 客人问:“你们是华裔?” “嗯,为什么不猜是日本人?”我问。 “表情比较开扬,身裁也壮健一点。”他用手比划著。 “是,我们是中国人。” “介不介意告诉我,为什么千里迢迢,移民到这里来?” 沉默的永正开口,“这是一个漫长而凄凉的故事,你可有三十个小时?” 大家又笑了。 我说:“祖父母那一代已经来了,我们在贵国出世,算是贵国的公民。” “还在念书吧?”他问。 我又笑,“打算念到三十岁才找事做,不欲离开学校,”我向永正呶呶嘴,“她拿的是网球奖学金。” “失敬失散,”客人说:“我少年时期亦拿过垒球奖学金,不过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有没有帮到你?”我问。 “没有,第二年就退学了,年轻人心神恍惚,无法定下来读书,五十年代,流行反叛。” 看不出他是个中年人。 “这次本为了替国家地理杂志写一篇报导,没想到出了漏子,迷途的事,可大可小。” 永正把啤酒送给他。 “你们女孩子时常来这里?” 我说:“她每年都要‘郊游’。” 这时我们听到直升机轧轧聱飞过来。 我与永正扬手。 永正问客人:“要不要带个讯息回去报平安?” 他犹疑一刻,摇摇头。 直升机兜个圈子,飞走了。 他说:“我也常常一出来个多月不与文明接触,有时去到更远的地方。” 永正说:“我也向往更纯朴的地方,像阿拉斯加,不过怕雪崩,也要到戈壁,但怕沙漠毒蝎,”她咕咕的笑,“生命中充满恐惧。” 我说:“那里比得上大城市中之危机,警匪作战,就要了途人的命。” 客人看我们说得热闹,不禁笑起来,“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们才好……” 我与永正最怕他又提到我们的大恩大德,连忙将话题叉开去。 我说:“轮到我去准备午饭。” “大家一起做吧。”客人也打算参予。 “不不不,”我说:“你们聊天,不许占我的功劳。” 他们两人很谈得来,我看得出。 午后、永正带他出发往部落前进,我躲在房内看画册。 伟林狄古宁的画之优劣且不去提他,年轻时之风姿俊朗实属少有,气质飞跃在其清秀之五官与身型,令观者心折。 为什么带著这本画册?因有人谈我只懂得米开兰基罗,所以生气。自幼嗜美术至今二十年……真是的。 才翻著书,永正回来了。 我们的客人并没有离开,他也跟着回来。 “怎么一回事?” “大树倒下,阻塞通路,工程人员尚未赶至,”永正说:“起码有十个人在路上指指点点,我看这里快成为游客胜地了。” 她一拐一拐地走过来坐下。 “脚怎么?扭了筋?” “不严重,刚才是他背我回来,无端端又多走个多小时。” “不要紧,我们医药齐备。”我说。 “这只足踝前年扭伤,至今未愈。” “你太好动,”客人说:“要休息半年才会全部复元。” “我很累,”永正对我说:“有没有啤酒?” 我取出饮料时,看到客人替她脱了鞋子在按摩,永正涨红面孔。 我放下酒就退出,暗暗好笑。 人生得逢知己,不亦乐乎。在人口上百万的大城市中,没遇到投机的人,反而在荒山野岭中无意得见,真是夫复何言。 傍晚我们聊很多……国家大事、政治局势、民权前途,甚至美术文学、天文地理…… 他真是健谈,而且豪爽坦诚,不但是个英俊的男人,内在也非常可观,很少有这么上乘的男人了。 我们在一起,忽然之间没有性别之分,大家都是人,大冢处于平等地位,大家都开心见诚。 一般男女相处很难做到这一点,男女之间最大的矛盾是男人只想与女人共渡春宵,而女人却往往想与男人白头偕老,最低限度也得令他全心全意拜倒在伊裙下,故此实在不能和平相处,实像间谍斗智。 我们三人忽然把这种顾虑一笔勾销,当然融洽。 一下子便到了掌灯时分,伴著蛙鸣出现在树梢的是一轮明月。中国人一下子便会想:是不是十五呢?住在南极也会有这种想法,细胞中流传著这种血液,没法子。 至今我觉得心中的不平完全化散,不复怨恨。 我留不住男友的心,是我不好,双方在一起快乐过就可以,两人都有付出时间心血,消耗了宝贵青春的,不止我一个人。 渡完假返回文明之后,我会记住这个想法。 叹口气,我伸伸腿,认为不枉此行。 心还在悲伤,但情况已能控制。 我们的客人称赞我与永正的美貌。 永正给我打一个“来了”的眼光,我笑。 在洋人眼中,鼻子越扁,眼睛越吊的东方女才算是美女,我们,算是老几。尤其是永正,一身吹弹得破的好皮肤,牛奶般,有洋妞的白皙红润,无洋妞的粗糙。她只在同胞眼中算是美女。 没想到他会觉得好看。 这一轮我们都早睡,略迟便双眼睁不开,撑一会儿,也都休息了。 我与永正挤一块儿,另一间空房让给客人。 等到上床,一时又睡不著,大概是说得兴奋起来,由此可知人的凡心之炽。 过几天我也要走了,不知永正是否与我一起出山。 我不能肯定这次冥思之后是否会进化成为一个圣人,但可以肯定精神松弛不少,以后我也要每年来一两次。 至天朦亮我才堕入梦乡。 我醒得迟,刚凑得上吃早餐。 门口停著辆小小吉甫车,是森林管理员来查看我们是否需要帮忙,道路现已畅通。 这样看来,我们的客人也要与我们话别了。 相处两日,不禁已生出依依之情,这样潇洒人物,以后只怕不易碰到。 送走吉甫车,他们回到厨房来坐下,每人握一罐啤酒,说不出话。 镇定如永正!双目也露出黯然之情。 我说:“也许日后我们可以约会。” 永正摇摇头,“以后各散东西,很难特地聚头。” 我不以为然,“那全凭你们想不想见面,多大的困难也可以克服。” 永正微笑,“那么我们约在纽约帝国大厦顶楼。” 客人不出声。 我问:“什么时候?” “十年后今日,晚上七时。”水正笑。 客人很难过,他用手托住额角,一派难言之隐。 也许他是有妇之夫,家中已有成年孩子,很难再抽身出来。 可惜,一男一女在这么难能可贵的机会下碰见,但不能有发展。时间不对,早十年,他也许未婚,但永正还在孩提!晚十年,永正倒无所谓,他已经老了。 你说你说,已配成对的男女是否要感谢上主。 他说:“我要出发了。” 我们拥抱道别,看他背上背囊离去。 我们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才回木屋。 我问:“他会不会回来?” 永正说:“很难。”她低下头。 “说得也是,他那个环境,很难允许他同圈外人发生感情。” 永正抬起眼来,“你什么时候发现他身份的?” “他那头金发一露就认出来了。”我说:“谁不认识他?” 永正点点头,“只有他认为我们不认识他。” 我奇道:“你没说你知道他是谁?” “我没有,你呢?”永正反问。 “我也没有。”我说:“我以为你有。” “我觉得他应当有些私人生活,他一个人走这条山路,也是为著享受宁静,一把他的名字叫出来,他便打回原形,那太残忍。” 我说:“那么我们真做了件好事。” 过一会儿、水正问:“那么大红大紫,举世闻名的大明星,为什么状有不欢?” 我说:“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内心不为人知,可能他自己也不晓得,许是为了寂寞。” 永正不出声。 我问:“等你足踝方便走路,我们也应离去了吧?” 永正犹自沉思,像是没听见我说些什么。 “永正,永正。” 她进房去了。 过数日我们也离开木屋。回到我们原来的生活岗位上去,一切如常。 我的男朋友果然一去不回头,他在走新的蜜运,我不会祝他幸福,此刻他的七情六欲都与我无关,他才不希罕我的诅咒或祝福,何必多此一举。 我们曾在电视与电影中看到我们的“客人”许多次,他催烂的金发与英俊的外表都很熟悉,像是我们多年的老友,可以相信的是,在那短短的邂逅中,我们接触之深切,也许比他其他十年的相识为浓。 事情还没有完呢。 我看到新闻杂志上的一段访问,(他很少接受访问),他说及当公众人物的烦恼: “……即使到小镇去,也不能避开人群的热情。在一─小咖啡店中,女侍的手开始发抖,咖啡泼泻,我便知道事情已经完结,有人打电话给亲友,我便马上离开。” “但是他们会把车开出来紧随我尾后,我只好改道折返纽约,有什么分别呢?反正纽约的人也一样热情。” 我看得笑出来。 可怜的公众人物,名气来自群众,公众可以爱你,也可以冷淡你,公众可以给你,也可以取走,骂你赞你,都是给你面子,请苦笑吧,有什么是不要付出代价的呢!不能忍受吗?请隐姓埋名去,千万不要抱怨,千万不要有烦言,请庆幸名字为社会公用,有那么多人在乎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同你斤斤计较。 我继续读那篇访问: “……我生平最愉快的日子?毫无疑问,是在一次旅行迷途后受到热心人招呼的那两天。” 我一震。 “在那短短几十个钟头中,我如沐春风,这个记忆是我毕生难忘者。” 我立刻拿给永正看。 永正读完后,将杂志放下。 “要不要剪下?”我问。 “不用。”她说:“记忆藏在这里。”她指指脑袋。 我觉得很对。 一次相逢,以后各走各路,记忆长存。三天是这样,三年也是这样,人与人之间缘份,有长有短,终有尽之一日,生离死别,不要强求,该放手时应即时放手。 豁达加永正,当然明白。 谁知道呢,也许十年之后,他们真的能够在帝国大厦顶楼相逢,再续前缘。 那时候,他的一头金发,不知是否还如今日般美丽,啊,人与人之间的悲欢离合。 但今日,我们还得做今日该做的事。我收拾书本,与永正出门上课去。 下一页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恋后》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黑白 讲到气派,没有人同洛其敏比得起,她生活方式简单,豪华,别致,却又非常含蓄。骤眼看,这几种因素扯不到一块儿,但学几个例子,你就会明白。 她有三部车子,但全部是奥斯摩标,自美国运来,换驮盘,用一大笔钱,理由只不过是“用惯了觉得不锗,费时转”,三部不同尺码,全是黑色的,大的由司机驾驶,小的自己动手。 很多人有三部车子,很多人有三个司机,只是其敏在许多时候,独自乘地下铁,而且惯于在车卡中看小说。“最快的交通工具”,她说。 她的住宅并不大,不过一千平方尺,感觉上舒适,是因为几乎没有家俱及装饰品,灯用一个欧式,主色只有一种,明快简洁,一踏进屋子便觉得松弛,是个家。 其敏穿衣服的作风也与众不同,以舒适素净为主。 主要是因为她比较有自由,不用上班,白领女性的服饰很受环境影响,不能在办公室内穿得性感或是狂野,甚至太时髦或太随便。 其敏不用定时上班或出席会议,她是她自己的主人,她很感激上主,因为她听说过,有种上司,叫女职员准时在乙地出现,而她办公室甲地距乙地起码一小时路程,可是一小时正他还打电话去查她在不在甲地,有无开小差。做工有什么难?是这种人事关系叫人吃不消,其敏一直知道她是一个幸福的人。 因为有这样丰厚的条件,所以能够维持她特有的气质。这样背境出身的人,最适合做艺术家。 其敏是位诗人。 她还为自己的诗集书插图。 多么浪漫的工作,有时候一个月可以写一首,有时候经年旅行,吸收灵气,什么也不写。 但是断断续续,她也写了五本诗集,由她本人出版,A1开本,订价很高昂,一本的售价,大概可以买坊间小说数十本。 去年在一位长辈的鼓励下,她正式以英文写作,书刚开始动笔,已经有出版商及经纪人在恭候。 真的没话说,理由很简单,二十一岁的其敏,刚刚接收一笔惊人的遗产,反正穷她一个人之力一生也用不光,不如拿来摆摆排场。 然而她没有架子,脾气过得去,为人也随和,她对自己的评语是:“相貌平平,气质不错”。 她最突出的两点是:非常富有,以及未婚。 追求的人排长龙,男生都曲意讨好,一则其敏根本很可爱,二则,当然是因为她的财富。 如果其敏是个科学家!早就可以挑选其中一位有为青年,成家立室。 但她是个诗人,无论你相不相信新诗,其敏确是一个具感性的女孩子,她要等待真爱出现。 虽然她略为做作,刻意营造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但因为刻意得不著痕迹,像是仙子下凡,见过她的人,很难不印象深刻。 那么我这个人,在她的生活中,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说来惭愧,我竟是其敏追求的人。 不能置信吧,却是事实呢,一个大学夜间部的苦学生,白天在建筑公司做见习,廿四小时忙得透不过气来,以快餐汉堡包当食物,不知诗情画意为何物的人,竟然为她所喜欢。 感情这件事,往往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其敏赤子之心,她毫不掩饰她的感情,全人类知道她锺情于我,给我惹来至大的烦恼。 人们怎么说? 窃窃私语少不免传入我的耳朵。像穷小子马上要飞黄腾达、癞虾蟆想吃天鹅肉、某某真有办法,欲迎还拒,玩弄感情等等。 这一年多来,我都听得麻木。 本来不讨厌其敏,此刻当她如首号敌人。 我一直与大哥大嫂住,做人要识相,故此不敢叫朋友上门来,甚至是电话,也减至最低限度。 这些日子来,我甚讨得大嫂欢心,她常与人说,与小叔住并不麻烦!你由此可知我做人有多成功。 我严重警告其敏,不得打电话来找我,怕她一说没完没了。 幸亏兄嫂并不讨厌她,大哥有一次问我,怎么会认识到当家千金,我只简单的答:朋友介绍。 的确是朋友介绍,我一见她一朵莲花似的外型,已经敬而远之。 我颇有自知之明,获得洁身自爱,断不会因为她单纯可爱,而占任何便宜。 我们曾出去过一两次,那是因为我没发觉她对我特别有好感,之后就疏远她。 很多人问为什么。 她也问我为什么。 我是一个很坦白的人,我同她说:“其敏,我不考虑谈感情,我没有资格。” 她说:“是因为经济状况吧。” 我点点头,“连正式的职业都没有,还在念夜校,寄居在兄嫂家中,这样子的人,有什么资格结识女朋友。” 她笑看,“那要等什么时候?” “毕业后,找份比较合理的工作,搬出来,自己有个天地。” “那是多久之后?” 看到她那么焦急,不禁既好气又好笑,“这是我自己的事,又不妨碍人,你理我搅多久。” 其敏有点怕我,见我生气,立刻噤声。 我又不忍,觉得对她不公平,人家都把她当小公主,我对她呼呼喝喝,虽然说得粗俗点,是她自己送上门来,我也不忍,可是又没有更好的办法,愈加疏远她。 我心目中的女朋友,是要能与我并肩作战的。 出身不必高,学问不必好,但必须坚强,勇敢、健康,有幽默感,脚踏实地,敢作敢为,坦诚热情,乐观。 要求很奇吧,的确是,我有自知之明,没有资格谈风花雪月,就不要谈。 这样子你躲我藏,也已经有一段日子。 有时候其敏到学校门口来等我,开辆黑色的车子,硬要接我去吃咖啡,害我被同学取笑。 这个奇怪的女孩子,她心爱的颜色竟是黑与白,其实她属于水彩颜色,不是淡黄,就应该是粉蓝。 事情开始复杂,是在我认识小方之后。 小方是纺织部的同学,一双不安份的大眼睛,生命力全在一头浓而黑的头发上显露出来。 我们在饭堂争位于,不打不相识。 她与我有同样的烦恼,本与弟弟同住,弟弟“订婚”,未来弟媳就劝她独立,暗示她搬走。 一日她开玩笑的说:“真的要搬了,不然妨碍别人。” 谁知她弟弟马上接嘴:“真的搬?别哄我白欢喜。” 她说她气了十分钟,痰上颈,心跳都停止,第二天就住到青年会去,同学们忙著帮她找地方。 要命的是她的经济情形也不好,结果找到一个小单位,租金占去她薪水一大半,不过运气不见得全不好,她找到一位空中小姐与她合住,解决问题。 小方为人非常豁达,天大的事她都能耸一耸肩膀笑掉。 她同我说:“气有什么用,早就忘了,反正寄人篱下并不是长久的办法。” 就这样简单。 女孩子又特别惨一点,同类相轻,故受排挤,物伤其类,我在大哥家更加小心翼翼,同时也计划搬家。 反正是要纳房租的,何必等到撕破脸皮才走。 小方面子虽然大方漂亮,但到八十岁恐怕还会记得“别哄我白欢喜”这六个字,到她住到堡垒里,一个人拥有八十间房间的时候,想必还记得上述那六个字,一个个血红色,箩那么大,时时提醒她要挣扎向上,好好报答说那句话的人。 我们不是小器,我们就是不想被人看死。 我与小方在一起,共同话题是多的,当然比与其敏谈得来。 与小方在一起,做人说话不必扭扭捏捏。 小方也听说过有其敏这么一个人,开头还取笑我,后来真正的认识,也就识趣。 我与小方也不是走得密,大家都忙得要命。好几次我看到她喝提神的饮品,白天朝九晚六,晚上吃完饭,立刻上学,我们只能在饭堂见面,我送给她的礼物,是维他命九,怕她吃得忽忙,不够营养。 小方真能吃苦,完全拚命,她只能往前走,后无退路,且有追兵,要死,还得随著亲戚的白眼死,所以只得活下去。 在厂里,她没有地位,学徒少不免受白眼背黑锅,同事无理取闹,再三留难,她都一一委屈求全,总是维持微笑,“是是最”、“好好好”,从没与人红过睑,什么都往肚子里吞,为求做出成绩来。 谁没有情绪低落的时刻,今日我看见她坐在饭堂黝暗的一角伤神,精疲力尽。 小方哑著声音苦笑问:“会不会有出头的一日?” “当然会。” 我鼻子都酸了。 “我相信你。”她仍然坚强。 在那一刻,我许下允诺,“我总是你的朋友,我总在这里。” 她笑起来,“谢谢你。” 刚在这个时候,不知怎么揽的,其敏来了,穿一身最时髦的衣饰,足不沾尘似飘入来,与我招呼。 我瞪著她,心中突生无限厌恶,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写诗,她懂什么,只知道早逝的水仙花是不能忍受的苦,太阳下山都几乎是世界末日。 我冷冷问:“你来干什么?” “看你呀。” 我抱起书本,“我这就要回家。” “我送你。” “其敏,你不用再来,我不会有时间结交你这种朋友,这话我已经说过多次。” 为著叫她死心,我转头同小方说:“我们同路,一起走吧。” 其敏还说:“大家一起好不好?我送你们。” 我大声说:“其敏,我们坐在奥斯摩标里会得生疮,你请便。” 我拉起小方头也不回去搭地铁。 小方说:“你太过份。” “一点都不。”我还在气。 “人家幸福也不给。” “她可以坐在家幸福至死,别希祈把幸福花粉播到我身上来。” “你不喜欢她,是因为她幸福?”小方吃惊。 “不,是因为她对生活不负责,是一条寄生虫。” 小方见我在气头上,只得吐吐舌头。 其敏的电话追到家里来,嫂子飞快的来报讯,一脸期待。 我取起听筒,一开口便说:“你有完没完,别再骚扰我好不好。” 其敏小小声的问:“什么事,你不高兴,我可否帮你忙?” “我心情不好,有空再找你。”我不想多说。 我不能帮小方,其敏想帮我,又不能领情,归根究底,人是多么寂寞的动物。 其实我并没有爱上小方,相信其敏也看得出来。只不过因为小方的委屈我深有认同,以向其敏出气。 多么烦恼。 清早其敏在楼下等我。 我冷冷问:“不用写诗吗?” “没意思,不写了。”她说。 我向车站定去。 “送你一程如何?” “谁不知你有车。” “那么好,反正我也是地铁常客。” 她竟跟我开步走,我啼笑皆非。 我只得做得更绝,“其敏,我对你这种做法,很反感。” 她手足无措。 “回去吧,我静下来会找你。” 不看她一眼,转头就走。 其敏不明白,其实她的生活中也容不了我。她吃顿午饭都要到嘉蒂斯去,与那些念完管理科硕士的男生穿得似喝喜酒,用英文点菜,要多做作就有多做作,老土得要命。 当日见到小方,她脸色更灰黯。 怎么会,她从来没有这么低沉过。 我趋向前问她:“不舒服、要不要告假?” 她摇摇头。“我面临很大的抉择。” “怎么,有人要收你做童养媳?”我笑问。 她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更吃惊,因没想到会猜中,顿时呆在那里。“喂,倒底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告诉我?” 她叹一口气,“要是我嫁给一个在经济上能够帮我的人,你认为我是否出卖灵魂?” 我愣住很久。 我问:“他是否七十岁?” 她摇头,“只比我大三岁。” “是否健康?” “同你我一样,无不良嗜好,有正当职业,他家庭能帮我到欧洲进正式大学,脱离这个窘境。” “听上去理想得不似真事,你还在等什么?” “因为我有屈屈感。” “我不明白。” “我是这么苦,我苦够了,现在跟他,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为著逃避还是为了他。” 我立刻晓得她的心理状况,我说过,小方跟我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正等于其敏与我的关系一样,假使环境略好一默,我的自卑略少一点,也许我会爱上她。 现在我太苦涩,苦得不能变任何人。 “你不同,”我说:“你是女孩子,传统上女子接受男方的馈赠是应该的。” “这对他也不公平。”小方极其疲倦。 “松弛下来,”我说:“别怕,并不是末日。” 她勉强一笑。 我懂得,其实她已经决定上路,但禁不住悲哀。 我也黯然。 没有选择是世上至大的悲哀。 为了鼓励她,我说:“至少你可以嫁得很风光,想想你亲眷失望的面孔,已经值回票价:他们以为你完了,结果你没有。” “去你的。”她破涕而笑。 “真的,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当然知道,”她捧著头,“我比谁都更为清楚,一切发生在我身上的事,都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他是否一个好人?” “绝对是。” “这还不够?” “你那诗人更加可爱得不食人间烟火,你为什么不娶她?一结婚就可以到世外桃源享福去了。” “咄,好端端怎么扯到我身上来。” “这是完全同样的个案。” 我默默无语。 过很久很久,我才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以后要见你就难了。” “你真以为我一说‘是’立即脱胎换骨?每种生活方式都要付出代价,你看我,黑过墨斗,说不定一过去就害死人冢,到时偷鸡不著蚀把米。” 我没想到她愉快的表皮下有这么多苦衷。一个人长久失意会得引起自卑感,这就是小方不开心的原因。 “去吧,”我说:“你需要休息。” 她双眼濡湿,“你仍会爱我?” “是的,仍然爱你。” 她靠在我的肩膀,不知情的人看了,以为我们是情侣。 其敏,便是那个不知情的人。 她在一旁窥视,小方没有看见她,我却瞥见她的衣角。 其敏一直盯著我。 我问她:“你没有更好的事要做?” 她的表情很惨,一个孩子在很渴望一样得不到的东西的时候,往往也有这个表情。 对于其敏来说,我算不算是那一种难得的玩具呢。 “你爱她?”其敏问。 “不管你事。” “据我知道,她另外有男朋友,家境很好。” “其敏,你是一个诗人,不应理这些闲事。”我说:“你的气质哪里去了。” 她有默羞愧。 “其敏,别钻牛角尖,本来我不想把别人的私事告诉你,但又怕你心中有个结,所以不妨同你说:小方快要嫁人,新郎并不是我,我们纯粹是朋友,其敏,正如我同你一样,是朋友。” 她的双眼忽然又添增神采,像是看见新希望。 这样的举止真令我害怕,她苦果没有爱上我,不会有这样可怕,不能自制的情绪出现。 女人之倔强,非笔墨所能形容,她们的行为举止,百分之百受感情控制,完全不能理解。 我颤抖,怕她不能自拔。 我摊开手,明知说了也是白说:“做朋友有什么不好?” 其敏根本没有听进去。 可爱的其敏,倘若遇到坏人,利用她的痴心,她一定尸骨不存,碰巧我是个好人,我不会对她动歪脑筋。想到此地,为自己骄傲,不禁飘飘欲仙起来。 我叹口气。“来,我送你回去。” 一路上我没有说话,其敏的情绪也稳定下来。 倒是我,低沉得不得了,回到家把门一关,再不出来。 我很少在家吃饭,怕麻烦嫂子多洗碗多煮菜,除出生日节庆,总是藉故在外头胡乱吃一顿算数,日子久了,有点腻,渴望拥有一个厨房,可以自由进出,做些食物吃。 寄人篱下的压力很难形容。要自己识相。 脸上一定要挂个笑容,走路轻手轻脚,话不能乱说,亦不能不说。不能早归,也不能晚归,趁人家熄电视机之前要回来,在人家上床之前要洗完澡,人家关了煤气,就洗冷水,千万别自作主张用热水。 有什么粗重的功夫,抢着做,表示爱做,不做心裹不舒服,感激人家给你一个机会做。 冰箱里水果少了,立刻补充,要挑头号货色,要买得堆山积海,情愿烂掉。 要努力免费同人家孩子补习,孩子顽劣不能责备,因阁下不是受薪的补习老师。 人家有别的亲眷来访,切记要在有意无意之间透露感激涕零之情,夸大其词,没齿难忘。 当然,最重要的是,要准时交租。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住在亲人家中,根本有百弊而无一利,因为倚赖性吧,妄想可以得到照顾,无限热情,换来屈辱与冷水。 开头也是自己不好,为什么老要亲人看顾,超过廿一岁,应该独立,走得远远的,亲戚免麻烦,我也免苦水。 嫂与兄并没有睡,正在商议什么。在家中,嫂嫂地位永远比兄高,越是无能的女人越是会在家中称王,无他,精力不能发泄之故。 我深深叹口气。 忽而听到他们二人之对白。 我颇明白人情世故,没有什么是偶然发生的,如果他们不是故意叫我听到,我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他们的秘密。 谁晓得他们的总入息有多少,或是哥哥加了薪水没有,一天到晚喊穷。 是自卑,自卑令我蔑视自己,也歧视亲人。 只听得嫂说:“……母亲同媳妇吵,想来这裹住,她也愿意付房租,而且可以帮着做家务,至少晚上这顿我们可以吃些丰富的家常菜,我就不必劳心劳力了。” 然后兄说(似做话剧):“那么我同小弟商量一下。” 我听了很安乐,终于来了,不是我负他们,多好。 搬出去之后,居移体,养移气,希望情绪会改进,改掉琐碎多心的毛病。 马上找地方搬。 其敏出很大的力,她比较空闲,认识的人也多。 有一度,我与其敏走得较近时,亲人对我也略有新的兴趣,后来心冷,还是顾目前的利益为重,在他们眼中,我始终是投靠过他们的穷亲眷,有一朝坐了劳斯莱斯,去看他们,是肤浅显威风,不去看他,是忘本,总之是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打破头也进不到他们那狭窄愉快的世界。 我三扒两拨找个地方搬出来,临走说尽感激之词,圆滑得肉麻,我的再造父母统统受落,挺起胸膛,觉得栽培了我。错在我,思想没搅通,跑人家家去打搅人。这个错误,牢记在心。 更难忘的是,同舟共济的朋友小方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并没有请我,我松口气。她原不是婆妈的女子,微时是微时,彼时是彼时。 不过我还是伤神。 直到你失去一样东西,否则不会知道那样东西有多重要。 为此我害怕,对其敏不禁和颜悦色起来。 有钱也不是她的错,我想,难得她不介意我性情狷介、多疑、暴躁,在我跟前受许多委屈。 搬出来之后,我得到很多自由,十分轻松。 新居只豆腐乾大,但全属自己的天地,朋友们来来往往,添增生活情趣,不需要很久,我就变了,是其敏说的:“不那么愤世,眉头也少皱,说话较多也较开放,添增了幽默感。” 我甚至睡得比较好,体重也增加,当然也不再介意其敏打电话来。 蜗居成为许多与家人同住的同学的会所,可以说是相当热闹的。 谁知道我跟其敏这样下去会有什么发展,她现在也不那么紧张了,其敏的情绪直接受我影响。 小方随著夫婚到美国的纽约去,那是他们的第一站,是艺术家精萃集中之地,如果她不满意,听说男方会得送她到巴黎。 他很爱她,有那个能力,也有那个心思。 我很宽慰,假以时日,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这些消息,其敏也听说了,从她宽慰的表情可以知道,她又恢复讲话,同我说,要出门去寻找灵感,你看,她不再把我放心上,什么都要有人争才吃香,小方一走,她马上要开始写书本的第二章,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如果我同小方走掉,其敏会即时成为一个千古伤心人,感情这件事,就是这么怪。 十年后吧,那本书始终会完成的,我摇摇头,她有的是本钱,有的是时间。 我认识这两个女孩子,纯的太纯,似张白纸。世故的太世故,似层黑纱。 也许有一日,待我有能力娶妻的时候,会遇见性格适中的女孩。 像蓝色,或许? 我在期待中。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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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花种 “沛,喝咖啡。”我叫他。 他穿著浴袍,向我笑笑,手上拿一本杂志。 “喝咖啡。”我又说。 “开了窗子再说。”他道。 我去开了窗子,天气很好,就是清冷,那几棵树,一块叶子都没有了。 “今天真早。”我说。 “是,八点半。”他看看腕表。 “你真叫人受不了,洗澡也戴著那个鬼表,睡觉也戴它,真乌搅!” “是吗?”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我为自己倒了杯红茶。 “越南还是在打呀。”他说,拿著杂志。 “嗯。” “莲蒂,你这个人,毛病就在不起劲。” “是吗?”我喝著茶,凝视著他。 “完全一付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的妈。” “你的妈怎么了?”我笑。 “你对世界大局完全不关心嗳。”他说。 “是,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反问。 “没有关系?你说笑话!万一打到我们头上来,可怎么办?”他问我。 “那有怎么办的?到时再算。” “我的天。莲蒂。” “你的浴袍带子松了,缚缚好,我不喜欢看男人暴露身体。”我说。 他笑。 “快点喝,我还得去上班。”我说。 “你可以弄两杯咖啡,那就省时了。” “是吗?可是我喜欢咖啡。”我说。 “你可以将就一下,”他喝一口,“那可以使你省一点时间,时间对你又很宝贵。” “我不将就的,我反对将就。”我说。 “莲蒂,你任性。” “是吗?看你的样子,也很怪。” “不要用那个怪字,像说我是同性恋似的!我并不是。” “你晓得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别瞎搅。” “这些日子,可真舒服。”他伸了个懒腰。 “是,你当然是舒服,”我叹口气,“但是我还得回去换衣服,再赶回飞机场去做八个小时工作。” “你今天不例假?”他问。 “不例假,”我说:“谁告诉我今天休假了?” “那么请假。” “你疯了。”我在收拾桌子上的东西。 “真的,今天有事,你最好留在这里。”他道。 “那你昨天晚上怎么不提起?”我问。 “今天讲还来得及吧?”他问。 “你不尊重我。”我闷闷的说。 “不骗你,我弟弟若翰今天会来。”他说。 “谁?若翰?”我皱著眉头问。 “是。”他还捧着个杂志看。 我放下了碟子,忍不住了,“你有个弟弟叫若翰?” “是。”他若无其事,轻描淡写的道。 “方若翰?”我再问一次。 “是,与我同姓。” “你简直废话,你什么地方来的弟弟?你根本没有弟弟,从来没听你讲过。”我说。 “我有个弟弟,的确叫若翰。” “笑话,你有一个大哥,一个妹妹,可是就没弟弟,对不对?”我笑,“我们就快结婚了,你还那一样瞒得过我?” “你不明白的,莲蒂,我的确有个弟弟。” 我一手抢过了他的杂志,“说来听听。” “打个电话请假,叫茱莉替你一天。”他道。 “又叫茱莉,人家也有男朋友,也要去街。” “去打电话。” 我叹了一口气,拨通了号码,“喂?茱莉?” 茱莉还在睡觉,声音有默含糊,“谁?” “我,莲蒂。”我抱歉的道。 “什么事?”她醒了一点。 “反正有事,你代我一天,好不好?” “又代你?你最近怎么了?忙成那样子,要结婚?” “你不要理,有没有空?”我问。 “有,薪水是我的?”她笑问。 “当然。” “好,我这就起身换衣服替你去上班。” “谢谢。”我挂上了电话。 “弄好了?” “妥了。”我打了个阿欠,“现在可以说说这个若翰。” “他六年前离开家庭,现在要回来了。” “若翰?” “是的,”他有少许不耐烦。 “但是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孩子。”我笑。 “我们一家人都不提起他的。”沛看我一眼。 “为什么?连他来说,你们一家也才只有四个孩子。” “他是怪物。” “并不见得,你哥哥与妹妹怪才真。”我说。 “我妹妹很漂亮。”他不服气。 “当然。”我说:“你也很英俊。若翰呢?” “他不同。” “同父同母?”我问。 “绝对。” “他多大?”我问:“茱莉没亲密男朋友,介绍给她。” “笑话了,茱莉好过他太多了。”沛说:“茱莉胸脯长得很好看。” 我白了他一眼。 “若翰是廿二岁。”他终于又拿起了杂志。 “廿二?他还是小孩子呢。”我说。 “不会。” “他干什么?” “不知道。”沛又翻了页书。 我叹了一口气,“你至少可以对他关心一点。” “他对我们像仇人一样,跑去当了水手。” “现在怎么又回来了呢?”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说要来,也只好让他来。” “真的有那么一个怪人?”我坐在地毯上。 沛抬了抬眼,“所以我叫你留下来,你不在,我与他准吵了起来,没个完。” “几年没见他了?!” “六年。” “为什么离家出走?”我问。 “妈的,他十六岁那年爱上了个舞女,离不离谱?那女的还生肺病,他偏要死缠著人家,好了,那舞女找上门来了,弄得全家天翻地覆!”沛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 “那舞女几岁?”我忽然问。 “妈的,六十多岁了。”他笑著骂。 我没笑,我又问一遍:“几岁?” “莲蒂,你真无聊,越南死了八万多个人,你不理,理这些事干什么?”他问我。 “几岁?”我又问。 “比他大三岁。”沛终于答了我。 我看他一眼,“那有什么好笑?那是悲剧呀。” “你与他倒是同路了。”沛还在笑。 我默不作声。 “那个女人是长头发的。莲蒂,我反对你的头发留得那么短,这一阵子我好像跟男人睡觉一样。” “你真粗俗。”我指着他骂道。 他还是笑了。 “别生气。”他说:“真的,我怕你生气。” 我咕哝著说:“终有一天,我受不了就跑。” “好,以后我可以装得多斯文就多斯文。” “沛,有时候我真觉得我不适合你。” “什么地方?说来听听。好让我改过。” “你改过?你不会的,这几年来你把我改了才真。” “我改你?”他笑问:“真的吗?” “你自己知道,这几年来我连穿衣服的自由都没有了,你说黑色好看,我就件件黑的,扮得像老太婆。” “你可以穿红的,你绝对有自由。” “但是你说不好看,对不对?”我摊摊手。 “你可以不必理我,我不会介意。”他说。 “可是我介意,没有你,我只需要两件毛衣,两条粗布裤,真的。” “你迁就我,我很感激。”沛点点头。 “我们就结婚了吗?”我不在意的问。 “快了。明天我们到婚姻注册处去拿个日期。” “又请假?”我问。 “这是正事,一定会准假。”他优悠地道。 “我就快要被开除的了。”我无可奈何。 “开除了做太太,不好吧?”他反问。 “跟你说简直是多余的。”我指一指他。 门铃在这个时候短短的响了一下。 我看著沛。 “是他?”他问我,看看手表,“早了。” “是他吗?”我也问。 “去开门。”沛道。 “你去。” “你去。”沛推我一下,“你去比较好。” “他是你弟弟,我又没见过他。”我不肯。 “快去开,我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荒谬。” “去开门!” 我没有法子,只好去把门拉开了,门根本没锁。 门外站著一个男孩子,我瞪著地看,他大概是若翰。 他长得与沛一点也不同,要是不说,一定认不出是亲兄弟。他比沛瘦,看样子也比较沉默。 他也看看我,我有点呆,这个人── “请问找谁?”我问他,声音很轻。 “这里──姓方?”他的声音很沙哑。 “是。” “我也姓方。”他简单的告诉我。 “请进来。”我让开了一点身子。 他拉一拉外套的襟,低头挽起了一只旅行包。 我把门开得大大的,“请进。”我又说了一遍。 他看我一眼,动了动嘴角。他的眼睛.我觉得很美。 沛一见他便跳了起来,“你这家伙!”他嚷。 沛忘了他应该若无其事了,他拥住了弟弟。 若翰倒是很淡然的,他自顾自的坐了下来。 “若翰,哈,你还是老样子!”沛笑看。 我看看若翰,他有那样纤细的五官,眼睛老低垂著,握著双手,连手指也是细长的,他不出声。 他穿著衬衫,领上的纽子没扣,我可以看到他挂著一条白金的练子,外套是深蓝色的茄克。 “莲蒂──”沛忽然叫我,“莲蒂──” “什么?”我连忙抬头问:“叫我?” 沛看著我,“你在想什么?倒杯茶给若翰。” 我站起来。 若翰抬起了头,问我:“是红茶吗?” “是,你要喝绿茶?”我问:“还是咖啡?” “我要红茶,”他低声道:“不要牛奶,不要糖。” “好的。”我转身要走进厨房里去。 “谢谢你。”他忽然又说了这一句。 我转过身子,向他笑了笑。 当我端出了茶,沛在与他讲话,说得很热烈。 “有看过我的新作品吗?写得好不好?”沛问他。 “在船里看过。”若翰答:“很刺激。” 沛大笑,“莲蒂说我写得太黄色。”他看著我。 若翰接过了茶,“谢谢,”他又说了一声。 沛从来不说谢。沛与他不同。他这个人. “莲蒂,我们不是有鸡卷吗?拿默出来。” 他又打断了我的思潮,我只好又起身。 我盛了鸡卷出来,一共两个,沛拿起一个就吃。 我看他一眼,摇摇头,坐下在他身旁。 “运蒂漂亮!是不是?”沛问他的弟弟。 他把一只手搁在我的肩膀上,看著我。 若翰低著眼,微微笑了一笑,不作答。 我喜欢他那种笑。我喜欢他。我想我是。 “莲蒂与我快结婚了。”沛又说:“唉!”他笑。 若翰还是低著头问:“莲蒂的中文名字叫什么?” “连理。”沛说:“很莫名其妙,是不是?” 若翰点点头,“我知道是那个‘连理’了。” 他的眼睛一直看著地板,没抬起来过。 沛跳起来,“我今天一个字不写,陪你,若翰。” “谢谢。”他放下了茶杯。 “要不要听音乐?”沛有点无聊了。 “不要。” “出去逛逛?”沛又提议:“嗯?” “不要。”若翰伸长了腿,“让我一个人坐着好了。” 沛用手指敲著茶几;“你怪脾气还没有改。” 若翰在这时候忽然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闪光,我本来一直在注视他,现在不好意思了。 “要不要回去看妈?”沛问他:“今天去?” “隔两天。” “妈想见你。”沛说:“你最好去一去。” 若翰摇摇头,“隔两天。”他还是那么说。 沛笑了,“你这人,简直拿你没办法。” 若翰喝光了茶,将杯子很小心的放好。 “我这里布置得不错吧?”沛问他。 “当然。” 我觉得沛无聊,什么都要向他炫耀的样子。 “买了一部新车,要不要看?橙色的。” 若翰无动于表的坐著,摇了摇头。 “天呀,你这个人,有没有什么令你感兴趣的?” 若翰笑了。 “不要理我,让我静坐著就好了。”他说。 “你为什么要到我这儿来?”沛问:“你应该找个和尚寺院去住著,谁也不能打扰你。” 若翰答:“我来是要看看你,看你是否已赚得了全世界。” “差得远!”沛大笑,“差得远了!” 若翰又不出声了。 我低头收拾杯子,拿进了厨房。 沛笑得真讨厌。我想:他对若翰太坏。 “你住什么地方?”沛问:“有地方吗?” “公寓。” “那不好,搬到此地来住好了,我们有个空房间,收拾一下不成问题,莲蒂──”沛叫。 我有点不开心,今天早上,他已经是第三次对我大呼小叫的了。我怀疑他会不会是个好丈夫。 我站出去,让他看得见我,我也看得见他。 “我们那个杂物房,收拾一下给若翰。”他说。 我点点头。 若翰看看我,看了我很久。我们俩都没出声。 屋子都是沛的声音,他在笑,他在壤。 “若翰,你答应在这裹住,总算是近乎人情了,我很高兴──妈也会高兴──真的。暂时住下,慢慢再说,至少等我们结了婚,你才能走,你必须要留下来观礼,知不知道?若翰,你怎么可能,离家达六年之久,一点音讯也没有?你简直是外太空来的人!” 若翰忽然笑了,我也笑,我们在笑沛。 沛却呆了一呆,“笑什么?奇怪,你们两个!” 我没答他。 这时候沛书房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沛说:“我去听。”他进了书房。 若翰挽起了他的旅行袋。 我伸出了一只手。 他看著我,终于将袋子交了给我。 我笑了一笑。 “谢谢。”他低声说。 我吁出了一口气,只有我自己才听得见。 “你的房间在这儿。”我推开了门给他看。 他略一张望,“很好。”他说。 “下午出去买床。”我说:“有被子。” “不用床,睡地下可以了。”他说。 “那也好。”我说:“就是硬了一点。” “地下硬有什么关系?世界别硬就好了。” “你与沛不像。但是我比较喜欢你。”我微笑。 他也笑,“你说笑了。”他说:“不要这样?” “为什么不相信?”我奇问。 “没有人喜欢我。” “你一定先要相信人。”我说:“是不是?” “我会学习。” 沛自书房出来,他狐疑地看住我们俩。 “在说些什么?”他问:“你们都笑了。” 我看沛一眼,不出声,他自己反而先笑了起来。 若翰脱了外套,“我想洗个澡。”他说。 “到我房间去,放热水洗好了,令得自己舒服点。” 若翰点点头,转进房间去。 “他与你说了些什么?”沛问:“告诉我。” “没有什么。”我说:“不值得复述。” “他来以后,你好像很沉默,为什么?” 我没答。 “你不喜欢他?”沛问:“他太怪了?” “他可不怪。而且我很喜欢他。”我说。 “是吗?” “是的。”我说:“很真,这样的答案,你满意了吗?” 他注视了我一会儿。“他住在这里好吗?” “是你作的主。”我告诉他,“很好。” “我一直对他很好。”沛满意地道。 “是吗?”这一次是我这样问他了。 “我们一家都对他好,他不接受。”沛说。 “当然,他与你家没有一个人是相像的。你妈有三件貂皮,你妹妹留学法国,你是大作家,只有他是凡人,是不是?我很了解。”我补一句:“因为我也是平凡。” 沛笑了,“你不平凡,你绝对不平凡。” “因为你看上了我?”我问:“对不对?” “你今天的脾气好像不太好。”他悻然道。 “我有点倦,起身太早了。”我说。 他用手环住了我,我推开了他。 “我去睡一觉。”我说:“睡书房的沙发。” 他看我一眼,默起了一枝烟,不出声。 隔了很久他说:“也许我并不太了解你。” 我到书房去躺下,心里想看他的话,也许是真的。 他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我们在一起,是因为他看上了我,看上了我这么普通的一个人,是他先选择了我,我猜我当时高兴得差不多晕眩了。 我躺着看天花板。现在每个人都知道我会嫁给他了,但他却说他不了解我。我想:很糟。 我从不与他争吵,我只是避到书房里来。 我打开杂志翻阅,看了一篇小说。 我听见大门开关的声音,谁出去了? 沛?他出去干什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又开始看另外一篇小说。这年头,小说都太小说了,不讨人欢喜。 若翰推门进来,我朝他笑了笑,放下书。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对不起。”他说。 他很喜欢道歉,好像他老做错事情似的。 “沛呢?”我问。 “出去买酒。” “啊。”我照旧看著天花板,躺著。 “他说今晚他弄饭。”他看著窗外。 “很好,他很能做菜,做得比我好。” 若翰看我一眼,微笑了。 他换了一件衣服,头发是湿的,洗过了。 “我有个弟弟。”我忽然说:“与你差不多大。” 他有点惊异,“我应该是比你大的。” “不,”我微笑摇头,“我比你大,沛说的。” “啊。”他点点头。 “我那个弟弟,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不喜欢说话。” 他又点点头。 我耸耸肩,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我只看著地。 他有一张我喜欢的脸。比起沛,他没有一般人的所谓英俊,但是我觉得男孩子清秀比英俊好。 “为什么老看著我?”他忽然问我。 我摇摇头,不答。我想起了他的恋爱故事。 我搬一大画画报给他,“要看这些吗?” 他接过了。 他的眼睛里有很多的寂寞,我的心有点软。 这样的一个孩子,大概是一个悲剧。 他一本本书翻看,默默不作声。 我也低着头,书房里没有什么声音。 窗门紧闭著,房间里的暖炉有点热过份了。 我想我是在等沛回来,大家喝点酒,话就多了。 若翰忽然向我笑了一笑。“觉得难堪?” “不。” “你应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理我。” “我该上班的。”我老老实实的说。 “为什么不去?”他低着头问。 “因为沛叫我请假,他说你会来。” “你很听他说话。” “是。”我说:“我很习惯,他有主权。” 若翰还是低著头。“那很好。”他说。“我还是开车送你上班去吧。” XXX 我沉闷的用锁匙开了门,到客厅里一坐。 我并不觉得这里是我的家。这里也根本不是我的家。 像现在我一个人耽著,又有点什么意思呢? 回家算了,我告诉自己,这种关系实在不正常。 我到现在,才第一次后悔与沛搅成这样。 我想收拾回我的衣服,拣回我的照片。 正在这时候,沛回来了,他改变了主意。 我看著他,手上还拿看几件衣服。 “你怎么了?”沛关上了门:“莲蒂。” 我坐在床沿,默默的看看他,不作声。 “刚才你生气了?”他问:“是不是?” 我摇摇头,“我们最好别互相疑心了。” “是的,你说得对,莲蒂,让我们忘了刚才。” “你可以吗?”我看牢地。“真可以?” “当然可以。”他略有不悦,“你清楚我。” “你要我忘记多少呢?”我问:“从那处忘到那处?” “莲蒂!” “告诉我。” “忘记若翰曾经来过。”他跳起来说,“我们还是我们,我与你在下个月就结婚。” “是吗?最近才听到你提起结婚。”我说。 “现在已经迟了吗?”他问:“你是不是那意思?” “不是。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了,沛,而你却现在才提婚姻的事,我觉得有点滑稽,如此而已。” 他叹了一口气,“我错了,我早应该把你缚住。” “要缚的人是你,不是我,想想这些年来,你除了我,还有过多少个女人。我全听说了,沛。” 他呆在那里。 “不要以为我傻,沛,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理,其实──我是理不了那么多。你明白吗?而且,我一直觉得我爱你,爱一个人,总得牺牲,我了解。” “莲蒂,”他清了清喉咙,“那是过去的事了。” “是的,过去的事。”我也那么说了一遍。 “告诉我你还爱我。”沛说:“说一次。” “对你真的很重要吗?我爱你与不爱你。” “是的!莲蒂。”他恳求,“说你爱我。” 但是现在我不清楚了,我只是看看他。 “莲蒂。”他摇著我的双肩,“莲蒂。” 然后我心软了。我想我已经爱了这个人这么久,现在当然也是爱他的。 “沛,别这样,你知道我爱你。”我说。 他有点松弛。 我站起来,放下手中的衣服。 “你在收拾什?”他发觉了问:“衣服?” “没有。理好一点而已。”我打消了走的主意。 “莲蒂。” “嗯?”我看著地。 “我想我对你不够体贴,对不对?”他问。 “没有。”我低下了头。 “相信我,莲蒂,我会改的。”他笑了。 他会改吗?但是我并不需要他改,他再改得努力,也不会像若翰。我茫然的想。 “你会看到的。”沛说:“莲蒂,我们吃饭去。” “我肚子并不饿。”我说:“我想休息。” 要是往日,他定然眉头一皱,必然要我陪他出去坐著,但是现在他忍下来了。 “好的,我陪你听点音乐。”他居然会那么说。 我点头,“不要音乐,我只坐一会儿就够了。” “好的。”他又顺从了。 “若翰,他现在会不会在你母亲那里?”我问。 “很有可能。”沛看我一眼,“说不定。” “他会回来这儿?”我问,转过了头。 “他的行李在这里。”沛答:“至少会回来拿。” “你还是很关心他”□沛斜眼看著我。 “那句话,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是的。莲蒂,你喜欢他?” “我告诉过你,是的。”我承认。 “多少?喜欢他有多少?”沛问。 “很多。”我答。 “比我多?” 我忽然笑了起来,这怎么会可能呢?我与沛在一起,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他只不过来了两天而已。 “不会。”我听见自己说:“他是你弟弟,不是吗?” 沛也笑了,“我太笨了,你应该喜欢我弟弟。” 我深呼吸了一下。 “肚子饿了没有?”他很细心的问我。 “没有。” 我却觉得他有点做作,极不自然。 我与他开了电视看,瞎七搭八的看了两个钟头。 若翰然后回来了,“对不起。”他一进门就说。 “为什么?”我问:“你做错了事情。” 他说:“我忽然想起来,我也得去看看妈妈,所以下了车,你们没出去玩?”他问。 “没有,莲蒂有点累,连饭也没吃。” “妈说她好久没见你了,叫你也多回家。”若翰道。 他为自己倒了一杯果汁,在喝。 “你呢?她对你说了些什么?”沛问。 “没什么。”若翰道:“她好像已经意料到了。” “不会吧?见到你一点惊奇都没有?”沛又问。 “她问我,交到了女朋友没有。”若翰答。 我听得很留意。 “你怎么回覆她?” “我说没有。”若翰说:“她知道我住在这里。” 若翰侧面对看我,我羡慕他挺直的鼻子。 “去找一个吧。”沛说:“你需要一个女朋友。” “没有那么容易。”他放下水杯,“有些女孩子不喜欢我,有些我不喜欢,很难。”他站起来。 “你不是还记著那一位吧?”沛忽然间。 若翰一震,“谁?” “你知道我指谁。” 若翰说:“早忘了。” “看情形你可没忘。像那样的女人,俯拾即是,若翰,每个人都可以玩,你又是何必呢?”沛道。 若翰看了他一眼,脸色转白。 “这句话我六年前早说过了,若翰。” “沛,”我站起来,“我们别说了好不好?” 若翰趁机会一个人回房间去了。 “何必呢?沛,看他回来的时候还是很高兴的,你又触动了他的心事。”我不悦地说。 “他这个人与你一样,莲蒂,我不了解。” “有许多事情是你不了解的,你就别理了,你又不明白他的情意,多讲来做什么?世界上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的俗气。” “我俗气?好,原来你们都是些清高人。”他生气了。 我叹口气。“假如你不介意,我想进去劝他出来。” “随他去好了。” “那是你的一贯作风。你没有同情心,你从来没有,是不是?”我很陌生的看著地。 “莲蒂,怎么他一回来,你就与我吵?你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沛抢前一步来道。 “我要进去与他说几句话。”我告诉沛。 “你去与他说好了。”他板著脸坐下来。 我敲敲若翰的房门。 “进来。”他在房斗里说。 我推门进去,看了沛一眼,沛很愤怒。 “是我。”我说,顺手掩上了房门。 “请坐。”他客气著。 他躺在床上,静静的看著天花板,动也不动。 我坐下来不出声。 他忽然微笑了,看了我一眼,摇摇头。 “我知道你要来劝我,是不是?”他问。 我笑了一笑,与他在一起,是自然的。 “我那个故事,你听说了?”若翰又问。 “是的。”我承认:“不过并不详细。” “反正是那样的一个故事。”他笑了。 “没有什么好笑的。”我说:“为什么笑?” “值得笑,这么些年了,”他的声音转低,“但是晚上还梦见她。” 我的心软了下来,像他那样的感情,使我心软。 “她是幸运的。” “她还活著吗?”若翰问:“还活著?” “我不知道,你的事情,我也是最近听说的。”我说。 若翰忽然沉默了。 他一直是个沉默的孩子,现在似乎更不愿意讲话。 我用手替他理了理发脚,他转过头来,看牢了我。 我觉得心跳,我愿意他吻我。但是我告诉自己,他是沛的弟弟,而沛就在外边。 我的手放在他的后颈,几乎忘了缩回来。 他看著我,眼睛要说的话好像很多。 “若翰。”我叫他。 “嗯?”他轻声的应。 “没什么,只想叫你的名字。”我低下了头。 他站起来,背著我,背影是那么瘦削。 我坐在那里,心中埋怨命运。沛的弟弟。 我应该早一点认得他,但是现在,来不及了。 若翰不说话,他坐了下来,用手托著下巴。 沛过来敲门,他探头进来说:“肚子饿坏了,还不吃饭?” 我站起来,看他一眼,我逃了出去。 “喂,你们两个怎么了?”沛气问:“给我一个回答好不好?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我的家,是不是?” “沛,”我说:“我要搬走了。这是你的家,你说得对。” “你说什么?”沛怒吼著,“莲蒂!” “别对我大叫,我讨厌你的声音!” “从几时开始的?”他抓住了我。 “放开我。”我说。 “莲蒂,你变了。”他激动地摇看我。 “是的!”我厌倦地道:“但是放开我,好不好?” 他放开了我。 “我回去了,有空打电话给我。”我提起我的手袋。 “莲蒂,”沛一脸的无所适从,“莲蒂!” “再见。” 我到了门外便叫了一部车,一直回家去。 妈见到了我,略见惊奇。 “沛又去旅行了?”她问:“这次去什么地方?”妈问我。 每当沛去旅行的时候,我便回家去住几天。 但是这一次是两样的了,我想,我还是回来了。 “你们快了吧?亲戚们都在讲闲话了,你与他……做了这么久的朋友。” 我开始觉得家里也住不下去了。妈问得太多。 她太关心亲戚在讲什么。太少理我在做什么。 当然我已经够大了,可以独立生活,但是………… 沛打了一整夜的电话来,我没有接听。 我只在想若翰会觉得怎么样,我一整个晚上坐在床上抽烟。 第二天我请了假,没去上班,沛还是不住的打电话来。 我只是不想听,我心里烦,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拨了电话到沛那里去,但不是找他。 “若翰?” 我很幸运,来听电话的正是他。 “是,那一位?” “我。莲蒂。” “哦。”他没了下文,只说了一个字。 “你好吗?”我问。 “好。” “沛呢?他在吗?”我问。 “他不在,我可以告诉他你打过电话来。” “不用了。”我说。 他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呢?我想,我呆著。 “还有什么事情吗?”他好像不愿意多说。 我觉得有点难受。“没有了。”我只好说。 于是他挂上了电话。我呆了好一会儿。 他不晓得我在想什么?他不知道?我想他应该知道。 但是他没有表示。 沛恳求要见我。他要知道他做错了什么。 他很愤怒,极不愿意低头,但是又无可奈何。 “若翰说你找我,是不是?”他问。 “是的。” “那为什么我找你,你又不听电话?” “现在我对著你,你有什么不满的,照说吧。”沛说。 “没有什么不满的,”我静静地道:“真的。” “那你为什么要搬回家?”他问。 “这确是我自己的家。”我倔强的说。 “莲蒂!你是我的人了,明白吗?” “是吗?我还没有嫁给你呢。”我说。 “莲蒂,你母亲在这里,叫她出来说说道理。” “沛,请不要逼我,给我考虑的机会。” “如果你要考虑,应该在早几年便考虑好了。” “对不起,沛。” “你就是会说这种话,对不起,现在对不起我有什么用?” 我紧闭著嘴,不想与他吵下去。 “莲蒂,你快要把我弄疯了,为什么要在婚期近的时候做这种事?你解释给我听!” “你真的要知道?”我问:“要知道理由?” “是的,告诉我,让我死了心算了。”他怒道。 我张了张嘴,要告与他知,我不爱他了? 但是我说不出口,我低下了头,为自己羞耻。 他叹了口气,“算了,运蒂,与我回去吧。” 是的,我可以与他回去,但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若翰。 “回去吧,我知道你心烦,女孩子在婚前多数会这样,有点矛盾,你要尽量安静下来。”他拍著我的背。 我轻轻的避开他的手。他显然一呆。 但是他容忍下来了,“莲蒂,我们走吧。” 我应该跟著地回家?我说了“不。” “给我机会冷静下来,你说我需要冷静。” 沛青白著睑走了。我哭了一夜。 只要若翰不出现,我们可以维持得很好,我们可以在两三个星期后结婚,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我瘦了很多,躲在屋子里,一步也不想出去。 出乎意料之外的,若翰来找我了。 妈去开门的时候,我再也不会想到那是他。 我一见他,几乎征在椅子上站不起来。 “若翰。” “是我。”他放下外套,“有一点事来找你。” 我看看他,他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有变。 我想起我已经有几个星期没见他了。 “我们可以出去吗?”他问:“出去走走。” 我点头,“等我拿件外套。”我说。 妈以怀疑的眼光看看若翰,若翰低着头。 我的精神有点好了起来,我与他一齐出外。 “到什么地方去?”他问:“我是沛叫我来的。” “哦。” 我有点失望,但是他肯来,总算不错。 “你生沛的气吗?他担心你会不要他了。” 若翰没有笑,他的声音很低,说话很小心。 “他会怕我不要他?”我问:“不会的。” “他爱你。” 我不出声。 “我看到他很痛苦,我就知道了。”他说。 “爱是痛苦?”我问。 “根本就是。” 他说得对,也许爱便是痛苦。我看他一眼。 他低着头,脸上瘦削,微微皱著眉头。 “沛叫我来劝你回去。”他问:“你觉得怎么样。” 他竟是如此不明我的心意,我只好不出声。 “你们就快结婚了。”他叹口气:“何必呢。” 我摇摇头。 “这是你们的事,当然,但是沛叫我来的。”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事?”我问他。 “是的。”他不敢看我,低下了头。 “没有别的事?”我问:“什么都没有?” 若翰看著前面,“也许我是不诿来的。”他说。 “你说的话,像个老太婆,我并不爱沛了。” “女人变心会变得那么快?”他问,“可能吗?” 我苦笑,“是的,我就是那种女人。” “沛知道你们之间已经完了吗?”他问。 “没有,我没告诉他。”我说:“我说不出口。” “我爱一个人,”他说:“爱很久。” 我有难惭愧。但是我问自己:我爱过沛吗? 我不觉得,我只是依靠了他这些年。 但是现在告诉人,人也不会相信了。我想。 “而说他可以为你改变生活方式──” “我并没有对他不满,我只是不爱他了。” “是这样的,我明白了。要我告诉他吗?” “不要,我自己说。” “那更好。”他看了我一眼,眼色带著点怀疑。 “也许你要问我为什么,但是我也不能解释,我不可以再继续与他生活下去了,我无意瞒你。” “以前怎么可以呢?”他忽然说。 “我不知道。” “除非你一直没爱过他。”若翰冷冷的说。 “爱不可能不变的。”我说:“你不要怪我。” “你要知道沛已经几天没有心情工作了。” “你很关心他。” “更应该关心他的是你。”若翰说:“我想我的任务已经办妥了,你明白了吧?” 我点点头。 “你是个好女孩子,运蒂。我从来没有对别的女人说过这样多的话。”他笑了一笑, “我希望沛可以娶到你。” 他这话使我高兴了一阵子。 “你喜欢我?”我问。 “当然喜欢你。”他笑笑,“你看不出来?” 他的笑使我心软,希望他不要当我是沛的就好了。 “我们该到那儿去?”我问。 我的心情像初恋的女孩子,像我这种人,我为自己磷惜,我甚至想哭。 “回到沛那儿去。至少见见他坐一会儿。” “你很爱他,虽然你不像他。”我说。 他点点头。 我为了他回到沛那里去,沛来开门。 他的胡髭很长,人有点憔悴,但是脾气一点不改。 满屋子乱得不得了,他的热带鱼至少死了一小半。 我有点心痛,我对他真的有那么重要?若真如此,我也该为自己骄傲。为他倾倒的女孩子实在不少。 我站在他面前,他像一个孩子般的拉住了我的手。 “沛,你怎么了?”我问。 “你回来了?”他也问。 “若翰叫我回来坐坐。”我说:“我替你整理一下东西,弄好了我便走。”我走到沙发边拾起一个垫子。 他一手抢过我手中的东西,再丢到地下去。 “我不是叫你来做佣人的,这些工作不要你做。” “可是我一直为你做,为你煮早餐,为你──” “现在不要了!” 我只好坐在沙发上,若翰坐在我身边。 我看著若翰,他低着头,有点要笑的意思。 “我倒杯茶给你喝。”沛忽然说:“有点心,要吗?” “什么点心?”我问。 “若翰买的。”他说。 “要一点好了。”我说。 若轮又低声说:“他不愿失去你,他爱你。” 我听见了,忽然我说:“你爱的那个女人,她幸福,因为你知道爱。” 他一呆,看著我,然后转过了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若翰,”我追进去,“若翰!” “什么事?”沛提著茶壶出来。 “没什么。”若翰探头出来,“我进去脱外套。” “脱好了马上出来。”沛告诉他,“大家吃点东西。” “家里需要人整理了。”我说:“这么乱。” “我会去请个女佣,至少借一个,一会儿我们出去看场电影,吃顿饭,回来的时候,地方一定乾净了。” 我默了默头。 “现在给我十分钟,我去制一制胡髭,换衣服。”他好像很快活,“等我一等,马上就好的。” 我靠在门口看他,他真的做得很快,这与他以前又不同了,当他换衬衫的时候,我转过了头。以前我也看他换衣服,只是现在不想看,有点不好意思。 他塞进了衬衫下摆,笑道:“真高兴你回来了。” 我说:“我只是来看看你。” “那也好,我也已经够满足了。”他走近我,“奇怪的是,直至现在,我才发觉没有你,莲蒂,我简直活不下去了。” 我张了张嘴。 “说什么?”他低头看著我,一只手托着我的下巴。 “你瘦了。” “是的,你又何尝不是?”沛轻说。 我避开他的脸。 “衣柜里还有你的衣服,要不要换一件?” “好的。”我掩上了门。 我选了件自己喜欢的裙子,配一串珍珠。 我开门出来的时候,若翰看著我。 “美吧?”沛问他。 “很美。”若翰握著双手,点了点头。 “谢谢。”我看著他说。 他的眼光一接触到我,马上避开了。 “我们去看电影如何?”沛问:“好不好?” “在家静静的谈谈不好吗?”我问。 “随便你。” 我征了一会儿,“还是看电影去算了。”我说。 沛说:“我出去开车子过来。”他推门出去。 若翰低声的说:“黑色的裙子。” 我看著他,“她第一次见你,也穿黑色?” “她根本不像有病的,你知道?”他说。 “我猜的。她双顿一定很红,那是病徵。” “所以穿黑的特别美。”他无可奈何的笑了。 “你是那样的年轻,不该老记得这段事情。” “我知道得太迟,而她又没有勇气。” “若翰,把这些都忘了吧。”我心痛的说。 “我会的,好几年了,我已经忘了一点。”他说。 “全都忘记吧。” “也许还需要二十年三十年的时间。”他说。 “沛该到了,我们出去如何?”我问。 “好,”他说:“今天,祝你们快乐。” “不要祝我们,今天要不是你,我绝不会来。” 他一怔。 我看牢他的脸。 门外车上的喇叭响了,他拉我出去。 我坚持坐后座,让他与沛坐在前面。 看电影的时候,我坐当中。 我觉得沛对若翰已经不太疑心了。他不会想像得到我已经不可救药了。 沛要握着我的手,我轻轻的缩回了。 若翰双眼看著银幕,一声不出的样子。 一场戏看得很乏味,我的心不在沛身上,若翰的心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也许他还在想那件黑衣裳,他的初恋,一个生肺病的舞女,比他年纪大。而我却被他吸引了。 “今天睡在什么地方?”沛在我耳边问。 “家。” “那个家?” “我只有一个家。”我说:“我妈那里。” “你是不好意思?怕若翰?是不是?” “看戏吧,沛。”我说。 我不介意为你丧失自由。我想,那该是一种享受,若翰。 “在想什么?”他问。 “什么也没想,在看电影。”我答。 若翰忽然看了我一眼,然后地燃起了一枝烟。 电影就这么完场了。若翰一直陪著我们。 沛问:“要不要到我们母亲那里去坐坐?” “不要,今天不想。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要见人。” “心情不好?”沛问:“也好,下次吧。” 若翰笑了笑。 我说:“两个男孩子陪我,我应该高兴。” “可惜是两兄弟,否则打起来,你一定更觉得剌激。” “这是什么?讽刺我?”我问沛:“唔?” 沛摇摇头,“我现在可真的有点怕你了。” “到那儿去?去喝点酒?”我问:“还是回家?” “要不要我一个人回去?”若翰问。 “不要!”我说。 他说:“好吧,那就到饭店去,我肚子饿。” “嗯。”我说好。 沛没有意见。 “一个人像若翰,可以生活在回忆中,自己以为成熟,却像个孩子。”沛说:“最快乐了。” 若翰说:“我听不懂你这话。” “我总有一天要向你学习。”沛拍拍他的肩膀。 “向我学习?我是天生出来便然要输的人,”他苦笑,“你才是胜利者。” “可是若翰,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你说笑了。” “一点也不。”沛将手插在口袋里,笑嘻嘻的说。 若翰向他笑笑。 “看你多自由,没有责任,没有心事,心里只有段永远美丽的爱情。”沛推他一下,“是不是?” “为我写一本小说吧。”若翰说。 “小说?但是你那故事,并不够剌激性,只有一截,还没有结局。”沛耸耸肩,“读者不要那样的小说。” “然而我以后的确没有再见她,”若翰沉默了一会儿,“至少这是真实的故事。” “如果变成了小说,你就该登报寻找她,让她与你重逢。” 若翰笑了一笑。 我静静的听著他们,不发一言。 “告诉我,若翰,即使有一天你见到了她,你会怎么样?娶她?”沛问。 若翰抬起眼,看得很远。“不知道。”他说:“已经隔得很远了,我觉得这生这世都没有机会可以见到她,即使见到了,也许会手足无措,也许她根本不是我心中那种形象。六年了。” 他低头握著手。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她记在心中?”我轻问。 “噢,”他笑,“我没有更好的消遣了,每每想到她,心里总有点甜味,想想又有什么不好呢?” “你恨我们吗?”沛问。 “不。” “我老觉得你恨我与妈。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今天忽然想问了。”沛说:“要是你不恨,我还不太相信。” “我一点也不恨谁,像我这种人,注定是要失败的。” 他说得很轻描淡写,但是语气很辛酸。 我为他这句话低下了头。 “可是你才十六岁……是不是?我们都为你好。” “是的,我知道。你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她也没有。” “知道你没有怪我们,那就好了。兄弟总得开心见诚。今天把许久要说的话全讲出来了,很轻松。” 若翰忽然笑了,“爱情我倒有很多,只是时间与人物都不对劲,多痛苦。现在忽然想喝酒了。” “我们喝多点,不要想太多。”沛说:“今天回家去,还是得交好几千字的,总是为生活。” “生活。”若翰说:“不想活便不用生了。” “去你的,”沛说:“那套哲学又来了,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才应该来写小说。” “噢,我那些故事,都没有尾巴,谁要看?” 他们俩喝了不少,但是似醉非醉,话很多。 “好久没有这么谈过了。”沛说,叹一口气。 “你还记得我?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兄弟?” “是的,记得。”沛忽然转头看我,“喂,莲蒂,今晚你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我的下巴搁在酒桌上,摇摇头。 “莲蒂,讲个笑话给我们俩听听。”沛说。 “没有笑话,这世界上并没有笑话。”我说。 沛说:“若翰,你叫她讲。” “我很乐意,但是我没有笑话。”我又说。 沛说:“莲蒂没有幽默感。” “说得很对,我就是那种人,说一句话!我就信以为真了。” “可是这世界的人,都不爱讲真话。讲了也忘了。” “所以我不适合这世界?”我问。 “当然。”沛说:“今夜回家?” “不回你家。”我说。 “好,随便你。”他说:“随便你,不随你也没办法,是不是?只好大方点,人就是这样大方起来的。” “时间晚了,”我说,“你们兄弟俩还要在这里喝多久?” “天亮,你一个人先回去好了,”沛说。 “好的。”我说:“我早退。” “莲蒂。”沛叫住我,“回家途中小心。” “得了,谢谢你关心我。”我拍拍他的背。 他们两个人坐得很近,都喝得已经差不多了。 若翰的柔发垂在跟前,似笑非笑的拿著杯子。 我不敢再看,很快的离开了那地方。 这是第一次,很多年来的第一次,要我一个人回家。 我觉得有点寂寞,女人都太怕寂寞。 我记得以前与沛玩完之后一同回冢,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快乐的感觉,但是至少很有安全感。 这大概是大多数女人找伴侣的原因,为了安全。 现在我已经有一半离开沛了,寂寞使我后悔。 回到家里,整个晚上心里都装满了愁闷。 我开始埋怨命运。 睡了半夜,第二天精神不振。 一早我便想去问问他们,昨晚究竟几时回家的。 我忍着不打电话,一直到十二时左右,然后拨了号码。 是若翰来听电话的,他显然没有睡醒。 “我去叫沛。”他听出是我,马上说。 “不用了,他在睡吗?”我问。 “想是吧,今早才回来的,他居然还写了一篇小说,我坐在椅子上哭,”他笑了,“后来也睡著了。” “那种小说,也能卖钱吗?”我问。 “他是成名作家,是不是?那便没关系。” “昨夜你们真喝醉了。”我说:“我看得出。” “并没有,只喝得有点敢作敢为。” “今天有没有头痛?”我担心的问。 “有一点,脸色很坏。” “在船上那些日子,也常常喝酒吧?” “常喝。” “酒有什么作用呢?”我惋惜地问他。 “有的,可以把幻想与现实连在一起。” “那么酒醒以后呢?”我问:“怎么办?” “常醉,也不会太清醒了。”他答得很好。 “很有意思。”我说:“那该是不错的。” 他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世界如何会变成这样的,倒是一些年纪大的人,倒活得顶起劲。” “若翰,要出来吗?”我问他,用了很大的勇气。 “哦……我还想去睡一觉。”他说。 “好的。”我几乎已经知道他会那么说,并没有过度的失望,“你去睡吧。” “今天晚上到我们这里来吧。”他说。 “我会的。”我答。 他挂上了电话,我变得更加寂寞。 要是能与他出来就好了,随便做什么都好。 看一场电影,吃菜,在街上巡,什么都好。 我现在是真正什么都没有了。失去了沛,得不到他,了无心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妈问得很多,可怜的妈,我什么都没告诉她。 我不要她担心,她却为这个更加担心了。 晚上我还是到沛那儿去了,沛正在写他的东西。 若翰在捞鱼缸中的死鱼,见到了我一笑。 “两位好。”我向他们招呼。 沛一抬头,“好。”他嘴角刁著一枝烟。 “要吃一点水果?”我问:“买了不少萍果。” “不用了,搁在一旁再说吧。”沛继续写。 我走到若翰那里去,“又死了几条?” “昨夜好像倒了一杯酒进去。”他说。 “哦。” 他穿著一件长袖内衣,还是粗布裤子。 “佣人来过了吗?”我问:“收拾得不错。” “来过了,做得不好。”沛说:“没有你好。” “这算是赞我?”我无可奈何的问。 “嗯,做家务做得好,也没什么丢脸的。”沛道。 “写到那儿了?” “男女主角接吻。”沛答:“这一段得描述好几万字。” “为什么不到书房去写?”我问他。 “客厅里清调比较好一点。”他答。 “心情好转了吧?”我问:“应该是如此。” “这不是心情好不好的问题,”他看我一眼,“为你伤心了那么久,你似乎无动于衷,那我还得活下去,不由你不振作,这是我昨夜想通的。” “有道理。”我苦笑,“否则又该如何?” “要吃饭,必须所谓振作,与道理无关。” “只有以前的人才会为爱情而死。”若翰走过来说:“现在的人都得委委屈屈,莫名其妙的活下去。” 他点上了一枝烟,喷出一口,看牢了我。 “你们两兄弟,可真的投契起来了。”我说。 “兄弟投契,又有什么不好呢?”湘问。 “我没说不好,我只说你们很投契。” “今天妹妹说来看我们。”沛说:“你要参加?” “你要我参加?”我问:“你们是一家人。” “你也常与她一起的,何必到现在才见疏?” “我也不知道。”我摇摇头,“我不想见她。” “那好,我去叫她别来。”沛又抬了一下头。 “不必,你们去见她,别引起她误会。”我说。 沛一直在写东西,只是偶然抬一下头来与我说话。 “妹妹?她不会,妹妹总是最了解兄弟的。” 若翰拨了一下他的头发,坐在椅子上,很舒服的样子。 我默默的将腿搁在茶几上,也点起一枝烟。 “这里快要装烟囱了。”沛用手扇了扇。 我笑了,觉得有点滑稽。三个人都有心事,但是又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为了什么? “一会儿什么地方去吃饭?”沛问:“谁有主意?” “我请客。”若翰说。 “有人肚子很饿吗?”我问。 “我不饿。”沛说。 “我也不饿。”若翰也说。 “那就好了,既然谁也不想吃,问什么?!” 沛道:“问还是要问的,莲蒂,你还爱我?” “沛,”我问:“你呢?你有没有爱我?” “我想有的,否则又何必与你在一起?” “会不会是因为我很少噜苏,很少妒忌,很安份守己?” 沛丢下了笔,“你一直都那样怀疑着我?” “我不知道。” “算了,莲蒂,假如你觉得没有理由维持下去,便不要维持下去!何必来陆陆续续的折磨我?” “我在折磨你吗?”我站起来问他。 “你不承认,那就算了。”他又拿起了笔。 “你口口声声‘算了’,是不是叫我以后都不要来了呢?” “我没有那种意思,我们根本就快结婚了,你还要要花样,是不是有点不公平?你自己想想?” “沛,你要相信我,我自己也不好过。” “别又哭了,我并不懂你。”沛烦躁的说。 若翰说:“我们转一个话题。” “转什么?她根本不知道在搅什么鬼!” 我走进书房去,坐在那里发呆。我想我还是对沛坦白算了,我并不再爱他,再拖下去也是没有益处。 “哭了” 我抬头,见是若翰。 他说:“今天该轮到我安慰你了。” “没有哭。”我低声说。 “烦恼什么?”他看著我:“能不能说来一听?” 我苦笑,“你真的要听?” “不爱沛了,你说过,那就告诉他吧。他不会伤心到什么地方去的──对不起──但你知道那是事实。” “你觉得我应该告诉他?”我问他。 “当然。” “告诉他爱另外一个人了?”我又问。 “谁?” “他的兄弟。” 若翰的脸色一转,他不出声,看看我。 我不知道刚才的勇气是从那里来的,连我自己也怔住了。 我的脸渐渐红了起来,我觉得想哭。 “那不是真的。”若翰说。 “你应该早就看出来了,”我说:“若翰。” “等我走了才告诉他。” “你走?走到那儿去?”我心碎的问。 “回船上去。”若翰说。 “不能留下来?”我问。 “不能。” “你讨厌我?” “并不,我喜欢你。”他背着我说。 “那还不能留下来?”我看看他。 “你是沛的女朋友。” “是的。”我黯然的说:“我原知道是这么一回事。” “我很抱歉,这□切是不该发生的。”他说。 我点点头,回过了身子。 “如果我不是沛的女朋友,可能两样了吧?” “你是可爱的,莲蒂,但是我只是喜欢你。” “我明白了。”我说:“我明白了。” “这不该发生的,莲蒂,也许我不该回来。”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说。 “不要太怪你自己。” “我不会,我是情不自禁。”我说。 “我很抱歉。”他说。 “不必要做出抱歉的样子。这事由我自己负责。” “回到沛那里去吧。”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说:“我很倔强。” “莲蒂,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你──” “我很怪?是不是?像做噩梦一样,这些日子。” “我想我不能再留下来。”若翰对著我。 “你可以留下来,要走的是我。”我说。 “我不能爱你。” “不要再提了。”我低下了头。 “莲蒂──” “不要告诉沛,我不要他因为我对你反感。” 他默默的站著。 “我还是会来,照今天一样!”我说:“来看的是你,直到你走,你不会不让我见你吧?” 他不出声。 “答应我不要突然失踪,”我黯然说:“我只是要见你几次,直到你再下船。” “那是真的?”他静静的问。 “是真的,然而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苦笑,“记得那天你来按铃?那时候沛还是我的爱──至少我认为他是我的爱──我开了门,见到了你,就在那分钟,我知道你才是那个人。像故事一样的令人不置信,但是它发生了。” 他低下了头听著。 “你对我很坦白,”我说:“我感激你。” “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我笑,“也许我是。但是我没有得到你。” “我一文不值。” “在我眼中,你是一切。” 他低下了眼,睫毛抖了一抖,然后他抬起了头。 “我会记得那句话。” “谢谢你。” “这是不该发生的。”他还是那么说。 “我知道。发生得迟,发生得不得时,我知道。” “不要让他知道。”他说:“他不会原谅我。” “可是我以后也不想见他了。”我说。 “见他,直到我走。”他要求道。 “好的,我答应你这个,因为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想法子忘了这些好不好?”他问:“出去吧。” 外头沛还在搅他那些热带鱼,“看来要买过另外一缸了。” “是的。”我说:“另外买过一些好了。” “总要有人小心照料才行,不然也会这样。” “你以前就把鱼照顾得很好。”我说:“记得?” “当然,以前你在。”他低著头看缸里。 “屋子里真乱了。”我说:“过一阵再说吧。” “过一阵子?过多久?”他抬起头来。 若翰拿著外套出来,他是要出去的样子。 “到什么地方去?”沛问他:“几时回来?” “到船公司去看看。”他答:“在外头吃饭。” “决定再下船了?” “是的。”若翰拉开门便走了,“还是下船的。” 我看看那扇门,然后垂下了头,不出声。 “他很可爱,是不是?”沛的声音很平静。 我不答。 “女人都喜欢他。”他道:“并不是稀奇的事。” 我看著地。“你要说什么,说吧。”我告诉他。 “你看上他了,是不是?”他笑著问。 我没料到事情会有这么乾脆,这样倒也好。 “啊,还以为我不知道?”他问:“不可能。” “你打算如何?”我问:“想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失去了女人的心,很难挽回。” 我看看他。 “是我自己不好,把苦翰留了下来,但是我很清楚他,他不会喜欢你,是不是?莲蒂,你现在很痛苦吧?” “我痛苦能给你带来快乐?”我问。 “你知道我爱你,我不介意,要是你愿意,我们还是可以如常,若翰就要下船了,你不是没有听见。” 我摇头,“为什么要如常呢?我根本不爱你了。” “这样损失的将会是你。你应该知道那些朋友亲戚会如何谈论你。”他轻轻的将这些带过。 “我当然知道。” “莲蒂,刚才我说过,失去的女人心不可挽回,但是我要知道,若翰在什么地方胜过我?” 我没有回答。 我说:“我很高兴你说了出来,我们之间,可以说是完了。”我低下了头。 “莲蒂,你似乎一点要挽救的意思都没有。” 我看看窗外。 “当然我们还是好朋友。”他说:“有空请来看我。” 我呆呆的站著。 “你可以去把若翰留下来,要是他肯,我不会介意,你们倒是很相配的。”他苦笑了。 “你不明白,”我说:“我又没一定得到他。” “我真不明白。”沛重复地道:“我的确是不明白。” “那就好了,”我说:“我去了。” “会不会回来?” 我摇摇头,“回来干什么?我不会的了。” “我就是这样的失去你?”他问。 “我想是的。”我说。 “没有人会相信。”他喃喃的道:“没人会相信。” “何必要人相信?为什么要叫人相信?”我问:“我们两人的想法是这样的大不同。” “再见。”他说。 “你痛恨我,我知道。”我说:“再见。” “不再回来看若翰?”他别转了脸。 “不了,与他说一声,我──”我呆呆的,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你自己对他讲吧,我不能代你转达了。” 我站起来,拉开了大门。这屋子,我满以为是可以成为我的家的,没料到这就离开了,而且一点怜惜的心都没有。 这能说是命运使然么?我不大相信。我只能向我的性格负责。我碰见若翰。我爱他,我全心全意爱他。 为什么?我不能解释为什么。爱能解释的么?笑话! 我一个人跑到街上,并没有觉得自由。 街心依然这么热闹,熙熙攘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是这么匆忙过马路。在恋爱中的男女也不例外,只不过男的总是拖住女的,如此而已。 这个感觉很奇怪。我此刻好像置身古罗马的废墟,很多人都离我远远,只有风声,还可听到。我也要走的。我伸出脚,就是前路了。 以后会怎么样呢?我不知道,我希望我可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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