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晓明为公益露鸟图片:帝王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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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诗歌   毛 翰


  
  中国的帝王诗起于何时?第一首帝王诗系何人所作?

  相传早在三代之前,舜帝就曾弹五弦琴,唱《南风歌》:“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舜帝在位十四年,禅位于禹,又作《卿云歌》:“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群臣进颂:“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予一人。”舜帝再歌:“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于予论乐,配天之灵。迁于圣贤,莫不咸听。鼚乎鼓之,轩乎舞之。精华以竭,褰裳去之。”前者出于《孔子家语》,后者出于《尚书大传》,皆为历史传说,未可尽信。

  《诗经·周颂》中《闵予小子》、《敬之》、《小毖》等篇被认为是周成王所作。其中《敬之》一篇曰:“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无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监在兹。维予小子,不聪敬止。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佛时仔肩,示我显德行。”一般认为这是周成王自勉之作。

  《乐府诗集·琴曲歌辞》有数篇系于尧、舜、禹、周文王、武王、成王等名下,多为后人伪托。

  接下来,秦始皇有一首《祠洛水歌》,亦真伪莫辨。据《古今乐录》记载,秦始皇祭祀洛水,有“黑头公”从河中出,呼始皇曰:“来受天宝。”始皇相信此乃天意传国于秦,遂与群臣高歌:“洛阳之水,其色苍苍。祠祭大泽,倏忽南临。洛滨醊祷,色连三光。”

  秦失其德,群雄起代,项羽、刘邦各有一篇绝唱留给诗史。后人眼中的中国帝王诗,往往从《垓下歌》和《大风歌》开始。不过,由于项羽的帝王身份不确,人们更为认同刘邦。“《大风》三言,气笼宇宙,张千古帝王赤帜,高帝哉?”1其实,灭秦之后,项羽分封天下,共立十八王,汉王刘邦只是其中之一,而项羽自号西楚霸王,实为天下盟主。其西楚,应该视为秦汉之间的一个短暂的王朝。司马迁作《史记》,就给了项羽一篇只有帝王才配享有的“本纪”。今之历史年表,以汉直接承秦,未免过于粗略。而项羽《垓下歌》作于公元前202年自刎乌江之时,刘邦《大风歌》作于公元前195年东讨淮南王英布途中,前后相差七年,如果略过先秦那字迹模糊的几页,中国帝王诗史是不妨从《垓下歌》开始的。

  而帝王诗的尾声,一般认为,当在清末帝溥仪。溥仪三岁登基,六岁退位,他的诗都是退位之后所作,包括八岁那年为师傅陈宝琛祝寿作的第一首诗:“松柏哥哥,终寒不凋。训予有功,长生不老。”退位帝王所作的诗,应该还算作帝王诗,否则南唐后主李煜的许多亡国绝唱就都不能算数了。

  但中国的帝制,到辛亥革命并没有彻底结束。且不说后来张勋复辟的闹剧和伪满洲国傀儡皇帝,民国四年,袁世凯还煞有介事地称过一回帝。尽管只做了八十三天皇帝梦,但他毕竟在中华民国总统任上,宣布过废除民国国号,恢复帝制,改元“中华帝国洪宪”。袁世凯称帝固然不得人心,但历朝历代哪一帝王又是人民选举的呢?民心民意算什么,只要枪杆子在握,何愁不能黄袍加身?袁世凯这个“中华帝国洪宪皇帝”的迅速倒台,并不全因革命党声讨和民心背弃,而主要在于他所缔造和统帅的北洋军阀的倒戈。须知民心是可以教化的,民意是可以训导的,受过几千年君主专制的统治和愚弄的中国人民,其时还多盼着“真龙天子”重出神州呢!

  此外,曹操一代枭雄,其诗才情纵横,睥睨千古,历代帝王诗无出其右者,然而曹操一生并不曾称帝。“魏武帝”曹操,以及“晋宣帝”司马懿的帝号,都是其后代子孙夺得天下后追封的,严格说来,都是不大能算数的。想必朱元璋其人就对曹操、司马懿的帝号很不满,曾以归谬法(即用更为荒谬的做法与之类比,以见其谬)予以否定。朱元璋一上台,就追封自己的田舍翁爹、叫花子娘为皇帝皇后。史载,洪武元年,朱元璋追封其高祖父朱百六为玄皇帝,庙号德祖;曾祖父朱四九为恒皇帝,庙号懿祖;祖父朱初一为裕皇帝,庙号熙祖;父朱五四为淳皇帝,庙号仁祖(朱元璋原名重八,与百六、四九、初一、五四这些叫花子名属同一系列)。妣皆皇后。如果其几代“先皇”中,恰好有人做过几行打油诗、莲花落,是否也要忝列《历代帝王诗》呢?刻薄了,曹公不曾称帝,毕竟已是魏王,挟天子令诸侯,是天下的实际统治者,绝非朱重八的叫花子先皇可比。当然,曾经称帝与否,其诗在气象上还是有差别的。司马懿奉魏明帝曹叡之命出讨辽东,途经故里,歌以咏怀,前面八句何等豪迈:“天地开辟,日月重光。遭遇际会,毕力遐方。将扫群秽,还过故乡。肃清万里,总齐八荒。”最后却出以韬晦之语,低调结束:“告成归老,待罪舞阳。”无奈纵有经天纬地之才,觊觎乾坤之志,一生终为人臣。

  至于帝王诗篇间有御用文人代笔者,前人已有论及,如唐太宗、武则天以及清乾隆帝的某些作品,读者心中有数就是了,一一辨析则不是本文作者力所能及的。

  从主题和风格看,帝王诗可分两类,一类是典型的帝王之诗,表达的是典型的帝王怀抱、志趣,洋溢着典型的王者气象,另一类抒写的则只是普通人的情怀,不大能看出作者的特殊身份。

  “王者之气”为人乐道。何谓王者之气?似不外乎争夺天下的狂气、解救天下的正气、一统天下的霸气、感召天下的雅气,以及丧失天下的怨气。秦始皇出巡,威仪万千,看得刘邦眼馋:“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看得项羽心动:“彼可取而代之。”此种争夺天下的狂气,以诗表达,就有落第举子黄巢的一再咏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就有朱元璋带兵征战露宿旷野时的“天如罗帐地如毡,日月星辰陪我眠。一夜不敢伸足睡,惟恐蹬倒太行山”。此辈枭雄,代不乏人,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赵匡胤称帝前,有诗《咏初日》:“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有诗《咏月》:“ 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万国明。”登极之后,人以为诗谶。金废帝完颜亮一向野心勃勃,夺位之前,就多次以诗明志。其咏竹诗云:“孤驿潇潇竹一丛,不闻凡卉媚东风。我心正与君相似,只待云梢拂碧空。”其咏龙诗云:“蛟龙潜匿隐苍波,且与虾蟆作混和。等待一朝头角就,撼摇霹雳震山河。”见瓶中一枝岩桂,也慨然叹曰:“绿叶枝头金缕装,秋深自有别样香。一朝扬汝名天下,也学君王著赭黄。”可叹天命不济,过了一把帝王瘾,就兵败被杀,废为庶人,徒为天下笑耳。到太平天国洪秀全,更是狂气十足:“一张天榜蔑古贤,文王武王皆是犬。屈指盘古迄明世,风流数我洪秀全。”据史料〔2〕记载,洪秀全以黄缎数匹作“天榜”,上书七言韵句,上自盘古,下迄明末(“清妖”自不足挂齿),君臣史实,悉加品评。遇“帝”字一律不用,“王”字则加“犬”旁,如文王、武王,作“文狂”、 “武狂”,以避其“天王”之讳。其狂傲愚妄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解救天下的正气,对于帝王无疑是最可宝贵的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曹操《蒿里行》诗中哀民救民的情怀无疑是真挚的。但这民不聊生的惨象是汉祚衰微和军阀混战造成的,诗人自己并不负多少责任,诗中有的只是重造时世的使命感,而非自责。后世帝王诗歌,也间有怜悯百姓苦难、检讨自己统治失误的。如果说唐玄宗李隆基登太行山,见“野老茅为屋,樵人薜作裳”,即或有自责之意,也只是虚晃一枪,那么,明宣宗朱瞻基《悯旱诗》就真诚得多了:“亢阳久不雨,夏景将及终。禾稼纷欲槁,望霓切三农。祠神既无益,老壮忧忡忡。饘粥不得继,何以至岁穷?予为兆民主,所忧与民同……”骄阳似火,旱禾绝收,百姓饥肠辘辘,君王忧从中来。其《示吏部尚书夏原吉》更以“ 无道”自责,简直要下罪己诏了:“关中岁屡歉,民食无所资。郡县既上言,能不轸恤之?”“吾闻有道士,民免寒与饥。循己不遑宁,因请书愧词。”可惜此种帝王襟怀古今少有,人们熟知的只是晋惠帝司马衷的故事。《资治通鉴》记载:时天下饥馑,百姓饿死,帝闻之曰:“何不食肉糜?”或者,任凭人间饿殍遍野,冤气弥天,孤王笔下总是芙蓉满目,莺歌盈耳,无限风光。

  一统天下的霸气,在刘邦那里还兼有几分忧思:“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在南朝宋文帝刘义隆《北伐诗》里还兼有几分焦虑:“自昔沦中畿,倏焉盈百祀。不睹南云阴,但见胡尘起。”“逝将振宏纲,一麾同文轨。”到李世民贞观年间《正日临朝》就只拌着得意和骄态了:“条风开献节,灰律动初阳。百蛮奉遐赆,万国朝未央。虽无舜禹迹,幸欣天地康。车轨同八表,书文混四方。”一代女皇武则天称霸人间久了,对司春的神灵也不改喝令口吻,其《腊日宣诏幸上苑》诗云:“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君主们的霸气从何而来?来处大致有二:君权神授的理论,万民臣服的现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种圣人之言听得多了,不由你不骄横悍厉,目空一切。如今有一位擅扮皇上的影视演员谈表演经验,说看着众人口称奴才,山呼万岁,在他面前跪倒一大片,那份普天之下惟我独尊的感觉就不禁油然而生了。一介戏子尚能生出如此幻觉,何况天子临朝每日排演君臣大礼呢?帝王之所以独霸后宫,是因为后宫男人的器官都被阉割了;帝王之所以独霸天下,是因为天下男人的精神都被阉割了。一统天下的霸气,表现在武功方面,就是要开疆辟土,消灭任何不臣势力,使“耕凿从今九壤同”;表现在文治方面,就是要推行教化,铲除一切异端思想,使“天下归心”。而最让君王开心的是,“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为王前驱”。

  此外,王者之气也应包括感召天下的雅气。毕竟在我们这个文明古国,人民臣服强权之时,更崇尚文化,儒雅的统治者更能得到人民的认同和拥戴。马上可以得天下,马上却不能治天下,这句名言也应该包括文化感召这一层涵义。汉家天子自不必说,历代入主中原的少数民族统治者,明智的,也纷纷汉化、文化起来,其汉化、文化的标志之一,就是学作汉诗。辽道宗耶律洪基《题李俨黄菊赋》:“昨日得卿黄菊赋,碎剪金英填作句。至今襟袖有余香,冷落西风吹不去。”意象之美,运思之妙,诗史为之讶异。金主完颜亮《南征至维扬望江东》:“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宋人就算亡国了,读此诗,也应有不少镇痛作用,毕竟亡于此君总比亡于化外野蛮部族要让人好受些。“只识弯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的子孙,几经南风熏陶,到元文帝图帖睦尔《自集庆路入正大统途中偶吟》,已能吟出这样纯正而不乏创意的律诗:“穿了氁衫便著鞭,一钩残月柳梢边。二三点露滴如雨,六七个星犹在天。犬吠竹篱人过语,鸡鸣茅店客惊眠。须臾捧出扶桑日,七十二峰都在前。”清朝顺治帝以后,无一帝无诗集,乾隆帝弘历一生作诗更达四万多首,为古今诗人之冠,谅非涂鸦一语所能全盘抹杀。

  而当“金陵王气黯然收”时,曾经君临天下者就只剩下一腔怨气和无奈了。“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羽兵败乌江,于英雄末路只能作《垓下歌》这样的悲鸣:我辜负了我的宝马和我的美人!宝马不肯弃我而去,我该怎么办呀?虞姬呀虞姬,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呀?“天道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蕃。逆臣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东汉少帝刘辩被董卓废为弘农王,更被毒酒逼死,刘辩与唐姬诀别,作此最后的《悲歌》。“早晚是归期,苍穹知不知?”“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唐末昭宗李晔被劫,登华州城楼,其《菩萨蛮》二首充斥着哀怨和悲绝。“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李煜束手就擒,南唐国史在泪光中结束,华夏词史却翻开了辉煌的一页。“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宋徽宗赵佶父子被金兵掳去,《在北题壁》题不尽靖康之耻、亡国之痛。“牢落西南四十秋,萧萧华发已盈头。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建文帝朱允炆乃明太祖朱元璋之孙,帝位被其叔父燕王朱棣所夺,据说南京城破后,朱允炆由地道出逃,流亡西南为僧,这首《逊国后赋诗》,为野史盛传。

  在另外一些时候,帝王可能暂时淡忘了自己的至尊身份,而写出抒发普通人情怀,与帝王气象不大相干的诗篇。因为帝王也是人,人的情思毕竟是有共性的。

  当诗的兴奋点离开家国兴亡、政治搏杀和种种世俗关怀,同为自然之子,帝王的诗思也会跃入生命的自然存在这一形而上层面,也不免思考生命存在的哲学意义,为人生短暂、青春易逝而感伤。例如汉武帝刘彻《秋风辞》:“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隋文帝杨坚《宴秦孝王于并州作》:“红颜讵几,玉貌须臾。一朝花落,白发难除。明年后岁,谁有谁无?”只是贵为天子,拥有无尽的权力、财富和美色,面对衰老和死亡,比我辈平民百姓会有更多的悲凉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