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站”出来领惠农补贴

    惠农政策为何在这里受阻“最后一公里”？各级监管部门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连日来，记者深入当地及周边地区调查，试图通过这一典型个案透视惠农补贴的监管漏洞。

    补贴名单搅动平静的小山村

    北海村是湖北省武穴市四望镇一个偏远的小山村。但在最近，有人从网上下载了一份名单，暗暗地传递、核实和议论，让这个往日平静的小山村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池塘，泛起层层涟漪。

    这是一份什么样的名单呢？一名田姓村民告诉记者，上个月，因为家里开了一家农资店，买回一台电脑，这也是村里的第一台电脑。一群人天天围着电脑看热闹，邻居们谈起村里的一些“怪现状”——有人住洋楼吃低保，有人常年卧病在床无人问，七嘴八舌说能不能在网上查一查。

    无意中还真打开了武穴市财政与编制政务公开网，一份关于国家惠农政策的补贴名单让人喜出望外，里面有每个农户的名字和具体的下拨金额，而北海村也在其中。

    随后，他便将这份名单打印下来，仔细一核对，其中很多问题让人咋舌。在“农业生产救雪灾资金”这一项中，有1万多元钱被村干部领取，村民全不知情。而在其他项目中，还有人用死去多年的村民名字来领取各项惠农政策补贴。

    这些钱到底落入了谁的口袋呢？为何村民不知情呢？这些疑问在村民中逐渐发酵，平静的小村庄有些躁动。

    有村民甚至说，这些惠农补贴，很可能落入了村干部的口袋中，真正需要帮助的村民没有得到补贴，有人利用国家惠农政策牟利。

    村干部集体套领救灾款？

    1月1日下午，记者接到村民的投诉后赶到北海村，看到了这份公示名单。

    这份名单里，关于北海村的有20余页，各项惠农资金补贴有近10种，涉及金额10余万元。

    名单首页就是“农业生产救雪灾资金”发放表。村民说，这笔钱是2008年5月20日,由四望镇财政所以存折的形式发放的。令人奇怪的是，公示名单上的受益对象基本上是村组干部，仅有的两名群众，分别为前任支书和现任支书的妻子。

    记者在这份表上看到，村组干部领取的金额为150元~1000元不等。现任书记田明生领取了8000元，他的妻子则领了300元,加上其他补贴，他们一家领取的总额达到11500元。

    在“自然灾害生活补助资金”发放表上，很多村干部或他们的妻子再度上榜，而现任支书田明生的妻子张某也赫然在列。让村民惊奇的是，这份名单中，不仅有外村人，还有从来没有见过和听过的“太空人”。这些陌生人领取的金额是普通村民的数倍，最高的有1000余元。

    而就在这些表中，还有数名2005年前后就已去世的老人的名字。这些老人的家属告诉记者，他们从来没拿过这些钱，也没有听说过国家发放过。

    在这些名单中，还有一份“城乡困难群众大病医疗救助资金”2007年度发放表，涉及的村民全是孤寡老人，居住地址填写的都是北海村福利院。

    当日下午，记者找到了福利院负责人田国斌。他在查看表后，语气坚定地说：“福利院根本不知道有这笔钱！”

    田国斌说，这些人中，有9个人不是福利院的人，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在其他的几项补贴中，也有一些可疑人员出现在名单上。

    村支书：我家受灾严重，所以补贴多

    在村民的众多质疑中，村支书田明生首当其冲，因为他领取的金额较多，而且几乎每项补贴项目中，都能见到他妻子的名字。

    1月2日中午，记者辗转找到北海村村支书田明生。他承认，这些惠农补贴的名单都是由村委会盖章审核，然后上报。没有村委会的同意，是不可能得到这些补贴的。

    关于村民质疑的“农业生产救雪灾资金”这一项，他回忆道，去年年初，镇政府突然召开紧急会议，要求上报救灾名单。由于时间紧，他便填写了村干部和妻子的名字。拿到这些钱后，他要求各村组长看到有困难群众，必须补给他们。

    对于他所领取的8000元救灾款，田明生解释，在雪灾中，他的养猪场受灾严重，有关部门在查看后特意补给他的。但很多村民说，同样在那场雪灾中，有村民的养猪场也垮塌了，却没有得到补偿。

    田明生还告诉记者，很多惠农补贴的农户名单，是村委会其他成员上报的，他不是很知情。所领取的补贴，有现金发放的，也有直接汇到每户村民存折中的。

    按照规定，惠农补贴名单应该进行公示。但记者在北海村村委会看到，公示名单不见踪影。田明生说，去年曾公示过，但后来村干部怕麻烦，就没有张贴公示名单。

    民政办：他们报过来，我们就批

    据了解，国家惠农补贴大部分由民政部门审核认定后，由财政部门下拨发放。“如果民政部门严把关，也就不会出现冒领的现象！”四望镇有关负责人告诉记者。

    但记者从四望镇民政办却得到这样的信息，“只要村委会盖章认定后，我们一般不去、也没有时间去实地审核！”民政办李主任说：“民政办只有两名工作人员，工作非常忙；而且连村干部都不相信，还能相信谁？”

    随后，李主任向记者出示了多份北海村上报的各项补贴名单。在其中2007年贫困农户名单中，原定为田文华和陈水。不料，有人竟在上面涂改为张某（村支书田明生的妻子）和田自祥，分别获得补助金 300元和200元。

    这项2007年12月24日在村委会办公室评议的内容为2007年度该村特困户。滑稽的是，记者在该村采访时看到，村支书家新盖的三层小楼，锃亮的铝合金窗户在夕阳中熠熠闪光。

    “按照国家相关法律规定，加盖公章的汇报材料上重新涂改无效，而且上面的名字和下面的完全不一致，这样的材料你们如何审批的呢？”记者问。

    “材料实在太多，有时候可能没有看出来。”

    “电脑录入时也没有发现吗？”据介绍，材料上的名单和项目由民政办录入电脑后才能报送财政部门。

    李主任沉默了半天。他随后解释，四望镇共有30个村，几万名农民，很多人他不认识，也不可能知道谁是村干部的亲戚或家属，只能靠村干部自觉。

    财政所：我们只管发，没法管谁领

    从2005年起，国家逐步加大了惠农政策的补贴力度，包括两免一补、低保、退耕还林、救灾等部分。

    四望镇财政所主任贾建军介绍，2005年以后,国家惠农补贴数额不断攀升，近两年仅一个四望镇，国家每年对农民的各项补贴保守数字就有500多万元。这笔惠农资金，是国家惠农政策的具体体现，应该用好用到位。

    贾建军有些遗憾地说，财政部门的确有审核的责任，但记者手中名单的内容大多为2007年前后办理的，而自己到任时间还不到半年。

    贾建军同时表示，由于人手紧张，财政部门无法对审核过程进行监督，只能按照民政部门报送过来的名单进行发放。这些钱，是否用到位，是否用在实处，确实不得而知。不过，目前监督机制正在完善，上网公示发放名单就是其中一个重要环节。但由于很多村民不懂网络，效果如何还不太好说。

    据了解，武穴市非常重视惠农政策落实和惠农资金的管理工作。去年7月16日，该市召开各乡镇主要负责人会议，落实此事。该市负责人表示，凡违反惠农政策、加重农民负担的，一律就地免职；凡基层单位出现问题的，一律上追一级；凡镇、办事处出了问题的，一律“一票否决”；凡抵扣、截留、收费的，一律全额退还给群众。

    四望镇一位正在值班的党委副书记向中国青年报记者介绍，镇纪委已经收到了村民的举报信，正在进行具体调查。

http://zqb.cyol.com/content/2009-01/19/content_2513781.htm    

谁是惠农政策“守夜人”

    权威资料显示，5年来，国家和地方各级财政实施了一系列支农惠农的重大政策，不断加大投入，仅中央财政用于“三农”的支出就累计达1．6万亿元，大大提升了广大农民的生活质量。

    然而，随着惠农资金的大幅增加，涉农贪污贿赂犯罪案件明显增多。一项统计显示，在当前查处的基层违纪违法案件中，村官占据了案件数量的70％以上，由村官腐败引发的群众信访已占农村信访总量的50％以上。这些案件严重损害了广大农民的切身利益，影响了中央政策的贯彻落实。

    记者在多个地区调查发现，乡镇民政办公室作为党和政府把温暖送给广大困难群众的第一站，却面临人手紧缺，工作流于形式的窘境。

    乡镇民政办人力不足

    2008年，湖北省宜昌市夷陵区龙泉镇某村各项惠农补贴资金共有近40万元，农户可享受国家粮食直接补贴、农资综合直补、水稻良种补助、农机具补贴资金等政策。另外，喂养母猪的农户，可获每头补贴100元，农户为母猪上交50元保险费，若猪意外死亡，还可获1000元赔款。

    有的农户一年可领到上千元补贴。补多补少，先由组长一一向农户询问、登记种粮面积等基本指标，并上报给村委会，再在村委会、各小组进行公示，然后上报到镇财政部门。所有惠农资金由镇财政所核算到户，再由农村信用社通过“一折通”方式发放到农民手中，补贴资金一次性发放到位。

    该村原支书老胡介绍，虽然网上可随时查询各项补贴指标，而且各户补贴情况都会公示，但仍不排除有部分组长、农户虚报种粮面积，套取国家惠农补助资金的现象。

    在他看来，出现虚报现象，主要原因在于核实工作难以落实，“如果镇一级单位把好第一道关后再层层上报，就可能减少这一现象。”

    然而，乡镇民政办很大程度上没有人力、物力来做这件事。

    采访中，湖北省武穴市四望镇民政办李主任很委屈：“只要村委会盖章认定后，我们一般不去、也没有时间去实地审核！”他说：“民政办只有两名工作人员，工作非常忙；而且连村干部都不相信，还能相信谁？”

    基层最头痛：工作经费不足

    湖北省黄冈市民政局办公室一项调研显示，在2005年乡镇综合配套改革中，全市126个乡镇（街办）的民政办公室全部被撤销并入乡镇社会事务办公室。乡镇民政工作处于“机构无帽子，门口无牌子，办公无章子，办事无票子”的“四无”状况。

    从人员编制上看，全市乡镇（街道）民政从业人员共有274人，平均每个乡镇两人，其中行政编制133人，占49％；乡镇聘用人员141人，占51％。从工作内容看，在126个民政干事中，绝大多数还承担着乡镇安排的驻点包村、计划生育、综合治理、招商引资以及突击性工作任务，而这些工作的难度和压力远大于民政工作，并与其工资挂钩，民政工作只能挤时间去完成。

    调查中分析，民政干事往往是靠村委会上报灾情和困难户情况，等民政对象上门反映困难和诉求。上面催得紧、逼得急时只好估计加统计，应付了事。不少工作流于形式，有些政策措施到了乡镇就要打折扣，甚至出现“两头热中间冷”的现象，即上级民政部门有要求，下面民政对象也盼望，而少数乡镇民政人员视民政工作为“额外”负担，图省事、怕麻烦，结果是政策不清、情况不准、工作不细，引起群众不满，这也是导致民政对象上访和越级上访的重要原因。

    工作经费不足是基层民政部门最普遍、最头疼的事，乡镇尤其突出。据初步统计，全市乡镇民政部门年发放各类资金近3亿元，工作经费只有34万元（由县市区民政局补助和乡镇民政部门自筹解决，财政未列支），平均每个乡镇（街道）不足3000元。而民政工作仅文印费一项乡镇平均在4000元以上。

    与此同时，下村调查交通、通讯方面也存在困难，民政干事交通以两轮摩托为主，通讯以手机为主，而这两项工具的配置、使用、维修等费用没有着落。

    “虽然在补贴发放程序上，镇、村及财政干部要进村入户逐户登记、逐户核实、制订账卡表册，并张榜公示，还要层层报批、层层督察、层层验收，但担负重要审核任务的‘第一关’往往力有不逮。”一位当地人士如是说。

    离把关之路有多远

    宜昌市民政局算了一笔账，乡镇民政机构负责落实的各项民政工作有11项之多：救灾及受灾群众生活安排；城镇低保及农村特困户救助调查、送审及日常管理工作；农村五保供养工作的督办落实；优抚、退伍军人安置和军地两用人才开发使用工作；社会救济和社会福利工作；殡葬改革及管理工作；承担群众自治组织建设的日常工作；协助上级民政部门做好边界、区划、地名、烈士纪念建筑物的管理工作；民政信访工作；民政经费、财务管理工作；承担临时交办的其他工作。

    “乡镇民政正面临对象需求不断扩增和自身结构不断萎缩之间的巨大矛盾”。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问题研究中心副主任项继权教授说。

    随着社会救助体系的日益完善，济弱助困力度不断增加，但随着改革的不断深入和利益格局的不断调整，部分群众未能共享改革的成果，要求救助的呼声越来越高；部分群众不符合救助条件，看他人受益而眼红，出现“坐着小车也想吃低保”的现象，致使救助额度相对于“需求”额度差距越来越大。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村干部腐败被大家理解为吃吃喝喝、多占多拿，而且‘权小位轻’，人们并不将其与违法犯罪联系在一起。事实上，如此宽容心理遮蔽了村干部腐败背后潜藏的巨大社会危害。”中央党校一名三农问题专家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如是说。

    项继权教授认为，农村地区已经开始了从“补缺型”向“适度普惠型”转变。随着市场经济体制和“小政府、大社会”格局的逐步形成，民政职能不断扩大，领域不断拓展，民政管理体制和运行机制也必须随着形势的发展而同步协调发展和创新，建立科学的推行机制。

    “作为程序监管的第一关，谁来做惠农政策的‘守夜人’？民政责无旁贷！”

 http://zqb.cyol.com/content/2009-01/19/content_2513776.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