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园 地图:假面的渴望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1 15:03:44

假面的渴望

        
      傍晚时分,最后一堂大课结束,老夫子挟着永远讲不完也永远在重复的讲义摇晃着离开,学生们便也笑闹着三三两两地散了。不一会儿,偌大一间教室,只余他和我,空旷得心慌,也心安。初夏的风有碧绿的草叶香,有潮湿的泥土气,甚至,我能闻到远处海边吹来的咸腥味道。


        
      今天不是我值日,但我留下。不知何时起,全系都知道,我是个喜欢擦黑板和整理课桌的女生。于是赶着约会的女生们纷纷请我代劳,我微笑着讷讷答应,却在不经意间耳边飘来她们的碎语:“让她做好了,反正永远没男生约她,她闲得很。”

        
      是的,我是系里最丑,功课最踏实,人缘也最好的女生。我不觉得有什么可埋怨,也并不委屈。这么些年来,我求的不是美丽,那么,得不到,也很公平。一个人,时间花在什么地方,日子久了,是看得出来的。

        
      我用力擦着黑板,晚风一阵一阵吹起我汗湿的额发,心里竟有点小小的快乐。我偷偷回头张望,他还在那里,还伏在课桌上,埋头大睡。难为一个人能睡得那么死,从下课前三十分钟晃进教室,就一直睡到现在,连下课了都恍然不觉。

        
      他的头发湿湿的,我知道,那是他打完篮球就把头放在水龙头底下冲的缘故。T恤也都湿了,这样子吹风,怕是要感冒的。我借着排课桌,走近他的位子,忍不住偷眼溜看。他的发旋在右边,细细的黑发。目光落到他枕着的手臂,晒得黑了,手指很长,手掌也很大,他能将篮球吸起来,我是见过的,我看过他每一场比赛。每一次他打篮球,总是引得全校女生倾巢出动去加油,而我,总是被挤在层层人群之后。我一向声音细若蚊鸣,也并不敢大声为他加油。

       
      我离得他很近了,他呼出口长气,惊得我一抖,立刻退得远远的。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傍晚,我留下来擦黑板,他打完篮球回来拿书本。我踮起脚尖,奋力想擦到黑板最上面的粉笔字,无奈克服不了地心引力。他一把接过我手里的板擦,三下两下就抹干净。我呆呆地站在他身后,凝望着他宽厚的背影,无端地悸动,也无端地感动。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觉自己被庇护。待我鼓起勇气想好措辞要跟他道谢,他已经晃出了教室。

        
      他喜欢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左边,最里面的一个位置。怕是那里能躲避老师的目光。无人的时候,我轻轻将这个位置抹干净,将他桌肚里揉成一团的废纸轻轻展开,或许,上面涂着凌乱的笔记,有时是名车的标志,有时甚至是小乌龟的涂鸦。后来,纸上潦草的字迹,我仔细辨识,那是个女孩的名字。

       
      也好象是这么一个傍晚,放学后了。我打了桶水进教室,却在抬头时,看见两颗黑发的头颅紧靠在一起。一颗是长发的,另一颗短发。他们紧拥着,在最后一排左边最里面的位置。我匆匆逃出来,不知怎的,仿佛是自己犯下了过错。我急急把宿舍所有暖瓶找出来,摇摇晃晃去打开水。暖暖的蒸气升腾着,开水细细地顺着龙头上绑着的雪白纱布滚出来。我怔忪着,手握着暖瓶的把手,开水满溢出来,我竟没有发觉。

        手背立刻红肿了,火烧火燎,我却在心底里松了口气。呵,总算有个理由哭了。
        我跟自己小声说:是被烫疼了才流泪的。
        我蹲在无人的开水房,笼罩着白雾,将脸颊贴着烫伤的手背,泪水大滴大滴滚下来,没有哭出声音。

       
      我远远目睹他和那个艳名远播的女生出双入对,我隐隐听说他们好了又掰掰了又好的绯闻,我辗转得知他们还是分手了她说他不够体贴温柔,我急急在心里替他辩解:不,不是这样的,他是唯一一个替我擦黑板的人,他,他有一颗温柔的心。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那个为他在心里大声辩解的人。并且固执觉得,只有我懂得他。即便全世界都误解,都冤屈他,我也会坚定地站在他的身后,做一个忠肝义胆的小蚁雄兵!

        可是,他,这个我的将军。却连我这个小兵都不知道。我讪讪地在心头笑话自己的热血沸腾,是这么无端。

       
      他消沉了一阵子,好久不曾见他来上课,便连篮球也荒废了。却在一个傍晚,我独自留在教室读书时,他来了。影子拦在门口,挡住了金黄的夕阳。面孔遮了光,黑黑的,看不清表情。我猛然觉得欢喜,汩汩的河流漫过了堤坝,我低了头。等他拿了东西出去时,摊在我面前的书页上,点点都是泪迹。

       
      见他振作,见他健康,是多么好啊。我贪图着他的笑,他的明朗。即便他的幸福或者痛苦,都不是我给的。我却满心祈祷着他好,希冀着他圆满安康。因为,我的全部幸福,全部痛苦,都是他给的。

       
      一个傍晚,放学后,班里一个同学过生日,喊上了我。我不喜应酬,也不擅应对,通常都是推拒。同学挽留我的时候,一群人在一边笑闹着,他也在。他突然搭了腔:“大家一起玩不是挺好的。”我低下头,讷讷再也说不出推辞的话。
        这是他第一次和我说话,整整十个字。这时,我们已是大三了。

       
      也是那个晚上,我们包了间房唱歌。几个最勇猛的都在抢麦,歌王歌后都出来,啤酒一箱很快见底,有人专门插科打诨,有人大讲荤段子,大家笑成一团,很尽兴。他和他的死党们坐在沙发上瞎聊,我,坐得离他们不远。

        他的死党叫嚣着要为他再找一个美眉,声称只要他敢开出条件,他们就能替他找到。
        他笑着说:“一定要是美女,恩,个子要高,身材要好,长头发,性格要爽朗,活泼,开得起玩笑。”
        一字一字都清清楚楚落在我耳朵里。
        我的指甲深深地陷进我的手掌心,我不疼。我是提醒我自己,不要自不量力——真讽刺,没有一样我达得到。
        我矮小,平凡,不美。但在灵魂上,我们是平等的。如果上帝使我也拥有美貌和财富,  我就能使你离不开我,就像我现在离不开你一样。
        多么伟大的简爱宣言。几乎鼓舞我走过少女时期每一个暗淡的日子。直到我明白,世界上除了那个罗彻斯特先生,还有谁来爱简爱?
       
      便是那一回,我完全懂得,凡人的手指碰触不到天上的星球。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是擦拭课桌。即便是安静地在某一个角落守侯,也没有太多时光。匆匆地,大四了。每个人都忙碌起来,也都安静下来。个人脚下的路痕,光明或阴暗,忐忑或平坦,如此清晰也如此不同。喧闹了四年的校园,埋怨了四年的校园,在此时,竟然静静地可爱起来。
       
      傍晚,他依然时不时打球,累了便在教室里睡觉。我依然做值日,有时,静静地读书。我贪图那一丁点儿时光,我贪婪地注视他,我想,再也没有时间了。时间的光屑如檀香,焚尽了,便是缘分到了,之后,各有各的路,尘归尘,土归土。
       
      论文答辩结束的时候,大家欢闹如末世纪,系里几个能闹腾的分子要搞一个假面舞会。在班会上宣布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大叫着跳了起来。只是除了我。为什么不是一个朗诵会或者读书会?我起码可以为他读一首我喜欢的诗。可是,在这年头,谁还会读诗呢?我在心里嘲笑我自己,那个从小时候就热爱李清照的自己。我从未参加过任何一个舞会,我也不会跳舞。我没有飞旋的舞步,也没有婀娜的腰肢,我甚至没有一个满是雀斑但无比灿烂的微笑。我是一个这样笨拙乏味的女孩。可是,这个女孩子,是会在夜里独自爬起来,读一首诗的啊。夜黑沉沉的。月亮白晃晃的。我为我自己读一首诗。我的声音粗嘎难听,但是,我用心的,低声的读。在那些年代久远的诗里,我能倾听那些古老的心跳,爱情,和被遗忘的美好。我在那些诗里,爱着他。
       
      整整一个礼拜,女生们都在挖空心思琢磨如何装扮自己,要做舞会的亮点。这是最后的舞会了,没有人想在自己大学最后的时光留下一个遗憾的尾巴。我心里,整日都有歹徒安装的定时炸弹在滴滴答答致命催促: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了……我,我没有时间了。我即将再也不能看到他。我那一点卑微的梦想,想做条看不见的平行线的梦想,想做一个被淹没在人群里的远远仰望他的小兵的梦想,也将破灭。
        我将再也不能见到她。
        一整个晚上,我独自漫步在繁华的街道上。明亮的橱窗里,骄傲的塑料模特,将每件女装都穿得好似奖状。广告上写着:总有一条适合你。胡说,他们都在骗我。我早就知道,没有一条适合我。
        回到家里,我满心疲惫。正要拖着步子进房间,我那个打小和我完全不同的姐姐欢喜地告诉我,明天要去做伴娘。
        ”你来帮我看看明天要穿的衣服啦!“
        我摇头:“我累了,再说,我看衣服,又没什么眼光。”
       
      恩,可爱而娇俏的她,永远在被邀请的行列。她功课不好,一直不用功,天真到有点傻气,美丽到有点任性。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睁着大而清澈的眼睛望着我,摇着我的手撒娇:“好不好嘛?”连我都不忍心去拒绝她,就如此刻。
       
      走进她房间,床上,便躺着她要穿的长裙。那是一条洁白如雪的白纱裙,胸口雅致如蝴蝶结,裙摆上缀满白色缎带和珍珠。那么简单,却那么繁华。我从不艳羡姐姐的衣裳,就像我从不艳羡姐姐的美丽。但我第一次有种冲动想穿上它,还未开口,姐姐已经拉起我来,要我试一下。
        “不,不适合我……”
        “你怎么知道呢?”
         我望着镜子,发呆。假面……这两个字如灿亮的烟火,倏忽点亮了我。
        
      我全副武装站在舞厅的门口。姐姐用了她多年来所有穿着打扮的机智和经验来装扮我。头发打着卷从头上垂落,乌亮如漆。她巧妙地把颜色不同的几溜假发,别进我的长发里。她给我别上许多色彩鲜艳的小卡子,点缀着我。常年不穿低胸衣裳,此刻,露出来的脖颈和胸口,白皙如雪。胸前的褶皱和蝴蝶结巧妙地掩饰了我平板的身材,看起来竟有点婀娜。微篷的榴裙和背后的大白色蝴蝶结,使我有了风姿。小巧的高跟鞋,将我的身躯抬高了半个头,背脊自然挺直。项链和耳垂上的珍珠流光潋滟。姐姐甚至将一朵盛开的硕大黄色玫瑰,插在我的鬓边。
        走吧,她满意地说,今晚你是公主。
        我全副武装站在门口。我跟我自己说:很容易啊,你上前一步,把门推开……
       
      我站在舞厅外,都听得见里面喧闹的音乐了。手心全是汗,握也握不紧。高跟鞋使我站不稳,小腿发颤。露出来的肩头和胸口凉凉的,我满脑子疯狂的想冲进更衣室,随便换一件大衬衫。事实上,我确实带来了,我还带了长裤,它们就在我的大书包里。我真想重回平时的我,那样使我安全。
        可是,没有时间了。
        我深呼吸,戴上洁白的羽毛假面。
        我拿积蓄了多年的几乎没被我发现的绝望而勇敢的全部勇气,来推来面前这扇门。
        突然,门被打开了。他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酒杯,他穿了一身很绅士的小礼服,领扣被他扯歪。他一脸的烦闷和惊讶。他望住我。
        事实上,舞会里所有男孩子的眼光全凝铸在我身上。
        我连动都不能动了。我听得见惊呼:“这是谁啊?”
        音乐响起了。是一首温柔缓慢的曲子。他站在门边,歪着头打量我,突然,微笑了起来。
       
      我的眼睛潮湿。这,是他第一回,也该是最后一回,为我微笑。我,之前见过他的无数笑容,都是月亮向太阳借光。只有这一回,他的嘴角弧度,他的瞳仁倒影,都是为了我。
        他向我伸出手,邀请的,试探的,一点也不做作——那只手,是我长久以来渴望的全部。
        我将自己的手纳进他的手心。
        他执住我的手。
        他拥住我的身躯。
        他扶住我的肩头。
        他在我的耳边说话。
        “你是谁,不是我们系的吧?我们系里没有你这么漂亮的女孩。”
        我支吾着,紧张地连旋转都不会,身躯僵硬如机械。
        “你是什么学校的?你第一次来我们学校吧?你肯定不认识我。”
        “你很害羞吧,怎么一直在颤抖。”
        “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漂亮但一点不做作的女孩。”
        “告诉你哦,我在家里排行第三,大家叫我小三,我想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
        
      我在心里快速的说:我知道你的一切,你身高一八三公分,家里开一个小诊所,你有两个姐姐,一个已经结婚,你是天蝎座,你最喜欢的乐队是U2,你最喜欢吃的水晶排骨……我知道你的一切。
        我不回答,只是微笑。
       
      我们旋转,旋转,大圈小圈,像旋转木马,晕眩的幸福使我想尖叫。一支舞,又一支舞,我们的手都没有松开过。他的眼睛里全是惊喜,他跟我说,这是一个奇迹,他为我着迷。他在想象,假面下面,我有怎样的鼻子,嘴巴,额头和下巴,他断定,我是个无与伦比的美丽女孩。
        晕眩中,我倏地感觉到刺痛。我低声告诉他,我并不美好。
        “ 不”,他坚持,“呆会舞会结束,你换好衣服,我在更衣室外等你,你不用跟我招呼,我一定能一眼就认出你来。”
        音乐止住的时候,我恍惚呆站在舞池里,奇幻的灯光灭了,群星坠落。他扶着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温柔地问我,是不是累了。我轻轻摇头。
        我最后一个走进更衣室,昏暗的灯光映着肮脏的镜子,我还未从眩晕中转回神来,用力支撑着水池。怔怔地,取下假面。
        镜子里,还是我那一张平凡,暗淡,局促的面孔。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魔法和童话。
        我轻轻摘下项链,耳环,玫瑰,我轻轻脱去长裙,高跟鞋。我换上平时的衣裳。我仔细洗脸,一点妆都不留下。
        我知道,今夜是我今生唯一一奢侈。
        我将白纱裙折好放好,如此轻柔,像仙女折叠羽衣,像稳妥地将一个梦收藏在心底。泪滴落在纱裙上,一晃眼就吸收了,没有一丝痕迹。
       
      我悄悄溜出来,他果然还在,廊子里微微有灯光,他直直站着,影子长长长长拖着。他嘴边还有一丝微笑,目光陶醉也焦灼,他定定望着更衣室的门,甚至根本没有低下头来看我一眼。
        我匆匆从他身边跑过去,快到尽头,我忍不住回首。却见他依然注视着,已空无一人的更衣室。
        我跑。
        啪踏啪踏,鞋子敲打着水磨地板清脆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