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之下2国外评论:丁玲未发表的一份书面检查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14:59:12
丁玲未发表的一份书面检查

 作者:丁玲 
 
    日前出版的《书城》杂志11月号披露了延安整风时期丁玲的一份书面检查——《关于〈在医院中〉》,是她对1941年春写作的短篇小说《在医院中》的检讨。该手稿系首次面世,是由丁玲的秘书王增如自陈明(丁玲的丈夫)收存的一批旧物中发掘的,写在一叠当年延安时期的马兰纸上,是个写了好几个开头却始终未完成的残稿。这是研究丁玲创作思想和延安时期文艺思潮的一份珍贵资料。

    据王增如女士介绍,丁玲该手稿的写作时间正值延安整风运动,其杂文《“三八节”有感》和她主持《解放日报》文艺栏时签发的王实味的《野百合花》都受到了比较严厉的批评,《在医院中》因为对解放区医院环境的描述而遭到王燎荧专门撰文批评,和批判王实味的文章同时出现在1942年6月10日的党中央的机关报《解放日报》上,在这样的情势下,丁玲写了这么一份检查。这份检查草稿最终没有完稿并发表,据王增如女士转述陈明的话,是因为“当时博古不让她写检讨,说不要给外边人(指国统区)一个印象,好像我们延安的作家总是批来批去的”。

    本文选自《书城》,略有删节。楷体部分为整理者所加。

    小说的产生

    一九三九年一月的时候,天气很冷,我因为一点外科的割治曾住在离延安四十里路的××医院。这个医院是在1938〔年〕十一月延安城轰炸后才开办的,设备很不好,工作人员少,行政上医疗上的负责人都感到颇为棘手。我住了一个多月,同他们生活得颇为融洽,并且认识了一个年轻的,神经质的产科助手。这个女孩子有很大的热情和克己精神,但缺乏理智,好发议论,感情脆弱,容易感伤,并不使人欢喜,但我却很喜欢在麻油灯底下听她述说她替伤兵们织毛衣的故事。当她从病榻上勉强爬起来特别去替几个老实的土包子病员洗伤口时,我看着她那种欣悦于她的服务,也是很感动的。但她仍有忧伤,这个忧伤使我对她有一种负债者的感觉,于是我常常鼓励她,要她理智些,健强些,认清磨难。希冀有益于她。不过我的落拓与她的纤细,以及我们的年龄和彼此的要求都不能使我们把友情维系得很好很长久。所以当我离开医院后我们便不觉得在淡漠而且不自然起来了。可是她的身体和心情的健康,常常萦绕在我的怀念中,久了之后不觉得这人物便更被夸大和凝固起来,偶然便有了把她放进我的小说的冲动。可是这人物并未成熟,我也没有热情的给她以生命,像一个剪影或一尊塑像似的,她在我脑子中生活了两年。在这两年之中我接触了另外一些女孩子,这些女孩子的性格并不相同,但她们却有一个相同之点,她们都富有理想,缺少客观精神,所以容易失望,失望会使人消极冷淡,锐气消磨了,精力退化了,不是感伤,便会麻木,我很爱这些年轻的人,我欢喜她们的朝气,然而我讨厌她们那种脆弱。我常常在复给这些人的信件中,要求她们有吃苦如饴的决心,要求她们有下地狱的勇气,要求她们百折不挠,死而无悔。这样的人物同我接触多了之后,使我想写一篇小说来说服与鼓励她们,我要写一个肯定的女性,这个女性是坚强的,是战斗的,是理智的,是有用的,能够迈过荆棘,而在艰苦中生长和发光,这个欲念发生之后,很自然的那个被冷淡了却生活在我脑子中有二年之久的女主人公便活过来了。我便顺手使用了她。那时我正住在川口乡下,抽芽的柳枝正挂在暖水沟的清流上,润湿的柔风吹着我的面颊,而那医院里的朔风和沟底下冻结了的溪流也跑到我的回忆中。于是我坐在岩石边,开始了我的小说。

   小说写了一半,我停止了。我已经意识到我的女主人公,我所肯定的那个人物走了样,这个人物是我所熟悉的,但不是我理想的,而我却把她做为一个理想的人物给了她太多的同情,我很自然的这样做了,却又不愿意。我要修改这小说,我隐隐感到必定要杀戳这人物,而这是我不忍的,这些人,很多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曾经给与过无限的期望,我把小说里的人物同活着的很多人连在一块,我是同情她们的,甚至觉得她们与我血肉相关,于是我踌躇着而且苦恼。更使我不能续下去的是我已经看到故事的发展将离开我的原意,我如何能来自圆其说,这篇小说将在什么样的情形下来结束呢?我曾经想用生产的集体行动来克服,又觉得那力量不够。我想过许多方法,这些方法都不够好,我很迷惑,而且不得不放弃,把那些原稿纸都请到我的箱子里睡觉,不再思索它们了。

    半年之后,谷雨编辑索稿很急,一时便又把这旧稿拿来,我也不否认我同它是颇有感情的,于是在一个下午便努力继续下去,而把我怀念着的梦秋同志(失去双脚的人)塞上去,做为了小说的结尾,用了还愿的心情把稿子送到印刷厂,连清样都没有勇气看,另一种沉重,和另一种负咎跟在暂时的松轻之后,又来压在我的身上了。

    这一种种沉重和负咎也如同我对于我的其它小说所引起的一样,秘密着希望在下一次的创作中而得到解脱,(可是什么时候才能真真的得到解脱呢?)

    失败的原因

    原稿划去“主要的错误”五个字,将本节标题改为“失败的原因”

   这篇小说的失败,主要还不是在于陆萍这人物,不能把陆萍写成无产阶级,就是一个进步的知识分子也好,陆萍未能完成我打算时所给她的任务,但她多少也还有点作用,在比较弱的一些女同志身上。文章失败是在我对于陆萍周围环境的气氛描写,有人批评我把环境写成静死的,也有人写文章企图替我掩饰一点,说丁玲不见得是那样(如陆萍)看法,我想这都不足以说明我失败的主要原因。现在我就我的能力简略分析一下。

    〔原稿划去以下八行:第一我的创作方法有问题。当我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只注意了我的女主人公,为了要突出这人物,我不惜歪曲一些现实,在当时我曾感觉得有些地方写过了火,有些抱歉的感觉,但我转念说再写一篇歌颂他们吧。同时我也认为这文章在鼓励的意义上少,在替新党员说话多,不好,但总为了这人物不愿放弃。〕

    第一,〔原稿划去我的立场,是个人主义的,似乎根据前面的我的打算一行〕立场影响了创作方法。本来可以说是创作方法的问题,但我以为它与立场有关,为什么呢?我想,从我的打算看来,似乎还比较好,但在我的安排之中,我想我写这篇小说的确还是从个人主义出发,因为我在动笔之后我似乎已把最初的企图完全忘记了,只注意在一点,即主人公典型的完成。而这个典型又脱离原来的理想,只是就我的趣味而完成的。为着要完成这一个人物,不惜歪曲现实。当时有几个问题来到我思考中,我曾觉得有些地方写得太片面性,也曾极力想纠正〔原稿划去一些,没有很好纠正时心里还很抱歉一行〕,但为了不愿损害人物而没有纠正,心里颇为抱歉,暗自安慰自己:“再写一篇歌颂的吧”。同时觉得这篇文章似乎已经不够我打算时的鼓励说服,仿佛多年在替新党员说话〔原稿划去“的成份多”四字〕,却自己辩解,知识分子我也骂过的,像入伍,那篇文章中不是说老干部好么,那时前方来信说好,可是也被几个知识分子在背地里几几咕咕过的,文章那里能够使人人满意。而且现在知识分子的确有苦恼,我应该替他们说说。最后我也曾怀疑过这篇文章或许有某些政治上的抵触,但我总以为既〔即〕使有抵触也是写了出来的好。写出来再讨论,这些想法实际都是个人的,我只看见我的小说技巧的成功,在这个成功之中我可以争取知识分子新党员的读者,他们一定会觉得……丁玲不是空头的作家,是有写作能力的,而且他们会更觉得只有我了解他们的苦痛和伟大,就为了这样一点点个人的满足,战胜了对现实有某些歪曲的抱歉,对党是否有不利的问题也不愿去思索了。

   第二,我的思想方法,假如我完全以黑当白,歪曲了现实,去写我的人物,那是不会的,我有过某些感觉,觉得某些地方似乎应该把他说得好一点,是有过的,〔原稿划去以下两行:但我是否就满意那些呢,却并不,我在延安住了好几年,对延安〕但我没有那样做,虽说我并没有肯定那是很坏的环境,我也没有指明某事某人不对,只把那个气氛写得冷淡,无同情,让读者意味着随处都埋有荆棘,这一种认识实际就是我对很多事物的看法和不满,不顾历史,只看一段,不顾全面,只取一点,不为大众,只图一己。而且是自以为是。花了大半年功夫,用过心,向女孩子们说教,要她们为革命忍受一切苦痛,这还不对么?当我第一次听到别人批评三八节有感时,我的确非常伤心过,我以为那只应该有它的积极的作用的,我勉励她们自强,是的,我也抒写过我沉重的积郁,那是事实呀,几十年的女人被压迫的呼声呵!不错,我放了几根刺,不对,但是你们就只忍受不了几根刺,所以就抹煞了我的苦心,我非常感到受委曲,我的确只以为我的那些想头都是对的,后来读到凯丰同志论思想革命中说,〔此处空白〕才觉得真是可怕(三八节有感表现得更为明显,故提及,但当另写专文)。

    第三,把延安的环境与过去的环境不分开来看。这本来也可以放在第二项的,但这一个问题在小资〔产阶〕级中也有他普遍的意义,在过去的我们环境里,女人是受双重的压迫,我们要反对,但延安根本上已经不同,只要一见某些人残留在下意识中对女性的轻蔑,我们也就引起与过去同样的反感。不只女人的问题,或者是某些官僚主义,甚至是必有的制度也觉得不对,在外边反抗惯了,只要是反封建反帝,就可以是革命,可是在革命的地区,有他更合适的办法,正当手续的提意见,与人为善的批评,用不着大声疾呼,用不着向群众提出控诉,用不着尖酸刻苦,挑拨是非,假如当时我能懂得这一点,把那个环境换一个地方,或许是比较有意义些了。

    ……这篇小说里的环境的确被我写得并不可爱,无朝气,它就不能鼓舞人对革命有更高的热情,人并不是为着吃苦而生存而革命的,所以陆萍本身不特不能说服人,反而可能引起怀疑,〔原稿划去像如来佛那种心肠〕假如小资〔产阶〕级的心灵没有与无〔产阶〕级融合在一起,〔原稿划去总以为是牺牲〕不能以无产阶级的胜利为胜利;只以为是自我牺牲,那一定是不可能有的,他的那种无原则的唯心坚强一定要在现实的礁石上碰碎。陆萍是做为一个榜样来劝人吃苦的,难道真的人们会盲目的跟从她成天与假想的风魔做斗争么?既然革命的环境是那末淡漠,那还是多考虑考虑吧。甚至还会有人更把这种感觉引伸下去,把革命写得更森隐也未可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