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铭记一共几集:沙皇的孩子的谣曲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2 11:06:49

沙皇的孩子的谣曲

      柏邦妮


      一 任何人都没有错误。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跟我说,我的指甲油颜色太红了。她是漫不经心说的。“这颜色太艳丽。而你太苍白。再说,这种红颜色根本不配你的衣裳和首饰。我们常常忽略这一点。你的镯子是翡翠的,红色压不住。你的指甲在你每一回伸筷子的时候,都使别人望着你的手——当然不是因为美。美是得体,而不是使人惊讶。美常常使人视若无睹,却久久回味。”她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于是,弥补地微笑了一下,“当然,我这已经是老太婆的品味了。葛藤,你不必听我的。你们年轻人,自己喜欢就好。事实上,跳一点确实也活泼,对不对?桐。”
      桐当然说对。桐永远说对。
      可是我知道,母亲不是在承认自己错了。她从来不认为自己错了。她唯一承认的错误,是她不应该生下我。

      我曾那么想得到您的爱。母亲。

      二 为什么我命该如此。

      你一旦有了空闲的时候,我就是你玩的娃娃。我病了或者是淘气了,你就把我交给保姆周阿姨或者父亲。你关起门来工作,不准任何人打扰。艺术家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特权。他们以才能为自己赚取了赦免权——他们可以拒绝或者堂皇逃避庸俗现实生活中他们不愿意面对的一切,不管是不是自私的。因为他们唯一忠实的是自己。


      我常常站在门外偷听。一听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我趴在您门前的地板上就睡着了。像等待繁盛紫藤花园大门敞开就可以一溜欢跑进去玩耍的短毛梗。我曾有那么一条属于我的狗,名字叫MOUMOU。您毫不犹豫地送走了它。因为您怕它。您尖叫,跑动,像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大家都因为你天真的样子笑成一团。我不知道您为什么尖叫,就像我不知道您为什么怕它。我有一本童话书,是你从外国带回来的。里头有美丽的插图,画着一只狗,一个小女孩,一树粉粉白白的苹果花。墨绿色的底纹,女孩胡萝卜色的头发,一脸幸福的小雀斑。那只苏格兰牧羊犬警醒而温顺。您送走了MOUMOU之后,我一直不停地抚摸着那张图画。我哭泣。我抱住它不撒手,我无声哭泣。可是您比我更厉害。因为您娇贵。您咳嗽,MOUMOU脱落的毛,漂浮在空气中,于是您不停地咳嗽。MOUMOU的叫声,使您失眠,您一夜一夜地失眠。每一个清晨,您苍白的脸孔,和乌黑的眼圈,都在无声谴责我。在一个晴朗的四月午后,我们送走了MOUMOU。
      作为礼物,您补偿给我一只小乌龟。你总是这样,您的补偿比不补偿更使人难受。不补偿,说明您一无所知。不,您知道的。你知道你使我痛苦,使我百般不愿,但是您仍旧要做。因为,您是特别的。你的需求或者不需求,凌驾在一切人的感受之上。
      我整日整日站在小乌龟上,希望能够踩死它。它不会叫。它没有毛。它不会打扰你。但是它激怒了我。我想尽一切办法要弄死它。它太坚固狡猾了。我一连几个小时跟它对峙,拿着一根纤细的针,希望在它伸头出来的瞬间,将它钉死在地板上。它比我意志坚强,沉得住气。作为人类,我毕竟要聪明些。冬天,我把它藏在了壁炉的后头。可怜的变温动物,它不会像人类一样一触碰到灼热就连忙缩手,也没有仓惶迅速逃走的能力。它太慢了。一个冬天,每天晚上,我在客厅的羊毛地毯上静静读书,抚摸着我美丽的童话书的插图,您有时弹奏一曲贝多芬给我们听。我安静微笑着,壁炉就在我的面前。那只小乌龟,我的敌人,就在我的面前,烘烤而死。没有一个人知道。


      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您会失眠。生活可以控制的一切里,没有一样不顺遂您的心意。从我记事起,您总是坐在清晨的餐桌前,拿着一杯热咖啡,抱怨自己的失眠。你抱怨的样子也美,无辜而脆弱。现在我知道是什么原因了。如果像你这样的女人睡眠正常,那么,您的能量就会把周围的人都压倒。你的失眠,是天然的自我调节,使你多多少少保持必要的平衡。


      您停下来喝咖啡的时间里,我偷偷地溜进去。看你是不是真在那里。我老是可笑地以为,屋子里在流动的音乐是录音带。我真正的妈妈被钢琴吃掉了。不在了。我总是一次一次地去确认。确认您在那里。你和颜悦色,可是心不在焉。我问你什么,你很少回答。我愿意坐在地板上望着你,你修长秀美。房间里凉爽通风,帷幔挂得很低。窗外微风吹拂着树叶,万物都沐浴在一种虚幻的绿光里。我常常在梦里回到那个时候。我躺在地板上,帷幔擦过我的眼睛。风吹动我的刘海。清凉的四月像藤蔓一般纠纠缠缠地爬满我的手臂。您的音乐从地板上,从天花板上生长出来,起初是根芽,随之是叶脉,最后,丰盛艳丽的花朵覆盖了我的全身。窒息的花粉香得发臭,使我不能呼吸。沉重压在我的眼睛上——我动不了,说不出。
      您总是怜惜而不屑地说:“这孩子,她睡着了。她在这么好的音乐里,也能睡着。”

      有时候,您让我跟您划船出港。你有一件白色长夏衣,棉麻的。低领口露出您的胸脯,那样的美。你光着脚,头发编成粗辫子。你爱往水里看。水清澈而凉爽,能够看到很深的水底里有洁白的石头,水草和鱼。你戴着一顶白色的草帽,你时不时扶着草帽微笑。草帽上的蓝色飘带一直在我眼前飘动。嗯,此时,仍在飘动。
      你的头发和手都弄湿了。

      因为你总是那么可爱,所以我希望自己也可爱。我开始注意我的装束。我常常耽心你不喜欢我的相貌。我觉得自己长得很丑,瘦骨嶙峋,一双母牛般的大眼睛显得呆头呆脑。嘴唇又厚又丑,没有睫毛。胳膊太长,脚太大,我甚至是扁平足……不,我觉得我自己简直是讨人嫌的。你很少对我的外表表示担心。有一回,你说:“你应该是个男孩子。”然后你笑了,想用笑来使我不恼火。您又在补偿了。我哭了整整一个礼拜,偷偷的。因为你讨厌眼泪——别人的眼泪。您喜欢哭泣,因为你知道你哭起来很美,没有人能对你的眼泪无动于衷。


      您挑剔我的着装,却并不指导。我兴致勃勃小心翼翼地想把自己打扮漂亮,符合您的心意。想取悦你是徒劳的。后来我知道。你太容易快乐,可以因为细小而平凡的原因,傍晚的雨滴,一部好电影,孩子的笑声。这些都能使你快乐。或者根本就不为什么。但是您太难取悦。或许,您确实想使我们知道,你的思绪是神秘而不可触摸的,总之一切刻意的讨好,都是错的,笨拙的。当我们欣喜地收集着一点残存的碎片,自以为能多了解你一点了。可是你又走到了更远的地方。不,我不是说你不领情。你不停说谢谢。出于善意和礼貌,而不是喜欢或者高兴。


      就像我那件自做多情的毛衣。晚上看电视,我听见你称赞米兰模特儿身上的一件毛衣——像一个小小的斗篷,又像是一个小披风。巨大的袖笼,奇突有趣。过了几天,我恰好在街上看见一件相似的。或者,是年幼的我,自以为相似的。我的钱不够。我乞求女店员为我保留那件毛衣。我步行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一台自动取款机。我孜孜不倦地又走回去。我一心想看见你惊奇而赞赏的眼光,哪怕是一小句称赞。或许您还记得,或许已经不。即使记得,也仅仅因为滑稽吧。清晨我站在你面前,穿着我自以为是的衣裳,比我第一次试穿婚纱更紧张,比我第一次与男生亲吻更尴尬。您忍住笑,比直接笑出来更使我难堪,您说:“哦,你看起来真像蝙蝠侠!”


      多年以后,一次搬家,我看到您小心收藏的,不让所有人看见的照片。那是你的小时候。其实我很像你,起码小时候是这样子的。你也一样曾那么瘦,那么干枯,像只摇摇摆摆的稻草人。如果这些照片在我成长过程中被我看到,如果你说一句“你很像我,我小时候就是你这个样子”,哪怕只说一次也好啊!我就不会那么自责,那么微小,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而不知所措。因为我那么不像您。可是您不会。您不允许自己不美——即使是过去。


      您是无懈可击的。即便是您忧伤,孤独,病痛的时候,您依然是无懈可击的。为了使自己无懈可击,您动用了所有努力。

      妈妈我害怕你说外国话。突然,有一天,你的皮箱放在楼下。你用外国话打电话。我像往常一样,跪在窗台前祈求上帝,最好能发生什么事情好阻止你出门。比如说,外祖母要死了(可怜的老人家她总也没死,她死的时候我哭了很久,因为觉得她死于我长期以来居心叵测的诅咒。),或者发生地震,或者所有的飞机都发生故障,冒着黑烟燃烧在飞机场上。可是,你毕竟还是要走的。所有的门都开了,风吹进屋子,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好似正在举行一个盛大的舞会,木地板从来没有这么快乐,人人都忙着话别。你走到我面前,搂着我,吻我,紧紧地抱着我,再一次吻我,看着我笑笑。你身上有一股香水味儿,您喜欢所有奢侈品,因为您自己就是一样奢侈品。可是香味使人感到生疏。你自己也像一个生疏的人,你已经登上了旅途,对我视而不见。你的眼睛里看见的从来都是前方——更高更高的前方。您从来不会看见低处的东西,四周的东西。东西或者人。


      我老是在想,我的心将会停止跳动,我快死了,伤心透了。我永远不会再快活了。这才过了五分钟,这样的痛苦我怎么能忍受两个月呢?我趴在父亲的膝上哭了。他静坐无声,把柔软小巧的手放在我的头上。他久久地坐在那里,抽着他的老烟斗,喷着烟,直到烟雾把我们俩都笼罩了起来。有时候,他会说些什么:“今天晚上,我带你去看电影吧”;或者,“晚饭以后我们去吃冰淇淋”。可是,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电影或者冰淇淋,因为我就要死了。


      有时候您表示嫉妒,关于我对父亲的依恋。我知道您表现出来的不是真的,您只是在撒娇。你总是本能地搜集索取更多更多的爱。您不可能知道,在那些可怕的日子里,我和父亲惺惺相惜,彼此怜悯。我们是被抛弃的一群。


      一日复一日。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日子过去了。父亲和我共同分担了这种孤寂。我们互相之间没有什么可谈的。但是跟他在一起我觉得很平静,我从来不打扰他。有时候,他好像很发愁,我不知道他经常缺钱花。但每当我噔噔噔跑到他身边时,他的脸色会突然开朗起来。我们会聊一会儿天,或者他只用他那苍白的小手拍拍我。他的手总是那么柔软,有汗,冷而湿润,您的手,是有力的。您一弹奏钢琴就是四个小时的手,是有力的。


      还有的时候,赵叔叔坐在皮沙发上,喝着酒,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我怀疑他们能不能听到彼此的话。有时,王叔叔来了。他们下象棋的时候,格外安静。我可以听到房子里三只钟不同的嘀哒声。妈妈现在的钟都已经不嘀哒嘀哒地响了。它们一声不吭地掳走我们的时间,像共同守住一个静默的阴谋。我喜欢嘀哒,即使沉闷也安全。我现在知道,就像沉闷总是安全一样,所有的安全都是沉闷的。死日子。


      在你预定回家的前几天,我因为兴奋而发烧。我怕我会真的病倒了。因为我知道你腻味病人。我烧得通红,我烧得透亮,每个人都看出我热得不正常,可是我偏偏不承认。我又跑又跳,大声地笑,在屋子里呼啸而过,像一架鲜红的崭新的风车。
      后来,您真的回来了。我高兴得简直受不了,也说不出一句话。所以,有时候你不耐烦,说:“看来,葛藤并不喜欢妈妈回来。你看,她并不高兴。”我的脸颊涨红得像野火在烧,层层叠叠的汗透过我层层叠叠的衣裳,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我没有话说。我从小就是一个寡言少语的孩子。因为在家里,所有的话都归你一个人说了。您俏皮,您幽默。你表情丰富,神态可亲。您是一个天生的演员,绝好的演说家,我一直很替您遗憾——你天生也该是一个好政客。这真是一个讽刺,艺术和政治,原本是对抗的。不兼容的。因为艺术使人沟通。而政治使人隔绝。
      你说那些旅途中的趣闻。异国的情趣。热情的观众久久不肯离去,你一回一回谢幕。倾听的客人也着了迷似的,不肯离去。光环,您所在的地方总有巨大的光环笼罩在您的头顶。这是您的天分。


      我爱你,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无论如何,我是这么想的。但是,我不相信你的话。我本能地感到你很少说真心话。妈妈,你有那么悦耳的声音。我小的时候,每当你对我说话,我全身都能感到你的声音。你常常因为我没有听进去你说的是什么而生我的气。因为我只注意听你的声音,而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我不明白你的话。它和你的语调不一致,和你的眼神不一致。最糟糕的是,你恼火的时候,你笑;你恨父亲的时候,你叫他“亲爱的”;你讨厌我的时候叫我“可爱的小姑娘”,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不,等一等。我不是在指责你。我必须把话说完,妈妈。我知道我是喝醉了,如果我没有喝酒,我不会讲这些话。后来,我失去了勇气,不再说什么了。也就是说,我保持沉默,因为我为我说过的话感到难为情。总是这样。我们起初爱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滔滔不绝,滔滔不绝,攒了半辈子的话,都是留着要说给他听的。所有的光荣与梦想,委屈和悲伤,都是储备给他的。说给这个人听,什么都可以分享,什么都可以抚慰。生命因为说与听,而有了价值。可是后来,我们渐渐无语,渐渐沉默。一句话,或者一个字,都那么艰难。在舌尖打滚,在心里挣扎。有什么可说?又有什么要说?重重顾虑,层层枷锁。我们害怕自己不过是自做多情。自做多情,是世上最大的愚蠢。


      我们不说了。

      “你听我说……”“我可以解释……”“我就是要和你说最后一句话……”“我想和你说个明白……”

      有什么可说的?一切早已经明白。没有误会,没有蹊跷,没有悬念,没有水落石出。生活从来不是好莱坞电影,没有阴差阳错。没有最后一秒钟真相大白,误会重重的人们含着热泪拥抱在一起。伤害解除了,新的理解和爱萌生了。不是这样的。生活只有无穷的消磨,时光的消磨,细节的消磨。生活只有无奈。激情,煎熬,要说的冲动,一次一次升腾起来,用尽所有力气克制,按捺,压抑,使它们一回一回平息下去。我的一生最大的斗争是跟我自己。从千言万语到无话可说。这是我的功勋,我的败绩。要说的人,总是屈死的冤魂,不甘的乞爱者。


      不说。不看。不说的时候我们放弃了沟通。不看的时候我们失去了兴趣。

      妈妈你可以讲,可以解释,我可以听,可以理解。正如我以前总是去听,去理解一样。妈妈你不要对我无话可说。妈妈我害怕你的沉默。沉默总是居心叵测。如果不计较这一切,做你的孩子并不算坏事。我爱你,这件事没错。你对我非常宽容,就像你对待巡回演出一样。我知道,我不值得你生气,不值得你发怒,不值得你耗费精力。你必须把自己和俗世的母亲截然划分开来——您是新雪花。您不染尘埃。怎么能让那些东西拖累您——屎布和尿片,奶腥味,撑裂的子宫和臃肿的身躯。您是音乐里永恒的处女。您一直纤细,据说生了我一个月后,您已经恢复了体形。代价是不顾健康地狱魔鬼一般的训练。不是毅力,人们称赞您的毅力,在我看来,是纠正。恶狠狠的纠正。您拒绝我在您身上留下痕迹。我们都知道,历经过灾难之后我们永远无法恢复。勇敢的人炫耀伤疤。骄傲的人则尽力纠正。尽管对于内心,一切维护无济于事。起码外在,我们可以保持原本的姿态。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维持外在的完好,是必须去做的事。


      我在流血,妈妈。

      十二岁的我在流血,妈妈。肚子隐隐涨痛,腰肢发酸,无力而疲倦。起先是黑褐色的,然后是鲜红色的血,妈妈。血顺着我的阴道往外流淌,妈妈。血濡湿了我,血弄脏了我。我像头小兽惊慌失措。十二岁的我惊慌失措。我跑去找您。钢琴声从来没有一刻如此像赞美诗。我沿着钢琴声去向您求救。钢琴声像是一条坚韧的细绳,我紧紧抓着,攀缘着,去找您。可是妈妈我忘记了你在工作。我忘记了您有洁癖。您皱起了眉头。钢琴声停了,绳子断了。您把我领进卫生间,叫我洗澡。我站在洁白的浴缸里,血还在流淌。那情景像血池情杀案。我默默地反省,为什么我使您不高兴:第一,我打扰了您工作;第二,我弄脏了地板。我希望能有一个塞子,把我身体里流出血来的那个破窟窿给堵住。所以,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第一次看见有卫生棉条出售,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大盒。我不要它们流出来。我知道您厌恶污秽胜过罪恶。


      您什么都没错。您所做的一切都出于您的本性——从这一点来说,您什么都没错。我知道,您也是无辜的。

      您什么都没错。您总是对的。可我觉得你可怕。我十四岁了,你因为没有别的事可做,把所有的精力用来对付我。您心血来潮。您试图弥补。我尽最大努力来自卫,可是没有用。您突然对我有了兴趣,好似第一次在家里发现了一个活物似的——她居然还会呼吸,有感情,她居然是一个独立的生命,还有一点点自己的思想。您突然对我好了,但我宁可您对我坏。每一件小事,都出于你的爱心。因为我长得太快,有点驼背。于是您就以背痛为借口,去学习体操,当然,我必须一起去。青春期开始了,我的脸颊布满了粉刺。真灵,你突然有了一个皮肤科医生的朋友,他给我开了一些软膏,一些药品。那些东西折腾得我想吐,并且皮肤发红。你认为我不会梳理自己的长发,并且您说,长头发消耗我的营养,所以剪短了我的头发。弄得我难看极了,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怪物。最糟糕的是你突然发现我有一口不体面的牙齿,于是给我戴上了牙箍。那时候班级里有我喜欢的小男生,一个早上我和他打招呼的时候,牙箍上沾着一片青菜叶而我不知道,男生怪异地盯着我看,随后笑料传遍了整个班级。从此我不再开口说话。我紧紧闭着嘴巴——因为我不能确定我的牙箍上此时有没有沾着其他东西!


      您不停在说,妈妈。我希望您聋了。这样您就能停下来听我说了。

      每一个人都在奇怪,您的艺术气质,为何没有熏陶我。你给我看那些我不喜欢读的书,它们对我太深了。我读了又读,所有的汉字我都认得但是我不明白它们挤在一起的意思。我不能说“不”,因为我不想惹您生气。你还要和我讨论我读过的东西。你给我讲解,讲得天花乱坠。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讲了些什么。我学会了如何不使别人知道我不知道。只要不过分地轻轻点头,在停顿的时候发出:“哦”“啊”这样的语气词即可。后来我发现这种本领是很管用也很有用的。我怕极了你会让我出洋相,把我和我不可救药的愚蠢给暴露出来。


      有一点我非常明白,这个真我的哪怕一点碎片,都绝对不会得到你的青睐,甚至不能被你接纳。我再也不了解自己了。每时每刻,我都必须让您高兴。我强烈地讨厌我自己的一切。我爱你,而你总是对的,我不可能仇恨您。于是这种仇恨变成了疯狂的恐惧。我做恶梦。我咬指甲。我一撮一撮地揪头发。我想大喊大叫,却只能发出沉闷的呻吟。我想大哭,却时刻担忧着家里的墙壁太薄——其实真是无谓的担忧。在您和父亲结婚前,房子已经做了改造,墙壁的隔音效果是很好的。


      这样的恐惧直到今天仍旧像一只牢笼里的沉默的羔羊一般囚禁在我心底。未曾消失过。妈妈我不是一个苛刻的人。事实上我对所有人都很好,都应对得体。桐可以证明这一点。因为长期以来我必须和两个最难缠的人和平共处——一个是您,一个是我自己。


      对您来说,所有的事情都很有趣。但并不真实。因为您总是高高在上地旁观这世间的一切,而并不投入。身旁发生的事件像影片中的片断一般,松散地结合在一起,您总觉得不可理喻,也令我觉得悲哀。您老了,嘴角的线条松弛了。严肃的影子显得模糊,那抹微笑却更加清楚。却更加令我难以忍受——您总是微笑。微笑。显得多么宽容。您对现实世界发生的事情并不是没有感觉,只是没有感情而已。


      您对父亲没有感情。你对我也不会有。得知自己并非一个爱情的产物是悲哀的。所以,当我知道您私奔的时候,与其说是难过,不如说是震惊——您竟然还有爱。您携着你的小情人,离开了我和父亲整整八个月。当时我并不知道。作为一个孩子,大人们以“为了我们好”为理由,隐瞒了所有不正常的故事。我们都有一个干干净净朗朗乾坤的童年。在我们长大的过程中,我们不断在一间名为怪异往事图书馆的地方翻找图片,发现蛛丝马迹,得到可怕真相。父亲告诉我说,你像往常一样,在国外演出。这八个月,我可怜的父亲老了。所有你们的朋友,不动声色的,满怀怜悯的,带着理由,寻个由头,来探望父亲。父亲默默承受着这些不说出口因而更加难堪的同情。他坚定地跟所有人说,你是会回来的。他跟我说,你是会回来的。在空无一人的傍晚,我玩耍回来,谁都不在。这座为您兴建而您不在的房子,像一栋巨大怀旧的博物馆。父亲乃是一个擦拭展品的忠心耿耿的仆人。我看见他佝偻着脊背,擦拭您的钢琴。您的钢琴上没有一丝浮土。
      父亲跪在地板上,擦拭钢琴最下方你每日用脚踩的踏板。他的身子一耸一耸的,一拱一拱的,像一只柔软的竹节虫。我突然发现他哭了。他在您的琴房里哭了。他的泪水,我的血。都是注定要被擦去的。因为那地板太光亮了,太洁净了。


      在一个深夜您若无其事地回来了。您放下行李,来到了我的房间。我已经睡熟了。您摇醒了我,您经常兴之所至要给我讲故事,我时常以为是在梦里。您给我带来了外国的巧克力。您亲手喂在了我的嘴里。唱着歌,那时候您有一头好看的蓬松的卷发。您把我抱在怀里,打扮我像过家家打扮洋娃娃。您给我涂了口红,给我额头上点了一个印度女人那般好看的红点儿,您让我乖乖地举起两只手,不许动,我像一棵小树一样支棱着枝桠,任凭您给我涂上鲜红鲜红的指甲油。妈妈那是我最蜜甜的梦。只要您愿意,随便在我身上涂抹什么都行。只要您愿意碰触我。


      你看,这就是我的故事。乏味又琐碎。我有一个著名的妈妈,并且注定一生要活在你的阴影下。因为你从来不肯听别人的话。因为你感情不健全。因为你不爱任何人,除了你自己。因为你死死地封闭着自己的内心。因为你把我孕育在你冰冷的子宫然后再以厌恶的心情排除出来。因为我爱你。因为你觉得我讨厌,又不聪明,一事无成。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您又要来看我。成年之后,我们彼此逃避。或许是因为父亲的去世。你已经成功地把我变成了一个不会爱的人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现在要来看望一个失败的作品。可悲的是我无法拒绝你,更可悲的是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

 

      三 我的身影离开大地。

      你对我不公平,葛藤。
      如果你知道我为你做的一切,你不该对我怀有仇恨,我的女儿。

      你必须理解我——我的一生之中,起码有四十年,用来与一种叫做钢琴的怪兽搏斗,这耗费了我所有的精力。它有时候无比温顺,驯服,给我惊喜,有时它暴烈,冷酷,让人颓丧。世人都宁可相信艺术出于天才和即兴的创作,而不愿意相信出自天资和勤奋的练习。


      练习,练习,练习。

      我不得不弹钢琴。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弹钢琴,我什么也不会做。我知道我的成功,我比任何人都珍视我的成功,我一遍一遍提醒,回味,重温我的成功。否则只剩下沮丧。大多数时候我跟自己说:“我做的事情一直是我最喜欢做的,这已经是凡人不能企及的幸福,同时我还具备着才华,这更是罕见的幸运。”但是其他一些时候,我不那么容易欺骗自己。


      孩子,你出生在一座漂亮的房子里,像一块太妃糖。你以为木头地板,壁炉,单独的房间都是理所当然。并非如此。我出生在一片嘈杂的车声中。房间很暗,也很脏。暖气管会在深夜发出怪声,像一个喉咙松弛的老妇人在喝水。整个房间散发着一股潮湿的味道,此外,厕所里还经常会跑出一些闪闪发光的小甲虫。就是我们俗称的蟑螂。每天我步行一个半小时去弹钢琴。琴房其实是一个空旷的庭院,上面覆盖着一层起皱的铁皮。没有半个窗子。白天太阳一晒,真是熝热难耐。我舍不得剪掉丰厚的长发,就用一支铅笔盘起来,汗水顺着我长满了痱子的脖子流下去,又疼又痒。琴房旁边有两间厕所,经常弥漫着尿臭味和死鱼的腥味。即便这样的琴房,也是我的天堂。


      背痛。该死的缠绵一生的背痛。脖子痛。肩膀痛。手臂痛。手指痛。我的关节缠满纱布,身上贴满膏药。年纪轻轻的时候,我就像一个操劳一生的老太婆一样整日疼痛,浑身散发着刺鼻的膏药味道。这就是我喜欢香水的原因。推拿没有用,针灸也无济于事。拍片子的时候,一个外科医生迷惑不解,他不知道我的颈椎为何劳损到了这个程度——直到他亲眼看见我的一次演奏。
      “疯了,你简直是疯了!这样的力度敲击,这样的频率劳动,你相当于一个纺织女工,从来不下班的女工!除非停止练习,否则你的病只会越来越重!”
      我平静地告诉他,放弃钢琴,不如让我死。

      二十岁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枕枕头。二十五岁的时候告别了软床。每当我的脊背疼痛难耐的时候,我就只好躺下来——让我可怜的背接触地板,冰冷,坚硬的地板。那会使我好受一点儿。我喜欢在月影里躺在地板上。阴森,静谧,神秘。这个世界把最伟大的音符像青翠枝叶边缘垂落的露珠一样恩赐到我心里。黑暗里我炯炯张开眼睛,回到钢琴旁边。夜风吹拂着我的头发,我闭上眼睛,一边微笑,一边弹奏。


      你可以嘲笑我。我相信我生来是有使命的。我并不以为我不谦虚,但是我必须承认,我觉得我和别的人不一样。活在这个世上,首先,我是一个艺术家,其次,才是一个女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你可以责怪我,永远可以责怪我,但是我并不认为我应该道歉。我厌恶世俗的道德和责任——一个人,如果不忠于自己,即便忠于一切规则,又有何用?作为一个永远都不停下的人,我反对一切规则。幸福就是最大的道德。


      你错了,葛藤。我不厌恶你的平庸,虽然我也并不喜欢你的平庸。你像你的父亲。我既然可以容忍你的父亲,我怎么会不能容忍你?我知道一个屋子里如果有两个天才,就一定会把他们一起逼疯。所以我选择了你父亲。我需要一些世俗的东西平衡我,调节我,安定我的心魂,抚慰我的焦灼。在你这个年纪,你应已知道,一餐可口丰富的饭菜有时候比一本好书更能使人由衷高兴——这就是你父亲。
      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的父亲。他和自己的平庸安然共处。这几乎已经是一种智慧。

      葛藤,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的外祖父,外祖母。我想在你幼小的心灵里,应该还有一些隐约的仁慈印象。他们都是体面的好人。你的外祖父,外祖母都是数学家。他们老一辈的知识分子,肚子里是有真东西,见过大世面的。他们是心心念念要建设新中国的。他们为新中国算了一辈子数学题,永远不知道自己算的题目都做了什么用处。临了,他们老了。国家请他们回家去。他们突然不明白继续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于是他们生养了我。
      他们迷上了数学,但对彼此并不着迷。他们都喜欢独断专行,不愿意承担责任。他们为数学争吵,为数学对峙,也为数学和解,并肩奋斗。要是让我说实话,他们是很无趣的人。也许数学很有趣,他们和我说了十几年数学的奥妙之处。我只是觉得我们的脑子构造不同。我没有别的解释,也没有兴趣。
      我父亲很温和,很聪明,也很冷静。他说生活是一种折磨,克服的方法就是认命,不要抱怨。他给我的药方,永远是:秩序,自我训练,工作以及严格控制。我的母亲咄咄逼人。他们对我极其和善,但这和善里面没有任何温暖和真正的关怀。他们在一板一眼里面习惯了。我不记得他们哪一个曾经碰过我,不管是为了爱抚,还是为了惩罚。我全然不知道有出于爱心而做出的任何事,比如温柔,亲近,亲昵,温暖。只有音乐,我的世界里只有音乐能够表达我的情感。


      我的父母亲非常惊异我的音乐才华。从小,我就知道,只要我好好地弹钢琴,我就能得到赞赏,夸奖,笑容,糖果。这些对一个孩子来说,几乎等同于爱了。我听惯了各种羡慕和吹捧:“你真了不起!”“你简直是一个天才!像你这样的人,才不枉活了一辈子!”可是,我想的却是,我并不是活着。我从来就没有出生过。我是从母亲的身体里挤出来的。然后它马上就封闭了,转向了父亲。我没有存在过。


      原来你也知道,我暗中替你父亲偿还了一些债务。别人往往以为在我们之间,我是那个没有现实生存能力的人,而你父亲负责照顾我。其实不然。我从我数学家父母亲那里继承而来的,是精确的头脑和现实的脾性。
      我从来都认为,一个人如果想简单地生活,那必须有一点钱。把人的生活闹得一团糟的,通常不是多余的钱财,而是匮乏的钱财。或许这世上,贫穷的艺术家是非常多,但是我确定他们自己也并非心甘与此。并非天才一定贫穷,就像不见得贫穷的都是天才。你看看毕加索就知道了。无论如何,活得体面,从容又舒服,不使别人担心,是一件好事。这是我生活的一个小心得。
      你父亲完全赞同。可惜他缺乏生财的窍门,理财的手腕,以及那么一点点发财的运气。是的,他很倒霉。就像他自己十几年来抱怨的一样。我不想说你父亲的坏话,但是每当听到他在餐桌上端着二两小酒唉声叹气的时候,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活着没有侥幸。成功没有运气。我讨厌弱者,讨厌哀叹时运不济的人。他们身上散发着霉味,我简直可以用肉眼就看见笼罩在他们头顶的青灰色浓重的酸臭,拽着他们一个劲地向地底下沉去,拽着他们向命运的泥淖沦陷。不是失败在拉扯他们,而是他们在召唤失败。失败之后,就意味着永远不必操劳冒险,从此安逸地躺倒在烂泥堆里稀软落魄地扭来扭去——你如果看过乡下路边的猪,几乎也会觉得它们是很快乐的呢。
      你的父亲是一个羸弱的人。在我看来,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强者和弱者。只有两种关系:统治和被统治。无论基础是经济,权利,性欲还有情感,都是如此。你父亲是相当聪明的,他从一开始,就嗅出了我们实力的巨大差距,心甘情愿地臣服,以绝对弱者的姿态,奉献了自己的全部。他知道,我无法丢下他不管。年轻的时候,他是有一点男子的魅力的。他不高,却有一副强壮的体魄,笑起来牙齿洁白整齐,无端给人一种精力绝伦的感觉。他在一切生活细节上关照我,使我被迫习惯了“有他”的生活,于是在他刻意安排的短暂离席之后,我顿时觉得手足无措,生活无法继续。这是他追求我的小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