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冠文钢琴:婆羅岸全傳??传统文库??余氏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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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羅岸全傳
版本:
  美國哈佛大學圖書館藏本。二十回。
  原書除加蓋“哈佛大學漢和圖書館珍藏印”之外,首回尚鈐有方形“高陽齊氏百捨齋之印”,知原書曾是高陽齊氏藏書。吳曉鈴《哈佛大學所藏高陽齊氏百捨齋善本小說跋尾》(春風《明清小說論叢》第一輯)謂:「齊氏,名宗康,以字如山行,河北高陽人,生於1877年,1962年逝於台灣。開國後,其藏書於燕市散出……哈佛所藏,殆齊氏攜至台灣省者歟!」惜吳文未涉本書。
作者:
  不題撰人,首有圓覺道人序。從語言上推知作者應是操南方語音者。
內容:
  敘述白花蛇修煉成精,姦污婦女,遭雷神擊,轉生為犬,復轉生為妓,以應果報的故事。作者意在勸善懲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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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      


  輪迴之說,佛氏言之鑿矣。共曰:「孰為往世因?今生受者是;孰為來世因?今生作者是。大抵惝恍無憑,無怪其動俗子之聽,而適增學者之疑耳!抑知道物不孳孳與群生較銖兩之善惡,而自己出之,自己反之,恒有歷歷不爽者。世人之見淺,以為今世報施偶不如量,輒謂天道無知,何愚且惑歟!蓋淫為惡首,報尤慘毒。所謂:淫人妻女,得妻女淫泆報。此猶即其現世言也!夫不有一身肆毒,輾轉數世償之不盡,而不可旁貸諸妻女者哉!請試觀無極洞之蛇修之數百年,喪之在一日。一失足而前功盡棄。何異祖宗積德百年,敗諸不肖子之一蹷耶!其為犬為妓,相尋不已。茫茫宇宙,誰則為身後一回首思者?物猶如此,人何以堪?詩三百篇,兩言以括之曰:善者可以感發人善心,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婆羅岸》之作也,亦此物此志云爾。是為敘。
  嘉慶九年,清和月,谷旦。圓覺道人題
  第一回     白花蛇幻形入人世 司空女心動引情魔


  氣之輕清上浮者為天,重濁下凝者為地。天得純陽之體,地著純陰之象。陰陽和而萬物生,所以人處天地之中,獨受天地清明之氣。至于飛禽走獸,以及草木蟲魚,無非感天地陰陽兩氣而生。更有一種怪形奇狀丑類毒物,這便是因兩間不正之氣鬱結而成的了。古書所載,妨人害物之種不一,更僕難數。即如近代以來,人所共知者,若韓文公所驅之鱷魚,周孝侯所斬之蛟,皆是天地戾氣所鍾,人不能近的。看官們,做書的為甚講到這裡?也因當日曾有一種最毒的東西,日久天長,忽然有了靈性,修練多年曆過一劫轉了人身,做出一段事來,可以演成一部新書。讓天下清閒無事的人,或是花朝月夕,淨幾明窗,兀坐一覽;或是茶罷酒闌,二三知已,片時閒話。雖非驚天動地之文,亦足動睹物興懷之念。
  卻說東勝神州界內,有一座名山,周圍可數十里,亂石嵯峨,巔崖險巇,人跡罕到之區,相傳叫做個南極嶺。其中有個洞,名為太虛洞。洞內深暗莫測。近地居人,常常到陰晦的時候,恍惚見黑氣從洞中噴出。隱隱有一大蟒,盤踞洞口。後來,每到天清月朗之夜,亦遙見山前,若煙若霧,往來不定;中間似有兩個大燈引路,忽高忽下。附近的人你傳我我傳你的,不覺轟動了一城,無有不知這山洞中出了怪的。其間有好事者,說這個不可容留,將來必為民害。有的說用箭射的,有的說用火攻的。有個當兵的在內,說道:「你們的主意都不大妙,莫若用槍打為是。」於是聚集上千的人,扛了無數的大槍,放在山腳底下,離著約有二三里地,候那山前煙處便好亂打。那知這個妖精,受了日精月華,早有靈性。這裡的人方磨拳擦掌,等看槍發。忽然間,一道黑氣從空而墮。一股腥惡之味,觸著便倒。登時天昏地暗,舉動不得。足有兩個時辰,惡氣方漸漸的散去。跌倒的人,伏在地下,得了些土氣的還能舉動。那些仰跌橫臥的,大半都死過去。也有壓壞的,也有跌傷的,足足送了有二三百人的性命。此後誰敢去惹他一惹。卻有一件好處,他並不無端出來害人,總不過在山前洞口,盤游而上。因此合城的人,久而久之也就相安無事了。如此歷了一二百年,他的神通更大了。起始尚不能變幻,後來或大或小,或幻形為獸,或變體為人,卻總不見他害過一人。
  這年春天,桃花大放,山腳下紅成一片。真正是錦繡江山,繁華世界。滿城中遊春玩景的人,成日逐隊連群,塞滿街巷。其中也有王孫公子,也有閨閣佳人。這日洞中之物,忽思下山遊玩一番。於是幻形變成一個少年丈夫,面白唇紅,錦衣繡服。手中執著一柄紙扇,指甲都是三四寸長,文雅可愛。就出洞步下嶺來,雜在遊人之內,任意觀花玩景。在他不過偶然遊戲,並無攪擾居民之念。那知事有湊巧,前面來了一輛油碧車子,上面掛著一道簾子。隱約車中坐著個十七八歲的小姐,兩旁圍坐四五個青衣女子。濃妝豔冶,笑語輕柔,一見令人心醉。那些遊春的人,如得了至寶的一樣,圍隨著車前車後,斜眼觀看。這個少年丈夫也在其中。跟了有五里多路,到了一個僧院。門首有幾個僧人,垂手站立兩旁,肅迎著車子,進了寺門。先是青衣啟簾,下了車子。然後一齊,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下來。這少年不見則已,一見了魂都不在身上,把數百年修煉的功夫,早丟在九霄雲外去了。自忖道:「這位小姐,倘能與他親熱一時,也不枉為人一世。」霎時間,起了這個念頭,卻忘了自己是個毒人害物的東西。登時立住了腳,等他出來,要跟他尋究個生根立足的去處。直等到日頭將落,只見兩個青衣出來,吩咐:「車上伺侯小姐即刻就起身了。」說著,將簾子打起,轉身往裡就走去了。又有頓飯的工夫,才圍擁著出來。少年又偷眼細看了一看,真是:笑靨似桃花帶雨,柔情若柳絮迎風。走到車前,先兩個青衣上了車子,在裡邊接著小姐的手,地下兩個撮著兩腋送上,隨後也上去坐了。那小姐上車時,上邊略現出纖纖玉筍,下邊微露著窄窄雙鉤。那兩個秋波裡邊一瞬,早已看見門外首站立的這位少年,心下不覺一動。念道:「世上也有這樣俊貌的男子,我終日坐守深閨,見人時少,自謂難得遇見兩貌相當的人了,如今這個少年不知他是何等樣人。可惜我門閥太高,諒難與他成就美事。」心中默默自歎。自古道:妖由人興,邪因己召。這小姐存了此心,已是生魔的根本了。
  且說那車子出了寺門,僧眾仍是垂手立送。兩輪動處如飛地去了。少年緊緊跟隨,約走過三里遠近,轉過一個所在,卻不是桃花開處的舊路。兩旁列屋如鱗相次,中間都是白石砌成的一條甬道。那車子走著,一閃,又轉過一個彎子。這條路更是不同,兩旁烏亞亞的,都是兩人抱不過來的大樹。一邊是河岸,一邊是倚山蓋成一路瓦房,甚是齊整。須臾,又是一橋。過了橋,就是一個大影壁,兩邊蹲著兩個崚嶒惡獸。這少年倒駭了一跳,原來是石頭鑿成的兩個獅子。對門豎起數丈來長的兩根竿子,上面飄飄揚揚,是兩面布旗。寫著六個大字,道:「世襲郡王之府」。這少年方驚訝未定,轉眼已不見了車子。側耳聽時,那轔轔之聲,已是那大門樓裡。心內想道:「是此內的小姐無疑了。」轉身回來,天色已近黃昏。循著舊路,走到南極嶺下。昏黑中,尋回洞內。復了原形,一面想著:「方才的女子真是奇遇,卻如何到得裡面,與他一會。」正在胡思亂想,忽然自念道:「我修煉數百年,發願不傷一人,方得到此地位,倘或凡心一動,豈不毀卻一世功夫,終難超脫。」回頭一想,這一種淫毒的念頭,倒也冰消瓦解了。
  卻說那小姐原來是個郡王之女,複姓司空,他父親現襲郡王的職。自幼將他許配一個鄉紳之子,姓鄒名大化。這鄒公子生長在富貴鄉中,竟習染一種紈袴的氣概,不知詩書為何物。成日遊蕩,同那一群幫閒,飲酒宿娼,武斷鄉曲。這司空府中,也頗聞其不習上進,漸漸傳說到小姐耳中,那小姐納悶不題。可巧這日遊春回來,寺前瞥見這清俊後生,到家中眠思夢想,竟至寢食俱忘。那服侍他的丫鬟,都覺其神思恍惚,卻不知何故。只說他還是為鄒公子不成材料,心裡鬱結著說不出的哩,那裡曉得是為這個太虛洞中幻化的少年,作此無益之想。有時睡夢中,喃喃自語;有時獨坐處,默默含情,竟像是害了相思一般。這些丫頭未免驚慌,急急稟知夫人。那夫人親來看其神情,也自著忙。於是延醫診視,那裡見效。
  一日,這洞中之物,方吐出丹來,在那裡玩弄,忽覺兩眼一昏,仆地就倒。心中把握不住。看官們,這是為何?卻因那下山時,情念一動,早生了一個魔頭,把那一點靈心迷卻,登時想起那個小姐來。幻形一變,儼然又是個少年俊物。於是乘著一天月色,步下山來。照從前走的那條路,一徑走到橋邊。不敢從大門而入,踱到旁邊一帶圍牆之下。審度了路徑,等到有二更前後,由著牆底下一個水洞鑽進去。過了三層房屋,始達內室。此時已是各歸寢室,安排就臥的時刻了。隔著一間小小坐室,只聞得一聲:「小紅也睡去罷,小姐已經臥下了。」忖道:「這必是小姐的房。」於是越過坐室,往裡一望,燈燭猶明。上邊鋪著是八枉〔 疑字誤〕金漆牀,掛著一頂玉色綃金帳。兩旁排設的古玩珍奇,似天宮一般。一時數不盡那精潔的意致。牀前立著一個丫鬟,垂髫之年。手牽帷帳,側耳似聽小姐的鼻息,可曾睡熟沒有。少時,放下帳子,將地下兩隻繡鞋,齊齊排在腳搭之上。過來移燈到牀前一個壁桌上頭。燈光搖處,四面皆耀彩揚輝。真如廣寒宮中,水晶殿裡。又有半個時辰,那丫鬟才悄悄的挪出房去,虛掩上房門,往對面的房裡去了。
  這裡才暗暗的從門隙中鑽進。你道他一個人,怎麼水洞、門隙都得進去?原來是那太虛洞中,能大能小的那個妖精變的。所以,小小的去處,他就能過。當下進了房來,將帳子一揭。只覺得一陣香氣,從那被窩中散出,早把這身子酥了一半。於是探下身子,去在小姐臉上,嗅那汗香粉味。那小姐從睡夢中驚覺,身子已是軟攤在牀上。心裡雖是明白,口中只是不能言詞。睜開眼睛,從燈影中一看,竟是個白面書生,伏身求歡。心中念道:「這不是那日寺前瞥見的那個書人麼,卻如何到得這裡?」方在躊躇,那人已進了紅綾被中。兩體相偎,只覺得下邊一股熱氣直透丹田。初時痛楚難熬後來漸漸暢美,倒也稱其素心,不甚羞澀。直到五更時分,那人說道:「我去也,今宵再圖良會,切須謹言為要。」那小姐只聞得沙的一聲下了牀去。週身骨節微微作痛,小腹之下頓覺脹起。閉上眼睛,睡了一個時辰。醒來,細思夜間之事,如夢非夢,似真非真。想道:「這也奇了,明明有個白面郎君,交接半夜。臨去叮嚀,言猶在耳。只看今夜,便見分曉。」
  正在縈懷之際,丫鬟來請小姐升帳。小姐應聲起來,那裡曉得,動也不能一動。只得喚了兩個丫鬟,扶住腰肢,慢慢的坐了起來。丫鬟一看,面色深黃,大非昨日的景象。忙問道:「小姐夜來睡得安妥麼?」小姐只是閉目不語,那一種羞澀的情形,現於面上。丫鬟那裡知道,但下牀來與同輩的商量,告知夫人。夫人先叫婆子到小姐房中,看其氣象。婆子看了回道:「小姐病體似覺沉重,方才請小姐移身下牀,竟是不能舉體。我抱住略移了一移,哼聲甚是利害。夫人要急急延請名醫,服藥調理方好。」這一席話,驚得夫人呆了半晌。說道:「這怎麼處,如今王爺又不在府。鄒公子還是頑皮似的,叫我如何是好。」說著走到小姐房來,揭帳一望,甚是頹敗。叫聲:「我的兒,你卻如何這般光景?你心中有甚不受用的去處,只管告訴與我。或是有委屈的心事,也儘管說得,不要鬱在心裡,受病不是耍的。」小姐只是似睡非睡,如不曾聽見一般。夫人只道他睡去了,也就放下帳子,走了出來。對婆子說:「吩咐外邊小子,傳了有名的大夫進來診視。」
  到了午後,稟了進來,說:「南城有個姓胡的大夫,甚是老練。昨聞他醫了若許的癆疰症候,都已復了原的。現請在大廳上伺候傳宣。」這裡司空府的一個姪兒名萬的,延了醫生進入房中。先將小姐的氣色一看,然後診了脈息。丫鬟們在旁,絮絮叨叨的問那先生,又將病勢說了一遍。這先生只是不理。診過了脈,開口便道:「平習是個憂鬱太過的人,刻下脈息氣色又是個中了邪的樣子。這本症暫且不能理論,用藥須以驅邪凝神為主。然要看這個光景,似非藥力所能見效。只是還要請高明酌政。」說著出來,開了藥方,作辭去了。司空萬將方才的話告訴夫人,夫人聽了,到也沒了主意,只得把藥與小姐服了,囑咐丫鬟,小心服侍。
  話休絮煩,到了晚間,四五個丫鬟聚集在小姐房中,遞茶遞水,絡絡不絕。正在鬧熱之際,忽見窗隙縫中,皆是黑煙往裡噴溢。這些丫鬟只道失了火,方欲聲張,眼睛一昏,身不由主,盡皆跌在地下。只聽得嘶嘶的響了一陣,就上牀去了。小姐口中喃喃的,不知說些什麼。只聞得「來得好」三個字,窣窣的直響了一夜,將及天明,始寂然不動了。丫鬟們心裡一一的都記著,卻不曾見是何物。到交了已刻,身子漸漸的動得起來。面面相覷,忙揭帳子看時,卻是小姐昏昏睡著,並無別物。大家驚疑,不敢亂說。道:「且等小姐醒來,再察問情由。」眾人梳洗了,候著小姐動轉,好來服侍。不時到牀前探望,正在偷看,小姐忽然睜開眼說道:「你們把那人送到那裡去了?快讓他進來,與我睡睡。」丫鬟驚得面如土色,叫了幾聲,小姐仍復閉目不答。自此昏昏迷迷,不時的出語穢褻,漸漸的形體消瘦,只剩得一把骨頭,攤在牀上。只有腹下膨起,將手按著,硬如鐵石。那些丫鬟自這遭識破情形,告知夫人。夫人方曉得妖魔纏擾,終日同求仙問卜,建醮書符,全無益處。一日小姐自言自語,說道:「我去了,同那人做個長久的夫妻了。你們可將我的動用衣履,裝載妥當,不要丟了一件。」丫們聽見這話,分明不是個好的氣象,急急哭著走到夫人跟前,如此這般,告訴了一遍。夫人聽了,也哭的死去活來。不知小姐死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窈窈娘問疾惹邪緣 淫妒婦捻酸償宿債


  話說司空府裡,有個親隨,喚做吳瑩。生下個女兒,名喚小住,自幼服侍府中小姐。夫人甚是憐愛這個女兒,就替他做了主,嫁於自己的內姪魏公子做一個偏房。這魏公子,亦是大宦之後,捐了個職。三十餘歲,不曾生子。他娘子甚是利害,雖有三分才色,無奈妒忌非常。自從嫁過這小住與他,三朝兩日吵鬧不休,並不曾同魏公子過了一宵半夜。司空夫人也時常接了府裡來,住個一年半載。這孩子倒也和同伴講講說說,或是服侍小姐行行坐坐,勝似在魏府中受大娘子的氣。
  一日,回到魏府,約莫一月光景。忽然外面傳說進來,司空府中小姐病在垂危。夫人遣人來說:「吳姐姐服侍了小姐一場,此時喚他過去,尚可見他一面。」這小住不聽便罷,聽了驚得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只見眼淚如泉的湧將出來,又不敢放聲大哭,那大娘子說道:「你只得要去看他一遭。」即時打發起身,乘了小轎,徑奔司空府來。見過夫人,問了一遍,便到小姐房中,這些丫鬟接著,不暇說些寒暄的話,急忙掀開帳子來看。只見小姐昏睡在牀上,叫著不應,口中不知說些什麼,不由的嗚嗚咽咽哭將起來。眾人見他傷心,也是哭泣。
  正在鬧裡,外邊說「大夫來了」,大家只得暫且避過了。等診過了脈,看著醫生同司空萬一齊出去,方才出到房中坐下,細細地從頭說起。眾丫鬟將那日夜裡,如何黑氣衝倒,如何窸窣了一夜,講著大家吐舌不迭。忽聽得小姐喲了一聲,這小住連忙上牀叫喚,只是不見答應。自此和眾丫鬟服侍,不曾頃刻暫離房內。晚間,夫人親來看視過小姐,同小住說些悲感的話。又囑托小住,同眾丫鬟小心守視,方才起身去了。這裡關上了房門,安排上宿的去處,眾人講道:「吳家姐姐請上邊鋪上臥了,我們自在這裡坐地。」小紅道:「昨日把姐姐蓋的那牀松花綢被鋪在小姐身下墊著呢,卻將甚被來與姐姐蓋?」眾人道:「小紅特多煩的心,難道沒了這被就少了他睡的了麼!」小住忙道:「你們不要為我的鋪煩心,你們今夜可睡睡罷,連日辛苦的也夠了。我是今日才來的,可以坐坐,也替你們些力。況且也是我服侍小姐一場,今日還為他盡些心。」眾人見他說著,也因身子疲倦,就漸漸散了睡去。只有小紅留在小住鋪上睡了。這小住獨自坐著,想起了小姐這樣一個千金之體,到了這等地位,也是福薄的了。又想到自己命運不濟,遭遇了這樣一個大娘,將來不知如何結果,獨不是紅顏命薄麼。一頭想,一頭落淚不題。
  卻說這南極太虛洞中的妖精,自從纏了司空小姐,淫心大熾。見小姐骨瘦如柴,同那油盡燈殘的一般,沒甚係戀。時時想著,別投一個去處,無如無門可入。這日,仍舊踱到司空小姐府來,走近小姐房來,從窗縫裡一張。只見苗苗條條的一個女子,兩鬟已經勻淨,是出過閣的樣子。面帶愁容,眼生嬌態。不覺淫念如熾,火熱一般。噴出一口毒氣,鑽進房來。只見這女子,斜瞪著秋波,身子渾如棉絮。這妖精放開色膽,將來抱在先鋪下的那牀上,橫了下去。哪知已有一個睡在那裡,於是盡興把黑氣往那小紅臉上噴去。這小紅真似木雞一般挺在那裡。然後來這女子身邊,去了衣服,高高舉起那兩隻嫩藕也似的腿來,……看官聽著,這女子不是別人,就是先前來的魏公子之妾,名喚小住的。只因嫁去不曾和魏公子在過一處,所以還是一塊原璧。當下這妖精探下頭去,將舌尖兒絞了一遍,又將口對著吸個不住。可憐這小住,一個懷愁飲恨的女子,不料遭這孽畜之毒。任其調弄,半點哪裡由得自己作主。這妖精直翻亂到五更以後方才撒手去了。又有半個時辰,小住心裡略覺清朗了些。哪知身子竟似釘住了。翻轉不得。伸手去身上理其衣服,下邊已是赤赤條條的,駭得魂飛魄散。狠命的掙扎了半響,坐了起來。穿好衣裳,向裡邊看了小紅,尚兀自齁齁睡呢。心中一想,明知是邪魔舞弄,不敢聲張,到了天明,週身疼痛,頭重腳輕,哪裡行轉得一步。只得托病,辭別了夫人,回到魏府中來。
  話分兩頭,卻說這小紅,夜來被了毒氣,躺在鋪上,直到已牌不見動靜。眾丫鬟走來,大呼小叫哪裡得醒。又過了半日,忽然哎喲一聲,扒將起來,自言自語的道:「我今夜移了牀,竟夢魔了,似有千百斤重的石鼓子,壓在我身上的。剛才遇著了白鬍子的老爹,替我扛去了,這身子方鬆寬了若許,骨頭還有些痛哩。」眾人只管服侍小姐,哪裡來聽他的,也就隔過去了。
  看看又過了兩日,這小姐越覺病勢沉重,合府中忙亂著替他辦後事。夫人叫了一個老成的幹辦來,交付了五十兩銀子與他,替小姐看個壽器。又喚了許多的裁縫來,做些壽衣。這日做成就了,夫人叫婆子拿著,親自到小姐牀邊,與他看了。合共十七件,俱是綾羅綢絹的。這小姐可煞做怪,忽然心中明白起來,叫人隨即替他穿了,自己看著,流下淚來。執著夫人的手,似還要講話的樣子,卻是說不出來。夫人見他這般光景,哭得像淚人兒一般。丫鬟們扶著坐了。沒半個時辰,小姐在牀上,忽然嗽了起來,咳個不住。接著那喉中煙出,人都近他不得。少頃,面如黑鐵,嘴唇都燒焦了。又有一個時刻,煙漸漸的住了。眾人近牀前看時,可憐已是嗚呼哀哉了。一屋的人都哭起來。夫人兩眼睜的狠狠的,竟一點兒涕淚也沒有,半晌方哭出聲來。哭了半天,外邊傳進來,說:「棺木齊備,請夫人過一過目。」夫人打發了貼身的婆子出去,看了收拾停當,擇時下殮。免得不延僧做七,超薦亡魂。
  這裡司空府裡正在料理小姐喪事,忽然魏府的人來傳說:「吳姑娘自從那日看小姐病了回去,精神恍惚,終日臥牀不起,茶飯都不能進口。整整有半月以來,不曾起牀。此時氣色枯槁,黑氣封住了臉。大娘子歡天喜地的說,這是夫人接去,在他府中得病來。若是在我家中,有了一差半錯,豈不是我做大娘的磨折死了他麼。如今可沒得說了。也不延醫服藥,也不添人服侍,直等他一口氣絕了,送了出去,便了結其事。」夫人聽得這話,心下到甚是過不去。好好一個女孩子,只為憐愛他,替他尋個出身。那裡曉得,撞在這母夜叉手裡。沒有過了一日好處,如今一條性命,又平白的送在我家。這倒是愛他,反是坑他了。
  隨即喚了吳瑩進來,將他女兒的病勢告訴他一遍。拿了二十兩銀子道:「你可上魏府的門,看他一看。問你女兒有甚心事,可以向你說說,這銀子帶著,恐怕魏家大娘無情,身後之事有不妥貼的,你可說我說的,這銀子是與他添補些後事的。」吳瑩答應著,謝了一謝。走到魏府,門上的人傳了進去,那大娘道:「他的老子要看他麼?可不是我家害他的,到叫他進來看看。」喚了個老娘,出去領他那邊空屋子裡去。
  老娘答應了出來,帶著吳瑩走過兩層屋,轉到一個火巷內。老娘道:「還在後邊才是的哩。」走出火巷,並排的兩間,靜悄悄的像個古院。老娘推開了門,吳瑩挨進身子,到得房裡。老娘隨後也走了進來,揭起帳子道:「吳姐姐,你老爹來看你了。」那小住聽說,睜開了眼一看,不覺傷起心來。叫了一聲道:「兒的命在旦夕了,爹爹來得正好。我也別無話說,只是夫人白疼我一場,眼見得不能報答的了。我的命雖是送在司空府裡,我倒也罷了。爹爹回復夫人,不要為兒感傷。這裡的人,是巴不得我死了,眼頭清淨的,那裡還有人 來 看 顧 一 看。」吳 瑩 聽 了,心 中 也 是 悲 慘,說 道:「我回去向夫人說知,打發個婆子來看你,就在此服侍你兩日。」小住閉了目也不言語,再要同他說話,已是不能了。老娘道:「可憐你姑娘,人品兒、心性兒,都是揀不出的。無奈命根兒短些。我家大娘實在心狠,我們心裡只是要看顧,又怕大娘心中不自在。」吳瑩道:「這也怪不得老娘,我看大娘如此做人,也不想修積個一兒半女。」老娘搖著手,指著外面,吳瑩只得不言語了。跟了老娘,一徑走出廳來,謝了一聲走了。
  老娘回去,復了大娘。大娘問他,可有說什麼話?老娘道:「他老子說,府中的夫人說,要打發個婆子看他的女兒。我說也不須得,我們這裡服侍他的也不少了。他說這都是大奶奶修積兒女,將來定要養個狀元郎的。」這幾句話,說的那大娘投了機,說道:「你們卻也該看看他,既是他府中打發婆子來,你可同著在後頭做做伴。」
  到了次日,司空府果有人來,說夫人遣婆子來問候姑娘,老娘出去接住了。見過大娘,說些閒話,領到後面,看了小住,面黃體瘦,肚子膨起,就同小姐的病是有一無二,只是心裡明白,不似小姐胡言亂語。到了黃昏,老娘抱了兩牀被來,同這婆子開了鋪,兩人上宿。小住忽說道:「你老人家該在前面歇宿,恐在此處夜來不便。」兩人聽了笑道:「姑娘可糊塗了,我們又不是冠客,有甚不便的去處。」小住也不言語了。
  那知到得二更以後,黑煙滿屋。婆子、老娘正在坐地談些閒話,忽然身不做主,往後倒了,直挺挺伏在地上。心中明白,口內只是說不出。耳中沙沙的,響上牀去。原來這妖精,自從在司空府裡纏了小住,跟尋到這裡,每夜總在小住身上纏擾,只是小住不便明知外人,又無奈他何。心裡甚是不欲,不似小姐開門揖盜,所以心中總是明白,不致昏迷。這也是命中有此孽緣。適當湊合,莫可如何。卻說五更以後,妖魔已退。兩人伏在地上的,也竟昏昏的睡去了。到了天明,翻轉身來,原來倒在地上,兩人你看我,我看你,道:「這卻奇怪的。」婆子心裡想起,小姐當日為妖所纏,已是明白。那老娘驚個不住,走到大娘面前,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一遍。這大娘心裡忖道:「原來這賤人有此奇遇,托故病症,每夜同著什麼東西取樂呢?暫且不必明言,到今晚定要跟尋他的路徑。」
  這日,魏公子晚膳,大娘多敬了幾杯,將他灌醉,丫鬟們服侍睡了約莫二更前後,一輪明月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大娘也飲了幾杯,乘著酒興,背了丫鬟自己踱到後面。靜悄悄的立在丹墀之中,賞那月色。正望之際,儼若一道黑雲,從空而墮,登時天昏地暗,大娘已是措手不及,就地倒了。那妖精觸著人氣,又且這婆娘是有心來兜攬他的,豈不是兩心相投的了。就在地上解去下邊的衣服,盡著神通。雖非純陰之體,也勝似殘花敗柳。這婆娘心裡酒已醒了,覺得下邊熱氣如火炭一般,甚是煞癢,越弄越顯暢美。只是身子恨不得往前湊他一湊,哪知骨軟筋酥,動也不能一動,只得任其呼吸。初時尚有津津之意,後來陰中漸覺乾枯,疼痛異常,一連發昏幾次,欲其撒手。哪知這個東西絞個不住,直到將明方才離身。
  這裡公子到五更酒醒不見了娘子,起來滿屋裡尋覓不見。隨即喚起丫鬟,前後照看,哪裡有大娘的影子。眾人說道:「昨日司空府上打發了婆子來,或是大娘到後面屋裡同他說些話去,就在那裡宿了罷?」於是,眾人同了魏公子,一齊來到小住房前。一個丫鬟走著,通的一聲倒在地下。眾人將燈去一照,竟是兩個。扒將起來,哪知是大娘賞月,在地上絆了一跤。公子駭得面如土色,急急來扶那婆娘,那裡扶得起來。一個到腳邊,只說抬他回房,那兩腿精得赤條條的,竟沒一絲遮攔。公子看了,又羞、又忿、又疑、又懼。這個光景,真是令人無從著落。只得叫把衣服替他穿好,拿了一扇門來,四五個人撮頭撮腳,扛到前面房裡。天明時,走到後面,審問兩個老娘,都道不知夜來的事。婆子心內想道:「怪道今夜屋裡清靜,原撞著大娘纏了一夜。可又作怪,大娘夜來如何到得這裡?」正在猜疑,公子說是了,昨日是大娘多飲了幾盅酒,想是見月色可愛,出來逛逛。走到這裡,酒湧上來,就地倒了。原來這公子回想起來,怕人笑話,故此做出這話來,遮蓋過去。回身到自己房裡來看,這婆娘已經眾人抬上牀去,尚兀自昏昏睡哩,叫著亦自曉得,只是羞慚無地,惟有裝睡,全不答應。心內想著,夜來自己不是,不合尋著苦惱。如今身子沉重,轉動不得,如何是好。到了午後,忍羞叫喚丫鬟,扶了起來坐著,勉強呷了幾口茶。公子心內方才放下,問道:「娘子,此時心裡覺得好過麼,昨夜想是酒多了幾杯了。」那婆娘見丈夫替他遮掩,也就順口說是酒醉。這日整睡了一日,不曾下牀。到晚公子就寢,以為將養兩日也就沒事。
  哪知到了二更,妖精早已來到,將毒氣迷倒公子,上牀復尋昨夜的歡樂。婆娘已是受過苦楚的了,此時意欲掙扎,不與他交接。怎奈身子不能作主,熱氣直從下體攻入心中。不堪痛楚,抽撤的乾疼如火烈一般。要哼又哼不出來,心中著急,哪裡推托得去。直到五更興盡而去。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獲靈符吳氏妾為妻 遭雷擊馮家蛇變狗


  話說魏家大娘,被妖纏了一夜,直到天明,身上方覺清涼了些。口裡亂叫道:「好快活,好快活!」魏公子從夢中驚覺,分明是娘子說話。才要起身,只是起不來。想到:「這又奇怪,我昨晚並不曾吃酒,如何似中了酒的?」少頃,強撐著起來。問那婆娘,夜來說的甚麼,不見答應。向他臉上一看,面色渾如灰土,兩眼直視。驚得心慌起來,忙叫老娘們和丫鬟進來。道:「娘子今日神色俱變,眼見得不是好像,這卻如何?」眾人看了,也都驚慌不已。即時公子遣人延醫診視,那裡中用。自此日加病症,腹中作脹,人事昏迷。夜間老娘們服侍,公子自往對面房中歇宿。眾老娘每夜見神見鬼,名為看守,其實躲得遠遠地睡去。那婆娘時常叫道:「心中燒的難過。」下面要人拿扇子扇,將冷水沃著,方才受用。又叫道:「不要放那人進來。」丫鬟們只道說的是公子,答應:「他到那邊去了。」婆娘連聲道好。那知晚間,仍是到來,盡興方去。
  話休絮煩,那司空府裡的吳瑩,自從那日看了女兒回去,時常在街上求籤問卜,四方尋訪名醫有道之人。可巧這日,也是他女兒命不該絕,遇了一個道者,手持葫蘆,高唱:「救苦救難,認是冤牽(愆),力能解脫。有緣者前來,貧道不取分文,施捨不吝。」這吳瑩聽了這話,忙上前雙膝跪下,拜求救濟。那道者並不問病症根由,開口便道:「你可是為你女兒來求我的麼?他今邪魔已退,天幸一點靈心未泯,尚可救援。可將此符化了,和水吃下。再將此丸三粒,每朝一服,三日服盡,病自痊癒。」說著將葫蘆開了,倒出三丸,將符一齊遞與吳瑩。吳瑩接了,伏在地上,謝那道者。抬起頭來,那道者已是不知去向。心下驚異,忖道:「莫不是仙人點化,小住的病想是還得好呢。」就歡天喜地,捧著符藥,也不暇告稟夫人,急急走到魏府。門上人通知了老娘,引了進去。見了女兒臥在牀上,甚是危迫。這吳瑩更不答話,央煩老娘取碗湯來,將符燒在碗中,自己送到女兒口邊,叫他呷了。把丸藥交付司空府裡來的婆子,交代他每早服一丸,三日服盡。說畢起身,回到司空府中。到裡邊,一五一十稟過夫人,並將夫人賞的二十兩銀子繳還。夫人甚是歡喜,心中忽然想起了小姐,當日就不曾見遇著有緣法的,又是感傷。這裡話且不題。
  卻說小住吃過了符,閉目安睡,有兩個時辰,腹中似覺寬鬆了許多,手足便能移動。到了次日清晨,那婆子將丸藥取了一粒,遞與小住,叫他和水送下。沒有半個時辰,腹中忽然疼痛,要起來解手。老娘和婆子驚訝道:「這藥竟如此靈驗,真是神效了。」忙上前扶了下牀,這一解足足解了一桶。兩人看見,都是漆黑的糞水。可又作怪,這小住站起身來,並不要人扶持,說道:「我在牀上這幾時,悶殺了人。且在底下坐一坐。」須臾,又說道:「心裡覺得甚餓。」老娘連忙出去,喚人做粥。這一鬧,驚動了公子。聽見是吳家姑娘得了個靈符,服下病即退去。如今身子輕健,思想飲食,即忙走到後面來看,果是坐在椅子上面。形容雖然消瘦,那一種晦氣已是沒了。這小住見是公子,立起身來。公子此時,妻雖病危,妾已就痊,心中自覺少寬。當下做了粥,與小住吃了。公子回到前面,想起靈符,喚出老娘細問端的,方知是他老子求了來的。想道:「娘子這病,倘也得個救星,可不是好。」隨即遣門上的老管家咸文,走到司空府裡,喚將吳瑩到來。
  去不多時,回來稟說:「吳瑩現在外面。」公子同了出來,吳瑩跪了一跪,請個安。公子不暇與說些閒話,開口便說:「聞你昨日求得一道靈符,你女兒病已經痊癒,這個符卻是那裡得的?我家娘子現在病勢沉重,比你女兒還狠些。你可替我再求一道來,我卻重重賞你。」吳瑩道:「回大爺,昨日小的所求之符,乃是一個遊方道人,路旁遇見。他那口裡說道:「有緣的度他,無緣的不得遇見。又說小的女兒,幸而一點靈心尚在,還可救得。他遞了符與小的,小的伏在地下謝他,抬起頭來,他卻影兒不見了。回大爺,這個卻在那裡尋去?」公子聽了驚訝不住,只得罷了。那吳瑩聽得女兒已愈,不便見面,也就告辭而去,不題。
  卻說小住,一邊兩日將丸服盡,病已全退。唇紅面白,出落的更是齊整。司空府裡的婆子,早已打發他回去。公子見小住如此俊俏。妻子又是如此病症,怎免得動些春興在這女子身上。當日將小住移在公子臥處,緊對著大娘的屋。可憐這大娘,從前吃醋捻酸,如今竟是盡數的讓與他人,自己還是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真是作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一日,公子和小住正在宴好之際,大娘房裡忽然翻亂起來。公子方在小住身上,極力的逞其濃興。小住聽見,忙推公子道:「且莫動,聽那邊聲張做甚?」公子側耳聽時。只聞一個老娘道:「快報與大爺知道。」一個老娘說:「且把帳子來避過。」又一個丫鬟說:「滿牀的煙霧住了,那裡得近前去。」這小住道:「不好了,可是失火了。」說聲未畢,兩人忙起身,穿了衣裳下牀來。正要開門,只聽老娘在外說道:「叫大爺得知,奶奶已是沒了。」這裡公子和小住方知是大娘有變,不是火燭。
  當下公子驚慌起來,叫老娘開了廳門,喚起外邊家人料理後事。小住忙道:「相公不要驚慌,身子要緊。死者已是死的,生者尚須保重。你才做過了事,不宜急忙出去。架上那件馬褂可穿起來。」公子道:「我知道,不要你記念。倒是你才好的人,怕容易受涼。我叫個老娘過來同你做伴,你可仍舊睡了,明早起來照應些事。此後就是你作主了,全要你自己愛惜身體哩。」說著出來,叫了一個老娘過來。公子便到外邊,和眾家人辦棺木的辦棺木,做衣服的做衣服。整整忙到次日午時方才齊備。當下,請了個陰陽生,擇了吉時裝了。次日,請些親族,成了個服。到了三七之期,開喪出柩,了結其事。這小住到一年,生了個兒子,和公子遂成為夫婦。司空夫人認他做了女兒,自此往來不絕。此是後話不題。
  卻說那南極嶺,周圍原有數十里之地。山腳四面都是人家墳墓。縣中有個鋪戶,姓馮名其模。祖上置了塊山,在這南極嶺西北腳下,離著太虛洞約一二里,卻是緊對著洞口,馮其模有兩個兒子、兩房媳婦、一個女兒。長子年方二十八,忽然夭亡,就葬在嶺下墳內。這年春天,長媳同了姑子來上墳;跟了幾個家中的人,祭掃過了,大家在四下裡遊玩一番。有的說:「這嶺上有個太虛洞,極是深杳。」眾人同了兩個婦女,走到了洞口一望,裡面漆黑,那裡看得到底。原來洞中之物,自從纏過魏家的大娘,正無投奔。可巧,這馮家的媳婦、女兒到來。外面看不見裡面,裡面卻是看得見外面。登時妖精淫心大動,噴了一口毒氣。外面的人正望之際,忽然眼昏頭暈,個個僕在地上。這妖精探出身來,把兩個女子攝了進洞。
  那些跟來的人,昏倒半日,漸次的爬將起來,不知是何原故。驚疑了一會,卻是不見娘子和姐兒兩個。急急的趕回家來,通知家中。添了許多人,再到山前來,四下尋覓,那裡見個影兒。內中有鄉下老年的人說道:「我們幼年時候,曾聽老人家說過,這洞中先年曾出過怪的,合城的人用槍來打,足足有上千的人。可煞作怪,槍尚未發,人人倒地,個個橫街。聽得說,一股黑煙噴來,令人經受不住。」這些人聽了道:「可不是,剛才也是這樣一口毒氣,又腥又烈。如此說來,一定是這個妖了。卻因何單單把 姑 嫂 兩 個 撞 了去。」大家驚愕,無計可施。只得歎了幾口氣,仍舊回來。家中見其不曾找著,頃刻之間,失去兩口,號哭的號哭,嗟歎的嗟歎。聽說上千的人,都無奈他何,誰敢去尋事做。這裡傷感不題。
  卻說那妖精,攝進兩人,將那女兒放倒,去了衣服,先行污毒。那媳婦在旁,聽得是妖魔舞弄姑子,眼雖不見心中甚是了了,驚得魂不附體。心生一計,左右是沒有命的,掙扎起來,盡力撞在一塊石上,腦漿都碰裂了,登時氣絕身亡。那妖精見這裡一個撞死,就來從頭至腳吃個乾淨。這女兒捱了兩天,一來毒氣受得又重,二來這洞中卑濕之地,陰寒透骨,也就隨後沒了。可憐姑嫂兩人,只因上墳閒玩,送在這妖精手裡。雖是兩個命中如此,其實妖精惡毒已極。那知就是這一舉,早已惱動天庭。
  三日之內,忽然烈日當天,立時晦暗,人都對面不能看見。電光一連閃了幾閃,那近山的人,聽得山前似翻江攪海的一般。接著數聲霹靂,遠近居人,無不驚駭得掩耳閉目,不敢舉動。卻說這妖精見一個電閃來,即騰身出洞,盤在一株大樹上。那雷在樹頂轟轟的方要下擊,卻被這畜一口毒氣噴上,早驚散了。少時,又是雷聲漸迫,他卻遁去,如飛的到了五十里外一個娘娘廟。那廟卻是蓋造在個山頂之上,樓上下兩間。樓上乃是娘娘的神像,樓下乃是一尊立像的韋陀。這孽畜就伏在娘娘龕下,縮得身子只有一寸來長。那雷轟轟的直趕將來,卻尋不著他在甚麼去處,登時圍繞著廟宇響個不住。足有三個時辰,霹靂一聲,天忽開霽。後來廟祝看見,韋陀的那條杵上,約莫有寸來長的一根小蛇,從中心穿在上頭,卻是燒得頭尾都焦,縮在一團。遠近的人轟傳開了,成千上萬的人都來觀看。街市上紛紛的說,雷打了一條,在娘娘廟韋陀杵上。原來那蛇一時躲娘娘佛龕之下,雷公急切尋他不著。這座韋陀顯聖,將杵在樓板之上,從底下直穿通上去,剛剛的戳在孽畜中心之上。所以雷電交加,方才打死。這一段情節,都是廟祝指著那樓板通處,告訴眾人的。當下廟中香火頓覺百倍於往昔。
  卻說那馮家,自從失去了兩口,終日啼哭,只是沒做道理處。一日,聞得雷打了一條蛇,直從南極嶺趕出五十里外。這馮其模心中一想,必是太虛洞中之物。孽畜既已遭譴,洞中自然空虛。不知媳婦和女兒可曾在那裡面,也不知死活何如。於是同家人商議,約了兩個伙計,帶了撓鉤繩索燈籠火把之類,一同來到了太虛洞前,將火把往裡面一照,並不看見底裡。又將撓鉤鉤住燈籠探進,一望遠遠看見,地上臥著一個,旁邊有兩堆衣服。眼見得是在裡面,但只少了一個,又且俱是呆的了。當下進去兩三個人,細看那臥著的乃是女兒,那媳婦卻無覓處。又看那兩堆衣服,卻是兩人的。那知旁邊堆了一堆骨頭在那裡,方知媳婦已是被妖精吃了。只得仍舊出得洞來,告訴馮其模一遍。於是備了兩具棺木來,將媳婦骨植裝在一棺,女兒抬出裝在一棺,就在山下墳葬了。大家歎息而返。
  話休絮煩,這馮其模長子雖死,卻有個五歲的孫子。此時又失了娘,只得跟嬸娘起臥。馮其模同著次子,在鋪裡做個生意,家道卻也殷實。家中本有一犬,這年生了一胞小狗,內中有一狗,頞上隱隱有個蛇字紋。家中人也不解得,東家抱一個去,西家也抱了一個去,一胞都抱盡了。獨有這一個有蛇字紋的,人抱了去,又走了回來,總不離這馮宅,跟著母犬倒也安分。光陰迅速,看看一年有餘。這馮其模的孫子年已七歲,在附近從了個先生讀書,早出晚回。卻是奇怪,這狗總跟定這孩子。到學堂裡,他就蹲在桌下,回家也是不離。
  一日,這孩子學裡散了,同了一個同學,在他家街後玩耍。這街是一片空園,有一面大塘,塘中蝦魚最多。兩個孩子在塘邊上捉魚。這狗跟在旁亂叫,孩子那裡顧他,只管伸手在水裡亂捉。狗在四下裡跑來跑去的叫。左近人家,聽得狗叫得利害,忙走出來一看,並無一人。原來兩孩子蹲在水邊,急切看他不見,只見那狗越叫得緊。正叫之間,水邊濮通的一聲,那人連忙跑去,已是趕不及。兩個落去了一個,就是這馮家孩子。看的人內中一個,就是此塘之主,知是弔下人去,解衣下水,方才救起這孩子來。那一個孩子,駭的都呆住,動也不能動了。眾人帶了過來,問他這個孩子是那家的?說是南街頭馮家的。這塘主喚了人送去,狗也跟著來到家中。嬸娘驚得打戰不止,連忙換上乾燥衣服。幸而落水不久,不致有害性命。看官們,這孩子不是這狗跟在旁叫喚,先驚動出人來,這孩子落在水中,要那個孩子回去告訴了人,然後走來救援,不知多少時候,孩子家有多大氣力,還能夠一口氣不斷麼?這就是這狗救了他一命了。要知後事,下回分解。

   第四回     誤配藥夫人幸脫災 巧誨淫後生終殞命


  卻說這馮家的孩子,得這狗救了性命,家中都看待這狗不同往日。有時出去了,就找尋他回家,喂他飲食,頃刻都不能捨他的了。一日,這狗忽然走出,不見回來。家中人尋覓,全然不見,一連去了幾日。那知他竟似熟識路徑的,一直跑到城中那個司空府裡來。其時,正是這夫人染病在牀,那些服侍的人,圍繞著牀邊,遞些茶水。這狗走到牀前,望著夫人只是搖尾。眾人將他趕出,他卻不出那司空府的門。眾人忙亂著,那裡去究論到這狗。
  到了次日,司空萬接過醫生,將藥方喚了個家人叫拿去配藥。家人接著藥方,徑到藥鋪中來。可怪這狗竟跟了走到舖子裡,轉著嗥嗥的叫。藥鋪中將藥配就,付與司空府的家人。這狗似要吃藥的光景,緊跟著這家人,將前爪往上攛著來抓。家人不解,只管把腳踢他,狗就遠遠的跟了,回到府中。那家人笑道:「這個畜生想是餓急了,連藥也要吃了。」說著將藥交司空萬手裡。司空萬轉送到裡邊,一個婆子接去,隨即燉在火上,在旁邊看著煎好,以便進與夫人。這狗卻早蹲在那個藥弔子底下,婆子道:「這個狗不知是那裡來的,在這裡攪了兩日。看你這樣賊眉賊眼的,我這煨的是肉?你好吃的不成。」一頭說一頭將個棍來打。這狗立起身來,一頭撞去,剛剛撞在那藥弔子上,把煎的藥和弔子撞在地上。婆子慌忙來護,那弔子已是粉碎的。再來尋那狗時,早跑得影兒也不見了。
  原來這藥內有一味「秋霜」,那舖子裡的人,一時差了,錯配了一味「砒霜」。及至司空府的家人出門半日,方才想起藥內如何用著砒霜,分明是錯配。心中雖是焦躁,那裡敢說。正在驚慌之際,這個家人仍舊來了,配藥的看見,只認是服了有甚變動,撒身往後就走。差別的人上前。家人說:「方才打去的藥,正煎得熟了,被家中婆子趕狗的,那狗一頭撞在藥弔子上,連弔子打得粉碎,只 得 再 配 一 服了。」這配藥的在後面聽是這話,方才放下心去。想起這狗卻是救了夫人一命,也不便明言。出來另配了一帖,細看那味藥,竟是秋霜。於是配就,打發了起身。這裡司空府的人,服侍夫人吃藥不題。
  卻說馮家失了狗有數日,也都不指望他回來。這日忽然搖了進來,頭上似火燒的焦了一團毛。家裡的人見了,說道:「你這畜生,哪裡闖了這幾日,家中都尋煞了人。這頭上的毛,想是被人燒的了。」說著遞了些飯與他吃了。這狗仍是跟住馮家的孫兒,不曾一刻離了他。這孩子見了狗,也甚是顧惜,時常剩些飯食喂他。這也不在話下。
  看看過了幾年,孩子有十二三歲,生得卻是也眉清目秀,仍舊在學堂中攻書。那同學的人,大的小的,總有一二十個。內中有一個姓歐的,名喚歐得快,年紀比馮家的孩子大兩三歲,最是油眉滑眼,口裡學了些流教言語,在學堂中和那起小學生討些便宜。那些小的也有解得的,口裡只管亂講。這歐得快見馮家的俊秀可愛,明常的和他做厚,或是在街前游耍,或是到馮家起坐。
  那知這馮其模的次媳,有一種毛病不好。別的不喜,單單見了那後生小子,從心裡愛將出來。一日歐得快送了孩子來家,叫嬸娘接著。這婦人忖道:「今日他們父子,都在鋪中有事,不得回來。家中又清閒得緊,何不把這小子來消遣些個。」一頭想,一頭說道:「歐相公可進來坐坐去。」那歐得快原是知情的,聽得這婦人低聲下氣的喚他,便應聲走了進屋,行了個半禮坐下。婦人說:「今日散學得早些。」答道:「正是還早,想是先生有事去了。」婦人說:「歐相公府上有幾個姊妹?」答道:「只有一個妹子,今年才十一歲。」婦人道:「比我家這姪兒卻是小兩歲,要是把來配了與他,可不是一對兒哩!」孩子接口道:「嬸娘,他的妹妹我曾見過來,比他的模樣兒還好些哩。」婦人道:「哎喲喲,你好不害羞,我才說了一句,你就興起來了。」歐得快道:「他倒是想天鵝肉吃哩,好不好與你甚麼相干。」說罷,對著婦人道:「方才我是和他說頑話兒,嬸娘倘有此意,可不是好。」那孩子笑著到裡邊去了。
  婦人忙走近歐得快的身邊,看他的襪子,順手就捻了他一下大腿,說道:「這襪子可是你娘做的,到好個針線?」那後生心中早已明白,笑了一笑道:「襪子雖好,卻不到得這大腿上來。嬸娘,我這個暖肚兒更是好哩,你試看他一看。」說著,自己掀起衣服。婦人回頭往裡一望,笑著將手解了他褲子,握了一握道:「好一個知趣的孩子,你家裡上頭的人可管得你緊麼?」那後生道:「要知趣,那顧管得緊不緊哩!」婦人道:「今日可在我家宿了罷。」回頭又望了一望,那後生伸手在他懷裡就摸了幾摸,笑者道:「我晚上來,你可虛掩了門,莫要使你姪兒知道了。」大家會意而去。
  那孩子在裡邊放了書包,走出來歐得快已是去了。就同了嬸娘進去,吃過晚膳,自己上牀臥了。那婦人似熱鍋上螞蟻一般,走出走進的,等那歐家的後生到來。那知這個後生,偏偏爹娘管得一條篾似的。方才散學回家遲了,問他往那時去的。他就面紅耳赤的,答應不出來,他老子就叫他唸書。這歐得快只說來家說個謊,就來馮家與婦人作樂一宵。誰想這不成人美的老子,又叫他讀什麼書。眼中見的是書,心裡想的是事,口內不知念出些什麼來,白白的挨了一頓打。看看到過了半夜了,只得納悶解衣而睡。想起這馮家的婦人,免不得指頭兒告了些消乏。一宿晚景不題。
  卻說這婦人,自從黃昏望到半夜,也不見來。眼都幾乎望穿了,那裡見有個歐家的影子,沒奈何,歎了口氣,只得關上了門,獨自歇宿。這一夜翻來覆去,那裡睡得著。挨到天明,重新起來梳洗了,送孩子上學去,叫他見了歐得快,還同他來家有話和他說。這孩子只道是昨日講他妹子,要替他做親,便歡天喜地應了。一直來到館中,並不見有歐得快在座,心下驚疑不定。
  那知那後生情慾大動,因為昨晚不曾赴得馮家婦人之約,出門不到得學堂裡面來,竟走去馮家。可巧這婦人剛打發了姪兒出門,一見歐得快,把臉放得涎涎的道:「你卻是這時節 來 作 甚?」歐 得 快 將 夜 來 的 事,細 述 了 一 遍。道:「不信時打的傷還有個證見哩。」說著把衣服一掀,背過臉去道:「你只看看,」那婦人果真就把他的褲子褪了,透出一個粉白的後庭,看了尚未散。……婦人坐了起來,手裡理著衣裳,口裡笑著說道:「倒不看你這樣的年紀,就有這一個手段哩。」後生涎著眼兒道:「這便算什麼手段,還有大手段在後哩。我去了,好事再辦。」說著一直出門去了。
  少時,孩子回來吃飯。說道:「嬸娘,歐得快今日不曾來,不知是哪裡去了。他有個表哥,時常來學中喚了他去,只怕是往那裡去了。嬸娘,他表哥倒也是個風流的樣子。」婦人道:「孩子家,知道什麼風流不風流,你可不要和人混講混說的。」這孩子討了個沒趣,只得罷了。話休絮煩。
  卻說這歐得快,自從和馮家的婦人有了情,不時的乘著空閒走來,敘些舊事。馮其模父子常在鋪中,在家時少,那裡知道這些情節。一日,歐得快帶著馮家的孩子在他家裡閒逛。剛走出門,只見馮家的小狗和一個狗連在一塊。馮家孩子笑道:「歐哥哥,這狗是怎樣的?」歐家的笑著,把手在他臉上一摸道:「你口裡時常和人頑,難道這件事都不曉得麼?」孩子紅了臉道:「這是狗做的事,不道得一個人也學這狗不成。」歐家道:「小兄弟,你那裡曉得這件事的快活。你只看這狗,要是沒趣兒,怎麼還連在一塊哩。」孩子被這後生說得心裡猜疑不決,想道:「這件事竟這麼有趣,這一個狗還是如此,想必有些好處。」一頭想,一頭笑著,向歐家的道:「你才說有趣,你可知人頑過沒有哩?」歐家的道:「一個人這事也不頑,到了還好麼。」孩子道:「這麼說,你可讓我頑一頑麼?」歐家的聽了,心中歡喜道:「這小子兒,可又被我弄上了。」當下說道:「小兄弟,這有何妨,你若要頑,可同我走。」孩子就隨了他去了。
  可怪這狗,看著馮家孩子走去,他也便撒開了那狗,搖著尾兒趕了上來。歐家的笑著望那狗道:「你頑你的,我們也頑我們的去,你跟著便怎麼樣?」那狗狠狠的望著這後生嗥嗥的叫。這歐得快竟帶了馮家的孩子,到了一個僻靜的東廁上。道:「此地倒是無人,我們來頑頑罷。」孩子道:「怎麼樣頑哩?」歐家的道:「我先讓你頑,回來你卻照著我的樣,讓我頑一下子。」孩子道:「我卻不會讓你頑的。」歐家的道:「小兄弟,你到好乖哩。你不記得你時常說的,兩個一堆去翻燒餅,這話究竟是怎麼樣說哩。」孩子聽了,只得依允了。歐家的便把褲子褪下,叫孩子裸起衣服,解下前面褲子來。自己彎得低低的腰兒,來就這個孩子。正在個要上手時,那狗忽然吼了一聲,鑽在歐家的檔內,一口將他的腎囊銜住。這後生哎喲了一聲,跌倒在地。孩子驚得面如土色,不知何故,只見地上鮮血淋漓。原來是跟來的狗,將他腎囊銜的去了。那後生已是疼死過去。孩子急忙塞上了褲子,往外就走。那兩腿似鬥敗的雞兒,要跑那裡跑的上去。走了半日,來到家中,面上如同白紙一般,神魂俱喪。嬸娘見他顏色不善,料道是在街上鬧出事來,問著只是不應。
  到了次日,馮其模在舖子裡,聽得人說,後街上東廁內倒了個人,甚是奇怪,腎囊不知往那裡去了。細訪到底是什麼人,方知是孫子同學的歐家後生,當下驚訝不已。這日回家說起,孩子那裡敢出聲,那媳婦卻在旁聽著,自己詫道:「怪得前日姪兒來家,神色俱變,想必和他出去有甚勾當。卻如何腎囊不見了,這又是一段奇事。」又想著往日和他私下裡的情事,一邊是驚疑,一邊是傷惜。到了馮其模出門之後,喚孩子來問道:「你可實對我說,卻怎麼同歐家的去,怎麼把他腎囊割了?這是人命關天的事,你說出情由,我可替你出個主意,遮掩過去了。」孩子聽了,淚如雨下。於是從頭至尾,將如何看見兩狗連著在一處,如何歐家的誘了到東廁上,如何這狗跟去將他的腎囊銜住不放。婦人聽得這話,呆了半晌。
  又到次日,馮其模來家說道:「那歐家的老子,昨日出來認了屍。縣裡親自來驗看,現有狗銜的齒印,卻是被狗傷的,吩咐屍親收埋。聽得說這歐家老子,現在四下裡訪查這狗。如果知道是那家的,還要和他家主說話哩。」這婦人心下已是明白,又恐露出自己和歐家的有事的情節,並把姪兒和他的勾當,也就不便明言。忖道:「倘或被他老子察了出來,因這一個狗,翻連累了別的出來。」等馮老兒舖子裡去了,和姪兒商議,這狗留住,卻是禍根,莫若將來打死,可以免其後患。這孩子聽了,也正合其意。未知如何,且聽分解。

   第五回     吳小住分娩釋前因 馬蘭姐歸寧訂私約


  卻說,馮其模的媳婦和姪兒兩個,怕露出私情,商量打死了這狗,以滅其跡。當下,這孩子拿了根棍子在手,可巧這狗蹲在那裡打盹,就走上前一棍,剛剛著在他的鼻子上。只見那狗睜開兩眼,將四足伸一伸,便沒氣了。婦人和著孩子拖去後面,抉了些浮土掩了。不在話下。且說歐家的老子,四處訪查,不見風聞。久而久之,也只得罷了。
  且說那魏公子,自從大娘死了,扶了那吳瑩的女兒做了一個正室。後來一年之期,就生了個兒子,甚是夫婦和睦,同那司空府裡也走得親熱。那知這公子到底是世豪氣習,心性不能長久。從前大娘在日,這公子懼怕他,不敢任意在外邊眠花宿柳。就是偶然有了這樣的事,家中鬧得個七死八活。所以想來一時之樂,到底敵不過多時的鬧,也就死心踏地的了。及至寵了這吳家的女兒,他卻是個柔軟的人,舉動覺得可以自由。就三朝兩日的,漸漸和那一般鑽狗洞的朋友,交往起來。今日到東家,明日到西家。最便的是錢,人見他用的甚是慷慨,誰不走來趨奉他的。
  這日和了個姓潘的,名喚潘仁島。因他是個斜眼,人都喚他做潘邪子。兩人逛到一處,卻是門戶人家,姓汪混名叫做個汪短腿。這汪家有三個女兒,一個叫小碧,一個叫小彩,一個叫小圓,年紀總不過二十歲上下,青樓中要算是最有名的。當下汪短腿,見了魏公子和這潘邪子到來,忙喚老娘請出三個姑娘來,暗暗的告訴了女兒,這位公子是極有出手的,須是小心接待。女兒們會意,出來見了。魏公子一見,都是別樣風姿,超出尋常之外,年紀兒又小,模樣兒又俊,真是:乍見翻交心意亂,初逢還教魄魂驚。於是一連住了三天,逐個的玩到。潘邪子卻是外面接來的粉頭伴著。公子在此玩耍,這日方要起身。公子對著潘邪子說道:「三個人總是好的,這小彩兒又是我心愛的,過一日我還要來和他敘敘,你可不要做難。」潘邪子道:「哥既看上了他,可不是他的造化。做弟的豈有不成人之美。」說著和這群雌兒作別。那小彩接口道:「爺是必和潘大爺早晚下顧的了。奴只專意兒等著,切莫失了信,叫奴把眼兒還望穿了哩。」
  這裡公子答應著走了,別過潘邪了回到家中。吳家女兒接著,也無別話。到晚間,少不得同牀兒,又乾了些敦倫的事。到次日,吳家女兒對公子說道:「你這幾日,卻是往哪裡去來?身上這髒哩,我今日下邊為何做起癢來,叫我癢到心裡去。」公子聽說,也不在意。過了一日,仍舊和潘邪子到了汪家,同那小彩兒睡了一夜。原來這汪家三個女兒,色藝略覺得強些兒,人人都要來鑽個熱灶。只因接得人多了,個個皆惹了個瘡兒在身上。這公子但知到處玩笑,哪裡曉得有這件事,是個後患哩,當下又和小彩鬧了一夜,那毒氣受深了,竟發作起來。先是癢得腰兒都站不直,喚那小彩將手去亂搔,哪裡中用。自己顧不的,覓了塊布兒,盡力去搓了半晌,越覺癢得不止。只得忍著,回到家裡。那吳家女兒,正在那裡也是奇癢難熬,燒得一盆子滾水,坐在上面咬著牙兒洗哩。這公子不敢言語,懊悔已是遲了。
  自此染患在身,延醫調治,不知服了多少藥兒,也不曾見些效驗。吳家女兒,卻是不敢和他在一處,有時被他纏不過,合他睡了,足有三五日不受用。後來漸漸的也沾染到身上,現出些形像來。面上起了些黑斑兒,看看是一對廢物了。一日,這吳家女兒,腹中覺有些動盪。詫異道:「這個病兒,聞說是不能生育的了。我這肚兒似覺是有物兒在內的,難道有了胎不成?自己也不能信。及到數月以後的時節,那腹中竟是飽滿起來。此時這公子病得已是不成個人形了,面上就似種了些痘子的,鼻子都爛去,只多得一口氣兒。吳家女兒,倒覺得受胎之後,病似退了些的。
  到期果真生了一個女兒下來。這女兒卻是奇怪,頭臉上蒙著了一層蛇皮,下面後邊拖著有一寸來長似個狗尾兒。別處都是赤紅的,全沒一點兒皮。接生的老娘和那些婆子們,都驚訝得吐舌不迭。老娘接口道:「這個是爺在外邊沾了些髒來,過在奶奶的身上。恭喜奶奶的身子可沒事的了,毒氣盡與這孩子受了。我前日在一個所在,接了個也同這一樣的,但頭面上不似這個皮色兒,下邊也沒甚麼異像,只是通身沒點皮兒。問起他的丈夫來,卻是個溫柔鄉中落腳,姊妹行裡安身的,一位油花浪子。」那些婆子道:「老娘到底是什麼人哩。」答道:「這個人麼,倒不曉得他叫個什麼,只聽得人喚他做潘邪子。」婆子們笑道:「原來是這個人,可不就是時常到我們家裡來的那位。怪道和我家爺在外邊只管鑽些狗洞,也是過了瘡了。老娘你說這些門道,可也走得罷哩!」話休絮煩。這裡眾人方才服侍了吳家女兒上了牀,那孩子沒半頓飯時,就是沒氣了。正在忙亂之際,外面傳話進來,說:「有個姓范的,在前面不多遠住,來請老娘去接生。」老娘聽了道:「原來范家的媳婦也臨盆了,我卻要走一遭去。」說著別了眾人,領了些辛苦錢往外走了。這裡把沒氣的孩子,收拾一邊,免不得送出埋了。
  過了有半月的光景,吳家女兒身子健旺,下牀來仍舊服侍公子。看看是奄奄一息,又挨了兩天,竟是死了。當下吳家女兒哭得死去活來,只得領著那兒子,料理些喪事。過了幾時,安葬下土,不在話下。看官們聽著,這魏公子因為走了邪路,沾了髒瘡,一病身死。又累了吳家女兒過疾在身,眼見得是越染越深的了,怎麼忽然得了孕,將這一股毒氣,被這孩子盡受了去?既是孩子受了,為何頭上現出蛇皮,下邊露著狗尾?這可不是前世裡冤牽(愆) 的大證見麼!想是這吳家女兒,受了這個病,也是不能救援的;這孩子來代他一命,也未可知。這樣看來,那馮其模家的狗,先救了馮家的孫子一場水厄。既而自己走到了司空府中,攔翻了那個藥弔子,以致夫人不復吃那砒霜的藥。後來馮家孫子,被同學的歐家後生,引誘了做那不長進的勾當,他便銜了歐家的腎囊去,不但免了馮家孫子身子被他沾污,而且又替馮其模父子報了閨門之仇。這個分明是前世孽緣,一一的都還清了。
  話分兩頭,卻說那老娘在魏家才接了生,被個姓范的喚了去。原來這范家,三代都是在這縣裡做個頭役。那上一代叫個范仁,倒是個厚道人,在縣中做了許多方便事。養了個兒子現在縣裡當差,名喚范標。這范標卻是刁惡的狠,人都有些畏怯他,起了他一個混名,叫做范二虎。也生了個兒子,跟在身邊辦些事,後來也上了卯,喚做范昆,學的老子一味的兇暴。娶了個妻子,就是同事中一個姓馬的女兒。這姓馬的家裡,卻是自來婦人用事,好結交些風流人兒,人因此喚他男的做馬烏龜。范二虎時常在他家和老婆做些厚,見他的女兒模樣兒生得好,做人也還伶俐,就要了做房媳婦。女兒自幼叫個蘭姐兒,在家裡卻早生了個孩子,他娘怕這范二虎說話,暗暗的送與別人家養了。這時是嫁到范家,算是初破盆。當下歡天喜地的,尋覓了老娘家去接生。
  老娘進了門,這范二虎的老婆迎住了,老娘道:「恭喜二娘生孫兒子,這娘子過來可是才一年麼?」范二虎的老婆答應道:「正是才一年。」老娘笑著道:「二娘,我可要說個笑話,真像是在家造遷就了來的。」說著進了產室,只見這婦已是要臨盆的樣子,忙喚個婆了仗著腰,服侍他坐下。可巧才坐了,孩子到下了地,呱呱的哭起來了。老娘心中明白,接了一看,竟是個女兒。道:「恭喜二娘,是個千金。」范二虎的老婆知是女兒,道:「罷了,是男是女,只要生得爽利就是了。」老娘道:「正是這麼說,況且娘子是初破胎的,這樣的快真是少有的。」說著,洗了包裹起來。這裡料理些喜錢,打發老娘起身,不在話下。
  這范二虎初得了個孫女,甚是歡喜。到了三朝滿月,免不得請些親友,做些筵席。可煞做怪,這媳婦自從生了女兒,夜間時常做些惡夢。見一條大蛇,盤在懷裡,昂起頭來,似要咬他的樣子。或是夢見一個小狗,趕著他亂叫。常常的從夢中哭著驚醒了。也只認是生長過了,神魂虛耗的原故,那裡猜疑到別的上去。光陰易過,看看女兒過了一周,下地來學著漸漸的能走。模樣兒就像娘臉上剝了下來的。小小的一個瓜子臉兒,眉眼似畫的一般。一身的粉嫩皮膚,人見了無有不愛他的。小名喚做英姐兒。這媳婦打扮得女兒花綢兒裹住了。偶然人帶了街前去玩耍,過路的見了,都看在眼裡,有認識的道:「這就是范二虎的孫女兒,好個孩子。」有的說:「這就是馬烏龜的外孫女兒,可是和他娘真有一無二哩!」一日在街前,恰遇兩個少年的子弟,見了這女兒,一個悄悄的和那個笑道:「你可認得這孩子麼?」那個道:「認得便怎樣,可惜如今那塊羊肉兒,不得到口了。」一個道:「我明兒總﹟還弄到了手,滅你一滅嘴。」那個道:「也只好看罷咧,你這兩日倒是可看看你那乾娘去。」一個道:「那雌兒和他親家范二虎住了,我看他去做甚。從前他女兒在家,我不過是戀著這一點子,也不知花了多少錢在馬家門裡。如今還認什麼乾娘哩!」說著走過去了。
  這裡帶著這英姐的人,三番兩次也不知聽了許多的話。又是替這范二虎好笑,又是替這范二虎好惱。走回家來,只是望著這媳婦嘻嘻的笑,那裡敢說出半句兒一。這媳婦也不知道是街頭聽了些言語來笑他,也就罷了。
  一日,馬家打發了個婆子來,說接姑娘和英姐去過他母親的生日。范二的老婆應允了。當下收拾些衣履,從新打扮。一乘轎子母女兩口兒坐了,來到馬家。婆娘見女兒和外孫女來了,接著進了屋,說了些家常的話。接口向女兒道:「你那況家的乾哥兒,來問了你幾次,說怎麼年把,都沒回來走走。我告訴他說,我明兒生日接你來。他聽了,問了我生日的期。說多留妹兒住幾日,我卻都想死了他哩!」女兒道:「他可說幾時來哩?」婆娘道:「想必我生日是要來的。」女兒道:「那日他們范家的人總在這裡,就來了有何益處?也白對些目眼兒。」婆娘道:「你這孩子好性急,等他那日來了,我自然約他個日子來哩。」女兒道:「只怕范家就要來接,已是等不及了。」笑了一笑走開了。
  過了幾日,這日正是馬家婆娘的生日。早晨范二虎的兒子范昆,走來拜了壽。看著妻子梳洗了,講些閒話,帶了女兒上街前玩耍。少頃,范二虎也來了。又來些親友,吃過了飯。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白淨面皮、光油辮發的後生,走了進來。見過眾人,向那馬烏龜叫了一聲「乾爺」就直走進後面去了。這裡眾人,知道是馬家的乾兒子。這況家的走到裡面,早看見了范二的媳婦,兩下裡望著笑了一笑。婆娘接著坐下道:「我兒,怎麼這時節才來,等你吃飯,你卻不知往那裡去的。」況家道: 「便是有些事絆住,沒早來磕頭的。」說著眼裡望著他女兒道:「妹妹生的好個標緻姐兒。」范二的媳婦只是笑,婆娘在旁道:「你可幾時看見了麼?」況家的道:「我時常走他家門口過,都看熟了,只是不好進去看看妹妹的。」范二的媳婦道:「你是貴人,那裡還踏我們那賤地哩。」況家的笑著道: 「妹妹該來說巧話兒取笑哩。」兩下裡眉眼傳情。只是礙著人多,不敢放肆。要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重敘舊大鬧繡房中 枉留情初設偷香計


  卻說馬家的婆娘,留范二虎歇了去。范二因為媳婦礙眼,走了。一夜無話。到了次日,蘭姐起來,打扮得妖妖嬌嬌的,專等那況家的後生來到。婆娘看了道:「今晚我帶著小英兒睡罷,也要叫他離離身。這孩子夜來還不大鬧人,倒是個好溫柔性格兒。」蘭姐道:「娘昨兒聽見說要補吃壽酒哩,可也記得是記不得了?」婆娘道:「還怕他不帶些來孝敬我麼。」蘭姐道:「孝敬是他的意兒,我們也該備點兒待著他的。」
  母女正在這里計議,外邊有人叩門。婆娘立起身來道:「只怕是況家哥來了罷。」走著問了一聲,只聽道說:「乾娘是我。」婆娘於是三步做了兩步的開了門。見況家的接了進來,一直走進房裡。蘭姐早已聽見,故意的一閃,閃在牀後邊。那小英兒見娘走了,又見一個生人進來,便呀的一聲哭將起來。那後生回頭向婆娘道:「乾娘,妹子往那裡去了,丟了姐兒在這裡?」婆娘知道女兒故意躲了,笑道:「昨兒女婿見你來,疑心起來。當下接了去了。小英兒是我留在這裡,住兩日的。」那後生聽了有幾分像,便不做聲坐下。婆子抱起英兒笑個不住。蘭姐在牀後邊,不由的笑將起來。那後生方知躲在那裡,也笑道:「妹妹不理我罷了,為甚要躲去哩。」蘭姐笑著走了出來,道:「但許你昨日做詩,我們偏是不會做詩麼。」婆娘接口道:「我抱住他,還沒倒茶你哥兒吃哩。你可倒杯兒。」蘭姐聽了,拿了個杯,遞了與況家的。況家的忙過來接了,順手抓了他一下手心。蘭姐伸手去他臉上摸了一下,婆娘看了笑道:「你們真見不得面,一見了就 要 動 手 動 腳 的。」兩 個 笑 了,連 著 坐 下。婆 娘 道:「我們吃飯過了,來鬥幾牌兒,我倒久沒來這東西了。」那後生道:「正是我也想他哩,乾娘把姐兒放下,速些做飯吃,我買菜去。」說著走了出來。身邊摸出一錠銀子,買了些雞魚鴨肉之類,提了回來,交付婆娘收拾了。
  大家吃過了午飯,蘭姐忙將牌兒取出來。抹淨了桌子,大家坐了。婆娘笑道:「我都忘記了,還沒錢哩。」況家的道:「乾娘慣會哭窮,我橫豎不問你借便了。」蘭姐道:「你這麼說,我也還要想方哩。」笑了一笑,將腳尖兒勾了況家的一下腿,兩下會意。況家的在腰裡一摸,笑道:「可不是,我只剩了一錠,只夠我一個人的本麼。罷了!借與乾娘罷。」蘭姐道:「你也特做模樣子,可就只這一錠了。」說著伸過手來,在他腰裡亂摸,順著一把握了那話兒一握,笑著道:「這裡不是有兩錠哩。」婆娘道:「罷了,他這一錠和我公著些,你贏了盡你拿去便了。」
  於是坐下,打了一會子。先卻是況家的贏著,婆娘道:「贏了我的,也是我的;贏了你的,也是我的。儘管都你贏些罷。」況家的知道他有些不舒服了,就故意把錢輸了與他。婆娘歡喜起來道:「可是我說總是我的。」蘭姐贏了四五錢銀子,未到黃昏歇了局。盡行推了婆娘面前,道:「這是我贏的,也與了娘罷。我可要吃杯酒了。」婆娘得了一錠,喜的閉不住口。聽了蘭姐的話,連忙溫了酒,將菜兒排得停當,三人和小英兒一桌兒吃了。蘭姐面上微紅起來,越添了許多的妖態。斜著臉兒,只管對著況家的笑。況家的將腳悄悄伸過來,勾他的腳。他暗暗的兩腳夾住了不放。況家的笑著哀求道:「好妹妹,饒了我罷。是我的不是,再不敢了。」那婆娘只管帶著小英兒在桌上和他玩,哪裡來顧他們。
  少頃,英兒要睡了,婆娘道:「我送他臥下了來,你們還吃一杯,好吃飯的。」說著,抱了英兒裡邊去了。蘭姐向況家的道:「我的酒是吃不得了,你可還吃一杯兒。」況家的道:「吃是還可以吃,只是這杯子不好。」蘭姐道:「要甚杯子才吃哩?」況家的笑著,嚕嚕嘴兒。蘭姐果真銜了一口酒送到他嘴邊來,況家的接了,順手摟住在懷裡,伸手下邊摸著。蘭姐也去他身邊調弄。仍舊又飲了兩杯,立起身來。況家的和他走去邊旁椅子上。捺他坐下,提起他腿來。卻了裡衣,暫且遣些酒興,弄了有一個時辰。蘭姐道:「我和你還吃杯去,你的酒還未足興哩。」況家的道:「正是還要吃酒,回來到房裡,玩他個一十二套。」說著笑了起來,仍到桌前坐下。蘭姐道:「耽誤了這半天酒都冷了。」話未說畢,婆娘走了出來,拿著壺酒道:「酒可不熱了,這裡是熱的。你們吃一杯,可要吃飯了。好一晚上了,我都眼皮兒磕住要睡去哩。」況家的道:「酒是夠了,乾娘也該吃碗飯,我們只還飲三杯罷。」蘭姐兒也催著他娘吃飯,婆娘只得先吃了。兩個又將近吃去半壺,真正不能下去,方才吃了些飯。蘭姐暗暗去打了一桶子熱水,去房裡放了。敷衍了婆娘去安置了,然後和況家的進房,將門關上。又將先前打的水,傾在盆裡。叫況哥洗了,自己也去洗淨。
  是時卻是二三月間,不大寒冷,兩人當下解衣上牀,況家的又吃了幾杯,那物事越覺得壯了。叫蘭姐兒撫摸了半晌,蘭姐道:「你自從我嫁了范家去,沒得在一處,可又往別處和人好了麼?」況家的道:「你到范家去可還想著我哩,我和你的心,有誰能到得這樣好的,我要是和別人好,今日還來會你麼!」說著,伏上身去,蘭姐高蹺著兩腿,讓這後生盡興的抽送了一番。哼著道:「我的好哥哥,今日才快活死了我」。況家的知他受用,越逞淫興。直弄到夜半以後,方兩下裡摟住睡了。
  到了次日早上,婆娘和小英兒先起來了。惟恐范家有人到來,忙喚起況家的來道:「我的兒,不是我催你去,遇見范家的人,恐不大便。你可過一兩日,再來玩耍。」況家的聽了,答應道:「正是,乾娘算得到。這麼疼我,比親娘還勝幾倍兒。」說著,來牀邊辭別蘭姐。蘭姐還戀戀的不忍舍他去。道:「你可明兒來,我還有要緊的話和你說哩。」況家的答應著去了。這裡起來梳洗,仍舊帶住了小英兒,不在話下。
  這況家後生,此後又來了兩遭,范家方來接了回去。卻說這范二虎,在縣中原是個有架勢的頭役,通縣裡誰不聞他的名,況今接了他兒子范昆上來,伏著老子的勢,不管好歹,只是借事生風,訛詐人的錢財。人都怕他老子,也沒有和他鬥氣的,總是多少破些鈔就也罷了。這幾年,也是這范二父子們的運氣好,是來的官,大半俱是手兒伸的長長的。俗語說的「錢到公事辦」,又說道:「六扇門兒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連個堂堂的縣官,都好的是此物,這起做公的,那裡有個退財神的。所以,這范二虎和兒子,都是狐假虎威,不曉得弄多少眼淚錢。他只當不心疼的,有了就用,用了又有。家裡也積聚得有三五千金的事。終日父子們在外面,不是賭就是嫖,狐群狗黨的,三朝兩日沒有不應酬的。
  一日,范昆和同事的一個姓白的,喚做白強,在院子裡和葛愛姑愛聚賭。座中有個姓朱的,叫朱應言,也是死了賭裡的,這葛愛姑喜的是錢,時常約了去賭。於是范昆就同朱應言漸漸相厚起來,做了個賭友。既而這朱應言賭的銀錢盡了,先是將妻子的頭面首飾偷了出來,後來自己穿的衣服都脫下賭了。范昆和白強說道:「朱大兄輸得狠了,我們約幾個人,到他家賭一局,也讓他抽一次頭兒,把身上的衣服贖了出來穿了。這朱大聽了,巴不得一聲,就纏住了范昆和白強。兩人只得同了一伙人,來到朱家賭了一日。
  可巧,范昆出去解手時,一眼瞥見那朱家的妻子,有幾分姿色。心裡想道:「這雌兒竟有這樣的容貌,可慢慢的出樣子,定要弄他到手。」一頭想,一頭仍舊入場賭了。及到散後,在路上和白強商議道:「你方才可看見朱大雌兒,倒是個可意的人兒哩!」白強道:「我沒看見,便是好也是別人的。你愛他卻怎麼?」范昆道:「我的哥,我和你商量,可有什麼法兒,我要弄他上了。」答道:「這也不難,如今朱大輸空了,他雌兒的物事,盡被他花去了。你能夠替他,想個方兒,辦了還他。那人必定心中感激你的,然後漸漸入門,自然得到手了。」范昆聽了這話,一時間計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有了計了,真個的妙。說著別了白強,回到家中。一宿晚景不題。
  次日清晨起來,走到縣中,應了個卯,急忙去朱應言家相訪,正好那朱大尚未出門。見了說些閒話,接口道:「你昨兒的事,衣服可能夠贖哩?」朱大道:「衣服卻也夠贖,只是老婆咕嚕得緊,正沒個頭腦。」范昆笑了一笑道:「這也打什麼緊,我的哥!你只和我合著氣,這些事都是在我身上,包管替大嫂辦了來。」朱大聽了,那裡知他話中有話,極口的奉承了他幾句。范昆心裡喜道:「這個人,眼見得著了我的道兒了。」當下不敢造次,和朱大出來游了半日,各自回家。
  自此一連在朱家走了四五日,竟沒有再遇見這朱大的妻子一面,心裡好似貓兒抓的一般,恨不得一下子入了谷。那知這天邊雁兒,越望越覺得遠了。朱大得了他句話兒,也就看做個活菩薩似的。在他面前不時的賠些小心,只望成全自己的事,卻不敢過味的煩絮他。這范昆想道:「朱大的雌兒,好似螢火蟲兒,照了一面,便不見了。朱大又想著我替他出樣子,贖出他雌兒的物事來。我想這件事,須得要幾十兩銀子,才能夠辦。不如且賺他一下子看,倘中了我的計,這便容易應付他了。」
  當下走到朱家來尋朱大,坐了說些賭局中的話。接口道:「有一個趣事,特來和你講。不知道你家的嫂子,可是個興頭人哩。」朱大道:「甚麼事,卻用得著婦人家?」范昆道:「昨兒同著幾個朋友,說起大家要來結拜做異姓兄弟。算了連你在內,有了十個人。結拜之後,自然是通家往來的。恰好這十個人,都是有妻子的,莫若也叫他們結為姊妹。我們做了十弟兄,他們也是十姊妹。你想這一件事,可也趣是不趣?但我們的事,是自己做主,這都是易辦的。至於各人的妻子,也有喜歡熱鬧的,也有不好應酬的,這卻要他們自己情願的。所以我才特來說這事,不問你肯不肯,但問你家嫂子可興頭不興頭?我的哥,你就進去問問來,將我的話細細講一遍,他就明白了。橫豎我們結了義,將來也是要見面的,和自己的叔嫂一樣哩。」朱大聽了道:「我們的事好做,這起堂客倒是個費唇舌的哩。」說著那嘴往裡邊一嚕道:「我家這個就是難說,一來熱鬧起來,大家會著了,不似我們有的穿也罷,沒的穿也罷。他就要比較著,怕人笑話。二來要有閒錢,一動身,少也要三五百文。再要我們賭起來,這可就沒定數了。三來還要心裡樂於去,你說可不是難麼?既哥這麼說,我且進去和他講去。」
  說著往裡就走,他娘子正在房中做些針黹,朱大坐下道:「外間范大爺方才來說,約我同他們拜個兄弟,共有十個人。」他娘子忙道:「你們拜你的兄弟去,來告訴我做什麼?」朱大道:「他還說叫你們也拜個姊妹,就是這十個人的妻小。范大爺說我們將來做了弟兄,都是要通家往來的。這一辦,彼此就可以不避嫌疑的了。」他娘子聽了,不覺的紅漲起臉來,半晌不做聲。朱大只認是有個依允的意思,立起身來道:「你的意兒以為何如?我看這也沒甚不便當處,我就去應允他罷。」他娘子道:「你這是什麼話,一個女流家,不叫他安分守己的,卻做這樣無益的事。也虧這個人說得出來,你還來說與我聽。你自己不學好,跟著這三倒兩歪的朋友,弄得家裡罄盡罷了。難道叫我也和這沒根坯的漢子,在一處去男女混雜不成麼!你可別要同這起人在家裡來,我是沒好氣的。」說著哭將起來,朱大悶著一口氣,說不出來。想道:「范家的坐在外邊,等著他的回話。他又這般模樣,若是直言回去,惟恐心下不歡喜。自己還望他助一臂的力哩。卻怎樣是好?」
  一邊想,想著,只聽外邊喝道:「朱大哥可說完話,我還要有事去哩。」這朱大急急的出來。面上紅一陣,白一陣的。范昆見他的氣色,望著他只是不言語,心下早已知道,這事有些不諧的了。問道:「怎麼說?」朱大道:「一時他還不能定局,你讓我慢慢的和他說,哥的話我總要照樣做的,也由不得他不肯。」范昆道:「他如不肯就罷了,我也是一時之興,原不過於強人哩。」朱大聽了,點著頭道:「正是這麼說,這事不過大家興趣,我是深知哥的意兒的。這般不知好歹的人,那裡曉得。抬舉著他,還在那裡拿般做勢的哩。」范昆見他這樣的話,明是計兒不行了,就打了花兒走了。要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說公事平分百兩金 議私情再設偷香計


  卻說范昆從朱大家裡出來,一直走到縣前。頹頭喪氣的,一頭恰好遇見那白強。兩個請叫了一聲,白強看他的氣色有些不好,問道:「哥從那裡來的?」范昆出了半晌的神,道:「我和你往大興酒園吃一杯去。」白強更不推辭,搭了肩就走。一路上說了些閒話。到了園子裡,揀一副座頭,兩人分了上下坐定,吃了兩巡酒。范昆道:「我的哥,你知道我的心事是為著甚麼?」白強道:「卻不知哥是為甚事來,想是這兩日賭的不得意哩。」范昆搖一搖手道:「不是,不是。我告訴你,就是那日在朱大家賭了回來,在路上和你談的那事。」白強道:「那事有個甚難,哥值得這麼煩心。」范昆於是把方才往朱大家去,說出結義的話,叫把弟兄們的妻子也結拜做姊妹,大家通家往來。他妻子聽了,卻是不允。細細的述了一遍。
  白強道:「哥莫忙,大凡人總是錢能通神,什麼人不受此物的。前日兄和我一說,我卻是指了個門道,叫哥走的。哥必定 要 入 門,若 不 是 這 個 樣 子,卻 有 些 難。」范 昆 道:「我的哥,你的話非不是的,我也會這麼想,要是替他贖出那些金珠首飾來,我算算約莫要三五十兩銀子,方能辦得。我的哥,我這時節,一下子從那裡來哩,昨兒想出這個樣子,還捷近些。所以到那裡且探探去,那知竟不能如我的算。這卻怎麼是好。」白強道:「我卻替哥想著個樣子在此,不知可合意思。」范昆道:「我的哥,你替我辦了這件事來,我總有好處到你,斷不辜負的。你且告訴我是何樣子,我只要弄得妥就是了。」白強道:「前兒你家二叔,有一件公事,卻是一口好食。我看這總該有百金的出息。你家二叔的事多,那裡能專意辦這件事?你若要了過來,不就手頭活放了麼。要不得一半,捨著在朱大家裡花了,有什麼不得妥的哩。」
  范昆忙道:「是件甚事,我卻不知道麼。」白強道:「這事連今兒出來才三日,差的是二叔。讓我細講你聽,這原告你說是那個?就是縣裡有名的錢百萬。他有個同胞的兄弟叫錢灼,分居在城南,時常的來和哥子打飢荒。陸陸續續也弄了有好幾千銀子去。刻下又光子,來借五百銀子去做生意,哥子那裡肯,一文也不捨。昨兒想是和裡邊說明白了,要當官斷他個永遠不上門的。我聽得送進五百兩去。老爺那意思還嫌少哩。你看這事,可是有點油水哩。」范昆道:「票子現在那個身上?」白強道:「二叔昨兒叫潘全說話,只怕是交給他辦了。」
  范昆聽了,吃過酒,起身算了賬,別了白強,仍到縣前尋著潘全。要了票子。一看道:「限三日的,今兒已是限期,你可去兩邊知會麼?」潘全道:「原告不曾見面,門上人進去說了,他說一兩日有人來縣前會話。被告到會的,我看這人倒是事路上的。我一到了,他就給了兩綻銀子。道:「官司是有得打哩。胞兄弟,什麼是你的,什麼是我的。他會鑽門子,有錢塞城門,不來塞狗洞。叫他城門塞盡了,我這不怕死的,還有地方和他講去。官差吏差,來人不差。這點子,候你吃個飯,緩兩日再上來會你。正答說話我就走了。這些 話,老 爹 都 知 道 了,哥 來 問 是 怎 的?」范 昆 道:「沒甚別的,這原告滿縣裡的人,都是想著他的。今日落在我們手裡,莫要錯過了。你看這事,有個甚出息?」潘全道:「我聽見裡邊是先墁平的。他既有了靠山,外邊的事,只好就是見個意兒了。多不過兩三個銀子。哥的心裡想著要怎樣哩?」范昆道:「你這說就沒有事可辦了,這樣好主子就輕放了麼?兩三個銀子要做做甚。」
  說著走回家,范二虎正和幾個人在那裡抹牌哩。他見過眾人,將老子一戮,范二虎知道他要說話,走了過來。道:「做甚麼?」范昆道:「我們前日,那錢家的一案事。人來告訴了我,大有個取彩。為甚交給潘全,聽他的佈置哩。方才問著他,只說裡邊是明白了。外邊不過一二十兩銀子的事,這樣可不錯過了。他道明後日來會事,可叫我去會他。讓我和他講去。爹的事也多,所以來說明了好去的。」范二虎道:「也罷,你明兒去會他就是了。雖是這說,事也要看個起倒,不要一味的往前走。」范昆答應了,回到房中,和小英兒耍了一會子。又到廚房裡,看娘和妻子安排晚膳。他娘說道:「你老子在家裡賭,你不在縣裡去照應著,卻走回來做甚的?」范昆道:「才是為一件公事,來家計議的。還要去哩。」說著仍舊到了縣前上宿。
  次日,那潘全走到范昆面前,說道:「錢家有人,在外面傳事房裡坐著哩。房裡的人也在那裡,說要約去大興園坐坐哩。我才到家請老爹去,還沒有起來,說:『出來叫約哥去會他便了。』哥就和我去罷。」范昆道:「既是在大興園,叫他們先去,我隨後便來。這裡還有事,要交代清了好去的。」潘全只得走了。
  這裡范昆又在縣前閒逛了一會子,方才慢慢的走到園子裡來。大家站起來,拱了手,請叫了一聲。那錢家的來人,又過來見了,敘了一敘坐下。排上酒餚,猜三划五的吃了一會子,然後散著坐子。那來人在腰裡摸出兩個包兒,道:「錢爺多多的致意諸位,這是個見面禮,奉敬差房的。俟將來結局的時節,照這數是兩倍。沒有什麼煩諸位,只是往緊裡辦就是了。說著一包遞與房裡的人,一包送與范昆手裡。范昆接過一握,約莫有五兩頭的光景。接口道:「這是給我們執票子的,還是見賜的,想是給潘頭的?」說著一手遞與潘全道:「你拿去罷,過來謝謝。」那來人忙道:「范大爺有話只管直說,莫要奚落我們。這個幾兩銀子自是不在你意下,但這件事,是個直來直去的,沒有什麼文章做的。」范昆道:「固是這般說,我們做衙門,也是要稱人家的有無錢。爺這麼個家道,來打這場官司,眼見得是個一了百了的事。你們效些勞,到底也要沾沾點光。這幾個錢,買酒不醉,買飯不飽。就是伙計們,也還要領這幾個錢才是。錢爺若是不出手,我們竟是不要,倒還乾淨。若是見賜時,卻要拿兩百銀子把我們,才像件事。」房裡的人見范昆開口,也便接著說了。那來人聽了兩百銀子,就張著口半晌不言語。范昆道:「我還有事去,有話在縣裡來說罷。」說著立起身來,道了一聲,就先走了。
  少頃,潘全和房裡的人,都到了縣裡。范昆迎著問:「是怎麼散的?」潘全道:「我們才說了許多的話,又托了他,許他的籃錢。他轉了口說:『明兒來會。』 那兩包銀子,仍舊帶回去了。」范昆聽了點頭道:「明兒看他是甚樣來,我們再做計議。」說著,大家散了。
  到了次日,那來人果然尋到班房裡來。見了范昆道:「昨兒的事,令伙計想是達到了。」范昆伸了兩個指頭道:「可是這話。」來人笑著點了點頭道:「正是的。」范昆道:「這個自然,我們這原是有的,總是要借重大家領點惠兒。」來人道:「我昨兒回去,和錢爺將你的話細細說了,他也聞你令尊的名。說道總是辦得乾淨時,他拿一百兩銀子,開發你差房兩行。」范昆搖著頭道:「這個單辦我們一行,還不能夠哩。」來人道:「你這話也依不得,橫豎我們的話明白了。我自然往多里辦,巴不得多一個,我也多沾一個惠哩。我看這事多也不能,一百銀子打個折頭,七十兩還掙得上去。」范昆道:「我和你私議的話,房裡七十都還說的下去。我們折頭的事,是不行的。」當下兩個商量定了,丟了三十兩與他,來人拿了六兩。餘者結案之時找清。這裡范昆得了銀子,送了來人去了。
  隨即出來,要往朱大家裡去。可巧走了出來,正遇著了。那朱應言迎上,攙了手就走。說道:「哥往那裡去?」范昆道:「這兩日公事忙些,不曾得個空兒。方才出去,意欲到葛愛姑家走走去。你這忙碌碌的,卻到何處去?」朱大道:「我見哥這兩日沒有到我家來,恐哥為那結拜弟兄的事怪著,特來看看你的。」范昆道:「怪卻沒甚怪處,只是掃興的狠。」朱大道:「哥莫要為他一個人,就把我們的事擱起來。我們仍舊可以辦得。」范昆道:「一時的興頭已是打脫了,那裡又再起哩。倒是你的事,我說過的話,時常記在心裡。只是我有心顧戀你,你想是見我的情的,不知你家嫂子,可知道我的好意哩。」朱大道:「哥這話不必說的,人非草木,那裡有個領人的好處,心裡都不感激的麼。哥能夠幫襯了我,真是死活不能忘情的。」
  范昆因問他,是些什麼東西當的?朱大道:「一支金簪子,當了五兩。一對珠環兒,當了十兩。一付金鐲子,當了十六兩。一支珠花兒,當了十二兩。還有些零碎首飾,共當十五兩。」范昆聽他說著,暗暗的一算,連利帶本,約得六七十金。道:「這些合共起來,當本五十兩。加上利錢,還得十多兩銀子。這卻是非同容易。也罷,這裡有個十七八兩銀子,是昨兒一件公事上得的。我只說拿去賭的,你這麼說,且替他把金簪子、珠環兒兩件先贖出來罷。你可對你家嫂子說,這是我姓范的錢辦來的,不然這些東西,再也不得見面了。」朱大道:「哥如此好心,世上能有多少哩。我回去說了,明兒哥走了我家去,還怕他不出來替哥磕頭麼。」這一句話,說得范昆心花都是開的,連忙將銀摸出來,遞了與朱大道:「你可就替他贖了,不要又花去了,我是不能夠再管哩。」朱大答應著,接了銀子,千恩萬謝的去了。
  這裡范昆腰裡剩了有六七兩銀子,回到家裡,見了范二虎,只說錢家來會了事。摸出銀子遞與老子道:「盡數在此。到結案時,我四十兩,來人講過有個二八提,實銀三十二兩。」范二虎只認是實,接過銀子,拈了兩塊,約莫有一兩來重,遞與范昆做個零用,餘者收了下去。范昆回到房中,馬蘭姐和英兒在那裡看畫兒哩。不提防,范昆一頭進來,往他身上一撲,蘭姐駭得叫了一聲,回過頭來,卻是自己的丈夫。那知英兒被娘一叫,也駭了個夠,只見他兩手緊緊的抱住,呀的哭起來。蘭姐忙將手去他眉心裡抹著,叫了一會子才好了,一宿無話。
  到次日,范昆起身走到縣前,見沒什麼事,就往朱大家來。叩了門,只聽裡面問了一聲,卻是朱大的妻子。范昆應道:「是我,姓范的。朱大哥在家麼?」只聽裡面半晌不做聲。范昆只道聽見,於是又說了一遍。只聽答道:「不在家了。」范昆心下未免著急,看這光景,甚是冷淡。不知朱大可曾辦到沒有?試問他一聲。因向裡問道:「昨日我借了幾銀子,給他贖些當,他可曾贖了沒有?」又聽裡面半晌才說道:「我們不知道這些事。」就不言語了。范昆聽了這話,猜疑不定。接著又問道:「他是甚時候出去的?」裡面再不答應,怎奈心中又疑又氣,只得納悶走了。
  信步兒逛到葛愛姑家裡,那知朱大正在那裡賭得興發哩。范昆走到面前,把他一抓,道:「你好人呵,我費了多少心,才替你想了方來,你卻倒又在這裡賭了。你只還我十七兩銀子,我們就開交了。」說著就要打。葛愛姑不知就理,忙上前勸住。范昆當下正是一肚皮的氣沒發送處,帶罵帶說的,發作了一會子。葛愛姑拿了一碗茶,走近前來道:「爺且吃了茶,今日看我的薄面,莫要說話。爺是最原全人的,我的事爺還不知道麼,炒散了就沒賬了。」范昆被他纏得沒奈何,只得吃了茶,住了聲。朱大在那裡,慌得氣也不敢出。大家來勸道:「范大哥說不得要入局的,朱大哥權且讓了。」范昆原是賭中的人,那裡有個看著不來的。於是立起身來。細問朱大的輸贏,已是十去七八了。朱大忙道:「我讓哥來。」范昆道:「你這可殺不可救的,才到了手便舞光了。還不把剩下的拿來哩。」朱大聽了,忙將面前剩的三四兩銀子送與范昆,道:「哥拿了賭就是了,橫豎是哥的。問題我沒造化,怪不得哥著急。」說著走開了。
  這裡范昆重新和眾人賭起來,朱在那裡捨得出門,站在旁邊,眼光不住的,只是望著那盆子裡,恨不得上前抓他一把,才是心事,口裡接著叫人擲,也沒有人來理他。著看范昆的三四兩,又是光了。在身邊摸出昨兒他老子給他的那兩塊來,擲了兩轉,仍舊輸得乾淨。那臉上的氣色,已是變了。面前沒了錢,又不能下手。想起朱大的妻子來,方才那般的舉動,我這煩的心,是丟在空處的。又想道:朱大自從得了我的銀子,便在此賭了。或是他不曉得我的這片好心,也未可知。倘那簪子環兒贖了與他,諒不至如此冷淡。一頭想,一頭望著人擲。葛愛姑只道他出神,是為沒了銀子。忙道:「范大爺可是沒錢了,我這裡會兩錠給你賭便了,怎這般沒神兒哩?」范昆道:「不相干的,我是想著別的事哩。也罷,你有銀子借出兩錠與我罷。」愛姑伸手遞了兩錠過來,范昆接了。才要擲時,外面傳進來,說范大爺家裡有人尋了半日,尋到這裡,叫他急急回去,姐兒病起來了。范昆聽了,忙起身還了愛姑的銀子就走。未知英兒吉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惡風流輕拋枉法錢 熱因果三設偷香計


  卻說范昆正在賭得輸急了,要扳本的時節,忽聽女兒病了,家中來喚他。於是急急的回到家中,看那英姐兒,已是驚過好幾次了。蘭姐抱住,他娘迎著范昆道:「你昨兒回家,像瘋了的,撲在你媳婦身上,是什麼樣兒,自己的一個妻子,有這麼玩法,被孩子駭的驚了。你來看看。」范昆方知,是昨日和妻子耍了一下子,驚了女兒。當下急的沒頭腦問道:「可請醫生來看:」他娘道:「還等到這時候麼,方才是六兩銀子,買了一顆道地的『 朱黃鎮驚錠』 來,吃了才平安了些。」范昆聽了不言語,幫著照應,不敢出門。次日英兒漸漸的好了起來,也就罷了。
  范昆仍舊到縣前辦事。這日,那錢家的被告錢灼,也來會了。過了兩日,懸了牌要審,兩造俱傳到了候著。當下坐堂,傳了被告進去。半晌,又傳了原告。聽說審得錢灼係錢百萬胞弟,屢次向哥子借貸,因情理難容,以致控案。今斷錢百萬,義助伊弟錢二百兩,以為資生之計。此後再不許上哥子的門,倘有不遵斷理之處,令伊兄即行赴稟,重究不貸。審了下來,即令錢百萬交銀,錢灼的出了甘結,給領完案。范昆尋著原告原來的人,找了七十兩,提了十四兩給他。又向被告索了飯食,共得了有八九十兩銀子。拿出五十兩充了公,自己私得有三四十金。
  過了一日,想道:「朱大前日拿去的,是輸去了。他妻子那裡知道有這件事。眼見得這銀子是白花了。我今兒這個銀子,難道還白送了不成。莫若到他家裡,當著他妻子的面,替他贖些出來。他若是有心時,必要出來感謝我的。這樣就有五分得到手了,縱然不出來有句熱情的話,也還可以入得彀。不然接待得比往常慇懃些,茶兒豔豔的,酒兒濃濃的,這是有了我的心,到底不難成就了。」一頭想著,一頭要往朱大家來。那知他那群賭友,早知他賺了許多的銀子在身邊,都是眼光落著他的。
  當下白強約了些人在家裡,挑他一頭。走到縣前來尋范昆,恰好遇著了。不由分說的拖著就走,只得到那裡去賭了一日。到晚大家吃著酒,說道:「葛愛姑昨兒結拜了個乾女兒,是新上來的,叫個什麼夏玉官兒。聽說好一個粉頭,年紀才十八九歲,唱的好一口小曲子。我們幾時,還在那裡賭一局,就叫他接了來,我們看看。」范昆接口道:「擇日不如當日,我們就去何如?」大家都有了酒,說聲走,一群兒到了葛愛姑家裡。愛姑正在午睡,聽得賭客到了,連忙出來接住了道:「你們那裡來的,卻這齊爽爽的?」眾人道:「聽見你新結拜了個乾女兒,特來尋著。你可接來,我們瞻仰瞻仰。」愛姑道:「噯喲喲,原來你們這時節來,不是賭的,卻是為這個人的。他此時不是有客,就是睡了。不然便不被別處接去,那裡得到這裡來。明兒早些我接他到了,你們儘管來看便了。今兒是不能遵命的了。」范昆原是酒多了的,聽了這話不覺的暴躁起來。道:「我們走罷,不看了。太看不起人。我在這門裡,也還用過些銀子。怎麼叫接個不要緊的婊子 來,值 這 做 翹。」愛 姑 見 他 發 話,冷 笑 了 一 聲 道:「范大爺想是吃醉了。」話未說完,碗都是粉碎。眾人忙上前,拖住了范昆坐下,道:「范大哥且莫著急,愛娘說不得,今兒是要接來的。范大爺是個左性兒,不然不得開交的。」愛姑被眾人說著,又無奈范昆恃強撒潑慣的,只得叫起人來去接這夏玉官。
  去了兩個時辰,方接到了。葛愛姑迎住,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夏玉宮道:「乾娘來喚,不得不來。家中實在還有客哩。我只打了個花說,一道便回的。乾娘這裡鬧的卻是那個?」愛姑道:「就是縣裡范二虎的兒子范昆,他不知在那裡吃醉了,來這裡尋事。你到外邊應個卯兒,可就回去照應家裡的去。」
  說著同了到廳上,見了眾人。范昆見了,卻是整齊,笑著道:「怪不得,這樣蔥枝兒的,怎麼不做些身分。」玉官聽了,只做不聽見。問了別人的姓,轉臉兒過來,向著范昆道:「這位爺,還沒請教尊姓哩?」范昆道:「我麼,就是縣裡做衙門的,姓范。」玉官道:「哦,原來是范大爺。有個范二太爺,那是爺的什麼人哩?」眾人道:「那就是他的令尊。」玉官道:「這個我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爺們今那裡赴了宴來的哩?」白強在旁邊道:「今日是我的小東道,因為席間談起你來,大家興趣到此的。」范昆道:「閒話少說了,我們既已到此,是不能回去的。愛娘可調了席,好入局的。」愛姑聽了,忙去設起坐位。大家站起來入座。
  范昆捻了玉官一把,悄悄的道:「我們是要玩的。」玉官點了點頭。眾人見范昆立住了,大家道:「怎麼不來?」范昆道:「你們來著,我要歪一歪去,酒真醉了。」眾人會意,只得聽他去了。范昆拉了玉官,到愛姑牀上雲雨了一番。玉官便要回去,范昆哪裡肯放,道:「這時節,已是半夜裡了,還往哪裡去。」逼著他解了衣裳,但見這玉官露出那粉白的身子,胸前拴了個大紅撒花抹胸,兩臂上係著金玉鐲子,先鑽進那紅綾被裡去。范昆看了,真是消魂。
  睡到有五更盡頭,被眾人到房前鬧了起來。淨了手,入到局中,直賭到天明。玉官起來,梳洗了。范昆拿了五錠銀子,交與愛姑道:「這個把與玉官,我明兒還要到他家裡去哩,叫他收著就是了。」愛姑接了進去。少頃,玉官出來謝了一聲,辭了眾人,上轎去了。這裡范昆和眾人,又賭了一日,到晚方散,一宿晚景不題。
  次日起來,算了兩日連輸帶用,約莫有十五六兩。於是又帶了十來兩銀子在身邊,在縣前應酬了一早晨。獨自一個,走到了夏玉官家來。原來這夏玉官,跟著哥兒夏三官過,並不曾嫁人。夏三官附在清客王有名下,做個唱的。有房妻子,年紀也和玉官不相上下,叫個銀官,都是蘇州籍貫。銀官也會唱個小曲兒,顏色比玉官還強些。范昆到了,玉官出來接著。說起嫂子的技藝來,就兩個拿了弦子彈著,唱個《滿江紅》 兒。玉官又唱個《 馬頭調》。唱了一會子,辦了飯吃了。玉官接了個乾姐兒來,和范昆四個人,鬥了半晌的牌。晚上接著的去了,范昆仍舊和玉官到他牀上睡了。
  到次日起身走出,想起朱大來。到底淫情不斷,還只望他妻子到手,就一徑走到他家裡。事不湊巧,又值朱大不在家裡,只得回到家中。吃過早飯,就仍舊出來,四下裡尋覓這朱大。卻說朱大,自從在葛愛姑家裡,吃了范昆一頓沒趣。只道他再不和自己遇事,那裡還敢見他的面哩。連這愛姑家,也都不能夠入門的了,所以連日俱在別處。這范昆直找了一日,卻是影兒也不見他的。
  到了下午的時節,心裡想著,這時候朱大約摸該歸家了。我只做問他要還銀子,不怕他妻子不來將就我些。於是一徑又走往朱大家來,一頭恰遇著了。朱大分外的賠些小心,請他裡面坐。口裡大哥長大哥短的,自己承認了許多的不是處。范昆被他花言巧語的,要發作又放不下意來。想道這心事倘揭破了,恐朱大不能依允。莫若將計就計了,賺他一下子罷。隨口道:「我的銀子,已是被你花去了。一番的熱意兒,卻丟在了空處。如今你且進去了,和你嫂子說,要這些東西時,我還可以出點力。這次卻不經你的手了,只叫你嫂子來,和我當面說,我便傾囊相助。」
  朱大聽了這話,心中一想,已是明白了一半。自己原是個以賭為命的,倒也不大嫌這一頂綠帽兒。忖道:「這人出言吐語,俱是不良的心。原來前兒仗義舍了那十多兩銀子,就是想著我家的了。怪道當初和我說,要大家結個義,又要把各人的妻子拜了姊妹哩!如今他是這麼意思,倘然決裂了,他要起我還銀子,卻怎樣回他。而且此後,再莫要他出手了。橫豎我也做不得主,只進去說說看。依了時,我也落得有銀主兒,手頭寬鬆些,好暢賭他兩次的。」一頭想,一頭答應了。
  進到裡面,拽了妻子的手,往房中一坐。他妻子道:「做什麼?有話便說罷了,要拖我進來做甚哩?」朱大笑嘻嘻的道:「我告訴你有個天大的喜事。」妻子聽了詫異道:「什麼天大的喜事,你可是要瘋了哩。」朱大道:「我前兒當了你那些東西,你時常的咕唧。我昨兒和這范大爺說起,他就慷慨要借銀子與我,替你贖出來。」妻子道:「我不曾聽見世上有這般的好人。你莫倚著紅棗兒當火吹哩,不要說沒有這樣的事,就是借了與你,你卻從那裡有的來還他哩?」朱大道:「他說明了,是不要還的。」妻子道:「他卻那樣兒看上了你,借許多的銀子不要你還。這個裡頭,就有緣故。方才說借,還是有了事。若說不要還,他平白舍你?他必定是將銀子做個鉤兒,你接了他銀子,就上了他的鉤了。你可別做這想。」朱大道:「你的話卻是在理,但他已借過十來兩與我了。原說替你贖簪子和珠環兩件的,我一時不是,賭去了。所以不曾告訴你。」
  妻子道:「怪得前日,這個人走來尋你。你卻去了兩日,不曾回來。他在外面問道:『借了銀子,與你贖些東西可曾贖了?』我卻回他,我們不知這些事。他還絮絮叨叨的只顧問,我沒理他便走了。原來你卻得著銀賭去了。」朱大聽了這番的話,明是范昆前兒和他在葛家鬧的,竟在此先吃了個沒趣。借事發作道:「你既知道是我借了他的,也不該那樣的冷淡他。他如今還可以商量些,借來贖出你的來,他卻不肯經我的手。」妻子道:「不經你手,便怎麼?難道要我去,向他手裡接來不成?這樣的話,還虧你不硬口氣,你也不成個男子漢大丈夫了。我不聽這些話,我這些東西,橫豎被你弄光了,我也不要了。你莫在我面前,說這沒氣的話。」
  當下朱大被妻子說的無地自容,那裡還敢說出,叫他親自去和范昆商議的話來。坐了半晌,想道:「妻子是個女中的錚錚的,出言總是些正大的話。那委曲的心事,是不能出口。怎奈這范昆,三番兩次的來俯就他,又回不出個話來,進是不能,退又不可。真是有鈔取攜皆自便,無財左右做人難。」沒奈何,立起身來,卻不往前面走,一頭開了後門去了。
  卻說這范昆,坐在外面,等著他出來,許久不見,只得叫道:「朱大哥怎麼說了?」不見答應,捺捺氣兒,又坐了半晌,還不見出來,便發話道:「怎麼讓我候著,有話沒話,到底出來,回我一聲,難道這樣的好心,尋上門兒還不見情麼?」那裡應一聲兒。范昆一想,惱羞變成了怒,高聲叫道:「把前兒借的十七兩銀子,要還我哩。我是做得出的,銀子都是好拿的麼!還不把眼眶兒放亮些,等我做出來的時節,也不怕你不依我的樣哩。」說著手拍著桌子。朱大的妻子,在裡面聽著,又是慌又是氣。一時間,想不出主意來。道:「事到如此,已是不能不露面的了。這人心懷毒計,不發個威,他還以為可擾哩。」
  當下計議已定,一頭將連糞的馬桶和刷帚兒,撇在手邊來。只聽外面,還在那裡連三帶五的,越說那話都越邪了。朱大的妻子就發話道:「是什麼人,在我家這麼鬧。我家沒人在家裡,你說給誰聽哩!再不滾了,試試老娘的手段。」范昆聽了,心裡那一把無名的火直衝上來。想道:「他左右是一個女流,他丈夫該我的是實,我只做要債,鬧出來也不怕他。」於是站起身來,往裡就走。口裡說道:「我把這朱大,叫他把龜頭兒伸出來,怎麼該我的錢,躲住了不會,叫老婆撒起潑來。」
  話未說完,那腳已到了他房門口了。只見朱大的妻子,立在房中。叫道:「反了天了,你是甚人,闖進屋來。人家都沒內外的麼?」說著暗暗的開了馬桶,拿了刷帚兒在手裡。范昆不知有計,一頭走進房來。朱大的妻子卻是手快,那刷帚連糞兒刷來。范昆才要翻走時,頭上身上已是濕淋淋的,黃糞兒堆滿了。那裡接著又是一刷帚,臉上沒鼻子沒眼睛都是糞。於是沒命的往外就跑,後頭吆喝著趕上來。及到出了門,早已挨了幾十刷帚。朱大的妻子見他出去,隨手將門關上了,氣喘喘的走回房來。那滿地總是糞和尿,又急又氣又好笑。自己打掃的乾淨了。不在話下。
  卻說朱大出得後門,不敢遠行,只在左右閒逛了一會子。只說聽范昆的作為,自己做個方便人罷了。就坐在前門左邊一個香蠟鋪中,說些閒話。足足有兩三個時辰,不見范昆出來,只道妻子有個圓便了。正在想著,只見范昆抱著頭往外跑。看他身上,都是像黃泥似的貼了一身,心裡有些驚訝,不好從前面回家,仍舊開了後門來。未知如何,且聽分解。
   第九回     遭晦辱壯體攖羸疾 受虛驚貞婦出藏金


  卻說朱大回到家中,只見妻子和衣兒臥在牀上。朱大叫了幾聲,不見答應。低頭見地下,濕了一塊子,那臭味還未盡散。心中有些明白,坐了半晌,他妻子歎了一口氣,翻身兒起來,坐在牀邊。那兩個眼眶,已是哭得紅腫起來。望著朱大道:「你相交的好朋友,你還認他做好人哩。你走後面去了,他就發作起來,要你還他十七兩銀子。拍桌子打巴掌的,叫得我急了。在裡面說了幾句,他就一直走到我房門口來。卻不是我手快些,先預備下馬桶和刷帚,他一腳進我的房,我就連糞打了一刷帚,他才跑去了。你是個什麼意思,我都被你氣死了。這日子叫我怎麼過法。」說著哭了起來。朱大見這等樣,人不由的也傷起心來。一時間,良心發現道:「是我帶累的你,此後再不和這些人來往,也再不賭了。」果真的又膝兒當天跪下,發了個誓。又向妻子跪了一跪道:「你這樣貞心,我實在敬服你了。我再要不習上進,可不羞死了麼。」妻子見他一時回心轉意,巴不得走了正道。當下兩個和好了,仍舊夫婦如初。
  話分兩頭,卻說這范昆,吃了朱大的妻子這一個悶,真是出世來沒受過的一場大氣。當下從朱大家裡出來,通身的糞,不知走了那裡去的好。路上人見了他,多遠的聞著臭氣,無不眼裡望著他的。有的握著鼻子躲開了去,有的跟著他看,還說:「這人可是落在糞坑裡了,怎麼一身的糞哩。」嘻嘻笑笑,不斷的人議論。這范昆悶著氣,走來走去的,一頭正好遇見同伙的白強。只聽叫道:「這莫不是范老大麼?」范昆抬起頭來一看道:「我的哥,你且救我一救。」白強道:「你卻是那裡弄來的這一身糞?」范昆搖著手道:「再告訴你,話長哩。」白強道:「你在這路上怎麼樣哩,只好到我家去。」於是同著白強走到他家,借了衣服換了,洗淨了頭臉。要說出情節,怎奈又羞又忿,那裡說得出來。白強只顧纏著,問他的根由。范昆道:「我今兒受的這氣,死也是不得瞑目的。叫你知道,就是在朱大家的。」白強道:「在他家卻怎樣哩?」范昆便細細的說了一遍。白強道:「在他家,哥莫說我口直,這事還是你太造次了。然而朱大雌兒這般做惡,卻是耐不得他。哥且息一息氣,我們總叫他跌在我們眼裡就是了。」說著要留范昆吃酒,范昆道:「我這氣填住了,那裡吃得下去。我且回去,我的衣服就托你替我收拾了,我明兒來換。有樣兒,我們再來出罷。這些事可莫要被人知道了,倒是笑話。」
  說罷,別過了白強,回到家中。他妻子蘭姐看他覺得沒精打神的,像有什麼心事的樣子。及看他身上的衣服,卻不是自己平常穿的,道:「你出什麼神哩,又是在外邊鬧出甚事來了罷?」范昆道:「沒有做甚事,我自想我的事哩。」蘭姐道:「你這衣服卻是那裡的,你的那裡去了?」答道:「方才白二說,明兒有事,要借我的穿一穿。我就換了與他了。這是白二的衣服。」說罷,蘭姐兒也就罷了。那知睡到夜裡,這范昆竟週身似燒了盆火,熱將起來。蘭姐見烙得自己皮兒疼了,知道范昆發了熱。推他醒了,問道:「你怎麼的?」范昆道:「想是日間受了涼,回家的時節,就有些不爽快,頭重眼脹心裡覺得悶昏昏的了。」一頭說著,一頭自己悔恨:「做事不曾忖量。這雌兒初次兒約他結姊妹,他不依允就是不中用的。後來又白舍了十幾兩銀子,如今還落了這樣的一個大謝程。我這病分明是被他氣著,搶了風。又在白家脫了衣服,所以發起熱來。心裡這口 悶 氣 從 那 裡 出去。」想著不覺得掉下淚來。
  次日起牀,已是撐持不住。當下請了醫生診視。一連餓了七日,那心裡始終是飽悶,全不思飲食。勉強吃些,夜裡就做寒做熱的,不得安枕。由此臥病在牀,有半月的光景。這日蘭姐起來,做了些粥,拿了一碟子小菜,叫他吃。他撐著坐了起來,吃了有半碗。手裡拈了點小菜過過口,才嚥了下去急了些兒,就嗆的咳將起來。這一咳竟咳個不住,腰兒都鉤在一團。蘭姐駭的趕上牀來,在他背上拍了幾下。只聽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來。接著又是吐了幾碗,那帳子被上,頃刻間好似繡成的一片紅錦。蘭姐見了,驚得魂都不在身上,忙出房來告訴他娘知道。
  當下范二虎的老婆,三步兩步擦進房來。不看則已,一看那眼淚不覺如泉的湧將出來。哭著道:「我的兒,你怎麼病出個段兒來。平日間也還是個壯浪身子,那裡妨你到這步地位。叫我看了把心兒都碎了。」說著,央人去縣前,叫了范二虎回來。這范二虎原知道兒子病,以為發熱不過是風寒的症候,不大要緊,也就不留心的來問他了。及到家裡有人來說道:「著速請老爹回家,哥病重了。」范二虎聽了,已是詫異,既而問:「是怎麼重?」來人把方才吐出鮮血的話說了一遍。這范二虎慌的跑了回來。老婆接著說了,自己又到牀前看過。
  請了個行時醫的來診脈,說出病原,乃是悶急傷肝而起。范二虎道:「這便道不著他的病了,我這個小兒從來沒有拘管過他。就是衙門裡辦些事,也都是現成的,並沒什麼受急受悶的去處,這肝家從何傷起?」醫生道:「我只就症論症,卻該是這個原由。至於令郎心裡的事,還要問他方得知道。你說他沒什麼悶急,你怎麼就知他沒別事哩?據我的見解卻是如此,信與不信,一聽病家做主。姑存個方兒,候高明正教罷!」說著起身走了。這裡范二虎走回兒子房中,親自問他,可有甚氣悶的事。那范昆吐得一絲兒氣力都沒有,半晌將手兒搖了一搖,只是不言語。這范二虎也無法可施,只得將藥煨了叫他吃下,那裡見一點效兒。蘭姐早已把小英兒送了給范二虎的老婆帶了,自己早晚的服侍這范昆,不在話下。
  卻說那白強,自從范昆換了衣服,總不見他來。還終日在縣前,也不見有范昆的一個影兒。暗暗的訪問他的消息,知他病在家裡。只說受了些氣,少不得有好的時節。也就耐心兒等他,橫豎有他的衣服,自己穿著哩。一日,在縣前聽得范昆得了癆症,昨兒吐了許多的鮮血,方才驚得目瞪口呆。想道:「這分明是朱大的雌兒,送了他一條命。范老大又叫我不要被人知道,他自是不能告訴人的。這場事只有我是知道他的原委的,我若走到范二虎面前,把這節事說了與他,朱大的夫妻兩口可就過不妥了。俗語說的『 公門中好修行』,我那裡不做點好事,管他們什麼勾當哩。」
  過了一日,想起范昆來,走在路上,忽然間念到:「他還借過銀子與朱大,在葛愛姑家輸去的。鬧了一頓,還了他三兩多銀子。這餘剩的,想是朱大斷不能有的還了。他這一死,那個來知道哩。我不如乘這時,走了朱大家,詐他一詐,看他可慌是不慌。他若慌了,我便叫還了他這銀子,我替他遮掩了過去。」想著一直走了朱大家來,叫開了門。原來朱大自那日向妻子發了誓,至今總不出大門,倒也安分的過了。
  當下出來,一頭遇見白強。本是賭友,只認是他來約賭。開口便道:「我是立過誓不賭錢了。」白強聽了道:「那個來叫你賭的麼,我此來是舊日的情,特報個信與你的。」朱大驚道:「報什麼信?」白強道:「你們做的事,你還推在十八兩上,裝做不識秤哩?」朱大明知是為范昆的事來的,卻斷不想到他病癆要死了呵。便道:「我們甚事,還是犯了法要收監,還是被人告犯了什麼哩?」白強道:「也差不得多少。你知道范昆在你家,被你們打了。此時害得到垂危的地位麼?」
  朱大聽了,倒駭了一跳,就賴得白點兒都沒有一個。白強道:「你倒莫要強辯了,現在糞尿的衣裳,還存在我家裡哩。昨兒他老子范二爺,到我家問:他的衣服怎麼在我家的?我卻就要將這些情節,一一的說給他聽。我一想,這話說了出來,你說范二虎可是個好惹的?因為你素昔和我共過賭,暫且沒有說出來。今兒來會你,沒有別的事,你借過他那銀子,是要還他的。他就死也閉眼了。倘若他老子曉得這些事,只怕要銀子倒是個末事,要償他兒子這條命,是不用說的。你只心裡慢慢的想想我這話,可是為及你的話。你說不依我說,將來要活不得活,要死不得死的時候,可就莫怪我了。」
  朱大聽了這一席話,就像半空中打了個霹靂。癡了半晌,就把身子都撲到地下,求他救自己命,說道:「我的性命總在哥身上,要我的錢,我和鏡子還光多著呢,從那裡弄這十多兩銀子去。既是哥念昔日相好,為及我到這樣地位,要曉得索債就是索我的命了。」白強道:「你這個人,可是不知足了。我才說得,連被你們打的事說了,眼見得要家破人亡,這就是救你不淺了。還要怎麼救你哩?那銀子原是他的,你就鑽山打洞去,總是要還他的。我這話盡足了你,我也去了。你和家裡商量了,看明兒我再過來,討你的回話。」說著別過走了。
  這裡朱大進來,將白強的話,告訴與妻子知道。他妻子出了半晌的神,道:「我說你終久總要賭出禍來,你那裡信,到此時方才知道我的話是不錯哩。你實說借了他多少銀子,還過他多少銀子哩?」朱大道:「實在借過十七兩銀子,還過三兩有零。」他妻子道:「這麼淨該十三兩有零,也還不至於要命的地位。但是輕拿了出來,這白強看著,必要想出別的事。他明兒來了,你且叫他寬個十日半月的光景,讓我們備辦了還他,卻不能一次就清結。看他怎麼說,再做計較。」朱大聽妻子這話,想是私下裡還有蓄積,就放下了心來。當晚無話。
  過了一日,白強果然來討回話。朱大出去會了道:「昨兒商量了,該他的既是不能少的,我們就備辦罷了,卻是家裡沒得現成的。還要借重,叫范爺多寬幾個日子,做個幾次兒,總清楚他的便了。」白強心下想道:「前兒他那個樣子,是沒有錢還的。今兒的口氣便不同前日,橫豎我這木鍾兒撞著就是了。那裡管他幾次哩。」說道:「你卻要寬幾日,做幾次方能夠有的還哩?」朱大道:「半月之後,還個五兩。再過半月,還個五兩。其餘三兩,約莫再寬半月,也就可以有了。」白強道:「這麼要一個半月,方能還清的。既是這樣說,你且辦去。我去向范大爺懇情罷。卻是到了期。莫要變卦了。」朱大道:「那是斷不得了,叫你放心就是了。」說罷,白強去了。
  朱大的妻子,一一都在裡邊聽了。朱大進來,他妻子拿了個金如意兒,上面嵌著一顆大珠子,遞與朱大道:「這還是我娘陪嫁的,到我出門就給了我。叫我莫要弄去的。如今沒奈何,把這點子東西賣去了,還這個孽債。約莫值得二十兩銀子,你可莫要又銀子到了手,舊病又發哩!」朱大道:「我卻不要命,就手這癢麼!」於是出去,尋人估了,珠子值十八兩,如意值五兩,果然賣了二十三兩銀子。歡天喜地的,拿了回來,交付妻子收了。
  到了半月,稱了五兩,送到白強家裡,托他還范昆。這白強得了這銀子,整整的賭了三日,輸了一釐也不曾剩。想道:「他說半月才有那五兩銀子,我卻沒本錢去翻本,怎樣是好。那裡等得他,就說是范昆病的狠,等銀子用,還在朱大家想方去。」一頭想著,一頭往朱大家來,朱大見了他,就托著范昆追逼他的銀子。朱大道:「昨兒賣出兩口櫥才得了這五兩頭,今兒那裡倒有銀子哩。這卻說不得,要緩幾日哩。總是不得過了限的日期便了。」白強那裡肯依,說了許多的話。還遲五日,來拿這五兩,方才去了。
  這白強輸了,沒錢翻本,真似無頭的蒼蠅奔來奔去的,那裡一時得安。到了第五日,清早便往朱大家來。這裡朱大卻早預備下了,給了他五兩。隨即走到葛愛姑家裡,正在一桌子的人,賭得熱鬧。白強搶到局中,就擲起來。又賭了幾日,沒出他的門。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這銀子,竟是如何來,到底如何去,又輸得分文也沒有一個。揉了一揉眼睛,垂頭喪氣的走了。這卻不好又尋朱大催逼他去的,只是耐著等到半月,拿了那零頭三兩銀子,不免又是從賭上去了。這朱大的妻子,手裡還餘了十兩銀子,和朱大商議,叫他拿去做了個小買賣,夫妻兩個卻也敷衍著過個日子。
  話分兩頭,卻說范昆自吐血之後,終日服藥醫治,總不見好。後來覺得一日重似一日,他娘已是急得耳聾眼花的,也是時常的病起來。范二虎見他們娘兒兩個,總像個燈草的人,看看是朝不保暮的了,到也不什麼傷心。縣前撞些錢在手,替他們辦些後事。這日是交冬至的節令,兒子夜裡忽然的咳了起來。驚動了范二虎,忙到他房裡來看他。未知吉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查陰事合家登鬼錄 陷良民一命喪監門


  卻說范二虎看了兒子,明是打節的樣子,臉上似白紙一般,沒有一點兒血色。眼見是不中用了。他妻子蘭姐,服侍得已是意兒懶懶的,心裡想著:「到是早些超了生,好各自奔前程的。累得自己,一日消減似一日。對著鏡子一照,那容顏兒卻是不比往日。自此推著不照應這范昆。他娘又是老病,不能經勞碌的。范昆看在眼裡,也覺得活著不如死去的乾淨。
  一日范二虎在縣前,聽得有個走無常的,姓周叫個周鬼子,常時替人查些陰事。他親家馬烏龜,卻認得這人。當下范二虎走了馬家來,托親家請了周鬼子來。告訴他兒子的病,要他查查可有什麼冤牽(愆)。周鬼子答應了道:「三日來,回話去了。」這裡范二虎又和馬烏龜說起兒子病勢,越覺得沉重。馬烏龜道:「這也是沒法的事,只好看他壽數罷了。」回到家中,婆娘接著問道:「方才范親家來找你是什麼事?可是女婿有甚變動了。」馬烏龜道:「他聽見周鬼子走無常,來托我找他去。要替女婿查些陰事。這都是無益的了,查著便怎麼,還是能有救哩?我方才說的,到這時節也沒法了。看他命根罷。」婆娘道:「癆病是有的拖哩,可憐把女兒,誤了時光。倒是早死一日,女兒早一日出頭。」馬烏龜道:「可不是這說哩。」婆娘道:「這些時乾兒子也沒來,不知往那裡去了。將來女兒也只好就跟他罷,他們還兩意相投些。就是這拖腳子小英兒,沒地方安放哩。」馬烏龜道:「這倒莫替他煩心,那個孩子長大了,必是有出息的。模樣兒又好,便是帶了去,還不落得麼。」婆娘道:「明兒你替我把乾兒子叫來,我告訴了他,看他可合意思。」
  次日,馬烏龜果真找著況家的,邀到家裡。婆娘把女婿病了,要將女兒將來跟他的話,說了一遍。況家的聽了,正中其意。說道:「只等范昆一邊死了,就一邊將妹子接了回來,和他說明此事。」說罷,況家的辭別起身。婆娘叫他時常的來走走,打聽范家的消息。況家的答應著去了。
  過了兩日,馬烏龜才下牀來,外邊有人叩門。忙來開門,不是別人,就是那走無常的周鬼子。接了進來,坐下。問他查的怎麼樣,周鬼子道:「貴親家只管叫我查他的兒子,我卻把他一家子的人都查了。卻是不 好 向 他 直 說 的哩。」馬烏龜道:「這有何妨,又不是你降的災與他的,怕什麼。你向我也可以說得哩。」周鬼子便道:「查得范二爺,一年之中遭橫身亡。他兒子死在父後娘前,妻子終歸他姓,女兒流入風花。」說罷立起身來道:「這些話,你可記著便了,斷不可告訴他的。就只把你女婿的話回復他,命絕在半年之後便是。不必多說的,我去了。」當下馬烏龜把周鬼子的話,都說與婆娘聽了,兩個驚疑不定。只得將他女婿的話,到縣前來尋著范二虎告知了。
  卻說范二虎,正在縣前忙碌碌的辦事。問起來他,只半吐半茹的。旁人背地裡告訴馬烏龜道:「你親家這事,大家替他捻著兩把汗哩。走的快,也要報個家產盡絕的。原來范二虎慣喜平地上生起波來弄些錢鈔。前兒有個富戶許大聲,現捐了職在身上。來縣中送個莊戶,差了范標的名字。這范二虎要向他索許多差錢,許大聲那裡看這范二虎在眼裡,給了他兩串錢。卻是縣尊和他有個來往,屈著情打了莊戶幾個板子,勒令退出,就把這案結了。范二虎又沒有得錢,又被他輕薄了。公事上仍是辦得這樣爽利,心裡怎麼放得過。懷恨在心,只說出了別的事,再翻他的本,又沒有個事出來。
  可巧有個江洋大盜毛蟲兒,到縣裡訊供。范二虎悄悄的,叫他扳出縣中的許大聲來,就說寄頓了金銀在他家裡。那毛蟲兒等到審的時節,果然扳出許大聲。縣官聽了,伸出舌頭半晌縮不進去。道:「這許大聲是縣裡的紳士,你莫不是仇扳他麼?」毛蟲兒道:「犯人已被拿在案,還敢妄扳人麼。只求爺爺拘來問他,便有了腳了。」當下縣裡不敢怠慢,立時標了票子,差下快手,將許大聲拿到。縣官那裡能惜半點情兒,叫聲「夾起來」,可憐這許大聲,如金似玉的身子,就無辜的遭這般刑罰,叫他如何經受得起。那夾棍才收了一把,他心裡想道:「不認時,這苦楚實在難熬,沒奈何只得屈招了。」當下畫了個押,收了監裡。後來游司游院的,又受了許多的悽惶。
  到底是皇天有眼,終久受屈的有個伸展。這許大聲到了那刑部秋審的時節,聽說這刑部大人,乃是當時的第一個清明之人。許大聲心下一想:「這個去處不叫屈,待往什麼所在去。」等到臨審,堂上總認他是強盜的窩家,預備下許多的刑具來。只聽得外邊一片聲的喊將起來,刑部官問:「是什麼人叫了?」
  皂班下來細問,竟是這許大聲。進去稟了,隨即帶了上來。問他:「為何叫喊?」這許大聲回道:「犯人本是個良民,現捐職員在身。忽有素不識面的犯盜毛蟲兒,訴稱身是窩家。若論仇扳,身實不知彼是何人。此仇是何時結的?當下縣父母不曾詳情,便加大刑,身體弱不勝拷問,只得屈認。到了這 青 天 的 案 下,不 求 伸 冤,則 至 死 此 冤 何 時 得白。」刑部大人問道:「你說不是窩家,有何證佐?」答道:「只求嚴訊犯盜毛蟲兒,可認得犯人的面貌?他若辨不出來,就是情虛是實。還求訊出主使,身的冤仇自得昭雪。」
  刑部聽了這話也是的,於是把許大聲刑具去了,換了一身衣服,立在自己公案旁邊。宣進毛蟲兒聽審,沒半個時辰,毛蟲兒上來,刑部官問道:「你為盜有幾年?搶掠了幾次?同伙究竟是多少人?」毛蟲兒一一的答了。把個許大聲的窩家就忘記了,也不曾說起。刑部官道:「你這搶劫的東西,端的有個窩聚地方哩?」回道:「有窩家,在本縣裡,李大稱家裡。」刑部官聽了,分明是個指引他扳出來的。不然是他熟識的人,為何姓名都不記得。把個許大聲竟誤做李大稱的哩。問道:「案內並沒有個李大稱,這話何來?」喚手下的人,夾將起來。毛蟲兒當下慌了手腳,想了半晌說道:「犯人記錯了,是許大聲。」刑問官道:「這許大聲是你熟識的麼?」回道:「熟識的。」於是叫他遍認堂上的人,內中可有許大聲,如其識出便是的。毛蟲兒只當刑部官詐他,認識必不得有許大聲在內。就四下裡一望道:「數內沒有許大聲。」
  刑部官看他這樣,就知許大聲受屈了。登時嚴刑處置,問道:「你扳出許大聲來,必定是受人囑托,意欲陷害這人了。那唆你扳他的卻是何人?實回上來。」毛蟲兒道:「犯人實在不認得這許大聲,乃是縣裡一個頭役,叫犯人扳他的。犯人亦不識這人,並不知他的名姓,求爺爺超生罷。」刑部聽了喝道:「且帶下去。」回過頭來,向許大聲道:「眼見你是屈了,但你平昔可有中了仇與縣裡的頭役哩?」許大聲想了半晌道:「犯人並不曾和頭役人等來往,安得有仇,這個不敢妄說。」刑部官喚了皂班禁子過來道:「許大聲實係良家,被犯盜毛蟲兒妄扳,受累年餘。如今冤已昭雪,只是主使尚未訊出,未便即行釋放。暫且鬆了刑具,寄在監裡。候本部院立著知縣來京,訊明屈招情由,再行開赦。」眾人答應了帶了許大聲下來。
  這裡刑部行文到縣裡來,要提知縣到京。范二虎聽了這信,訪知是許大聲反了招。當下慌了手腳,在縣前打聽消息。他親家馬烏龜尋著他,告訴他兒子的話,他那裡還有心緒來聽他。過了一日,知縣起身去了。一月有餘,探馬報來,老爺到京了。卻說這知縣辨錯了這誣良為盜的案,自然是先解了職的。刑部官坐堂,審這縣官也是訊不出主使來。縣官心生一計,下了堂親自進得監來。見了許大聲,滿面羞慚,先自認了錯誤。便和他細細講起,平昔甚事上中恨與頭役?這許大聲到底說沒有的事。只得又到毛蟲兒面前,問他是何人主使?毛蟲兒也說不出姓名來,但道彷彿記得個面貌,卻是黑臉的,一個大麻子,口邊絡腮鬍子,身長約有六尺。縣官聽了,問自己手下的人,這模樣是什麼人?那手下的人,那裡想得起來。如此訊了數次,終是個未了的事。
  一日許大聲睡到五更的時節,忽然醒來。自己想那平日的事,陡然想起送莊戶,縣差索錢不遂來。忖道:「難道就是這事上,中了仇與這個人麼?除了這事,卻再沒有黏著縣差的事。」到了次日,起來對禁子道:「我昨兒夜裡,想起有一件事,曾難為了一個頭役,不知可就是這人的主使,你可請縣裡老爺過來問一問。」禁子答應,去稟了知縣。那知縣得了這話,有了個頭腦,忙走來監裡,會了許大聲。說起送莊戶的事,差人索錢,不曾遂其所欲。知縣便問他可記得是那個頭役?許大聲卻是說不出來。又延挨了兩月,已是將近半年。刑部官這日復提訊問,知縣回道:「犯官心裡已有這個人,卻記不得他的姓名,只求押解了犯官和許大聲到縣,自然便有著落。」刑部官聽了,只得差人押了一員犯官一個犯人,回大縣來。
  卻說范二虎聞知老爺和許大聲押回縣裡,蹤跡主使毛蟲兒妄扳的人。他心裡就似十五個吊桶打水的,七上八下的跳個不住。要走又走不開,終日在縣前出神搗鬼的。人都知道他為這件事,那裡敢說出來。正在慌亂,本官到了,傳了書吏,查尋舊案道:「票子是差的何人?」當下查了出來,不是別人,卻就是范二虎的名字范標。立時通知新任知縣,鎖拿在縣裡。縣官一看,絡腮胡兒、黑麻子,一絲不錯。當下二人審了一堂,初時范二虎逞著自己白辯,那裡肯認。夾了一夾,還是堅執不承。知縣對新任的說道:「這卻要合解到京和毛蟲兒對質,方能有個口供出來的。」新任官聽了道:「自然是要這樣辨法的,只是許大聲受累多時,又去京裡合訊,未免被累無已了。無奈這范標熬刑不認,也只好解了去。」
  這范二虎只望受些刑罰,白賴過去。既而聽見要解往京中,這還想逃得出命來麼。不如早尋了個自盡,倒還少受些罪。又想到家裡兒子病的這樣,妻子又是伶仃。眼見兩個一死,媳婦是不用說自投門路了。這家業不久便是一空。想到這裡,那腸子似刀割的一般難過。不覺的懊恨從前所做的事,沒有一件兒存了些後道。如今弄得個沒後梢,悔已遲了。自此時常尋死覓活的。只是手足拘攣住了,沒空兒下手。這日聽得要起解了,一時急得有家難奔,想不出個計策來,脫這苦海。就望著監裡的牆,狠命的將頭撞去。那知撞的力猛了,把個天靈蓋兒都撞破了,當下腦漿迸流而死。禁子那裡提防得到,看見范二虎撞頭,急忙上前抓他,已是措手不及了,駭得魂不附體。轉過身來,跑到門上回了。知縣隨即出來驗看,也就慌得無措。和幕友們商議,重犯自盡,本官原有參罰,沒奈何只得報了個畏罪身死出去。候部文回頭再做計較。前任知縣和許大聲仍收禁中等候。
  話分兩頭,卻說范二虎撞死在監,合衙門的人都知道了。他手下的附役,急急報與他家裡。原來鎖拿范二虎的時節,媳婦因為丈夫病著,並不曾叫他知道。此時范二虎已死,不能不說。這蘭姐聽了這個信息,哭著到婆婆房裡告訴了。又來自己房中,報知范昆。娘兒們都是驚疑,看看的病症加了個幾分,那裡能收范二虎的屍去。蘭姐只得請自己的老子馬烏龜來,辦具棺木,進監裡斂了,抬出葬埋下去。沒半月的光景,范昆接著也死了。蘭姐又是料理些喪事,就只和女兒英姐過了。只剩著一個病病痛痛的婆婆,是范家的未了之事。
  這時英姐已是六歲,蘭姐想著:范家已是無人,這家業也還盡可過得。但只這樣清冷,那裡受得住。若是在這裡暗地裡和人來往,一時間露了出來,那時羞人答答的,倒反不如早些尋個久長的去處,也還可以風光得幾年。過了些時,接了自己的娘來住住,和他計議這終身的事。那知他娘早已替他打算定了,那況家的好似走馬燈一般的,在馬家討些消息。范家父子死的信,久已得著。專等這馬烏龜的婆娘,成就他們的好事。
  這日到女兒家,說起清貧難守話來。婆娘道:「你意下想跟個什麼人哩?」蘭姐也就想著況家的,倒是個舊日知心的人。才要說時,他娘卻道:「你那意兒裡的人,我可猜著了。」蘭姐道:「可是況家哥麼?他如今不知怎麼樣了,這又有好幾年沒會了。」婆娘道:「這幾時他為你的事,在我那裡來,走了少也有幾十次哩。」蘭姐道:「他來做什麼?」婆娘道:「我可早已和他講你了,他心裡恨不得一下子在一處,才是心事。所以時常問女婿的信,那知他們父子竟一齊死了。你說他可歡喜不歡喜罷。」說著小英兒從范二虎的老婆房中,跑了出來道:「不好了,快來,快來。」駭的蘭姐母女兩個,忙趕到來。未知英兒叫的甚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暗偷情枕上權消渴 明接客筵前暫了緣


  卻說英姐在祖母房中,看見祖母跌倒在地,忙叫蘭姐進來夾了起來,送上牀去。蘭姐看著這般氣色,心裡歡喜,忖道:「且耐他幾時,想是不久就下土的了。」仍舊和娘回到房中坐下。過了一日,只聽叩門的聲,蘭姐道:「想是爹來看娘的。」婆娘道:「自然是接我回去,為家下無人了。」說著一同出來,問了一聲,那門前答應的,是個少年的聲音。婆娘卻是認得道:「這是況家哥的聲兒。」蘭姐聽了,跑了幾步,開了門一看,果然況家的。接了進來,婆娘也見了道:「你怎麼得空兒,到這裡來走走的?」況家的道:「一來是記念妹子,要來問問好的。二來聽得乾娘在這裡,所以敢造次上門的。」蘭姐見他長得越覺得白胖了,身上穿的甚是齊整,不由的從心裡愛了出來。又是久旱逢甘霖的時節,叫他怎不動情呢。當下笑嘻嘻的道:「哥兒幾年不曾會了,這麼發福的樣。只說你不記得我們了,竟還肯下顧,這就足見你的心還有我了。橫豎我家裡是沒人的,裡面坐去罷。」說著大家一起,進了蘭姐的房。英姐看了不認得,蘭姐道:「哥是我娘的乾兒子。英兒做了你的乾女兒罷。」婆娘接著叫英兒叫況家的乾爹。這英兒原是個伶俐的孩子,口兒哪有個不甜。聽見叫他叫,就乾爹長、乾爹短的,叫得不住口。
  這況家的坐了半晌,蘭姐卻是忍耐不住,和娘打了個暗號兒。婆娘立起身來,帶了英兒往外邊去了。蘭姐望著況家笑道:「你今兒到這裡來,可也是想急了麼?」況家的捱到他身邊道:「一塊羊肉兒,不得到嘴,你說可急不急哩。我的好知趣的妹妹,我們今日算定個親罷。」說著摟過來親了個嘴,拉到牀邊。此時正是五月,天時向暑。衣服是單零的,就兩下解了衣裳……
  外邊英兒要來看娘,婆娘拖住了他。他哪裡依,急得哭了。婆娘叫道:「英兒要進來了!」蘭姐還捨不得下來道:「我就出來了。」說著仍舊睡下。況家的摟住他,又抽了半晌,方才撒手。蘭姐真是心滿意足,哪裡肯讓他去。摟了一會,起來對娘道:「況家哥兒今兒是留在這裡歇了。」婆娘道:「他初到這裡,街上的耳目多,恐其不便。等他來熟了,再留他罷。明兒又可以來得了。」蘭姐沒奈何,給他去了。當晚無話。
  到了次日,況家的果然來走了一回。自此之後,婆娘回了家,也時常的在范家走動。只因范二的老婆未死,不能成其夫婦。一日,是個初冬的時候,只見范二的老婆,忽然中了寒邪,又添了個冬瘟的病。害了七日,竟嗚呼哀哉的了。這蘭姐托著他老子馬烏龜和況家的,辦了後事,送下了土。過了有半個月,和況家的說了,就叫他來成就了。只說是無人倚靠,坐家招夫。這況家的,便以范家做了個家起來。英姐兒此時不叫乾爹,直捷叫起爹來了。
  自是過了幾年,馬烏龜夫婦也死了。蘭姐有二十七八歲,英姐將近十歲了。這況家的也不過才三十歲。那知他色慾過重,把個身子弄虛了,害了一場病起來。那要緊的一件東西,就似軟棉一般,總也舉不起。這蘭姐出了許多的樣子,那裡中用。況家的自己覺得無顏以對,就和蘭姐商議道:「人生在世只求的快樂,就如我和你,可真是快樂,不枉活的了。無奈得了這病,看著誤了你的光陰,我心裡也實在不安。再過兩年,你的光陰又過了,豈不可惜。你有什麼合心兒的,儘管和他快樂快樂。我卻是不怪你,只要穩便些就是了。」蘭姐道:「你這話兒倒好笑,俗語說的『 若要人莫知,除是己不為。』 又叫我做這事,又要穩便,這怎能夠呢。我想來,倒是徹徹做他一番,就安排了下半世,也還沒甚不值當的。今兒這家業已是將近光了,將來有什麼靠山哩。」況家的一想:「這話也還不錯。世間上綠帽兒是人戴的,那裡便損了英名兒哩。」
  當下商議定了,就開起個門戶。家裡僱了兩個婆子,一個上灶的,一個做事兒的。這蘭姐打扮得妖妖嬌嬌的,不時來門前賣些俏兒。不上半月,四下裡傳道:「范二虎的媳婦,此時大做了。昨兒見他立在門前,到甚是可看哩。」由此說到那些風流子弟們的耳朵中來。漸漸的,門前熱鬧起來。他一個人那裡應酬得來,聽得有個揚州的莫麗兒,是絕精的色藝。就地上尋人的,接了家裡來。又接了個蘇州的,什麼閻六兒,和蘭姐共是三個粉頭。人都叫蘭姐家裡是范家,從不見有說姓況的。這況家倒也暗地裡歡喜。蘭姐自己做得了意,看著女兒也長的有個樣子。想道:「再過三五年,英姐上來,可不又有了個幫手了麼。」免不得時常整理他,修飾的像個玉人兒一般的。這英兒卻也受得打扮,分外顯得嬌嫩起來。到了十二三歲,眉眼兒已解得傳些情了。
  話休絮煩,卻說那朱應言,自從范昆鬧了一場,被白強詐了十多兩銀子,自己發了恨,不做這些邪路上的事。他妻子又給他十兩銀子做生意,於是死心踏地地,守了兩年。生意也漸漸做順了,尋起兩百銀子,就把買賣做擴充起來,竟成了個局面。一日,聽得人說道:「范二虎犯了事,連個縣官被他帶累去了。」朱大心裡道:「我為他兒子的事,提著心兒。惟恐他知道了來尋事,我如今這可把心放下去了。」過了一日,又聽得范二虎撞死在監裡,那心下越覺得開展了。又聽得新任官,因他自盡還要參罰哩。現今詳文到部,監著前任縣官,和被累的許大聲,候回文便知端的。又過了些時,聽得回文,新任官罰俸一年,前任革職,許大聲釋放寧家,毛蟲兒立時正了法。後來又有人傳說,范昆也死了,他妻子跟了個舊相好的什麼姓況的了。及到這馬蘭姐,大開了門戶,家裡倒像興旺的,賓客不離門,也就傳到朱大耳朵裡頭。
  朱大回了家,無事和自己的妻子閒話道:「你知道那范昆家裡,如今竟是怎麼樣了?」他妻子道: 「想是也不好哩。」朱大道:「他父子遭橫事,先後死了。這范昆的妻兒,就坐嫁招了個丈夫在家裡。人說這人和女的未嫁在范家時節,就私合上了的。這也罷了,那知道況家的招了他,不是自己用的。此時這根竿子已是豎得高高的了。」說著笑了。他妻子道:「難道討個烏龜做不成?」朱大道:「可不是這麼哩。」他妻子聽了心裡道:「這個真是古人說的不錯:『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說罷,講了些生意的話。
  次日,朱大正要出門的時節,來了三個客人,買他的貨,只得留住坐下。原來他們這個生意,是外京的客來買貨,賣主總要備個席款待他的。朱大平昔也是這個例,所以當下接了,便要請他們吃飯。客人知道有例的,也都看做當然的事。於是坐了說些閒話。三個人道:「我們前兒在院子裡,吃了一次的酒。那個粉頭要算縣裡好些的哩。朱爺可到過麼?」朱大道: 「客人說的卻是姓什麼哩?」三個人道:「外邊總說他是范家,我們問他起來卻姓況。想是人都傳說錯了。」朱大聽了道:「若是這個人家,我們是知道的。實在是姓范,因為這粉頭目今跟了姓況的,所以改了姓。外邊人只還認是范家呢。其實是不錯的。」說著朱大想道:「橫豎是要請你們吃的,不如就和他們到那裡去辦酒罷。」於是,接口道:「客人既是說這個粉頭好,我今兒就請到那裡坐坐。只是不恭些,要客人們包涵的。」三個人謙了一會子。
  大家起身,一徑走到馬蘭姐家裡,說了進去。先是蘭姐出來接著,倒了一巡茶。又是各人一個蓋碗,碗裡放了幾個松子兒。大家吃過說了些趣話。朱大也道了姓,只做素不相識的樣子。蘭姐卻也不知,他就是從前丈夫的冤家。少頃,莫麗兒、閻六兒接著出來,請教了坐下。都是打扮得十分齊整。朱大看了詫異道:「怎麼還有這兩個的,難道范二虎的女兒不成?」及問了姐(姓)名,方知是外邊垛來的。既而又是一巡蓋杯兒上來。接著一個婆子,走過蘭姐身邊說道:「今兒爺們辦什麼樣兒的東道哩?請個是,好叫外面辦去的。」朱大聽了,忙向身上摸出兩錠銀子來道:「且拿去辦著,晚上一起算賬就是了。」婆子應了一聲,走過來接了去。這裡說說笑笑的,一時排上飯來,大家一桌兒吃了。麗兒、六兒先進去淨手,眾人和蘭姐說道:「我們今兒四位,你這裡只得三個人,晚上怎麼樣哩?」蘭姐道:「新近蘇州來了個周翠兒,是我們這閻姑娘的乾妹子。人品比他強多著呢。就叫人去接來,可不是四個了麼。總叫快去接了來。」
  說著和蘭姐進了閻六兒房中,他正在那裡添妝哩。香爐內點著些速香餅兒。幾上一個磁人,只見那口裡噴出煙來,香的撲人的鼻子。蘭姐上前,和六兒耳邊說了幾句話就出去。婆子送進茶來,大家吃了。六兒道:「爺們莫笑我們不大潔淨。」眾人道:「這樣水晶宮似的,還說不潔,真是造孽的話了。」正在說笑著,莫麗兒進來。下邊坐的一個客,攙了他的手兒一拉,在自己膝上坐下道:「莫姑娘我是留住了。」六兒笑道:「可是我說爺們嫌我哩,像莫姐姐就早有人定下他了。」上邊的客人接口道:「你莫吃醋,有我哩。」也就拉了去,連著坐了,一手去他袖裡摸了半晌。蘭姐進來笑道:「做甚麼這樣的親熱哩?你們也太急了。」麗兒道:「我看你是個正經人,今兒斷不和人親熱的。」說著大家笑了。蘭姐道:「請到我的房裡坐坐去,莫要叫這臊貨要臉。」一手拉著朱大道:「走』。」朱大只得立起身來,那三個客人也就跟著,和麗兒、六兒一同到了蘭姐房中。
  那知他房裡,卻早坐著個嫩小嬌俏的人兒在那裡。看他年紀不過十四五歲,生的卻是長大。一個瓜子臉兒,兩眼盈盈,滿面堆著笑,見了人忙站在旁邊。眾人見他,那個不嘖嘖稱羨道:「這樣的女兒,幾曾經見過哩。真是:『 盧家讓爾三分俏,西子羞他一段嬌。』」蘭姐見眾人驚歎,笑著道:「這是小女英兒。孩子家,又粗又蠢,爺們不要見笑。那裡經當得這樣的褒獎哩。」大家才知是他的女兒,於是坐下。英兒慢慢的拿了個水煙袋兒,各人送了一袋煙,仍舊慢慢的走下來,那雙手兒伸出來,就似初出水的一節嫩藕。十指兒纖纖的,頭上兩鬢邊,垂著些短髮。他輕輕的,舉起手來一掠,坐在下邊。眾人不轉睛的,只是望著他。
  蘭姐方欲說話,只聽婆子在房門口來道:「奶奶,周姑娘到了。」蘭姐忙起身出去接了進來。果然是個苗條的粉頭,勝似六兒品貌。一個客見了道:「這是我的了,你們都先揀了的。」那兩個沒得話說,道:「這個自然是你的了。」朱爺不用說,是老闆陪他。朱大道:「客們盡著揀去,我是不拘得的。」蘭姐道:「朱爺我們本地人,應該配本地人的。他們是別處來的,也叫那別處來的配他。」說著捂了嘴笑個不住。三個粉頭笑著道:「這個壞人,開口就把人開心。你一時不討人的便宜,心裡就過不去了。」六兒向著客人道:「他才說你們是別處來的,你們都受麼?」三個客道:「回來的時節,托我們這朱爺翻他的位便是了。話兒讓他說句,也沒甚要緊的。」蘭姐道:「阿彌陀佛,我這位爺再不拿人出氣的。」說得大家笑了。
  看看到晚,外面點起燈來,照的屋裡明晃晃的。大家出去坐席,各人帶下一個粉頭,吃了半晌酒,行起令來。上坐的客道:「我們不會拉文的,今兒總要吃的足食足兵才罷,不許半途而廢的。有一個想哀而不傷,就罰他個『 三杯和萬事』可是這麼說?」眾人笑著應了。他道:「這就我來行令。」舉起杯來莫麗兒斟了酒,他就乾了,道:「我們是三拳兩勝,輸的吃酒,贏的唱。有不會的,自己的姑娘代。卻是也要吃個『三杯和萬事』的。」於是合二坐的客,划了三杯(拳)輸了,將酒吃過。叫二坐的唱,那客道:「只好周姑娘代了,我吃三杯罷。」翠兒就叫六兒吹著,唱了個「長情短情」的一隻曲子。二坐的又和三坐的客,划了起來。三拳卻又是二坐贏的,三坐的吃了酒。周翠兒道:「這次卻要尋別人代了?」莫麗兒道:「你倒還乖哩?」二坐的客斟起酒來道:「還是一客不煩二主罷。」翠兒只得又唱了個「好姐姐」的一隻曲子。然後三坐的和朱大划,朱大故意的輸了與他。自己吃的酒,閻六兒代那客唱。
  如此吃到有二更天。眾人道:「酒是不吃了,我們還是歇了去,還是走哩?」朱大不好說走的,道:「這是不敢勉強,要聽客們的尊便。客們要歇,我自然是在此奉陪的。」上坐的客道:「還是改日罷,今兒貨還沒有談哩。」大家就立起身來。婆子站在蘭姐背後,朱大一眼望見,拿了一包銀子十四兩重,遞與他道:「你拿去分分罷。」婆子接了過去。四個粉頭過來,謝了一聲。大家走了。要知後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獲異藥公子乍試方 破新瓜女兒初進喜


  卻說眾客和朱大出了門來,走著說:「買的貨約了日期,兑銀子交貨。」不在話下。這裡蘭姐送了周翠兒一錠銀子,打發他去了。自己也落了五六錠銀子。回到房中見了女兒,因為日間客們贊他的好,分外的珍重他。外邊的人傳了出去,說:「蘭姐有個女兒,叫小英姐兒,年才二八,還沒有梳籠過的。自此又添了多少的客,總要來看這小粉頭。一日來了個公子,跟了兩個篾片,兩個服侍的家人到來。蘭姐帶了女兒,出去接客。閻六兒、莫麗兒,也出來見了客。大家坐下,說了姓。這公子卻不是別人,就是縣裡有名的鄉紳,姓鄒的。那篾片一個姓屈,一個姓龐。蘭姐看了這主顧兒有局面,就另眼看待起來。這公子只和小英兒說些話,並不來理論這兩個粉頭。姓屈的這人,笑著向小英兒道:「今兒你的喜事到了,真是造化,遇見了這位。」英兒聽了紅了臉,低頭不語。蘭姐道:「老爺們看顧他,只是孩子氣哩。」說著,婆子出來,請裡面吃茶。屈龐二人陪了進來。鄒公子走到裡邊,三個粉頭和英兒跟了進來,分上下坐下。卻是絕精的一桌茶碟子,極細的銀針茶,悶送了上來。吃了些茶食,龐爺道:「我們這鄒老爺,今兒來到這裡,是聞英姐的名兒來的。聽得英姐不曾梳籠的,帶了個元寶來,替他取個利市兒。」說著,回頭向那家人道:「可拿過來。」果真的,家人送了個五十兩的大元寶上來。蘭姐見了,也就沒有不依的。笑道:「小女今兒卻還年幼,既是老爺垂盼,須得擇個日子,請老爺來梳籠他便了。」屈爺道:「只要你允了,就是擇個好日子,也不妨礙。」說著,叫婆子拿了皇曆過來,送與鄒公子看。公子接來手裡,揭開一看道:「今兒是十一,這十五倒是個上好的日子。」屈爺道:「正好了,又是個團圓的兆頭。就是十五罷。」
  當下吃了茶,坐了一會子,排上酒餚。閻六兒和莫麗兒唱了幾套曲子。屈龐二人又叫他兩個吹著,請教鄒公子一支。公子頓開喉嚨,唱了個「翠鳳毛翎」一闋,大家贊了一氣的好。公子叫屈龐二人唱,二人道:「珠玉在前,我們這有腔無板的,那裡跟得上哩。」謙了半晌,只得每人唱了一隻。公子道:「英姐如此妙齡,自是音律好的,為何不當筵獻出 技 來?」英 姐 羞 顏 微 露,低 了 頭 兒。蘭 姐 接 口 道:「小女從沒見過眾客,今因老爺們到來,方才出面的。孩子家怕丑,所以問著話兒,不曾答應。曲子是學了兩支兒,卻還不曾道地。今兒老爺垂青在他身上,分外不好意思唱了。容日再獻醜罷。還是閻姐姐、莫姐姐接了起來,大家重複再唱他一支。」說著笑了一聲道:「我這話兒真正大膽,罰一杯。」果真自己拿起壺,斟了酒乾過,覆了一覆。眾人見他說了,都道:「罷了,他又罰了酒,我們說不得是要唱的。」閻、莫二人先唱,屈、龐二人後唱。鄒公子又被眾人勸了一番,只得也唱了。又吃了幾巡酒。
  這公子叫了家人上來道:「我今兒在這裡宿了,明早帶了轎來接便了。」家人答應個是,一齊去了。公子道:「莫姑娘陪了我罷。」向著屈爺道: 「你要那個哩?」屈爺道:「龐二兄先說。」龐爺又叫他揀,兩個尊了一會子。公子道:「就說了罷,那裡這麼謙哩。」屈爺聽了忙道:「既是龐二兄不說時,我便是閻姑娘了。」龐爺道:「我正要說范姑娘的,可是天遂人願麼。」說的大家笑了,於是散了坐。公子拉了英姐的手,連著自己坐下,摸著他的手,笑道:「你可疼我不疼我哩?」英姐微笑了一笑。蘭姐道:「老爺怎麼這樣說,只是老爺疼他些,可知是他的福哩。」說著送上茶來,各人的婆子,跟在身邊伺候著。
  又坐了一時,公子站了起來,道:「我們房裡去坐罷。」屈、龐二人忙道:「莫姑娘過來陪了去。」一個婆子拿著個明角罩的燈在前,一個婆子提了個小圓宮燈兒,接著來照公子進房。莫姑娘緊緊的,跟著公子走到自己房中。婆子丟了燈,遞茶遞煙。吃了一巡,公子又坐著和麗兒說了些風情的話,關了房門。外邊聽得公子安置了,屈、龐二人才和六兒、蘭姐進房。英姐自去宿了,不題。
  到了次日,鄒公子的家人,早已備了轎來接,屈、龐二人和公子一同起身。約了十五,仍是三人到此歇宿。蘭姐和六兒、麗兒送了出門。麗兒想著夜來的話,不敢洩露。只看英兒是怎麼個接待。看看過了兩日,正是月滿良辰,鄒公子仍舊和屈、龐二人到了。原來青樓中,女子初接客的時節,也同出閣的女子一般,妝奩等物以及牀帳被褥,俱是制辦的齊全。這日也算個喜日子,大家總要賀他。名為梳籠,又叫做上頭。當下蘭姐兒得過鄒公子的聘禮,免不得和況家的商量著,辦了些妝奩什物,出了個房,鋪設的齊齊整整起來。英姐聽得鄒公子到了,不好意思,羞的不敢出來。蘭姐進到裡面道:「好姐兒,不要這樣怕丑,過了今兒,就是和姐姐們一樣了。英兒此時情竇已是開的,聽了這話,不知有多少好處在後面哩。只得依了蘭姐的話,站起身來。一個婆子走來扶住他,攙了出來。見過公子,就下首坐了。屈、龐二人笑道:「今兒看你更比前兒不同了,那眉梢兒上都是堆著的喜氣哩。」公子和眾粉頭聽了,都笑了起來。英兒心裡也覺得歡喜,只是不好見於顏色的。微微低著些頭,越顯的那嬌嫩模樣,叫人憐愛不了。少頃,周翠兒到來,替英姐賀喜來的。接著又是什麼王彩兒、吳蓮兒,都是賀喜。蘭姐款住,就叫他在此陪親。也有認識公子的,也有和公子有染的,都坐在一處,說說笑笑。時常的來英姐身邊,你也替他掠掠鬢,我也替他理理衫的,照應了一日。
  看看到晚,燈火兒點起,似白晝一般。排了兩席酒,蘭姐道:「老爺們莫見笑,我這是做慶的筵席。回來英姐兒還要敬鄒老爺一杯兒,卻在房裡排了。」說著,鄒公子坐了上席,翠兒和那來的兩個陪了。下席兒屈、龐二人和家裡的兩個坐了。蘭姐自己插在上席,敬公子的酒,那三個接著陪。這公子心裡想著踏花,屈意兒奉承些。不在話下。
  卻說英姐,到坐席的時節,婆子攙了他進房中,吃了些東西。替他重勻粉面,再整衣妝。將一個珠冠兒,放在鏡台前,專候公子進來好上頭的。又停了一時,一個婆子來說道:「進來了。」說著,英姐站了旁邊。蘭姐陪著公子來了。一進了房,那香兒撲鼻子不散,真是銷魂。兩個婆子將桌子放在房中間,齊齊的排了兩支紅燭的下面。須臾桌子排得滿滿的,都是些精巧的碟子。
  屈、龐二人和眾粉頭,接著進來觀玩。公子道:「我們都坐下吃一杯就是了,不必這樣禮數,我也不耐煩的。」蘭姐只得請二人旁坐了。下面是翠兒和英姐,公子坐了上面。翠兒道:「我代英姐敬罷。」說著站起來,斟了公子的酒,英兒略站了一站。屈、龐二人也斟了,陪著吃過。又吃了幾杯,屈、龐二人覺得公子的酒有了。道:「我們看上頭罷。」公子道:「酒不吃了,好得狠。」大家站起身,婆子上來撤了席。蘭姐向公子屈了一屈膝道:「借老爺貴手替女兒上頭罷。」公子攙住他,自己到鏡台邊,拿起珠冠來。婆子扶過英姐,就近著公子,叫他將珠冠上了頭。就接過來,仍舊放在鏡台邊,就卸了妝。眾人出房。一個婆子請姐兒沐浴,英姐略見了個意兒。婆子們隨即收拾了,也出得房來,掩上了門。
  公子想起前和麗兒話來,果真怕他半夜跑出去,自己過來把門扣上了,拉著英兒的手,到牀前坐下。英兒羞得臉兒低住了。公子替他解了鈕釦兒,露出粉白胸膛,卻是大紅滿花裝香的夾紗兜肚,掩住身子。英兒略略的將手來隔住他。公子忙解了他裙兒,抱他上了牀。自己脫了外件,也和袴兒。上去道:「你家媽媽和姐姐們那麼大方,你怎麼這樣小氣哩?」英姐微笑了一笑。公子道:「你今兒疼我些,我還有許多的好處給你哩。」英姐聽了,把臉歪了過去。公子替他解了袴子,他把身子捱了半晌,方才褪去了半邊。
  公子興發,自己去了袴子,乘勢分起他兩腿,對著便刺……只見英兒叫了一聲「哎喲」,那口兒緊閉,早已疼得暈了過去。公子看了,不見他再動一動,……只覺那氣兒,卻是冰冷的,從鼻子裡出來,方才驚慌起來。忙下身來,將他兩腿放下,自己下得牀來,仍舊去搖了他一搖,哪裡能動一動。又將燈燭上牀去一照,已是一絲兒氣都沒了。當下駭得牙打得顫了起來。急急開出門,喚起婆子來。且叫他莫驚動了蘭姐,且進到房裡來看。這英姐,不知死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驚奇遇蘭姐欲婁身 遭惡客英兒將出閣


  卻說鄒公子和英姐掩了房門,眾人退出。外邊來的三個粉頭,漸次的來接去了。這屈、龐二人商議道:「他們還有幾日的鬧哩,我們且回去,明兒再來罷。」說著站起來要走,蘭姐那裡捨得他二人去,上前攔住道:「這個時候,還往那裡去。是要在這裡歇的。」大家拉扯了半晌,屈、龐道:「明兒鄒老爺是必不能就去的,我們好歹明兒來過夜就是了。」蘭姐不得已,讓他們和公子的家人去了。蘭姐送了客回來,又照應著婆子,收拾些傢伙,然後和閻、莫二人各自回房。只剩了英姐的兩個婆子,伺候房中的客。各人正在睡得寂靜,忽然鄒公子開了房門,慌慌張張地喚婆子。婆子聽得公子叫喚,不知就裡。只道是英姐決裂,忙來房前問甚麼事。公子抖著說道:「你們進來看看,姐兒是怎麼的。」婆子進得房來,拿了燈燭,上牀看那英姐兒。將燈一照,只見臉上一點兒血色沒有,眼睛兒和牙關都是緊緊的閉著。又將燈照到下面,那腿一隻還是赤條條的。往他那私處一望,不望則已,望了兩個婆子吐舌不迭,只見陰門裂了有一寸來長的一個口子。婆子急急替他穿上¥子,仍放了下去。兩個商量著,傾了些滾湯兒來。一個上牀去,撬開了牙關,一個將滾湯灌下些去。停了半晌,英姐微微的歎了一口氣。婆子知道他醒了過來,公子方才略放了一點兒心。這裡婆子忙上牀叫喚,他卻不答應,又過了一會子,漸漸有呻吟的氣息,就忙著煨起米湯來,放些蓮子在內。頃刻,傾了半碗米湯來,叫英姐吃,仍然扶住他勉強飲了兩口。下邊卻是漓淋不止,哪裡轉動得。登時似生長了孩子的一般,坐起草來。
  看看天色已明了,婆子悄悄給了蘭姐兒的信。蘭姐聽了,駭了一驚道:「這人是什麼樣的貨兒,這個厲害的哩。前兒和莫姑娘歇了,他並不曾道了半個字兒。這是什麼講究?」立時叫了婆子,請過莫姑娘來。蘭姐問道:「姐姐前天和這個人兒過了一夜,他卻是個甚貨兒,你可知今兒弄出一段子奇聞來了。」麗兒道:「什麼奇聞,我並沒有見他的異處,只不過略強壯些兒。今兒小姐兒卻怎樣哩?」蘭姐將婆子說的述了一遍,大家詫異不了。
  蘭姐梳洗了出來,走到英姐房中。公子卻是坐在下邊出神。蘭姐請了個安,公子道:「今兒倒叫我下不來的了,這是怎麼說的。」蘭姐道:「老爺只管放心,姐兒初次兒經歷,這也是不免的。想是養息兩日,自然好了。只是到帶累老爺受驚。」公子見他這話越覺得過意不去,道:「既是這麼,好好的服侍他,我那裡拿幾十兩銀子你用便了。」
  蘭姐謝了一聲,來看那英姐,此時面色雖是回了過來,到底是血氣耗散了的,仍然是乾白著臉。他心裡有不自在的去處,羞答答的,只是說不出來,自己忍著些。當下蘭姐叫他一聲,卻慢慢地把個臉兒轉向裡邊去。蘭姐知他羞澀,也就罷了。走了過來,陪著公子。心下想道:「這人到底有些蹊蹺,麗兒方才不肯說,只道了個略強壯些,不知是怎麼樣的強。我倒要看他一看,方能放得下這心去。」一邊想著,一邊款了公子吃了早茶,吩咐婆子料理午飯。公子便要起身,蘭姐道:「老爺今兒要去了,就是怪著姐兒了。雖是不能陪著老爺,這例兒是要原全的。多則一個月,少也要三日,方才放老爺去的哩。」說著屈、龐二人和鄒公子的家人都來了。公子隨喚家人,去家裡拿兩百銀子來。家人答應著去了。頃刻到來,公子叫他拿五十兩給了蘭姐,餘者還帶在身邊。
  卻說屈、龐二人,早已在外邊得著夜間的信,裝做不知。說說笑笑的,吃過了早膳。蘭姐請眾人鬥牌,於是公子和屈、龐二人,蘭姐陪著坐下。四個人鬥了一會子牌。閻、莫二人在旁觀玩到歇局,公子輸了十來兩銀子,屈爺輸了五兩。龐爺贏了四兩,拿了二兩給兩個粉頭,二兩給眾婆子們,公子喚家人過來,連屈爺輸的一起拿了出來,交與蘭姐。此時已是黃昏,婆子們排上酒餚,大家坐了。免不得閻、莫二人唱些曲子,歡飲了一會子。屈、龐二人意欲起身,蘭姐道:「昨兒說過,今日是不去的,叫兩個姐姐奉陪就是了。老爺屈著些,在我那裡安置罷。只是不潔些。」公子心裡還想和麗兒睡,怎當得蘭姐這樣慇懃,不好啟齒,只得依允了。屈爺在六兒房裡,龐爺在麗兒房裡。蘭姐陪了鄒公子在自己房中來。家人吃了下席,回去不題。
  這裡蘭姐房中的婆子,舀了湯來,兩人淨了手,扣上了房門。蘭姐笑著道:「老爺的貴體怎麼這樣的經當不住哩。昨兒麗姐說起,實在的壯大,所以我今兒 要 領 領 老 爺 的教。」公子笑道:「你莫要像麗兒,半夜叫起饒命來哩。」蘭姐聽了,方知麗兒卻也受不的,他還說略強壯些哩。怪不得英姐兒弄得這樣了。」心下就記了莫家的壞處,道:「侍我慢慢地和他計較。」看官們,鄒公子如此物事,連麗兒都免戰了,為何蘭姐心裡卻不怕哩。原來這蘭姐本是個好淫的女子,經歷了多少的人,那心中覺得總不暢美。難得有這樣的材料,那有個不動心的。
  當下請公子解衣上牀,他自己忙御妝伺候……公子興至,一泄如注。摟住了睡了一覺。
  蘭姐醒來,將手兒下邊去一摸,那被兒都是濕了。忙拿布抹去。忖道:「真是至寶,便死在他身上,也是甘心的。那裡去尋這樣的貨哩。」又想著:「他才幹得甚覺暢徹,必是沒有和他合得來的。我想這煙花裡面,終久不是著腳安身的所在。莫若跟了他,將來諒不得到無所歸著的地位。只是英兒又被他黏了身,名分上不好看像,這怎麼樣哩?且讓我探探他看,再做計較。」
  當下向公子道:「爺今兒還暢意麼?」公子道:「這番真是今生第一夜了。」蘭姐道:「難道就沒有合爺意的人麼?」公子道:「便是沒有遇著哩。」蘭姐道:「外邊的不中意,家裡的想是服侍熟了。」公子道:「妾是有兩個,從前倒也罷了,如今卻不曾近他的身去。」蘭姐聽了詫異道:「這話又是怎麼哩?」公子道: 「實對你說,我這物事是受了異術的。」蘭姐驚訝不已,道:「今兒有了我們這樣的跟了爺,可還過得哩?」公子知他有個從良的意思,自己弄得高不合低不就的,也恨不得要個淫浪些的做個對兒。
  當下聽得蘭姐的話就道:「莫不你有個要跟我的意兒麼?」蘭姐道:「我卻這麼想著,不知爺的意思以為何如?」公子道:「你若果真的話,我有甚麼不願意的哩。但只你現在有個丈夫,又有這個女兒,一身到有這些的牽扯,怎麼離得開去。」蘭姐道:「爺這個不用煩心的,我家裡的原是個廢人。只要給他些,叫他有的吃、有的穿,他就說的來了。這英姐兒,明兒養息好了,配個小子兒,也就叫他去了。有什麼丟不了的哩。只是爺可有變動哩?」公子道:「兩意相投,有什麼變動,你只安好他們妥當便了。」蘭姐聽了,登時下牀來向公子磕了個頭。公子忙扶起他來。蘭姐散了發,剪下一縷兒青絲來結了。叫公子做個聘訂,公子收了。一宿晚景題過。
  卻說次日蘭姐起來,叫婆子問了,英姐可曾下牀。婆子道:「下來了,看那轉身還有些吃力哩。」蘭姐道:「你去說,叫他不要勞動。安靜兩日,自然好了。」婆子答應去了。蘭姐梳洗了,公子起來盥漱過,出來和屈、龐一處坐了。三個粉頭仍舊陪住。蘭姐心裡,只是運籌著自己的事,想著先發付英兒,再做去處。卻眼前有甚麼人兒可配哩?忽然想起,周翠兒有個兄弟,叫什麼周鳳官的,現做個唱的,人品兒是不消說齊整的。就是娶了英兒過去,跟著翠兒做些買賣,也顧不得這些了。
  當下叫婆子接了周姑娘來,和他商量一件事,婆子去了半晌,翠兒到了。見過眾客。蘭姐款了在自己房裡坐下,謝了他前兒的賀禮,接著道:「請姐姐過來,沒有別的。昨兒英姐已是過了喜日,我想到底女兒家是留不住的,要替他尋個頭路。不知可合姐姐的意兒,想把他給了你兄弟鳳官,只是配不上些。」翠兒一想:「英姐的顏色是自己知道的,做這件事兒,自是去得。難得他出了口,還有甚麼不允的。」就道:「奶奶這是什麼話,就是我家這兄弟不配多著哩。」兩個謙了一會子,就約著擇日,下個聘禮。蘭姐道:「我這女兒既給了你,只聽你的意兒。要娶時就娶過去,並不留他在家裡做襯兒的。」翠兒聽了,更是歡喜。說罷起身。蘭姐留他坐坐,翠兒執意的要去,只得送他去了。
  這裡蘭姐隨即喚了況家的來,告訴他把英兒給了周翠兒的兄弟周鳳官。況家的聽了,詫異道:「怎麼姐兒才接濟上來,就給了人去呢?」蘭姐道:「不要說他給了人,連我還要去哩。」況家的不知就裡,只道蘭姐一時動了什麼氣,那裡敢再出半點氣兒道:「奶奶做主便是,還有錯的麼。我是沒甚主意的。」蘭姐道:「我才的話,句句是實在的。你莫要錯認是氣話哩。我叫你來正是要商量我們好散的話。」況家的聽了,就似弔在冷水盆裡的,只管出神。蘭姐道:「你莫出神哩,當初我們在一處,原不是什麼明媒正娶的,不過也是一時兩下裡合意兒做了對。今兒我這身子似飄蓬的一般。將來有了年紀,拿不得做不得,到底有甚靠山。所以想起來,不若乘著這時節,各自尋個生路去罷。我也替你想了,在這裡這個屋子是給你的,還有百拾兩銀子給你做個穿吃的根基兒。這可不枉了舊日相好的情意了。你的心裡以為何如?」況家的道:「奶奶說了,還有甚麼講哩。只是丟得我太冷淡些兒。」蘭姐道:「這樣待你還說冷淡哩,你想想你掙了多少給我。我今兒這三五百銀子的事,也夠你一輩子覓哩。話兒我已說過了,你自己打算去罷。」說著況家的出去了。蘭姐仍舊出來,陪三個客說些閒話。公子看著蘭姐,知道是為夜來的話,忙著安放那兩個了。到晚屈、龐二人回去,公子仍是喚去家人,自己和蘭姐歇宿不題。
  卻說周翠兒得了蘭姐的話,隨即回家歡天喜地地,告訴了鳳官一遍。那鳳官也聞得范家英姐的容顏齊整,聽了正中其意,就和姐兒商議下訂的日期,忙著打了些金銀首飾之類。過了兩日,叫了家裡婆子來到范家,通知了下訂的日期。蘭姐應允了。此時鄒公子已是回去,靜聽蘭姐這裡發了兩個拖腳,然後接他家去。
  這蘭姐巴不得一下子,把英姐送了出去。見英姐已是養得身子似復了原的,就進來和他說道:「姐兒這兩日可平復了哩?」英姐微微地點了頭。蘭姐道:「姐兒喜日已是過了,我想替你結個親事,到底才成局面。昨兒和周家姐姐說起,他的兄弟甚是伶俐,人品兒也還看的,我就做了主,把你來許了他。他今兒叫婆子給了信,擇了日子下訂。你的意兒怎麼的哩?」英姐聽了沒有不允的,低了頭只不言語。蘭姐還絮叨的問,英姐道:「娘做了主,又來問我做什麼?我知道甚哩?」蘭姐知他沒得話說,那心方才放下了。要知後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得嬌妻暢偕鸞鳳侶 進雙美大興溫柔鄉


  卻說英姐養息得漸就平復,心中想道:「男子家不成總是這樣物事麼?怎麼我初次兒,便撞著了這個魔頭哩。」正在胡思亂想,他娘蘭姐走來,告訴他周翠兒那裡,擇日下訂的話。這就是女大當嫁,天經地義的事。這英兒有什麼的說哩。且又聽得鳳官這小子是個唱的,必是個清俊的人兒了,心下倒也十分合意。話休絮煩,卻說蘭姐,自從那日夜裡,和鄒公子私下裡結了約。這兩日是有客來,不親自出來接待,就叫六兒、麗兒兩上應酬著門面。不在話下。
  又過了兩日,這日正是英兒下訂的日期。周翠兒自己坐了轎子,兩上婆子跟著,捧了四個紅包,一徑往范家走來。蘭姐出來,接了進去。各人賀了個喜,說些謙讓的話。將紅包送上,不過是些喜茶果品首飾簪環之類。蘭姐隨即喚婆子們收下。進去扶了英姐出來,見過翠兒。兩下裡行了禮坐下。六兒笑著道:「鳳官兒,今年也是十六歲。配了我家這個姐兒,真是一對兒了。」翠兒接著道:「論起我們那個兄弟來,和姐兒站在一堆兒,倒也還是個郎才女貌哩。」說著大家笑了一回,蘭姐喚婆子排了茶碟兒,眾人陪著吃了些茶食。接著排上飯來,翠兒不好推辭,只得略用了些,就要起身。
  蘭姐忙著料理些回盤的東西,收拾停當。翠兒道:「奶奶不用費這個心罷,倒叫我們不安的了。」蘭姐謙了一會子,翠兒道:「奶奶前兒曾說的,給了我家的兄弟,就不拘早晚,叫我們成就了,是沒得話說的。昨兒和鳳官兒商量著,若論年紀正是青春的時節。我們家也沒甚多人,即是奶奶這麼說時,倒是早點兒給他們做一處罷。」說著摸出個吉期的單兒來,道:「若蒙奶奶慨允了,這裡擇了個日子,下月正好大利。」蘭姐心裡,巴不得一下子發付了,就好料理著自己動身的,那裡還有不依的哩。聽了翠兒的話,忙來接過單子,道:「姐姐說了便是,我這裡沒有不允的。卻是甚期兒哩?」翠兒道:「上面寫得明白,是出了月第三日。」蘭姐道:「這麼是初三了。今兒是十六,相去只得十六七日。罷了,也還 預 備 得 來。只 是 沒 甚 的 陪 送。姐 姐 卻 莫 笑 話哩。」翠兒道:「這是怎麼說起,奶奶到說這樣的話,我們有什麼來到奶奶哩。」說著作辭去了。
  這裡英兒也知道那周家要來娶他了。蘭姐不免想著發送英兒的物事,不時的備辦些。六兒、麗兒兩個背地裡議論道:「周家是那裡的造化,平白的一朵花兒才放,就送了與他。怪不得急忙要了過去。不知奶奶是個什麼意兒?」麗兒道:「想是前兒遇了鄒爺,把他弄怕了,不敢留他了罷。」六兒道:「怕他了,為甚麼還要在自己房裡去哩?」麗兒道:「你可就沒遇他的事,說起來也是個奇文哩。」六兒道:「我正要問你,卻是甚麼貨兒,這麼利害呢?」麗兒笑的捂著嘴道:「告訴了你卻莫要慌,那裡尋個棒槌子、絲瓜去哩。」六兒道:「也虧你受用了。」麗兒道:「告訴你也不信,那日我並不曾沾了身哩。」六兒道:「這可就是謊了,你不近他,他怎麼就罷了麼?」麗兒道:「他原是纏住了不放的,我說明兒對奶奶說,叫姐兒知道了,他就慌的不敢近我了。後來我所以就沒講的。這卻不是奇文哩。你道他這物事,怎麼這樣壯大的。他說遇了什麼異人傳授他的。還說些話,叫他來配合英姐。又是什麼年二八,你說可是奇文麼?如今奶奶和鄒爺過了兩日,不知得了甚秘訣。想是兩意相投的光景。只怕明兒奶奶還從了他哩。」六兒聽了,卻也有些可疑。道:「若是這樣,我們就要散了。你明兒怎樣哩?」麗兒道:「散了時,我們可就到周家住去。」六兒道: 「我也是這麼想著。」這裡兩個私議,不題。
  卻說英姐被鄒公子梳籠之後,外邊都知這范家新上來個小粉頭。有知道英姐的,都道:「那個小女兒,倒好個頭臉,如今也接客了。不數日,傳遍了這縣裡。有風流的子弟們,總想著和英兒親近。這日,有個縣裡的少爺,在外邊聽得,范家的英兒,年才十六,新近上了頭。這少君悄悄的帶了個長隨,來到范家。莫麗兒出去接著,那少君坐下,略說了幾句話。長隨上來,向麗兒道:「你家有個英姐,喚他出來,少爺特為他來的。」麗兒聽說是縣裡少爺,不敢怠慢,忙進來告訴了蘭姐。
  當下蘭姐恐怕英兒不出去,惹出事來。只得來和英姐說知了。英兒心裡想道:「過周家去沒多時了,倘又被他弄得似前兒那場,怎麼樣哩?」就推辭不肯接見,蘭姐道:「這個人是縣裡的人,你不去時,帶累了我哩。說不的要出去的。好姐兒,莫要難我的心了。」麗兒在旁道:「姐兒放心去的,這一次不比前兒了。」蘭姐聽了這話,想起前兒的鄒公子,卻也是他不說,被英兒吃了個苦。今兒他又來說好看話兒了。才要搶白他兩句,一想外面的客坐在那裡,不便閒話,就接著催英兒去。
  英兒勉強站了起身,歎了一口氣,重新理了衣裳。麗兒幫著整齊了頭面。婆子跟著,一齊出到外邊,見過客坐在下邊。麗兒笑著道:「這姐兒不慣見客,少爺莫怪他禮兒不週哩。」這少爺接著說了些趣話兒,看看已是赤烏西墜的時光。不消說蘭姐在裡邊,安排了酒席出來,麗兒和英兒陪了少爺吃了些酒。少爺道:「我們是不能過夜的,今兒留個相罷,過一日再來暢聚便了。說著站起來,麗兒叫婆子們,照著少爺和姐兒進房。這裡麗兒款了長隨,和他吃了一回酒。那長隨免不得和麗兒乾了一節事。
  卻說少爺和英兒進了房。英兒還是羞澀的,做不出來。少爺知他嬌嫩,拉到牀邊,替他解了小衣兒放倒。……少爺知道英兒情竇初開,不忍拂其美意。貼住他身子,停了一會兒,方才撒手。英兒忙將布兒,自己抹了番,婆子舀進水來,兩個都洗淨了。坐下吃了杯茶兒起身。英兒送了出來,這里長隨丟了相銀,跟著去了。
  蘭姐出來,問了英兒,身上沒甚事,放下心去。大家安置英兒進得房來,吃了這一次甜頭,心下想道:「原來這件事,竟這麼有趣。俗語說的『 頭難』 兩字是不錯了。我過了那一個關兒,此後諒是不怕的了。怎樣能和方才這個人兒睡一夜,也還可以徹徹的領略些好處。」自此時常想著這事。
  過了幾日,那周家送了些衣裳過來,又是許多的首飾。這算是行過個禮來。
  又過了幾日,這日正是初三日了。蘭姐早已安排些發送英兒,當下喚人送了過去。到下午的時節,翠兒坐了轎,來范家迎接英兒過去。另有一乘新紅的轎子,給英兒坐。這裡忙著替他上了頭,沐浴過了。翠兒看著坐下轎子,自己辭別蘭姐回去。隨後蘭姐也坐了轎,親自送英兒。到門,翠兒接著,一同扶了英兒進房,和鳳官在牀邊坐了一坐,然後設起席來。鳳官、英姐上邊坐了,蘭姐和翠兒兩旁陪著,吃了個合巹杯兒。翠兒又敬蘭姐一杯。這蘭姐起身回去,翠兒送了。進來安放鳳官和英兒,替他掩了門,叫他們就臥。鳳官自己去了外件的衣服,來替英兒解妝。英兒觀看鳳官,果然一個白面後生。眼留嬌態,口若施朱,真是不挽簪髻的處子一般,心下十分的愛戀。
  當下兩個上了牀,鳳官原是解事的小子,見了這樣如花似玉的女兒,雖是自己將來不能受用,且求眼下的樂趣。英兒也急欲試他本事,不用勉強自己歪了下去。鳳官替他去了¥子,自己也精著下截。燭光之下,一對嫩白的身子,疊起股來。那知這鳳官年未弱冠,那物事兒尚未長足。英兒已是經過兩番的,見他如此渺小,心下登時不快起來。鳳官才要盡興,卻被英兒一動,歪了過去,那裡還能夠和他親熱。當下鳳官只得下了身來,分頭而臥。次日翠兒來到房中,見英兒神色不樂,自然是夜來不相得了。叫了鳳官,到自己房裡,問他端的。鳳官把夜來的事,述了一遍。翠兒聽了,存在心裡,也不言語。少頃,打發了兄弟,上范家的門去來拜見。蘭姐留著吃了晚酒。回家不題。
  卻說蘭姐發送了女兒出去,過了一日,就備了個席,請出麗兒、六兒來道:「姐姐們在這裡只是怠慢,今兒英兒已出了閣。我想這門戶兒也接濟不來,莫要誤了姐姐。這縣裡有名的門頭盡多,那裡不可出個色?終年在這裡埋沒著,叫我心裡也不安。今兒這杯酒兒,盡些坐主的心。明兒兩個姐姐便打算了,好別尋安身的去處。」麗兒道:「在這裡叫奶奶照應著,有什麼話說哩。既是奶奶怕煩了,我們自然別處去的。又做什麼拘這個禮哩。」大家說著,吃了些酒。當日門前清靜,兩個仍舊歸房,商量齊投翠兒那裡去。
  這裡蘭姐發付兩個粉頭,就喚了況家的進來,拿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出來給了他道:「這個算我贖身的罷,明兒等我去了,這屋子出了讓你,只是你自來沒個事業,靠我們撞兩個錢,就過了這些年來。此後也要自己想個出路,莫要把這銀子混花了,可不能夠再有了哩。你拿去罷,不要忘了我這話兒。」況家的聽了,不由的眼中流下淚來,道:「奶奶這樣疼顧我,叫我如何捨得散哩。沒奈何只得領著奶奶的罷了。只是奶奶這一去,我也不能久了。」蘭姐聽說,也不由的傷起心來,道:「這卻不是我樂意的,眼下又沒個一兒半女,將來下半世,叫怎麼個看的過,你只好好的過。我有好處時,少不得也時常喚人來照看你便了。」況家兒道:「若得奶奶這般用心,可知是我的造化了。」說著收了銀子出去。
  蘭姐進房,吩咐婆子道:「明兒替我暗暗的去鄒老爺那裡,告訴他:『姐兒昨兒已是過周家那邊去了,家裡兩個姑娘也打發他別處去。況家的給了他銀子,和他說明了,再沒話說。只候著老爺這裡的信,好過來的。』 婆子一一的答應了。到了次日早晨,婆子不待蘭姐叫喚,就一徑尋到鄒府來。門上的問了他,何處來的?知道是院子裡的婆子,想是來尋主顧兒的。就道:「老爺昨兒不曾回來,不知今兒可見得著面哩。」婆子道:「老爺回時,費老爹的心,替我說一聲,是范家奶奶叫我來的,他就明白了。門上的答應著,婆子只得回來,通知了蘭姐。接著六兒和麗兒出來做別道:「我們今兒權且往周姐姐那裡去住著,又帶著看姐兒去。」蘭姐口裡雖是不說,心中卻也捨不得兩個散去。只是說過的話,不能又轉回來,只得讓她們去了。兩個於是坐了轎,到周家來。翠兒不知就裡,接了進來,只說蘭姐叫了來看英兒的。坐定了,六兒把蘭姐的話,細述了一遍。大家才曉得,他和鄒爺得了意,起了個從良的念頭了。當下英姐也聽在心裡,道:「怪不得,慌忙來把我送出在這裡,原來是這個意兒。只是況家的現在活著,又怎麼發付他哩?」接著聽見,翠兒就留住兩個在家裡。想道:「這裡卻又熱鬧起來了。」
  到晚間悄悄的問麗兒,況家的做何安放?麗兒道:「聽說屋子明兒讓他住,給了他些銀子,叫他自己過去了。」英兒道:「卻是跟了什麼人去哩?」麗兒道:「說起真是一段奇事,你道跟的是誰?就是梳籠你的那人了。」英兒聽了想道:「那麼物事,怎樣就合上了卦的。」笑著道:「你前兒和那人過了一夜,到沒有動了心哩?」麗兒道:「叫你得知,我那時才不急壞了哩!那裡受的,我就服了多少的下氣兒,他方離了身。我就替你捻著兩把兒汗的。那知竟是奶奶的對子,不知奶奶是什麼東西哩!」說著兩個笑了。
  麗兒接著道:「你鳳官兒可還好麼?」英兒把臉一轉道:「真是個人樣兒了,還不把我悶壞了哩。」麗兒道:「就是英姐兒莫忙著,周姐姐接了你過來,你道是給鳳官兒的麼?少不得叫你應酬些客的。那時好叫你取些樂,就也不枉了這青春的了。今兒我們在這裡,怕不比他一個人的時,多些子弟來往麼。」英兒道:「這次兒不要又像前兒那人的,來把蛋我們上了。」說著笑了。翠兒走來,見他們正談得入彀,就叫麗兒在這裡和英兒歇,自己和六兒兩個一房睡了。次日出了兩個房,讓六兒、麗兒住下。不知後事,且聽分解。

第十五回     通消息惹恨花容損 計葬埋轉眼燕巢空


  卻說周翠兒家裡,又添了兩個粉頭,頓覺興旺起來。鳳官在外邊,做個龍陽君的後身,倒也不大和英兒做對。英兒漸漸,跟著翠兒做些風流的生意。這翠兒得了英兒,卻似珍寶的一般,替他抬些聲價,有好主顧兒,方才叫他出來接待。一日,那屈、龐二人,同了一個客來到周家。翠兒接著,那個客說起姓來,就是縣中的大商,叫做八路黃。因他走的地方多,沒有一路不是這黃家的貨,所以外邊有這個號兒。這客就是黃家的一位子弟,新近和屈、龐二人相交起來。聽他說,范家的英姐兒怎麼樣好,就和他尋覓到這裡來。當下六兒、麗兒和英兒都出來見了。屈、龐俱是熟識的,說起范家的話來道:「你們知道蘭姐,如今已是到了鄒老爺家裡了。」原來閻、莫兩個粉頭,出了范家的門。蘭姐接連喚婆子,走到鄒爺家裡,給了他的信,三日後就來接了過去。如今范家,竟是燕去巢空,門堪羅雀了。大家歎息了一回。
  英兒聽了,也自己暗地裡感傷。想著:「我的身子,將來又不知是怎樣的結局哩。」眾人見他沒精打采的,只道他不樂見人。屈、龐二人道:「今兒黃大爺是特為你來的,你還該親熱些哩。」英兒忙笑了,站起身來,挨近黃爺身邊道:「大爺莫要聽他們的話,這屈爺和龐爺兩個慣會說巧話兒,奚落人的。你叫我怎麼樣,才是親熱哩?」說得大家笑了起來。翠兒知道是要辦酒的,望著婆子努了一個嘴,婆子們會意下去,吩咐了辦席。這裡又說些風趣話兒,看看安排了酒果上來,黃爺坐在右首,屈、龐二人坐左首,六兒、麗兒坐在上邊。黃爺道:「英姐是要和我坐的。」屈、龐二人在旁接著,叫英兒坐右首底下,英兒只得坐下。二人笑道:「你才說怎樣是親熱,就是這樣是親熱了。」英兒瞅了他一眼,捂著嘴兒笑了。翠兒下席相陪。
  吃了一巡酒,上了菜來,大家舉了一舉箸。英兒敬了大家的酒。屈爺道:「我們這樣吃的不開爽,黃大爺發個號,我們大家送你上任。」說著,眾人乾了。杯子復到黃爺面前,黃爺道:「屈爺開的口,就從屈爺起,我卻不先出令的。」龐爺道:「大爺行過,屈爺少不的是要行的。如今舉一不舉二了。」說著望英兒努努嘴。英兒早已會意,站起來拿了酒道:「大爺爽些罷,我來敬你吃。吃了好叫我們聽令的。將杯兒送到黃爺口邊,黃爺只得吃了。想了半晌道:「要我行令麼,大家架起三籌。」眾人果然架了起來。
  黃爺自己也架了,道:「第一籌,說個魚兒不見魚,錯了罰一杯。我說個螺絲青,消一籌。門面酒隨量的,我卻吃半杯。」屈爺道:「有令先交了。」拿著壺要斟自己的酒。黃爺道:「令是魚貫而入的,你就這樣才長,也要略候一候著。」說著回過臉來,向著英兒道:「你說你的,莫聽他的話。」屈爺道:「可是你們真是一對了,我們做了個厭物了。先是他叫你莫聽我們,這回不是你叫他莫聽我們了。」說得英兒紅了臉,忙將壺自己斟了酒,說道:「我說個比目罷,消一籌。」說著吃了酒。屈爺笑得勾著腰道:』 真正不怕丑的,坐在那一塊子,還要說比目哩。」六兒笑道:「屈爺真會說巧話,大爺還要出個告示,禁止喧嘩才好哩。」翠兒接著道:「這該輪到我了,說個什麼哩?罷了,跟了大爺的罷。就是月下白,可使得?」黃爺道:「很好哩。」翠兒就落了一籌,吃了些酒。送壺與龐爺,龐爺接著道:「我卻沒有的說,怎麼樣哩?」黃爺道:「不說吃兩杯過罷。」龐爺想了一回道:「我說坐山虎了。」黃爺道:「真會想的,眼面前的有許多,為甚不說。吃了門面,送壺罷。」龐爺也落一籌。吃了,送過壺來。屈爺道:「我的一個,竟沒有人說。你們聽著,我是矢混子。」大家聽了笑得眼淚兒都出來了。道:「他是矢混子。」黃爺道:「你這樣醃(名字。」屈爺笑道:「這原是說了大家笑一笑有趣些。」麗兒接著說了個草鞋底。六兒說道:「都被你們說了,我卻又是個笑話哩。」眾人道:「盡說的,只要是個魚便是了。」六兒捂著嘴笑道:「矢放屁。」說得大家又笑個不住。
  黃爺道:「第二籌猜個瓜子兒,猜著吃了門面過去。猜不著吃個皮杯兒。」屈、龐二人道:「這個有趣,我們來。」說著,大家拿了個瓜子在手裡。先就是黃爺和英兒猜,兩下出了拳。英兒叫黃爺先說,黃爺道:「我說是雙的。」英兒把拳一放,黃爺看了一個空,自己卻是有瓜子的。笑道:「我輸了,英姐給我個皮杯罷。」英兒果真銜了一杯酒,餵了黃爺嘴裡。龐爺道:「你看這樣才是親熱哩!」英兒該和翠兒來,翠兒道:「我們各人吃一杯罷,讓我和龐爺猜了。」兩個隨即吃了。龐爺的拳早已出來了,翠兒也出了拳。翠兒道:「我卻先說。」龐爺道:「使得。」翠兒就說了個單的。龐爺把手一伸,是個瓜子。翠兒是空拳。黃爺道:「龐爺送皮杯罷。」龐爺也銜了酒,送到翠兒口裡。翠兒吃了,笑道:「回來我是要出財了,吃了皮杯兒哩。」龐爺道:「我和莫姑娘猜,屈爺和閻姑娘猜罷。」黃爺道:「你們就怕吃個皮杯的,就 是 這 樣 了。」麗 兒 猜 單 的 竟 是 個 單。龐 爺 道:「好了,我也吃人的了。」麗兒站起,銜了酒走過來,遞了他嘴裡,仍舊坐了。屈爺伸了個拳,對著六兒道:「我是說雙的。」六兒開了是瓜子,屈爺也是一個瓜子。六兒笑道:「我來接了。」說著走到屈爺旁邊,屈爺一把拉他坐在膝子。銜了酒,給他吃了。六兒笑著道:「你這個人真壞得緊。」說著回到自己坐上,和黃爺猜,又是黃爺輸了。
  六兒銜著送了酒。黃爺吃了道:「二籌終了。三籌是要似我者不罰酒。」說了,自己站在椅上,將左腳兒搭在桌邊上。手裡拿了壺,自己斟了一杯酒,吃了坐下。眾人道:「這個大爺是新樣兒弄人了。」屈、龐二人道:「也是要遵的,你們不聽說得『 令官放屁如打雷』 麼。」英兒也站起來,將左邊一隻小腳兒,搭上桌邊。只見金蓮不滿三寸,穿的是燈紅四面花的繡鞋,魚白撒花的褶袴,密合拖須的帶子,微露著片金大鑲的紫綢¥腳兒,真是叫人銷魂。黃爺看了,暗暗的將手在後邊摸了一回。英兒推做不知似的,吃了酒下來,仍舊坐了。翠兒也照樣子吃了一杯。龐、屈二人接著也是行了。麗兒道:「我們臉丑已是不怕笑了,還要看我們的腳兒,好把爺們牙兒笑落了的。」黃爺道:「不遵令的,我們大家來抬他的腳兒,也要叫他給我們看看的。」兩個粉頭,只得也站起,搭著腳吃了酒,然後終令。
  又囑了一回,散著坐了。翠兒道:「黃大爺是在英姐房裡歇的。屈爺和龐爺卻是在那裡歇哩?」龐爺道:「我們有老意的。」翠兒知道二人和莫、閻兩個有事,就不贅了。少頃,英兒和婆子走上來,請黃爺進房。三人各自跟了粉頭往裡邊去。這裡翠兒自己回房不題。
  卻說英兒,接了黃爺到房裡。黃爺往他牀上一倒,道:「今兒倒像醉了。」英兒走近牀邊貼著坐下,道:「大爺只這麼個小量兒麼?」說著掀起他的外件來,貼身卻是個暖肚兒,撒的滿花在上面。就隨手兒解了他的小衣,撫摸了一番。黃爺興發,先在牀沿上乾了一回。然後解衣而臥,又和英兒乾了起來。英兒正在妙齡,自是情濃,不可遏止。這黃爺在煙花裡面,遇了這樣嬌嫩女兒,叫他怎不分外的動興。兩個真是如魚似水,過了一夜。到次日,又住了一日,方才散了。這裡英姐,跟著翠兒,習學得風流,自是一日慣熟一日的了。
  話分兩頭,卻說蘭姐離了院子,來到鄒公子家裡。這公子原是個有情的種子,枕席上自不必說。只是他宅裡,到底是個世家之後,規矩卻是嚴肅,妾媵們不得平行起坐。終日惟有在房中,不能妄走一步。蘭姐平昔自己施為慣了,一到鄒府裡面,就似雀兒入了籠的一般。雖是夜來有些樂趣,怎敵得這日間的冷落。心裡想道:「還是在外邊,可以自便。怎奈既已進了門來,勢不能再理舊事。」
  正在這裡感念著,忽然外面傳了進來說:「有個婆子在外面,要求見馬姨奶奶的面說些話。」家裡老娘,說到蘭姐面前。蘭姐立時驚疑不定道:「我到這裡,外邊絕的了。怎麼有婆子要來見我哩?」想道:「或是英兒那裡的人,來看問我的?我正要訪問他,近來在周翠兒那裡是何舉動。」隨即喚了老娘,叫把外面的婆子帶子進來。老婆去了半晌,和一個婆子到來。原來就是舊日服侍他的人。當下婆子問了蘭姐一個好,看著蘭姐容顏竟是消減了一半,不似在外邊的風致了。
  蘭姐道:「今兒你來這裡,有甚話說哩?」婆子道:「奶奶自從過來,時常的想著要來請個安,總也沒空兒。昨兒走那邊門前過,原是過熟的所在,就進去看看況大爺。那知他近來得了病,臥在牀上。有個少年的小子,在旁邊服侍他。他見了我,就不由的落下淚來。道:『你還不忘舊意,來看我。可憐我,今兒這般孤淒了。心裡想著,還要和奶奶會一面兒卻是不能了。眼見得死了,也沒人來顧的。』 說著托了我來告訴奶奶一聲。到底是夫妻一場,將來給個人去收斂了他,叫他有個埋葬處。我說奶奶素日不是那忘情的,我替你求求奶奶去,所以才過來見奶奶的。」蘭姐心裡聽了這話,也過意不去,道:「這裡叫我喚誰照顧他後事去哩。沒奈何還是往周姑娘那裡和英姐商量,叫他覓個人罷。這裡我給他個葬埋的銀子。」說著拿了兩個包,約莫二十兩重,遞與婆子道:「就給你去交付了英姐,說是我托他做的事,諒他也該照應去。」又給了婆子一塊銀子,婆子答應著接了,謝了一聲去了。蘭姐獨坐在房中,想起況家的,當初在馬家和他厚的情意。及到後來,聽他做事不曾道了一個不字。今兒就一下子,撇了他走開了,其實的對他不住。這裡蘭姐悔恨不題。
  卻說況家的,自從粉頭風流雲散之後,只剩了他一人,守著冷清的這所院落。口裡也說不來,只得存在心裡。終日氣悶,原是有病的人,又加了個似膈非膈的症候,飲食只是吃不下去,所以拖得身子睡倒了。這日遇著婆子,又悲傷了一回。那病似山倒的一般,哼了一晝夜,一個小子看守著。到次日竟是活不成的了。那婆子方才出了鄒府的門,拿了銀子,只說來告訴了況家的,再到英兒那裡去的。那知到了他家,已是直僵的臥在牀上了。問那小子道:「他會過媽媽就不住的哼了起來,足足哼了一晝夜。到今兒早晨,就斷痰了。婆子只得急忙的拿了銀子,到周翠兒家裡。見了英姐,卻是出脫得越顯得俊俏了。不暇和他細說,道:「你知道況大爺(以下原缺)
第十六回     晤親人口敘別離情 履佛地魂消因果事


  卻說翠兒和英姐聽了鳳官的話,兩個驚訝不了。道:「況家爹得了奶奶的銀子,那裡受用著就去了。如今那屋子又毀了,真是桑田滄海變得這樣的迅速。」閻六兒、莫麗兒接著也聽在心裡,各自傷感不題。
  過了兩日,英兒方才梳洗事畢,外面傳進來說:「鄒府的一個姨奶奶,打發了個老娘在這裡,問范家的姐兒英兒,知道是蘭姐那裡的人。」連忙道:「喚他進來罷了。」少頃,婆子領了到英兒面前。那個老娘道:「這可就是范家姐兒了?」婆子道:「正是的。」老娘道:「好一個人品兒,那裡尋月宮裡面嫦娥去哩。姐兒今兒青春十幾歲了?」英兒笑道:「這個老娘,也不知來做甚的,自己先搗上些鬼。」
  老娘也笑了道:「正是見了姐兒,叫我都動了些春興,連來意兒都忘記了。姐兒可曉得,我是你家奶奶房裡的人麼。今兒姨奶奶喚我來看看你的。問你前兒媽媽可有托你什麼事?」英兒道:「來了,那件事兒,是我家裡的人去辦了。叫奶奶放心罷,都是自己親身到的。」老娘道:「這件事是了,還有話兒哩。姨奶奶說,在那裡時常的記念著你,要來和你會會,卻是不能。昨兒和老爺說,要往城外娘娘廟裡,酬個宿願,老爺已是依允了,給他去的。姨奶奶今兒特喚我來這裡,約了姐兒是必要往那裡去見一面的。還有許多的話,要和你說哩。」
  英兒聽了,心裡也想著見蘭姐。道:「我可做不得主哩,你且坐了,讓我和我家裡姐姐說去。」說著走到翠兒這邊來,道:「我家奶奶喚了個老娘在這裡,說明兒約了我,往城外娘娘廟裡,見奶奶一面,還有些話說。我告訴老娘說:我不能做主。不知姐姐可許我去哩?」翠兒道:「既是奶奶要會你,自是有什麼話說。明兒坐了轎去便是了。我到也想著見見奶奶,只是明兒,和你恐有話說,我去了不便。你替我們問個安罷。」英兒答應了,過來叫老娘回復蘭姐,明兒准在娘娘廟會。
  老娘回鄒府來,將英兒的話述了一遍。又道:「姨奶奶的這姐兒,真是好個品貌。我一見就驚得身子酥了半邊。怎怪得那些少年小子們,見了不動火哩!」蘭姐笑道:「你這老貨兒,也特沒正經了,就說的這樣浪法。」老娘道:「姨奶奶莫說我的心歪,我還呆想的,這樣人兒前世裡不知怎麼修的,今生變了這樣的俊物來。如我們這等人,真是臭皮囊了。自己站在姐兒一處,也覺得醃(不了的。」蘭姐笑道:「你真呆了,也不知想到那裡去了。」說著,理拾些衣服首飾明兒穿戴。一宿無話。
  到了次日早晨,蘭姐梳洗了。外邊備了轎子,老娘和一個老成的家人跟著。蘭姐出來上了轎,取路到娘娘廟來。這英姐兒還不曾到,只得權坐了一間淨室裡面。一個廟祝送了茶來自去,這裡老娘服侍。少頃,英兒到了。廟祝也讓到淨室裡來。蘭姐和他見了,未及開言,只見英兒秋水含情,春山浮翠,面似梨花還雨,口如櫻粒未施朱。比那前兒在家的時節,添了許多的嬌容,顯出十分的媚態。英兒看蘭姐,卻是眉間留秋怨,面上溢春愁,清減處緊了腰圍,消瘦時寬了玉肌。比那在外邊的光景,掩卻一段風姿,損卻三分體態。當下一個是心中驚喜,一個是暗裡猜疑。
  相對了半晌,蘭姐方說道:「姐兒在周家裡,想是還過得好。我自從進得鄒府,只說離了風塵,圖得清閒瀟散些的。那知被那裡拘束得,一步兒都不能亂走。前兒自己主張慣的,那裡受得這般囚困。」說著眼淚兒不由的落了下來。英兒聽了,也自悲愴。兩個掩面兒泣了一回。英兒道:「自從出了屋子,不曾見娘一面。今兒乍會,卻是駭了一跳。那知消瘦得這般樣子,心裡早知是在那裡過不慣了。前兒媽媽來說娘的話,拿了二十兩銀子,發送況家爹。隨即叫了鳳官去料理了,送下了土。」蘭姐方知,況家的已是死了。
  英兒接著道:「娘還不知道哩。娘去後,聽得況家爹,帶了個兒子,前兒沒了。這孩子和一群光棍兒,在屋裡不知是賭,又不知是幹什麼的。就失了火,燒成一片空地。鳳官來家說起,我們方才知道。娘想是信兒也 得 不 著 一 個 的了。」蘭姐道:「原來是人亡家破了。可憐我哪裡曉得。我只說出來,見了你問問那屋子,況家爹死了,你們可就歸了去,也還值兩百銀子哩。竟是瓦解的,真正可歎。」兩個坐了一回,蘭姐又問了他,跟著翠兒,又添了閻、莫二人,大開門戶。自己心裡到豔羨了一番。只是籠中之雀,再不能夠飛翔的了。正在這裡講著,外邊跟來的家人,進來說道:「姨奶奶還沒有進香哩,來的卻有好些時了。回去恐老爺怪的。」
  蘭姐只得站了起來,帶了英兒,叫老娘引著拜佛去。原來這座廟宇,卻是沒有後路。只就前面樓,上下兩間。樓上供著的是一尊娘娘,下面是一尊立身的韋陀。當下廟祝打掃潔淨,點起香來,在那裡伺候。老娘引進蘭姐和英兒來,先上樓去娘娘面前禮拜。這英兒走著,心裡詫異道:「這個所在恍惚似到過的麼,為何這樣眼熟的哩。」跟著蘭姐拜了,瞻仰那娘娘的聖像。英兒上前掀起幔子來,往那座下一看,心裡不覺的動了一動,登時驚慌了。連忙放下幔子,忖道:「這裡神靈甚是畏人,怎麼見了就叫人懍懍的。」
  一頭想著,一頭仍舊隨蘭姐下得樓來,到韋陀前下拜。英兒恰才走到韋陀殿下,不由得身上打了個噤。抬頭望那韋陀像時,心裡分外的搖了一搖。頭上一昏,幾乎撲在地上。老娘在旁看著,忙來扶住道:「姐兒腳太小了,走了這幾步兒,就站不住了。」英兒卻閉了眼,不言語。心裡原是明白,想道:「這樣是何道理,難道我們身上不潔,污了福地不成。」少頃蘭姐拜過,老娘攙住英兒上去。英兒勉強拜了,卻總是老娘扶持著他。
  蘭姐看他不似先前的氣色,不便忙問。和他仍到淨室裡面坐下,道:「姐兒心裡不自在麼?怎麼這時節沒大神氣的哩。」英兒道:「頭上覺得昏昏的。」就把方才佛前的事,說了一遍。蘭姐怕他昨兒應酬了客,道:「佛地原是要潔淨的,姐兒身上可有不潔的事哩。」英兒道:「沒有甚不潔的所在,昨兒因為要進香,特特的還洗浴了哩。」蘭姐摸不著頭腦,連英兒也不知什麼前因。
  蘭姐見廟祝站在外邊,喚他問道:「廟裡神聖威靈,我們姐兒,不知怎麼觸犯了,叫頭兒昏昏的。你們是服侍神聖慣的,可替 他 去 禱 告 了。求 賞 他 沒 事,明 兒 是 要 來 酬 謝的。」廟祝道:「叫奶奶得知,我們這韋陀真是活神哩。二十年前,這太虛洞裡有一條白花蛇,能變形害人。不知怎麼觸了雷神的怒,來要擊殺他。你說他可有神通罷,一遁就在我們這座娘娘的龕下躲了。雷神在空中轟轟的,一時那裡覓他得著。只聽後來,接連兩個閃,那雷響了一聲,就天開雲霽了。我們上晚香,走到韋陀面前。只見那根杵上,戳著一條小花蛇,卻是燒的斷頭斷尾的。這也還不知道菩薩靈驗,及至仰起頭來,看那頂上的板,就是一個大洞。奶奶才進去就沒有看見麼?這就是韋陀顯聖,見那蛇躲住,他將這杵戳出他來,叫雷神擊的。自此之後,廟裡托著娘娘的福,香火盛到如今。你說可靈不靈罷?既是姑娘解犯了,讓我去求求菩薩就好了。」蘭姐聽著這廟祝的話,吐舌兒不迭。英兒只覺得那頭上,聽他一句,就似針戳的疼一下子。這裡說罷,蘭姐要起身回去。英兒還坐著不動,蘭姐只得催他走。英兒才要起時,那裡站得起來。沒奈何扶住老娘,一步一步地出來上了轎。蘭姐自和老娘家人回去不題。
  卻說英兒在轎子內,坐也坐不住,歪在裡面。轎夫抬了他回去。翠兒出來接著,見英兒如此氣象,駭了一跳,問道:「這卻是怎樣的,好好的出去,為何這樣的回來哩?」婆子急急的來攙扶英兒出轎,卻是動也不能一動。添了兩個人,夾住他抱到他房裡,放在牀上。然後細問根由。跟去的人道:「到了的時節,在淨室裡和范家的奶奶兩個講了半晌的話。還是他那裡跟來的,催促了兩三遍,才起身到樓上樓下燒了一氣的香。及到出來,只見鄒府的老娘扶住姐兒,聽說是勞動了。頭有些暈,只得又到淨室裡去,歇了半晌。范家的奶奶說,怕是身上不潔,衝犯了神道。叫了廟祝,去在神前禱告,道:明兒姐兒好了,還要酬謝去哩。」翠兒聽了,也認是觸犯了。忙著:「可有禱告了哩?」跟去的道:「奶奶交代了,我們就起身了。卻不知禱告了是沒有。」
  翠兒只得且進房裡來看英兒。但見昏臥在牀,問著他全然不應。叫婆子出去喚人,請個醫生來診視他。婆子答應著去了,約莫有二個時辰,外面說進來,請了個姓方的醫生,現在外面。翠兒忙叫請了進來。少頃一個婆子,領到房中。翠兒見了,將方才的話告訴了一遍。醫生一邊聽著,一邊來診英兒的脈。診了半日道:「這是奇怪,怎麼脈兒都絕了哩?」翠兒拿這英兒,如同至寶一般。聽了醫生說無脈,這還有什麼中用哩。當下驚得哭將起來道:「先生莫要大意了,早晨還是個清清白白的人。方才頃刻的工夫,病勢就這樣的兇險哩?」醫生道:「想是脈兒伏住了,只等明兒看,可有轉機。如果再是這樣,卻就救不得了。」說著鳳官也得了信,回來看這英兒。一頭遇見醫生,又講了一會,浼他用藥。醫生道:「脈息不顯,這藥怎麼用哩。要只明兒再看。」說著起身去了。
  這裡度了些米湯兒下去,有頓飯的工夫,略略的回了些。眼兒微睜了一睜,只是話兒一句沒有說。問著他那頭略動動兒。知道英兒心下還明白,就讓他安靜了一會了。大家出去,留了個婆子在房裡。
  翠兒和眾人,在外間屋裡坐下,向著閻、莫二人道:「姐姐們在那邊時,可知這姐兒有這頭暈的病沒有?」二人道:「從沒有聽見過他頭暈哩。」鳳官道:「或是在廟裡撞著什麼邪神,也未可知。明兒叫了城外頭霸王廟的道士來禳解,看是何如?」翠兒道:「這倒是個主意,你也歇去罷。明兒就好早些出城的。」說罷,重複到房裡來看了,還是昏睡著。就各自歸房去了。鳳官仍舊外邊去宿。
  到了次日,鳳官自往城外霸王廟來。道士正在那裡煉著汞哩。鳳官見了說道:「妻子因進香,在廟中不知撞了什麼神,登時昏暈起來,今兒一日一夜,沒有醒了過來。請醫生來看他,都說是沒有脈,不能下藥。因此來拜求師父的救援。」道士道:「你才說是撞了神,也不到得人事昏迷,一晝夜兒都不醒哩。這卻別有什麼冤牽(愆) 哩。讓貧道去替他陽(禳)解了看。」說著就和他走,也不用什麼鐃鈸之類,就一徑進城。
  到了周家,鳳官引了進屋。翠兒出來見了。道士一看,知是門戶人家,道:「病人的房在那裡?」鳳官引了進去。道士站在牀前,看那英姐似弱柳眠風,疾鶯墮雨。忙將兩眼緊閉,口裡念動真言。鳳官在旁,也聽不出念的是些什麼。念了兩個時辰,看那英兒在牀上,身子動了一動,眼兒一睜,仍然閉上了。道士住了聲半晌道:「人是回來了,你們只好好待他罷。」就往外走。鳳官還要款住,問他這話是怎麼說。那道士再不能夠說了,只得急急的,拿了銀子謝他。道士道:「這個我那裡多著哩,你將去燒些香便了。」說著,一直去了。
  鳳官送了回來,翠兒問道:「方才道士卻有些奇怪哩,把個姐兒念動了,又念睜了眼,他說回來了。想是在廟中駭了,魂兒落 在 那 裡 了。又 說 好 好 的 待 他,這 話 是 怎 麼 說哩?」鳳官道:「正是不解他這話,要問他時他只不說,給他銀子又不收。真正的奇了。」翠兒和鳳官,說著走進房來。婆子道:「姐兒好了,方才手兒也動了。」翠兒忙到牀前,英兒眼又睜了一睜。翠兒道:「姐兒醒醒罷,這是家裡了。」英兒果真望著翠兒,只顧呆呆看。翠兒道:「姐兒難道認不得我了,為什麼望得這樣的詫異哩?」英兒忽然說道:「你卻是那個哩?」翠兒驚道:「你們快來看,姐兒這可不是呆了麼?怎麼望了我這會子,問起我是那個來。」六兒和麗兒接著上來叫英姐道:「你可認得我們哩?」英兒把頭搖了一搖。兩個也駭慌了,道:「姐兒是失了魂的樣子,該叫個人去娘娘廟裡,叫叫他才是哩。」婆子道:「只怕病人才好的,眼光不定罷。養息兩日,想必漸漸的復原了。」翠兒聽了這話,也還有理。鳳官道:「明兒看他可明白,不好時再往娘娘廟叫魂去。」於是大家出來,吃了飯,鳳官出去了。
  這裡翠兒又來了兩個客,就和閻、莫兩個粉頭,在外邊來接待著陪住了,不暇進來。照應英兒的,只叫婆子,在裡邊看守。到晚間,翠兒款客吃酒。正在鬧熱的時節,英兒房裡婆子,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走到翠兒身邊,在他耳邊不知說些什麼。翠兒驚得面如土色。要知什麼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小英兒病裡見前身 狂和尚街前說往事


  卻說英兒被霸王廟道士,陽(禳) 解過了,才開了口,卻還是昏迷不醒。婆子服侍他,到黃昏的時節,只見英兒在牀上亂叫道:「哎喲駭殺我了,好一條大蛇,你們快來趕他過去,要纏起我的身子來。」婆子忙上牀去,叫道:「姐兒莫要亂說,好端端的是那裡來的蛇哩。」英 兒 用 手 指 道:「你看那不是麼。」婆子笑道:「那是你束腰的汗巾兒。」說著在牀枉子上解了下來,拿與英兒看。英兒就一片聲的喊起來。駭的婆子忙背了過去,方才住了口。那兩眼旋閉上,聽他的氣息喘個不住。沒片刻的工夫,又睜開了眼,望著婆子叫道:「不好了,一條惡狗跑上牀來了。」說著將手打著婆子道:「瘟畜生,還不走哩。」婆子捻住他的手,才要說話,他就似狗來咬他的一般,仍舊叫的不歇氣。
  婆子見他這般光景,明是個痰迷心竅的樣子。想道:「翠兒在外邊應酬著客,那裡知道他這時節,又變了這個卦兒。若是不去通知他一聲,明兒就要怪我們怠慢了。只得去告訴了他,看他怎麼區處。」一頭想著,一頭望外邊去。也不顧這英兒叫喊,一徑來到翠兒身邊,但見他和眾客在那裡,傳杯遞盞,當筵賣些嬌俏,比目齊眉,接案露些風情。婆子從翠兒身後,悄悄的拉他的衫袖兒。翠兒回過臉來,婆子略略的說了幾句,翠兒聽了半晌沒做聲。婆子記掛著裡邊,只得回到英兒房裡。只聽得英兒在牀上,亂講亂說的,一時是蛇來了,一時又是狗來了的,叫得不止,直直看著他鬧了一夜。
  到了次日客去了,翠兒過來看了,方才知道變動。心裡想道:「可惜這樣人物,就得了這病。眼見得不能好的。這也是我們家裡沒福,招不住好貨,只好隨他去罷。那裡有許多心情,在他身上用哩。正在躊躇,鳳官來家了。翠兒叫了出到外面道:「你看姐兒這個氣象,那裡還望他好麼。我想的這也是你兩個無緣,到底不能夠夫妻到頭。只得聽他自轉,卻沒有妙方兒想出來哩。」鳳官道:「要死起來,自然是拉他不住的。但這口氣兒還沒斷,也要盡盡人事哩。今兒我去娘娘廟,點個香兒通通誠。倘或神靈感應,賞他好了也是拿不定的事。這也不過是,有一步走一步兒。」翠兒聽了道:「既是這麼說,你就去一遭來。」
  鳳官當下出門,往娘娘廟來。禮拜時,默默的祝告了一番。許下個願,如果姐兒好了,演戲酬神。拜畢起來,急忙回到家中。見了翠兒問道:「怎麼樣了?」翠兒道:「你去了半晌,他叫得氣力兒都沒有了。方才合著眼在那裡,不知可是睡著了。」鳳官走到房中,卻是寂然無聲的了。向牀邊一望,果然英兒睡了。忖道:「神靈若有感泣,叫他睡過一覺,待他心裡明白,這就好了。」坐下聽了一會子,仍舊悄悄地出外邊去了。
  一頭走出街口,遠遠地望見一個披髮的和尚,手裡搖著鈴,一路走來。只聽他口內念著,不知什麼話。就立住了看他,漸漸地走近,卻是聽得明白。他道:
  洞裡真修五百年,一朝墮落整釵鈿,
  煙花寨裡身難佳,了卻前生未了緣。
  又道:
  似玉如花莫認真,經過劫地識前身,
  紅塵沒卻形和性,偏我能言果與因。
  念了又自言自語道:「貧僧慣說人間過去未來的事,有冤牽(愆)的,但能跟了我去的,管教他百病不生,冤孽盡解。那一種嬌妻豔妾,世上的人多戀著不捨。那知簷(耽) 誤了他的前程哩。」說著,將鈴搖個不住。鳳官見他走一回,念一回。看看走到自己的門首,那和尚就立住了腳,望著裡面道:
  可惜回頭已是遲,他年相遇在龍池,
  老僧留得粗衣缽,待你來生立腳時。
  說罷,揚長兒走去。鳳官不知就裡,也不好上前問的,只得讓他去了。那路上的人,卻是看在眼裡。覺得這個和尚,來路有些不同。那好事的,也有跟著他看的,也有聽了他說的話兒,逢人講說的,就傳了許多人耳朵裡面。內中有個好佛的老兒,姓袁名喚有本。人都因他好佛就起他混名叫做袁佛子。這日在路上閒走,看見這和尚,口裡念的有些蹊蹺,就上前打了個問訊,說道:「和尚是出家人,為何不在靜處做些功夫,卻在這滿街的,管什麼閒事。難道不知修行的,是怕惹煩惱麼。」和尚知是法上講究的人,便道:「你那知得,我這正是修行哩。那一種情魔中不斷的,昧子前因,被我喚醒了,度得他去。勝似蒲團上坐了十年。你今兒還不自己顧著後面,卻還責我的工夫。」袁佛子聽了 他 這 話 裡 有 因,道:「和尚知我後面是何結局,請和尚指點。在下的不是那門漢子,不知佛門因果的。」和尚道: 「你後面卻是個和尚。」袁佛子道:「在下的倘皈依佛法是今生之幸了,這還有甚麼不如意的哩。」和尚嘻嘻的笑道:「好個不解後面的,真正愚拙。這樣還要說不是門外漢哩。也只是自己去慢慢地看,到日後自然就明白了。」說罷,搖了一搖鈴兒去了。
  袁佛子聽了這話,就似雷震癡了的,還站在那裡呆呆的想。足站了兩個時辰,方才走動。一徑想著和尚的話,走到家裡。原來袁佛子早年便失了偶,只得一個兒子,取了一房媳婦,也曾生了兩胎,俱是不存。現在懷孕在身。袁佛子得了和尚的話,只道是後面兩個字,是說他後來孤獨,不得有孫子的。看著媳婦雖然有孕,也是虛花水月的了。心裡甚是憂鬱。想道:「若果無後,就是眼前圖個團聚,終歸瓦解。不如出了家,倒還免得懊惱。」自此思想空門,不在話下。
  卻說這鳳官,自從遇著和尚,心裡只道這和尚不是好人。口裡說的,跟了他去,就百病不生,分明是勾引愚人的話。我妻兒這樣青年的女子,難道他也要了去跟不成。」一邊想著,一邊走到家中。將這一席話兒,告訴了姐姐翠兒。翠兒道:「你可不要這樣胡思亂想的,那裡有個和尚會醫病的哩。他說的都是些瘋話兒,你只做沒聽見便是了。」
  說罷鳳官仍舊出去,翠兒和閻、莫二人笑道:「你們可知,鳳官為著姐兒都想空了心。方才回來,又說什麼和尚在街前說了許多的話。他來告訴我說,和尚要叫姐兒跟了他去,他管叫他百病不生。你說這話,可笑也不可笑。鳳官才被我說的閉口無言的去了。」閻、莫二人道:「你也莫怪鳳官用心,這樣蔥枝兒似的姐兒,叫他怎不掛心哩。再要尋一個似這姐兒,可不是難哩。」說得翠兒,不由地傷心起來道:「你們看著我,只道是不顧他。我心裡其實的,也是這麼想哩。一個人兒可容易進門的。況且還不知是什麼人品兒,什麼性格兒。看著這樣的眼見得設法兒救援他,叫人怎不心裡難過哩。」說著將汗巾兒,只顧在眼睛上抹。閻、莫二人想起他,自小兒在一處,一朵花兒才開,便得了這冤牽(愆)的病,也不覺感愴起來。
  大家正在這裡悲傷,只見英兒房裡的婆子走來道:「奶奶只顧在這裡說笑,也不進去看看姐兒去。」翠兒接著問道:「這一會子可怎麼樣了?」婆子道:「先前睡的倒安靜,這時節又醒來,見神見鬼,不知嘴裡說些什麼。方才說要去了,你們只管留住,捨不得他去。」翠兒聽了這話兒,分明是個緊急的樣子,忙站了起來,和閻、莫二人一同走到英兒房中來。看那面色黃瘦,眼光都定住了。問他話,他那裡答了一句兒。眾人道:「奶奶看姐兒這般光景,已是不能久的,也該替姐兒辦個身後的事業。沖沖喜,或者姐兒壽數不該絕,就此轉了也未可知。那時就是將佃的東西,發散出去,給那孤苦的人,也是好事。」翠兒一想:「這話不錯。」
  當下喚人去外邊,叫了鳳官回來。給了幾兩銀子,先去看一副材料。鳳官還指望英姐病痊,哪裡肯做這事。翠兒道:「方才閻姐姐們說得好,只去辦了來,替姐兒衝一沖喜。天幸的竟轉好了,就將這些物事周濟了貧人,也沒有打緊的。」鳳官只得拿了銀子,起身出來買了個棺木。卻是心裡打算的,姐兒好了時給人去,不用過高的木料,只五兩銀子就買了回來。告訴了翠兒,翠兒滿心的不悅道:「他和你夫妻一場,就這樣的薄情。」鳳官道:「你說的是替他沖喜的,橫豎是要給人的哩。買那過高的做什麼?」翠兒忍不住的噦了一口道:「話是這麼說,倘或自己用了,卻怎麼哩。如今已買就了,不必說了。你只把這剩的銀子,去辦些布來。這可要買好的了。」鳳官悔恨不已,仍舊去舖子裡買了些布疋回來。登時叫了裁縫的人來,制辦了衣衾一切等物。
  這鳳官忙亂的不知頭路,只管在外面訪醫問卜,想著英兒回轉過來,那裡曉得,病勢一日重似一日的。看看的懨懨待斃了。這日,又在街前看見那日遇見的和尚,依舊口裡念著,手裡搖著鈴,大步兒走近前來。鳳官不顧前後,走上去,一頭拜倒在地道:「家裡有病人,要求佛爺的救度。可憐見青年遭著冤牽(愆)。」說著,哭了起來。和尚就似不曾看見的,走了過去。街前的人看了,都笑個不住。鳳官抬起頭來,和尚已不知走到多遠了,心裡又羞又忿。眾人不知他是為英姐的病,反嬉笑這雛兒看上了和尚。
  鳳官站立不住,只得悶著氣走了回來。也不好向翠兒講的,終日價出神搗鬼的。眾人見他如此,都來勸他道:「莫要這般煩惱,自己身子要緊。急壞了,反值得多哩。就是姐兒有什麼變動,管叫奶奶替你還討一個出色的便了。」鳳官那裡信這些說話,聽了反哭將起來道:「你們不想個法兒救救姐兒,倒來說上這般破敗的話。橫豎是他的命就是我的命了。」大家聽了,又好笑又好驚。背地裡道:「鳳官這話有些邪了,難道姐兒死了,他認真地舍了自己的身子不成。」
  說著,只見翠兒和一個婆子走來道:「你們也不來提撥著我些,我都急昏了。都忘記了他娘哩,也沒喚人去給他個信。他在那裡只望是姐兒已經好了哩。倘或一聲兒變了卦,那時告訴了他,可不招他的怪麼。」眾人道:「論起來,他如今已是改了姓,也沒有要緊的。既是奶奶這樣說,就喚人去一遭兒也罷了。」
  當下翠兒對婆子道:「你且替我到鄒府上去,務必要見了范家的奶奶,將姐兒的病細細的說給他聽。也告訴他我們為姐兒這般用心。看他怎樣說話,回來叫我知道。」婆子答應了,去整齊著衣服,一徑尋至鄒府,那門上的攔住問道:「你是那裡來的,卻是尋的那個人兒?」婆子道:「問大爺一聲,這府裡有個奶奶姓范的,我來要見見他,有要緊的話說。」門上的人道:「可是馬烏龜的女兒,范二虎的媳婦,馬蘭姐麼?」婆子道:「正是哩。」『門上人道:「你要見他做什麼,他娘家無人,婆家也是絕的,再沒有他的什麼瓜葛了。」
  婆子道:「大爺不知道,他有個女兒,嫁在周家,給那清班裡面的周鳳官哩。今兒這個姐兒有了病,不得好了。周家的奶奶特地喚我來給個信兒。到底是他們母女一場,雖是從了良,還是姐兒的一個親人哩。煩大爺去裡面說一聲兒,我去見他一面,也沒甚別的話說的。」門上的人道:「你不知,他在這裡,如今也是有了病了。現在病臥在牀,足有半月沒起來。那一日不是兩三個醫生來看他哩。我府裡老爺說的,他當初來的時節,也曾帶了有千金的物事來。今兒盡著他的這些東西,在他身上用便了。我看也差不多用盡了。昨兒有個醫生,叫用人參二兩。老爺說已經吃了好些下去,只怕還是人參吃壞了的。也沒有依了他。」婆子道:「哎喲,原來這個奶奶也病的這地位,可憐,我們那裡怎得知道哩?大爺這般說,我也難見他了。」門上的人道:「我看你也可以不必會罷,就是會了,也沒有什麼益處,只怕我去裡面回了,老爺也是不肯給你進去的。」婆子聽道:「既是大爺這說,我只得回去,算是我走到了罷。」
  說著,別了門上的人,一徑走回。翠兒接著問道:「奶奶卻怎麼意思?」婆子道:「沒有見什麼奶奶。」翠兒著急道:「你可不老昏了,我叫你是往那裡去的?」婆子道:「奶奶是叫我往鄒府上去的。」翠兒道:「往那裡去,為何不曾見范家的奶奶哩?」婆子道:「哎,說來真正話長著哩。我走了那裡去,門上的大爺,問我是那裡的人。我說是要見那姓范的奶奶,有要緊的話說。他說問知是這裡的人,為姐兒的病去的。他說你們那裡知道,這位奶奶今兒也是病的個七死八活的哩。人參吃了許多,那鄒老爺的心還好,說是奶奶自己的帶頭,就在他身上用了。門上的大爺說,今兒也用的差不多了。我聽他這般光景,料是不能會面的了,便會了,他連自己命還保不住,那裡來替女兒煩這心了。倘或知道女兒又病的這樣,加上一番的憂慮,這倒不是反添他的病麼。我想一想,也不便見他了。門上的大爺說,便替我進去回了,也怕他老爺不肯給我會的。我就說了一聲,算是走到了罷。」翠兒聽了,和閻、莫二人歎詫不已。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說。

第十八回     周鳳官哭妻腸欲斷 袁佛子生孫喜未闌


  卻說周翠兒聽得婆子說出,蘭姐在鄒府裡面病的情節,甚是驚異。向六兒、麗兒說道:「原來范家的奶奶,也是得了病的。那知他前兒來,約姐兒去那娘娘廟一會,竟是兩人的命運將終,在那裡去辭路的麼。可憐他離了風塵,只說圖了個下半世的結局,如今也是這般弄得不三不四的。」說著想到自己身上,不由的眼中流下淚來。閻、莫二人只道他不忘前情,為蘭姐兒傷感,便道:「奶奶也不用替他憂心了,他好端端的和我們過著,又要這山望著那山高的,把我們一下子撇了,往這養老院子裡去。你知道他去了,看我們這般人不上的狠哩。他只說他是見得透了,我們還是戀著這勾當哩。今兒一般也到這步地位了。可見人總)不過這命的,應該命是落在煙花裡面的,便逃出去,也終歸於不得好收場哩。倒不如安分些過著,到還罷了。」這一席話,說得翠兒低了頭,半晌不言語。想道:「這命該如此的話,倒也不錯。」於是收了眼淚道:「你們不知我的心事,那裡是為范家的傷心。也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罷了。」
  大家正在這裡閒話,外面說了進來,門前有個披髮的和尚,在那裡搖著鈴,口裡說是來化緣的。眾人回他說,我們門戶人家是不作佛事的。他在那裡只管吵鬧,死也不肯去。翠兒道:「這又奇了,那裡有個出家人,行著強要募化人家的理。」說著,自己走到門前,只見那和尚口裡不知說的什麼,大聲兒要人出去答話。翠兒在門縫裡說道:「和尚化人家的緣,也 該 放 慈 悲 些,那 有 這 般 強 梁 的?」那 和 尚 道:「娘子端的願舍是不願舍哩?」翠兒道:「你要化什麼?」和尚道:「只化宅裡一個人罷了。」翠兒聽了,又驚又慌道:「我們有什麼人化哩?」和尚更不答話,只管講他的。翠兒也聽不出來,才要發作。
  一個婆子走來道:「奶奶不好了,姐兒變了卦了。」翠兒忙回頭就走,急急的走到英兒房裡來。只見一個婆子,忙在牀上避那帳子。遠遠的聽著英兒喉中痰響。翠兒知是不中用了,一面喚人往外邊叫鳳官回來。去了半晌,只見鳳官哭得淚人似的,走進房來,望著牀上只管亂跳亂叫。翠兒一把抱住了,哭道:「兄弟這般呆法,一個去了,還要鬧出一個來哩。你這樣子,叫我可不活活的急煞了麼。」接著眾人來勸住,方才這裡歇了聲,那牀上一聲響動,再不作聲了。原來是英兒的那口痰落了。鳳官從新哭了一場,才起來料理他的後事。足鬧了一晝夜,英兒的肉身方斂了起來。翠兒想起昨兒的和尚來,外面的人道:「就是奶奶進來的時節,他也就去了。」翠兒道:「這節事,說起來卻是奇怪。怎麼有個和尚要化人的,又是那時姐兒變卦。難道這和尚是勾生魄的不成?」鳳官在旁聽了,細細的問了一遍道:「哎喲,這可不就是我在街前遇著兩次的那和尚麼?我還說求他的救援。原來就是這禿驢做禍,我家姐兒平白的他就勾了去。我卻是放他不過,再要遇見他時,定要和他拼了這條命了。」翠兒道:「兄弟莫要又發呆了,若果姐兒是這個和尚勾了去,這和尚便不是鬼,也是妖了。還得再和你遇著麼。」鳳官聽了,不言語。
  到了次日,果真的要尋覓那和尚。清早起來,淨了面,只說出去干他事業去。一徑出到街前,信著腳兒,尋訪和尚的蹤跡。走來走去,卻是沒處著實。走了有半日,到了一個巷子裡面。遠遠的只見一堆人,在那裡圍著。鳳官不知是為甚事,也挨在裡面。聽人講說道:「這和尚想是做賊的,倘或走到裡邊,不遇見人,就有物事便帶了走了。袁大爺時運高些不破財,恰見子。這和尚也沒話說,只得就胡言亂語起來了。」一個人道:「你說沒道行,他才被袁大爺趕了出來,為何一轉眼就不見了哩?」一個人道:「那是和尚遮眼法兒,有什麼難哩?」鳳官聽了,想道:「我正在這裡覓他不著,原來他卻又在這裡妖言惑眾了。」
  當下拉了一個人在旁邊道:「借問方才是什麼和尚,鬧的這伙人圍著哩?」那人指著一個門道:「這袁大爺家,前兒生了個兒子,今兒才三日。他老爹開門出去辦些酒食來做朝的,就忘記了關門。方才一個披髮的和尚,闖了進去。一直走到裡面,不知是做什麼的。一頭遇著了人,就搖起鈴來,口裡說道:『要見見那生的孩子。』這袁大爺問他:『要見孩子做甚?』 他說:『這孩子和他是一路上的人,他來約這孩子日後會面的所在哩。』 這袁大爺不信他的話,說他是妖人,要抓著他打。那知這和尚,神通廣大。說聲要抓他時,他兩步兒就走上街來。這袁大爺趕出,聲張起來。大家才上前,那和尚把鈴一搖,已是不見了。你說可奇罷!」鳳官聽了這話,分明就是前兒在他門首鬧的那和尚了。他這般妖術,卻往那裡覓他去。只得頹頭喪氣的走了回來。翠兒只道他是外邊乾自己的事去,那裡來細問他。過了些時,擇了塊地,發送了英兒的柩出去。
  話分兩頭,卻說這姓袁的不是別人,就是那袁佛子的兒子袁大。他妻兒懷孕,將近一年,昨兒忽然生了個兒子,他是兒女稀少的人,得了這個孩子,真是掌上的珍珠一般了。只有他老子卻是看得不甚貴重,看著兒子歡喜異常,只得勉強替他做個湯餅兒會。那和尚鬧的時節,恰好老兒不在家裡。他兒子一徑趕那和尚去了。進到裡面,那知孩子在那裡哭個不住。他忙上前問是為何這般哭泣?他妻兒道:「方才聽得堂前鈴鐺子響,他似驚駭了的,哭將起來,直直哭個不住。」說著將孩子從牀上遞了過來道:「你抱去走走,拍他兩拍,只怕就好了。」袁大聽見妻兒說是和尚駭哭了孩子,口裡一邊罵著,一邊接孩子在手裡。哄了半日,那裡住聲。給他乳吃也不吃,只顧呱呱地哭個不住。
  少頃,他老子辦了酒菜回來道:「你只管在裡面抱著孩子,也不照顧外面。恐有客來,還不知道哩。」他兒子聽得是老子回來,只得把兒子送與妻兒,忙走出來接了物事,自去廚下料理。袁佛子自在外邊候著,客位漸次的到齊了。賀了喜,大家坐著吃了晚酒,方才散去。袁佛子叫兒子進房去歇了,袁大收拾清潔,走到房中,問妻兒孩子怎麼不哭的?他妻兒說:「哭了一回,氣都接不上了,方睡去。這裡還沒有醒哩。」兩個說了半晌話,一宿不題。
  到了次日,袁佛子叫了兒子去做事,到晚方回。和妻兒問起孩子來,日間時常得哭個不歇氣。只說孩子家好哭,也只得罷了。不覺光陰迅速,過了些時,已是孩子百日之期,長得到也壯浪。卻只一件毛病,但凡他的娘吃了些葷腥的飲食,以及酒醬之類,這孩子吃了乳下去,登時就吐了出來。到後來漸漸的有了知覺,是有葷酒的乳吃到口裡,便自己不吃了。初時袁佛子的兒媳還不在意,一日夫妻兩個道:「孩子也將一周的了,也該給他一點兒葷,開開口了。」當下將肉兒嚼了,喂在孩子嘴裡。那孩子可煞作怪,就似殺了他得哭將起來,吐了滿身。駭得他兩口子忙去他口邊揩抹了,方才住聲。袁佛子聽得孩子哭的詫異,走來問:「是怎麼的,孩子這般哭哩?」他兒子忙迎出房來,說道:「方才說孩子這麼大,也該給點葷兒吃吃。那知餵了一點兒肉,他便吐了出來,哭得這樣。」佛子聽了,心裡詫異。這孩子有些蹊蹺,難道天性吃素的不成。怪得平時他娘吃了葷酒,他連乳都吐去哩。也不必明言,且看日後便知端的。
  如此過了一年,孩子下了地,竟是半點兒葷腥都不沾口。袁佛子時常帶在身邊,這老兒每日要拜佛,念些經典,是佛門中的事,件件都做的。可怪,那孩子才一兩歲的時節,話還說不來,卻是一聽得老兒唸經,他就站在旁,有精有神的聽。他娘有時來叫他去吃東西,他只像沒聽見的,動也不曾一動。直直聽著老兒念畢了,方才走開。佛子看著孩子自幼信佛,合著自己的心意,倒也歡喜,不時帶了他到庵觀裡面去,做些佛事。那孩子只一到了這些去處,便歡天喜地的玩耍。見了鍾兒罄兒的,便去敲擊。後來是袁老兒拜佛,總是他在旁邊敲罄,竟打的一絲兒不錯。和尚們見了他,都愛慕不了。向袁佛子道:「老菩薩一生好佛,修出這樣一個小佛爺來。」佛子聽了,真正拿這孩子做活佛一般。
  一日,城中崇恩寺裡,要做龍華大會,延請了四方有道行的和尚,訂期於三月初八日,設壇開經。城中的人,無有不去看的。那一種好佛的,那個不去瞻仰這樣道場。袁佛子待得這日,齋戒了要赴會。孩子跟熟了老兒的,到出門的時節,他卻要同了去。佛子的媳婦道:「今兒這個所在,人多孩子又小,怕到了那裡驚駭了,值得多哩。我看到是不去得好。」孩子那裡肯不去,一把抱住老兒不放。佛子見他,必欲要去,只得道:「罷了!我帶他去去,便回來罷。」媳婦又叮嚀了一番,叫孩子早些回來。
  老兒方才帶了,一徑走到崇恩寺裡。這時僧眾到齊,足足有兩千個和尚,在那裡執事。孩子跟著老兒,見了和尚就拜了下去。原來重佛法的人,見了和尚總是下拜。孩子見老兒拜,也就學著伏在地上。寺中的和尚都驚訝,這孩子這麼大,就這般知事,那個不來看這孩子。老兒又帶了見上座的一個大和尚,在座下拜了一拜,孩子也跟著拜了。那大和尚合著眼,只做沒看見的,坐著不動。少頃,大眾齊入經壇。大家誦起經來,鼓聲鐘聲罄聲鈴兒聲,一齊響動。孩子全然不覺得驚恐。老兒接著看他,他卻似出神的樣子,兩眼望著那大和尚,身子就如釘住了的。老兒和他立了半晌,怕他肚裡餓了,要帶他回家。他那裡肯,只是拉著老兒要聽誦經。老兒又和他站住,買了些點心,給他吃些,自己也吃了。
  看看到晚,孩子還是不肯走。老兒急了,抱在身上,只管往外走。孩子哭了起來,一直哭回家裡。媳婦接著,只道受了驚駭的,口裡埋怨老兒。佛子道:「你道他是怎麼哭哩?多時我在那裡就要帶他回來,他只不肯走,便隨便買了些素食吃了。這時節,他還不肯來,我只得不顧前後的,抱他來了。他從出寺來哭起,直哭到家。明兒真正不帶他去了。」孩子聽說不帶去,加倍地哭得狠些。娘接過抱著,忙道:「明兒去,明兒去。」說著那孩子果真的就不哭了。到了袁大回家的時節,妻兒道:「孩子家,到底不該混走。今兒老爹帶了他,看龍華會去,他就哭了回來。不知可是駭了他哩?」袁大聽得妻兒這話,心中不由得惱起老子來。
  一頭走到佛子房裡,叫了一聲爹,老兒開口道:「你回來了?」袁大嘟著嘴,也不答話,便道:「你老人家這麼年紀,才得了這個孫子。怎麼這般的大意兒哩。那龍華會上,成千上萬的人,鬧哄哄的,倘或駭了孩子,也不是耍的。再者孩子家是不宜走佛地,近菩薩鬼怪的。此後可莫要帶他混走才好哩。」老兒被兒子一場搶白,氣得瞪著兩個眼睛,都說不出話來。半晌道:「今兒沒有駭著他,你這話兒從何說起哩?」袁大道:「沒有駭著,為何哭了來家哩?」老兒知他是聽了妻兒的了,便把孩子在寺中,不肯回來的話,說了一遍。袁大方才曉得不是駭的,回房去又和妻兒鬧了一回。說他無風生有的,說了出來。他妻兒還在那裡,埋怨公公不該帶他去。
  到了次日,袁佛子起來。想道:「今兒崇恩寺裡,連我也不去了。不要叫孩子發潑,只在家裡做些佛事罷。於是淨了手臉,吃了些點食。到佛座前面,開了經卷,跪誦了一回。孩子醒來,只管尋覓著老兒,還要出去。袁佛子道:「今兒沒得會了,連我都在家裡唸經哩。」孩子認是真的,也就罷了。話休絮煩,自此之後,佛子從不帶著孫兒往寺院裡去。
  看看又過了兩年,孩子已是六歲了。袁大和妻兒道:「孩子今兒大了,也要讀兩句書。巷外邊,靈蛇庵裡,有個帶行醫的先生,教了五六個孩子在那裡。我想把這孩子附了去,也識些字跡。」妻兒道:「這也是該的。明兒告訴老爹一聲,就請他那裡說聲去。次日,袁大到老子面前,說出要把孩子去靈蛇庵裡讀書的話。佛子道:「你又忘記了,說過不叫孩子進寺院的,如今又要把他送在這個所在唸書去。你還不知這庵子裡,那座神聖哩。我說給你聽罷,我那幼年的時節,聽得老年的人說的。這庵原是人家宅子,忽然屋樑上繞著一條大蛇,人見了都驚得魂不附體。有惹了他的,七日內性命不保。後來常常的出來,家中的人沒法到他。商議了,點起香燭來,向他禱祝。那知極有靈驗,是敬他的,都有好處。於是附近的人,總來燒些香紙。後來這家裡的人,住的自己不安。就舍了屋子,改做個庵子。所以叫做靈蛇庵。有個和尚說,靈蛇老爺,夜間托了夢,要塑一個神像。你明兒去看看,那像頂上,還塑了個蛇頭哩。」
  袁大聽了,當下驚得失色道:「這般說,這庵裡的是個草神了。如何叫孩子去得哩。」當下回房和妻兒說了,把孩子讀書的話,權且不題。要知後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不茹葷孩子饒佛性 計捨子袁大拂初心


  卻說袁佛子將靈蛇庵的根底,說與兒子聽。於是把孩子唸書的一節,也就擱過一邊了。這孩子終日在家裡,無事的時節,便將佛子所念的經典,翻著看。因他平時,聽老兒念誦,都聽熟了的,看著便隨口的念了出來。一日,孩子正在座下跪著唸經,一頭遇著了娘走來,駭的他娘叫喚起來。佛子方才從外邊走進裡面,只聽得媳婦一片聲喊。不知是什麼事,急忙走到面前。媳婦道:「爹爹快來看,這孩子一個字兒不識,在這裡不知怎麼就翻出經典來,高聲朗誦的念,這可不是個妖怪麼?」
  老兒聽了,走過來一看,果然孩子跪在那裡,正念在興頭上哩。他娘鬧著,他就似沒聽見一樣。老兒看了,也自詫異不了。就站住,待他念畢起來,問他道:「你怎麼認得這上面的字哩?」孩子道:「我每日的聽著你念,就記在心裡,是這麼認得的。這有什麼奇異哩。」老兒道:「是了,這孩子是聽著我念的。」放開了經,將上面的字給他認,卻是一字識不出來。媳婦看這般光景,方才少定。道:「平時聽的,卻怎麼不錯一句哩?」老兒道:「這個是他記性兒好,也不什麼難的罷了。孩子倒是個有靈性的,明兒讀書要似這般樣子,就可以望他成名了。」媳婦被老兒這般說,只得不言語了。終是心裡疑猜,甚為不快。
  袁大回來時,也就背著孩子計議道:「這孩子自幼這樣的癖性兒,怕不到大來走入空門一路麼?」袁大想了一想道:「孩子不吃葷,他知得什麼哩。明兒不叫他知道,暗暗地拌在飯菜裡面。看他可吃得下去。」兩個計議定了。到次日,悄悄買了些魚鮮,煮熟了似熬的汁的一般,下在素食裡給孩子吃。孩子那裡知道,只認是素的,吃了一箸道:「怎麼這樣腥哩,似有葷的麼?」他娘道:「你想是熬不住,想要吃葷罷。平白的這淨素裡面,那裡生出葷來哩。」孩子聽了不敢再說,那箸兒方舉了起來,要向菜邊去,忽然哇的一聲吐了個滿桌子。看著他面上登時變了色,那雙眼兒都直了。駭得袁大和妻兒都抖了起來,忙上前抱住孩子,只顧拍道:「不吃罷,好端端地怎麼吐了。」說著兩個你埋怨我,我埋怨你。又不敢說明了,被老兒知道,要責備兩口子舞弄孩子。只是悄悄的服侍孩子,抱到牀邊放倒了,給他臥著。
  這孩子迷迷的睡了一日。他妻兒慌了,哭了起來,向著丈夫說道:「昨兒只說和你說說,怎樣把孩子這癖性兒弄轉了的。你偏偏想出這樣子來,好端端地把他害得這般光景。叫我心裡看著,真正難過地緊哩。你橫豎把他服侍好了便罷。不然,我也是這條命不要了。」袁大聽了妻兒這一席話,心裡也是懊惱道:「只看夜間可清爽過來,倘或還是這樣,明兒請醫生來看他便了。」妻兒道:「這可不是好肉兒上生了瘡麼。平白的一個好孩子,要叫他疾痛起來,是什麼意兒哩。」說罷,走到牀邊看那孩子,還是﹪﹪的睡著。只得由他,不敢驚動了,兩個看了一夜。
  到次日清晨,孩子在牀上,忽然大叫了一聲,醒了過來,忙叫了一聲娘,道:「哎喲,好駭人哩。」袁大的妻兒見孩子醒來,倒也放下心去。忽然聽得「哎喲」了一聲,說出駭人的說來。心裡仍是驚疑,急急地走過來道:「兒子醒了麼,怎麼駭得這般樣子哩?」孩子扶了娘,爬了起來。袁大接著也在旁問他:「怎麼受了駭?」孩子坐在牀邊道:「我夜來做了一個夢,起初是個和尚來,帶了我走。說道:『你看看你做的事去。』 我說什麼事?他說到了就知道了。我不由地就跟了他走。一直到了一個所在,看見一個少年後生。他道:『這人兒是你做過對頭的。』 又到了一個空闊的去處,見一個中年的婦人,那婦人哭著叫我兒子。和尚說:『這是你的娘,你都不認得了。』 說罷,又帶了我走。正在走著,和尚忽然向我頭上打了一下。我這身子就撲在地上,變了一個狗。跟著他走,走了半晌,又到一個地方,他說:『這屋子是養活你的。』 又到一個東廁上,見兩個少年的人兒,在那打駝兒背著。後來一個,忽然哎喲了一聲。和尚道:『這是你替那一個報仇,咬了他的下截的。』 說著又道:『還跟我走。』 一走又到了一個山上,那和尚指著一個洞裡道:『你進去看看。』 我不由地爬了進洞,這身子就漸漸長了起來,變了一條大蛇。只見一群女子在那裡,向著我要命。方才鬧著,天上一個霹靂,和尚帶著我,跑到一個廟裡,佛座下躲了。那日(身) 子也就小了。少頃,一個神聖拿了條棍兒將我一打。天上的雷接著在我頭上兩擊。我就不知怎麼樣了。和尚道:『我帶你回去罷。』 我方才跟回來,走了許多的路。他就又在頭上打了一下,我就醒了。真正駭煞了罷。」
  孩子說著,袁大和妻兒吐舌不迭道:「這個夢怎麼這樣地駭人哩。」袁大道:「且莫要閒話,孩子只怕餓了。你也該給他點兒東西吃哩。」他妻兒忙問孩子吃什麼。孩子道:「心裡卻是餓得緊,先前跟著和尚,我就要吃那街前買的糕點,和尚只是不肯。說:『這是吃不得的,你要吃了,就不能夠回去了。』 娘可隨便兒給我點子吃罷。」他娘一面拿了素食,叫孩子吃著,一面和丈夫詫異道:「這個夢分明是陰司裡面,去了一趟子來的。」袁大道:「你莫要在孩子面前,說這駭人的話了。」
  口裡說著,心下想道:「卻是有些奇怪,他說一個和尚帶了他去。他生的時節,就有一個和尚來,鬧了那一場。及長了這麼大,又戒口不吃葷酒。又見了佛法經典,一看便合著他的意。這孩子生來到有些奇哩。不知帶他走的是什麼和尚。想是那和尚死了,在陰司裡面。果真和這孩子有什麼前世裡的因緣,這麼難斷的樣子。或者昨兒來,帶他去看的,就是前世裡的事也未可知。」袁大想到這裡,把這孩子倒也看下八九分去。自己卻也打到心兒,橫豎捨著他出家修行去為個底止。既而又想回來,自己又無多的兒女,半生兒才得了這一個,偏偏又是這樣癖性,也是袁氏應該絕了一脈了。不覺傷心起來,兩眼裡忍不住流下淚來,他妻兒見他如此,不知頭腦,倒著起忙來。道:「你又是想著什麼來,我才說句話兒,你方且說在孩子面前莫要亂語。你這三行涕兒兩行淚的,到是該在孩子面前得的哩。」袁大急急的打個花道:「你知我是怎麼的,一夜兒沒合眼,方才一個呵欠兒,打得兩眼酸出淚來了。不然平白地落什麼淚,還是你混講哩。」妻兒聽了這話,也只認是真的,也就罷了。
  袁大坐了一回,見孩子精神起來。知是沒事的了,也就立起身走出房來。一頭正遇見老兒,叫了一聲。老兒道:「這時節還在房裡做什麼的,也該出去辦正經的了。」袁大道:「今兒起遲了些,方才要出門了。」說著往外走了。老兒也跟著走了出來。袁大一想道:「孩子這一番說話,叫人疑心不了。且告訴老爹,看他怎麼說哩。」一邊想著,一邊就向佛子說出昨兒孩子夢來。佛子不聽則已,聽了都驚得癡了半邊。道:「你這說那和尚真是活佛了。走的這些地方,怕不是過去的境界麼?這樣看起來,孩子投在我們家裡,也是暫且落足的罷了。將來難望他,俗門中安身立命的。你只記著我這句話兒,做個日後的證驗罷。」說罷,袁大納悶走去不題。
  卻說佛子想著兒子的話,心裡道:「這孩子如此來歷,我們有什麼福分兒,招得住他。要只絆著他,倒誤了他的前程。反不如恰(給) 他入了修煉的路上去,就是將來得了點子道,我們少不得也有些好處。卻只是兒子和媳婦不知什麼意兒哩?」想著走了家來,只見孩子在房門口站著。見了老兒口裡叫著,問老兒可有拜佛。老兒道:「好個孩子,記掛著佛 事。我 今 兒 早 起 就 拜 了 佛,念 了 經 了。」孩 子 道:「明兒念佛,要帶我看的。」老兒道:「明兒你起早些,到我房裡來,我和你拜佛罷。」這裡老兒和孩子說了些閒話。
  媳婦自去廚下,收拾早膳。安排了老兒的菜飯,接著拿了自己和孩子的菜飯到房裡來。叫孩子吃飯,孩子道:「我是不吃了。」他娘聽了,明知是為昨兒吃的不好,道:「呆孩子,今兒只管吃的,這是我親自安排了來的,裡面潔淨的很哩,那裡還似昨兒的。昨兒也是偶然沾了些醃(東西,想是你爹爹辦的大意兒了。」孩子那裡肯信,只是執定不吃。鬧得老兒聽見了,問是為什麼?媳婦道:「孩子昨兒吃飯吐了,今兒又怕吐,在這裡不肯吃。我說只管吃,不似昨兒了。他只是不信我的話兒。你說這孩子,可不呆罷。」老兒接著說:「不妨事的,孩子只管放心。」勸了一回,孩子方才吃了些淨飯,一點兒菜都不吃。他娘看著,悔恨昨兒自己的不是。叫孩子今兒連素的也不吃,這卻怎樣是好的哩。恨得自己也不去吃飯了。
  到了晚時,丈夫回來了。把孩子日間不吃東西的話,告訴了一遍。袁大心裡甚是不安,兩個立在房裡講著。老兒走近房前問道:「可是兒子回來了麼?」袁大忙迎出來道:「恰才到家的。」老兒道:「跟我那邊去,和你說話。」袁大登時隨著老兒過來。老兒道:「叫你來沒甚別的說,我看你這孩子卻是有些古怪。俗語說的「養兒待老」,你養他這麼大,原是想著將來,得他的濟的。他這舉動,你看將來可是俗門裡安身立命的?我想的留著他,倒惹他三災八難的,叫他不得安生。不如就此時舍了他,許在什麼大叢林裡面出了家。他倒也還樂得的,就是我們將來,待他有些道行,也得些好處。不知你兩個意思以為何如?」袁大聽了發急道:「老爹想得特差了,也不自己算計,你是這樣年紀,就是我們這些年來,才有這孩子。怎麼平白的送去寺院裡面哩!這話快休提罷。給媳婦聽了,還要送他的這條命哩。孩子就是做怪些,也只好隨他去罷了。」老兒被兒子這一番話搶白,自己有許多心事,也都說不出了。袁大站了一會子,轉身走回房裡。妻兒道:「老爹叫去,卻是說什麼?可是講日間孩子不吃飯的話哩。」袁大道:「不是的,和我說生意的事哩。」一宿晚景題過。
  到了次日,孩子清晨鬧著要起來,看老兒唸經。自此佛子也教他些經典,叫他跟著自己念。過了些時,佛子帶了孩子在街前閒耍。老兒和鄰家的一個老兒立著閒談。只見一個和尚,從巷口走了進來,看看走近孩子身邊,那和尚將袖兒在孩子頭上一招,就飛也似去。孩子打了個寒噤,走到老兒面前。老兒道:「怎樣的?」孩子只叫頭上有些暈暈的。老兒忙帶了孩子,別了鄰人,一徑走回家來。交與媳婦道:「孩子在街上耍了一時,叫頭有些暈。你帶去房裡,給他歪歪罷。」媳婦接著問:「孩子心裡怎的哩?」孩子道:「身上怕冷些,心裡昏昏的。」他娘道:「歪歪去罷。」就送上牀去,將被兒嚴嚴的蓋了。
  醒來,他娘走近牀邊,摸他的頭。那知竟是火炭般的熱將起來。面上發紅,如同豬肝一樣的皮色。當下慌了手腳,急忙喚老兒道:「孩子發了熱,可去請一位醫生來看看哩。」老兒想道:「孩子想是在街前受了風,是要發散的,就去藥舖子裡配了一劑藥來,叫媳婦煨給孩子吃。道:「不過是風寒,散散就好了。那裡又尋醫生去。」媳婦接了藥,去安排了,叫孩子吃下去。那裡得效兒,熱的漸漸狠了。晚間袁大回來,妻兒告訴一遍。袁大也只認是風邪。過一夜兒,少不得熱就住的。
  到次日,那知孩子昏昏的只管睡,熱的越覺狠些,叫著也不知道。夫妻兩個著了急,袁大出去請了個醫生姓何的,來家看視。這何先生診了脈道:「這位哥兒,似中了邪的。若論風寒,面色不得發赤到這地位。人事昏迷是不消說得,熱得這樣了,如今怕得驚悸起來。」說著開了方兒道:「且替他發表,帶著驅邪凝神。這藥吃了下去,要人事清爽些,熱得住了方好。」袁大看了方兒,送去醫生,走了進來。
  這時老兒方知,孩子一夜不曾住熱。兒子請醫生來看說,孩子是中了邪。心裡想道:「昨兒在街前,不曾遇見什麼。」想來想去道:「是了,有個和尚走這裡過,我看他就有些賊眉賊眼的。孩子見了他,那時隨即走近自己的身來,說是頭有些暈暈的。難道這和尚有什麼講究不成?好歹看吃這藥可好。」想著走過兒子面前,接過方兒一看。見是防風、遠志、神曲、勾藤等藥,道:「我去配了來罷。」拿著走到鋪裡,配就回來。叫媳婦煨了,看著給孩子吃下去。那孩子似木雞一般,不省人事。把藥灌將下去,歇了一回。袁大和妻兒都在面前,一時你來摸摸頭,一時我來看看面的,兩上沒有片刻安寧。孩子直睡到下午,忽然叫了起來。袁大夫妻,駭得忙揭起帳子來看孩子。不知是吉是凶,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憶兒身蠢妻偏係懷 歸佛門靈蛇終證果


  卻說孩子睡得昏迷不醒,袁大和妻兒守著。只聽一聲叫喊,忙來看時,但見他口裡吐出沫來,兩眼兒白瞪著,牙關都緊閉了。駭得兩個魂不附體,登時哭了起來。老兒在外邊聽得,只認是孩子有甚變動,三步做兩步的,走進房來。問道:「你們這般樣子,是怎麼了?」袁大道:「不中用了,你只來看這孩子。」說著夫妻兩個站開了。老兒走近牀一看,卻也驚訝不了道:「這是孩子急驚的光景。你們還只顧哭喊,也該抱起來,替他抹抹哩。」一句話提醒了袁大夫妻,連忙把孩子抱了起來,抹了半晌,那眼方放下了,牙關略略的開了,面色才轉過紅來。一口氣兒,歎了起來。袁大接口叫兒,叫個不住。孩子只是閉了眼兒,全不答應。他妻兒叫快去尋醫生來看。袁大應了一聲去了。
  少頃,來的醫生又是一個人,卻不是昨兒姓何的了。看過脈開了藥道:「沒什麼要緊,這公郎是一時痰迷心竅。這藥兒吃了下去,包管叫他清醒過來便了。說著起身。袁大聽了,倒也放下心去,一直送出了門。回來對老兒和妻子說:「是這先生說的,不妨事。只開通了痰迷,便沒事了。」當下去配了藥,給孩子吃了。一夜過來,那孩子忽醒忽睡的,總不開口。有時睜開了眼睛,他娘叫他也不知道。如此過了兩日,每日請醫生看治,不過止了熱,其餘全不見效。急得袁大和妻子沒了主意。
  這日早來,袁大道:「孩子終日給他睡著也不是的,到底扶起他來坐坐。那痰也叫他活動活動,或者下去了也未可知。」他妻果真的,扶了孩子起來。叫他坐,他也就坐住不動。引他說話,卻只閉口無言。及至佛子走來看他,見他面色也似平常一樣,就是眼兒神光覺得瞪住了,眼兒都不能轉動些。吃飲食到也還不少。只見這般光景,向兒子道:「看他這樣,已不是藥能見效的。也只好聽他自轉罷了。」說著走了出去。袁大和妻兒商議道:「看了這許多的醫生,都不見點效兒。看來也是白花了錢的。今兒我出去,舖子裡買些化痰丸兒來,給他吃。敢怕到得些效驗。」妻兒見數日來,都是這樣,也就心兒沒法,只得由著丈夫去做主了。自己小心帶住了孩子,時常的拿些玩耍的東西給他看。他卻眼兒全不轉晴。後來吃了化痰丸,也不覺得見效。
  一日,佛子拜著佛,念那心經。忽然想起孩子,忖道:「從前是唸經的時節,他卻總在旁邊來看。今兒弄得這般呆了,可憐那裡還似平常的伶俐哩。」又想道:「這孩子生來性兒近佛,待我明兒將經典在他面前舞弄,看他可動心是不動心。」這也是老兒,巴不得孩子知了人事過來的苦心。要知道一個人被痰迷了,那件事就能治得這病的。到了次日,佛子起來。袁大走到老兒房裡來。佛子道:「孩子可有醒哩?」袁大道:「早已起來坐著了。」老兒道:「昨兒我想的,這孩子生來好佛,或者佛菩薩靈聖,感動他將這病變轉了,也是拿不定的。我今兒帶他到佛前,看著我念些經典。這也是他精明的時節,性之所近的事。他若動了心,這還可以仗著佛力,有 個 轉 機 兒。你 可 就 送 他 過 來,我 這 裡 淨 了 手去。」
  說著袁大回房,將老兒的話,告訴了妻子。他妻子倒也合意。袁大登時走到孩子身邊道:「你久沒有看唸經了,今兒我帶去聽聽罷。」可霎作怪,這一句話才說畢了,那孩子就似懂得的,把頭微動了一動。袁大夫妻,看了歡天喜地起來。兩個齊齊地抱了他,送在佛前,從坐在個墊子上。老兒已是跪在佛前理那經卷。少頃,念了起來。只見那孩子聽著,在那裡不住地轉睛兒,望那經典。一時間,便搖起頭來,那嘴接著動個不住。一時又笑了起來。袁大夫妻看著又驚喜,又猜疑。只有佛子在那裡念著,一心在孩子身上,看他可動心的。見他果真活放起來,心裡想道:「今兒方知這孩子,真是 淨 土 中 人。這 樣 還 留 他 在 風 塵 裡 面,是 何 道理。」一邊想著,立心要把孩子舍在寺院裡面去。一邊念著經典,半晌念畢起來。孩子還是那癡呆,叫著不知,拖著不走的。
  袁大夫妻只得帶回房中,依然坐了。自此是老兒念起佛來,他卻活動異常。只是不見他開口,過了還是迷而不醒的。如此過了月餘,佛子這日壽誕,兒子和媳婦,齊在面前。老兒落著淚說道:「我今兒有一句話,和你們說。只是不要違了我的,便是你們孝順了。」袁大道:「爹這大年紀,今兒又是好日子,為甚這般情形?說了話,只要我們行得來的,那有個不依的哩。」老兒道:「若得依了我麼,我便向你們說了。」袁大道: 「只管說道是什麼話哩。」老兒道:「不是別的,就是為孩子這麼樣子,我看在眼裡,卻是看得透的。他究竟是佛門裡面的一個小彌陀,不是我們人家的子孫哩。你看他那麼昏迷,怎麼見我念起經來,他就眉飛色舞起來哩。可見他的真靈兒,原是不昧的。我想著到底要舍了他去的。你們莫要說養他這麼大,一心的捨不得哩。譬如昨兒他得了病的時節,說個破敗的話,竟是一口氣兒回不來。便又將如之何哩。」袁大道:「你老人家想的原是不錯的,但隻眼裡看著,怎麼不心疼麼。」說著他妻兒在旁道:「既是爹這麼說,明兒將他記個名,在那頭陀座下罷。」老兒道:「你們都想不到,我實對你說,留他在家裡,終久一個呆子有什麼益處。你舍了他,天幸佛爺保佑,他智慧起來,這就勝似在眼前了。」
  老兒說的兩個心意轉了,道:「這麼說,送他到那裡安身去哩。」老兒道:「就是前年做那龍華會的寺裡,有個和尚,我訪知他有些道行,名叫圓空。他卻不是這崇恩寺裡出身,只在那無極嶺上,結了一座茅庵,叫個「太虛真境」。這「太虛」兩個字,為什麼起的哩?原來這嶺上有個洞,就叫做太虛洞。所以這圓空和尚,取個別有洞天的意思。那庵離這裡有兩日的路程。我想這孩子,若要剃度,除是這個所在,方才不枉孩子投托一場。」袁大和妻兒允了。老兒道:「待我明兒去崇恩寺,訪這圓空和尚。和他說定了,再做計較。」說罷,又講些閒話。當日袁大辦些酒食,給老兒過生日。
  到了次日,佛子出門,一徑走至崇恩寺來。會見了一個熟識的和尚,問他道:「圓空和尚可在這裡了?」那和尚道:「你老爹問他做甚?他今兒正在寺裡,那邊龍池上說法哩。」佛子聽了,知道龍池是寺裡的一個勝地。就別了那和尚,自己尋至圓空面前,聽他說了一回法。大眾散了,圓空也就立起身來。佛子忙上前,伏在地上,問詢了。圓空只得仍舊坐下。佛子道:「久不聞法言,心裡不覺茅塞。適才指點,頓然心朗。」圓空接著說了一回佛語。
  佛子道:「今天拜見和尚,是送上個小彌陀來的。」圓空聽了,知是要來投托出家的。道:「老菩薩,卻是何人要捨身哩?」佛子道:「不是別人,就是在下的,家中一個種子。」圓空道:「是為何事出家哩?」佛子將那孩子生性好佛,胎裡茹素的話,先說了一遍。又把近來得了痰病的話講了。圓空道:「痰迷的人,真靈是不昧的。既是老菩薩要舍了他,我這裡只是仗著佛力,開導他罷了。」說罷,佛子和他訂了日子,擇期於四月初八日,佛誕之期,就在這龍池上面剃度。
  當下作別回來,袁大和妻兒接著問了一遍。兩個準備孩子出家的物事,不免做些僧衣僧鞋的,預備著那日剃度之後,便於取用。此時孩子,正是七歲。老兒倒也罷了,只是袁大夫妻心裡,終是割捨不下,時常地含著眼淚。到了日期,佛子帶了兒子和孫子,祖孫三代,坐了兩乘轎,一路取崇恩寺而來。原來崇恩寺,是城中一個大叢林,大眾這日齊來受戒,甚是鬧熱。
  孩子下了轎,先是袁大帶定了的,可怪一到寺中,孩子自己走動起來。見了和尚,便拜下去。佛子和袁大看著都驚呆了。道:「這孩子痰迷住了,這些時都不見他轉動。為何一入法門,便這般有知覺哩。」一邊詫異,一邊帶了孩子,見圓空和尚。孩子一見,伏在地上。接著佛子和袁大拜了,孩子卻是伏著不起。圓空下來,親自扶起他來道:「阿彌陀佛,菩薩法力洪深,叫你聰明智慧的。」
  說著,便對一個沙彌道:「龍池上壇可設了?」沙彌應道:「伺候著了。」圓空向佛子道:「老菩薩便到壇中看著剃度罷。」老兒和袁大帶了孩子,跟著圓空走到龍池上面。只見張燈結綵的,十分整齊。圓空道:「今兒大眾說戒,候著剃度了。即便行香,所以不能少延。」佛子答就著,圓空入坐。將孩子坐在壇上,叫了兩腿打盤兒,兩手合著。閉了眼,讓和尚們淨發。那孩子真依了樣子。袁大看著,不由眼中落下淚來。霎時間,發都剃了。
  圓空上了壇,將手去孩子頂上摸著。說了四句偈道:「塵心一起,輾轉三世。一旦皈依,明心見性。」又說道:「桃花洞口,韋陀毒手。成限奔走,鳳凰佳偶。盡屬虛花,今來證否?終歸無有。」說罷下來。仍入自己座上。兩個沙彌過來,帶了孩子,走近圓空座邊參拜。此時已是僧衣僧帽,儼然一個小和尚了。圓空向那沙彌道:「可將我那玉戒環取來。」沙彌應著去了。一回拿來遞在圓空手裡。圓空向佛子道:「這玉環兒是從前這城裡一個鄉宦,姓鄒的化了。一位如君范夫人,那時延請僧人唸經,做些佛事。他將玉一塊,送與我道,是這位如夫人身邊的。叫我拿來琢一座觀音的像。我道:「這婦人身邊之物,不得潔淨,如何做得菩薩的聖像哩。」我就喚玉工兒,做了一個戒環。今兒給了徒弟,取個迴環不斷的意思。要你功夫不要斷續。「說著佛子叫孩子拜倒在地,謝了師父的戒言。
  當下留住佛子父子兩個吃了齋,方才起身辭別圓空。佛子又向孩子訓戒了一番,和袁大回到家中。袁大將孩子到了寺中,心裡頓覺開朗的話,說了一遍。妻兒想著孩子,只是啼哭。聽了袁大這般說話,分外的憐念起來,號啕大哭了一場。老兒勸解了半晌,方才收了眼淚,向袁大道:「過個三朝七日,我要自去看看孩子也是養他一番。」袁大道:「你今兒即舍了他去,只認是沒有他了。莫要割心割肝的。」老兒又勸道:「菩薩是有靈聖的,你應該有後,定然是少不得生長的。你到安心兒過著,遲些時,只叫你還見他一面便了。」當日無話。
  過了幾日,佛子自己悄悄的,踱到崇恩寺來看孩子。原來那孩子剃度之後,他師父圓空起他個法名,叫做什麼智玄。老兒走到寺裡,訪問智玄的去處。和尚道:「自那日受了戒,次日圓空和尚,向我們寺裡和尚道:「我暫此住禪,只為這個徒弟。今兒跟了我,倘仍在此,免不得俗塵纏繞。且帶了他回本庵,過些時再來,給他和親人一會罷。此時已去了好幾日,想是在那無極嶺住了。」老兒聽了,知道圓空自有個太虛真境,駐足修行。自己倒也放得心下,但只兒子和媳婦,若是知得遠去,不知怎麼記念哩。只得仍舊回到家中,也不說出到崇恩寺去的話。
  次日袁大向老兒道:「昨兒媳婦說,要親自去看孩子。我想他要不去一躺(趟) 那心終是放不下哩。」老兒一想,要告訴他孩子已是不在寺裡,他必要埋怨我不了。只教他去罷,他不見孩子,這心才好丟的哩。當下道:「媳婦要去,只管給他去罷了。但是孩子既出了家,便不是自己兒子了。見了他是可以不認你們的。我看來見了也罷,便是不見也就丟了心罷。」袁大答應了,回房給妻兒說了。登時坐了轎,往崇恩寺裡來,袁大跟了,進得寺裡,尋著一個和尚,問他新近出家的那個小和尚在那裡?那和尚道:「可是訪圓空和尚的徒弟智玄麼?他不在我們這寺裡住,今 兒 帶 他 回 去了。」袁大著急道:「圓空和尚卻往那裡住哩?」那和尚道:「他麼,就在無極嶺,太虛真境住了。」袁大聽了,只得過來告訴妻兒,現在孩子跟師父去了,只好回去。他妻兒急急地要見孩子,卻看不著,心裡不由得一陣酸,那眼淚兒似泉的湧將出來。道:「哎喲,我就不能見一面麼。」才要放聲大哭,袁大忙搖著手道:「這是佛地,不可亂哭的。且回家再作計較,橫豎把孩子給你見見便了。」他妻兒無可奈何,只得仍舊坐轎回來。
  老兒只做不知,問袁大道:「可曾見來?」袁大道:「那知這禿驢,已是拐的孩子走了。」說著妻兒下了轎,只管拼死覓活的要見孩子。袁大道:「我明兒去訪孩子,訪著了,少不得能見的。」次日袁大果真的尋至無極嶺、太虛真境裡面。那知仍是撲了個空。這番連信也問不出一個來。只得回來,打花兒告訴妻兒說,見了孩子,怎麼的智慧,怎麼的肥大了。他妻兒聽了這話,方才漸漸丟開了。
  後來,袁大又生了個兒子。過了幾年,老兒也沒了。這個兒子,到十七八歲上,便習了武中了舉,竟是門庭漸次興旺起來。袁大夫妻活到七十餘歲上,方才身故。這袁大的妻兒沒的時節,家中忽然來了個和尚,一直走到牀前,合著掌念了許多的經典。鬧裡,這中武舉的兒子走來,要抓著他打。內中有親戚道:「這可就是你出家的哥子罷?你莫粗魯。只看他念過了怎麼樣。」大家只得站著,待他念畢。這和尚念了半晌,將鈴兒一搖。眾人眼裡一瞬,已是不見了。那裡有個和尚哩。家中的人亂了一回,安放死者入棺。那屍身,竟似軟棉的一般。有知識的說:「這是和尚得了道,來報娘的生身之恩了。」有詩為證:
  學道空山數十年,只爭成佛與成仙;
  回頭一認生身處,來是無緣去有緣。
  又詩二首,詠這智玄尚道:
  前世蒙蒙不可思,為蛇為狗有誰知?
  一生造下姦淫孽,數世償來那得辭。
  轉到男身卻女身,羞將一世枉為人;
  生成一副堅修骨,到底靈蛇煉法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