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如血1 电视剧:围城 钱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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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红海早过了,船在印度洋面上开驶着,但是太阳依然不饶人地迟落早起,侵
占去大部分的夜。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
来,也许是给太阳陶醉了,所以夕照晚霞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到红消醉醒,
船舱里的睡人也一身腻汗地醒来,洗了澡赶到甲板上吹海风,又是一天开始。这
是七月下旬,合中国旧历的三伏,一年最热的时候。在中国热得更比常年利害,
事后大家都说是兵戈之象,因为这就是民国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

  这条法国邮船白拉日隆子爵号(Vicomte de Bragelonne)正向中国开来。早
晨八点多钟,冲洗过的三等舱甲板湿意未干,但已坐满了人,法国人、德国流亡
出来的犹太人、印度人、安南人,不用说还有中国人。海风里早含着燥热,胖人
身体给炎风吹干了,上一层汗结的盐霜,仿佛刚在巴勒斯坦的死海里洗过澡。毕
竟是清晨,人的兴致还没给太阳晒萎,烘懒,说话做事都很起劲。那几个新派到
安南或中国租界当警察的法国人,正围了那年轻善撒娇的犹太女人在调情。俾斯
麦曾说过,法国公使大使的特点,就是一句外国话不会讲;这几位警察并不懂德
文,居然传情达意,引得犹太女人格格地笑,比他们的外交官强多了。这女人的
漂亮丈夫,在旁顾而乐之,因为他几天来,香烟、啤酒、柠檬水沾光了不少。红
海已过,不怕热极引火,所以等一会甲板上零星果皮、纸片、瓶塞之外,香烟头
定又遍处皆是。法国人的思想是有名的清楚,他的文章也明白干净,但是他的做
事,无不混乱、肮脏、喧哗,但看这船上的乱糟糟。这船,倚仗人的机巧,载满
人的扰攘,寄满人的希望,热闹地行着,每分钟把沾污了人气的一小方小面,还
给那无情、无尽、无际的大海。

  照例每年夏天有一批中国留学生学成回国。这船上也有十来个人。大多数是
职业尚无着落的青年,直在暑假初回中国,可以从容找事。那些不悉没事的学生
要到秋凉才慢慢地肯动身回国。船上这几们,有在法国留学的,有在英国、德国
、比国等读书,到巴黎去增长夜生活经险,因此也坐法国船的,他们天涯相遇,
一见如故,谈起外患内乱的祖国,都恨不得立刻就回去为它服务。船走得这样慢
,大家一片乡心,正愁无处寄托,不知哪里忽来了两副麻将牌。麻将当然是国技
,又听说在美国风行;打牌不但有故乡风味,并且适合世界潮流。妙得很人数可
凑成两桌而有余,所以除掉吃饭睡觉以外,他们成天赌钱消遣。早餐刚过,下面
餐室里已忙打第一圈牌,甲板上只看得见两个中国女人,一个算不得人的小孩子
--至少船公司没当他是人,没要他父母为他补买船票。那个戴太阳眼镜、身上
摊本小说的女人,衣服极斯文讲究。皮肤在东方人里,要算得白,可惜这白色不
顶新鲜,带些干滞。她去掉了黑眼镜,眉清目秀,只是嘴唇嫌薄,擦了口红还不
够丰厚。假使她从帆布躺椅上站起来,会见得身段瘦削,也许轮廓的线条太硬,
像方头钢笔划成的,年龄看上去有二十五六,不过新派女人的年龄好比旧式女人
婚帖上的年庚,需要考订学家所谓外证据来断定真确性,本身是看不出的。那男
孩子的母亲已有三十开外,穿件半旧的黑纱旗袍,满面劳碌困倦,加上天生的倒
挂眉毛,愈觉愁苦可怜。孩子不足两岁,塌鼻子,眼睛两条斜缝,眉毛高高在上
,跟眼睛远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报上讽刺画里的中国人的脸。他刚会走路
,一刻不停地要乱跑;母亲怕热,拉得手累心烦,又惦记着丈夫在下面的输赢,
不住骂这孩子讨厌。这孩子跑不到哪里去便改变宗旨,扑向看书的女人身上。那
女人平日就有一种孤芳自赏、落落难合的神情--大宴会上没人敷衍的来宾或喜
酒席上过时未嫁的少女所常有的神情--此刻更流露出嫌恶,黑眼镜也遮盖不了
。孩子的母亲有些觉得,抱歉地拉皮带道:“你这淘气的孩子,去跟苏小姐捣乱
!快回来。--苏小姐,你真用功!学问那么好,还成天看书。孙先生常跟我说
,女学生像苏小姐才算替中国争面子,人又美,又是博士,这样的人哪里去找呢
?像我们白来了外国一次,没读过半句书,一辈子做管家婆子,在国内念的书,
生小孩儿全忘了--吓!死讨厌!我叫你别去你不干好事,准弄脏了苏小姐的衣
服。”

  苏小姐一向瞧不起这位寒碜的孙太太,而且最不喜欢小孩子,可是听了这些
话,心上高兴,倒和气地笑道:“让他来,我最喜欢小孩子。”她脱下太阳眼镜
,合上对着出神的书,小心翼翼地握拄池孩子的手腕,免得在自己衣服上乱擦,
问他道:“爸爸呢?”小孩子不回答,睁大了眼,向苏小姐“波!波!”吹唾沫
,学餐室里养的金鱼吹气泡。苏小姐慌得忪了手,掏出手帕来自卫。母亲忙使劲
拉他,嚷着要打他嘴巴,一面叹气道:“他爸爸在下面赌钱,还用说么!我不懂
为什么男人全爱赌,你看咱们同船的几位,没一个不赌得错天黑地。赢几个钱回
来,还说得过。像我们孙先生输了不少钱,还要赌,恨死我了!”

  苏小姐听了最后几句小家子气的话,不由心里又对孙太太鄙夷,冷冷说道:
“方先生倒不赌。”

  孙太太鼻孔朝天,出冷气道:“方先生!他下船的时候也打过牌。现在他忙
着追求鲍小姐,当然分不出工夫来。人家终身大事,比赌钱要紧得多呢。我就看
不出鲍小姐又黑又粗,有什么美,会引得方先生好好二等客人不做,换到三等舱
来受罪。我看他们俩要好得很,也许到香港,就会订婚。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
会’了。”

  苏小姐听了,心里直刺痛,回答孙太太同时安慰自己道:“那绝不可能!鲍
小姐有未婚夫,她自己跟我讲过。她留学的钱还是她未婚夫出的。”

  孙太太道:“有未婚夫还那样浪漫么?我们是老古董了,总算这次学个新鲜
。苏小姐,我告诉你句笑话,方先生跟你在中国是老同学,他是不是一向说话随
便的?昨天孙先生跟他讲赌钱手运不好,他还笑呢。他说孙先生在法国这许多年
,全不知道法国人的迷信:太太不忠实,偷人,丈夫做了乌龟,买彩票准 中头
奖,赌钱准赢,所以,他说,男人赌钱输了,该引以自慰。孙先生告诉我,我怪
他当时没质问姓方的,这话什么意思。现在看来,鲍小姐那位未婚夫一定会中航
空奖券头奖,假如他做了方太太,方先生赌钱的手气非好不可。”忠厚老实人的
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鱼片里示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苏小姐道:“鲍小姐行为太不像妇学生,打扮也够丢人--”

  那小孩子忽然向她们背后伸了双手,大笑大跳。两人回头看,正是鲍小姐走
向这儿来,手里拿一块糖,远远地逗着那孩子。她只穿绯霞色抹胸,海蓝色巾肉
短裤,漏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红的指甲。在热带热天,也话这是最合理的妆束,船
上有一两个外国女人就这样打扮。可是苏小姐沉得鲍小姐赤身露体,伤害及中国
国体。那些男学生看得心头起火。口角流水,背着鲍小姐说笑个不了。有人叫
她“熟食铺子”(charcuterie),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
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
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

  鲍小姐走来了,招呼她们俩说:“你们起得真早呀,我大热天还喜欢懒在床
上。令天苏小姐起身我都不知道,睡得像木头。”鲍小姐本想说“睡重像猪”,
一转念想说“像死人”,终觉得死人比猪好不了多少,所以向英文里借来那个比
喻。好忙解释一句道:“这船走着真像个摇篮,人给它摆得迷迷糊糊只想睡。”

  “那么,你就是摇篮里睡着的小宝贝了。瞧,多可爱!”苏小姐说。

  鲍小姐打她一下道:“你!苏东坡的妹妹,才女!”--“苏小妹”是同船
男学生为苏小姐起的个号。“东坡”两个字给鲍小姐南洋口音念得好像法国话里
的“坟墓”(tombeau)。

  苏小姐跟鲍小姐同舱,睡的是下铺,比鲍小姐方便得多,不必每天爬上爬下
。可是这几天她嫌恶着鲍小姐,觉得她什么都妨害了自己:打鼾太响,闹得自己
睡不熟,翻身太重,上铺像要塌上来。给鲍小组打了一下,她便说:“孙太太,
你评评理。叫她‘小宝贝’,还要挨打!睡得着就是福气。我知道你爱睡,所以
从来不不响,免重吵醒你。你跟我廛怕发胖,可是你在般上这样爱睡,我想你又
该添好几磅了。”

  小孩吵着要糖,到手便咬,他母亲叫他谢鲍小姐,他不瞅睬,孙太太只好自
己跟鲍小姐甫衍。苏小姐早看见这粮惠而不费,就是船上早餐喝咖啡用的方糖。
她鄙薄鲍小姐这种作风,不愿意跟她多讲,又打开书来,眼梢却瞟 见鲍小姐把
两张帆布椅子拉到距离较远的空处并放着,心里骂她列耻,同时自恨为什么去看
她。那时候方鸿渐也到甲板上来,在她们前面走过,停步应酬几句,问“小弟弟好”
。孙太太爱理不理地应一声。苏小姐笑道:“快去罢,不怕人等得心焦么?”方
鸿渐红了脸傻傻便撇了苏小姐走去。苏小姐明知留不住他,可是他真去了,倒怅
然有失。书上一字没看进去耳听得鲍小姐娇声说笑,她忍不住一看,方鸿渐正抽
着烟,鲍小姐向他抻手,他掏出香烟匣来给她一支,鲍小姐衔在嘴里,他手指在
打火匣上作势要为她点烟,她忽然嘴迎上去把衔的烟头凑在他抽的烟头上一吸,
那支烟点着了,鲍小姐得间地吐口烟出来。苏小姐气得身上发伶,想这两个人真
不要脸,大庭广从竟借烟卷来接吻。再看不过了,站起来,说要下面去。其实她
知道下面没有地方可去,餐室里有人打牌,卧舱里太闷。孙太太也想下去问问男
人今天输了多少钱,但怕男人输急了,一问反在自己身上出气,回房舱又有半天
吵嘴;因此不敢冒昧起身,只问小孩子要不要下去撒尿。

  苏小姐骂方鸿渐无耻,实在是冤枉。他那时候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
,心里怪鲍小姐太做得出,恨不能说她几句。他虽然现在二十七岁,早订过婚,
却没有恋爱训练。父亲是前清举人,在本乡江南一个小县里做大绅士。他们那县
里人侨居在大都市的,干三种行业的十居其九:打铁,磨豆腐,抬轿子。土产中
艺术品以泥娃娃最出名;年轻人时大学,以学土木为最多。铁的硬,豆腐的淡而
无味,轿子的容量狭小,还加上泥土气,这算他们的民风。就是发财做官的人,
也欠大方,这县有个姓周的在上海开铁铺子财,又跟同业的同乡组织一家小银行
,名叫“点金银行”,自己荣任经理,他记起衣锦还乡那句成语,有一年乘清明
节回县去祭祠扫墓,结识本地人士。方鸿渐的父亲是一乡之望,周经理少不得上
门拜访,因此成了朋友,从朋友攀为亲家。鸿渐还在高中读书,随家里作主订了
婚。未婚妻并没见面,只瞻爷过一张半身照相,也漠不关心。两年后到北平进大
学,第一次经历男女同学的风味,看人家一对对谈情说爱,好不眼红。想起未婚
妻高中读了一年书,便不进学校,在家实习家务,等嫁过来做能干媳妇,不由自
主地对她厌恨。这样怨命,怨父亲,发了几天呆,忽然醒悟,壮着胆写信到家里
要求解约。他国文曾得老子指授,大中学会考考过第二,所以这信文绉绉,没把
之乎者也用错。信上说什么:“迩来触绪善感,欢寡悉殷,怀抱剧有秋气。每揽
镜自照,神寒形削,清癯非寿者相。窃恐我躬不阅,周女士或将贻误终身。尚望
大人垂体下情,善为解铃,毋小不忍而成终天之恨。”他自以为这信措词凄婉,
打得动铁石心肠。谁知道父亲信来痛骂一顿:“吾不惜重资,命汝千里负笈,汝
埋头攻读之不暇,而有余闲照镜耶?汝非妇人女子,何须置镜?惟梨园子弟,身
为丈夫而对镜顾影,为世所贱。吾不图汝甫离漆下,已渝染恶习,可叹可恨!且
父母在,不言老,汝不善体高堂念远之情,以死相吓,丧心不孝,于斯而极!当
是汝校男女同学,汝睹色起意,见异思迁;汝拖词悲秋,吾知汝实为怀春,难逃
老夫洞鉴也。若执迷不悔,吾将停止寄款,命汝休学回家,明年与汝弟同时结婚
。细思吾言,慎之切切!”方鸿渐吓矮了半截,想不到老头子这样精明。忙写回
信讨饶和解释,说:镜子是同室学生的,他并没有买:这几天吃美国鱼肝油丸、
德国维他命片,身体精神好转,脸也丰满起来,只可惜药价太贵,舍不得钱;至
于结婚一节,务请到到毕业后举行,一来妨碍学业,二来他还不能养家,添他父
亲负担,于心不安。他父亲收到这信,证明自己的威严远及于几千里外,得意非
凡,兴头上汇给儿子一笔钱,让他买补药。方鸿渐从此死心不散妄想,开始读叔
本华,常聪明地对同学们说:“世间哪有恋爱?压根儿是生殖冲动。”转眼已到
大学第四年,只等明年毕业结婚。一天,父亲来封快信,上面说:“顷得汝岳丈
电报,骇悉淑英伤寒,为西医所误,遂于本有十日下午四时长逝,殊堪痛惜。过
门在即,好事多磨,皆汝无福所臻也。”信后又添几句道:“塞翁失马,安知非
福,使三年前结婚,则此番吾家破费不赀矣。然吾家积德之门,苟婚事早完,淑
媳或可脱灾延寿。姻缘前定,勿必过悲。但汝岳父处应去一信唁之。”鸿渐看了
有犯人蒙赦的快活,但对那短命的女孩子,也稍微怜悯。自己既享自由之乐,愿
意旁人减去悲哀,于是向未过门丈人处真去了一封慰唁的长信。周经理收到信,
觉得这孩子知礼,便分付银行文书科王主任作复,文书科主任看见原信,向东家
大大恭维这位未过门姑爷文理书法好,并且对死者情词深挚,想见天性极厚,定
是个远到之器,周经理听得开心,叫主任回信说:女儿虽没过门翁婿名分不改,
生平只有一个女儿,本想好好热闹一下,现在把陪嫁办喜事的那笔款子加上方家
聘金为女儿做生意所得利息,一共两万块钱,折合外汇一千三百镑,给方鸿渐明
年毕业了做留学费,方鸿渐做梦都没想到这样的好运气,对他死去的未婚妻十分
感激,他是个无用之人,学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学里从社会学系转哲学系,最后
转入中国文学系毕业。学国文的人出洋“深造”听来有些滑稽。事实上,惟有学
中国文学的人非到外国留学不可。因为一切其他科目像数学、物理、哲学。心理
。经济,法律等等都是从外国港灌输进来的,早已洋气扑鼻;只有国文是国货土
产,还需要处国招牌,方可维持地位,正好像中国官吏,商人在本国剥削来的钱
要换外汇,才能保持国币的原来价值。

  方鸿渐到了欧洲,既不钞敦煌卷子,又不访《永乐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国
文献,更不学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四年中倒换了三个大学,伦敦、巴黎、柏
林;随 便听几门功课,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第四年春天,他
看银行里只剩四百多镑,就计划夏天回国。方老先生也写信问他是否已得博士学
位,何日东归,他回信大发议论,痛骂博士头衔的毫无实际。方老先生大不谓然
,可是儿子大了,不敢再把父亲的尊严去威胁他;便信上说,自己深知道头衔无
用,决不勉强儿子,但周经理出钱不少,终得对他有个交代。过几天,方鸿渐又
收到丈人的信,说什么:“贤婿才高学富,名满五洲,本不须以博士为夸耀。然
令尊大人乃前清孝廉公,贤婿似宜举洋进士,庶几克绍箕裘,后来居上,愚亦与
有荣焉。”方鸿渐受到两面夹攻,才知道留学文凭的重要。这一张文凭,仿佛有
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
、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自己没有文凭,好像精神上赤条条的,没有包裹。可
是现在要弄个学位。无论自己去读或雇枪手代做论文,时间经济都不够。就近汉
堡大学的博士学位,算最容易混得了,但也需要六个月,干脆骗家里人说是博士
罢,只怕哄父亲和丈人不过;父亲是科举中人,要看“报条”,丈人是商人,要
看契据。他想不出办法,准备回家老着脸说没得到学位,一天,他到柏林图书馆
中国书编目室去看一位德国朋友,瞧见地板上一大堆民国初年上海出的期刊,《
东方杂志》、《小说月报》、《大中华》、《妇女杂志》全有。信手翻着一张中
英文对照的广告,是美国纽约什么“克莱登法商专门学校函授班,将来毕业,给
予相当于学士、硕士或博士之证书,章程函索即寄,通讯处纽约第几街几号几之
几,方鸿渐心里一运,想事隔二十多年,这学校不知是否存在,反正去封信问问
,不费多少钱。那登广告的人,原是个骗子,因为中国人不来上当,改行不干了
,人也早死了。他住的那间公寓房间现在租给一个爱尔兰人,具有爱尔兰人的不
负责、爱尔兰人的急智、还有爱尔兰人的穷。相传爱尔人的不动产(Irish
 fortune)是奶和屁股;这位是个萧伯纳式既高且瘦的男人,那两项财
产的分量又得打折扣。他当时在信箱里拿到鸿渐来信,以为邮差寄错了,但地址
明明是自己的,好奇拆开一看,莫名其妙,想了半天,快活得跳起来,忙向邻室
小报记者借个打字机,打了一封回信,说先生既在欧洲大学读书,程度想必高深
,无庸再经函授手续,只要寄一万字论文一篇附缴美金五百元,审查及格,立即
寄上哲学博士文凭,回信可寄本人,不必写学术名字。署名Patric Ma
honey,后面自赠了四五个博士头衔。方鸿渐看信纸是普通用的,上面并没
刻学校名字,信的内容分明更是骗局,搁下不理。爱尔兰人等急了,又来封信,
说如果价钱嫌贵,可以从长商议,本人素爱中国,办教育的人尤其不愿牟利。方
鸿渐盘算一下,想爱尔兰人无疑在捣鬼,自己买张假文凭回去哄人,岂非也成了
骗子?可是--记着,方鸿渐进过哲学系的--撒谎欺骗有时并非不道德。柏拉
图《理想国》里就说兵士对敌人,医生对病人,官吏对民众都应哄骗。圣如孔子
,还假装生病,哄走了儒悲,孟子甚至对齐宣王也撒谎装病。父亲和丈人希望自
己是个博士,做儿子女婿的人好意思教他们失望么?买张文凭去哄他们,好比前
清时代花钱捐个官,或英国殖民地商人向帝国府库报效几万镑换个爵士头衔,光
耀门楣,也是孝子贤婿应有的承欢养志。反正自己将来找事时,履历上决不开这
个学位。索性把价钱杀得极低,假如爱尔兰人不肯,这事就算吹了,自己也免做
骗子,便复信说:至多出一百美金,先寄三十,文凭到手,再寄余款;此间尚有
中国同学三十余人,皆愿照此办法向贵校接洽。爱尔兰人起初不想答应,后来看
方鸿渐语气坚决,又就近打听出来美国博士头衔确在中国时髦,渐渐相信欧洲真
有三十多条中国糊涂虫,要向他买文凭。他并且探出来做这种买卖的同行很多,
例如东方大学、东美合众国大学,联合大学(Intercollegiae 
University)、真理大学等等,便宜的可以十块美金出买硕士文凭,
神玄大学(College of Divine Metaphsics)廉
价一起奉送三种博士文凭;这都是堂堂立案注册的学校,自己万万比不上。于是
他抱薄利畅销的宗旨,跟鸿渐生意成交。他收到三十美金,印了四五十张空白文
赁填好一张,寄给鸿渐,附信催他缴款和通知其他学生来接洽。鸿渐回信道,经
详细调查,美国并无这个学校,文凭等于废纸,姑念初犯,不予追究,希望悔过
自新,汇上十美金聊充改行的本钱,爱尔兰人气得咒骂个不停,喝醉酒,红着眼
要找中国人打架,这事也许是中国自有外交或订商约以来唯一的胜利。
  鸿渐先到照相馆里穿上德国大学博士的制服,照了张四寸相。父亲和丈人处
各寄一张,信上千叮万嘱说,生平最恨“博士”之称,此番未能免俗,不足为外
人道。回法国玩了几星期,买二等舱票回国。马赛上船以后,发见二等舱只有他
一个中国人,寂寞无聊得很,三等的中国学生觉得他也是学生而摆阔坐二等,对
他有点儿敌视。他打听出三等一个安南人舱里有张空铺,便跟船上管事商量,自
愿放弃本来的舱位搬下来睡,饭还在二等吃。这些同船的中国人里,只有苏小姐
是中国旧相识,在里昂研究法国文学,做了一篇《中国十八家白话诗人》的论文
,新授博士。在大学同学的时候,她眼睛里未必有方鸿渐这小子。那时苏小姐把
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与。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
,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见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
。从前她一心要留学,嫌那几个追求自己的人没有前程,大不了是大学毕业生。
而今她身为女博士,反觉得崇高的孤独,没有人敢攀上来,她对方鸿渐的家世略
有所知,见他人不讨厌,似乎钱也充足,颇有意利用这航行期间,给他一个亲近
的机会。没提防她同舱的鲍小姐抢了个先去。鲍小姐生长澳门,据说身体里有葡
萄牙人的血。“葡萄牙人的血”这句话等于日本人说有本位文化,或私行改编外
国剧本的作者声明他改本“有著作权,不许翻译”。因为葡萄牙人血里根本就混
有中国成分。而照鲍小姐的身材估量,她那位葡萄牙母亲也许还间接从西班牙传
来阿拉伯人的血胤。鲍小姐纤腰一束,正合《天方夜谭》里阿拉伯诗人所歌颂的
美人条件:“身围瘦,后部重,站立的时候沉得腰肢酸痛。”长睫毛上一双欲眠
似醉、含笑、带梦的大眼睛,圆满的上嘴唇好像鼓着在跟爱人使性子。她那位未
婚夫李医生不知珍重,出钱让她一个人到伦敦学产科。葡萄牙人有句谚语说:“
运气好的人生孩子第一胎准是女的。”因为女孩子长大了,可以打杂,看护弟弟
妹妹,在未嫁之前,她父母省得下一个女佣人的工钱。鲍小姐从小被父母差唤惯
了,心眼伶俐,明白机会要自己找,快乐要自己寻。所以她宁可跟一个比自己年
龄长十二岁的人订婚,有机会出洋。英国人看惯白皮肤,瞧见她暗而不黑的颜色
、肥腻辛辣的引力,以为这是道地的东方美人。她自信很能引诱人,所以极快、
极容易地给人引诱了。好在她是学医的,并不当什么一回事,也没出什么乱子。
她在英国过了两年,这次回去结婚,跟丈夫一同挂牌。上船以后,中国学生打咱
出她领香港政府发给的“大不列颠子民”护照,算不得中国国籍,不大去亲近她
。她不会讲法文,又不屑跟三等舱的广东侍者打乡谈,甚觉无聊。她看方鸿渐是
坐二等的,人还过得去,不失为旅行中消遣的伴侣。苏小姐理想的自己是:“艳
如桃李,冷若冰霜,”让方鸿渐卑逊地仰慕而后屈伏地求爱。谁知道气候虽然每
天华氏一百度左右,这种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风全行不通。鲍小姐只轻松一句话
就把方鸿渐钩住了。鸿渐搬到三等的明天,上甲板散步,无意中碰见鲍小姐一个
人背靠着船栏杆在吹风,便招呼攀谈起来。讲不到几句话,鲍小姐生说:“方先
生,你教我想起了我的fiance,你相貌和他像极了!”方鸿渐听了,又害
羞,又得意。一个可爱的女人说你像她的未婚夫,等于表示假使她没订婚,你有
资格得她的爱。刻薄鬼也许要这样解释,她已经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
婚夫的权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结婚的义务。无论如何,从此他们俩的交情像热带植
物那样飞快的生长,其他中国男学生都跟方鸿渐开玩笑,逼他请大家喝了一次冰
咖啡和啤酒。

  方鸿渐那时候心上虽怪鲍小姐行动不检,也觉兴奋,回头看见苏小姐孙太太
两张空椅子,侥幸方才烟卷的事没落在她们眼里,当天晚上,起了海风,船有点
颠簸。十点钟后,甲板上只有三五对男女,都躲在灯光照不到的黑影里喁喁情话
。方鸿渐和鲍小姐不说话,并肩踱着。一个大浪把船身晃得利害,鲍小姐也站不
稳,方鸿渐勾住她腰,傍了栏杆不走,馋嘴似地吻她。鲍小姐的嘴唇暗示着,身
体依须着,这个急忙、粗率的抢吻渐渐稳定下来,长得妥贴完密。鲍小姐顶灵便
地推脱方鸿渐的手臂,嘴里深深呼吸口气,道:“我给你闷死了!我在伤风,鼻
子里透不过气来--太便宜你,你还没求我爱你!”

  “我现在向你补求,行不行?”好像一切没恋爱过的男人,方鸿渐把“爱”
字看得太尊贵和严重,不肯随便应用在女人身上;他只觉得自己要鲍小姐,并不
爱她,所以这样语言支吾。

  “反正没好活说,逃不了那几句老套儿。”

  “你嘴凑上来,我对你说,这话就一直钻到你心里,省得走远路,拐了弯从
耳朵里进去。”

  “我才不上你的当!有话斯斯文文的说。今天够了,要是你不跟我胡闹,我
明天……”方鸿渐不理会,又把手勾她腰。船身忽然一侧,他没拉住栏杆,险的
带累鲍小姐摔一交。同时黑影里其余的女人也尖声叫:“啊哟!”鲍小姐借势脱
身,道:“我觉得冷,先下去了。明天见。”撇下方鸿渐在甲板上。天空早起了
黑云,漏出疏疏几颗星,风浪像饕餮吞吃的声音,白天的汪洋大海,这时候全消
化在更广大的昏夜里。衬了这背景,一个人身心的搅动也缩小以至于无,只心里
一团明天的希望,还未落入渺茫,在广漠澎拜的黑暗深处,一点萤火似的自照着。

  从那天起,方鸿渐饭也常在三等吃。苏小姐对他的态度显著地冷淡,他私上
问鲍小姐,为什么苏小姐近来爱理不理。鲍小姐笑他是傻瓜,还说:“我猜想得
出为什么,可是我不告诉你,免得你骄气。”方鸿渐说她神经过敏,但此后碰见
苏小姐愈觉得局促不安。船又过了锡兰和新加坡,不日到西贡,这是法国船一路
走来第一个可夸傲的本国殖民地。船上的法国人像狗望见了家,气势顿长,举动
和声音也高亢好些。船在下午傍岸,要停泊两夜。苏小姐有亲戚在这儿中国领事
馆做事,派汽车到码头来接她吃晚饭,在大家羡慕的眼光里,一个人先下船了,
其余的学生决议上中国馆子聚餐。方鸿渐想跟鲍小姐两个人另去吃饭,在大家面
前不好意思讲出口,只得随他们走。吃完饭,孙氏夫妇带小孩子先回船。余人坐
了一回咖啡馆,鲍小姐提议上跳舞厅。方鸿渐虽在法国花钱学过两课跳舞,本领
并不到家,跟鲍小姐跳了一次,只好藏拙坐着,看她和旁人跳。十二点多钟,大
家兴尽回船睡觉。到码头下车,方鸿渐和鲍小姐落在后面。鲍小姐道:“今天苏
小姐不回来了。”

  “我同舱的安南人也上岸了,他的铺位听说又卖给一个从西贡到香港去的中
国商人了。”

  “咱们俩今天都是一个人睡,”鲍小姐好像不经意地说。

  方鸿渐心中电光瞥过似的,忽然照彻,可是射眼得不敢逼视,周身的血都升
上脸来,他正想说话,前面走的同伴回头叫道:“你们怎么话讲不完!走得慢吞
吞的,怕我们听见,是不是?”两人没说什么,直上船,大家道声“晚安”散去
。方鸿渐洗了澡,回到舱里,躺下又坐起来,打消已起的念头仿佛跟女人怀孕要
打胎一样的难受,也许鲍小姐那句话并无用意,去了自讨没趣;甲板上在装货,
走廊里有两个巡逻的侍者防闲人混下来,难保不给他们瞧见。自己拿不定文章,
又不肯死心,忽听得轻快的脚步声,像从鲍小姐卧舱那面来的。鸿渐心直跳起来
。又给那脚步捺下去,仿佛一步步都踏在心上,那脚步半路停止,心也给它踏住
不敢动,好一会心被压得不能更忍了,幸而那脚步继续加快的走近来。鸿渐不再
疑惑,心也按束不住了,快活得要大叫,跳下铺,没套好拖鞋,就打开门帘,先
闻到一阵鲍小姐惯用的爽身粉的香味。

  明天早晨方鸿渐起来,太阳满窗,表上九点多了。他想这一晚的睡好甜,充
实得梦都没做,无怪睡叫“黑甜乡”,又想到鲍小姐皮肤暗,笑起来甜甜的,等
会见面可叫他“黑甜”,又联想到黑而甜的朱古力糖,只可惜法国出品的朱古力
糖不好,天气又热,不吃这个东西,否则买一匣请她。正懒在床上胡想,鲍小姐
外面弹舱壁,骂他“懒虫”叫他快起来,同上岸去玩。方鸿渐梳洗完毕,到鲍小
姐舱外等了半天,她才打扮好。餐室里早点早开过,另花钱叫了两客早餐。那伺
候他们这一桌的侍者就是管方鸿渐房舱的阿刘。两人吃完想走,阿刘不先收拾桌
子上东西,笑嘻嘻看着他们俩伸手来,手心里三只女人夹头发的钗,打广东官话
拖泥带水地说:“方先生,这是我刚才铺你的床捡到的。”

  鲍小姐脸飞红,大眼睛像要撑破眼眶。方鸿渐急得暗骂自己湖涂,起身时没
检点一下,同时掏出三百法郎对阿刘道:“拿去!那东西还给我。”阿刘道谢,
还说他这人最靠得住,决不乱讲。鲍小姐眼望别处,只做不知道。出了餐室,方
鸿渐抱着歉把发钗还给鲍小姐,鲍小姐生气地掷在地下,说:“谁还要这东西!
经过了那家伙的脏手!”

  这事把他们整天的运气毁了,什么事都别扭。坐洋车拉错了地方,买东西错
付了钱,两人都没好运气。方鸿渐还想到昨晚那中国馆子吃午饭,鲍小姐定要吃
西菜,就不愿意碰见同船的熟人。便找到一家门面还像样的西菜馆。谁知道从冷
盘到咖啡,没有一样东西可口: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鱼像海军陆
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期伏在水里;除醋以外,面包
、牛油、红酒无一不酸。两人吃得倒尽胃口,谈话也不投机。方鸿渐要博鲍小姐
欢心,便把“黑甜”、“朱古力小姐”那些亲昵的称呼告诉她。鲍小姐怫道:“
我就那样黑么?”方鸿渐固执地申辩道:“我就爱你这颜色。我今年在西班牙,
看见一个有名的美人跳舞,她皮肤只比外国熏火腿的颜色淡一点儿。”

  鲍小姐的回答毫不合逻辑:“也许你喜欢苏小姐死鱼肚那样的白。你自已就
是扫烟囱的小黑炭,不照照镜子!”说着胜利地笑。

  方鸿渐给鲍小姐喷了一身黑,不好再讲。待者上了鸡,碟子里一块像礼拜堂
定风针上铁公鸡施舍下来的肉,鲍小姐用力割不动,放下刀叉道:“我没牙齿咬
这东西!这馆子糟透了。”

  方鸿渐再接再厉的斗鸡,咬着牙说:“你不听我话,要吃西菜。”

  “我要吃西菜,没叫上这个倒霉馆子呀!做错了事,事后怪人,你们男人的
脾气全这样!”鲍小姐说时,好像全世界每个男人的性格都经她试验过的。

  过一会,不知怎样鲍小姐又讲起她未婚夫李医生,说他也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方鸿渐正满肚子委屈,听到这话,心里作恶,想信教在鲍小姐的行为上全没影
响,只好借李医生来讽刺,便说:“信基督教的人,怎样做医生?”

  鲍小姐不明白这话,睁眼看着他。

  鸿渐替鲍小姐面前搀焦豆皮的咖啡里,加上冲米泔水的牛奶,说:“基督教
十诫里一条是‘别杀人’,可是医生除掉职业化的杀人以外,还干什么?”

  鲍小姐毫无幽默地生气道:“胡说!医生是救人生命的。”

  鸿渐看她怒得可爱,有意撩拨她道:“救人生命也不能信教。医生要人活,
救人的肉体;宗教救人的灵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请大夫,吃药
;医药无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师和神父来送终。学医兼信教,那等于说:假
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的活,至少我还能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请我不会错。这仿
佛药房掌柜带开棺材铺子,太便宜了!”

  鲍小姐动了真气:“瞧你一辈子不生病,不要请教医生。你只靠一张油嘴,
胡说八道。我也是学医的,你凭空为什么损人?”

  方鸿渐慌得歉,鲍小姐嚷头痛,要回船休息。鸿渐一路上赔小心,鲍小姐只
无精打采。送她回舱后,鸿渐也睡了两个钟点。一起身就去鲍小姐舱外弹壁唤她
名字,问她好了没有。想不到门帘开处,苏小姐出来,说鲍小姐病了,吐过两次
,刚睡着呢。鸿渐又羞又窘,敷衍一句,急忙逃走。晚饭时,大家见桌上没鲍小
姐,向方鸿渐打趣要人。鸿渐含含糊糊说:“她累了,身子不大舒服。”苏小姐
面有得色道:“她跟方先生吃饭回来害肚子,这时候什么都吃不进。我只担心她
别生了痢疾呢!”那些全无心肝的男学生哈哈大笑,七嘴八舌道:
  “谁教她背了我们跟小方两口儿吃饭?”

  “小方真丢人哪!请女朋友吃饭为什么不挑干净馆子?”

  “馆子不会错,也许鲍小姐太高兴,贪嘴吃得消化不了。小方,对不对?”

  “小方,你倒没生病?哦,我明白了!鲍小姐秀色可餐,你看饱了不用吃饭
了。”

  “只怕餐的不是秀色,是--”那人本要说“熟肉”,忽想当了苏小姐,这
话讲出来不雅,也许会传给鲍小姐知道,便摘块面包塞在自己嘴里嚼着。

  方鸿渐午饭本没吃饱,这时候受不住大家的玩笑,不等菜上齐就跑了,余人
笑得更利害。他立起来转身,看见背后站着侍候的阿刘,对自己心照不宣似的眨
眼。

  鲍小姐睡了一天多才起床,虽和方鸿渐在一起玩,不像以前那样的脱略形骸
,也许因为不日到香港,先得把身心收拾整洁,作为见未婚夫的准备。孙氏一家
和其他三四个学生也要在九龙下船,搭粤汉铁路的车;分别在即,拚命赌钱,只
恨晚上十二点后餐室里不许开电灯。到香港前一天下午,大家回国后的通信地址
都交换过了,彼此再会的话也反复说了好几遍,仿佛这同舟之谊永远忘不掉似的
。鸿渐正要上甲板找鲍小姐,阿刘鬼鬼祟祟地叫“方先生”。鸿渐自从那天给他
三百法郎以后,看见这家伙就心慌,板着脸问他有什么事。阿刘说他管的房舱,
有一间没客人,问鸿渐今晚要不要,只讨六百法郎。鸿渐挥手道:“我要它干吗
?”三脚两步上楼梯去,只听得阿刘在背后冷笑。他忽然省悟阿刘的用意,脸都
羞热了。上去吞吞吐吐把这事告诉鲍小姐,还骂阿刘浑蛋。她哼一声,没讲别的
。旁人来了,不便再谈。吃晚饭的时候,孙先生道:“今天临别纪念,咱们得痛
痛快快打个通宵。阿刘有个舱,我已经二百法郎定下来了。”

  鲍小姐对鸿渐轻藐地瞧了一眼,立刻又注视碟子喝汤。

  孙太太把匙儿喂小孩子,懦怯地说:“明天要下船啦,不怕累么?”

  孙先生道:“明天找个旅馆,睡它个几天几晚不醒,船上的机器闹得很,我
睡不舒服。”

  方鸿渐给鲍小姐一眼看得自尊心像泄尽气的橡皮车胎。晚饭后,鲍小姐和苏
小姐异常亲热,勾着手寸步不离。他全志气,跟上甲板,看她们有说有笑,不容
许自己插口,把话压扁了都挤不进去;自觉没趣丢脸,像赶在洋车后面的叫化子
,跑了好些路,没讨到一个小钱,要停下来却又不甘心。鲍小姐看手表道:“我
要下去睡了。明天天不亮船就靠岸,早晨不能好好的睡。今天不早睡,明天上岸
的时候人萎靡没有精神,难看死了。”苏小姐道:“你这人就这样爱美,怕李先
生还会不爱你!带几分憔悴,更教人疼呢!”

  鲍小姐道:“那是你经验之谈罢?--好了,明天到家了!我兴奋得很,只
怕下去睡不熟。苏小姐,咱们下去罢,到舱里舒舒服服地躺着讲话。”

  对鸿渐一点头,两人下去了。鸿渐气得心头火直冒,仿佛会把嘴里香烟衔着
的一头都烧红了。他想不出为什么鲍小姐突然改变态度。他们的关系就算这样了
结了么?他在柏林大学,听过名闻日本的斯泼朗格教授(Ed Spranger)的爱情(
Eros)演讲,明白爱情跟性欲一胞双生,类而不同,性欲并非爱情的基本,爱情
也不是性欲的升华。他也看过爱情指南那一类的书,知道有什么肉的相爱、心的
相爱种种分别。鲍小姐谈不上心和灵魂。她不是变心,因为她没有心;只能 算
日子久了,肉会变味。反正自己并没吃亏,也许还占了便宜,没得什么可怨。方
鸿渐把这种巧妙的词句和精密的计算来抚慰自己,可是失望、遭欺骗的情欲、被
损伤的骄傲,都不肯平伏,像不倒翁,捺下去又竖起来,反而摇摆得利害。

  明天东方才白,船的速度减低,机器的声音也换了节奏。方鸿渐同舱的客人
早收拾好东西,鸿渐还躺着,想跟鲍小姐后会无期,无论如何,要礼貌周到地送
行。阿刘忽然进来,哭丧着脸向他讨小费。鸿渐生气道:“为什么这时就要钱?
到上海还有好几天呢。”阿刘哑声告诉,姓孙的那几个人打牌,声音太闹,给法
国管事查到了,大吵其架,自己的饭碗也砸破了,等会就得卷铺盖下船。鸿渐听
着,暗唤侥幸,便打发了他。吃早饭饭今天下船的那几位都垂丧气。孙太太眼睛
红肿,眼眶似乎饱和着眼泪,像夏天早晨花瓣上的露水,手指那么轻轻一碰就会
掉下来。鲍小姐瞧见伺候吃饭的换了人,问阿刘哪里去了,没人回答她。方鸿渐
问鲍小姐:“你行李多,要不要我送你下船?”

  鲍小姐疏远地说:“谢谢你!不用劳你驾,李先生会上船来接我。”

  苏小姐道:“你可以把方先生跟李先生介绍介绍。”

  方鸿渐恨不得把苏小姐瘦身体里每根骨头都捏为石灰粉。鲍小姐也没理她,
喝了一杯牛奶,匆匆起身,说东西还没拾完。方鸿渐顾不得人家笑话,放下杯子
跟出去。鲍小姐头也不回,方鸿渐唤她,她不耐烦地说:“我忙着呢,没工夫跟
你说话。”

  方鸿渐正不知怎样发脾气才好,阿刘鬼魂似地出现了,向鲍小姐要酒钱。鲍
小姐眼迸火星道:“伺候吃饭的赏钱,昨天早给了。你还要什么赏?我房舱又不
是你管的。”

  阿刘不讲话,手向口袋里半天掏出来一只发钗,就是那天鲍小姐掷掉的,他
擦地板,三只只捡到一只。鸿渐本想骂阿刘,但看见他郑重其事地拿出这么一件
法宝,忍不住大笑。鲍小姐恨道:“你还乐?你乐,你给他钱,我半个子儿没有
!”回身走了。

  鸿渐防阿刘不甘心,见了李医生胡说,自认晦气,又给他些钱。一个人上甲
板,闷闷地看船靠傍九龙码头。下船的中外乘客也来了,鸿渐躲得老远,不愿意
见鲍小姐。友头上警察、脚夫、旅馆的接客扰嚷着,还有一群人向船上挥手巾,
做手势。鸿渐想准有李医生在内,倒要仔细认认。好容易,扶梯靠岸,进港手续
完毕,接客的冲上船来。鲍小姐扑向一个半秃顶,戴大眼镜的黑胖子怀里。这就
是她所说跟自己相像的未婚夫!自己就像他?吓,真是侮辱!现在全明白了,她
那句话根本是引诱。一向还自鸣得意,以为她有点看中自己,谁知道由她摆布玩
弄了,还要给她暗笑。除掉那句古老得长白胡子、陈腐得发霉的话:“女人是最
可怕的!”还有什么可说!鸿渐在凭栏发呆,料不到背后苏小姐柔声道:“方先
生不下船,在想心思?人家撇了方先生去啦!没人陪啦。”

  鸿渐回身,看见苏小姐装扮得娆娆婷婷,不知道什么鬼指使自己说:“要奉
陪你,就怕没福气呀,没资格呀!”

  他说这冒昧话,准备碰个软钉子。苏小姐双颊涂的淡胭脂下面忽然晕出红来
,像纸上沁的油渍,顷刻布到满脸,腼腆得迷人。她眼皮有些抬不起似地说:“
我们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呀!”

  鸿渐摊手道:“我原说,人家不肯赏脸呀!”

  苏小姐道:“我要找家剃头店洗头发去,你肯陪么?”

  鸿渐道:“妙极了!我正要去理发。咱们理完发,摆渡到香港上山瞧瞧,下
了山我请你吃饭,饭后到浅水湾喝茶,晚上看电影,好不好?”

  苏小姐笑道:“方先生,想得真周到!一天的事全计划好了。”她不知道方
鸿渐只在出国时船过香港一次,现在方向都记不得了。

  二十分钟后,阿刘带了衣包在室里等法国总管来查过好上岸,舱洞口瞥见方
鸿渐在苏小姐后面,手傍着她腰走下扶梯,不禁又诧异,又佩服,又瞧不起,无
法表示这种复杂的情绪,便“啐”的一声向痰盂里射出一口浓浓的唾潮沫。

 

 

 

 

 

 

 

 

                         第二章
               

  据说“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学名,说起来庄严些,正像玫瑰在生物学上
叫“蔷薇科木本复叶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术语是“协议离婚”。方鸿渐陪苏
小姐在香港玩了两天,才明白女朋友跟情人事实上绝然不同。苏小姐是最理想的
女朋友,有头脑,有身分,态度相貌算得上大家闺秀,和她同上饭馆戏院并不失
自己的面子。他们俩虽然十分亲密,方鸿渐自信对她的情谊到此而止,好比两条
平行的直线,无论彼此距离怎么近,拉得怎么长,终合不拢来成为一体。只有九
龙上岸前看她害羞脸红的一刹那,心忽然软得没力量跳跃,以后便没有这个感觉
。他发现苏小姐有不少小孩子脾气,她会顽皮,会娇痴,这是仇一向没想到的。
可是不知怎样,他老觉得这种小妞儿腔跟苏小姐不顶配。并非因为她年龄大了;
她比鲍小姐大不了多少,并且当着心爱的男人,每个女人都有返老还童的绝技。
只能说是品格上的不相宜;譬如小猫打圈儿追自己的尾巴,我们看着好玩儿,而
小狗也追寻过去地回头跟着那短尾巴橛乱转,说风趣减少了。那几个一路同船的
学生看小方才去了鲍小姐,早换上苏小姐,对他打趣个不亦乐乎。

  苏小姐做人极大方;船到上海前那五六天里,一个字没提到鲍小姐。她待人
接物也温和了许多。方鸿渐并未向她谈情说爱,除掉上船下船走跳板时扶她一把
,也没拉过她手。可是苏小姐偶然的举动,好像和他有比求婚、订婚、新婚更深
远悠久的关系。她的平淡,更使鸿渐疑惧,觉得这是爱情热烈的安稳,仿佛飓风
后的海洋波平浪静,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腾的力量。香港开船以后,他和苏
小姐同在甲板上吃香港买的水果。他吃水蜜桃,耐心地撕皮,还说:“桃子为什
么不生得像香蕉,剥皮多容易!或者干脆像苹果,用手帕擦一擦,就能连皮吃。
”苏小姐剥几个鲜荔枝吃了,不再吃什么,愿意替他剥桃子,他无论如何不答应
。桃子吃完,他两脸两手都持了幌子,苏小姐看着他笑。他怕桃子汁弄脏裤子,
只伸小指头到袋里去勾手帕,勾了两次,好容易拉出来,正在擦手,苏小姐声音
含着惊怕嫌恶道:“啊哟!你的手帕怎么那么脏!真亏你--哙!这东西擦不得
嘴,拿我的去拿去,别推,我最不喜欢推。”

  方鸿渐涨红脸,接苏小姐的手帕,在嘴上浮着抹了抹,说:“我买了一打新
手帕上船,给船上洗衣服的人丢了一半。我因为这小东西容易遗,他们洗得又慢
,只好自己洗。这两天上岸玩儿没工夫洗,所有的手帕都脏了,回头洗去。你这
块手帕,也让我洗了还你。”

  苏小姐道:“谁要你洗?你洗也不会干净!我看你的手帕根本就没洗干净,
上面的油腻斑点,怕是马塞一路来留下的纪念。不知道你怎么洗的。”说时,吃
吃笑了。

  等一会,两人下去。苏小姐捡一块己的手帕给方鸿渐道:“你暂时用着,你
的手帕交给我去洗。”方鸿渐慌得连说:“没有这个道理!”苏小姐努嘴道:“
你真不爽气!这有什么大了不得?快给我。”鸿渐没法,回房舱拿了一团皱手帕
出来,求饶恕似的说:“我自己会洗呀!脏得很你看了要嫌的。”苏小姐夺过来
,摇头道:“你这人怎么邋遢到这个地步。你就把东西擦苹果吃么?”方鸿渐为
这事整天惶恐不安,向苏小姐谢了又谢,反给她说“婆婆妈妈”。明天,他替苏
小姐搬帆布椅子,用了些力,衬衫上迸脱两个钮子,苏小姐笑他“小胖子”,叫
他回头把衬衫换下来交给她钉钮子。他抗议无用,苏小姐说什么就要什么,他只
好服从她善意的独裁。

  方鸿渐看大势不佳,起了恐慌。洗手帕,补袜子,缝钮扣,都是太太对丈夫
尽的小义务。自己凭什么受这些权利呢?受了丈夫的权利当然正名定分,该是她
的丈夫,否则她为什么肯尽这些义务呢?难道自己言动有可以给她误认为丈夫的
地方么?想到这里,方鸿渐毛骨悚然。假使订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钮扣也
是扣留不放的预兆。自己得留点儿神!幸而明后天就到上海,以后便没有这样接
近的机会,危险可以减少。可是这一两天内,他和苏小姐在一起,不是怕袜子忽
然磨穿了洞,就是担心什么地方的钮子脱了线。他知道苏小姐的效劳是不好随便
领情的;她每钉一个钮扣或补一个洞,自己良心上就增一分向她求婚的责任。

  中日关系一天坏似一天,船上无线电的报告使他们忧虑。八月九日下午,船
到上海,侥幸战事并没发生。苏小姐把地址给方鸿渐,要他去玩。他满嘴答应,
回老乡望了父母,一定到上海来拜访她。苏小姐的哥哥上船来接,方鸿渐躲不了
,苏小姐把他向她哥哥介绍。她哥哥把鸿渐打量一下,极客气地拉手道:“久仰
!久仰!”鸿渐心里想,糟了!糟了!这一介绍就算经她家庭代表审定批准做候
补女婿了!同时奇怪她哥哥说“久仰”,准是苏小姐从前常向她家里人说起自己
了,又有些高兴。他辞了苏氏兄妹去捡点行李,走不到几步,回头看见哥哥对妹
妹笑,妹妹红了脸,又像喜欢,又像生气,知道在讲自己,一阵不好意思。忽然
碰见他兄弟鹏图,原来上二等找他去了。苏小姐海关有熟人,行李免查放行。方
氏兄弟等着检查呢,苏小姐特来跟鸿渐拉手叮嘱“再会”。鹏图问是谁,鸿渐说
姓苏。鹏图道:“唉,就是法国的博士,报上见过的。”鸿渐冷笑一声,鄙视女
人们的虚荣。草草把查过的箱子理好,叫了汽车准备到周经理家去住一夜,明天
回乡。鹏图在什么银行里做行员,这两天风声不好,忙着搬仓库,所以半路下车
去了。鸿渐叫打个电报到家里,告诉明天搭第几班火车。鹏图觉得这钱浪费得无
谓,只打了个长途电话。

  他丈人丈母见他,欢喜得了不得。他送丈人一根在锡兰买的象牙柄藤手杖,
送爱打牌而信佛的丈母一只法国货女人手提袋和两张锡兰的贝叶,送他十五六岁
的小舅子一支德国货自来水笔。丈母又想到死去五年的女儿,伤心落泪道:“淑
英假如活着,你今天留洋博士回来,她才高兴呢!”周经理哽着嗓子说他太太老
糊涂了,怎么今天乐日子讲那些话。鸿渐脸上严肃沉郁,可是满心惭愧,因为这
四年里他从未想起那位未婚妻,出洋时丈人给他做纪念的那张未婚妻大照相,也
搁在箱子底,不知退了颜色没有。他想赎罪补过,反正明天搭十一点半特别快车
,来得及去万国公墓一次,便说:“我原想明天一早上她的坟。”周经理夫妇对
鸿渐的感想更好了。周太太领他去看今晚睡的屋子,就是淑英生前的房。梳妆桌
子上并放两张照相:一张是淑英的遗容,一张是自己的博士照。方鸿渐看着发呆
,觉得也陪淑英双双死了,萧条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感。

  吃晚饭时,丈人知道鸿渐下半年职业沿尚无着,安慰他说:“这不成问题。
我想你还是在上海或南京找个事,北平形势凶险,你去不得。你回家两个礼拜,
就出来住在我这儿我银行里为你挂个名,你白天去走走,晚上教教我儿子,一面
找机会。好不好?你行李也不必带走,天气这样热,回家反正得穿中国衣服。”
鸿渐真心感激,谢了丈人。丈母提起他婚事,问他有女朋友没有。他忙说没有。
丈人说:“我知道你不会有。你老太爷家教好,你做人规矩,不会闹什么自由恋
爱,自由恋爱没有一个好结果的。”

  丈母道:“鸿渐这样老实,是找不到女人的。让我为他留心做个媒罢。”

  丈人道:“你又来了!他老太爷、老太太怕不会作主。咱们管不着。”

  丈母道:“鸿渐出洋花的是咱们的钱,他娶媳妇,当然不能撇开咱们周家。
鸿渐,对不对?你将来新太太,一定要做我的干女儿。我这话说在你耳里,不要
有了新亲,把旧亲忘个干净!这种没良心的人我见得多了。”

  鸿渐只好苦笑道:“放心,决不会。”心里对苏小姐影子说:“听听!你肯
拜这位太太做干妈么?亏得我不要娶你。”他小舅子好像接着他心上的话说:“
鸿渐哥,有个姓苏的女留学生,你认识她么?”方鸿渐惊骇得几乎饭碗脱手,想
美国的行为心理学家只证明“思想是不出声的语言”,这小子的招风耳朵是什么
构造,怎么心头无声的密语全给他听到!他还没有回答,丈人说:“是啊!我忘
了--效成,你去拿那张报来--我收到你的照相,就文书科王主任起个稿子去
登报。我知道你不爱出风头,可是这是有面子的事,不必隐瞒。”最后几句话是
因为鸿渐变了脸色而说的。

  丈母道:“这话对。赔了这许多本钱,为什么不体面一下!”

  鸿渐已经羞愤得脸红了,到小舅子把报拿来,接过一看,夹耳根、连脖子、
经背脊红下去直到脚跟。那张是七月初的《沪报》,教育消息栏里印着两张小照
,铜版模糊,很像乩坛上拍的鬼魂照相。前面一张昭的新闻说,政务院参事苏鸿
业女公子文纨在里昂大学得博士回国。后面那张照的新闻字数要多一倍,说本埠
商界闻人点金银行经理周厚卿快婿方鸿渐,由周君资送出洋深造,留学英国伦敦
、法国巴黎、德国柏林各大学,精研政治、经济、历史、社会等科,莫不成绩优
良,名列前茅,顷由德国克莱登大学授哲学博士,将赴各国游历考察,秋凉回国
,闻各大机关正争相礼聘云。鸿渐恨不能把报一撕两半,把那王什么主任的喉咙
扼着,看还挤得出多少开履历用的肉麻公式。怪不得苏小姐哥哥见面了要说:“
久仰”,怪不得鹏图听说姓苏便知道是留学博士。当时还笑她俗套呢!自己这段
新闻才是登极加冕的恶俗,臭气熏得读者要按住鼻子。况且人家是真正的博士,
自己算什么?在船上从没跟苏小姐谈起学的事,她看到这新闻会断定自己吹牛骗
人。国哪里有克莱登大学?写信时含混地说得了学位,丈人看信从德国寄出,武
断是个德国大学,给内行人知道,岂不笑歪了嘴?自己就成了骗子,从此无面目
人!

  周太太看方鸿渐捧报老遮着脸,笑对丈夫说:“你瞧鸿渐多得意,那条新闻
看了几遍不放手。”

  效成顽皮道:“鸿渐哥在仔细认那位苏文纨,想娶她来代替姐姐呢。”

  方鸿渐忍不住道:“别胡说!”好容易克制自己,没把报纸掷在地下,没让
羞愤露在脸上,可是嗓子都沙了。

  周氏夫妇看鸿渐笑容全无,脸色发白,有点奇怪,忽然彼此做个眼色,似乎
了解鸿渐的心理,异口同声骂效成道:“你这孩打。大人讲话,谁要你来插嘴?
鸿渐哥今天才回来,当然想起你姐姐,心上不快活。你说笑话也得有个分寸,以
后不许你开口--鸿 渐,我们知道你天性生得厚,小孩子胡说,不用理他。”
鸿渐脸又泛红,效成骨朵了嘴,心里怨道:“别妆假!你有本领一辈子不娶老婆
。我不希罕你的笔,拿回去得了。”

  方鸿 渐到房睡觉的时候,发现淑英的照相不在桌子上了,想是丈母怕自己
对物思人,伤心失眠,特来拿走的。下船不过六七个钟点,可是船上的一切已如
隔世。上岸时的兴奋,都蒸发了,觉得懦弱、渺小,职业不容易找,恋爱不容易
成就。理想中的留学回国,好像地面的水,化气升上天空,又变雨回到地面,一
世的人都望着、说着。现在万里回乡,祖国的人海里,泡个大肥皂泡,未破时五
光十色,经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他靠纱窗望出去。满天的星又密又忙,它们
声息全无,而看来只觉得天上热闹。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长成的女孩子,但见人己
不羞缩,光明和轮廓都清新露,渐渐可烘衬夜景。小园草地里的小虫琐琐屑屑地
在夜谈。不知那里的蛙群齐心协力地干号,像声浪给火煮得发沸。几星萤火优游
来去,不像飞行,像在厚密的空气里漂浮;月光不到的阴黑处,一点萤火忽明,
像夏夜的一只微绿的小眼睛。这景色是鸿渐出国前看惯的,可是这时候见了,忽
然心挤紧作痛,眼酸得要流泪。他才领会到生命的美善、回国的快乐,《沪报》
上的新闻和纱窗外的嗡嗡蚊声一样不足介怀。鸿渐舒服地叹口气,又打个大呵欠。

  方鸿渐在本县火车站,方老先生、鸿渐的三弟凤仪,还有七八个堂房叔伯兄
弟和方老先生的朋友们,都在月台上迎接。他十分过意不去,一个个上前招呼,
说:“这样大热天,真对不住!”看父亲胡子又花白了好些,说:“爸爸,你何
必来呢!”

  方豚翁把手里的折扇给鸿渐道:“你们西装朋友是不用这老古董的,可是总
比拿草帽扇好些。”又看儿子坐的是二等车,夸奖他道:“这孩子不错!他回国
船坐二等,我以为他火车一定坐头等,他还是坐二等车,不志高气满,改变本色
,他已经懂做人的道理了。”大家也附和赞美一阵。前簇后拥,出了查票口,忽
然一个戴蓝眼镜穿西装的人拉住鸿渐道:“请别动!照个相。”鸿渐莫名其妙,
正要问他缘故,只听得照相机咯嗒声,蓝眼镜放松手,原来迎面还有一个人把快
镜对着自己。蓝眼镜一面掏名片说:“方博士天回到祖国的?”拿快镜的人走来
了,也掏出张名片,鸿渐一瞧,是本县两张地方日报的记者。那两位记者都说:
“今天方博士舟车劳顿,明天早晨到府聆教。”便转身向方老先生恭维,陪着一
路出车站。凤仪对鸿渐笑道:“大哥,你是本县的名人了。”鸿渐虽然嫌那两位
记者口口声声叫“方博士”,刺耳得很但看人家这样郑重地当自己是一尊人物,
身心庞然膨胀,人格伟大了好些。他才知道住小地方的便宜,只恨今天没换身比
较新的西装,没拿根手杖,手里又挥着大折扇,满脸的汗,照相怕不会好。

  到家见过母亲和两位弟媳妇,把带回来的礼物送了。母亲笑说:“是要出洋
的,学得这样周到,女人用的东西都会买了。”

  父亲道:“鹏图昨天电话里说起一位苏小姐,是怎么一回事?”

  方鸿渐恼道:“不过是同坐一条船,全没有什么。鹏图总--喜欢多嘴。”
他本要骂鹏图好搬是非,但当着鹏图太太的面,所以没讲出来。

  父亲道:“你的婚事也该上劲了,两个史弟都早娶了媳妇,孩子都有了。做
媒的有好几起,可是,你现在不用我们这种老厌物来替你作主了。苏鸿业呢,人
倒有点名望,从前好像做过几任实缺官--”鸿渐暗想,为什么可爱的女孩子全
有父亲呢?她孤独的一个人可以藏匿在心里温存,拖泥带水地牵上了交亲、叔父
、兄弟之类,这女孩子就不伶俐洒脱,心里不便窝藏她了,她的可爱里也就搀和
渣滓了。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
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母亲道:“我不赞成!官小姐是娶不得的,要你服侍她,她不会服侍你。并
且娶媳妇要同乡人才好,外县人脾气总有点不合式,你娶了不受用。这位苏小姐
是留学生,年龄怕不小了。”她那两位中学没毕业,而且本县生长的媳妇都有赞
和的表情。

  父亲道:“人家不但留学,而且是博士呢。所以我怕鸿渐吃不消她。”--
好像苏小姐是砖石一类的硬东西,非鸵鸟或者火鸡的胃消化不掉的。

  母亲不服气道:“咱们鸿渐也是个博士,不输给她,为直么配不过她?”

  父亲捻着胡子笑道:“鸿渐,这道理你娘不会懂了--女人念了几句书最难
驾驭。男人非比她高一层,不能和她平等匹配。所以大学毕业生才娶中学女生,
留学生娶大学女生。女人留洋得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他,否则男人至少是双
料博士。鸿渐,我这话没说错罢?这跟‘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
一个道理。”

  母亲道:“做媒的几起里,许家的二女儿最好,回头我给你看照相。”

  方鸿渐想这事严重了。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
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国裁缝仿制的西装,把做样子的外国人旧衣服上两方补钉
,也照式在衣袖和裤子上做了。现在不必抗议,过几天向上海溜之大吉。方老先
生又说,接风的人很多,天气太热,叫鸿渐小心别贪嘴,亲近的尊长家里都得去
拜访一下,自己的包车让给他坐,等天气稍凉,亲带他到祖父坟上行礼。方老太
太说,明天叫裁缝来做他的纺绸大褂和里衣裤,凤仪有两件大褂,暂时借一件穿
了出门拜客。吃晚饭的时候,有方老太太亲手做的煎鳝鱼丝、酱鸡翅、西瓜煨鸡
、洒煮虾,都是大儿子爱吃的乡味。方老太太挑好的送到他饭碗上,说:“我想
你在外国四年可怜,什么都没得吃!”大家都笑说她又来了,在外国不吃东西,
岂不饿死。她道:“我就不懂洋鬼子怎样活的!什么面包、牛奶,送给我都不要
吃。”鸿渐忽然觉得,在这种家庭空气里,战争是不可相信的事,好比光天化日
之下没人想到有鬼。父亲母亲的计划和希望,丝毫没为意外事故留个余地。看他
们这样稳定地支配着未来,自己也胆壮起来,想上海的局势也许会和缓,战事不
会发生,真发生了也可以置之不理。

  明天方鸿渐才起床,那两位记者早上门了。鸿渐看到他们带来的报上,有方
博士回乡的新闻,嵌着昨天照的全身像,可怕得自惭形秽。蓝眼镜拉自己右臂的
那只手也清清楚楚地照进去了,加上自己侧脸惊愕的神情,宛如小偷给人捉住的
摄影。那蓝眼镜是个博闻多识之士,说久闻克莱登大学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学府,
仿佛清华大学。那背照相机的记者问鸿渐对世界大势有什么观察、中日战争会不
会爆发。方鸿渐好容易打发他们走了,还为蓝眼镜的报纸写“为民喉舌”、照相
机的报纸写“直笔谠论”两名赠言。正想出门拜客,父亲老朋友本县省立中学吕
校长来了,约方氏父子三人明晨茶馆吃早点,吃毕请鸿渐向暑期学校学生演讲“
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之影响及其检讨”。鸿渐最怕演讲,要托词谢绝,谁知道
父亲代他一口答应下来。他只好私下咽冷气,想这样热天,穿了袍儿套儿,讲废
话,出臭汗,不是活受罪是什么?教育家的心理真与人不同!方老先生希望人家
赞儿子“家学渊源”,向箱里翻了几部线装书出来,什么《问字堂集》、《癸巳
类稿》、《七经楼集》、《谈瀛录》之类,吩咐鸿渐细看,搜集演讲材料。鸿渐
一下午看得津津有味,识见大长,明白中国人品性方正所以说地是方的,洋人品
性圆滑,所以主张地是圆的;中国人的心位置正中,西洋人的心位置偏左;西洋
进口的鸦片有毒,非禁不可,中国地土性和平,出产的鸦片,吸食也不会上瘾;
梅毒即是天花,来自西洋等等。只可惜这些事实虽然有趣,演讲时用不着它们,
该另抱佛脚。所以当天从大伯父家吃晚饭回来,他醉眼迷离,翻了三五本历史教
科书,凑满一千多字的讲稿,插穿了两个笑话。这种预备并不费心血,身血倒赔
了些,因为蚊子多。

  明早在茶馆吃过第四道照例点心的汤面,吕校长付帐,催鸿渐起身,匆匆各
从跑堂手里接过长衫穿上走了,凤仪陪着方老先生喝茶。学校礼堂里早坐满学生
,男男女女有二百多人,方鸿渐由吕校长陪了上讲台,只觉得许多眼睛注视得浑
身又麻又痒,脚走路都不方便。到上台坐定,眼前的湿雾消散,才见第一排坐的
都像本校教师,紧靠讲台的记录席上是一个女学生,新烫头发的浪纹板得像漆出
来的。全礼堂的人都在交头接耳,好奇地赏着自己。他默默分付两颊道:“不要
烧盘!脸红不得!”懊悔进门时不该脱太阳眼镜,眼前两片黑玻璃,心理上也好
隐蔽在浓荫里面,不怕羞些。吕校长已在致辞介绍,鸿渐忙伸手到大褂口袋里去
摸演讲稿子,只摸个空,慌得一身冷汗。想糟了!糟了!怎会把要紧东西遗失?
家里出来时,明明搁在大褂袋里的。除掉开头几句话,其余全吓忘了。拚命追忆
,只像把筛子去盛水。一着急,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思想的线索要打成结又松散
了。隐约还有些事实的影子,但好比在热闹地方等人,瞥眼人堆里像是他,走上
去找,又不见了。心里正在捉着迷藏,吕校长鞠躬请他演讲,下面一阵鼓掌。他
刚站起来,瞧凤仪气急败坏赶进礼堂,看见演讲己开始,便绝望地找个空位坐下
。鸿渐恍然大悟,出茶馆时,不小心穿错了凤仪的衣服,这两件大褂原全是凤仪
的,颜色材料都一样。事到如此,只有大胆老脸胡扯一阵。

  掌声住了,方鸿渐强作笑容 说:“吕校长,诸位先生,诸位同学:诸位的
鼓掌虽然出于好意,其实是最不合理的。因为鼓掌表示演讲听得满意,现在鄙人
还没开口,诸位已经满意得鼓掌,鄙人何必再讲什么呢?诸位应该先听演讲,然
后随意鼓几下掌,让鄙人有面子下台。现在鼓掌在先,鄙人的演讲当不起那样热
烈的掌声,反觉到一种收到款子交不出货色的惶恐。”听众大笑,那记录的女孩
也含着笑,走笔如飞。方鸿渐踌躇,下面讲些什么呢?线装书上的议论和事实还
记得一二,晚饭后翻看的历史教科书,影踪都没有了。该死的教科书,当学生的
时候,真亏自己会读熟了应的!有了,有了!总比无话可说好些:“西洋文化在
中国历史上的影响,各位在任何历史教科书里都找得到,不用我来重述。各位都
知道欧洲思想正式跟中国接触,是在明朝中叶。所以天主教徒常说那时候是中国
的文艺复兴。不过明朝天主教士带来的科学现在早过时了,他带来的宗教从来没
有合时过。海通几百年来,只有两件西洋东西在整个中国社会里长存不灭。一件
是鸦片,一件是梅毒,都是明朝所收的西洋文明。”听众大多数笑,少数笑,少
数都张了嘴惊骇;有几个教师皱着眉头,那记录的女生涨红脸停笔不写,仿佛听
了鸿渐最后的一句,处女的耳朵已经当众丧失贞操;吕校长在鸿渐背后含有警告
意义的咳嗽。方鸿渐那时候宛如隆冬早晨起床的人,好容易用最大努力跳出被窝
,只有熬着冷穿衣下床,断无缩回去道理。“鸦片本来又叫洋烟--”鸿渐看见
教师里一个像教国文的老头子一面扇扇子,一面摇头,忙说:“这个‘洋’当然
指‘三保太监下西洋’的‘西洋’而说,因为据《大明会典》,鸦片是暹罗和爪
哇的进贡品。可是在欧洲最早的文学作品荷马史诗《十年归》Odyssey里--”那
老头子的秃顶给这个外国字镇住不敢摇动--“据说就有这东西。至于梅毒--
”吕校长连咳嗽--“更无疑是舶来口洋货。叔本华早说近代欧洲文明的特点,
第一是杨梅疮。诸位假如没机会见到外国原本书,那很容易,只要看徐志摩先生
译的法国小说《戆第德》,就可略知梅毒的渊源。明朝正德以后,这病由洋人带
来。这两件东西当然流毒无穷,可是也不能一概抹煞。鸦片引发了许多文学作品
,古代诗人向酒里找灵感,近代欧美诗人都从鸦片里得灵感。梅毒在遗传上产生
白痴、疯狂和残疾,但据说也能剌激天才。例如--”吕校长这时候嗓子都咳破
了,到鸿渐讲完,台下拍手倒还有劲,吕校长板脸哑声致谢词道:“今天承方博
士讲给我们听许多新奇的议论,我们感觉浓厚的兴趣。方博士是我世侄,我自小
看他长大,知道他爱说笑话,今天天气很热,所以他有意讲些幽默的话。我希望
将来有机会听到他的正经严肃的弘论。但我愿意告诉方博士:我们学校图书馆充
满新生活的精神,绝对没有法国小说--”说时手打着空气,鸿渐羞得不敢看台
下。

  不到明天,好多人知道方家留洋回来的儿子公开提倡抽烟狎妓。这话传进方
老先生耳朵,他不知道这说是自己教儿子翻线装书的果,大不以为然,只不好发
作。紧跟着八月十三日淞沪战事的消息,方鸿渐闹的笑话没人再提起。但那些有
女儿要嫁他的人,忘不了他的演讲;猜想他在外国花天酒地,若为女儿嫁他的事
,到西湖月下老人祠去求签,难保不是第四签:“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这种青
年做不得女婿。便陆续借口时局不靖,婚事缓议,向方家把女儿的照相、庚帖要
了回去。方老太太非常懊丧,念念不忘许家二小姐,鸿渐倒若无其事。战事已起
,方老先生是大乡绅,忙着办地方公安事务。县里的居民记得“一.二八”那一
次没受敌机轰炸,这次想也无事,还不甚惊恐。方鸿渐住家一个星期,感觉出国
这四年光阴,对家乡好像荷叶上泻过的水,留不下一点痕迹。回来所碰见的还是
四年前那些人,那些人还是做四年前所做的事,说四年前所说的话。甚至认识的
人里一个也没死掉;只有自己的乳母,从前常说等自己婚 养了儿子来抱小孩子
的,现在病得不能起床。这四年在家乡要算白过了,博不到归来游子的一滴眼泪
、一声叹息。开战后第六天日本飞机第一次来投弹,炸坍了火车站,大家才认识
战争真打上门来了,就有搬家到乡下避难的人。以后飞机接连光顾,大有绝世侍
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风度。周经理拍电报,叫鸿渐快到上海,否则交通断绝
,要困守在家里。方老先生也觉得在这种时局里,儿子该快出去找机会,所以让
鸿渐走了。以后这四个月里的事,从上海撤退到南京陷落,历史该如洛高(Fr. v
on Logau)所说,把刺刀磨尖当笔,蘸鲜血当墨水,写在敌人的皮肤上当纸。方鸿
渐失神落魄,一天看十几种报纸,听十几次无线电报告,疲乏垂绝的希望披沙拣
金似的要在消息罅缝里找个苏息处。他和鹏图猜想家已毁了,家里人不知下落。
阴历年底才打听出他们踪迹,方老先生的上海亲友便设法花钱接他们出来,为他
们租定租界里的房子。一家人风了面唏嘘对泣。方老先生和凤仪嚷着买鞋袜;他
们坐小船来时,路上碰见两个溃兵,抢去方老先生的钱袋,临走还逼方氏父子反
脚上羊毛袜和绒棉鞋脱下来,跟他们的臭布袜子、破帆布鞋交换。方氏全家走个
空身,只有方老太太棉袄里缝着两三千块钱的钞票,没给那两个兵摸到。旅沪同
乡的商人素仰方老先生之名,送钱的不少,所以门户又可重新撑持。方鸿渐看家
里人多房子小,仍住在周家,隔一两天到父母外请安。每回家,总听他们讲逃难
时可怕可笑的经历;他们叙述描写的艺术似乎一次进步一次,鸿渐的注意和同情
却听一次减退一些。方老先生因为拒绝了本县汉奸的引诱,有家难归,而政府并
没给他什么名义,觉得他爱国而国不爱他,大有青年守节的孀妇不见宠于翁姑的
怨抑。鸿渐在点金银行里气闷得很上海又没有多大机会,想有便到内地去。

  阴历新年来了。上海的寓公们为国家担惊受恐够了,现在国家并没有亡,不
必做未亡人,所以又照常热闹起来。一天,周太太跟鸿渐说,有人替他做媒,就
是有一次鸿渐跟周经理出去应酬,同席一位姓张的女儿。据周太太说,张家把他
八字要去了,请算命人排过,跟他们小姐的命“天作之合,大吉大利”。鸿渐笑
说:“在上海这种开通地方,还请算命人来支配婚姻么?”周太太说,命是不可
不信的,张先生请他去吃便晚饭,无妨认识那位小姐。鸿渐有点儿战前读书人的
标劲,记得那张的在美国人洋会里做买办,不愿跟这种俗物往来,但转念一想,
自己从出洋到现在,还不是用的市侩的钱?反正去一次无妨,结婚与否,全看自
己中意不中意那女孩子,旁人勉强不来,答应去吃晚饭。这位张先生是浙江沿海
人,名叫吉民,但他喜欢人唤他Jimmy。他在美国人花旗洋行里做了二十多年的事
,从“写字”(小书记)升到买办,手里着实有钱。只生一个女儿,不惜工本地
栽培,教会学校里所能传授熏陶的洋本领、洋习气,美容院理发铺所能帛造的洋
时髦、洋姿态,无不应有尽有。这女儿刚十八岁,中学尚未毕业,可是张先生夫
妇保有他们家乡的传统思想,以为女孩子到二十岁就老了,过二十没嫁掉,只能
进古物陈列所供人凭吊了。张太太择婿很严,说亲的虽多,都没成功。有一个富
商的儿子,也是留学生,张太太颇为赏识,婚姻大有希望,但一顿饭后这事再不
提起。吃饭时大家谈到那几天因战事关系,租界封锁,蔬菜来源困难张太太便对
那富商儿子说:“府上人多,每天伙食账不会小罢?”那人说自己不清楚,想来
是多少钱一天。张太太说:“那么府上的厨子一定又老实,又能干!像我们人数
不到府上一半,每天厨房开销也要那个数目呢!”那人听着得意,张太太等他饭
毕走了,便说:“这种人家排场太小了!只吃那么多钱一天的菜!我女儿舒服惯
的,过去吃不来苦!”婚事从此作罢。夫妇俩磋商几次,觉得宝贝女儿嫁到人家
去,总不放心,不如招一个女婿到自己家里来。那天张先生跟鸿渐同席,回家说
起,认为颇合资格:“家世头衔都不错,并且现在没真做到女婿已住在挂名丈人
家里,将来招赘入门,易如反掌。更妙是方家经这番战事,摆不起乡绅人家臭架
子,这女婿可以服服贴贴地养在张府上。结果张太太要鸿渐来家相他一下。

  方鸿渐因为张先生请他早到谈谈,下午银行办公室完毕就去。马路上经过一
家外国皮货铺子看见獭绒西装外套,新年廉价,只卖四百元。鸿渐常想有这样一
件外套,留学时不敢买。譬如在伦敦,男人穿皮外套而没有私人汽车,假使不像
放印子钱的犹太人或打拳的黑人,人家就疑心是马戏班的演员,再不然就是开窑
子的乌龟;只有在维也纳,穿皮外套是常事,并且有现成的皮里子卖给旅客衬在
外套里。他回国后,看穿的人很多,现在更给那店里的陈列撩得心动。可是盘算
一下,只好叹口气。银行里薪水一百块钱已算不薄,零用尽够,丈人家供吃供住
,一个钱不必贴,怎好向周经理要钱买奢侈品?回国所余六十多镑,这次孝敬父
亲四十镑添买些家具,剩下不过所合四百余元。东凑西挪,一股脑儿花在这件外
套上面,不大合算。国难时期,万事节约,何况天气不久回暖,就省了罢。到了
张家,张先生热闹地欢迎道:“Hello! Doctor方,好久不见!”张先生跟外国人
来往惯了,说话有个特征--也许在洋行、青年会、扶轮社等圈子里,这并没有
什么奇特--喜欢中国话里夹无谓的英文字。他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需要借英
文来讲;所以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
,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他仿美
国人读音,维妙维肖,也许鼻音学得太过火了,不像美国人,而像伤风塞鼻子的
中国人。他说“very well”二字,声音活像小洋狗在咕噜--“vurry wul”。
可惜罗马人无此耳福,否则决不单说R是鼻音的狗字母。当时张先生跟鸿渐拉手
,问他是不是天天“go downtown”。鸿渐寒喧已毕,瞧玻璃橱里都是碗、瓶、碟
子,便说:“张先生喜欢收藏磁器?”

  “Sure! have a look see!”张先生打开橱门,请鸿渐赏鉴。鸿渐拿了几件
,看都是“成化”、“宣德”、“康熙”,也不识真假,只好说:“这东西很值
钱罢?”

  “Sure! 值不少钱呢,Plenty of dough。并且这东西不比书画。买书画买了
假的,一文不值,只等于waste paper。磁器假的,至少还可以盛饭。我有时请外
国friends吃饭,就用那个康熙窑‘油底蓝五彩’大盘做salad dish,他们都觉得
古色古香,菜的味道也有点old-time。”

  方鸿渐道:“张先生眼光一定好,不会买假东西。”

  张先生大笑道:“我不懂什么年代花纹,事情忙,也没工夫翻书研究。可是
我有hunch;看见一件东西,忽然what d' you call灵机一动,买来准O.K.。他们
古董掮客都佩服我,我常对他们说:‘不用拿假货来fool我。 O yeah,我姓张的
不是sucker,休想骗我!’”关上橱门,又说:“咦,headache--”便捺电铃
叫用人。

  鸿渐不懂,忙问道:“张先生不舒服,是不是?”

  张先生惊奇地望着鸿渐道:“谁不舒服?你?我?我很好呀!”

  鸿渐道:“张先生不是说‘头痛’么?”

  张先生呵呵大笑,一面分付进来的女佣说:“快去跟太太小姐说,客人来了
,请她们出来。make it snappy!”说时右手大拇指从中指弹在食指上“啪”的一
响。他回过来对鸿渐笑道:“headache是美国话指‘太太’而说,不是‘头痛’
!你没到States去过罢!”

  方鸿渐正自惭寡陋,张太太张小姐出来了,张先生为鸿渐介绍。张太太是位
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外国名字是小巧玲珑的Tessie张小姐是十八岁的高大女孩子
,着色鲜明,穿衣紧俏,身材将来准会跟她老太爷那洋行的资本一样雄厚。鸿渐
没听清她名字,声音好像“我你他”,想来不是Anita,就是Juanita,她父母只
缩短叫她Nita。张太太上海话比丈夫讲得好,可是时时流露本乡土音,仿佛罩褂
太小,遮不了里面的袍子。张太太信佛,自说天天念十遍“白衣观世音咒”,求
菩萨保佑中国军队打胜;又说这观音咒灵验得很,上海打仗最紧急时,张先生到
外滩行里去办公,自己在家里念,果然张先生从没遭到流弹。鸿渐暗想享受了最
新的西洋徉学设备,而竟抱这种信爷,坐在热水管烘暖的客堂里念佛,可见“西
学为用,中学为体”并非难事。他和张小姐没有多少可谈,只好问她爱看什么电
影。跟着两个客人来了,都是张先生的结义弟兄。一个叫陈士屏,是欧美烟草公
司的高等职员,大家唤他Z. B.,仿佛德文里“有例为证”的缩写。一个叫丁讷生
,外国名字倒不是诗人Tennyson而是海军大将Nelson,也在什么英国轮船公司做
事。张太太说,人数凑得起一桌麻将,何妨打八圈牌再吃晚饭。方鸿渐赌术极幼
稚,身边带钱又不多,不愿参加,宁可陪张小姐闲谈。经不起张太太再三怂恿,
只好入局。没料到四圈之后,自己独赢一百余元,心中一动,想假如这手运继续
不变,那獭绒大衣偈有指望了。这时候,他全忘了在船上跟孙先生讲的法国迷信
,只要赢钱。八圈打毕,方鸿渐赢了近三百块钱。同局的三位,张太太、“有例
为证”和“海军大将”一个子儿不付,一字不提,都站起来准备吃饭。鸿渐唤醒
一句道:“我今天运气太好了!从来没赢过这许多钱。”

  张太太如梦初醒道:“咱们真糊涂了!还没跟方先生清账呢。陈先生,丁先
生,让我一个人来付他,咱们回头再算得了。”便打开钱袋把钞票一五一十点交
给鸿渐。吃的是西菜。“海军大将”信基督教,坐下以前,还向天花板眨白眼,
感谢上帝赏饭。方鸿渐因为赢了钱,有说有笑。饭后散坐抽烟喝咖啡,他瞧风沙
发旁一个小书架,猜来都是张小姐的读物。一大堆《西风》、原文《读者文摘》
之外,有原文小字白文《莎士比亚全集》、《新旧约全书》、《家庭布置学》、
翻版的《居里夫人传》、《照相自修法》、《我国与我民》等不朽大著以及电影
小说十几种,里面不用说有《乱世佳人》。一本小蓝书,背上金字标题道:《怎
样去获得丈夫而且守住他》(How to gain a Husband and keep him)。鸿渐忍
不住抽出一翻,只见一节道:“对男人该温柔甜蜜,才能在他心的深处留下好印
象。女孩子们,别忘了脸上常带光明的笑容。”看到这里,这笑容从书上移到鸿
渐脸上了。再看书面作者是个女人,不知出嫁没有,该写明“某某夫人”,这书
便见得切身阅历之谈,想着笑容更廓大了。抬头忽见张小姐注意自己,忙把书放
好,收敛笑容。“有例为证”要张小姐弹钢琴,大家同声附和。张小姐弹完,鸿
渐要补救这令她误解的笑容,抢先第一个称“好”,求她再弹一曲。他又坐一会
,才告辞出门。洋车到半路,他想起那书名,不禁失笑。丈夫是女人的职业,没
有丈夫就等于失业,所以该牢牢捧住这饭碗。哼!我偏不愿意女人读了那本书当
我是饭碗,我宁可他们瞧不起我,骂我饭桶。“我你他”小姐,咱们没有“举碗
齐眉”的缘份,希望另有好运气的人来爱上您。想到这里,鸿渐顿足大笑,把天
空月当作张小姐,向她挥手作别。洋车夫疑心他醉了,回头叫他别动,车不好拉。

  客人全散了,张太太道:“这姓方的不合式,气量太小,把钱看得太重,给
我一试就露出本相。他那时候好像怕我们赖账不还的,可笑不可笑?”

  张先生道:“德国货总比不上美国货呀。什么博士!还算在英国留过学,我
说的英文,他好多听不懂。欧战以后,德国落伍了。汽车、飞机、打字机、照相
机,哪一件不是美国花样顶新!我不爱欧洲留学生。”

  张太太道:“Nita,看这姓方的怎么样?”

  张小姐不能饶恕方鸿渐看书时的微笑,干脆说:“这人讨厌!你看他吃相多
坏!全不像在外国住过的。他喝汤的时候,把面包去蘸!他吃铁排鸡,不用刀叉
,把手拈了鸡腿起来咬!我全看在眼睛里。吓!这算什么礼貌?我们学校里教社
交礼节的Miss Prym瞧见了准会骂他猪猡相piggy wiggy!”

  当时张家这婚事一场没结果,周太太颇为扫兴。可是方鸿渐小时是看《三国
演义》、《水浒》、《西游记》那些不合教育原理的儿童读物的;他生得太早,
还没福气捧读《白雪公主》、《木偶奇遇记》这一类好书。他记得《三国演义》
里的名言:“妻子如衣服,”当然衣服也就等于妻子;他现在新添了皮外套,损
失个把老婆才不放心上呢。

 

 

 

 

 

 

 

 

 

 

 

                  第三章              

  也许因为战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没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
那年春天,所候特别好。这春所鼓动得人心像婴孩出齿时的牙龈肉,受到一种生
机透芽的痛痒。上海是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公园和住宅
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的
发泄。春来了只有向人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和传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
件,添了孕妇。最后一桩倒不失为好现象,战时人口正该补充。但据周太太说,
本年生的孩子,大半是枉死鬼阳寿未尽,抢着投胎,找足前生年龄数目,只怕将
来活长。

  这几天来,方鸿渐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听见窗外树上
鸟叫,无理由地高兴,无目的地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长升上去。可是这欢
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烈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
失的无名怅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却颓唐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
荡,而身轻无力,终飞不远。他自觉这种惺忪迷怠的心绪,完全像填词里所写幽
闺伤春的情境。现在女人都不屑伤春了,自己枉为男人,还脱不了此等刻板情感
,岂不可笑!譬如鲍小姐那类女人,决没工夫伤春,但是苏小姐呢?她就难说了
;她像是多愁善感的古美人模型。船上一别,不知她近来怎样。自己答应过去看
她,何妨去一次呢?明知也许从此多事,可是实在生活太无聊,现成的女朋友太
缺乏了!好比睡不着的人,顾不得安眠药片的害处,先要图眼前的舒服。

  方鸿渐到了苏家,理想苏小姐会急忙跑进客堂,带笑带嚷,骂自己怎不早去
看她。门房送上茶说:“小姐就出来。”苏家园里的桃花、梨花、丁香花都开得
正好,鸿渐想现在才阴历二月底,花已经赶早开了,不知还剩些什么,留作清明
春色。客堂一扇窗开着,太阳烘焙的花香,浓得塞鼻子,暖得使人头脑迷倦。这
些花的香味,跟葱蒜的臭味一样,都是植物气息而有荤腥的肉感,像从夏天跳舞
会上头发里发泄出来的。壁上挂的字画里有沈子培所写屏条,录的黄山谷诗,第
一句道:“花气薰人欲破禅。”鸿渐看了,会心不远,觉得和尚们闻到窗外这种
花香,确已犯戒,与吃荤相去无几了。他把客堂里的书画古玩反复看了三遍,正
想沈子培写“人”字的捺脚活像北平老妈子缠的小脚,上面那样粗挺的腿,下面
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顿,就完事了,也算是脚的!苏小姐才出来。她冷淡的笑容 
,像阴寒欲雪天的淡日,拉拉手,就:“方先生好久不见,今天怎么会来?”鸿
渐想去年分别时拉手,何等亲热;今天握她的手像捏着冷血的鱼翅。分别时还是
好好的,为什么重见面变得这样生分?这时候他的心理,仿佛临考抱佛脚的学生
睡了一晚,发现自以为温熟的功课,还是生的,只好撒谎说,到上海不多几天,
特来拜访。苏小姐礼貌周到地谢他“光临”,问他“在什么地方得意”。他嗫嚅
说,还没找事,想到内地去,暂时在亲戚组织的银行里帮忙。苏小姐看他一眼道
:“是不是方先生岳家开的银行?方先生,你真神秘!你什么时候吃喜酒的?咱
们多年老同学了,你还瞒得一字不提。是不是得了博士回来结婚的?真是金榜挂
名,洞房花烛,要算得双嘉临门了。我们就没福气瞻仰瞻仰方太太呀!”
  方鸿渐羞愧得无地自容,记起《沪报》那节新闻,忙说,这一定是从《沪报
》看来的。便痛骂《沪报》一顿,把干丈人和假博士的来由用春秋笔法叙述一下
,买假文凭是自己的滑稽玩世,认干亲戚是自己的和同随俗。还说:“我看见那
消息,第一个就想到你,想到你要笑我,瞧不起我。我为这事还跟我那挂名岳父
闹得很不欢呢。”

  苏小姐脸色渐转道:“那又何必呢!他们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当然只知道
付了钱要交货色,不会懂得学问是不靠招牌的。你跟他们计较些什么!那位周先
生总算是你的尊长,待你也够好,他有权利在报上登那段新闻。反正谁会注意那
段新闻,看到的人转背说忘了。你在大地方已经玩世不恭,倒向小节上认真,矛
盾得太可笑了。”

  方鸿渐诚心佩服苏小姐说话漂亮,回答道:“给你这么一说,我就没有亏心
内愧的感觉了。我该早来告诉你的,你说话真通达!你说我在小节上看不开,这
话尤其深刻。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随便应付,偏是小事倒丝毫假借不了。譬如贪
官污吏,纳贿几千万,而决不肯偷人家的钱袋。我这幽默的态度,确不彻底。”

  苏小姐想说:“这话不对。不偷钱袋是因为钱袋不值得偷;假如钱袋里容得
几千万,偷了跟纳贿一样的安全,他也会偷。”可是她这些话不说出来,只看了
鸿渐一眼,又注视地毯上的花纹道:“亏得你那玩世的态度不彻底,否则跟你做
朋友的人都得寒心,怕你也不过面子上敷衍,心里在暗笑他们了。”

  鸿渐忙言过其实地担保,他怎样把友谊看得重。这样谈着,苏小姐告诉他,
她父亲已随政府入蜀,她哥哥也到香港做事,上海家里只剩她母亲、嫂子和她,
她自己也想到内地去。方鸿渐说,也许他们俩又可以同路苏小姐说起有位表妹,
在北平他们的母校里读了一年,大学因战事内迁,她停学在家半年,现在也计划
复学。这表妹今天恰到苏家来玩,苏小姐进去叫她出来,跟鸿渐认识,将来也是
旅行伴侣。

  苏小姐领了个二十左右的娇小女孩子出来,介绍道:“这是我表妹唐晓芙。
”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
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
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
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
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可是从没想
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
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
一个真正的女孩子。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做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
;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方鸿渐立刻想在她
心上造个好印象。唐小姐尊称他为“同学老前辈”,他抗议道:“这可不成!你
叫我‘前辈’,我已经觉得像史前原人的遗骸了。你何必又加上‘老’字?我们
不幸生得太早,没福气跟你同时同学,这是恨事。你再叫我‘前辈’,就是有意
提醒我是老大过时的人,太残忍了!”

  唐小姐道:“方先生真会挑眼!算我错了,‘老’字先取消。”

  苏小姐同时活泼地说:“不羞!还要咱们像船上那些人叫你‘小方’么?晓
芙,不用理他。他不受抬举,干脆什么都不叫他。”

  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
余音。许多女人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仿佛有教练
在喊口令:“一!”忽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
电影开映前的布幕。他找话出跟她讲,问她进的什么系。苏小姐不许她说,说:
“让他猜。”

  方鸿渐猜文学不对,教育也不对,猜化学物理全不对,应用张吉民先生的话
道:“Search me!难道读的是数学?那太利害了!”

  唐小姐说出来,原来极平常的是政治系。苏小姐注一句道:“这才利害呢。
将来是我们的统治者,女官。”

  方鸿渐说:“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虚虚实实,以退为进,这些政治手
腕,女人生下来全有。女人学政治,那真是以后天发展先天,锦上添花了。我在
欧洲,听过Ernst Bergmann先生的课。他说男人有思想创造力,女人有社会活动
力,所以男人在社会上做的事该让给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家里从容思想,发明
新科学,产生新艺术。我看此话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学政治,而现在的政治家要
成功,都得学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戏剧全是反串。”

  苏小姐道:“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论,你就喜欢那一套。”

  方鸿渐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识抬举,好好请她女子参政,她倒笑我故
作奇论!你评评理看。老话说,要齐家而后能治国平天下。请问有多少男人会管
理家务的?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说大丈夫要治国平天下,区区家务不屑
理会,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盖个屋顶。把国家社会全部交给女人有许多好
处,至少可以减少战争。外交也许更复杂,秘密条款更多,可是女人因为身体关
系,并不擅长打仗。女人对于机械的头脑比不上男人,战争起来或者使用简单的
武器,甚至不过揪头发、抓头皮、拧肉这些本位武化,损害不大。无论如何,如
今新式女人早不肯多生孩子了,到那时候她们忙着干国事,更没工夫生产,人口
稀少,战事也许根本不会产生。”

  唐小姐感觉方鸿渐说这些话,都为着引起自己对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说:
“我不知道方先生是侮辱政治还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话。”

  苏小姐道:“好哇!拐了弯拍了人家半天的马屁,人家非但不领情,根本就
没有懂!我劝你少开口罢。”

  唐小姐道:“我并没有不领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
是学算学的,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议论,说女人是天生的计算动物。”

  苏小姐道:“也许说你这样一个人肯念算学,他从此不厌恨算学。反正翻来
覆去,强词夺理,全是他的话。我从前并不知道他这样油嘴。这次同回国算领教
了。大学同学的时候,他老远看见我们脸就涨红,愈走近脸愈红,红得我们瞧着
都身上发难过。我们背后叫他‘寒暑表’,因为他脸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
学生距离的远近,真好玩儿!想不到外国去了一趟,学得这样厚皮老脸,也许混
在鲍小姐那一类女朋友里训练出来的。”

  方鸿渐慌忙说:“别胡说!那些事提它干吗?你们女学生真要不得!当了面
假正经,转背就挖苦得人家体无完肤,真缺德!”

  苏小姐看他发急,刚才因为他对唐小姐卖开的不快全消散了,笑道:“瞧你
着急得那样子!你自己怕不是当面花言巧语,背后刻薄人家。”

  这时候进来一个近三十岁,身材高大、神气轩昂的人。唐小姐叫他“赵先生
”,苏小姐说:“好,你来了,我跟你们介绍:方鸿渐,赵辛楣。”赵辛楣和鸿
渐拉拉手,傲兀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一下,好像鸿渐是页一览而尽的大字幼稚园读
本,问苏小姐道:“是不是跟你同船回国的那位?”

  鸿渐诧异,这姓赵的怎 知道自己,忽然想也许这人看过《沪报》那条新闻
,立刻局促难受。那赵辛楣本来就神气活现,听苏小姐说鸿渐确是跟她同船回国
的,他的表情说仿佛鸿渐化为稀淡的空气,眼睛里没有这人。假如苏小姐也不跟
他讲话,鸿渐真要觉得自己子虚乌有,像五更鸡啼时的鬼影,或道家“视之不见
,抟之不得”的真理。苏小姐告诉鸿渐,赵辛楣和她家是世交,美国留学生,本
在外交公署当处长,因病未随机关内迁,如今在华美新闻社做政治编辑。可是她
并没向赵辛楣叙述鸿渐的履历,好像他早已知道,无需说得。

  赵辛楣躺在沙发里,含着烟斗,仰面问天花板上挂的电灯道:“方先生在什
么地方做事呀?”

  方鸿渐有点生气,想不理他不可能,“点金银行”又叫不响,便含糊地说:
“暂时在一家小银行里做事。”

  赵辛楣鉴赏着口里吐出来的烟圈道:“大材小用,可惜可惜!方先生在外国
学的是什么呀?”

  鸿渐没好气道:“没学什么。”

  苏小姐道:“鸿渐,你学过哲学,是不是?”

  赵辛楣喉咙里干笑道:“从我们干实际工作的人的眼光看来,学哲学跟什么
都不学全没两样。”

  “那么提赶快找个眼科医生,把眼光验一下;会这样东西的眼睛,一定有毛
病。”方鸿渐为掩饰斗口的痕迹,有意哈哈大笑。赵辛楣以为他讲了俏皮话而自
鸣得意,一时想不出回答,只好狠命抽烟。苏小姐忍住笑,有点不安。只唐小姐
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悠远淡漠地笑着。鸿渐忽然明白,这姓赵的对自己无礼,是
在吃醋,当自己是他的情敌。苏小姐忽然改口,不叫“方先生”而叫“鸿渐”,
也像有意要姓赵的知道她跟自己的亲密。想来这是一切女人最可夸傲的时候,看
两个男人为她争斗。自己何苦空做冤家,让赵辛楣去爱苏小姐得了!苏小姐不知
道方鸿渐这种打算;她喜欢赵方二人斗法比武抢自己,但是她担心交战得太猛烈
,顷刻就分胜负,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边就不热闹了。她更担心败走的偏是方
鸿渐;她要借赵辛楣来激发方鸿渐的勇气,可是方鸿渐也许像这几天报上战事消
息所说的,“保持实力,作战略上的撤退。”

  赵辛楣的父亲跟苏文纨的父亲从前是同僚,民国初元在北京合租房子住。辛
楣和苏小姐自小一起玩。赵老太太肚子里怀着他,人家以为她准生双胞。他到四
五岁时身体长大得像七八岁,用人每次带他坐电车,总得为“五岁以下孩童免票
”的事跟卖票人吵嘴。他身大而心不大,像个空心大萝卜。在小学里,他是同学
们玩笑的目标,因为这样庞大的箭垛子,放冷箭没有不中的道理。他和苏小姐兄
妹们游戏“官打捉贼”,苏小姐和她现在已出嫁的姐姐,女孩子们跑不快,拈着
“贼”也硬要做“官”或“打”,苏小姐哥哥做了“贼”要抗不受捕,只有他是
乖乖挨“打”的好“贼”。玩红帽儿那故事,他老做狼;他吃掉苏小姐姊妹的时
候,不过抱了她们睁眼张口做个怪样,到猎人杀狼破腹,苏小姐哥哥按他在泥里
,要抠他肚子,有一次真用剪刀把他衣服都剪破了。他脾气虽好,头脑并不因此
而坏。他父亲信算命相面,他十三四岁时带他去见一个有名的女相士,那女相士
赞他:“火星方,土形厚,木声高,牛眼,狮鼻,棋子耳,四字口,正合《麻衣
相法》所说南方贵宦之相,将来名位非凡,远在老子之上。”从此他自以为政治
家。他小时候就偷偷喜欢苏小姐,有一年苏小姐生病很危脸,他听父亲说:“文
纨的病一定会好,她是官太太的命,该有二十五年‘帮夫运’呢。”他武断苏小
姐命里该帮助的丈夫,就是自己,因为女相士说自己要做官的。这次苏小姐初到
家,开口闭口都是方鸿渐,第五天后忽然绝口不提,缘故是她发见了那张旧《沪
报》,眼明心细,注意到旁人忽略的事实。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
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
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日。他最擅长用外国话演说,响亮流利的美国话像天心里转
滚的雷,擦了油,打上蜡,一滑就是半个上空。不过,演讲是站在台上,居高临
下的;求婚是矮着半身子,仰面恳请的。苏小姐不是听众,赵辛楣有本领使不出
来。

  赵辛楣对方鸿渐虽有醋意,并无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恨。他的傲慢无礼,是学
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接见小国外交代表开谈判时的态度。他想把这种独裁者的威风
,压倒和吓退鸿渐。给鸿渐顶了一句,他倒不好像意国统领的拍桌大吼,或德国
元首的扬拳示威。辛而他知道外交家的秘诀,一时上对答不来,把嘴里抽的烟卷
作为遮掩的烟幕。苏小姐忙问他战事怎样,他便背诵刚做好的一篇社论,眼里仍
没有方鸿渐,但又提防着他,恰像慰问害传染病者的人对细菌的态度。鸿渐没兴
趣听,想跟唐小姐攀谈,可是唐小姐偏听得津津有味。鸿渐准备等唐小姐告辞,
自己也起身,同出门时问她住址。辛楣讲完时局看手表说:“现在快五点了,我
到报馆溜一下,回头来接你到峨嵋春吃晚饭。你想吃川菜,这是最好的四川馆子
,跑堂都认识我——唐小姐,请你务必也赏面子——方先生有兴也不妨来凑热闹
,欢迎得很。”

  苏小姐还没回答,唐小姐和方鸿渐都说时候不早,该回家了,谢辛楣的盛意
,晚饭心领。苏小姐说:“鸿渐,你坐一会,我还有几句话跟你讲——辛楣,我
今儿晚上要陪妈妈出去应酬,咱们改天吃馆子,好不好?明天下午四点半,请你
们都来喝茶,陪陪新回国的沈先生沈太太,大家可以谈谈。”

  赵辛楣看苏小姐留住方鸿渐,奋然而出。方鸿渐站起来,原想跟他拉手,只
好又坐下去。“这位赵先生真怪!好像我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似的,把我恨得形诸
词色。”

  “你不是也恨着他么?”唐小姐狡猾地笑说。苏小姐脸红,骂她:“你这人
最坏!”方鸿渐听了这句话,要否认他恨赵辛楣也不敢了,只好说:“苏小姐,
明天茶会谢谢罢。我不想来。”

  唐小姐没等苏小姐开口,便说:“那不成!我们看戏的人可以不来;你是做
戏的人,怎么好不来?”

  苏小姐道:“晓芙!你再胡说,我从此不理你。你们两个明天都得来!”

  唐小姐坐苏家汽车走了。鸿渐跟苏小姐两人相对,竭力想把话来冲淡,疏通
这亲密得使人窒息的空气:“你表妹说话很利害,人也好像非常聪明。”

  “这孩子人虽小,本领大得很,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着呢!”——鸿
渐脸上遮不住的失望看得苏小姐心里酸溜溜的——“你别以为她天真,她才是满
肚子鬼主意呢!我总以为刚进大学就谈恋爱的女孩子,不会有什么前途。你想,
跟男孩子们混在一起,搅得昏天黑地,哪有工夫念书。咱们同亘的黄璧、蒋孟是
,你不记得么?现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方鸿渐忙说记得:“你那时候也红得很可是你自有那一种高贵的气派,我们
只敢远远的仰慕着你。我真梦想不到今天会和你这样熟。”

  苏小姐心里又舒服了。谈了些学校旧事,鸿渐看她并没有重要的话跟自己讲
,便说:“我该走了,你今天晚上还得跟伯母出去应酬呢。”

  苏小姐道:“我并没有应酬,那是托词,因为辛楣对你太无礼了,我不愿意
长他的骄气。”

  鸿渐惶恐道:“你对我太好了!”

  苏小姐瞥他一眼低下头道:“有时候我真不应该对你那样好。”这时空气里
蠕动着他该说的情话,都扑凑向他嘴边要他说。他不愿意说,而又不容静默。看
见苏小姐搁在沙发边上的手,便伸手拍她的手背。苏小姐送到客堂门口,鸿渐下
阶,她唤“鸿渐”,鸿渐回来问她有什么事,她笑道:“没有什么。我在这儿望
你,你为什么直望前跑,头都不回?哈哈,我真是没道理女人,要你背后生眼睛
了——明天早些来。”

  方鸿渐出了苏家,自觉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气,不是两小时前的春天
门外汉了。走路时身体轻得好像地面在浮起来。只有两件小事梗在心里消化不了
。第一,那时候不该碰苏小姐的手,应该假装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总太心软
,常迎合女人,不愿触犯她们,以后言动要斩截些,别弄假成真。第二,唐小姐
的男朋友很多,也许已有爱人。鸿渐气得把手杖残暴地打道旁的树。不如趁早死
了心罢,给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丢脸!这样惘惘不甘地跳上电车,看
见邻座一对青年男女喁喁情话。男孩子身上放着一堆中学教科书,女孩子的书都
用电影明星照相的包书纸包着。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脸化妆得就像搓油摘粉调
胭脂捏出来的假面具。鸿渐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进之区,中学女孩子已经把门面
油漆粉刷,招徕男人了,这是外国也少有的。可是这女孩子的脸假得老实,因为
决没人相信贴在她脸上的那张脂粉薄饼会是她的本来面目。他忽然想唐小姐并不
十妆饰。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是已有男朋友,对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新兴趣,
发现了新价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挂个鲜明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
忽略。唐小姐无意修饰,可见心里并没有男人,鸿渐自以为这结论有深刻的心理
根据,合严密的逻辑推理,可以背后批Q.E.D.的。他快活得坐不安位。电车到站
时,他没等车停就抢先跳下来,险的摔一交,亏得撑着手杖,左手推在电杆木上
阻住那扑向地的势头。吓出一身冷汗,左手掌擦去一层油皮,还给电车司机训了
几句。回家手心涂了红药水,他想这是唐晓芙害自己的,将来跟她细细算账,微
笑从心里泡沫似地浮上脸来,痛也忘了。他倒不想擦去皮是这只手刚才按在苏小
姐手上的报应。

  明天他到苏家,唐小姐已先到了。他还没坐定,赵辛楣也来了,招呼后说:
“方先生,昨天去得迟,今天来得早。想是上银行办公养成的好习惯,勤勉可嘉
,佩服佩服!”

  “过奖,过奖!”方鸿渐本想说辛楣昨天早退,今天迟到,是学衙门里上司
的官派,一转念,忍住不说,还对辛楣善意地微笑。辛楣想不到他会这样无的抵
抗,反有一拳打个空的惊慌。唐小姐藏不了脸上的诧异。苏小姐也觉得奇怪,但
忽然明白这是胜利者的大度,鸿渐知道自己爱的是他,所以不与辛楣计较了。沈
氏夫妇也来了。乘大家介绍寒喧的时候,赵辛楣拣最近苏小姐沙发坐下,沈氏夫
妇合坐一张长沙发,唐小姐坐在苏小姐和沈先生坐位中间的一个绣垫上,鸿渐孤
零零地近太太坐了。一坐下去,他后悔无及,因为沈太太身上有一股味道,文言
里的雅称跟古罗马成语都借羊来比喻:“愠羝。”这暖烘烘的味道,搀了脂粉香
和花香,熏得方鸿渐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烟解秽。心里想这真是从法国新回来的
女人,把巴黎大菜场的“臭味交响曲”都带到中国来了,可见巴黎大而天下小。
沈太太生得怪样,打扮得妖气。她眼睛下两个黑袋,像圆壳行军热水瓶,想是储
蓄着多情的热泪,嘴唇涂的浓胭脂给唾沫进了嘴,把黯黄崎岖的牙齿染道红痕,
血淋淋的像侦探小说里谋杀案的线索,说话常有“Tiens!”“O la, la!”那些
法文慨叹,把自己身躯扭摆出媚态柔姿。她身体动一下,那气味又添了新的一阵
。鸿渐恨不能告诉她,话用嘴说就够了,小心别把身体一扭两段。沈先生下唇肥
厚倒垂,一望而知是个说话多而快像嘴里在泻肚子下痢的人。他在讲他怎样向法
国人作战事宣传,怎样博得不少人对中国的同情:“南京撤退以后,他们都说中
国完了。我对他们说:‘欧洲大战的时候,你们政府不是也迁都离开巴黎么?可
是你们是最后的胜利者。’他没有话讲,唉,他们没有话讲。”鸿渐想政府可以
迁都,自己倒不能换座位。

  赵辛楣专家审定似的说:“回答得好!你为什么不做篇文章?”

  “薇蕾在《沪报》上发表的外国通讯里,就把我这一段话记载进去,赵先生
没看见么?”沈先生稍微失望地问。

  沈太太扭身子向丈夫做个挥手姿势,娇笑道:“提我那东西干吗?有谁会注
意到!”

  辛楣忙说:“看见,看见!佩服得很。想起来了,通讯里是有迁都那一段话
——”

  鸿渐道:“我倒没有看见,叫什么题目?”

  辛楣说:“你们这些哲学家研究超时间的问题,当然不看报的。题目是——
咦,就在口边,怎么一时想不起?”他根本没看那篇通讯,不过他不愿放弃这个
扫鸿渐面子的机会。

  苏小姐道:“你不能怪他,他那时候也许还逃躲在乡下,报都看不见呢。鸿
渐,是不是?题目很容易记的:《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前面还有大字标题
,好像是:《亚洲碧血中之欧洲青岛》,沈太太,我没记错罢?”

  辛楣拍大腿道:“对,对,对!《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亚洲碧血中
之欧洲青岛》,题目美丽极了!文纨,你记性真好!”

  沈太太道:“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都亏你记得。无怪认识的人都推你是天才。”

  苏小姐道:“好东西不用你去记,它自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唐小姐对鸿渐道:“那是沈太太写给我们女人看的,你是‘祖国的兄弟们’
,没注意到,可以原谅。”沈太太年龄不小,她这信又不是写给“祖国的外甥女
、侄女、侄孙女”的,唐小姐去看它,反给它攀上姊妹。

  辛楣为补救那时候的健忘,恭维沈太太,还说华美新闻社要发行一种妇女刊
物,请她帮忙。沈氏夫妇跟辛楣愈亲热了。用人把分隔餐室和客堂的幔拉开,苏
小姐请大家进去用点心,鸿渐如罪人蒙赦。他吃完回到客堂里,快傍着唐小姐坐
了,沈太太跟赵辛楣谈得拆不开;辛楣在伤风,鼻子塞着,所以敢接近沈太太。
沈先生向苏小姐问长问短,意思要“苏老伯”为他在香港找个位置。方鸿渐自觉
本日运气转好,苦尽甘来,低低问唐小姐道:“你方才什么都不吃,好像身子不
舒服,现在好了没有?”

  唐小姐道:“我得很多,并没有不舒服呀!”

  “我又不是主人,你不用向我客套。我明看见你喝了一口汤,就皱眉头就匙
儿弄着,没再吃东西。”

  “吃东西有什么好看?老瞧着,好意思么?我不愿意吃给你看,所以不吃,
这是你害我的——哈哈,方先生,别当真,我并没知道你在看旁人吃。我问你,
你那时候坐在沈太太身边,为什么别着脸,紧闭了嘴,像在受罪?”

  “原来你也是这个道理!”方鸿渐和唐小姐亲密地笑着,两人已成了患难之
交。

  唐小姐道:“方先生,我今天来了有点失望——”

  “失望!你希望些什么?那味道还不够利害么?”

  “不是那个。我以为你跟赵先生一定很热闹,谁知道什么都没有。”

  “抱歉得很没有好戏做给你看。赵先生误解了我跟你表姐的关系——也许你
也有同样的误解——所以我今天让他挑战,躲着不还手,让他知道我跟他毫无利
害冲突。”

  “这话真么?只要表姐有个表示,这误解不是就弄明白了?”

  “也许你表姐有她的心思,遣将不如激将,非有大敌当前,赵先生的本领不
肯显出来。可惜我们这种老弱残兵,不经打,并且不愿打——”

  “何妨做志愿军呢?”

  “不,简直是拉来的夫子。”说着,方鸿渐同时懊恼这话太轻佻了。唐小姐
难保不讲给苏小姐听。

  “可是,战败者常常得到旁人更大的同情——”唐小姐觉得这话会引起误会
,红着脸——“我意思说,表姐也许是助弱小民族的。”

  鸿渐快乐得心少跳了一跳:“那就顾不得了。唐小姐,我想请你跟你表姐明
天吃晚饭,就在峨嵋春,你肯不肯赏脸?”唐小姐踌躇还没答应,鸿渐继续说:
“我知道我很大胆冒味。你表姐说你朋友很多,我不配高攀,可是很想在你的朋
友里凑个数目。”

  “我没有什么朋友,表姐在胡说——她跟你怎么说呀?”

  “她并没讲什么,她只讲你善于交际,认识不少人。”

  “这太怪了!我才是不见世面的乡下女孩子呢。”

  “别客气,我求你明天来。我想去吃,对自己没有好借口,借你们二位的名
义,自己享受一下,你就体贴下情,答应了罢!”

  唐小姐笑道:“方先生,你说话里都是文章。这样,我准来。明天晚上几点
钟?”

  鸿渐告诉了她钟点,身心舒泰,只听沈太太朗朗说道:“我这次出席世界妇
女大会,观察出来一种普遍动态:全世界的女性现在都趋向男性方面——”鸿渐
又惊又笑,想这是从古已然的道理,沈太太不该到现在出席了妇女大会才学会—
—“从前男性所做的职业,国会议员、律师、报馆记者、飞机师等等,女性都会
做,而且做得跟男性一样好。有一位南斯拉夫的女性社会学家在大会里演讲,说
除掉一部分甘心做贤妻良母的女性以外,此外的职业女性可以叫‘第三性’。女
性解放还是新近的事实,可是已有这样显著的成绩。我敢说,在不久的将来,男
女两性的分别要成为历史上的名词。”赵辛楣:“沈太太,你这话对。现在的女
真能干!文纨,就像徐宝琼徐小姐,沈太太认识她罢?她帮她父亲经营那牛奶声
,大大小小的事,全是她一手办理,外表斯文柔弱,全看不出来!”鸿渐跟唐且
说句话,唐小姐忍不住笑出声来。苏且本在说:“宝琼比她父亲还精明,简直就
是牛奶场不出面的经理——”看不入眼鸿渐和唐小姐的密切,因就:“晓芙,有
什么事那样高兴?”

  唐小姐摇头只是笑。苏小姐道:“鸿渐,有笑话讲出来大家听听。”

  鸿渐也摇不说,这更显得他跟唐小姐两口儿平分着一个秘密,苏小姐十分不
快。赵辛楣做出他最成功的轻鄙表情道:“也许方大哲学家在讲解人生哲学里的
乐观主义,所以唐小姐听得那么乐。对不对,唐小姐?”

  方鸿渐不理他,直接对苏小姐说:“我听赵先生讲,他从外表上看不出那位
徐小姐是管理牛奶场的,我说,也许赵先生认为她应该头上长两只牛角,那就一
望而知是什么人了。否则,外表上无论如何看不出的。”

  赵辛楣道:“这笑话讲得不通,头上长角,本身就变成牛了,怎会表示出是
牛奶场的管理人!”说完,四顾大笑。他以为方鸿渐又给自己说倒,想今天得再
接再厉,决不先退,盘恒那姓方的走了才起身,所以他身子向沙发上坐得更深陷
些。方鸿渐目的已达,不愿逗留,要乘人多,跟苏小姐告别容易些。苏小姐因为
鸿渐今天没跟自己亲近,特送他到走廊里,心理好比冷天出门,临走还要向火炉
前烤烤手。

  鸿渐道:“苏小姐,今天没机会多跟你讲话。明天晚上你有空么?我想请你
吃晚饭,就在峨嵋春,我不希罕赵辛楣请!只恨我比不上他是老主顾,菜也许不
如他会点。”

  苏小姐听他还跟赵辛楣在怄气,心里宽舒,笑说:“好!就咱们两个人么?
”问了有些害羞,觉得这无需问得。

  方鸿渐讷讷道:“不,还有你表妹。”

  “哦,有她。你请她了没有?”

  “请过她了,她答应来——来陪你。”

  “好罢,再见。”

  苏小姐临别时的态度,冷缩了方鸿渐的高兴。他想这事势难两全,只求做得
光滑干净,让苏小姐的爱情好好的无疾善终。他叹口气,怜悯苏小姐。自己不爱
她,而偏为她弄得心软,这太不公道!她太取巧了!她不应当这样容易受伤,她
该熬住不叫痛。为什么爱情会减少一个人心灵的抵抗力,使人变得软弱,被摆布
呢?假如上帝真是爱人类的,他决无力量做得起主宰。方鸿渐这思想若给赵辛楣
知道,又该挨骂“哲学家闹玄虚”了。他那天晚上的睡眠,宛如粳米粉的线条,
没有粘性,拉不长。他的快乐从睡梦里冒出来,使他醒了四五次,每醒来就像唐
晓芙的脸在自己眼前,声音在自己耳朵里。他把今天和她谈话时一字一名,一举
一动都将心熨贴着,迷迷糊糊地睡去,一会儿又惊醒,觉得这快乐给睡埋没了,
忍住不睡,重新温一遍白天的景象。最后醒来,起身一看,是个嫩阴天。他想这
请客日子拣得不安全,恨不能用吸墨水纸压干了天空淡淡的水云。今天星期一是
银行里例的忙日子,他要到下午六点多钟,才下办公室,没工夫回家换了衣服再
上馆子,所以早上出门前就打扮好了。设想自己是唐小姐,用她的眼睛来审定着
衣镜里自己的仪表。回国不到一年,额上添了许多皱纹,昨天没睡好,脸色眼神
都萎靡黯淡。他这两天有了意中人以衙,对自己外表上的缺点,知道得不宽假地
详尽,仿佛只有一套出客衣服的穷人知道上面每一个斑渍和补钉。其实旁人看来
,他脸色照常,但他自以为今天特别难看,花领带补得脸黄里泛绿,换了三次领
带才下去吃早饭。周先生每天这时候还不起床,只有他跟周太太、效成三人吃着
。将要吃完,楼上电话铃响,这电话就装在他卧室外面,他在家时休想耳根清净
。他常听到心烦,以为他那未婚妻就给这电话的“盗魂铃”送了性命。这时候,
女用人下来说:“方少爷电话,姓苏,是个女人。”女用说着,她和周太太、效
成三人眼睛里来往的消息,忙碌得能在空气里起春水的觳纹。鸿渐想不到苏小姐
会来电话,周太太定要问长问短了,三脚两步上去接,只听效成大声道:“我猜
就是那苏文纨。”这孩子前天在本国史班上,把清朝国姓“爱新觉罗”错记作“
亲爱保罗”,给教师痛骂一顿,气得今天赖学在家,偏是苏小姐的名字他倒过目
不忘。

  鸿渐拿起听筒,觉得整个周家都在屏息旁听,轻声道:“苏小姐哪?我是鸿
渐。”

  “鸿渐,我想这时候你还不会出门,打个电话给你。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晚
上峨嵋春不能去了,抱歉得很!你不要骂我。”

  “唐小姐去不去呢?”鸿渐话出口就后悔。

  斩截地:“那可不知道。”又幽远地:“她自然去呀!”

  “你害的什么病,严重不严重?”鸿渐知道已经问得迟了。

  “没有什么,就觉得累,懒出门。”这含意是显然了。

  “我放了心了。你好好休养罢,我明天一定来看你。你爱吃什么东西?”

  “谢谢你,我不要什么——”顿一顿——“那么明天见。”

  苏小姐那面电话挂上,鸿渐才想起他在礼貌上该取消今天的晚饭,改期请客
的。要不要跟苏小姐再通个电话,托她告诉唐小姐晚饭改期?可是心里实在不愿
意。正考虑着,效成带跳带跑,尖了嗓子一路叫上来道:“亲爱的蜜斯苏小姐,
生的是不是相思病呀?‘你爱吃什么东西?’‘我爱吃大饼、油条、五香豆、鼻
涕干、臭咸鲞’——”鸿渐大喝一声拖住,截断了他代开的食单,吓得他讨饶。
鸿渐轻打一拳,放他走了,下去继续吃早饭。周太太果然等着他,盘问个仔细,
还说:“别忘了要拜我做干娘。”鸿渐忙道:“我在等你收干女儿呢。多收几个
,有挑选些。这苏小姐不过是我的老同学,并无什么关系,你放着心。”
  天气渐转晴朗,而方鸿渐因为早晨那电话,兴致大减,觉得这样好日子撑负
不起,仿佛篷帐要坍下来。苏小姐无疑地在捣乱,她不来更好,只剩自己跟唐小
姐两人。可是没有第三者,唐小姐肯来么?昨天没向她要住址和电话号数,无法
问她知道不知道苏小姐今晚不来。苏小姐准会通知她,假使她就托苏小姐转告也
不来呢?那就糟透了!他在银行里帮王主任管文书,今天满腹心事,拟的信稿子
里出了几外毛病,王主任动笔替他改了,呵呵笑说:“鸿渐兄,咱们老公事的眼
光不错呀!”到六点多钟,唐小姐毫无音信,他慌起来了,又不敢打电话问苏小
姐。七点左右,一个人怏怏地踱到峨嵋春,要了间房间,预备等 它一个半钟头
,到时唐小姐还不来,只好独吃。他虽然耐心等着,早已不敢希望。点了一支烟
,又捺来了;晚上凉不好大开窗子,怕满屋烟味,唐小姐不爱闻。他把带到银行
里空看的书翻开,每个字都认识,没一句有意义。听见外面跑堂招呼客人的声音
,心就直提上来。约她们是七点半,看表才七点四十分,决不会这时候到——忽
然门帘揭开,跑堂站在一旁,进来了唐小姐。鸿渐心里,不是快乐,而是感激,
招呼后道:“扫兴得很苏小姐今天不能来。”

  “我知道。我也险的不来,跟你打电话没打通。”

  “我感谢电话公司,希望它营业发达,电线忙得这种临时变卦的电话都打不
通。你是不是打到银行里去的?”

  “不,打到你府上去的。是这么一回事。一清早表姐就来电话说她今天不来
吃晚饭,已经通知你了。我说那么我也不来,她要我自己跟你讲,把你的电话号
数告诉了我。我摇通电话,问:‘是不是方公馆?’那面一个女人声音,打着你
们家乡话说——唉,我学都学不来——说:‘我们这儿是周公馆,只有一个姓方
的住在这儿。你是不是苏小姐,要找方鸿渐?鸿渐出门啦,等他回来,我叫他打
电话给你。苏小姐,有空到舍间来玩儿啊,鸿渐常讲起你是才貌双全——’一口
气讲下去,我要分辩也插不进嘴。我想这迷汤灌错了耳朵,便不客气把听筒挂上
了。这一位是谁?”

  “这就是我亲戚周太太,敝银行的总经理夫人。你表姐在我出门前刚来过电
话,所以周太太以为又是她打的。”

  “啊哟,不得了!她一定要错怪我表姐无礼了。我听筒挂上不到五分钟,表
姐又来电话,问我跟你讲了没有,我说你不在家,她就把你银行里的电话号数告
诉我。我想你那时候也许还在路上,索性等一会再打。谁知道十五钟以后,表姐
第三次来电话,我有点生气了。她知道我还没有跟你通话,催我快打电话,说趁
早你还没有定座,我说定了座就去吃,有什么大关系。她说不好,叫我上她家去
吃晚饭。我回她说,我也不舒服,什地方都不去。衙来想想,表姐太可笑了!我
偏来吃你的饭,所以电话没有打。”

  鸿渐道:“唐小姐,你今天简直是救苦救难,不但赏面子。我做主人的感恩
不尽,以后要好好的多请几次。请的客一个都不来,就无异主人在社交生活上被
判死刑。今天险透了!”

  方鸿渐点了五六个人吃的菜。唐小姐问有旁的客人没没两个人怎吃得下这许
多东西。方鸿渐说菜并不多。唐小姐道:“你昨天看我没吃点心,是不是今天要
试验我吃不吃东西?”

  鸿渐知道她不是妆样的女人,在宴会上把嘴收束得像眼药水瓶口那样的小,
回答说:“我吃这馆子是第一次,拿不稳什么菜最配胃口。多点两样,尝试的范
围广些,这样不好吃,还有那一样,不致饿了你。”

  “这不是吃菜,这像神农尝百草了。不太浪费么?也许一切男人都喜欢在陌
生的女人前面浪费。”

  “也许,可是并不在一切陌生的女人前面。”

  “只在傻女人前面,是不是?”

  “这话我不懂。”

  “女人不傻决不因为男人浪费摆阔而对他有好印象——可是,你放心,女人
全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样傻,不多不少。”

  鸿渐不知道这些话是出于她的天真直率,还是她表姐所谓手段老辣。到菜上
了,两人吃着,鸿渐向她要信址,请她写在自己带着看的那本书后空叶上,因为
他从来不爱带记事小册子。他看她写了电话号数,便说:“我决不跟你通电话。
我最恨朋友间通电话,宁可写信。”

  唐小姐:“对了,我也有这一样感觉。做了朋友应当彼此爱见面;通个电话
算接过了,可是面没有见,所说的话又不能像信那样留着反复看几遍。电话是偷
懒人的拜访吝啬人的通信。最不够朋友!并且,你注意到么?一个人的声音往往
在电话里变得认不出,变得难听。”

  “唐小姐,你说得痛快。我住在周家,房门口就是一架电话,每天吵得头痛
。常常最不合理的时候,像半夜清早,还有电话来,真讨厌!亏得‘电视’没普
遍利用,否则更不得了,你在澡盆里、被窝里都有人来窥看了。教育愈普遍,而
写信的人愈少;并非商业上的要务,大家还是怕写信,宁可打电话。我想这因为
写信容易出丑,地位很高,讲话很体面的人往往笔动不来。可是,电话可以省掉
面目可憎者的拜访,文理不通者的写信,也算是个功德无量的发明。”

  方鸿渐谈得高兴,又要劝唐小姐吃,自己反吃得很少。到吃完水果,才九点
钟,唐小姐要走,鸿渐不敢留她,算过账,分付跑堂打电话到汽车行放辆车来,
让唐小姐坐了回家。他告诉她自己答应苏小姐明天去望病,问她去不去。她说她
也许去,可是她不信苏小姐真害病。鸿渐道:“咱们的吃饭要不要告诉她?”

  “为什么不告诉她?——不,不,我刚才发脾气,对她讲过今天什么地方都
不去的。好,随你斟酌罢。反正你要下银行办公室才去,我去得更迟一点。”
  “我后天想到府上来拜访,不挡驾吗?”

  “非常欢迎,就只舍间局促得秀,不比表姐家的大花园洋房。你不嫌简陋,
尽管来。”

  鸿渐说:“老伯可以见见么?”

  唐小姐笑道:“你除非有法律问题要请教他,并且他常在他那法律事务所里
,到老晚才回来。爸爸妈妈对我姐妹们绝对信任,从不干涉,不检定我拉的朋友。”

  说着,汽车来了,鸿渐送她上车。在回家的洋车里,想今天真是意外的圆满
,可是唐且临了“我们的朋友”那一句,又使他作酸泼醋的理想里,隐隐有一大
群大男孩子围绕着唐小姐。

  唐小姐回到家里,她父母都打趣她说:“交际明星回来了!”她回房间正换
衣服,女用人来说苏小姐来电话。唐小姐下去接,到半楼梯,念头一转,不下去
了,分付用人去回话道:“小姐不舒服,早睡了。”唐小姐气愤地想,这准是表
姐来查探自己是否在家。她太欺负人了!方鸿渐又不是她的,要她这样看管着?
表姐愈这样干预,自己偏让他亲近。自己决不会爱方鸿渐,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
情感,决非那么轻易简单。假使这样就会爱上一个人,那么,爱情容易得使自己
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明天下午,鸿渐买了些花和水果到苏家来。一见苏小姐,他先声夺人地嚷道
:“昨天是怎么一回事?你也病,她也病,这病是传染的?还是怕我请客菜里下
毒药?真气得我半死!我一个人去了,你们不来,我满不在乎。好了,好了,总
算认识了你们这两位大架子小姐,以后不敢碰钉了。”

  苏小姐抱歉道:“我真病了,到下半天才好,不敢打电话给你,怕你怪我跟
你开玩笑,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我昨天通知晓芙的时候,并没有叫她不去
。让我现在打电话请她过来。这次都是我不好,下次我做主人。”便打电话问唐
小姐病好了没有,请她就来,说鸿渐也在这里。苏小姐打完电话,捧了鸿渐送的
花嗅着,叫用人去插在卧室中瓶里,回头问鸿渐道:“你在英国,认识有一位曹
元朗么?”鸿渐摇头。“——他在剑桥念文学,是位新诗人,新近回国。他家跟
我们世交,他昨天来看我,今天还要来。”

  鸿渐道:“好哇!怪不得昨天不赏面子了,原来跟人谈诗去了,我们是俗物
呀!根本就不配认识你。那位曹一堂堂剑出身,我们在后起大学里挂个名,怎会
有资格结交他?我问你,你的《十八家白话诗人》里好像没讲起他,是不是准备
再版时补他进去?”

  苏小姐似嗔似笑,左手食指在空中向他一点道:“你这人就爱吃醋,吃不相
干的醋。”她的表情和含意吓得方鸿渐不敢开口,只懊悔自己气愤装得太像了。
一会儿,唐小姐来了。苏小姐道:“好架子!昨天晚上我打电话问候你,你今天
也没回电话,这时候又要我请了才来。方先生在问起你呢。”

  唐小姐道:“我们配有架子么?我们是听人家叫来唤去的。就算是请了才来
,那有什么希奇?要请了还不肯去,才够得上伟大呢!”

  苏小姐怕她讲出昨天打三次电话的事来,忙勾了她腰,抚慰她道:“瞧你这
孩子,讲句笑话,就要认真。”便剥个鸿渐送的桔子,跟她同吃。门房领了个滚
圆脸的人进来,说“曹先生”。鸿渐吓了一跳,想去年同船回国那位孙太太的孩
子怎长得这样大了,险的叫他“孙世兄”。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脸!做诗的人似
乎不宜肥头胖耳,诗怕不会好。忽然记起唐朝有名的寒瘦诗贾岛也是圆脸肥短身
材,曹元朗未可貌相。介绍寒喧已毕,曹元朗从公事皮包里拿出一本红木夹的法
帖,是荣宝斋精制蓑衣裱的宣纸手册。苏小姐接过来,翻了翻,说:“曹先生,
让我留着细看,下星期奉还,好不好?——鸿渐,你没读过曹先生的大作罢?”

  鸿渐正想,什么好诗,要录在这样讲究的本子上。便恭敬地捧过来,打开看
见毛笔写的端端正正宋体字,第一首十四行诗的题目是《拼盘姘伴》,下面小注
个“一”字。仔细研究,他才发现第二页有作者自述,这“一”“二”“三”“
四”等等是自注的次序。自注“一”是:“Melange adultere”。这诗一起道:

  昨夜星辰今夜摇漾于飘至明夜之风中(二)
  圆满肥白的孕妇肚子颤巍巍贴在天上(三)
  这守活寡的逃妇几时有了个新老公(四)?
  Jug! Jug!(五)污泥里——E fango e il mondo!(六)——夜莺歌唱(七
)……
  鸿渐忙跳看最后一联:
  雨后的夏夜,灌饱洗净,大地肥而新的,
  最小的一棵草参加无声的呐喊:“Wir sind!”(三十)

  诗后细注着字名的出处,什么李义山、爱利恶德(T.S. Eliot)、拷背延耳
(Tristan Corbiere)、来屋拜地(Leopardi)、肥儿飞儿(Franz Werfel)的
诗篇都有。鸿渐只注意到“孕妇的肚子”指满月,“逃妇”指嫦娥,“泥里的夜
莺”指蛙。他没脾胃更看下去,便把诗稿搁在茶几上,说:“真是无字无来历,
跟做旧诗的人所谓‘学人之诗’差不多了。这作风是不是新古典主义?”

  曹元朗点头,说“新古典的”那个英文字。苏小姐问是什么一首,便看《拼
盘姘伴》一遍,看完说:“这题目就够巧妙了。一结尤其好;‘无声的呐喊’五
个字真把夏天蠢动怒发的生机全传达出来了。Tout y fourmille de vie,亏曹先
生体会得出。”诗人听了,欢喜得圆如太极的肥脸上泛出黄油。鸿渐忽然有个可
怕的怀疑,苏小姐是大笨蛋,还是撒谎精。唐小姐也那诗看了,说:“曹先生,
你对我们这种没有学问的读者太残忍了。诗里的外国字,我一个都不认识。”

  曹元朗道:“我这首诗的风格,不认识外国字的人愈能欣赏。题目是杂拌儿
、十八扯的意思,你只要看忽而用这个人的诗句,忽而用那个人的诗句,中文里
夹了西文,自然有一种杂凑乌合的印象。唐小姐,你领略到这个拉杂错综的印象
,是不是?”唐小姐只好点头。曹元朗脸上一圈圈的笑痕,像投了石子的水面,
说:“那就是捉摸到这诗的精华了,不必去求诗的意义。诗有意义是诗的不幸!”

  苏小姐道:“对不住,你们坐一会,我去拿件东西来给产看。”苏小姐转了
背,鸿渐道:“曹先生,苏小姐那本《十八家白话诗人》再版的时候,准会添进
了你算十九家了。”

  曹元朗道:“那决不会,我跟他们那些人太不同了,合不起来。昨天苏小姐
就对我说,她为了得学位写那本书,其实她并不瞧得起那些人的诗。”

  “真的么?”

  “方先生,你看那本书没有?”

  “看过忘了。”鸿渐承苏小姐送了一本,只略翻一下,看十八家是些什么人。

  “她序上明明引着Jules Tellier的比喻,说有个生脱发病的人去理发,那剃
头的对他说不用剪发,等不了几天,头毛压儿全掉光了;大部分现代文学也同样
的不值批评。这比喻还算俏皮。”

  鸿渐只好说:“我倒没有留心到。”想亏得自己不要娶苏小姐,否则该也把
苏小姐的书这样熟读。可惜赵辛楣法文程度不够看书,他要像曹元朗那样,准会
得苏小姐欢心。

  唐小姐道:“表姐书里讲的诗人是十八根脱下的头发,将来曹先生就像一毛
不拔的守财奴的那根毛。”

  大家笑着,苏小姐拿了一只紫檀扇匣进来,对唐小姐做个眼色,唐小姐徽笑
点头。苏小姐抽开匣盖,取出一把雕花沉香骨的女用折扇,递给曹元朗道:“这
上面有首诗,请你看看。”

  元朗摊开扇子,高声念了一遍,音调又像和尚施食,又像戏子说白。鸿渐一
字没听出来,因为人哼诗跟临死呓语二者都用乡音。元朗朗诵以后,又猫儿念经
的,嘴唇翻拍着默诵一,说:“好,好!素朴真挚,有古代民歌的风味。”

  苏小姐有忸怩之色,道:“曹先生眼光真利害,老实说,那诗还过得去么?”

  方鸿渐同时向曹元朗手里接过扇子,一看就心中作恶。好好的飞金扇 面上
,歪歪斜斜地用紫墨水钢笔写着——

      难道我监禁你?
      还是你霸占我?
      你闯进我的心,
      关上门又扭上锁。
      丢了锁上的钥匙,
      是我,也许你自己。
      从此无法开门,
      永远,你关在我心里。

  诗后小姐是:“民国二十六年秋,为文纨小姐录旧作。王尔恺。”这王尔恺
是个有名的青年政客,在重庆做着不大不上的官。两位小姐都期望地注视方鸿渐
,他放下扇子,撇嘴道:“写这种字就该打手心!我从没看见用钢笔写的折扇,
他倒不写一段洋文!”

  苏小姐忙道:“你不要管字的好坏,你看诗怎样?”

  鸿渐道:“王乐恺那样热口做官的人还会做好诗么?我又不向他谋差使,没
有恭维歪诗的义务。”他没注意唐小姐向自己皱眉摇头。

  苏小姐怒道:“你这人最讨厌,全是偏见,根本不配讲诗。”便把扇子收起
来。

  鸿渐道:“好,好,让我平心静气再看一遍。”苏小姐虽然撅嘴说:“不要
你看了,”仍旧让鸿渐把扇子拿去。鸿渐忽然指着扇子上的诗大叫道:“不得了
!这首诗是偷来的。”

  苏小姐铁青着脸道:“别胡说!怎么是偷的?”唐小姐也睁大了眼。

  “至少是借的,借的外债。曹先生说它有古代民歌的风味,一点儿不错。苏
小姐,你记得么?咱们在欧洲文学史班上就听见先生讲起这首诗。这是德国十五
六世纪的民歌,我到德国去以前,跟人补习德文,在初级读本里又念过它,开头
说:‘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后面大意说:‘你已关闭,在我心里;钥匙遗失
,永不能出。’原文字句记不得了,可是意思决不会开错。天下断没有那样暗合
的事。”

  苏小姐道:“我就不记得欧洲文字史班上讲过这首诗。”

  鸿渐道:“怎么没有呢?也许你上课的时候没留神,没有我那样有闻必录。
这也不能怪你,你们上的是本系功课,不做笔记只表示你们学问好;先生讲的你
们全知道了。我们是中国文学系来旁听的,要是课堂上不动笔呢,就给你们笑程
度不好,听不懂,做不来笔记。”

  苏小姐说不出话,唐小姐低下头。曹元朗料想方鸿渐认识的德文跟自己差不
多,并且是中国文学系学生,更不会高明——因为在大学里,理科学生瞧不起文
科学生,外国语文系学生瞧不起中国文学系学生,中国文学系学生瞧不起哲学系
学生,哲学系学生瞧不起社会学系学生,社会学系学生瞧不起教育系学生,教育
系学生没有谁可以给他们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曹元朗顿时胆大说
:“我也知道这诗有来历,我不是早说士代民歌的作风么?可是方先生那种态度
,完全违反文艺欣赏的精神。你们弄中国文学的,全有这个‘考据癖’的坏习气
。诗有出典,给识货人看,愈觉得滋味浓厚,读着一首诗就联想到无数诗来烘云
托月。方先生,你该念念爱利恶德的诗,你就知道现代西洋诗人的东西,也是句
句有来历的,可是我们并不说他们抄袭。苏小姐,是不是?”

  方鸿渐恨不能说:“怪不得阁下的大作也是那样斑驳陆离。你们内行人并不
以为厅怪,可是我们外行人要报告捕房捉贼起赃了。”只对苏小姐笑道:“不用
扫兴。送给女人的东西,很少是真正自己的,拆穿了都是借花献佛。假如送礼的
人是个做官的,那礼物更不用说是旁人身上剥削下来的了。”说着,奇怪唐小姐
可以不甚理会。

  苏小姐道:“我顶不爱听你那种刻薄话。世界上就只你方鸿渐一个人聪明!”

  鸿渐略坐一下,瞧大家讲话不起劲,便告辞先走,苏小姐也没留他。他出门
后浮泛地不安,知道今天说话触了苏小姐,那王尔恺一定又是个她的爱慕者。但
他想到明天是访唐小姐的日子,兴奋得什么都忘了。

  明天方鸿渐到唐家,唐小姐教女用人请他在父亲书房里坐。见面以后就说:
“方先生,你昨天闯了大祸,知道么?”

  方鸿渐想一想,笑道:“是不是为了我批评那首诗,你表姐跟我生气?”

  “你知道那首诗是谁做的?”她瞧方鸿渐瞪着眼,还不明白——“那首诗就
是表姐做的,不是王乐恺的。”

  鸿渐跳起来道:“呀?你别哄我,扇子上不是明写着‘为文纨小姐录旧作’
么?”

  “录的说是文纨小姐的旧作。王尔恺跟表伯有往来,还是赵辛楣的上司,家
里有太太。可是去年表姐回国,他就讨好个不休不歇,气得赵辛楣人都瘦了。论
理,肚子里有大气,应该人膨胀得胖些,你说对不对?后来行政机关搬进内地,
他做官心,才撇下表姐也到里头去了。赵辛楣不肯到内地,也是这个缘故。这扇
子就是他送给表姐的,他特请了一个什么人雕刻扇骨子上的花纹,那首诗还是表
姐得意之作呢。”

  “这文理不通的无聊政客,扇子上落的款不明不白,害我出了岔子,该死该
死!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好在方先生口才好,只要几句话就解释开了。”

  鸿渐被赞,又得意,又谦逊道:“这事开得太糟了,怕不容易转圜。我回去
赶快写封信给你表姐,向她请罪。”

  “我很愿意知道这封信怎样写法,让我学个乖,将来也许应用得着。”

  “假使这封信去了效果很好,我一定把稿子抄给你看。昨天我走了以后,他
们骂我没有?”

  “那诗人说了一大堆话,表姐倒没有讲什么,还说你国文很好。那诗人就引
他一个朋友的话,说现代人要国文好,非研究外国文学不可;从前弄西洋科学的
人该通外国语文,现在中国文学的人也该先精通洋文。那个朋友听说不久要回国
,曹元朗要领他来见表姐呢。”

  “又是一位宝贝!跟那诗人做朋友的,没有好货。你看他那首什么《拼盘姘
伴》,简直不知所云。而且他并不是老实安分的不通,他是仗势欺人,有恃无恐
的不通,不通得来头大。”

  “我们程度幼稚,不配开口。不过,我想留学外国有名大学的人不至于像你
所说那样糟罢。也许他那首诗是有意开玩笑。”

  “唐小姐,现在的留学跟前清的科举功名一样,我父亲常说,从前人不中进
士,随你官做得多么大,总抱着终身遗憾。留了学也可以解脱这种自卑心理,并
非为高深学问。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过痧痘,就可以
安全长大,以后碰见这两种毛病,不怕传染。我们出过洋,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灵魂健全,见了博士硕士们这些微生虫,有抵抗力来自卫。痘出过了,我们就把
出痘这一回事忘了;留过学的人也应说把留学这事了。像曹元朗那种念念不忘是
留学生,到处挂着牛津剑桥的幌子,就像甘心出天花变成麻子,还得意自己的脸
像好文章加了密圈呢。”

  唐小姐笑道:“人家听了你的话,只说你嫉妒他们进的大学比你进的有名。”

  鸿渐想不出话来回答,对她傻笑。她倒愿意他有时对答不来,问他道:“我
昨天有点奇怪,你怎会不知道那首诗是表姐做的。你应该看过她的诗。”
  “我和你表姐是这一次回国船上熟起来的,时间很短。以前话都没有谈过。
你记得那一天她讲我在学校里的外号是‘寒暑表’么?我对新诗不感兴趣,为你
表姐的缘故而对新诗发生兴趣,我觉得犯不着。”

  “哼,这话要给她知道了——”

  “唐小姐,你听我说。你表姐是个又有头脑又有才学的女人,可是——我怎
么说呢?有头脑有才学的女人是天生了教笨的男人向她颠倒的,因为他自己没有
才学,他把才学看得神秘,了不得,五体投地的爱慕,好比没有钱的穷小姐对富
翁的崇拜——”

  “换句话说,像方先生这样聪明,是喜欢目不识丁的笨女人。”

  “女人有女人的特别的聪明,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比了这种聪明,
才学不过是沉淀渣滓。说女人有才学,就仿佛赞美一朵花,说它在天平上称起来
有白菜番薯的斤两。真聪明的女人决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懒——”

  唐小姐笑道:“假如她要得博士学位呢?”

  “她根本不会想得博士,只有你表姐那样的才女总要得博士。”

  “可是现在普通大学毕业亦得做论文。”

  “那么,她毕业的那一年,准有时局变动,学校提早结束,不用交论文,就
送她毕业。”

  唐小姐摇头不信,也不接口,应酬时小意几献殷勤的话,一讲就完,经不起
再讲;恋爱时几百遍讲不厌、听不厌的话,还不到讲的程度;现在所能讲的话,
都讲得极边尽限,礼貌不容他昧越分。唐小姐看他不作声,笑道:“为什么不说
话了?”他也笑道:“咦,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唐小姐告诉他,本乡老家天井
里有两株上百年的老桂树,她小时候常发现树上成群聒噪的麻雀忽然会一声不响
,稍停又忽然一齐叫起来,人谈话时也有这景象。

  方鸿渐回家路上,早有了给苏小姐那封信的腹稿,他觉得用文言比较妥当,
词意简约含混,是文过饰非轻描淡写的好工具。吃过晚饭,他起了草,同时惊骇
自己撒谎的本领会变得这样伟大,怕这玩笑开得太大了,写了半封信又搁下笔。
但想到唐小姐会欣赏,会了解,这谎话要博她一笑,他又欣然续写下去里面说什
么:“昨天承示扇头一诗,适意有所激,见名章隽句,竟出诸伧夫俗吏之手,惊
极而恨,遂厚诬以必有蓝本,一时取快,心实未安。叨大知爱,或勿深责。”

  信后面写了昨天的日期,又补两行道:

  “此书成后,经一日始肯奉阅,当曹君之面而失据败绩,实所不甘。恨恨!
又及。”写了当天的日期。他看了两遍,十分得意;理想中倒不是苏小姐读这封
信,而是唐小姐读它。明天到银行,交给收发处专差送去。傍晚回家,刚走到卧
室门口,电话铃响。顺手拿起听筒说:“这儿是周家,你是什么地方呀?”只听
见女人声答道:“你猜猜看,我是谁?”鸿渐道:“苏小姐,对不对?”

  “对了。”清脆的笑声。

  “苏小姐,你收到我的信没有?”

  “你肯原谅我,我不能饶恕我自己。”

  “吓,为了那种小事得着这样严重么?我问你,你真觉得那首诗好么?”

  方鸿渐竭力不让脸上的笑漏进说话的声音里道:“我只恨这样好诗偏是王尔
恺做的,太不公平了!”

  “我告诉你,这首诗并不是王尔恺做的。”

  “那么,谁做的?”

  “是我做着玩儿的。”

  “呀!是你做的?我真该死!”方鸿渐这时亏得通的是电话而不是电视,否
则他脸上的快乐跟他声音的惶怕相映成趣,准会使苏小姐猜疑。

  “你说这首诗有蓝本也不冤枉。我在一本谛尔索(Tirsot)收集的法国古跳
舞歌里,看见这个意思,觉得新鲜有趣,也仿做一首。据你讲,德文里也有这个
意思。可见这是很平常的话。”

  “你做得比文那首诗灵活。”

  “你别当面奉承我,我不相信你的话!”

  “这不是奉承的话。”

  “你明天下午来不来呀?”

  方鸿渐忙说“来”,听那面电话还没挂断,自己也不敢就挂断。

  “你昨天说,男人不把自己东西给女人,是什么意思呀?”

  方鸿渐陪笑说:“因为自己东西太糟了,拿不出手,不得已只能借旁的好东
西来贡献。譬如请客,家里太局促,厨子手段太糟,就不得不上馆子,借它的地
方跟烹调。”

  苏小姐格格笑道:“算你有理,明天见。”方鸿渐满头微汗,不知道急出来
的,还是刚到家里,赶路的汗没有干。

  那天晚上方鸿渐就把信稿子录出来,附在一封短信里,寄给唐小姐。他恨不
能用英文写信,因为文言信的语气太生分,白话信的语气容易变成讨人厌的亲热
;只有英文信容许他坦白地写“我的亲爱的唐小姐”、“你的极虔诚的方鸿渐”
。这些西文书函的平常称呼在中文里就剌眼肉麻。他深知自己写的其文富有黄国
人言论自由和美国人宣言独立的精神,不受文法拘束的,不然真想仗外国文来跟
唐小姐亲爱,正像政治犯躲在外国租界里活动。以后这一个多月里,他见了唐小
姐七八次,写给她十几封信,唐小姐也回了五六封信。他第一次到唐小姐的信,
临睡时把信看一遍,搁在枕边,中夜一醒,就开电灯看信,看完关灯躺好,想想
信里的话,忍不住又开灯再看一遍。以后他写的信渐渐变成一天天的随感杂记,
随身带到银行里,碰见一桩趣事,想起一句话,他就拿笔在纸上跟唐小姐切切私
语,有时无话可说,他还要写,例如:“今天到行起了许多信稿子,到这时候才
透口气,伸个懒腰,a-a-a-ah!听得见我打呵欠的声音么?茶房来请午饭了,再
谈。你也许在吃饭,祝你‘午饭多吃口,活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又如:“这
封信要寄给你了,还想写几句话。可是你看纸上全写满了,只留这一小方,刚挤
得进我心里那一句话,它还怕羞不敢见你的面呢。哎哟,纸——”写信的时候总
觉得这是慰情聊胜于无,比不上见面,到见了面,许多话倒竿不出来,想还不如
写信。见面有瘾的;最初,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
日子。渐渐地恨不能天天见面了;到后来,恨不能刻刻见面了。写好信发出,他
总担心这信像支火箭,到落地时,火已熄了,对方收到的只是一段枯炭。

  唐小姐跟苏小姐的来往也比从前减少了,可是方鸿渐迫于苏小姐的恩威并施
,还不得不常向苏家走动。苏小姐只等他正式求爱,心里怪他太浮太慢。他只等
机会向她声明并不爱她,恨自己心肠太软,没有快刀斩乱丝的勇气。他每到苏家
一次,出来就懊悔这次多去了,话又多说了。他渐渐明白自己是个西洋人所谓“
道义上的懦夫”,只怕唐小姐会看破了自己品格上的大弱点。一个星期六下午他
请唐小姐喝了茶回家,看见桌子上赵辛楣明天请吃晚饭的帖子,大起惊慌,想这
也许是他的订婚喜酒,那就糟了,苏小姐更要爱情专注在自己身上了。苏小姐打
电话来问他收到请帖没有,说辛楣托她转邀,还叫他明天上午去谈谈。明天苏小
姐见了面,说辛楣请他务必光临,大家叙叙,别无用意。他本想说辛楣怎会请到
自己,这话在嘴边又缩回去了;他现在不愿再提起辛楣对自己的仇视,又加深苏
小姐的误解。他改口问有没有旁的客人。苏小姐说,听说还有两个辛楣的朋友。
鸿渐道:“小胖子大诗人曹元朗是不是也请在里面?有他,菜也可以省一点;看
见他那个四喜丸子的脸,人就饱了。”

  “不会有他罢。辛楣不认识他,我知道辛楣跟你一对小心眼儿,见了他又要
打架,我这儿可不是战场,所以我不让他们两人碰头。元朗这人顶有意思的,你
全是偏见,你的心我想也偏在夹肢窝里。自从那一次后,我也不让你和元朗见面
,免得冲突。”

  鸿渐本想说:“其实全没有关系,”可是在苏小姐抚爱的眼光下,这话不能
出口。同时知道到苏家来朝参的又添了个曹元朗,心放了许多。苏小姐忽然问道
:“你看赵辛楣这人怎么样?”

  “他本领比我大,仪表也很神气,将来一定得意。我看他倒是个理想的——
呃——人。”

  假如上帝赞美魔鬼,社会主义者歌颂小布尔乔亚,苏小姐听了也不会这样惊
奇。他准备鸿渐嘲笑辛楣,自己主持公道,为辛楣辩护。他便冷笑道:“请客的
饭还没到口呢,已经恭维主人了!他三天两天写信给我,信上的话我也不必说,
可是每封信都说他失眠,看了讨厌!谁叫他失眠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
医生!”苏小姐深知道他失眠跟自己大有关系,不必请教医生。

  方鸿渐笑道:“《毛诗》说:‘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他写这种信,是地道中国文化的表现。”

  苏小姐瞪眼道:“人家可怜,没有你这样运气呀!你得福不知,只管口轻薄
取笑人家,我不喜欢你这样。鸿渐,我希望你做人厚道些,以后我真要好好的劝
劝你。”

  鸿渐吓得哑口无言。苏小姐家里有事,跟他约晚上馆子里见面。他回到家整
天闷闷不乐,觉得不能更延宕了,得赶快表明态度。

    方鸿渐到馆子, 那两个客人已经先在。 一个躬背高额,大眼睛,仓白脸
,戴夹鼻金丝眼镜,穿的西装袖口遮没手指,光光的脸,没胡子也没皱纹,而看
来像个幼稚的老太婆或者上了年纪的小孩子。 一个气概飞扬,鼻子直而高,侧
望像脸上斜搁了一张梯,颈下打的领结饱满齐整得使方鸿渐绝望地企羡。 辛楣
了见鸿渐热烈欢迎。彼此介绍之后,鸿渐才知道那位躬背的是哲学家褚慎明,另
一位叫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国公使馆军事参赞,内调回国,尚未到部, 善做旧
诗,是个大才子。 这位褚慎明原名褚家宝,成名以后嫌“家宝”这名字不合哲
学家身分,据斯宾诺沙改名的先例,换成“褚明”,取“慎思明辩”的意思。 
他自小负神童之誉,但有人说他是神经病。 他小学,中学,大学都不肯毕业,
因为他觉得没有先生配教他考他。 他最恨女人,眼睛近视得利害而从来不肯配
眼镜,因为怕看清楚了女人的脸,又常说人性里有天性跟兽性两部分,他自己全
是天性。 他常翻外国哲学杂志,查出世界大哲学家的通信处,写信给他们,说
自己如何爱读他们的书,把哲学杂志书评栏里赞美他们著作的话,改头换面算自
己的意见。 外国哲学家是知识分子里最牢骚不平的人,专门的权威没有科学家
那样高,通俗的名气没有文学家那样大,忽然几万里外有人写信恭维,不用说高
兴得险的忘掉了哲学。他们理想中国是个不知怎样鄙塞落伍的原始国家,而这个
中国人信里说几句话,倒有分寸,便回信赞褚慎明是中国新哲学的创始人,还有
送书给他的。不过褚慎明再写信去,就收不到多少复信,缘故是那些虚荣的老头
子拿了他的第一封信向同行卖弄,不料彼此都收到他的这样一封信,彼此都是他
认为“现代最伟大的哲学家”,不免扫兴生气了。 褚慎明靠着三四十封这类回
信,吓倒了无数人,有位爱才的阔官僚花一万金送他出洋。西洋大哲学家不回他
信的只有柏格森;柏格森最怕陌生人去缠他,住址严守秘密,电话簿上都没有他
的名字。褚慎明到了欧洲,用尽心思,写信到柏格森寓处约期拜访,谁知道原信
退回,他从此对直觉主义痛心疾首。 柏格森的敌人罗素肯敷衍中国人,请他喝
过一次茶,他从此研究数理逻辑。 他出洋时,为方便起见,不的不戴眼镜,对
女人的态度逐渐改变。杜慎卿厌恶女人,跟她们隔三间屋还闻着她们的臭气,褚
慎明要女人,所以鼻子同样的敏锐。他心里装满女人,研究数理逻辑的时候,看
见aposteriori那个名词会联想到post- erior,看见×记
号会联想到kiss,亏得他没细读柏拉图的太米谒斯对话(Timaeus)
,否则他更要对住×记号出神。 他正把那位送他出洋的大官僚讲中国人生观的
著作翻成英文,每月到国立银行领一笔生活费过极闲适的日子。董斜川的父亲董
沂孙是个老名士,虽在民国作官而不忘前清。 斜川才气甚好,跟着老子作旧诗
。 中国是出儒将的国家,不比法国有一两个提得起笔的将军,就要请进国家学
院去高供着。 斜川的将略跟一般儒将相去无几而他的诗即使不是儒将作的,也
算得好了。 文能穷人,所以他官运不好,这对于士兵,倒未始非福。他作军事
参赞,不去讲武,倒批评上司和同事们文理不通,因此内调。他回国不多几天,
想另谋个事。

    方鸿渐见董斜川像尊人物,又听赵辛楣说是名父之子,不胜倾倒,说:“老
太爷沂孙先生的诗,海内闻名。董先生不愧家学渊源,更难得是文武全才。”他
自以为这算得恭维周到了。

    董斜川道:“我作的诗,路数跟家严不同。家严年轻时候的诗取径没有我现
在这样高。 他到如今还不脱黄仲则,龚定庵那些乾嘉习气, 我一开笔就做的
同光体。”

    方鸿渐不敢开口。赵辛楣向跑堂要了昨天开的菜单,予以最後审查。 董斜
川也向跑堂的要了一支秃笔,一方砚台,把茶几上的票子飞快的书写着。 方鸿
渐心里诧异。 褚慎明危坐不说话,像内视着潜意识深处的趣事而微笑,比了他
那神秘的笑容,蒙娜丽莎(Mona  Lisa)的笑算不得什么一回事。 
鸿渐攀谈道:“褚先生最近研究些什么哲学问题?”

    褚慎明神色慌张, 撇了鸿渐一眼,别转头叫赵辛楣道:“老赵,苏小姐该
来了。 我这样等女人,生平是破例。”

    辛楣把菜单给跑堂,回头正要答应,看见董斜川在写,忙说:“斜川,你在
干什么?”

    董斜川头都不抬道:“我在写诗。”

  辛楣释然道:“快多写几首,我虽不懂诗,最爱看你的诗。 我那位朋友苏
小姐,新诗做得非常好,对旧诗也很能欣赏。 回头把你的诗给她看。”

    斜川停笔,手指拍着前额,像追思什么句子,又继续写,一面说:“新诗跟
旧诗不能比! 我那年在庐山跟我们那位老世伯陈散原先生聊天,偶尔谈起白话
诗。老头子居然看过一两首新诗。他说还算徐志摩的诗有点意思,可是只相当于
明初杨基那些人的境界,太可怜了。女人做诗,至多是第二流,鸟里面能唱的都
是雄的,譬如鸡。”

    辛楣大不服道:“为什么外国人提起夜莺,总说它是雌的?”

    褚慎明对雌雄性别,最有研究, 冷冷道:“夜莺雌的不会唱,会唱的是雄
夜莺。”

    说着,苏小姐来了。辛楣利用主人职权,当鸿渐的面向她专利地献殷勤。斜
川一拉手后,正眼不瞧她,因为他承受老派名士对女人的态度,或者谑浪玩弄,
这是对妓女的风流,或者眼观鼻,鼻观心,这是对朋友内眷的礼貌。褚哲学家害
馋痨地看着苏小姐,大眼珠仿佛哲学家谢林的“绝对观念”,像“手枪里弹出的
子药”,险的突破眼眶,迸碎眼镜。 辛楣道:“今天本来也请了董太太,董先
生说她有事不能来。 董太太是美人,一笔好中国画,跟我们这位斜川兄真是珠
联璧合。”

  斜川客观地批判说:“内人长得相当漂亮,画也颇有家法。 她画的《斜阳
萧寺图》,在很多老辈的诗集里见得到题咏。 她跟我龙树寺,回家就画这个手
卷,我老太爷题两首七绝, 有两句最好:‘贞元朝士今谁在,无限僧寮旧夕阳
!’的确, 老辈一天少似一天,人才好像每况愈下,‘不须上溯康乾世,回首
同光已惘然!’。” 说时摇头慨叹。

  方鸿渐闻所未闻,甚感兴味。 只奇怪这样一个英年洋派的人,何以口气活
像遗少,也许是学同光体诗的缘故。 辛楣请大家入席,为苏小姐杯子里斟满了
法国葡萄汁, 笑说:“这是专给你喝的,我们另有我们的酒。 今天席上慎明
兄是哲学家,你跟斜川兄都是诗人, 方先生又是哲学家又是诗人,一身兼两长
,更了不得。 我一无所能,只会喝两口酒, 方先生,我今天陪你喝它两斤酒
,斜川兄也是洪量。”

  方鸿渐吓得跳起来道:“谁讲我是哲学家和诗人? 我更不会喝酒,简直滴
酒不饮。”

  辛楣按住酒壶,眼光向席上转道:“今天谁要客气推托,我们就罚他两杯,
好不好?”

  斜川道:“赞成! 这样好酒,罚还是便宜。”

  鸿渐拦不住道:“赵先先生,我真不会喝酒,也给我葡萄汁,行不行?”

  辛楣道:“哪有不会喝酒的留法学生?葡萄汁是小姐们喝的。 慎明兄因为
神经衰弱戒酒,是个例外。 你别客气。”

  斜川呵呵笑道:“你即不是文纨小姐的‘倾国倾城貌’,又不是慎明先生的
‘多愁多病身’,我劝你还是‘有酒直须醉’罢。 好,先干一杯,一杯不成,
就半杯。”

  苏小姐道:“鸿渐好像是不会喝酒--辛楣这样劝你, 你就领情稍微喝一
点罢。” 辛楣听苏小姐护惜鸿渐,恨不得鸿渐杯里的酒滴滴都化成火油。他这
愿望没实现,可是鸿渐喝一口,已觉一缕火线从舌尖伸延到胸膈间。 慎明喝茶
,酒杯还空着。 跑堂拿上一大瓶叵耐牌A字牛奶, 说已隔水温过。 辛楣把
瓶给慎明道:“你自斟自酌罢,我不跟你客气了。” 慎明倒了一杯, 尖着嘴
唇尝了尝,说:“不凉不暖,正好。”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个什么外国补药瓶子,
数四粒丸药,搁在嘴里,喝一口牛奶咽下去。 苏小姐道:“褚先生真知道养生
!” 慎明透口气道:“人没有这个身体,全是心灵,岂不更好;我并非保重身
体,我只是哄乖了了它,好不跟我捣乱--辛楣,这牛奶还新鲜。”
  辛楣道:“我没哄你罢? 我知道你的脾气,这瓶奶送到我家以后,我就搁
在电气冰箱里冻着。 你对新鲜牛奶这样认真,我有机会带你去见我们相熟的一
位徐小姐, 她开奶牛场,请她允许你每天凑着母牛的奶直接呼一个饱--今天
的葡萄汁, 牛奶都是我带来的,没叫馆子里预备。 文纨,吃完饭,我还有一
匣东西给你。 你爱吃的。”

  苏小姐道:“什么东西?--哦,你又要害我头痛了。”

  方鸿渐道:“我就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东西,下次也可以买来孝敬你。”

  辛楣又骄又妒道:“文纨,不要告诉他。”

  苏小姐又为自己的嗜好抱歉道:“我在外国想吃广东鸭肫肝,不容易买到。
去年回来,大哥买了给我吃,咬得我两太阳酸痛好几天。 你又要来引诱我了。


  鸿渐道:“外国菜里从来没有鸡鸭肫肝,我在伦敦看见成箱的鸡鸭肫肝贱得
一文不值,人家买了给猫吃。”

  辛楣道:“英国人吃东西远比不上美国人花色多。 不过,外国人的吃胆总
是太小, 不敢冒险, 不像我们中国人什么肉都敢吃。 并且他们的烧菜原则
是‘调’,我们是‘烹’,所以他们的汤菜尤其不够味道。 他们白煮鸡,烧了
一滚,把汤丢了,只吃鸡肉,真是笑话。”

  鸿渐道:“这还不算冤呢! 茶叶初到外国,那些外国人常把整磅的茶叶放
在一锅子水里,到水烧开,泼了水,加上胡椒和盐,专吃那叶子。”

  大家都笑。斜川道:“这跟樊樊山把鸡汤来沏龙井茶的笑话相同。 我们这
老世伯光绪初年做京官的时候,有人外国回来送给他一罐咖啡,他以为是鼻烟,
把鼻孔里的皮都擦破了。 他集子里有首诗讲这件事。”

  鸿渐道:“董先生不愧系出名门! 今天听到不少掌故。”

  慎明把夹鼻眼镜按一下,咳声嗽,说:“方先生, 你那时候问我什么一句
话?”

  鸿渐胡涂道:“什么时候?”

  “苏小姐还没来的时候,”--鸿渐记不起--“你好像问我研究什么哲学
问题,对不对?” 对这个照例的问题, 褚慎明有个刻板的回答, 那时候因
为苏小姐还没来,所以他留到现在表演。

  “对,对。”

  “这句话严格分析起来, 有点毛病。哲学家碰见问题,第一步研究问题:
这成不成问题, 不成问题的是假问题pesudoquestion,不用解
决,也不可解决。假使成问题呢,第二步研究解决,相传的解决正确不正确,要
不要修正。 你的意思恐怕不是问我研究什么问题,而是问我研究什么问题的解
决。”

  方鸿渐惊奇, 董斜川厌倦,苏小姐迷或,赵辛楣大声道:“妙,,分析得
真精细,了不得! 了不得! 鸿渐兄,你虽然研究哲学,今天也甘拜下风了,
听了这样好的议论,大家得干一杯。”

  鸿渐经不起辛楣苦劝, 勉强喝了两口,说:“辛楣兄,我只在哲学系混了
一年,看了几本指定参考书。 在褚先生前面只能虚心领教做学生。”

  褚慎明道:“岂敢, 岂敢! 听方先生的话好像把一个个哲学家为单位,
来看他们的著作。 这只算研究哲学家,至多是研究哲学史,算不得研究哲学。
充乎其量, 不过做个哲学教授,不能成为哲学家。 我喜欢用自己的头脑,不
喜欢用人家的头脑来思想。 科学文学的书我都看, 可是非万不得已决不看哲
学书。 现在许多号称哲学家的人,并非真研究哲学, 只研究些哲学上的人物
文献。 严格讲起来,他们不该叫哲学家philosophers,该叫‘哲
学家学家’philophilosophers。”

  鸿渐说:“philophilosophers这个字很妙,是不是先生
用自己头脑想出来的?”

  “这个字是有人在什么书上看见了告诉Bertie, Bertie告诉
我的。”

  “谁是Bertie?”

  “就是罗素了。”

  世界有名的哲学家,新袭勋爵,而褚慎明跟他亲狎得叫他乳名, 连董斜川
都羡服了,便说:“你跟罗素很熟?”

  “还够得上朋友,承他瞧得起,请我帮他解答许多问题。” 天知道褚慎明
并没吹牛,罗素确问过他什么时候到英国,有什么计划, 茶里要搁几块糖这一
类非他自己不能解决的问题--“方先生,你对数理逻辑用过功没有?”

  “我知道这东西太难了,从没学过。”

  “这话有语病,你没学过,怎会‘知道’它难呢? 你的意思是:‘听说这
东西太难了。’”

  辛楣正要说“鸿渐兄输了,罚一杯”, 苏小姐为鸿渐不服气道:“褚先生
可真精明厉害哪! 吓得我口都不敢开了。”

  慎明说:“不开口没有用,心里的思想照样的混乱不合逻辑, 这病根还没
有去掉。”

  苏小姐撅嘴道:“你太可怕了! 我们心里的自由你都要剥夺了。 我瞧你
就没本领钻到人心里去。”

  褚慎明有生以来,美貌少女跟他讲“心”,今天是第一次。 他非常激动,
夹鼻眼镜泼刺一声直掉在牛奶杯子里,溅得衣服上桌布上都是奶, 苏小姐胳膊
上也沾润了几滴。 大家忍不注笑。 赵辛楣捺电铃叫跑堂来收拾。 苏小姐不
敢皱眉,轻快地拿手帕抹去手臂上的飞抹。 褚慎明红着脸,把眼镜擦干,幸而
没破,可是他不肯戴上,怕看清了大家脸上逗留的余笑。

  董斜川道:“好,好,虽然‘马前泼水’,居然‘破镜重园’, 慎明兄将
来的婚姻一定离合悲欢,大有可观。”

  辛楣道:“大家干一杯,预敬我们大哲学家未来的好太太。 方先生,半杯
也喝半杯。”--辛楣不知道大哲学家从来没有娶过好太太,苏格拉底的太太就
是泼妇,褚慎明的好朋友罗素也离了好几次婚。

  鸿渐果然说道:“希望褚先生别像罗素那样的三四次离婚。”

  慎明板着脸道:“这就是你所学的哲学!” 苏小姐道:“鸿渐,我看你醉
了,眼睛都红了。”斜川笑得前仰后合。 辛楣嚷道:“岂有此理! 说这种话
非罚一杯不可!”本来敬一杯,鸿渐只需喝一两口, 现在罚一杯,鸿渐自知理
屈,挨了下去,渐渐觉得另有一个自己离开了身子在说话。

  慎明道:“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 他引一句英
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
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 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
堡fortresse assiege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
出来。 鸿渐,是不是?”鸿渐摇头表示不知道。

  辛楣道:“这不用问,你还会错吗!”

  慎明道:“不管它鸟笼罢, 围城罢,像我这种一切超脱的人是不怕被围困
的。”

  鸿渐给酒摆布得失掉自制力道:“反正你会摆空城计。”结果他又给辛楣罚
了半杯酒, 苏小姐警告他不要多说话。 斜川像在寻思什么,忽然说道:“是
了,是了。 中国哲学家里,王阳明是怕老婆的。”--这是他今天第一次没有
叫“老世伯”的人。

  辛楣抢说:“还有什么人没有? 方先生,你说,你念过中国文学的。”

  鸿渐忙说:“那是从前的事,根本没有念通。”辛楣欣然对苏小姐做个眼色
,苏小姐忽然变得很笨,视若无睹。

  “大学里教你国文的是些什么人?”斜川不无兴趣地问。

  鸿渐追想他的国文先生都叫不响,不比罗素,陈散原这些名字,像一支上等
哈瓦那雪茄烟,可以挂在口边卖弄,便说:“全是些无名小子,可是教我们这种
不通的学生,已经太好了。 斜川兄,我对诗词真的一窍不通,叫我做呢,一个
字都做不出。”苏小姐嫌鸿渐太没面子,心痒痒地要为他挽回体面。

  斜川冷笑道:“看的是不是燕子庵,人境庐两家的诗?”

  “为什么?”

  “这是普通留学生所能欣赏的二毛子旧诗。 东洋留雪生捧苏曼殊,西洋留
学生捧黄公度。 留学生不知道苏东坡,黄山谷,心目间只有这一对苏黄。 我
没说错罢? 还是黄公度好些,苏曼殊诗里的日本味儿,浓得就像日本女人头发
上的油气。”

  苏小姐道:“我也是个普通留学生,就不知道近代的旧诗谁算顶好。董先生
讲点给我们听听。”

  “当然是陈散原第一。 这五六百念年,算他最高。 我常说唐以后的大诗
人可以把地理名字来概括,叫‘陵谷山原’。 三陵:杜少陵,王广陵--知道
这个人么?--梅宛陵;二谷:李昌谷,黄山谷;四山:王半山,陈后山,元遗
山;可是只有一原,陈散原。”说时,翘着左手大拇指。 鸿渐懦怯地问道:“
不能添个‘坡’字么?”

  “苏东坡,他差一点。”

  鸿渐咋舌不下,想苏东坡的诗还不入他法眼,这人做的诗不知怎样好法,便
问他要刚才写的诗来看。 苏小姐知道斜川写了诗,也向他讨,因为只有做旧诗
的人敢说不看新诗,做新诗的人从不肯说不懂旧诗的。 斜川把四五张纸,分发
同席,傲然靠在椅背上,但觉得这些人都不懂诗,决不能领略他句法的妙处,就
是赞美也不会亲切中肯。这时候,他等待他们的恭维,同时知道这恭维不会满足
自己,仿佛鸦片瘾发的时候只找到一包香烟的心理。 纸上写着七八首近体诗,
格调很老成。辞军事参赞回国那首诗有:“好赋归来看妇靥,大惭名字止儿啼”
;愤慨中日战事的诗有:“直疑天似醉,欲与日偕亡”;此外还有:“清风不必
一钱买,快雨瑞宜万户封”;“石齿漱寒濑,松涛泻夕风”;“未许避人思避世
,独扶浅醉赏残花”。可是有几句像:“泼眼空明供睡鸭,蟠胸秘怪媚潜虬”;
“数子提携寻旧迹,哀芦苦竹照凄悲”;“秋气身轻一身过,鬓丝摇影万鸦窥”
;意思非常晦涩。 鸿渐没读过《散原精舍诗》,还竭力思索这些字句的来源。
 他想芦竹并没起火,照东西不甚可能,何况“凄悲”是探海灯都照不见的。“
数子”明明指朋友并非小孩子,朋友怎可以“提携”? 一万只乌鸦看中诗人几
根白头发,难道“乱发如鸦窠”,要宿在他头上? 心里疑惑,不敢发问,怕斜
川笑自己外行人不懂。

  大家照例称好,斜川客气地淡漠,仿佛领袖受民众欢迎时的表情。 辛楣对
鸿渐道:“你也写几首出来, 让我们开开眼界。” 鸿渐极口说不会做诗。 
斜川说鸿渐真的不会做诗,倒不必勉强。 辛楣道:“大家喝一大杯,把斜川兄
的好诗下酒。”鸿渐要喉舌两关不留难这口酒,溜税似地直咽下去,只觉胃里的
东西给这口酒激的要冒上来,好比已塞的抽水马桶又经人抽一下水的景象。 忙
搁下杯子。咬紧牙齿,用坚强的意志压住这阵泛溢。

  苏小姐道:“我没见过董太太,可是我想像得出董太太的美。 董先生的诗
:‘好赋归来看妇靥’,活画出董太太的可爱的笑容,两个深酒涡。”

  赵辛楣道:“斜川有了好太太不够,还在诗里招摇,我们这些光杆看了真眼
红,”说时,仗着酒勇,涎着脸看苏小姐。

  褚慎明道:“酒涡生在他太太脸上,只有他一个人看,现在写进诗里,我们
都可以仔细看个饱了。”

  斜川生气不好发作,板着脸说:“跟你们这种不通的人,根本不必谈诗。我
这一联是用的两个典,上句梅圣俞,下句杨大眼,你们不知道出处,就不要穿凿
附会。”

  辛楣一壁斟酒道:“抱歉抱歉! 我们罚自己一杯。 方先生,你应该知道
出典,你不比我们呀! 为什么也一窍不通? 你罚两杯,来!”

  鸿渐生气道:“你这人不讲理,为什么我比你们应当知道?”

  苏小姐因为斜川骂“不通”,有自己在内,甚为不快,说:“我也是一窍不
通的,可是我不喝这杯罚酒。”

  辛楣已有醉意,不受苏小姐约束道:“你可以不罚,他至少也得还喝一杯,
我陪他。”说时,把鸿渐杯子里的酒斟满了,拿起自己的杯子来一饮而尽,向鸿
渐照着。

  鸿渐毅然道:“我喝完这杯,此外你杀我头也不喝了。”举酒杯直着喉咙灌
下去,灌完了,把杯子向辛楣一扬道:“照--”他“杯”字没出口,紧闭嘴,
连跌带撞赶到痰盂边,“哇”的一声,菜跟酒冲口而出,想不到肚子里有那些呕
不完的东西,只吐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胃汁都赔了。 心里只想:“大丢
脸! 亏得唐小姐不在这儿。” 胃里呕清了,恶心不止,旁茶几坐下, 抬不
起头,衣服上都溅满脏沫。 苏小姐要走近身,他疲竭地做手势阻止她。 辛楣
在他吐得厉害时,为他敲背,斜川叫跑堂收拾地下,拿手巾,自己先倒杯茶给他
漱口。褚慎明掩鼻把窗子全打开,满脸鄙厌,可是心里高兴,觉得自己泼的牛奶
,给鸿渐的呕吐在同席的记忆里冲掉了。

  斜川看鸿渐好了些,笑说:“‘凭阑一吐,不觉箜篌’,怎么饭没吃完,已
经忙着还席了! 没有关系,以后拼着吐几次,就学会喝酒了。”

  辛楣道:“酒,证明真的不会喝了。 希望诗不是真的不会做,哲学不是真
的不懂。”

  苏小姐发恨道:“还说风凉话呢! 全是你不好,把他灌到这样,明天他真
生了病,瞧你做主人的有什么脸见人?--鸿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把手指
按鸿渐的前额,看得辛楣悔不曾学过内功拳术,为鸿渐敲背的时候,使他受至命
伤。

  鸿渐头闪开说:“没有什么,就是头有点痛。辛楣兄,今天真对不住你,各
位也给我搅得扫兴,请继续吃罢。 我想先回家去了,过天到辛楣兄府上来谢罪。”

  苏小姐道:“你多坐一会,等头不痛了再走。”

  辛楣恨不得立刻撵鸿渐滚蛋,便说:“谁有万金油? 慎明,你随身带药的
,有没有万金油?”

  慎明从外套和裤子袋里掏出一大堆盒儿,保喉,补脑,强肺,健胃,通便,
发汗,止痛的药片,药丸,药膏全有。 苏小姐捡出万金油,伸指蘸了些,为鸿
渐擦在两太阳。 辛楣一肚皮的酒,几乎全成酸醋,忍了一会,说:“好一点没
有?今天我不敢留你,改天补请。 我吩咐人叫车送你回去。”

  苏小姐道:“不用叫车,他坐我的车,我送他回家。”

  辛楣惊骇得睁大了眼,口吃说:“你,你不吃了?还有菜呢。”鸿渐有气无
力地恳请苏小姐别送自己。

  苏小姐道:“我早饱了,今天菜太丰盛了。 褚先生,董先生,请慢用,我
先走一步。 辛楣,谢谢你。”

  辛楣哭丧着脸,看他们俩上车走了。 他今天要鸿渐当苏小姐面出丑的计划
,差不多完全成功,可是这成功只证实了他的失败。 鸿渐斜靠着车垫,苏小姐
叫他闭上眼歇一会。 在这个自造的黑天昏地里, 他觉得苏小姐凉快的手指摸
他的前额,又听她用法文低声自语:“Pauvre petiti(可怜的小
东西)”他力不从心,不能跳起来抗议。 汽车到周家,苏小姐命令周家的门房
带自己汽车夫扶鸿渐进去。 到周先生周太太大惊小怪赶出来认苏小姐,要招待
她进去小坐,她汽车早开走了。老夫妇的好奇心无法满足,又不便细问蒙头躺着
的鸿渐,只把门房考审个不了,还嫌他没有观察力,骂他有了眼睛不会用,为什
么不把苏小姐看个仔细。

  明天一早方鸿渐醒来,头里还有一条齿线的痛,头像进门擦鞋底的棕毯。躺
到下半天才得爽朗,可以起床。写了一封信给唐小姐,只说病了,不肯提昨天的
事。追想起来,对苏小姐真过意不去,她上午下午都来过电话,问他好了没有,
有没有兴臻去夜谈。 那天是旧历四月十五,暮春早夏的月亮原是情人的月亮,
不比秋冬是诗人的月色,何况月亮团圆,鸿渐恨不能去看唐小姐。苏小姐的母亲
和嫂子上电影院去了,用人们都出去逛了,只剩她跟看门的在家。她见了鸿渐,
说本来自己也打算看电影去的,叫鸿渐坐一会,她上去加件衣服,两人同到园里
去看月。她一下来,鸿渐先闻着刚才没闻到的香味,发现她不但换了衣服,并且
脸上唇上都加了修饰。苏小姐领他到六角小亭子里,两人靠栏杆坐了。他忽然省
悟这情势太危险,今天不该自投罗网,后悔无及。他又谢了苏小姐一遍,苏小姐
又问了他一遍昨晚的睡眠,今天的胃口,当头皎洁的月亮也经不起三遍四遍的赞
美,只好都望月不作声。鸿渐偷看苏小姐的脸,光洁得像月光泼上去就会滑下来
,眼睛里也闪活症月亮,嘴唇上月华洗不淡的红色变为滋润的深暗。苏小姐知道
他在看自己,回脸对他微笑,鸿渐要抵抗这媚力的决心,像出水的鱼,头尾在地
上拍动,可是挣扎不起。他站起来道:“文纨,我要走了。”

  苏小姐道:“时间早呢,忙什么?还坐一会。”指着自己身旁,鸿渐刚才坐
的地方。

  “我要坐远一点——你太美了!这月亮会作弄我干傻事。”

  苏小姐的笑声轻腻得使鸿渐心里抽痛:“你就这样怕做傻子么?会下来,我
不要你这样正襟危坐,又浊拜堂听说教。我问你这聪明人,要什么代价你才肯做
子?”转脸向他顽皮地问。

  鸿渐低头不敢看苏小姐,可是耳朵里、鼻子里,都是抵制不了的她,脑子里
也浮着她这时候含笑的印象,像漩涡里的叶子在打转:“我没有做傻子的勇气。”

  苏小姐胜利地微笑,低声说:“Embrasse-moi!”说着一壁害羞,奇怪自己
竟有做傻子的勇气,可是她只敢躲在外国话里命令鸿渐吻自己。鸿渐没法推避,
回脸吻她。这吻的分量很轻,范围很小,只仿佛清朝官场端茶送客时的把嘴唇抹
一抹茶碗边,或者从前西洋法庭见证人宣誓时的把嘴唇碰一碰《圣经》,至多像
那些信女们吻西藏活佛或罗马教皇的大脚指,一种敬而远之的亲近。吻完了,她
头枕在鸿渐肩膀上,像小孩子甜睡中微微叹口气。鸿渐不敢动,好一会,苏小姐
梦醒似的坐直了,笑说:“月亮这怪东西,真教我们都变了傻子了。”

  “并且引诱我犯了不可饶赦的罪!我不能再待了。”鸿渐这时候只怕苏小姐
会提起订婚结婚,爱情好有保障。

  “我偏不放你走——好,让你走,明天见。”苏小姐看鸿渐脸上的表情,以
为他情感冲动得利害,要失掉自主力,所以不敢留他了。鸿渐一溜烟跑出门,还
以为刚才唇上的吻,轻松得很,不当作自己爱她的证据。好像接吻也等于体格检
验,要有一定斤两,才算合格似的。

  苏小姐目送他走了,还坐在亭子里。心里只是快活,没有一个成轮廓的念头
。想着两句话:“天上月圆,人间月半,”不知是旧句,还是自己这时候的灵感
。今天是四月半,到八月半不知怎样。“孕妇的肚子贴在天上,”又记起曹元朗
的诗,不禁一阵厌恶。听见女用人回来了,便站起来,本能地掏手帕在嘴上抹了
抹,仿佛接吻会留下痕迹的。觉得剩余的今夜只像海水浴的跳板,自己站在板的
极端,会一跳冲进明天的快乐里,又兴奋,又战栗。

  方鸿渐回家,锁上房门,撕了五六张稿子,才写成下面的一封信:

  文纨女士:
    我没有脸再来见你,所以写这封信。从过去直到今夜的事,全是我不
  好。我没有借口,我无法解释。我不敢求你谅宥,我只希望你快忘记我这
  个软弱、没有勇气的人。因为我真心敬爱你,我愈不忍糟蹋你的友谊。这
  几个月来你对我的恩意,我不配受,可是我将来永远作为宝贵的回忆。祝
  你快乐。

  惭悔得一晚没睡好,明天到银行叫专差送去。提心吊胆,只怕还有下文。十
一点钟左右,一个练习生来请他听电话,说姓苏的打来的,他腿都软了,拿起听
筒,预料苏小姐骂自己的话,全行的人都听见。

  苏小姐的声音很柔软:“鸿渐么?我刚收到你的信,还没拆呢。信里讲些什
么?是好话我就看,不是好话我就不看;留着当了你面 拆开来羞你。”

  鸿渐吓得头颅几乎下缩齐肩,眉毛上升入发,知道苏小姐误会这是求婚的信
,还要撒娇加些波折,忙说:“请你快看这信,我求你。”

  “这样着急!好,我就看。你等着,不要挂电话——我看了,不懂你的意思
。回头你来解释罢。”

  “不,苏小姐,不,我不敢见你——”不能再遮饰了,低声道:“我另有—
—”怎么说呢?糟透了!也许同事们全在偷听——“我另外有——有个人。”说
完了如释重负。

  “什么?我没听清楚。”

  鸿渐摇头叹气,急得说抽去了脊骨的法文道:“苏小姐,咱们讲法文。我—
—我爱一个人,——爱一个女人另外,懂?原谅,我求你一千个原谅。”

  “你——你这个浑蛋!”苏小姐用中文骂他,声音似乎微颤。鸿渐好像自己
耳颊上给她这骂沉重地打一下耳光,自卫地挂上听筒,苏小姐的声音在意识里搅
动不住。午时一个人到邻近小西菜馆里去饭,怕跟人谈话。忽然转念,苏小姐也
许会失恋自杀,慌得什么都吃不进。忙赶回银行,写信求她原谅,请她珍重,把
自己作践得一文不值,哀恳她不要留恋。发信以后,心上稍微宽些,觉得饿了,
又出去吃东西。四点多钟,同事都要散,他想今天没兴致去看唐小姐了。收发处
给他地封电报,他惊惶失,险以为苏小姐的死信,有谁会打电报来呢?拆开一看
,“平成”发出的,好像是湖南一个皮名,减少了恐慌,增加了诧异。忙讨本电
报明码翻出来是:“敬聘为教捋月薪三百四十元酌送路费盼电霸国立三闾大学校
长高松年。”“教捋”即“教授”的错误,“电霸”准是“电复”。从没听过三
闾大学,想是个战后新开的大学,高松年也不知道是谁,更不知道他聘自己当什
么系的教授。不过有国立大学不远千里来聘请,终是增添身价的事,因为战事起
了只一年,国立大学教授还是薪水阶级里可企羡的地位。问问王主任,平成确在
湖南,王主任要电报看了,赞他实至名归,说点金银行是小地方,蛟龙非池中之
物,还说什么三年国立大学教授就等于简任官的资格。鸿渐听得开心,想这真是
转运的消息,向唐小姐求婚一定也顺利。今天太值得记念了,绝了旧葛藤,添了
新机会。他晚上告诉周经理夫妇,周经理也高兴,只说平成这地方太僻远了。鸿
渐说还没决定答应。周太太说,她知道他先要请苏文纨小姐那样,早结婚了,新
式男女没结婚说“心呀,肉呀”的亲密,只怕甜头吃完了,结婚后反而不好。鸿
渐笑她只知道个苏小姐。她道:“难道还有旁人么?”鸿渐得意头上,口快说三
天告诉她确实消息。她为她死掉的女儿吃醋道:“瞧不出你这样一个人倒是你抢
我夺的一块好肥肉!”鸿渐不屑计较这些粗鄙的话,回房间写如下的一封信:

  晓芙:
    前天所发信,想已目。我病全好了;你若补写信来慰问,好比病后一
  帖补药,还是欢迎的。我今天收到国立三闾大学电报,聘我当教授。校址
  好像太偏僻些,可是不失为一个机会。我请你帮我决定去不去。你下半年
  计划怎样?你要到昆明去复学,我也可以在昆明谋个事,假如你进上海的
  学校,上海就变成我唯一依恋的地方。总而言之,我魔住你,缠着你,冤
  鬼作祟似的附上你,不放你清静。我久想跟我——啊呀!“你”错写了“
  我”,可是这笔误很有道理,你想想为什么——讲句简单的话,这话在我
  心里已经复习了几千遍。我深恨发明不来一个新鲜飘忽的说法,只有我可
  以说,只有你可以听,我说过,我听过,这说法就飞了,过去现在和未来
  没有第二个男人好对第二个女人这样说。抱歉得很,对绝世无双的你,我 
 只能用几千年经人滥用的话来表示我的情感。你允许我说那句话么?我真
  不敢冒味,你不知道我怎样怕你生气。

  明天一早鸿渐吩咐周经理汽车夫送去,下午出银行就上唐家。洋车到门口,
看见苏小姐的汽车也在,既窘且怕。苏小姐汽车夫向他脱帽,说:“方先生来得
巧,小姐来了不多一会。”鸿渐胡扯道:“我路过,不过去了,”便转个弯回家
。想这是撒一个玻璃质的谎,又脆薄,又明亮,汽车夫定在暗笑。苏小姐会不会
大讲坏话,破人好事?但她未必知道自己爱唐小姐,并且,这半年来的事讲出来
只丢她的脸。这样自譬自慰,他又不担忧了。他明天白等了一天,唐小姐没信来
。后天去看唐小姐,女用人说她不在家。到第五天还没信,他两次拜访都扑个空
。鸿渐急得眠食都废,把自己的信背了十几遍,字字推敲,自觉并无开罪之处。
也许她要读书,自己年龄比她大八九岁,谈恋爱就得结婚,等不了她大学毕业,
她可能为这事迟疑不决。只要她答应自己,随她要什么时候结婚都可以,自己一
定守节。好,再写封信去,说明天礼拜日求允面谈一次,万事都由她命令。

  当夜刮大风,明天小雨接大雨,一脉相延,到下午没停过。鸿渐冒雨到唐家
,小姐居然在家;她微觉女用人的态度有些异常,没去理会。一见唐小姐,便知
道她今天非常矜持,毫无平时的笑容,出来时手里拿个大纸包。他勇气全漏泄了
,说:“我来过两次,你都不在家,礼拜一的信收到没有?”

  “收到了。方先生,”——鸿渐听她恢复最初的称呼,气都不敢透——“方
先生听说礼拜二也来过,为什么不进来,我那天倒在家。”

  “唐小姐,”——也还她原来的称呼——“怎么知道我礼拜二来过?”

  “表姐的车夫看见方先生,奇怪你过门不入,他告诉了表姐,表姐又诉我。
你那天应该进来,我们在谈起你。”

  “我这种人值得什么讨论!”

  “我们不但讨论,并且研究你,觉得你行为很神秘。”

  “我有什么神秘?”

  “还不够神秘么?当然我们不知世事的女孩子,莫测高深。方先生的口才我
早知道,对自己所作所为一定有很满意中听的解释。大不了,方先生只要说:‘
我没有借口,我无法解释,’人家准会原谅。对不对?”

  “怎么?”鸿渐直跳起来,“你看见我给你表姐的信?”

  “表姐给我看的,她并且把从船上到那天晚上的事全告诉我。”

  唐小姐脸上添了愤恨,鸿渐不敢正眼瞧她。

  “她怎样讲?”鸿渐嗫嚅说;他相信苏文纨一定加油加酱,说自己引诱她、
吻她,准备据实反驳。

  “你自己做的事还不知道么?”

  “唐小姐,让我解释——”

  “你‘有法解释’,先对我表姐去讲。”方鸿渐平日爱唐小姐聪明,这时候
只希望她拙口钝腮,不要这样咄咄逼人。“表姐还告诉我几件关于方先生的事,
不知道正确不正确。方先生现在住的周家,听说并不是普通的亲戚,是贵岳家,
方先生以前结过婚——”鸿渐要插嘴,唐小姐不愧是律师的女儿,知道法庭上盘
问见证的秘诀,不让他分辩——“我不需要解释,是不是岳家?是就好了。你在
外国这几年有没有恋爱,我不知道。可是你在回国的船上,就看中一位鲍小姐,
要好得寸步不离,对不对?”鸿渐低头说不出话——“鲍小姐走了,你立刻追求
表姐,直到——我不用再说了。并且,据说方先生在欧洲念书,得到过美国学位
——”

  鸿渐顿足发恨道:“我跟你吹过我有学位没有?这是闹着玩儿的。”

  “方先生人聪明,一切逢场作戏,可是我们这种笨蛋,把你开的玩笑都得认
真——”唐小姐听方鸿渐嗓子哽了,心软下来,可是她这时候愈心疼,愈心恨,
愈要责罚他个痛快——“方先生的过去太丰富了!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
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鸿渐还低头不——
“我只希望方先生前途无量。”

  鸿渐身心仿佛通电似的发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说自己,没心思来领会她话里
的意义,好比头脑里蒙上一层油纸,她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可是油纸震颤着雨
打的重量。他听到最后一句话,绝望地明白,抬起头来,两眼是泪,像大孩子挨
了打骂,咽泪入心的脸。唐小姐鼻子忽然酸了。“你说得对。我是个骗子,我不
敢再辩,以后决不来讨厌。”站起来就走。

  唐小姐恨不能说:“你为什么不辩护呢?我会相信你,”可是只说:“那么
再会。”她送着鸿渐,希他还有话说。外面雨下得正大,她送到门口,真想留他
等雨势稍杀再走。鸿渐披上雨衣,看看唐小姐,瑟缩不敢拉手。唐小姐见他眼睛
里的光亮,给那一阵泪滤干了,低眼不忍再看,机械地伸手道:“再会——”有
时候,“不再坐一会么?”可以撵走人,有时候“再会”可以挽留人;唐小姐挽
不住方鸿渐,所以加一句“希望你远行一路平安”。他回卧室去,适才的盛气全
消灭了,疲乏懊恼。女用人来告诉道:“方先生怪得很站在马路那一面,雨里淋
着。”他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鸿渐背马路在斜对面人家的篱笆外站着,风里的雨
线像水鞭子正侧横斜地抽他漠无反应的身体。她看得心溶化成苦水,想一分钏后
他再不走,一定不顾笑话,叫用人请他回来。这一分她好长,她等不及了,正要
分付女用人,鸿渐忽然回过脸来,狗抖毛似的抖擞身子,像把周围的雨抖出去,
开步走了。唐小姐抱歉过信表姐,气愤时说话太决绝,又担忧鸿渐失神落魄,别
给汽车电车撞死了。看了几次表,过一个钟头,打电话到周家问,鸿渐还没回去
,她惊惶得愈想愈怕。吃过晚饭,雨早止了,她不愿意家里人听见,溜出门到邻
近糖果店借打电话,心乱性急,第一次打错了,第二次打过了只听对面铃响,好
久没人来接。周经理一家三口都出门应酬去了,鸿渐在小咖啡馆里呆坐到这时候
才回家,一进门用人便说苏小姐来过电话,他火气直冒,倒从麻木里苏醒过来,
他正换干衣服,电话铃响,置之不理,用人跑上来接,一听便说:“方少爷,苏
小姐电话。”鸿渐袜子没穿好,赤了左脚,跳出房门,拿起话筒,不管用听见不
听见,厉声——只可惜他淋雨受了凉,已开始塞鼻伤风,嗓子没有劲——说:“
咱们已经断了,断了!听见没有?一次两次来电话干吗?好不要脸!你捣得好鬼
!我瞧你一辈子嫁不了人——”忽然发现对方早挂断了,险的要再打电话给苏小
姐,逼她听完自己的臭骂。那女用人在楼梯转角听得有趣,赶到厨房里去报告。
唐小姐听到“好不要脸”,忙挂上听筒,人都发晕,好容易制住眼泪,回家。
  这一晚,方鸿渐想着白天的事,一阵阵的发烧,几乎不相信是真的,给唐小
姐一条条说破了,觉得自己可鄙可贱得不成为人。明天,他刚起床,唐家包车夫
送来一个纸包,昨天见过的,上面没写字,猜准是自己写给她的信。他明知唐小
姐不会,然而希她会写几句话,借决绝的一刹那让交情多延一口气,忙拆开纸包
,只有自己的旧信。他垂头丧气,原纸包了唐小姐的来信,交给车夫走了。唐小
姐收到那纸包的匣子,好奇拆开,就是自己送给鸿渐吃的夹心朱古力糖金纸匣子
。她知道匣子里是自己的信,不愿意打开,似乎匣子不打开,自己跟他还没有完
全破裂,一打开便证据确凿地跟 他断了。这样痴坐了不多久——也许只是几秒
种——开了匣盖,看见自己给他的七封信,信封都破了,用玻璃纸衬补的,想得
出他急于看信,撕破了信封又手指笨拙地补好。唐小姐心里一阵难受。更发现盒
子底衬一张纸,上面是家里的住址跟电话号数,记起这是跟他第一次吃饭时自己
写在他书后空页上的,他剪下来当宝贝似的收藏着。她对了发怔,忽然想昨天他
电话里的话,也许并非对自己说的;一月前第一次打电话,周家的人误会为苏小
姐,昨天两次电话,那面的人一听,就知道是找鸿渐的,毫不问姓名。彼此决裂
到这个田地,这猜想还值得证实么?把方鸿渐忘了就算了。可是心里忘不了他,
好比牙齿钳去了,齿腔空着作痛,更好比花盆里种的小树,要连根拔它,这花盆
就得碎。唐小姐脾气高傲,宁可忍痛至于生病。病中几天,苏小姐天天来望她陪
她,还告诉她已跟曹元朗订婚,兴头上偷偷地把曹元朗求婚的事告诉她。据说曹
元朗在十五岁时早下决心不结婚,一见了苏小姐,十五年来的人生观像大地震时
的日本房屋。因此,“他自己说,他最初恨我怕我,想躲着我,可是——”苏小
姐笑着扭身不说完那句话。求婚是这样的,曹元朗见了面,一股怪可怜的样子,
忽然把一个丝绒盒子塞在苏小姐手里,神色仓皇地跑了。苏小姐打开,盒子里盘
一条金挂链,头上一块大翡翠,链下压一张信纸。唐小姐问她信上说些什么,苏
小姐道:“他说他最初恨我,怕我,可是现在——唉,你这孩子最顽皮,我不告
诉你。”唐小姐病愈姊妹姊夫邀她到北平过夏。阳历八月底她回上海,苏小姐恳
请她做结婚时的傧相。男傧相就是曹元朗那位留学朋友。他见唐小姐,大献殷勤
,她厌烦不甚理他。他撇着英国腔向曹元朗说道:“Dash it! That girl is fo
rget-me-not and touch-me-not in one, a red rose which has somehow turn
ed in to the blue flower.”曹元朗赞他语妙天下,他自以为这句话会传到唐小
姐耳朵里。可是唐小姐在吃喜酒后第四天,跟她父亲到香港转重庆去了。


                                                      第四章


        方鸿渐把信还给唐小姐时,痴钝并无感觉。过些时,他才像从昏厥里醒过来
      ,开始不住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脉流通,就觉得剌痛
      。昨天囫囵吞地忍受的整块痛苦,当时没工夫辨别滋味,现在,牛反刍似的,零
      星断续,细嚼出深深没底的回味。卧室里的沙发书桌,卧室窗外的树木和草地,
      天天碰见的人,都跟往常一样,丝毫没变,对自己伤心丢脸这种大事全不理会似
      的。奇怪的是,他同时又觉得天地惨淡,至少自己的天地变了相。他个人的天地
      忽然从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来,宛如与活人幽明隔绝的孤鬼,瞧着阳世的
      乐事,自己插不进,瞧着阳世的太阳,自己晒不到。人家的天地里,他进不去,
      而他的天地里,谁都可以进来,第一个拦不住的就是周太太。一切做长辈的都不
      愿意小辈瞒着自己有秘密;把这秘密哄出来,逼出来,是长辈应尽的责任。唐家
      车夫走后,方鸿渐上楼洗脸,周太太半楼梯劈面碰见,便想把昨夜女用人告诉的
      话问他,好容易忍住了,这证明刀不但负责任,并且有涵养。她先进餐室,等他
      下来。效成平日吃东西极快,今天也慢条斯理地延宕着,要听母亲问鸿渐话。直
      到效成等不及,上学校去了,她还没风鸿渐来吃早点,叫用人去催,才知道他早
      偷偷出门了。周太太因为枉费了克己工夫,脾气发得加倍的大,骂鸿渐混账,说
      :“就是住旅馆,出门也得分付茶房一声。现在他吃我周家的饭,住周家的房子
      ,赚我周家的钱,瞒了我外面去胡闹,一早出门,也不来请安,目无尊长,成什
      么规矩!他还算是念书人家的儿子!书上说的:‘清早起,对父母,行个礼,’
      他没念过?他给女人迷错了头,全没良心,他不想想不靠我们周家的栽培,什么
      酥小姐、糖小姐会看中他!”周太太并不知道鸿渐认识唐小姐,她因为“芝麻酥
      糖”那现成名词,说“酥”顺口带说了“糖”;信口胡扯,而偏能一语道破,天
      下未卜先知的预言家都是这样的。
        方鸿渐不吃早点就出门,确为了躲避周太太。他这时候怕人盘问,更怕人怜
      悯或教训。他心上的新创口,揭着便痛。有人失恋了,会把他们的伤心立刻像叫
      化子的烂腿,血淋淋地公开展览,博人怜悯,或者事过境迁,像战士的金疮旧斑
      ,脱衣指示,使人惊佩。鸿渐只希望能在心理的黑暗里隐蔽着,仿佛病的眼睛避
      光,破碎的皮肉怕风。所以他本想做得若无其事,不让人看破自己的秘密,瞒得
      过周太太,便不会有旁人来管闲事了。可是,心里的痛苦不露在脸上,是桩难事
      。女人有化妆品的援助,胭脂涂得浓些,粉擦得厚些,红白分明会掩饰了内心的
      凄黯。自己是个男人,平日又不蓬首垢面,除了照例的梳头刮脸以外,没法用非
      常的妆饰来表示自己照常。仓卒间应付不来周太太,还是溜走为妙。鸿渐到了银
      行,机械地办事,心疲弱得没劲起念头。三闾大学的电报自动冒到他记忆面上来
      ,他叹口气,毫无愿力地复电应允了。他才分付信差去拍电报,经理室派人来请
      。周经理见了他,皱眉道:“你怎么一回事?我内人在发肝胃气,我出门的时候
      ,王妈正打电话请医生呢。”
        鸿渐忙申辩,自己一清早到现在没碰见过她。
        周经理器丧着脸道:“我也开不清你们的事。可是你丈母自从淑英过世以后
      ,身体老不好。医生量她血压高,叮嘱她动不得气,一动气就有危险,所以我总
      让她三他,你——你不要拗她顶她。”说完如释重负的吐口气。周经理见了这挂
      名姑爷,乡绅的儿子,留洋学生,有点畏闪,今天的谈话,是义不容辞,而心非
      所乐。他跟周太太花烛以来,一向就让她。当年死了女儿,他想娶个姨太太来安
      慰自己中年丧女的悲,给周太太知道了,生病求死,嚷什么“死了干净,好让人
      家来填缺,”吓得他安慰也不需要了,对她更短了气焰。他所说的“让她三分”
      ,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的“三分”

        鸿渐勉强道:“我记着就是了。不知道她这时候好了没有?要不要我打个电
      话问问?”
        “你不要打!她跟你生的气,你别去自讨没趣。我临走分付家里人等医生来
      过,打电话报告我的。你丈母是上了年纪了!二十多年前,我们还没有来上海,
      那时候她就有肝胃气病。发的时候,不请医生打针,不吃止痛药片,要吃也没有
      !有人劝她抽两口鸦片,你丈母又不肯,怕上瘾。只有用我们乡下土法,躺在床
      上,叫人拿了门闩,周身捶着。捶她的人总是我,因为这事要亲人干,旁人不知
      痛痒,下手太重,变成把棒打了。可是现在她吃不消了。这方法的确很灵验,也
      许你们城里人不想信的。”
        鸿渐正在想未成婚的女婿算不算“亲人”,忙说:“相信!相信!这也是一
      种哄骗神经的方法,分散她对痛处的集中注意力,很有道理。”
        周经理承认他解释得对。鸿渐回到办公桌上,满肚子不痛快,想周太太的态
      度一天坏似一天,周家不能长住下去了,自己得赶早离开上海。周经理回家午饭
      后到行,又找鸿渐谈话,第一句便问他复了三闾大学的电报没有。鸿渐忽然省悟
      ,一股怒气使心从痴钝里醒过来,回答时把身子挺足了以至于无可更添的高度。
      周经理眼睛躲避着鸿渐的脸,只瞧见写字桌前鸿渐胸脯上那一片白衬衫慢慢地饱
      满扩张,领带和腰带都在离桌上升,便说:“你回电应聘了最好,在我们这银行
      里混,也不是长久的办法,”还请他“不要误会”。鸿渐剌耳地冷笑,问是否从
      今天起自己算停职了。周经理软弱地摆出尊严道:“鸿渐,我告诉你别误会!你
      不久就远行,当然要忙着自己的事,没工夫兼顾行里——好在行里也没有什么事
      ,我让你自由,你可以不必每天到行。至于薪水呢,你还是照支——”
        “谢谢你,这钱我可不能领。”
        “你听我说,我教会计科一起送你四个月的薪水,你旅行的费用,不必向你
      老太爷去筹——”
        “我不要钱,我有钱,”鸿渐说话时的神气,就仿佛国立四大银行全他随身
      口袋里,没等周经理说完,高视阔步出经理室去了。只可惜经理室太小,走不上
      两步,他那高傲的背影已不复能供周经理瞻仰。而且气愤之中,精神照顾不周,
      皮鞋直踏在门外听差的脚上,鸿渐只好道歉,那听差提起了腿满脸苦笑,强说:
      “没有关系。”
        周经理摇摇头,想女人家不懂世事,只知道家里大发脾气,叫丈夫在外面做
      人为难自己惨淡经营了一篇谈话腹稿,本想从鸿渐的旅行费说到鸿渐的父亲,承
      着鸿渐的父亲,语气捷转说:“你回国以后,没有多跟你老太爷老太太亲热,现
      在你又要出远门了,似乎你应该回府住一两个月,伺候伺候二老。我跟我内人很
      喜欢你在舍间长住,效成也舍不得你去可是我扣留住你,不让你回家做孝顺儿子
      ,亲家、亲家母要上门来‘探亲相骂’了——”说到此地,该哈哈大笑,拍着鸿
      渐的手或臂或肩或背,看他身体上什么可拍的部分那时候最凑手方便——“反正
      你常到我家里来玩儿,可不是一样?要是你老不来,我也不答应的。”自信这一
      席话委婉得体,最后那一段尤其接得天衣无缝,曲尽文书科王主任所谓“顺水推
      舟”之妙,王主任起的信稿子怕也不过如此。只可恨这篇好谈话一讲出口全别扭
      了,自己先发了慌,态度局促,鸿渐那混小子一张没好气挨打嘴巴的脸,好好给
      他面子下台,他偏愿意抓踊了面子顶撞自己,真不识抬举,莫怪太太要厌恶他。
      那最难措辞的一段话还闷在心里,像喉咙里咳不出来的粘痰,搅得奇痒难搔。周
      经理象征地咳一声无谓的嗽,清清嗓子。鸿渐这孩子,自己白白花钱栽培了他,
      看来没有多大出息。方才听太太说,新近请人为他评命,命硬得很,婚姻不会到
      头,淑英没过门就给他死了!现在正交着桃花运,难保不出乱子,让他回家给方
      乡绅严加管束也好,自己卸了做长辈的干系。可是今天突然撵他走,终不大好意
      思——唉,太太仗着发病的脾气,真受不了!周经理叹口气,把这事搁在一边,
      拿起桌子上的商业信件,一面捺电铃。
        方鸿渐不愿意脸上的羞愤给同僚们看见,一口气跑出了银行。心里咒骂着周
      太太,今天的事准是她挑拨出来的,周经理那种全听女人作主的丈夫,也够可鄙
      了!可笑的是,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周太太忽然在小茶杯里兴风作浪,自忖并
      没有开罪她什么呀!不过,那理由不用去追究,他们要他走,他就走,决不留连
      ,也不屑跟他计较是非。本来还想买点她爱吃的东西晚上回去孝敬她,讨她喜欢
      呢!她知道了苏小姐和自己往来,就改变态度,常说讨厌话。效成对自己本无好
      感,好像为他补习就该做他的枪手的,学校里的功课全要带回家来代做,自己不
      答应,他就恨。并且那小鬼爱管闲事,亏得防范周密,来往信札没落在他手里。
      是了!是了!一定是今天早晨唐家车夫来取信,她起了什么疑心,可是她犯不着
      发那么大的脾气呀?真叫人莫名其妙!好!好!运气坏就坏个彻底,坏个痛快。
      昨天给情人甩了,今天给丈人撵了,失恋继以失业,失恋以臻失业,真是摔了仰
      天交还会跌破鼻子!“没兴一齐来”,来就是了索性让运气坏得它一个无微不至
      。周家一天也不能住了,只有回到父亲母亲那儿挤几天再说,像在外面挨了打的
      狗夹着尾巴窜回家。不过向家里承认给人撵回来,脸上怎下得去?这两天来,人
      都气笨了,后脑里像棉花裹的鼓槌在打布蒙的鼓,模糊地沉重,一下一下的跳痛
      ,想不出圆满的遮羞方式,好教家里人不猜疑自己为什么突然要回家过不舒服的
      日子。三闾大学的电报,家里还没知道,报告了父亲母亲,准使他们高兴,他们
      高兴头上也许心气宽和,不会细密地追究盘问。自己也懒得再想了,依仗这一个
      好消息,硬着头皮回家去相机说话。跟家里讲明白了,盘桓到老晚才回周家去睡
      ,免得见周经理夫妇的面,把三件行李收拾好,明天一早就溜走,留封信告别,
      反正自己无面目见周经理周太太,周经理周太太也无面目见自己,这倒省了不少
      麻烦。搬回家也不会多住,只等三闾大学旅费汇来,便找几个伴侣上路。上路之
      前不必到银行去,乐得逍遥几天,享点清闲之福。不知怎样,清闲之福会牵起唐
      小姐,忙把念头溜冰似的滑过,心也虚闪了闪幸未发作的痛。

        鸿渐四点多钟到家,老妈子一开门就嚷:“大少爷来了,太太,大少爷来了
      ,不要去请了。”鸿渐进门,只见母亲坐在吃饭的旧圆桌侧面,抱着阿凶,喂他
      奶粉,阿丑在旁吵闹。老妈子关上门赶回来逗阿丑,教他“不要吵,乖乖的叫声
      ‘大伯伯’,大伯伯给糖你吃”。阿丑停嘴,光着眼望了望鸿渐,看不像有糖会
      给他,又向方老太太跳嚷去了。
        这阿丑是老二鹏图的儿子,年纪有四岁了,下地的时候,相貌照例丑的可笑
      。鹏图没有做惯父亲,对那一团略具五官七窍的红肉,并不觉得创造者的骄傲和
      主有者的偏袒,三脚两步到老子书房里去报告:“生下来一个妖怪。”方豚翁老
      先生抱孙心切,刚占了个周易神卦,求得≡,是“小畜”卦,什么“密云不雨
      ”,“舆脱辐,夫妻反目”,“血去惕出无咎”。他看了《易经》的卦词纳闷,
      想莫非媳妇要难产或流产,正待虔诚再卜一卦,忽听儿子没头没脑的来一句,吓
      得直跳起来:“别胡说!小孩子下地没有?”鹏图瞧老子气色严重,忙规规矩矩
      道:“是个男孩子母子都好。”方豚翁强忍着喜欢,教训儿子道:“已经是做父
      亲的人了,讲话还那样不正经,瞧你将来怎么教你儿子!”鹏图解释道:“那孩
      子的相貌实在丑——请爸爸起个名字。”“好,你说他长得丑,就叫他‘丑儿’
      得了。”方豚翁想起《荀子·非相篇》说古时大圣大贤的相貌都是奇丑,便索性
      跟孙子起个学名叫“非相”。方老太太也不懂什么非相是相,只嫌“丑儿”这名
      字不好,说:“小孩子相貌很好——初生的小孩子全是那样的,谁说他丑呢?你
      还是改个名字罢。”这把方豚翁书袋底的积年陈货全掏出来了:“你们都不懂这
      道理,要鸿渐在家,他就会明白。”一壁说,到书房里架子上拣出两三部书,翻
      给儿子看,因为方老太太识字不多。方鹏图瞧见书上说:“人家小儿要易长育,
      每以贱名为小名,如犬羊狗马之类,”又知道司马相如小字犬子,桓熙小字石头
      ,范晔小字砖儿,慕容农小字恶奴,元叉小字夜叉,更有什么斑兽、秃头、龟儿
      、獾郎等等,才知道儿子叫“丑儿”还算有体面的。方豚翁当天上茶馆跟大家谈
      起这事,那些奉承他的茶友满口道贺之外,还恭维他取的名字又别致,又浑成,
      不但典雅,而且洪亮。只有方老太太弄孙的时候,常常脸摩着脸,代他抗议道:
      “咱们相貌多漂亮!咱们是标臻小宝贝心肝,为什么冤枉咱丑?爷爷顶不讲道理
      ,去拉掉他胡子。”方鸿渐在外国也写信回来,对侄儿的学名发表意见,说《封
      神榜》里的两个开路鬼,哥哥叫方弼,兄弟叫方相,“方非相”的名字好像在跟
      鬼兄弟抬杠,还是趁早换了。方豚翁置之不理。去年战事起了不多几天,老三凤
      仪的老婆也养个头胎儿子,方豚翁深有感于“兵凶战危”,触景生情,叫他“阿
      凶”,据《墨子·非攻篇》为他取学名“非攻”。豚翁题名字上了瘾,早想就十
      几个排行的名字,只等媳妇们连一不二养下孩子来顶领,譬如男叫“非熊”,用
      姜太公的故事,女叫“非烟”,用唐人传奇。
        这次逃难时,阿丑阿凶两只小东西真累人不浅。鸿渐这个不近人情的鳏夫听
      父母讲逃难的苦趣,便心中深怪两位弟妇不会领孩子,害二老受罪。这时候阿丑
      阿凶缠着祖母,他们的娘连影子都不见,他就看不入眼。方老太太做孝顺媳妇的
      年分太长了,忽然轮到自己做婆婆,简直做不会,做不像。在西洋家庭里,丈母
      娘跟女婿间的争斗,是至今保存的古风,我们中国家庭里婆婆和媳妇的敌视,也
      不输他们那样悠久的历史。只有媳妇怀孕,婆婆要依仗了她才能荣升祖母,于是
      对她开始迁就。到媳妇养了个真实不假的男孩子,婆婆更加让步。方老太太生性
      懦弱,两位少奶倒着实利害,生阿丑的时候,方家已经二十多年没听见小孩子哭
      声了,老夫妇不免溺爱怂恿,结果媳妇的气焰暗里增高,孙子的品性显然恶化。
      凤仪老婆肚子挣气,头胎也是男孩子,从此妯娌间暗争愈烈。老夫妇满脸的公平
      待遇,两儿子媳妇背后各怨他们的偏袒。鸿渐初回国,家里房子大,阿丑有奶妈
      领着,所以还不甚碍眼讨厌。逃难以后,阿丑的奶妈当然可以省掉了;三奶奶因
      为阿凶是开战时生的,一向没用奶妈,到了上海,要补用一个,好跟二奶奶家的
      阿丑扯直。依照旧家庭的不成文法,孙子的乳母应当由祖父母出钱雇的。方豚翁
      逃难到上海,景况不比从,多少爱惜小费,不肯为二孙子用乳母。可是他对三奶
      奶谈话,一个字也没提起经济,他只说上海不比家乡,是个藏垢纳污之区,下等
      女人少有干净的;女用人跟汽车夫包车夫了孩子,出来做奶妈,这种女人全有毒
      ,喂不得小孩子,而且上海风气太下流了,奶妈动不动要请假出去过夜,奶汗起
      了变化,小孩子吃着准不相宜,说不定有终身之恨。三奶奶瞧公婆要她自己领这
      孩子。一口闷气胀得肚子都渐渐大了,吃东西没胃口,四肢乏力,请医服药,同
      时阿凶只能由婆婆帮着带领。医生一星期前才证明她不是病,是怀近四个月的孕
      。二奶奶腆着颤巍巍有六个月孕的肚子,私下跟丈夫冷笑道:“我早猜到那么一
      着,她自己肚子里全明白什么把戏。只好哄你那位糊涂,什么臌胀,气痞,哼,
      想瞒得了我!”大家庭里做媳妇的女人平时吃饭的肚子要小,受气的肚子要大;
      一有了胎,肚子真大了,那时吃饭的肚子可以放大,受气的肚子可以缩小。这这
      两位奶奶现在的身体像两个吃饱苍蝇的大蜘蛛,都到了减少屋子容量的状态,忙
      得方老太太应接不暇,那两个女用人也乘机吵着,长过一次工钱。
        方豚翁为了三媳妇的病,对家庭医药大起研究的兴趣。他在上海,门上冷落
      ,不比从前居乡的时候。同乡一位庸医是他邻居,仰慕他的名望,钉人有暇,来
      陪他闲谈。这位庸医在本真的是“三世行医,一方尽知”,总算那一方人抵抗力
      强,没给他祖父父亲医绝了种,把四方剩了三方。方豚翁正如一切老辈读书人,
      自信“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懂得医药。那庸医以为他广通声气,希望他介绍
      生意,免不了灌他几回迷汤。这迷汤好比酒,被灌者的量各各不同;豚翁的迷汤
      量素来不大,给他灌得酒醉的忘其所以。恰好三媳妇可以供给他做试验品,他便
      开了不少方子。三奶奶觉得公公和邻居医生的药吃了无效,和丈夫吵,要去请教
      西医。豚翁知道了这事,心里先不高兴,听说西医断定媳妇不是病,这不高兴险
      的要发作起来。可是西医说她有孕,是个喜讯,自己不好生气,只得隐忍,另想
      方法来挽回自己医道的体面,洗涤中国医学的耻辱。方老太太带鸿渐进他卧室,
      他书桌上正摊着《镜花缘》里的奇方摘录在《验方新编》的空白上。豚翁看见儿
      子,便道:“你来了,我正要叫你来,跟你说话。你有个把月没来了,家里也该
      常来走走。我做父亲的太放纵你们了,你们全不知道规矩礼节——”翻着《验方
      新编》对方老太太道:“娘,三媳妇既然有喜,我想这张方子她用得着。每天两
      次,每次豆腐皮一张,不要切碎,酱油麻油冲汤吞服。这东西味道不苦。可以下
      饭,最好没有,二媳妇也不妨照办。这方子很有道理:豆腐皮是滑的,麻油也是
      滑的,在胎里的孩子胞衣滑了,容易下地,将来不致难产,你把这方子给她们看
      看。不要去,听我跟鸿渐讲话——鸿渐,你近三十岁的人了,自己该有分寸,照
      理用不到我们背时的老士董来多嘴。可是——娘,咱们再不管教儿子,人家要代
      咱们管教他了,咱们不能丢这个脸,对不对——你丈母早晨来个电话,说你在外
      面荒唐,跟女人胡闹,你不要辩,我不是糊涂人,并不全相信她——”豚翁对儿
      子伸着左手,掌心向下, 个压止他申辩的信号——“可是你一定有行迹不检的
      地方,落在她眼里。你这年龄自然规规矩矩地结了婚完事;是我不好,一时姑息
      着你,以后一切还是我来替你作主。我想你搬回家住罢,免得讨人家厌,同时好
      有我来管教你。家里粗茶淡饭的苦生活,你也应该过过;年轻人就贪舒服,骨头
      松了,一世没有出息。”
        方鸿渐羞愤头上,几十句话同时涌到嘴边,只挣扎出来:“我是想明天搬回
      来,我丈母在发神经病,她最爱无事生风,真混账——”
        豚翁怫然道:“你这态度就不对,我看你愈变愈野蛮无礼了。就算她言之过
      甚,也是她做长辈的一片好意,你们这些年轻人——”方豚翁话里留下空白,表
      示世间无字能形容那些可恶无礼的年轻人。
        方老太太瞧鸿渐脸难看,怕父子俩斗口,忙怯懦地、狡猾地问儿子道:“那
      位苏小姐怎么样了?只要你真喜欢她,爸爸和我总照着你意思办,只要你称心。

        方鸿渐禁不住脸红道:“我和她早不往来了。”
        这脸红逃不过老夫妇的观察,彼此做个眼色,豚翁彻底了解地微笑道:“是
      不是吵嘴闹翻了?这也是少年男女间常有的事,吵一次,感情好一次。双方心里
      都已经懊悔了,面子上还负气谁也不理谁。我讲得对不对?这时候要有个第三者
      ,出来转圜。你不肯受委屈认错,只有我老头子出面做和事老,给她封宛转的信
      ,她准买我面子。”豚翁笑容和语气里的顽皮,笨重得可以压坍楼板。
        鸿渐宁可父亲生气,最怕他的幽默,慌得信口胡说道:“她早和人订婚了。

        老夫妇眼色里的含意愈深了。豚翁肃然改容道:“那么,你是——是所谓‘
      失恋’了。唔,那也犯不着糟踏自己呀!日子长着呢。”豚翁不但饶赦,而且怜
      惜遭受女人欺侮的这个儿子了。  鸿渐更局促了。不错,自己是“失恋”——
      这两个字在父嘴里,生涩拗口得——可是,并非为了苏文纨。父母的同情施错了
      地方,仿佛身上受伤有创口,而同情者偏向皮肉完好处去敷药包布。要不要诉他
      们唐小姐的事?他们决不会了解,说不定父亲就会大笔一挥,直接向唐小姐替自
      己求婚,他会闹这种笑话的。鸿渐支吾掩饰了两句,把电报给豚翁看了。不出所
      料,同太太的事果然撇在一边。豚翁说,这才是留学生干的事,比做小银行职员
      混饭强多了;平成那地方确偏僻些,可是“咱们方家在自由区该有个人,我和后
      方可以通通声气,我自从地方沦陷后一切行动,你可以进去向有关方面讲讲。”
      过一会,豚翁又说:“你将来应该按月寄三分之一的薪水给我,并不是我要你的
      钱,是训练你对父母的责任心,你两个兄弟都分担家里开销的。”吃晚饭桌上,
      豚翁夫妇显然偏袒儿子了,怪周家小气,容不下人,要借口撵走鸿渐:“商人终
      是商人,他们看咱们方家现在失势了。这种鄙吝势利的暴发户,咱们不希罕和他
      们做亲家。”二老议决鸿渐今夜回周家去收拾行李,明天方老太太去访问周太太
      的病,替鸿渐谢打扰,好把行李带走。

        鸿渐吃完晚饭,不愿意就到周家,便一个人去看电影。电影散场,又延宕了
      一会,料想周经理夫妇都睡了,才慢慢回去。一进卧室,就见桌上有效成的英文
      文法教科书,书里夹着字条:“鸿渐哥:我等不及你了,要去睡觉了。文法练习
      第三十四到三十八,请你快快一做。还有国文自由命题一篇,随便做二百字,肯
      做三百字更好,马马虎虎,文章不要太好。明天要交卷也。Thank You Very Muc
      h。”书旁一大碟枇杷和皮核,想是效成等自己时消闲吃的。鸿渐哼了一声,把箱
      子整理好,朦胧略睡,一清早离开周家。周太太其实当天下午就后悔,感觉到胜
      利的空虚了,只等鸿渐低心下气来赔罪,就肯收回一切成命。明早发现鸿渐不告
      而别,儿子又在大跳大骂要逃一天学,她气得唠叨不了,方老太太来时,险的客
      串“探亲相骂”。午饭时,点金银行差人把鸿渐四个月薪水送到方家;方豚翁代
      儿子收下了。
        方鸿渐住在家里,无聊得很。他天天代父亲写信、抄药方,一有空,便上街
      溜达。每出门,心里总偷偷希望,在路上,在车子里,在电影院门口,会意外碰
      见唐小姐。碰见了怎样呢?有时理想自己的冷淡、骄傲,对她视若无睹,使她受
      不了。有时理想中的自己是微笑地镇静,挑衅地多礼,对她客气招呼,她倒窘得
      不知所措。有时他的想像力愈雄厚了,跟一个比唐小姐更美的女人勾手同行,忽
      与尚无男友的唐小姐劈面相逢;可是,只要唐小姐有伤心绝望的表示,自己立刻
      甩了那女人来和她言归于好。理想里的唐小姐时而骂自己“残忍”,时而强抑情
      感,别转了脸,不让睫毛上眼泪给自己看见。
        家里住近十天,已过端午,三闾大学毫无音信,鸿渐开始焦急。一天清早,
      专差送封信来,是赵辛楣写的,说昨天到点金银行相访未晤,今天下午四时后有
      暇请来舍一谈,要事面告。又说:“以往之事,皆出误会,望勿介意。”顶奇怪
      的是称自己为:“鸿渐同情兄。”鸿渐看后,疑团百出。想现在赵辛楣娶定苏小
      姐了,还来找自己干吗,终不会请去当他们结婚的傧相。等一会,报纸来了,三
      奶奶抢着看,忽然问:“大哥的女朋友是不是叫苏文纨?”鸿渐恨自己脸红,知
      道三奶奶兴趣浓厚地注视自己的脸,含糊反问她什么。三奶奶指报纸上一条启事
      给他看,是苏鸿业、曹元真两人具名登的,要读报者知道姓苏的女儿和姓曹的兄
      弟今天订婚。鸿渐惊异得忍不住叫“咦”!想来这就是赵辛楣信上所说的“要事
      ”了。苏小姐会嫁给曹元朗,女人傻起来真没有底的!可怜的是赵辛楣。他没知
      道,苏小姐应允曹元朗以后,也说:“赵辛楣真可怜,他要怨我忍心了。”曹诗
      人高兴头上,平时对女人心理的细腻了解忘掉个干净,冒失地说:“那不用愁,
      他会另找到对象。我希望人人像我一样快乐,愿意他也快快恋爱成功。”苏小姐
      沉着脸不响,曹元朗才省悟话说错了。一向致力新诗,没留心到元微之的两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后悔不及。苏小姐当然以为看中自己的
      人,哪能轻易赏识旁的女人?她不嫁赵辛楣,可是她潜意识底,也许要赵辛楣从
      此不娶,耐心等曹元朗死了候补。曹元朗忙回家做了一首情诗送来,一以志嘉二
      以补过。这诗的大意表示了破除财产私有的理想,说他身心一切都与苏小姐共有
      。他情感热烈,在初夏的骄阳下又多跑了几次,头上正生着两个小疖,脸上起了
      一层红疙瘩,这些当然也跟苏小姐共有的。
        方鸿渐准五点钟找到赵辛楣住的洋式公寓,没进门就听见公寓里好几家正开
      无线电,播送风行一时的《春之恋歌》,空气给那位万众倾倒的国产女明星的尖
      声撕割得七零八落——

          春天,春天怎么还不来?
          我心里的花儿早已开!
          唉!!!我的爱——

        逻辑的推论法然是:夏天没到,她身体里就结果子了。那女明星的娇声尖锐
      里含着浑浊,一大半像鼻子里哼出来的,又腻又粘,又软懒无力,跟鼻子的主产
      品鼻涕具有同样品性。可是,至少该有像鼻子那么长短,才包涵得下这弯绕连绵
      的声音。走到支楼赵家门外,里面也播着这歌呢。他一而按铃,想该死!该死!
      听这种歌好比看淫书淫画,是智力落后、神经失常的表示,不料赵辛楣失恋了会
      堕落至此!用人开门接名片进去无线电就止声了。用人出来请进小客室,布置还
      精臻壁上挂好几个大镜框。有赵辛楣去世的父亲的大照相、赵辛楣硕士制服手执
      文赁的大照相、赵辛楣美国老师的签字照相。留美学生夏令会的团体照相里赵辛
      楣美第一排席地坐着,为教观者容易起见,他在自己头顶用红墨水做个“+”号
      ,正画在身后站的人的胸腹上,大有替他用日本方法“切腹”之观。紧剌眼的是
      一张彩色的狭长照相,内容是苏小姐拿棍子赶一群白羊,头上包块布,身上穿的
      想是牧装,洋溢着古典的、浪漫的、田园诗的、牧歌的种种情调。可惜这牧羊女
      不像一心在管羊,脸朝镜框外面,向观者巧笑。据照相边上两行字,这是苏小姐
      在法国乡下避暑时所摄,回国后放大送给辛楣的。鸿渐竟会轻快地一阵嫉妒,想
      苏小姐从未给自己看过这张好照相。在这些亲、师、友、妇等三纲五常摄影之外
      ,有一副对、一幅画,落的都是辛楣的款。对是董斜川写的《九成宫》体:“阙
      尚鸳鸯社;闹无鹅鸭邻。辛楣二兄,三十不娶,类李东川诗所谓‘有道者’,迁
      居索句,戏撰疥壁。”那幅画是董斜川夫人手笔,标题《结庐人境图》。鸿渐正
      待细看,辛楣出来了,急忙中穿的衣服,钮子还没有扣好,天气热,内心也许有
      点羞愧,脸涨红得有似番茄。鸿渐忙说:“我要脱衣服,请你做主人的赞同。”
      辛楣道:“好,好。”女用人把两人衣服拿去挂了,送上茶烟,辛楣分付她去取
      冷饮。鸿渐称赞他房子精致。问他家里有多少人。辛楣说只有他跟他老太太,此
      外三个用人,他哥哥嫂嫂都住在天津。他看鸿渐一眼,关切地说:“鸿渐兄,你
      瘦得多了。”
        鸿渐苦笑说:“都是你那一天灌醉了我,害我生的病。”
        辛楣怕恐道:“那许多请你别再提了!咱们不打不成相识,以后相处的日子
      正长,要好好的交个朋友。我问你,你什么时候知道苏小姐爱上曹元朗的?”
        “今天早晨看见报上订婚启事,我才知道。”
        “嗳!”——声音里流露出得意——“我大前天清早就知道了。她自己告诉
      我的,还劝我许多好意的话。可是我到现在不知道那姓曹的是什么样儿的人。”

        “我倒看见过这人,可是我想不到苏小姐会看中他。我以为她一定嫁给你。

        “可不是么!我以为她一定嫁给你。谁知道还有个姓曹的!这妞儿的本领真
      大,咱们俩都给她玩弄得七颠八倒。客观地讲起来,可不得不佩服她。好了,好
      了,咱们俩现在是同病相怜,将来是同事——”
        “什么?你也到三闾大学去?”
        于是,辛楣坦白地把这事的前因后果讲出来。三闾大学是今年刚着手组织的
      大学,高松年是他的先生。本来高松年请他去当政治系主任,他不愿意撇下苏小
      姐,忽然记起她说过鸿渐急欲在国立大学里谋个事,便偷偷拍电报介绍鸿渐给高
      松年,好教苏小姐跟鸿渐疏远。可是高松年不放松他,函电络绎的请他去,他大
      前天从苏小姐处奉到遣散命令,一出来就回电答应了。高松年上次来信,托他请
      鸿渐开履历寄去,又说上海有批应聘的同人,将来由他约齐同行,旅费和路程单
      都先寄给他。
        鸿渐恍然大悟道:“我该好好的谢你,为我找到饭碗。”
        辛楣道:“哪里的话!应当同舟共济。”
        鸿渐道:“我忘掉问你,你信上叫我‘同情兄’,那是什么意思?”
        辛楣笑道:“这是董斜川想出来的,他说,同跟一个先生念书的叫‘同师兄
      弟’,同在一个学校的叫‘同学’,同有一个情人的该叫‘同情’。”
        鸿渐忍不住笑道:“这名字好妙。可惜你的‘同情者’是曹元朗,不是我。

        辛楣道:“你这人太不坦白!咱们现在是同病相怜,我失恋,你也失恋,当
      着我,你不用装假挣面子。难道你就不爱苏小姐?”
        “我不爱她。我跟你同病,不是‘同情’。”
        “那么,谁甩了你?你可以告诉我么?”
        掩抑着秘密再也压不住了:“唐小姐。”鸿渐垂首低声说。
        “唐晓芙!好眼力,好眼力!我真是糊涂到了。”本来辛楣仿佛跟鸿渐同遭
      丧事,竭力和他竞赛着阴郁沉肃的表情,不敢让他独得伤心之名。这时候他知道
      鸿渐跟自己河水不犯井水,态度轻松了许多,嗓子已恢复平日的响朗。他留住鸿
      渐,打电话叫董斜川来,三人同上馆子吃晚饭。辛楣的失恋,斜川全知道的。饭
      后谈起苏小姐和曹元朗订婚的事,辛楣宽宏大度地说:“这样最好。他们志同道
      合,都是研究诗的。”鸿渐、斜川一致反对,说同行最不宜结婚,因为彼此是行
      家,谁也哄不倒谁,丈夫不会莫测高深地崇拜太太,太太也不会盲目地崇拜丈夫
      ,婚姻的基础就不牢固。辛楣笑道:“这些话跟我说没有用。我只希望他们俩快
      乐。”大家都说辛楣心平气和得要成“圣人”了。圣人笑而不答,好一会,取出
      烟斗眼睛顽皮地闪光道:“曹元朗的东西,至少有苏小姐读:苏小姐的东西,至
      少有曹元朗读。彼此都不会没有读者,还不好么?”大家笑说辛楣还不是圣人,
      还可以做朋友。

        以后鸿渐就不寂寞了,三人常常来往。三星期后,辛楣请新同事上茶室早餐
      ,大家好认识。鸿渐之外,还有三位。中国文学系主任李梅亭是高松年的老同事
      ,四十来岁年纪,戴副墨晶眼镜,神情傲兀,不大理会人,并且对天气也鄙夷不
      理,因为这是夏历六月中旬,他穿的还是黑呢西装外套。辛楣请他脱衣服,他死
      不肯;辛楣倒替他出汗,自己的白衬衫像在害黄热病。一位顾尔廉是高松年的远
      亲,好像没梦想到会被聘为历史系副教授的,快乐像沸水似的洋溢满桌,对赵李
      两位尤为殷勤。他虽是近五十岁的干瘪男人,绰有天真妩媚小姑娘的风致,他的
      笑容比他的脸要年轻足足三十年,口内两只金门牙使他的笑容尤其辉煌耀目。一
      位孙柔嘉女士,是辛楣报馆同事前辈的女儿,刚大学毕业,青年有志,不愿留在
      上海,她父亲恳求辛楣为她谋得外国语文系助教之职。孙小姐长圆脸,旧象牙色
      的颧颊上微有雀斑,两眼分得太开,使她常常着惊异的表情;打扮甚为素净,怕
      生得一句话也不敢讲,脸上滚滚不断的红晕。她初来时叫辛楣“赵叔叔”,辛楣
      忙教她别这样称呼,鸿渐暗笑。
        辛楣送老太太到天津去后回来,已是阳历九月初,该动身了,三闾大学定十
      月初开学的。辛楣又想招大家吃饭商定行期。辛楣爱上馆子吃饭,动不动借小事
      请客,朋友有事要求他,也得在饭桌上跟他商量,仿佛他在外国学政治和外交,
      只记着两句,拿破仑对外交官的训令:“请客菜要好,”和斯多威尔候爵(Lord
      Stowell)的办事原则:“请吃饭能使事务滑溜顺利。”可是这一次鸿渐抗议说,
      这是大家的事,不该老让辛楣一个人破钞,结果改为聚餐。吃饭时议定九月二十
      日坐意大利公司的船到宁波,辛楣说船标五张由他去买,都买大菜间,将来再算
      账。李顾两位没说什么。吃完饭,侍者送上账单,顾先生抢着归他一个人付账,
      还说他久蓄此心,要请诸同人一聚,今天最巧没有了。大家都说岂有此理,顾先
      生眼瞥账单,也就不再坚持,只说:“这小数目,何必分摊?其实让我作东得了
      。”辛楣一总付了钱,等柜台上找。顾先生到厕所去,李先生也跟去了。出馆子
      门分手的时候,李先生问辛楣是否轮船公司有熟人,买票方便。辛楣道,托中国
      旅行社去办就行。李先生道:“我有个朋友在轮船公司做事,要不要我直接托他
      买?我们已经种种费先生的心,这事兄弟可以效劳。”辛楣道:“那最好没有。
      五张大菜间,拜托拜托!”
        当天下午,鸿渐拉了辛楣、斜川坐咖啡馆,谈起这次同行的三个人,便说:
      “我看李梅亭这讨厌家伙,肚子里没有什么货,怎么可以当中国文学系主任,你
      应当介绍斜去。”
        辛楣吐舌道:“斜川?他肯去么?你不信问他自己。只有我们一对失恋的废
      物肯到那地方去斜川家里有年轻美貌的太太。”
        斜川笑道:“别胡闹,我对教书没有兴趣。‘若有水田三百亩,来年不作猢
      狲王;’你们为什么不陪我到香港去找机会?”
        鸿渐道:“对呀,我呢,回国以后等于失业,教书也无所谓。辛楣出路很多
      ,进可以做官,退可以办报,也去坐冷板凳,我替他惋惜。”
        辛楣道:“办报是开发民智,教书也是开发民智,两者都是‘精神动员’,
      无分彼此。论影响的范围,是办报来得广;不过,论影响的程度,是教育来得深
      。我这次去也是添一个人生经验。”
        斜川笑道:“这些大帽子活该留在你的社论里去哄你的读者的。”
        辛楣发急道:“我并非大话欺人,我真的相信。”
        鸿渐道:“说大话哄人惯了,连自己也哄相信——这是极普通的心理现象。

        辛楣道:“你不懂这道理。教书也可以干政治,你看现在许多中国大政客,
      都是教授出身,在欧洲大陆上也一样,譬如捷的第一任总统跟法国现在的总理。
      五政治的人先去教书,一可以把握表年心理;二可以训练自己的干部人才,这跟
      报纸的制造舆论是一贯的。”
        鸿渐道:“这不是大教授干政治,这是小政客办教育。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
      人民受教育,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为不识
      字,上人的当,受教育的人,因为识了字,上印刷品的当,像你们的报纸宣传品
      、训练干部讲义之类。”
        辛楣冷笑道:“大家听听,方鸿渐方先生的议论多透辟呀!他年龄刚二十八
      岁,新有过一次不幸的恋爱经验,可是他看破了教育,看破了政治,看破了一切
      ,哼!我也看破了你!为了一个黄毛丫头,就那么愤世嫉俗,真是小题大做!”

        鸿渐把杯子一顿道:“你说谁?”
        辛楣道,“我说唐晓芙,你的意中人,她不是黄毛丫头么?”
        鸿渐气得脸都发白,说苏文纨是半老徐娘。
        辛楣道:“她半老不半老,和我不相干,我总不像你那样袒护着唐晓芙,她
      知道你这样作情未断,还会覆水重收——斜川,对不对?——真没有志气!要不
      要我替你通个消息?”
        鸿渐说不出话,站起来了,斜川拉他坐下去,说:“别吵!别吵!人家都在
      看咱们了。我替你们难为情,反正你们是彼此彼此。鸿渐近来呢,是好像有点反
      常,男子汉,大丈夫,为一个女子——”
        鸿渐愤然走出咖啡馆,不去听他。回到家里,刚气鼓鼓地坐着,电话来了,
      是斜川的声音:“何必生那么大的气?”鸿渐正待回答,那一头换辛楣在说话:
      “哙,老方呀,我道歉可以,可是你不要假生气呀!今天你作主人,没付账就跑
      ,我们做客人的身上没带钱,扣在咖啡馆里等你来救命呢!S.O.S.快来!
      晚上水酒一怀谢罪。”鸿渐忍不住笑道:“我就来了。”
        十九日下午辛楣把李梅亭代习的船票交给鸿渐,说船公司改期到二十二日下
      午六点半开船,大家六点正上船。在西洋古代,每逢有人失踪,大家说:“这人
      不是死了,就是教书去了。”方鸿渐虽然不至于怕教书像怕死,可是觉得这次教
      书是坏运气的一部分,连日无精打采,对于远行有说不出的畏缩,能延宕一天是
      一天。但船公司真的宽限两天,他又恨这事拖着不痛快,倒不如早走干脆。他带
      三件行李:一个大子,一个铺盖袋,一个手提箱。方老太太替他置备衣服被褥,
      说:“到你娶了媳妇,这些事就不用我来管了。”方豚翁道:“恐怕还得要你操
      心,现在那些女学生只会享现成,什么都不懂的。”方老太太以为初秋天气,变
      化不测,防儿子路上受寒,要他多带一个小铺盖卷,把晚上用得着的薄棉被和衣
      服捆在里面,免得天天打开大铺盖。鸿渐怕行李多了累赘,说高松年信上讲快则
      一星期,迟则十天,准能到达,天气还不会冷,手提里搁条薄羊毛毯就够了。方
      豚翁有许多临别赠言分付儿子记着,成双作对地很好听,什么“咬紧牙关,站定
      脚跟”,“可长日思家,而不可一刻恋家”,等等。鸿渐知道这些虽然对自己说
      ,而主要是记载在日记和回忆录里给天下后世看方豚翁怎样教子以义方的。因为
      豚翁近来闲着无事,忽然发现了自己,像小孩子对镜里的容貌,摇头侧目地看得
      津津有味。这种精神上的顾影自怜使他写自传、写日记,好比女人穿中西各色春
      夏秋冬的服装,做出支颐扭颈、行立坐卧种种姿态,照成一张张送人留念的照相
      。这些记载从各个方面,各种事实来证明方豚翁的高人一等。他现在一言一动,
      同时就想日记里、言行录里如何记法。记载并不完全凿空,譬如水泡碰破了总剩
      下一小滴水。研究语言心理学的人一望而知是“语文狂”;有领袖欲的人,不论
      是文武官商,全流露这种病态。朋友来了,豚翁常把日记给他们看;邻居那位庸
      医便知道端午节前方家大儿子滥交女友,给豚翁训斥了一顿,结果儿子“为之悚
      然感司,愧悔无巳”。又如前天的日记写他叫鸿渐到周家去辞行,鸿渐不肯,骂
      周太太鄙吝势利,他怎样教训儿子“君子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亲无失亲,故无失
      故”,结果儿子怎样帖然“无词”。其实鸿渐并没骂周太太。是豚翁自己对她不
      满意,所以用这种皮里阳秋的笔法来褒贬。鸿渐起初确不肯去辞行,最后还是去
      了,一个人没见到。如蒙大赦。过一天,周家送四色路菜来。鸿渐这不讲理的人
      ,知道了非常生气,不许母亲受。方老太太叫儿子自己下去对送礼的人说,他又
      不肯见周家的车夫。结果周家的车夫推来推去,扔下东西溜了。鸿渐牛性,不吃
      周家送来的东西。方豚翁日记上添了一条,笑儿子要做“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


                                                  第五章
                     

        鸿渐想叫辆汽车上轮船码头。精明干练的鹏图说,汽车价钱新近长了好几倍
      ,鸿渐行李简单,又不勿忙,不如叫两辆洋车,反正有凤仪相送。二十二日下午
      近五点,兄弟俩出门,车拉到法租界边上,有一个法国巡捕领了两个安南巡捕在
      搜检行人,只有汽车容易通过。鸿渐一瞧那法国巡捕,就是去年跟自己同船来上
      海的,在船上讲过几次话,他也似乎还认识鸿渐,一挥手,放鸿渐车子过去。鸿
      渐想同船那批法国警察,都是乡下人初出门,没一个不寒窘可怜。曾几何时,适
      才看见的一个已经着色放大了。本来苍白的脸色现在红得像生牛肉,两眼里新织
      满红丝,肚子肥凸得像青蛙在鼓气,法国人在国际上的绰号是“虾蟆”,真正名
      副其实,可惊的是添了一团凶横的兽相。上海这地方比得上希腊神话里的魔女岛
      ,好好一个人来了就会变成畜生。至于那安南巡捕更可笑了。东方民族没有像安
      南人地样形状委琐不配穿制服的。日本人只是腿太短,不宜挂指挥刀。安南人鸠
      形鹄面,皮焦齿黑,天生的鸦片鬼相,手里的警棍,更像一支鸦片枪。鸿渐这些
      思想,安南巡仿佛全猜到,他拦住落后的凤仪那辆车子,报复地搜检个不了。他
      把饼干匣子,肉松罐头全划破了,还偷偷伸手要了三块钱,终算铺盖袋保持完整
      。鸿渐管着大小两个箱子,路上不便回头,到码头下车,找不见凤仪,倒发了好
      一会的急。
        鸿渐辛楣是同舱,孙小姐也碰见了,只找不着李顾两人。船开了还不见他们
      踪迹,辛楣急得满头大汗,鸿渐孙小姐也帮着他慌。正在烦恼茶房跑来说,三等
      舱有位客人要跟辛楣谈话,不能上头等舱来,只可以请辛楣下去。鸿渐跟辛楣去
      一看,就是顾先生,手舞足蹈地叫他们下来。两人忙问:“李先生呢?”顾先生
      道:“他和我同舱,在洗脸。李先生的朋友只买到三张大菜间,所以李先生和我
      全让给你们,改坐房舱。”两人听了,很过意不去。顾先生道:“房舱也够舒服
      了,我领两位去参观参观。”两人跟他进舱,满舱是行李,李先生在洗脚。辛楣
      和鸿渐为舱位的事,向郑重道谢。顾先生插口道:“本来只有两张大菜间,李先
      生再三恳求他那位朋友,总算弄到第三张。”辛楣道:“其实那两张,你们两位
      老先生一人一张,我们年轻人应当苦一点。”李先生道:“大不了十二个钟点的
      事,算不得什么。大菜间我也坐过,并不比房舱舒服多少。”
        晚饭后,船有点晃。鸿渐和辛楣并坐在钉牢甲板上的长椅子上。鸿渐听风声
      水声,望着海天一片昏黑,想起去年回国船上好多跟今夜仿佛一胎孪生的景色,
      感慨无穷。辛楣抽着鸿渐送他的大烟,忽然说:“鸿渐,我有一个猜疑。可是这
      猜疑太卑鄙了;假如猜疑得不对,反而证明我是小人,以小人之心度人。”
        “你说——只要猜疑的不是我。”
        “我觉得要和顾都在撒谎。五张大菜间一定全买得到,他们要省钱,所以凭
      空造出这许多话来。你看,李梅亭那一天拦着要去办理票子,上船以前,他一字
      没提起票子难买的事。假如他提起,我就会派人去办。这中间准有鬼。我气的是
      ,他们捣了鬼,还要赚我们的感激。”
        “我想你猜得很对。要省钱为什么不老实说?我们也可以坐房舱。并且,学
      校不是汇来每人旅费一百元么?高松年来信说旅费绰乎有余,省什么小钱?”
        辛楣道:“那倒不然。咱们俩没有家累;他们都是上了年纪,有小孩子的人
      ,也许家用需要安排。高松年的话也做不得准。现在走路不比太平时候,费用是
      估计不定的,宁可多带些钱好。你带多少?”
        鸿渐道:“我把口袋里用剩的钱全带在身边,加上汇来的旅费,有一百六七
      十元。”
        辛楣道:“够了。我带了二百元。我只怕李和顾把学校旅费大部分留在家里
      ,带的行李又那么大一堆,万一路上钱不够起来,岂不耽误大家的事。”
        鸿渐笑道:“我看他们把全家都装在行李里了,老婆、儿子、甚至住的房子
      。你看李梅亭的铁箱不是有一个人那么高么?他们不必留钱在家里。”
        辛楣也笑了一笑,说:“鸿渐,我在路上要改变作风了。我比你会花钱,贪
      嘴,贪舒服。在李和顾的眼睛里,咱们俩也许是一对无知小子,不识物力艰难不
      体谅旁人。从今以后,我不作主了,膳宿一切,都听他们支配。免得我们挑了贵
      的旅馆饭馆,勉强他们陪着花钱。这次买船票,是个好教训。”  “老赵,你
      了不起!真有民主精神,将来准做大总统。这次买船票咱们已经带累了孙小姐,
      她是脸皮嫩得很的女孩子,话说不出口,你做‘叔叔’的更该替她设想。”
        “是呀。并且孙小姐是学校没有给旅费的,我忘掉告诉你。”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高松年信上明说要她去,可是汇款只给我们四个人分。
      也许助教的职位太小了,学校觉得不配津贴旅费,反正这种人才有的是。”
        “这太岂有此理了。我们已经在赚钱,倒可以不贴旅费,孙小姐第一次出来
      做事,哪里可以叫她赔本?你到了学校,一定要为她向当局去争。”
        “我也这样想,补领总不成问题。”
        “辛楣,我有句笑话,你别生气。这条路我们第一次走,交通并不方便。我
      们这种毫无旅行经验的人,照管自己都照管不来,你为什么带一个娇弱的上海小
      姐同走?假如她吃苦不来,半路病倒,不是添个累赘么?除非你别有用意,那就
      ——”
        “胡闹,胡闹!我何尝不知道路上麻烦,只是情面难却呀!她是外国语文系
      ,我是政治系,将来到了学校,她是旁人的office wife,跟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并且我事先告诉这女孩子,路上很辛苦,不比上海,她讲她吃得起苦。”
        “她吃得起苦,你路上就甜了。”
        辛楣作势把烟烫鸿渐的脸道:“你要我替你介绍,是不是?那容易得很!”

        鸿渐手护着脸笑道:“老实对你说,我没有正眼瞧过她,她脸圆脸扁都没看
      清楚呢。真是,我们太无礼了!吃饭 的时候,我们讲我们的话,没去理她,吃
      了饭就向甲板上跑,撇下她一个人。她第一次离开家庭,冷清清的更觉得难受了
      。”
        “我们新吃过女人的亏,都是惊弓之鸟,看见女人影子就怕了。可是你这一
      念温柔,已经心里下了情种。让我去报告孙小姐,说:‘方先生在疼你呢!’”

        “你放习,我决不做你的‘同情者’;你有酒,留到我吃你跟孙小姐喜酒的
      时候再灌。”
        “别胡说!人家听见了好意思么?我近来觉悟了,决不再爱大学出身的都市
      女人。我侍候苏文纨够苦了,以后要女人来侍候我。我宁可娶一个老实、简单的
      乡下姑娘,不必受高深的教育,只要身体健康、脾气服从,让我舒舒服服做她的
      Lord and Master。我觉得不必让恋爱在人生里占据那么重要的地位。许多人没有
      恋爱,也一样的生活。”
        “你这话给我父亲听见,该说‘孺子可教’了。可是你将来要做官,这种乡
      下姑娘做官太太是不够料的,她不会帮你应酬,替你拉拢。”
        “宁可我做了官,她不配做官太太;不要她想做官太太,逼得我非做官、非
      做贪官不可。譬如娶了苏文纨,我这次就不能跟你同到三闾大学去了,她要强着
      我到她爱去的地方去。”
        “你真爱到三闾大学去么?”鸿渐不由惊奇地问,“我佩服你的精神,我不
      如你。你对结婚和做事,一切比我有信念。我还记得那一次褚慎明还是苏小姐讲
      的什么‘围城’。我近来对人生万事,有这个感想。譬如我当初很希望到三闾大
      学去,所以接了聘书,近来愈想愈乏味,这时候自恨没有勇气原船退回上海。我
      经过这一次,不知道何年何月会结婚,不过我想你真娶了苏小姐,滋味也不过尔
      尔。狗为着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的肉骨头!跟爱人如愿以偿结了
      婚,恐怕那时候肉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怅惜这不可再见的影子了。我问你,曹元
      朗结婚以后,他太太勉强他做什么事,你知道不知道?”
        “他在‘战时物资委员会’当处长,是新丈人替他谋的差使,这算得女儿嫁
      妆的一部分。”
        “好哇!国家,国家,国即是家!你娶了苏小姐,这体面差使不就是你的?

        “呸!要靠了裙带得意,那人算没有骨气了。”
        “也许人家讲你像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我一点儿不嫉妒。我告诉你罢,苏小姐结婚那一天,我去观礼的——”鸿
      渐只会说:“啊?”——“苏家有请帖来,我送了礼——”
        “送的什么礼?”
        “送的大花篮。”  “什么花?”
        “反正分付花店送就是了,管它什么花。”
        “应当是杏花,表示你爱她,她不爱你;还有水仙,表示她心肠太硬;外加
      艾草,表示你为了她终身痛苦。另外要配上石竹花来加重这涵意的力量。”
        “胡说!夏天哪里有杏花水仙花,你是纸上谈兵。好,你既然内行,你自己
      ——将来这样送人结婚罢。我那天去的用意,就是试验我有没有勇气,去看十几
      年心爱的女人跟旁人结婚。咦!去了之后,我并不触目伤心。我没见过曹元朗,
      最初以为苏且赏识他,一定他比我强;我给人家比下去了,心上很难过。那天看
      见这样一个怪东西,苏小姐竟会看中他!老实说,眼光如此的女人就不配嫁我赵
      辛楣,我也不希罕她。”
        鸿渐拍辛楣的大腿道:“痛快!痛快!”
        “他们俩订婚了不多几天,苏老太太来看家母,说了许多好话,说文纨这孩
      子脾气执拗,她自己劝过女儿没用,还说不要因为这事坏了苏家跟赵家两代交情
      。更妙的是——我说出来你要笑的——她以后每天早晨在菩萨前面点香的时候,
      替我默祷幸福——”鸿渐忍不住笑了——“我对我母亲说,她为什么不念几卷经
      超度我呢?我母亲以为我很关心,还打听了好些无聊的事告诉我。这次苏鸿业在
      重庆有事,不能赶回来,写信说一切由女儿作主,只要她称习。这一对新人都洋
      气得很,反对旧式结婚的挑黄道吉日,主张挑洋日子。说阳历五月最不利结婚,
      阳历六月最宜结婚,可是他们订婚已经在六月里,所以延期到九月初结婚。据说
      日子也大有讲究,星期一二三是结婚的好日子,尤其是星期三;四五六一天坏似
      一天,结果他们挑的是星期三——”
        鸿渐笑道:“这准是曹元朗那家伙想出来的花样。”
        辛楣笑道:“总而言之,你们这些欧洲留学生最讨厌,花样名目最多。偏偏
      结婚的那个星期三,天气是秋老虎,热得利害。我在路上就想,侥天之幸,今天
      不是我做新郎。礼堂里虽然有冷气,曹元朗穿了黑呢礼服,忙得满头是汗,我看
      他带的白硬领圈,给汗浸得又黄又软。我只怕他整个胖身体全化在汗里,像洋蜡
      烛化成一摊油。苏小姐也紧张难看。行婚礼的时候,新郎新娘脸哭不出笑不出的
      表情,全不像在干喜事,倒像——不,不像上断头台,是了,是了,像公共场所
      ‘谨防扒手’牌子下面那些积犯的相惩里的表情。我忽然想,就是我自己结婚行
      礼,在万目睽睽之下,也免不了像个被破获的扒手。因此我恍然大悟,那种眉花
      眼笑的美满结婚照相,全不是当时照的。”
        “大发现!大发现!我有兴趣的是,苏小姐当天看你怎么样。”
        “我躲着没给她看见,只跟唐小姐讲几句话——”鸿渐的心那一跳的沉重,
      就好像货车卸货时把包裹向地下一掼,只奇怪辛楣会没听见——“她那天是女傧
      相,看见了我,问我是不是来打架的,还说行完仪式,大家缶新人身上撒五色纸
      条的时候,只有我不准动手,怕我借机会掷手榴弹、洒硝镪水。她问我将来的计
      划,我告诉她到三闾大学去。我想她也许不愿意听见你的名字,所以我一句话没
      提到你。”
        “那最好!不要提起我,不要提起我。”鸿渐嘴里机械地说着,心里仿佛黑
      牢里的禁锢者摸索着一根火柴,刚划亮,火柴就熄了,眼羊没看清的一片又滑回
      黑暗里。譬如黑夜里两条船相迎擦过,一个在这条船上,瞥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
      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没来得及叫唤,彼此早距离远了。这一刹那的撙近,反
      见得暌隔的渺茫。鸿渐这时只暗恨辛楣糊涂。
        “我也没跟她多说话。那个做男傧相的人,曹元朗的朋友,缠住她一刻不放
      松,我看他对唐晓芙很有意思。”
        鸿渐忽然恨唐小姐,恨得心像按在棘剌上的痛,抑止着声音里的战栗说:“
      关于这种人的事,我不爱听,别去讲他们。”
      够了。这时候海风大得很回舱睡罢,明天一清早要上岸的。”说时,打个呵欠。
      鸿渐跟着他,刚转弯,孙小姐从凳上站起招呼。辛楣吓了一大跳,忙问她一个人
      在甲板上多少时候了,风大得很不怕冷么。录小姐说,同舱女人带的孩子器吵得
      心烦,所以她出来换换空气。辛楣说:“这时候有点风浪,你晕船不晕船?”孙
      小姐道:“还好。赵先生和方先生出洋碰见的风浪一定比这个利害得多。”辛楣
      道:“利害得很呢。可是我和方先生走的不是一条路,”说时把手鸿渐一下,暗
      示他开口,不要这样无礼貌地哑默。鸿渐这时候,心像和心里的痛在赛跑,要跑
      得快,不让这痛赶上,胡扯些不相干的话,仿佛抛掷些障碍物,能暂时拦阴这痛
      的追赶,所以讲了一大堆出洋船上的光景。他讲到飞鱼,孙小姐闻所未闻,见过
      大鲸鱼没有。辛楣觉得这问题无可猜的幼稚。鸿渐道:“看见,多的是。有一次
      ,我们坐的船险的嵌在鲸鱼的牙齿缝里。”灯光照着孙小姐惊奇的眼睛张得像吉
      沃吐(Giotto)画的“○”一样圆,辛楣的猜疑深了一层,说:“你听他胡说!
      ”鸿渐道:“我讲的话千真万确。这条鱼吃了中饭在睡午觉。孙小姐,你知道有
      人听说话跟看东西全用嘴的,他们张开了嘴听,张开了嘴看,并且张开了嘴睡觉
      。这条鱼伤风塞鼻子,所以睡觉的时候,嘴是张开的。亏得它牙缝里塞得结结实
      实的都是肉屑,否则我们这条船真危险了。”孙小姐道:“方先生在哄我,赵叔
      叔,是不是?”辛楣鼻子里做出鄙夷的声音。鸿渐道:“鱼的牙齿缝里溜得进一
      条大海船,真有这事。你不信,我可以翻——”
        辛楣道:“别胡闹了,咱们该下去睡了。孙小姐,你爸爸把你交给我的,我
      要强追你回舱了,别着了凉——”鸿渐笑道:“真是好‘叔叔’!”辛楣乘孙小
      姐没留意,狠狠地在鸿渐背上打一下道:“这位方先生最爱撒谎,把童话里的故
      事来哄你。”
        睡在床上,鸿渐觉得心里的痛直逼上来,急救地找话来说:“辛楣,你打得
      我到这时候还痛!”
        辛楣道:“你这人没良心!方才我旁观者看得清清楚楚,孙小姐——唉!这
      女孩子刁滑得很我带她来,上了大当——孙小姐就像那条鲸鱼,张开了口,你这
      糊涂虫就像送上门去的那条船。”
        鸿渐笑得打滚道:“神经过敏!神经过敏!”真笑完了,继以假笑,好心里
      的痛吓退。
        “我相信我们讲的话,全给这女孩子听去了。都是你不好,嗓子提得那么高
      ——”
        “你自己,我可没有。”
        “你想,一个大学毕业生会那样天真幼稚么?‘方先生在哄我,是不是?’
      ”——辛楣逼尖喉咙,自信模仿得维妙维肖——“我才不上她当呢!只有你这傻
      瓜!我告诉你,人不可以貌相。你注意到我跟她说你讲的全是童话么?假使我不
      说这句话,她一定要问你借书看——”
        “要借我也没有。”
        “不是这么说。女人不肯花钱买书,大家都知道的。男人肯买糖、衣料、化
      妆品,送给女人,而对于书只肯借给她,不买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这是什
      么道理?借了要还的,一借一还,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借口,而且不着痕迹
      。这是男女恋爱必然的初步,一借书,问题就大了。”
        鸿渐笑道:“你真可怕!可是你讲孙小姐的话完全是痴人说梦。”
        辛楣对舱顶得意地笑道:“那也未见得。好了,不要再讲话了,我要睡了。
      ”鸿渐知道今天的睡眠像唐晓芙那样的不可追求,想着这难度的长夜,感到一种
      深宵旷野独行者的恐怯。他竭力寻出话来跟辛楣说,辛楣不理他,鸿渐无抵抗、
      无救援地让痛苦蚕食虫蚀着他的心。
        明天一清早,船没进港就老远停了。磨到近中午,船公司派两条汽船来,摆
      渡客人上岸。头二等跟一部分三等乘客先上第一条船。这船的甲板比大轮船三等
      舱的甲板低五六尺,乘客得跳下去,水一荡漾,两船间就距离着尺把的海,像张
      了口等人掉进去。乘客同声骂船公司混帐,可是人人都奋不顾身地跳了,居然没
      出岔子。跳痛了肚子的人想来不少,都手按肚子,眉头皱着,一声不响。鸿渐只
      担心自己要生盲肠炎。船小人挤,一路上只听见嚷:“船侧了,左面的人到右面
      去几个。”“不好了!右面人太多了!大家要不要性命?”每句话全船传喊着,
      雪球似的在各人嘴边滚过,轮廓愈滚愈臃肿。鸫渐和人攀谈,知道上了岸旅馆难
      找,十家九家客满。辛楣说,同船来的有好几百个客人,李和顾在第二条船上,
      要等齐了他们再去找旅馆,怕今天只能露宿了。船靠岸,辛楣和孙小姐带着行李
      去找旅馆,鸿渐留在码头上等李顾两位,辛楣住定了旅馆会来接他们。辛楣等刚
      走,忽然发出空袭警报,鸿渐着急起来,想坏运气是结了伴来的,自己正在倒,
      难保不炸死,更替船上的李顾担忧。转念一想,这船是日本盟邦意大利人的财产
      ,不会被炸,倒是自己逃命要紧。后来瞧码头上的人并不跪,鸿渐就留下来,侥
      幸没放紧急警报。一个多钟头后,警报解除了,辛楣也赶来。不多一会,第二条
      船黑压压、闹哄哄地近岸。鸿渐一眼瞧见李先生的飙失箱,衬了狭小的船首,仿
      佛大鼻子阔嘴生在小脸上,使人起局部大于全体的惊奇,似乎推了几何学上的原
      则。那大箱子能从大船上运下,更是物理学的奇迹。李先生脸上少了那副黑眼镜
      ,两只大白眼睛像剥掉壳的煮熟鸡蛋。辛楣忙问眼镜哪里去了,李先生从口袋里
      掏出戴上,说防跳船的时候,万一眼镜从鼻子上滑下来摔破了。
        李先生们因为行李累赘,没赶上第一条船。可是李梅亭语气里,俨然方才船
      上遭遇空袭的恐怖是代替辛楣等受的;假如他没把大菜间让给辛楣们,他也有上
      摆渡船的优先权,不会夹在水火中间,“神经受打击”了。辛楣俩假装和应酬的
      本领到此简直破产,竟没法表示感谢。顾尔谦的兴致倒没减低,嚷成一片道:“
      今天好运气,真是死里逃生哪!那时候就想不到还会跟你们两位相见。我想今天
      全船的人都靠李先生的福——李先生,有你在船上,所以飞机没光顾。这话并不
      荒谬,我相信命运的。曾文正公说:‘不信天,信运气。’”李先生本来像冬蛰
      的冷血动物,给顾先生当众恭维得春气入身,蠕蠕欲活,居然赏脸一笑道:“做
      大事业的人都相信命运的。我这次出门前,有朋友跟我排过八字,说现在正转运
      ,一路逢凶化吉。”顾先生拍手道:“可不是么?我一点儿没有错。”鸿渐忍不
      住道:“我也算过命,今年运气坏得很,各位不怕连累么?”顾先生头摆得像小
      孩子手里的摇鼓道:“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唉!今天太运气!他们住在上海的
      人真是醉生梦死,怎知道出门有这样的危险。内地是不可不来的。咱们今儿晚上
      得找个馆子庆祝一下,兄弟作小东。”大家在旅馆休息一会,便出去聚餐。李梅
      亭多喝了几杯酒,人全活过来,适才不过是立春时的爬虫,现在竟是端午左右的
      爬虫了。他向孙小姐问长问短,讲了许多风话。
        辛楣跟鸿渐同房间,回旅馆后,两人躺在床上闲话。鸿渐问辛楣注意到李梅
      亭对孙小姐的丑态没有。辛楣道:“我早看破他是个色鬼。他上岸时没戴墨晶眼
      镜,我留心看他眼睛,白多黑少,是个淫邪之相,我小时候听我老太爷讲过好多
      。”鸿渐道:“我宁可他好色,总算还有点人气,否则他简直没有人味儿。”正
      说着,忽听见隔壁李顾房里有女人沙嗓子的声音;原来一般中国旅馆的壁,又薄
      又漏,身体虽住在这间房里,耳朵像住在隔壁房里的。旅馆里照例有瞎眼抽大烟
      的女人,排房间兜揽生意,请客人点唱绍兴戏。李先生在跟她们讲价钱,顾先生
      敲板壁,请辛楣鸿渐过去听戏。辛楣说隔了板壁一样听得见,不过来了。顾先生
      笑道:“这太便宜了你们,也得出钱哪。啊啊!两位先生,这是句笑话。”辛楣
      跟 鸿渐同时努嘴做个鬼脸,没说什么。鸿渐晚没睡好,今天又累了,邻室虽然
      弦歌交作,睡眠漆黑一团,当头罩下来,他一忽睡到天明,觉得身体里纤屑蜷伏
      的疲倦,都给睡眠熨平了,像衣服上的皱纹折痕经过烙铁一样。他忽然想,要做
      个地道的失恋者,失眠绝食,真是不容易的。前天的痛苦似乎利害得把遭损伤的
      情感痛绝了根,所有的痛苦全提出来了,现在他顽钝软弱,没余力再为唐晓芙心
      痛。辛楣在床上欠伸道:“活受罪!隔壁绍兴戏唱完了,你就打鼾,好利害!屋
      顶没给你鼻子吹掉就算运气了。我到天快亮才睡熟的。”鸿渐一向自以为睡得很
      文静,害羞道:“真的么?我不信,我从来不打鼾的。也许是隔壁人打,你误会
      我了。你知道,这壁脆薄得很。”辛楣生气道:“你这人真无赖!你倒不说是我
      自己打鼾,赖在你身上?我只恨当时没法请唱片公司的人把你的声音灌成片子。
      ”假使真灌成片子,那声气哗啦哗啦,又像风涛澎,又像狼吞虎咽,中间还夹着
      一丝又尖又细的声音,忽高忽低,袅袅不绝。有时这一条丝高上去、高上去,细
      得、细得像放足的风筝线要断了,不知怎么像过一峰尖,又降落安稳下来。赵辛
      楣剌激得神给它吊上去,掉下来,这时候追想起还恨得要扭断鸿渐的鼻子,警告
      他下次小心。鸿渐道:“好了,别再算账了。我昨天累了,可是你这样不侥人,
      天罚你将来娶一个鼻息如雷的老婆,每天晚上在你枕头边吹喇叭。”辛楣笑道:
      “老实告诉你,我昨天听你打鼾,想到跟你在船上讲的择配标准里,该添一条:
      睡时不得打鼾。”鸿渐笑道:“这在结婚以前倒没法试验出来,——”辛楣道:
      “请你别说了。我想一个人打鼾不打鼾,相貌上看得出来。”鸿渐道:“那当然
      。娶一个烂掉鼻子的女人,就不成问题了。”辛楣从床上跳起来,要拧鸿渐的鼻
      子。
        那天的路程是从宁波到溪口,先坐船,然后换坐洋车。他们上了船,天就微
      雨。时而一点两点,像不是头顶这方天下的,到定晴细看,又没有了。一会儿,
      雨点密起来,可是还不像下雨,只仿佛许多小水珠在半空里顽皮,滚着跳着,顽
      皮得够了,然后趁势落地。鸿渐等都挤在船头上看守行李,纷纷拿出雨衣来穿,
      除掉李先生,他说这雨下不大,不值得打开箱子取雨衣。这寸愈下愈老成,水点
      贯串作丝,河面上像出了痘,无数麻瘢似的水涡,随生随灭,息息不停,到雨线
      更密,又仿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长毛。李先生爱惜新买的雨衣,舍不得在旅行中穿
      ,便自怨糊涂,说不该把雨衣搁在箱底,这时候开箱,衣服全会淋湿的。孙小姐
      知趣得很,说自己有雨帽,把手里的绿绸小伞借给他。这原是把有天没日头的伞
      ,孙小姐用来遮太阳的,怕打在行李里压断了骨子,所以手里常提着。上了岸,
      李先生进茶馆,把伞收起,大家吓了一跳,又忍不住笑。这绿绸给雨淋得脱色,
      李先生的脸也回黄转绿,胸口白衬衫上一摊绿渍,仿佛水彩画的残稿。孙小姐红
      了脸,慌忙道歉。李先生勉强说没有关系,顾先生一连声叫跑堂打洗脸水。辛楣
      跟洋车夫讲价钱,鸿渐替孙小姐爱惜这顶伞,分会茶房拿去挤了水,放在茶炉前
      面烘。李先生望着灰色的天,说雨停了,路上不用撑伞了。
        吃完点心,大家上车。茶房把伞交还孙小姐,湿漉漉加了热气腾腾。这时候
      已经下午两点钟,一行人催洋车夫赶路。走不上半点钟,有一个很陡的石子坡,
      拉李先生那只大铁箱的车夫,载重路滑,下坡收脚不住,摔了一交,车子翻了。
      李先生急得跳下自己坐的车,嚷;“箱子给你摔坏了,”又骂那车夫是饭桶。车
      夫指着血淋淋的膝盖请他看,他才不说话。好容易打发了这车夫,叫到另一辆车
      。走到那顶藤条扎的长桥,大家都下车步行。那桥没有栏杆,两边向下塌,是瘦
      长的马鞍形。辛楣抢先上桥,走了两步,便缩回来,说腿都软了。车夫们笑他,
      鼓励他。顾先生道:“让我走个样子给你们看,”从容不迫过了桥,站在桥堍,
      叫他们过来。李先生就抖擞精神,脱了眼镜,步步小心,到了那一头,叫:“赵
      先生,快过来,不要怕。孙小姐,要不要我回来搀你过桥?”辛楣自从船上那一
      夜以后,对孙小姐疏远得很。这时候,他深恐济危扶困,做“叔叔”的责无旁贷
      ,这侠骨柔肠的好差使让给鸿渐罢,便提心吊胆地先过去了。鸿渐知道辛楣的用
      意,急得暗骂自己胆小,搀她怕反而误事,只好对孙小姐苦笑道:“只剩下咱们
      两个胆子小的人了。”孙小姐道:“方先生怕么?我倒不在乎。要不要我走在前
      面?你跟着我走,免得你望出去,空荡荡地,愈觉得这桥走不完,胆子愈小。”
      鸿渐只有感佩,想女人这怪东西,要体贴起人来,真是无微不至。汗毛孔的折叠
      里都给她温存到。跟了上桥,这滑滑的桥面随足微沉复起,数不清的藤缝里露出
      深深在下墨绿色的水,他命令眼睛只注视着孙小姐旗袍的后襟,不敢瞧旁处。幸
      而这桥也有走完的时候,孙小姐回脸,胜利地微笑,鸿渐跳下桥堍,嚷道:“没
      进地狱,已经罚走奈何桥了!前面还有这种桥没有?”顾尔谦正待说:“你们出
      洋的人走不惯中国路的,”李亭用剧台上的低声问他看过《文章游戏》么,里面
      有篇“扶小娘儿过桥”的八股文,妙得很。辛楣笑说:“孙小姐,是你在前面领
      着他?还是他在后面照顾你?”鸿渐恍然明白,人家未必看出自己的懦无用,跟
      在孙小姐后面可以有两种解释,忙抢说:“是孙小姐领我过桥的。”这对孙小姐
      是老实话,不好辩驳,而旁人听来,只觉得鸿渐在客气。鸿渐的虚荣心支使他把
      真话来掩饰事实;孙小姐似乎看穿他的用心,只笑笑,不说什么。
        天色渐昏,大雨欲来,车夫加劲赶路,说天要变了。天仿佛听见了这句话,
      半空里轰隆隆一声回答,像天宫的地板上滚着几十面铜鼓。从早晨起,空气闷塞
      得像障碍着呼吸,忽然这时候天不知哪里漏了个洞,天外的爽气一阵阵冲进来,
      半黄落的草木也自昏沉里一时清醒,普遍地微微叹息,瑟瑟颤动,大地像蒸笼揭
      去了盖。雨跟着来了,清凉畅快,不比上午的雨只仿佛天空郁热出来的汗。雨愈
      下愈大,宛如水点要抢着下地,等不及排行分列,我挤了你,你拚一我,合成整
      块的冷水,没头没脑浇下来。车夫们跑几步把淋湿的衣襟拖脸上的水,跑路所生
      的热度抵不过雨力,彼此打寒噤说,等会儿要好好喝点烧酒,又请乘客抬身子好
      从车卒下拿衣服出来穿。坐车的缩作一团,只恨手边没衣服可添,李先生又向孙
      小姐借伞。这雨浓染着夜,水里带了昏黑下来,天色也陪着一刻暗似一刻。一行
      人众像在一个机械画所用的墨水瓶里赶路。夜黑得太周密了,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在这种夜里,鬼都得要碰鼻子拐弯,猫会自恨它的一嘴好胡子当不了昆虫的触
      须。车夫全有火柴,可是只有两辆车有灯。密雨里点灯大非易事,火柴都湿了,
      连划几根只引得心里的火直冒。此时此刻的荒野宛如燧人氏未生以前的世界。鸿
      渐忙叫:“我有个小手电。”打开身上的提掏它出来,向地面一射,手掌那么大
      的一圈黄光,无数的雨线飞蛾见火似的匆忙扑向这光圈里来。孙小姐的大手电雪
      亮地光射丈余,从黑暗的心脏里挖出一条隧道。于是辛楣下车向孙小姐要了手电
      ,叫鸿渐也下车,两人一左一右参差照着,那八辆车送出殡似的跟了田岸上的电
      光走。走了半天,李顾两人下车替。鸿渐回到车上,倦得瞌睡,忽然吵醒,睁眼
      望出去,白光一道躺在地上,只听得李先生直声嚷。车子都停下来。原来李先生
      左手撑伞,右手拿手电,走了些路,胳膊酸了,换手时,失足掉在田里,挣扎不
      起。大家从泥水里拉他上来,叫他坐车,仍由鸿渐照路。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只
      觉雨下不住,路走不完,鞋子愈走愈重,困倦得只继续机械地走,不敢停下来,
      因为一停下来,这两条腿就再走不动。辛楣也替了顾先生。久而久之,到了镇上
      ,投了村店,开发了车夫,四个人脱下鞋子来,上面的泥就抵得贪官刮的地皮。
      李梅亭像洗了个泥澡,其余三人裤子前后和背心上,纵横斑点,全是泥泪。大家
      疲乏的眼睛给雨淋得粉红,孙小姐冷得嘴唇淡紫。外面雨停了,头脑里还在刮风
      下雨,一片声音。鸿渐吃些热东西,给辛楣强着喝点烧酒,要热水洗完脚,头就
      睡熟了。辛楣也累得很只怕鸿渐鼾声打搅,正在担心,没提防睡眠闷棍似的忽然
      一下子打他入黑暗底,滤清了梦,纯粹、完整的睡眠。
        一觉醒来,天气若无其事的晴朗,只是黄泥地表示夜来有雨,面粘心硬,像
      夏天热得半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大家说,昨天走得累了,湿衣服还没干
      ,休息一天,明早上路。顾尔谦的兴致像水里浮的软木塞,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
      ,就提议午后游雪窦山。游山回来,辛楣打听公共汽车票的习法。旅店主人说,
      这车票难买得很,天没亮就得上车站去挤,还抢买不到,除非有证件的机关人员
      ,可以通融早买票子。五个人都没有证件,因为他们根本没想到旅行时需要这东
      西。那时候从上海深入内地的人,很少走这条路,大多数从香港转昆明;所以他
      们动身以前,也没有听见人提起,只按照高松年开的路程走。孙小姐带着她的毕
      业文赁那全无用处。李先生回房开箱子拿出一匣名片道:“这不知道算得证件么
      ?”大家争看,上面并列着三行衔头:“国立三闾大学主任”、“新闻学研究所
      所长”,还有一条是一个什么县党部的前任秘书。这片子纸质坚致,字体古雅,
      一点不含糊是中华书局聚珍版精印的。背面是花体英文字:“Professor May di
      n Lea”。李先生向四人解释,“新闻学研究所”是他跟几位朋友在上海办的补习
      学校;第一行头衔省掉“中国语文系”五个字可以跟第二三行字数相等。鸿渐问
      他,为什么不用外国现成姓Lee。李梅亭道:“我请教过精通英文的朋友,托他挑
      英文里声音相同而有意义的字。中国人姓名每字有本身的意义,把字母拼音出来
      ,毫无道理,外国人看了,不容易记得。好比外国名字译成中文,‘乔治’没有
      ‘佐治’好记,‘芝加哥’没有‘诗家谷’好记;就因为一个专切音,一个切音
      而有意义。”顾先生点头称叹。辛楣狠命把牙齿咬跟唇,因为他想着“Mating”
      跟“梅亭”也是同音而更有意义。鸿渐说:“这片子准有效,会吓倒这公路站长
      。我陪李先生去。”辛楣看鸿渐一眼,笑道:“你这样子去不得,还是我陪李先
      生去。我上去换身衣服。”鸿渐两天没剃胡子梳头,昨天给雨淋透的头发,东结
      一团,西剌一尖,一个个崇山峻岭,装湿了,身上穿件他父亲的旧夹袍,短仅过
      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裤筒。大家看了鸿渐笑。李梅亭道:“辛楣就那么要面子!
      我这身衣服更糟,我尽它去。”他的旧法兰绒外套经过浸湿烤干这两重水深火热
      的痛苦,疲软肥肿,又添上风瘫病;下身的裤管,肥粗圆满,毫无折痕,可以无
      需人腿而卓立地上,像一对空心的国家柱石;那根充羊毛的“不皱领带”,给水
      洗得缩了,瘦小蜷曲,像前清老人的辫子。辛楣换了衣履下来,李先生叹惜他衣
      锦夜行,顾先生啧啧称羡,还说:“有劳你们两位,咱们这些随员只能叨光了。
      真是能者多劳!希望两位马到成功。”辛楣顽皮地对鸿渐说:“好好陪着孙小姐
      ,”鸿渐一时无词可对。孙小姐的脸红忽然使他想起在法国时饭上冲酒的凉水;
      自己不会喝酒,只在水里冲一点点红酒,常看这红液体在白液体里泛布爱逮(这
      两个字应该是“云爱”、“云逮”——输入者注),做出云雾状态,顿刻间整杯
      的水变成淡红色。他想也许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冲了红酒,说
      不上爱情,只是一种温淡的兴奋。
        辛楣俩去了一个多钟点才回来。李梅亭绷着脸,辛楣笑容可掬,说明天站长
      特留两张票,后天留三张票,五人里谁先走。结果议决李顾两位明天先到金华。
      吃晚饭时,梅亭喝了几杯酒,脸色才平和下来。原来他们到车站去见站长,伟递
      片子的人好一会才把站长找来。他跑得满头大汗,一来就赶着辛楣叫“李先生”
      、“李所长”,撇下李梅亭不理,还问辛楣是否也当“那馆”主笔。辛楣据实告
      拆他,在《华美新闻》社当编辑。那站长说:“那也是张好报纸,我常看。我们
      这车站管理有未善之处,希望李先生指教。”说着,把自己姓名写给辛楣,言外
      有要求他在报上揄扬之意。辛楣讲起这事,妨不住笑,说他为车票关系,不得不
      冒充李先生一下。顾尔谦愤然道:“这种势利小鬼,只重衣衫不重——当然赵先
      生也是位社会上有名人物,可是李先生没有他那样挺的西装,所以吃了亏了。”
      李梅亭道:“我并不是没有新衣服,可是路上风尘仆仆,我觉得犯不着糟蹋。”
      辛楣忙说:“没有李先生这张片子,衣服再新也没有用。咱们敬李先生一杯。”

        明天早晨,大家送李顾上车,梅亭只关心他的大铁箱,车临开,还从车窗里
      伸头叫辛楣鸿渐仔细看这箱子在车顶上没有。脚夫只摇头说,今天行李多,这狼
      □(字“犭亢”——输入者)家伙搁不下了,明天准到,反正结行李票的,不会
      误事。孙小姐忙向李先生报告,李无生皱了眉头正有嘱咐,这汽车头轰隆隆掀动
      了好一会,突然鼓足了气开发,李先生头一晃,所说的话仿佛有手一把从他嘴边
      夺去向半空中扔了,孙小姐侧着耳朵全没听到。鸿渐们看了乘客的扰乱拥挤,担
      忧着明天,只说:“李顾今天也挤得上车,咱们不成问题。”明天三人领到车票
      ,重赏管行李的脚夫,叮嘱他务必把他们的大行李搁在这班车上,每人手提只小
      箱子,在人堆里等车,时时刻刻鼓励自己,不要畏缩。第一辆新车来了,大家一
      拥而上,那股蛮劲儿证明中国大有冲锋敢死之士,只没上前全去。鸿渐瞧人多挤
      不进,便想冲上这时候开来的第二辆车,谁知道总有人抢在前头。总算三人都到
      得车上,有个立足之地,透了口气,彼此会心苦笑,才有工夫出汗。人还不断的
      来。气急败坏的。带笑软商量的:“对不住,请挤一挤!”以大义晓谕的:“出
      门出路,大家方便,来,挤一挤!好了!好了!”眼前指点的:“朋友,让一让
      ,里面有的是地方,拦在门口好傻!”其势汹汹的:“我有票子,为什么不能上
      车?这车是你包的?哼!”结果,买到票子的那一堆人全上了车,真料不到小车
      厢会像有弹性,容得下这许多人。这车厢仿佛沙丁鱼罐,里面的人紧紧的挤得身
      体都扁了。可是沙丁鱼的骨头,深藏在自己身里,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
      的身体里硬嵌。罐装的沙丁鱼条条挺直,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弯成几何
      学上有名目的角度。辛楣的箱子太长,横放不下,只能在左右两行坐位中间的过
      道上竖直,自己高高坐在上面。身后是个小提篮,上面跨坐着抽香烟的女主人,
      辛楣回头请她抽烟小心,别烧到人衣服,倒惹那女人说:“你背后不生眼睛,我
      眼睛可是好好的,决不会抽烟抽到你裤子上,只要你小心别把屁股揞我的烟头。
      ”那女人的同乡都和着她欢笑。鸿渐挤得前,靠近汽车夫,坐在小提箱上。孙小
      姐算在木板搭的长凳上有个坐位,不过也够不舒服了,左右两个男人各移大腿证
      出来一角空隙,只容许猴子没进化成人以前生尾巴那小块地方贴凳。在旅行的时
      候,人生的地平线移近;坐汔车只几个钟点,而乘客仿佛下半世全在车里消磨的
      ,只要坐定了,身心像得到归宿,一劳永逸地看书、看报、抽烟、吃东西、瞌睡
      ,路程以外的事暂时等于身后身外的事。  汽车夫把私带的东西安轩了,入坐
      开车。这辆车久历风尘,该庆古稀高寿,可是搞战时期,未便退休。机器是没有
      脾气癖性的,而这辆车倚老卖老,修炼成桀骜不训、怪僻难测的性格,有时标劲
      像大官僚,有时别扭像小女郎,汽车夫那些粗人休想驾叹了解。它开动之际,前
      头咳嗽,后汇气,于是掀身一跳,跳得乘客东倒西撞,齐声叫唤,孙小姐从卒位
      上滑下来,鸿渐碰痛了头,辛楣差一点向后跌在那女人身上。这车声威大震,一
      口气走了一二十里,忽然要休息了,汽车夫强它继续前进。如是者四五次,这车
      觉悟今天不是逍遥散步,可以随意流连,原来真得走路,前面路还走不完呢!它
      生气不肯走了,汽车夫只好下车,向车头疏通了好一会,在路旁拾了一团烂泥,
      请它享用,它喝了酒似的,欹斜摇摆地缓行着。每逢它不肯走,汽车夫就破口臭
      骂,此刻骂得更利害了。骂来骂去,只有一个意思:汽车夫愿意跟汽车的母亲和
      祖母发生肉体恋爱。骂的话虽然欠缺变化,骂的力气愈来愈足。汽车夫身后坐的
      是个穿制服的公务人员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是父女。那女孩子年纪虽小
      ,打扮得脸上颜色塞过雨后虹霓、三棱镜下日光或者姹紫嫣红开遍的花园。她擦
      的粉不是来路贷,似乎泥水匠粉饰墙壁用的,汽车颠动利害,震得脸上粉粒一颗
      颗参加太阳光里飞舞的灰尘。她听汽车夫愈骂愈坦白了,天然战胜人工,涂抹的
      红色里泛出羞恶的红色来,低低跟老子说句话。公务员便叫汽车夫道:“朋友,
      说话请斯文点,这儿是女客,啊!”汽车夫变了脸,正待回嘴,和父女俩同凳坐
      的军官夫妇也说:“你骂有什么用?汽车还是要抛锚。你这粗话人家听了剌耳朵
      。”汽车夫本想一撒手,说“老子不开了”!一转念这公务员和军官都是站长领
      到车房里先上车占好座位的,都有簇新的公事皮包,听说上省政府公干,自己斗
      不过他们,只好妨着气,自言自语说:“咱老子偏爱骂,不干你事!怕剌耳朵,
      塞了它做聋子!”车夫没好气,车开得更暴厉了,有一次一颠,连打恶心,嘴里
      一口口浓厚的气息里有作酸的绍兴酒味、在腐化中的大葱和萝卜味。鸿渐也在头
      晕胃泛,闻到这味道,再忍不住了,冲口而出的吐,忙掏手帕按住。早晨没吃东
      西,吐的只是酸水,手帕吸不尽,手指缝里汪出来,淋在衣服上,亏得自己抑住
      没多吐。又感觉坐得不舒服,箱子太硬太低,身体嵌在人堆里,脚不能伸,背不
      能弯,不容易改变坐态,只有轮流地侧重左右屁股坐着,以资调节,左倾坐了不
      到一分钟,臀骨酸痛,忙换为右倾,百无是处。一刻难受似一刻,几乎不相信会
      有到站的时候。然而抛锚三次以后,居然到了一个小站,汽车夫要吃午饭了,客
      人也下去在路旁的小饭店里吃饭。鸿渐等三人如蒙大赦,下车伸伸腰,活动活动
      腿,饭是没胃口吃了,泡壶茶,吃几片箱子里的饼干。休息一会,又有精力回车
      受罪,汽车夫说,这车机器坏了,得换辆车。大家忙上原车拿了随身行李,抢上
      第二辆车。鸿渐等意外地在车梢占有好卒位。原车有卒位而现在没卒位的那些人
      ,都振振有词说:该照原车的位子坐,中华民国不是强盗世界,大家别讲。有位
      子坐的人,不但身体安稳,心理也占优势;他们可以冷眼端详那些没座位的人,
      而那些站的人只望着窗外,没勇气回看他们。这是辆病车,正害疟疾,走的时候
      ,门窗无不发抖,坐在车梢的人更给它震动得骨节松脱、腑脏颠倒,方才吃的粳
      米饭仿佛在胃里□(字“王争”——输入者)琮有如赌场中碗里的骰子。天黑才
      到金华,结票的行李没从原车上搬过来,要等 明天的车运送。鸿渐等疲乏地出
      车站,就近一家小旅馆里过夜。今天的苦算吃完了,明天的苦还远得很这一夜的
      身心安适是向不属今明两天的中立时间里的躲避。
        旅馆名叫“欧亚大旅社”。虽然直到现在欧洲人没来住过,但这名称不失为
      一种预言,还不能断定它是夸大之词。后面两进中国式平屋,木板隔成五六间卧
      室,前面黄泥地上搭了一个席棚,算是饭堂,要凭那股酒肉香、炒菜的刀锅响、
      跑堂们的叫嚷,来引诱过客进去投宿。席棚里电灯辉粕,扎竹涂泥的壁上贴满了
      红绿纸条,写的是本店拿手菜名,什么“清蒸甲鱼”、“本地名腿”、“三鲜米
      线”、“牛奶咖啡”等等。十几张饭桌子一大半有人占了。掌柜写账的桌子边坐
      个胖女人坦白地摊开白而不坦的胸膛,喂孩子吃奶;奶是孩子吃的饭,所以也该
      在饭堂吃,证明这旅馆是科学管理的。她满腔都是肥腻腻的营养,小孩子吸的想
      是加糖的溶化猪油。她那样肥硕,表示这店里的饭菜也营养丰富;她靠掌柜坐着
      ,算得不落言诠的好广告。鸿渐等看定房间,洗了脸,出来吃饭,找个桌子坐下
      。桌面就像《儒林外史》里范进给胡屠户打了耳光的脸,刮得下斤把猪油。大家
      点了菜,鸿渐和孙小姐都说胃口不好,要吃清淡些,便一人叫了个米线。辛楣不
      爱米线,要一客三鲜糊涂面。鸿渐忽然瞧见牛奶咖啡的粉红纸条,诧异道:“想
      不到这里会有这东西,真不愧‘欧亚大旅社’了!咱们先来一杯醒醒胃口,饭后
      再来一杯,做它一次欧洲人,好不好?“孙小姐无可无不可,辛楣道:“我想不
      会好吃,叫跑堂来问问。”跑堂一口担保是上海来的好东西,原封没打开过。鸿
      渐问什么牌子,跑堂不知道什么牌子,反正又甜又香的顶刮刮货色,一纸包冲一
      杯。辛楣恍然大悟道:“这是哄小孩子的咖啡方糖——”鸿渐高兴头上,说:“
      别廛究了,来三杯试试再说,多少总有点咖啡香味儿。:跑堂应声去了。孙小姐
      说:”这咖啡糖里没有牛奶成分,怎么叫牛奶咖啡,一定是另外把奶粉调进去的
      。”鸿渐向那位胖女人歪歪嘴道:“只要不是她的奶,什么都行。”孙小姐皱眉
      努嘴做个颇可爱的厌恶表情。辛楣红了脸忍笑道:“该死!该死!你不说好话。
      ”咖啡来了,居然又黑又香,面上浮一层白沫,鸿渐问跑堂是什么,跑堂说是牛
      奶,问什么牛奶,说是牛奶的脂膏。辛楣道:“我看像人的唾沫。”鸿渐正要喝
      ,恨得推开杯子说:“我不要喝了!”孙小姐也不肯喝,辛楣一壁笑,一壁道歉
      ,可是自己也不喝,顽皮地向杯子里吐一口,果然很像那浮着的白沫。鸿渐骂他
      糟蹋东西,孙小姐只是笑,像母亲旁观孩子捣乱,宽容地笑。跑堂上了菜跟辛楣
      的面。面烧得太烂了,又腻又粘,像一碗浆糊,面上堆些鸡颈骨、火腿皮。辛楣
      见了,大不高兴,鸿渐笑道:“你讲咖啡里有唾沫,我看你这面里有人的鼻涕。
      ”辛楣把面碗推向他道:“请你吃。”叫跑堂来拿去换,跑堂不肯,只得另要碗
      米线来吃了。吃完算账时,辛楣说:“咱们今天亏得没有李梅亭跟顾尔谦,要了
      东西不吃,给他们骂死了。可是这面我实在吃不下,这米线我也不敢仔细研究。
      ”卧房里点的是油灯,没有外面亮,三人就坐着不进去,闲谈一回。都有些疲乏
      过度的兴奋,孙小姐也有说有笑,但比了辛楣鸿渐的胡闹,倒是这女孩子老成。
        这时候,有个三四岁的女孩子两手向头发里乱爬,嚷到那胖女店主身边。胖
      女人一手拍怀里睡熟的孩子,一手替那女孩子搔痒。她手上生的五根香肠,灵敏
      得很,在头发里抓一下就捉到个虱子,掐死了,叫孩子摊开手掌受着,陈尸累累
      。女孩子把另一手指着死虱,口里乱数:“一,二,五,八,十……”孙小姐看
      见了告诉辛楣鸿渐,大家都觉得上痒起来,便回卧室睡觉。可是方才的景象使他
      们对床铺起了戒心,孙小姐借手电给他们在床上照一次,偏偏电用完了,只好罢
      休。辛楣道:“不要害怕,疲倦会战胜一切小痛痒,睡一晚再说。”鸿渐上床,
      好一会没有什么,正放心要睡去,忽然发痒,不能忽略的痒,一处痒,两处痒,
      满身痒,心窝里奇痒。蒙马脱尔(Monmartre)的“跳蚤市场”和耶路撒冷圣庙的
      “世界蚤虱大会”全像在这欧亚大旅社里举行。咬得体无完肤,抓得指无余力。
      每一处新鲜明确的痒,手指迅雷闪电似的捺住,然后谨慎小心地拈起,才知道并
      没捉到那咬人的小东西,白费了许多力,手指间只是一小粒皮肤悄。好容易捺死
      一臭虫,宛如报了分那样的舒畅,心安虑得,可以入睡,谁知道杀一并未儆百,
      周身还是痒。到后来,疲乏不堪,自我意识愈缩愈小,身体只好推出自己之外,
      学我佛如来舍身喂虎的榜样,尽那些蚤虱去受用,外国人说听觉敏锐的人能听见
      跳蚤的咳嗽;那一晚上,这副尖耳朵该听得出跳蚤们吃饱了噫气。早晨清醒,居
      然自己没给蚤虱吃个精光,收拾残骸剩肉还够成个人,可是并没有成佛。只听辛
      楣在闲上狠声道:“好呀!又是一个!你吃得我舒服呀?”鸿渐道:“你在跟跳
      蚤谈话,还是在捉虱?”辛楣道:“我在自杀。我捉到两个臭虫、一个跳蚤,捺
      死了,一点一点红,全是我自己的血,这不等于自杀——咦,又是一个!啊哟,
      给它溜了——鸿渐,我奇怪这家旅馆里有这许多吃血动物,而女掌柜还会那样肥
      胖。”鸿渐道:“也许这些蚤虱就是女掌柜养着,叫它们客人的血来供给她的。
      我劝你不要捉了,回头她叫你一一偿命,怎么得了!赶快起床,换家旅馆罢。”
      两人起床,把内衣脱个精光,赤身裸体,又冷又笑,手指沿衣服缝掏着捺着,把
      衣服拌了又拌然后穿上。出房碰见孙小姐,脸上有些红点,扑鼻的花露水香味,
      也说痒了一夜。三人到汽车站“留言板”上看见李顾留的纸条,说住在火车站旁
      一家旅馆内,便搬去了。跟女掌柜算账的时候,鸿渐说这店里跳蚤太多,女掌柜
      大不答应,说她店里的床铺最干净,这臭虫跳蚤准是鸿渐们随身带来的。
        行李陆续运来,今天来个箱子,明天来个铺盖,他们每天下午,得上汽车站
      去领。到第五天,李梅亭的铁箱还没影踪,急得他直嚷直跳,打了两次长途电话
      ,总算来了。李梅亭忙打开看里面东西有没有损失,大家替他高兴,也凑着看。
      箱子内部像口橱,一只只都是小抽屉,拉开抽屉,里面是排得整齐的白卡片,像
      图书馆的目录。他们失声奇怪,梅亭面有得色道:“这是我的随身法宝。只要有
      它,中国书全烧完了,我还能照样在中国文学系开课程。”这些卡片照四角号码
      排列,分姓名题目两种。鸿渐好奇,拉开一只抽屉,把卡片一拨,只见那张片子
      天头上红墨水横写着“杜甫”两字,下面紫墨水写的标题,标题以后,蓝墨水细
      字的正文。鸿渐觉得梅亭的白眼睛在黑眼镜里注视着自己的表情,便说:“精细
      了!了不得——”自知语气欠强,哄不过李梅亭,忙加一句:“顾先生,辛楣,
      你们要不要来瞧瞧?真正是科学方法!”顾尔谦说:“我是要广广眼界,学是学
      不来的了!”不怕嘴酸舌干地连声赞叹:“李先生,你的钢笔书法也雄健得很并
      且一手能写好几休字,变化百出,佩服佩服!”李先生笑道:“我字写得很糟,
      这些片子都是我指导的学生写的,有十几个人的手笔在里面。”顾先生摇头道:
      “唉!名师必出高徒!名师必出高徒!”这样上下左右打开了几只抽屉,李梅亭
      道:“下面全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可看了。”顾尔谦道:“包罗万象!我真恨不
      能偷了去——”李梅亭来不及阻止,他早拉开近箱底两只抽屉——“咦!这不是
      卡片——”孙小姐凑上去瞧,不肯定地说:“这像是西药。”李梅亭冰冷地说:
      “这是西药,我备着路上用的。”顾尔谦这时候给好奇心支使得没注意主人表情
      ,又打开两只抽屉,一瓶瓶紧暖稳密地躺在棉花里,露出软木塞的,可不是西药
      ?李梅亭忍不住挤开顾尔谦道:“东西没有损失,让我合上箱子罢。”鸿渐恶意
      道:“东西是不会有人偷的,只怕脚夫手脚粗,扔箱子的时候,把玻璃瓶震碎了
      ,你应该仔细检点一下。”李梅亭嘴里说:“我想不会,我棉花塞得好好的,”
      手本能地拉抽屉了。这箱里一半是西药,原瓶封口的消治龙、药特灵、金鸡纳霜
      、福美明达片,应有尽有。辛楣道:“李先生,你一个人用不了这许多呀!是不
      是高松年托你替学校带的?”梅亭像淹在水里的人,忽然有人拉他一把,感激地
      不放松道:“对了!对了!内地买不到西药,各位万一生起病来,那时候才知道
      我李梅亭的功劳呢!”辛楣笑道:“预谢,预谢!有了上半箱的卡片,中国书烧
      完了,李先生一个人可以教中国文学;有了下半箱的药,中国人全病死了,李先
      生还可以活着。”顾尔谦道:“哪里的话!李先生不但是学校的功臣,并且是我
      们的救命恩人——”亚当和夏娃为好奇心失去了天堂,顾尔廉也为好奇心失去了
      李梅亭安放他的天堂,恭维都挽回不来了,跟着的几句话险的使他进地狱——“
      我这两天冷热不调,嗓子有点儿痛——可是没有关系,到利害的时候,我问你要
      三五片福美明达来含。”
        辛楣说在金华耽误这好几天,钱花了不少,大家把身上的余钱摊出来,看共
      有多少。不出他在船上所料,李顾都没有把学校给的旅费全数带上。这时候两人
      也许又留下几元镇守口袋的钱,作香烟费,只合交出来五十余元;辛楣等三人每
      人剩八十余元。所住的旅馆账还没有付,无论如何,到不了学校。大家议决拍电
      报给高松年,请他汇笔款子到吉安的中央银行里。辛楣道,大家身上的钱在到吉
      安以前,全部充作公用,一个子儿不得浪费。李先生问,香烟如何。辛楣道,以
      后香烟也不许买,大家得戒烟。鸿渐道:“我早戒了,孙小姐根本不抽烟。”辛
      楣道:“我抽烟斗,带着烟草,路上不用买,可是我以后也不抽,免得你们瞧着
      眼红。”李先生不响,忽然说:“我昨天刚买了两罐烟,路上当然可以抽,只要
      不再买就是了。”当天晚上,一行五人买了三等卧车票在金华上火车,明天一早
      可到鹰潭,有几个多情而肯远游的蚤虱一路陪着他们。  火车一清早到鹰潭,
      等行李领出,公路汽车早开走了。这镇上唯一像样的旅馆挂牌“客满”,只好住
      在一家小店里。这店楼上住人,楼下卖茶带饭。窄街两面是房屋,太阳轻易不会
      照进楼下的茶座。门口桌子上,一叠饭碗,大碟子里几块半生不熟的肥肉,原是
      红烧,现在像红人倒运,又冷又黑。旁边一碟馒头,远看也像玷污了清白的大闺
      女,全是黑斑点,走近了,这些黑点飞升而消散于周遭的阴暗之中,原来是苍蝇
      。这东西跟蚊子臭虫算得小饭店里的岁寒三友,现在刚是深秋天气,还显不出它
      们的后凋劲节。楼只搁着一张竹梯子,李先生的铁箱无论如何运不上去,店主拍
      胸担保说放在楼下就行,李先生只好自慰道:“譬如这箱子给火车耽误了没运到
      ,还不是一样的人家替我看管,我想东西不会走漏的。在金华不是过了好几天才
      到么?”大家赞他想得通。辛楣由伙计陪着先上楼去看卧室,楼板给他们践踏得
      作不平之鸣,灰尘扑簌簌地掉下来,顾先生笑道:“赵先生的身体真重!”店主
      瞧孙小姐掏手帕出来拂灰,就说:“放心,这楼板牢得很。楼板要响的好,晚上
      贼来,客人会惊醒。我们这店里贼从没来过,他不敢来,就因为我们这楼板会响
      。吓!耗子走动,我棕楼板也报信的。”伙计下梯来招呼客人上去,李梅亭依依
      不舍地把铁箱托付给店主。楼上只有三间房还空着,都是单铺,伙计在赵方两人
      的房间里添张竹榻,要算双铺的价钱。辛楣道:“咱们这间房最好,沿街,光线
      最足,床上还有帐子。可是,我不愿睡店里的被褥,回头得另想办法。”鸿渐道
      :“好房间为什么不让给孙小姐?”辛楣指壁上道:“你瞧罢。”只见剥落的白
      粉壁上歪歪斜斜地写着淡墨字:“路过鹰潭与王美玉女士恩爱双双题此永久纪念
      济南许大隆题。”记着中华民国年月日,一算就是昨天晚上写的。后面也像许大
      隆的墨迹,是首诗:“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今朝有缘来相会明日你东
      我向西。”又写着:“大爷去也!”那感叹记号使人想出这位许先生撇着京剧说
      白的调儿,挥着马鞭子,慷慨激昂的神气。此外有些铅笔小字,都是讲王美玉的
      ,想来是许先生酒醉色迷那一夜以前旁人的手笔,因为许先生的诗就写在“孤王
      酒醉鹰潭宫王美玉生来好美容”那几个铅笔字身上。又有新式标点的铅笔字三行
      :“注意!王美玉有毒!抗战时期,凡我同胞,均须卫生为健国之本,万万不可
      传染!而且她只认洋钱没有情!过来人题!”旁边许大隆的淡墨批语道:“毁坏
      名誉该当何罪?”鸿渐笑道:“这位姓许的倒有情有义得很!”辛楣也笑道:“
      孙小姐这房间住得么?李梅亭更住不得——”
        正说着,听得李顾那面嚷起来,顾先生在和伙计吵,两人跑去瞧。那伙计因
      为店里的竹榻全为添铺用完了,替顾先生把一扇板门搁在两张白木凳上,算是他
      的床。顾尔谦看见辛楣和鸿渐,声势大振,张牙舞爪道:“二位瞧他可恶不可恶
      ?这是搁死人尸首用的,他不是欺负我么?”伙计道:“店里只有这块板了,你
      们穿西装的文明人,要讲理。”顾尔谦拍自己青布大褂胸脯上一片油腻道:“我
      不穿西装的就不讲理?为什么旁人有竹榻睡,我没有?我不是照样付钱的?我并
      不是迷信可是出门出路,也讨个利市,你这家伙全不懂规矩。”李梅亭自从昨天
      西药发现以后,对顾尔谦不甚庇护,冷眼瞧他们吵架,这时候插嘴道:“你把这
      板搬走就是了。吵些什么!你想法把我的箱子搬上来,那箱子可以当床,我请你
      抽支香烟,”伸出左手的食指摇动着仿佛是香烟的样品。伙计看只是给烟熏黄的
      指头,并非香烟,光着眼道:“香烟在哪里?”李梅亭摇头道:“哼,你这人笨
      死了!香烟我自然有,我还会骗你?你把我这铁箱搬上来,我请你抽。”伙计道
      :“你有香烟就给我一根,你真要我搬箱子,那不成。”李先生气得只好笑,顾
      先生胜利地教大家注意这伙计蛮不讲理。结果鸿渐睡的竹榻跟这扇门对换了。
        孙小姐来了,辛楣问到何处吃早点。李梅亭道:“就在本店罢。省得上街去
      找,也许价钱便宜些。”辛楣不便出主意,伙计恰上来沏茶,便问他店里有什么
      东西吃。伙计说有大白馒头、四喜肉、鸡蛋、风肉。鸿渐主张切一碟风肉夹了馒
      头吃,李顾赵三人赞成,说是“本位文化三明治”,要分付伙计下去准备。孙小
      姐说:“我进来的时候,看见这店里都是苍蝇,馒头和肉尽苍蝇呆着,恐怕不大
      卫生。”李梅亭笑道:“孙小姐毕竟是深闺娇养的,不知道行路艰难,你要找一
      家没有苍蝇的旅馆,只能到外国去了!我担保你吃了不会生病,就是生病,我箱
      子里有的是药,”说时做个鬼脸,倒比他本来的脸合式些。辛楣正在喝李梅亭房
      里新沏的开水,喝了一口,皱眉头道:“这水愈喝愈渴,全是烟火气,可以代替
      火油点灯的——我看这店里的东西靠不住,冬天才有风肉,现在只是秋天,知道
      这风肉是什么年深月久的古董。咱们别先叫菜,下去考察一下再决定。”伙计取
      下壁上挂的一块乌黑油腻的东西,请他们赏鉴,嘴里连说:“好味道!”引得自
      己口水要流,生怕经这几位客人的馋眼睛一看,肥肉会减瘦了。肉上一条蛆虫从
      腻睡里惊醒,载蠕载袅,李梅亭眼快,见了恶心,向这条蛆远远地尖了嘴做个指
      示记号道:“这要不得!”伙计忙伸指头按着这嫩肥软白的东西,轻轻一捺,在
      肉面的尘垢上划了一条乌光油润的痕迹,像新浇的柏油路,一壁说:“没有什么
      呀!”顾尔谦冒火,连声质问他:“难道我们眼睛是瞎的?”大家也说:“岂有
      此理!”顾尔谦还唠唠叨叨地牵涉适才床板的事。这一吵吵得店主来了,肉里另
      有两条蛆也闻声探头出现。伙计再没法毁尸灭迹,只反复说:“你们不吃,有人
      要吃——我吃给你们看——”店主拔出嘴里的旱烟筒,劝告道:“这不是虫呀,
      没有关系的,这叫‘肉芽’——‘肉’——‘芽’。”方鸿渐引申说:“你们这
      店里吃的东西都会发芽,不但是肉。”店主不懂,可是他看见大家都笑,也生气
      了,跟伙计用土话咕着。结果,五人出门上那家像样旅馆去吃饭。
        李梅亭的片子没有多大效力,汽车站长说只有照规矩登记,按次序三天以后
      准有票子。五人大起恐慌:三天房饭好一笔开销,照这样耽误,怕身上的钱到不
      了吉安。大家没精打采地走回客栈,只见对面一个女人倚门抽烟。这女人尖颧削
      脸,不知用什么东西烫出来的一头鬈发,像中国写意画里的满树梅花,颈里一条
      白丝围巾,身上绿绸旗袍,光华夺目,可是那面子亮得像小家女人衬旗袍里子用
      的作料。辛楣拍鸿渐的膊子道:“这恐怕就是‘有美玉于斯’了。”鸿渐笑道:
      “我也这样想。”顾尔谦听他们背诵《论语》,不懂用意,问:“什么?”李梅
      亭聪明,说:“尔谦,你想这种地方怎会有那样打扮的女子——你们何以背《论
      语》?”鸿渐道:“你到我们房里来看罢。”顾乐谦听说是妓女,呆呆地观之不
      足,那女人本在把孙小姐从头到脚的打量,忽然发现顾先生的注意,便对他一笑
      ,满嘴鲜红的牙根肉,块垒不平像侠客的胸襟,上面疏疏地缀几粒娇羞不肯露出
      头的黄牙齿。顾先生倒臊得脸红,自幸没人瞧见,忙跟孙小姐进店。辛楣和鸿渐
      一夜在火车里没睡好,回房躺着休息,李梅亭打门进来了,问有什么好东西给他
      看。两人懒起床,叫他自己看墙壁上的文献。李梅亭又向窗外一望,回头直嚷道
      :“你们两个年轻人不怀好意呀!怪不得你们要占据这间房,对面一定就是那王
      美玉的卧房,相去只四五尺的距离,跳都跳得过去。你们起来瞧,床上是红被,
      桌子上有大镜子,还有香水瓶儿——唉!你们没结婚的人太不老实。这事开不得
      玩笑的——咦,她上来了!”两人从床上伸头一瞧,果然适才倚门抽烟的女人对
      窗立着,慌忙缩头睡下。李先生若无其事地靠窗昂首抽烟,黑眼镜里欣赏对面的
      屋顶,两人在床上等得不耐烦,正想叫李梅亭出去忽听那女人说话了:“你们哪
      块来的啥。”李先生如梦初醒地一跳道:“你问谁呀?我呀?我们是上海来的。
      ”这话并不可笑,而两人笑得把被蒙住头,又赶快揭开被,要听下文。那女人道
      :“我也是上海来的,逃难来这块的——你们干什么的?”李先生下意识地伸手
      到口袋里去掏片子,省悟过来,尊严地道:“我们都是大学教授。”那女人道:
      “教书的?教书的没有钱,为什么不走私做买卖?”两人又蒙上被。李先生只鼻
      子里应一声。那女人道:“我爹也教书的——”两人笑得蒙着头叫痛——“那个
      跟你们一起的女人是谁?她也是教书的?”李先生道:“是的。”那女人道:“
      我也过进学堂——她赚多少钱啥?”辛楣怕这女人笑孙小姐赚的钱没有她多大声
      咳嗽,李先生只说:“很多,很多——抽支烟罢?哪,接好——”两人紧张得不
      敢吐气,李先生下面的话更使他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问你,公共汽车
      的票子难买得很,你——你熟人多,有没有法想一个?我们好好的谢你。”那女
      人讲了一大串话,又快又脆,像钢刀削萝卜片,大意是:公路车票买不到,可以
      搭军用运货汽车,她认识一位侯营长,一会儿来看她,到时李先生过去当面接洽
      。李先生千谢万谢。那女人走了,李先生回身向赵方二人得意地把头转个圈儿,
      一言不发,望着他们。二人钦佩他异想他开,真有本领。李先生恨不能身外化身
      ,拍着自己肩膀,说:“老李,真有你!”所以也不谦虚说:“我知道这种女人
      路数多,有时用得着她们,这就是孟尝君结交鸡鸣狗盗的用意。”
        李先生去后,辛楣和鸿渐睡熟了。鸿渐睡梦里,觉得有东西在掸这肌理稠密
      的睡,只破了一个小孔,而整个睡都退散了,像一道滚水的注射冰面,醒过来只
      听见:“哙!哙!”昏头昏脑下床一看,王美玉在向这面叫,正要关窗不理她,
      忽想起李梅亭跟她的接洽。辛楣也惊醒了,王美玉道:“那戴黑眼镜的呢?侯营
      长来了。”李梅亭得到通知,忙把压在褥子下的西装裤子和领带取出,早刮过脸
      ,皮破了好几处,倒也红光满面。临走时,李梅亭说妓女家里不能白去的,去了
      要开销,这笔交际费如何算法,自己方才已经赔了一支香烟。大家担保他,只要
      交涉顺利,不但费用公担,还有酬劳。李梅亭问他们要不要到辛楣房间里去隔窗
      旁听,“反正没有什么秘密的事。”余人无此雅兴,说现在四点钟,上街溜达,
      六点钟在吃早点地馆子里聚会。到时候,李梅亭兴冲冲来了。大家忙问事情怎样
      ,李梅亭道:“明天正午开车。”大家还问长问短,李梅亭说这位侯营长晚上九
      点钟要来看行李,有问题可以面询。这些军用货车每辆搭客一人和行李一件或两
      件,开向韶关去的,到了韶关再坐火车进湖南。一算费用比坐公共汽车贵一,“
      可是,”李梅亭说,“到处等汽车票,一等就是几天,这房饭钱全省下来了。”
      辛楣踌躇说:“好是很好,可是学校汇到吉安的钱怎么办?”李梅亭道:“那很
      容易,去个电报请高校长汇到韶关得了。”鸿渐道:“到韶关折回湖南,那不是
      兜远路么?”李梅亭怫然道:“我能力有限,只能办到这样。方先生有面子,也
      许侯营长为你派专车直放学校。”顾尔谦说:“李先生办事不会错。明天一早拍
      个电报,中午上车走它妈的,要教我在这个鬼地方等五天,头发都白了。”李梅
      亭还悻悻道:“今天王美玉家打茶围的钱将来归我一个人出得了。”鸿渐忍着气
      道:“就是不坐军车,交际费也该大家出的,这是绝对两回事。”辛楣桌下踢鸿
      渐一脚,嘴里胡扯一阵,总算双方没有吵起来,孙小姐睁大的眼睛也恢复了常态

        回旅馆不多一会,伙计在梯子下口里含着饭嚷:“侯营长来了!”大家赶下
      来。侯营长有个桔皮大鼻子,鼻子上附带一张脸,脸上应有尽有,并未给鼻子挤
      去眉眼,鼻尖生几个酒刺,像未熟的草莓,高声说笑,一望而知是位豪杰。侯营
      长瞧见李梅亭,笑说:“怎么我回到小王那里,你已经溜了?什么时候走的?”
      李梅亭支吾着忙把同行三人介绍,孙小姐还没下来。侯营长演说道:“我们这货
      车不能私带客人的,带客人违儿犯军法,懂不懂?可是我看你们在国立学校教书
      ,总算也是公务机关人员,所以冒险行个方便,懂不懂?我一个钱不要你们的,
      你们也清苦得很我不在乎这几个钱,懂不懂?可是我手下开车的、押车的弟史要
      几个香烟钱,钱少了你们拿不出去,懂不懂?我并不要钱,你们行李不多罢?里
      面没有上海带来的私货罢?哈哈,你们念书人有时候很贪小便宜的!”笑得两颊
      肌肉把鼻孔牵得更大了。大家同声说不带私货,李梅亭指着自己的铁箱道:“这
      是一件行李,楼上还有——”侯营长的眼睛忽然变成近视,努目注视了好一会才
      似乎看清了,放机关枪似的说:“好家伙!这是谁的?里面什么东西?这不能带
      ——”忽然又近视了,睁眼望着刚下梯来的孙小姐——“这也是你们同走的?这
      ——这我也不能带。方才跟你讲不到几句话,我就给人叫走了,没交代清楚,女
      人不带。要是女人可以带,我早带小王一二一,开步走了,哈哈。”孙小姐气得
      嘤然作声,鸿渐等 侯营长进了对门,向他已消灭的阔背出声骂:“浑蛋!”辛
      楣和顾先生孙小姐不要介意,“这种人嘴里没有好话。”孙小姐道:“都是我一
      个人妨碍了你们搭车——”鸿渐道:“还有李先生这只八宝箱呢!李先生你——
      ”李梅亭向孙小姐道歉道:“我事情没办好,带累你受侮辱。”这样一说,鸿渐
      倒没法损他了。
        这事不成,李梅亭第一个说“侥幸”,还说:“失马安知非福。带枪杆的人
      不讲理的,我们同走有孙小姐,一切该慎重。而且到韶关转湖南,冤枉路走得太
      多,花的钱也不合算,方先生说话对了。”在鹰潭这几天里,李梅亭对鸿渐刮目
      相看,特别殷勤,可是鸿渐愈嫌恶他,背后跟辛楣笑说:“为了打茶围那几块钱
      ,怕我挑眼,就帝样没志气。我做了他,宁可掏腰包的。”鸿渐晚上睡不着的时
      候,自惜自怜,愈想愈懊悔这次的来。与李梅亭顾尔谦等为伍,就是可耻的堕落
      。这十来天的旅行磨得一个人志气消沉。一天他辛楣散步,听见一个卖花生的小
      贩讲家乡话,问起来果然是同乡,逃难流落在此的。这小贩只淡淡说声住在本县
      城里那条街,并不向他诉苦经,借同乡盘缠,鸿渐又放心、又感慨道:“这人准
      碰过不知多少同乡的钉子,所以不再开口了。我真不敢想要历过多少挫折,才磨
      练到这种死心塌地的境界。”辛楣笑他颓丧,说:“你这样经不起打击,一辈子
      恋爱不会成功。”鸿渐道:“谁像你肯在苏小姐身上花二十年的工夫。”辛楣道
      :“我这几天来心里也闷,昨天半夜醒来,忽然想苏文纨会不会有时候想到我。
      ”鸿渐想起唐晓芙和自己,心像火焰的舌头突跳起,说:“想到你还是想你?我
      们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亲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见过面的人。真正
      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全神贯
      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会一
      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辛楣笑道:“我总希望,你
      将来会他几秒钟给我。告诉你罢,我第一次碰到你以后,倒常常想你,念念不释
      地恨你,可惜我没有看表,计算时间。”鸿渐道:“你看,情敌的彼此想念,比
      情人的彼此想念还要多——那时候也许苏小姐真在梦见你,所以你会忽然想到她
      。”辛楣道:“人家哪里有工夫梦见我们这种孤魂野鬼。并且她已经是曹元朗的
      人了,要梦见我就是对她丈夫不忠实。”鸿渐瞧他的正经样儿,笑得打跌道:“
      你这位政治家真是独裁的作风!谁做你的太太,做梦也不能自由,你要派特务式
      作人员去侦察她的潜意识。”
        三天后到南城去的公路汽车照例是挤得仅可容足,五个人都站在人堆里,交
      相安慰道:“半天就到南城了,站一会儿没有关系。”一个穿短衣服、满脸出油
      的汉子摆开两膝,像打拳里的四平势,牢实地坐在位子上,仿佛他就是汽车配备
      的一部分,前面放个滚圆的麻袋,里面想是米。这麻袋有坐位那么高,刚在孙小
      姐身畔。辛楣对孙小姐道:“为什么不坐呀?比坐位舒服多了。”孙小姐也觉得
      站着摇摇撞撞地不安,向那油脸汉道声歉,要坐下去。那油脸汉子直跳起来,双
      手拦着,翻眼嚷:“这是米,你知道不知道?吃的米!”孙小姐窘得说不出话,
      辛楣怒容相向道:“是米又怎么样?她这样一个女人坐一下也不会压碎你的米。
      ”那汉子道:“你做了男人也不懂道理,米是要吃到嘴里去的呀——”孙小姐羞
      愤顿足道:“我不要坐了!赵先生,别理他。”辛楣不答应,方李顾三人也参加
      吵嘴,骂这汉子蛮横,自己占了坐位,还把米袋妨碍人家,既然不许人家坐米袋
      ,自己快把位子让出来。那汉子看他们人多气壮,态度软下来了,说:“你们男
      人坐,可以,你们这位太太坐,那不行!这是米,吃到嘴里去的。”孙小姐第二
      次申明愿意一路站到南城,辛楣等说:“我们偏不要坐,是这位小姐要坐,你又
      怎样?”那汉子没法,怒目打量孙小姐一下,把垫坐的小衣包拿出来,捡一条半
      旧的棉裤,盖在米袋上,算替米戴上防毒具,厉声道:“你坐罢!”孙小姐不要
      坐,但经不起汽车的颠簸和大家的劝告,便坐了。斜对着孙小姐有位子坐的是个
      年轻白净的女人,带着孝,可是嘴唇和眼皮擦得红红的,纤眉细眼小鼻子,五官
      平淡得像一把热手巾擦脸就可以抹而去之的,说起话来,扭头撅嘴。她本在看热
      闹,此时跟孙小姐攀谈,一中苏州话,问孙小姐是不是上海来的,骂内地人凶横
      ,和他们没有理讲。她说她丈夫在浙江省政府当科员,害病新死,她到桂林投奔
      夫兄去的。她知道孙小姐有四个人同走,十分忻羡,自怨自怜说:“我是孤苦零
      丁,路上只有一个用人陪了我,没有你福气!”她还表示愿意同走到衡阳,有个
      照应。正讲得热闹,汽车停了打早尖,客人大半下车吃早点。那女人不下车,打
      开提篮,强孙小姐吃她带的米粉糕,赵方二人怕寡妇分糕为难也下车散步去了。
      顾尔谦瞧他们下去,掏出半支香烟大吸。李梅亭四顾少人,对那寡妇道:“你那
      时候不应该讲你是寡妇单身旅行的,路上坏人多,车子里耳目众多,听了你的话
      要起邪念的。”那寡妇向李梅亭眼珠一溜,嘴一扯道:“先生真是好人!”那女
      人叫坐在她左边的二十多岁的男人道:“阿福,让这位先生坐。”这男人油头滑
      面,像浸油的楷耙核,穿件青布大褂,跟女人并肩而坐,看不出是用人。现在他
      给女人揭破身份,又要让位子,骨朵着嘴只好站起来。李先生假客套一下,便挨
      挨擦擦地坐下。孙小姐看不入眼,也下车去。到大家回车,汽车上路,李先生在
      咀嚼米糕,寡妇和阿福在吸香烟。鸿渐用英文对辛楣道:“你猜一猜,这香烟是
      谁的?”辛楣笑道:“我什么不知道!这人是个撒谎精,他那两罐烟到现在还没
      抽完,我真不相信。”鸿渐道:“他的烟味难闻,现在三张跟同时抽,真受不了
      ,得戴防毒口罩。请你抽一会烟斗罢,解解他的烟毒。”
        到了南城,那寡妇主仆两人和他们五人住在一个旅馆里。依李梅亭的意思,
      孙小姐与寡妇同室,阿福独睡一间。孙小姐口气里决不肯和那寡妇作伴,李梅亭
      却再三示意,余钱无多,旅馆费可省则省。寡妇也没请李梅亭批准,就主仆俩开
      了一个房间。大家看了奇怪,李梅亭尤其义愤填胸,背后咕了好一阵:“男女有
      别,尊卑有分。”顾尔谦借到一张当天的报,看不上几行,直嚷:“不好了!赵
      先生,李先生,不好了!孙小姐。”原来日本人进攻长沙,形势危急得很。五人
      商议一下,觉得身上盘费决不够想回去,只有赶到吉安,领了汇款,看情形再作
      后图。李梅亭忙把长沙紧急的消息告诉寡妇,加油加酱,如火如荼,就仿佛日本
      军部给 他一个人的机密情报,吓得那女人不绝地娇声说:“啊呀!李先生,个
      末那亨呢!”李梅亭说自己这种上等人到处有办法,会相机行事,绝处逢生,“
      用人们就靠不住了,没有知识——他有知识也不做用人了!跟着他走,准闯祸。
      ”李梅亭别了寡妇不多时,只听她房里阿福厉声说话:“潘科长派我送你的,你
      路上见一个好一个,知道他是什么人?潘科长那儿我将来怎样交代?”那妇人道
      :“吃醋也轮得到你?我要你来管?给你点面子,你就封了王了!不识抬举、忘
      恩负义的王八蛋!”阿福冷笑道:“王八是谁挑我做的?害了你那死鬼男人做王
      八不够还要害我——啊呀呀——”一溜烟跑出房来。那女人在房里狠声道:“打
      了你耳光,还要教你向我烧路头!你放肆,请你尝尝滋味,下次你别再想——”
      李先生听他们话中有因,作酸得心似绞汁的青梅,恨不能向那寡妇问个明白,再
      痛打阿福一顿。他坐立不定地向外探望,阿福正躲在寡妇房外,左手抚摩着红肿
      的脸颊,一眼瞥见李梅亭,自言自语:“不向尿缸里照照自己的脸!想吊膀子揩
      油——”李先生再有涵养工夫也忍不住了,冲出房道:“猪猡!你骂谁?”阿福
      道:“骂你这猪猡。”李先生道:“猪猡骂我。”阿福道:“我骂猪猡。”两人
      “鸡生蛋”“蛋生鸡”的句法练习没有了期,反正谁嗓子高,谁的话就是真理。
      顾先生怕事,拉李先生,说:“这种小人跟他计较什么呢?”阿福威风百倍道:
      “你有种出来!别像乌龟躲在洞里,我怕了你——”李先生果然又要夺门而出,
      辛楣鸿渐听不过了,也出来喝阿福道:“人家不理你了,你还嘴里不清不楚干什
      么?”阿福有点气馁,还嘴硬道:“笑话!我骂我的,不干你们的事。”辛楣嘴
      里的烟半高翘着像老式军舰上一尊炮的形势,对擦大手掌,响脆地拍一下,握着
      拳头道:“我旁观抱不平,又怎么样?”阿福眼睛里全是恐惧,可是辛楣话没说
      完,那寡妇从房里跳 出道:“谁敢欺负我的用人?两欺一,不要脸!枉做了男
      人,欺负我寡妇,没有出息!”辛楣鸿渐慌忙逃走。那寡妇得意地冷笑,海骂几
      句,拉阿福回房去了。辛楣教训了李梅亭一顿,鸿渐背后对辛楣道:“那雌老虎
      跳出来的时候,我们这方面该孙小姐出场,就抵得住了。”下半天寡妇碰见他们
      五人,佯佯不睬,阿福不顾坟起的脸,对李梅亭挤眼撇嘴。那寡妇有事叫“阿福
      ”,声音里滴得下蜜糖。李梅亭叹了半夜的气。
        旅馆又住了一天。在这一天里,孙小姐碰到那寡妇还点头徽笑,假如辛楣等
      不在旁,也许彼此应酬几句,说车票难买,旅馆里等得气闷。可是辛楣等四人就
      像新学会了隐身法似的,那寡妇路上到,眼睛里没有他们。明天上车,辛楣等把
      行李全结了票,手提的东西少,挤上去都抢到坐位。寡妇带的是些不结票的小行
      李;阿福上车的时候,正像欢迎会上跟来宾拉手的要人,恨不能向千手观音菩萨
      分几双手来才够用。辛楣瞧他们俩没位子坐,笑说:“亏得昨天闹翻了,否则这
      时候还要让位子呢,我可不肯。”“我”字说得有意义地重,李梅亭脸红了,大
      家忍信笑。那寡妇远远地望着孙小姐,使她想起牛或马的瞪眼向人请求,因为眼
      睛就是不会说话的动物的舌头。孙小姐心软了,低头不看,可是觉得坐着不安,
      直到车开,偷眼望见那寡妇也有了位子,才算心定。
        车下午到宁都。辛楣们忙着领行李,大家一点,还有丙件没运来,同声说:
      “晦气!这一等 不知道又是几天。”心里都担忧着钱。上车站对面的旅馆一问
      ,只剩两间双铺房了。辛楣道:“这哪里行?孙小姐一个人一间房,单铺的就够
      了,我们四个人,要有两间房。”孙小姐不踌躇说:“我没有关系,在 先生方
      先生房里添张竹铺得了,不省事省钱么?”看了房间,搁了东西,算了今天一路
      上的账,大家说晚饭只能将就吃些东西了,正要叫伙计忽然一间房里连嚷:“伙
      计!伙计!”带咳带呛,正是那寡妇的声音,跟 着大吵起来。仔细一听,那寡
      妇叫了旅馆里的饭,吃不到几筷菜就心,这时候才街道菜是用桐油炒的;阿福这
      粗货,没理会味道,一口气吞了两碗饭,连饭连菜吐个干净,“隔夜吃的饭都吐
      出来了!”寡妇如是说,仿佛那顿在南城吃的饭该带到桂林去的。李梅亭拍手说
      :“真是天罚他,瞧这浑蛋还要撒野不撒野。这旅馆里的饭不必请教了,他们俩
      已经替咱们做了试验品。”五人出旅馆的时候,寡妇房门大开,阿福在床上哼哼
      唧唧,她手扶桌子向痰盂心,伙计一手拿杯开水,一手拍她背。李先生道:“咦
      ,她也吐了!”辛楣道:“呕吐跟打呵欠一样,有传染性的。尤其晕船的时候,
      看不得人家呕。”孙小姐弯着含笑的眼睛说:“李先生,你有安定胃神经的药,
      送一片给她,她准——”李梅亭在街上装腔跳嚷道:“孙小姐,你真坏!你也来
      开我的玩笑。我告诉你的赵叔叔。”
        晚上为谁睡竹榻的问题,辛楣等三人又谦证了一阵。孙小姐给 辛楣和鸿渐
      强逼着睡床,好像这不是女人应享的权利,而是她应尽的义务。辛楣人太高大,
      竹榻容不下。结果鸿渐睡了竹榻,刚夹在两床之间,躺了下去,局促得只想翻来
      覆去,又拘谨得动都不敢动。不多时,他听辛楣呼吸和匀,料已睡熟,想便宜了
      这家伙,自己倒在这两张不挂帐子的床中间,做了个屏风,替他隔离孙小姐。他
      又嫌桌上的灯太亮,妨了好一会,熬不住了,轻轻地下床,想喝口冷茶,吹来灯
      再睡。沿床里到桌子前,不由自主望望孙小姐,只见睡眠把她的脸洗濯得明净滋
      润,一堆散发不知怎样会覆在她脸上,使她脸添了放任的媚姿,鼻尖上的发梢跟
      着鼻息起伏,看得代她脸痒,恨不能伸手替她掠好。灯光里她睫毛仿佛微动,鸿
      渐一跳,想也许自己错,又似乎她忽然呼吸短促,再一看,她睡着不动的脸像在
      泛红。慌忙吹来了灯,溜回竹榻,倒惶恐了半天。
        明天一早起,李先生在账房的柜台上看见昨天的报,第一道消息就是长沙烧
      成白地,吓得声音都遗失了,一分钟后才找回来,说得出话。大家焦急得没工夫
      觉得饿,倒省了一顿早点。鸿渐毫没主意,但仿佛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跟着
      人走,总有办法。李梅亭唉声叹气道:“倒霉!这一次出门,真是倒足了霉!上
      海好几处留我的留我,请我的请我,我鬼迷昏了头,却不过高松年的情面,吃了
      许多苦,还要半途而废,走回头路!这笔账向谁去算?”辛楣道:“要走回头路
      也没有钱。我的意思是,到了吉安领了学校汇款再看情形,现大不用计划得太早
      。”大家吐口气,放了心。顾尔谦忽然明地说:“假如学校款子没有汇,那就糟
      透了。”四人不耐烦地同声说他过虑,可是意识里都给他这话唤起了响应,彼此
      举的理由,倒不是驳斥顾尔谦,而是安慰自己。顾尔谦忙想收回那句话,仿佛给
      人拉住的蛇尾巴要缩进洞,道:“我也知道这事不可能,我说一声罢了。”鸿渐
      道:“我想这问题容易解决。我们先去一个人。吉安有钱,就打电报叫大家去;
      吉安没有钱,也省得五个人全去扑个空,白费了许多车钱。”
        辛楣道:“着呀!咱们分工,等行李的等行李,领钱的领钱,行动灵活点,
      别大家拚在一起老等。这钱是汇给我的,我带了行李先上吉安,鸿渐陪我走,多
      个帮手。”
        孙小姐温柔而坚决道:“我也跟赵先生走,我行李也来了。”
        李梅亭尖利地给辛楣一个X光的透视道:“好,只剩我跟顾先生。可是我们
      的钱都充了公了,你们分多少钱给我们?”
        顾尔谦向李梅亭抱歉地笑道:“我行李全到了,我想跟他们去,在这儿住下
      去没有意义。”
        李梅亭脸上升火道:“你们全去了,撇下我一个人,好!我无所谓。什么‘
      同舟共济’!事到临头,还不是各人替自己打算?说老实话,你们到吉安领了钱
      ,干脆一个子儿不给我得了,难不倒我李梅亭。我箱子里的药要在内地卖千反块
      钱,很容易的事。你们瞧我讨饭也讨到了上海。”
        辛楣诧异说:“咦!李先生,你怎么误会到这个地步!”
        顾尔谦抚慰地说:“梅亭先生,我决不先走,陪你等行李。”
        辛楣道:“究竟怎么办?我一个人先去,好不好?李先生,你总不疑心我会
      吞灭公款——要不要我留下行李作押!”说完加以一笑,减低语意的严重,可是
      这笑生硬倔强宛如干浆糊粘上去的。
        李梅亭摇手连连道:“笑话!笑话!我也决不是以‘不人之心’推测人的—
      —”鸿渐自言自语道:“还说不是”——“我觉得方先生的提议不切实际——方
      先生,抱歉抱歉,我说话一向直率的。譬如赵先生,你一个人到吉安领了钱,还
      是向前进呢?向后转呢?你一个人作不了主,还要大家就地打听消息共同决定的
      ——”鸿渐接嘴道:“所以我们四个人先去呀。服从大多数的决定,我们不是大
      多数么?”李梅亭说不出话,赵顾两人忙劝开了,说:“大家患难之交,一致行
      动。”
        午饭后,鸿渐回到房里,埋怨辛楣太软,处处让着李梅亭:“你这委曲求全
      的气量真不痛快!做领袖有时也得下辣手。”孙小姐笑道:“我那时候瞧方先生
      跟李先生两人睁了眼,我看着你,你看着我,气呼呼的,真好玩儿!像互相要吞
      掉彼此的。”鸿渐笑道:“糟糕!丑态全落在你眼里了。我并不想吞他,李梅亭
      这种东西,吞下去要害肚子的——并且我气呼呼了没有?好像我没有呀。”孙小
      姐道:“李先生是嘴里的热气,你是鼻子里的冷气。”辛楣在孙小姐背后鸿渐翻
      白眼儿伸舌头。
        向吉安去的路上,他们都恨汽车又笨又慢,把他们跃跃欲前的心也拖累了不
      能自由,同时又怕到了吉安一场空,愿意这车走下去,走下去,永远在开动,永
      远不到达,替希望留着一线生机。住定旅馆以后,一算只剩十来块钱,笑说:“
      不要紧,一会儿就富了。”向旅馆账房打听,知道银行怕空袭,下午四点钟后才
      开门,这时候正办公。五个人上银行,一路留心有没有好馆子,因为好久没痛快
      吃了。银行里办事人说,钱来了好几天了,给他们一张表格去填。辛楣向办事讨
      过一支毛笔来填写,李顾两位左右夹着他,怕他不会写字似的。这支笔写秃了头
      ,需要蘸的是生发油,不是墨水,辛楣一写一堆墨,李顾看得满心不以为然。那
      办事人说:“这笔不好写,你带回去填得了。反正你得找铺保盖图章——可是,
      我告诉你,旅馆不能当铺保的。”这把五人吓坏了,跟办事员讲了许多好话,说
      人地生疏,铺保无从找起,可否通融一下。办事员表示同情和惋惜,可是公事公
      办,得照章程做,劝他们先去找。大家出了银行,大骂这章程不通,骂完了,又
      互相安慰说:“无论如何,钱是来了。”明天早上,辛楣和李梅亭吃几颗疲乏的
      花生米,灌半壶冷淡的茶,同出门找本地教育机关去了。下午两点多钟,两人回
      来,头垂头气丧,精疲力尽,说中小学校全疏散下乡,什么人都没找到,“吃了
      饭再说罢,你们也饿晕了。”几口饭吃下肚,五人精神顿振,忽想起那银行办事
      员倒很客气,听他口气,好像真找不到铺保,钱也许就给了,晚上去跟他软商量
      罢。到五点钟,孙小姐留在旅馆,四人又到银行。昨天那办事员早忘记他们是谁
      了,问明白之后,依然要铺保,教他们到教局去想办法,他听说教育局没有搬走
      。大家回旅馆后,省钱,不吃东西就睡了。
        鸿渐饿得睡不熟,身子像没放文件的公事皮包,几乎腹背相贴,才领略出法
      国人所谓“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还不够亲切;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
      长得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没有面包吃而失的夜那样漫漫难度。东方未明,辛
      楣也醒,咂嘴舐舌道:“气死我了,梦里都没有东西吃,别说桓的时候了。”他
      做梦在“都会饭店”吃中饭,点了汉堡牛排和柠檬甜点,老等不来,就饿醒了。
      鸿渐道:“请你不要说了,说得我更饿了。你这小气家伙,梦里吃东西有我没有
      ?”辛楣笑道:“我来不及通知你,反正我没有吃到!现在把李梅亭烤熟了给你
      吃,你也不会嫌了罢。”鸿渐道:“李梅亭没有肉呀,我看你又白又胖,烤得火
      工到了,蘸甜面酱、椒盐——”辛楣笑里带呻吟:“饿的时不能笑,一笑肚子愈
      掣痛。好家伙!这饿像有牙齿似的从里面咬出来,啊呀呀——”鸿渐道:“愈躺
      愈受罪,我起来了。上街达一下,活动活动,可以忘掉饿。早晨街上清静,出去
      呼吸点新鲜空气。”辛楣道:“要不得!新鲜空气是开胃健脾的,你真是自讨苦
      吃。我省了气力还要上教育局呢。我劝你——”说着又笑得嚷痛——“你别上毛
      ,熬住了,留点东西维持肚子。”鸿渐出门前,辛楣问他要一大杯水了充实肚子
      ,仰天躺在床上,动也不动,一转侧身体里就有波涛汹涌的声音。鸿渐拿了些公
      账里的作钱,准备买带壳花生回来代替早餐,辛楣警告他不许打偏手偷吃。街上
      的市面,仿佛缩在被里的人面,还没露出来,卖花生的杂货铺也关着门。鸿渐走
      前几步,闻到一阵烤山薯的香味,鼻子渴极喝水似的吸着,饥饿立刻把肠胃加紧
      地抽。烤山薯这东西,本来像中国谚语里的私情男女,“偷着不如偷不着,”香
      味比滋味好;你闻的时候,觉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过尔尔。鸿渐看见一个
      烤山薯的摊子,想这比花生米好多了,早餐就买它罢。忽然注意有人正作成这个
      摊子的生意,衣服体态活像李梅亭;他细一瞧,不是他是谁,买了山薯脸对着墙
      壁在吃呢。鸿渐不好意思撞破他,忙向小弄里躲了。等他去后,鸿渐才买了些回
      去,进旅馆时,遮遮掩掩的深怕落在掌柜或伙计的势利眼里,给他们看破了寒窘
      ,催算账,赶搬场。辛楣见是烤山薯,大赞鸿渐的采办本领,鸿渐把适才的事告
      诉辛楣,辛楣道:“我知他没把钱全交出来。他慌慌张张地偷吃,别梗死了。烤
      山薯吃得快,就梗喉咙,而且滚热的,真亏他!”孙小姐李先生顾先生来了,都
      说:“咦!怎么找到这东西?妙得很!”
        顾先生跟着上教育局,说添个人,声势壮些。鸿渐也去,辛楣嫌他十几天不
      梳头剃胡子,脸像剌猥头发像准备母鸡在里面孵蛋,不许他去。近中午,孙小姐
      道:“他们还不回来,不知道有希望没有?”鸿渐道:“这时候不回来,我想也
      许事情妥了。假如干脆拒绝了,他们早会回来,教育局路又不远。”辛楣到旅馆
      ,喝了半壶水,喘口气,大骂那教育局长是糊涂鸡子儿,李顾也说“岂有此理”
      。原来那局长到局很迟,好容易来了,还不就见,接见时口风比装食品的洋铁罐
      还紧,不但不肯作保,并且怀疑他们是骗子,两个指头拈着李梅亭的片子仿佛是
      捡的垃圾,眼睛瞟着片子上的字说:“我是老上海,上海滩上什么玩意儿全懂,
      这种新闻学校都是挂空头招牌的——诸位不要误会,我是论个大概。‘国立三闾
      大学’?这名字生得很我从来没听见过。新立的?那我也该知道呀!”可怜他们
      这天饭都不敢多吃,吃的饭并不能使他们不饿,只滋养栽培了饿,使饿在他们身
      体里长存,而他们不至于饿死了不再饿。辛楣道:“这样下去,钱到手的时候,
      我们全死了,只能买棺材下殓了。”顾先生忽然眼睛一亮道:“你们两位路看见
      那‘妇女协会’没有?我看见的。我想女人心肠软,请孙小姐去走一趟,也许有
      点门路——这当然是不得已的下策。”孙小姐一诺无辞道:“我这时候就去。”
      辛楣满脸不好意思,望着孙小姐道:“这怎么行?你父亲把你交托给我的,我事
      做不好,怎么拖累你?”孙小姐道:“我一路上已经承赵先生照应——”辛楣不
      愿意听她感谢自己,忙说:“好,你试一试罢,希诅你运气比我们好。”孙小姐
      到妇女协会没碰见人,说明早再去。鸿渐应用心理学的知识,道:“再去碰见人
      也没有用。女人的性情最猜疑,最小气。叫女人去求女人,准碰钉子。”辛楣因
      为旅馆章程是三天一清账,发悉明天付不出钱,李先生豪爽地说:“假使明天还
      没有办法,而旅馆逼钱,我卖掉药得了。”明天孙小姐去了不到一个钟点,就带
      一个灰布装的女同志回来。在她房里叽叽咕咕了一会儿,孙小姐出来请辛楣等进
      去。那女同志正细看孙小姐的毕业文——上面有孙小姐戴方帽子的漂亮照相。孙
      小姐一一介绍了,李先生又送上片子。她肃然起敬,说她有个朋友在公路局做事
      ,可能帮些忙,她下半天来给回音。大家千恩万谢,又不敢留她吃饭,恭送出门
      时,孙小姐跟她手勾手,尤其亲热。吃那顿中饭的时候,孙小姐给她的旅伴们恭
      维得脸像东方初出的太阳。
        直到下行五点钟,那女同志影踪全无,大家又饿又急,问了孙小姐好几次,
      也问不出个道理。鸿渐觉得冥冥中有个预兆,这钱是拿不到的了,不干不脆地拖
      下去,有劲使不出来,仿佛要反转动弹簧门碰上似的无处用力。晚上八点钟,大
      家等得心都发霉,安定地绝望,索性不再悉了,准备睡觉。那女同志跟她的男朋
      友宛如诗人“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的妙句,忽然光顾,五个人欢喜得像遇
      见久别的情人,亲热得像狗迎接回家的主人。那男人大剌剌地坐了,第问句话,
      大家殷勤抢答,引得他把手一拦道:“一个人讲话够了。”他向孙小姐要了文凭
      ,细细把照相跟孙小姐本人认着,孙小姐徽徽疑心他不是对照相,是在鉴赏自己
      ,倒难为情起来。他又盘问赵辛楣一下,怪他们不带随身证明文件。他女朋友在
      旁说了些好话,他才态度和缓,说他并非猜疑很愿意交朋友,但不知用公路局名
      义铺保,是否有效,教他们先向银行问明白了,通知他再盖章。所以他们又多住
      了一天,多上了一次银行。那天晚上,大家睡熟了还觉得饿,仿佛饿宣告独立,
      具体化了,跟身子分开似的。
        两天后,他们到钱;旅馆与银行间这条路径,他们的鞋子也走熟得不必有脚
      而能自身来回了。银行里还交给他们一个高松年新拍来的电报,请他们放心到学
      校,长沙战事并无影响。汝天晚上,他们借酬谢和庆祝为名,请女同志和她朋友
      上馆子放量大吃一顿。顾先生三杯酒下肚,嘻开嘴,千金一笑地金牙灿烂,酒烘
      得发亮的脸探海灯似的向全桌照一周,道:“我们这位李先生离开上海的时候,
      曾经算过命,说有贵人扶持,一路逢凶化吉,果然碰见了你们两位,萍水相,做
      我们的保人,两位将来大富大贵,未可限量——赵先生,李先生,咱们五个人公
      敬他们两位一杯,孙小姐,你,你,你也喝一口。”孙小姐满以为“贵人”指的
      自己,早低着头,一阵红的消息在脸上透漏,后来听见这话全不相干,这红像暖
      天向玻璃上呵的气,没成晕就散了。那位女同志跟她的朋友虽然是民主国家的公
      民,知道民为贵的道理,可是受了这封建思想的恭维,也快乐得两张酒脸像怒放
      的红花。辛楣顽皮道:“要讲贵人,咱们孙小姐也是贵人,没有她——”李梅亭
      不等他说完,就敬孙小姐酒。鸿渐道:“我最惭愧了,这次我什么事都没有做,
      真是饭桶。”李梅亭道:“是呀!小方是真正的贵人,坐在诱馆里动也不动,我
      们替他跑腿。辛楣,咱们虽然一无结果,跑是跑得够苦的,啊?”当晚临睡,辛
      楣道:“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了。鸿渐,你看那位女同志长得真丑,喝了酒更
      吓得死人,居然也有男人爱她。”鸿渐道:“我知道她难看,可是因为她是我们
      的恩人,我不忍细看她。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除非他是坏人,你要惩
      罚他。”
        明天上午,他们到了界化陇,是江西和湖南的交界。江西公路车不开过去了
      ,他们该换坐中午开的湖南公路车。他们一路来坐车,到站从没有这样快的,不
      计较路走得少,反觉得净了半天,说休息一夜罢,今天不赶车了。这是片荒山冷
      僻之地,车站左右面公路背山,有七八家小店。他们投宿的里,厨房设在门口,
      前间白天的过客的餐堂,晚上是店主夫妇的洞房,后间隔为两间暗不见日、漏雨
      透风、夏暖冬凉、顺天应时的客房。店周围浓烈的尿屎气,仿佛这店是棵菜,客
      人有出肥料灌溉的义务。店主当街炒菜,只害得辛楣等 在房里大打喷嚏;鸿渐
      以为自己着了凉,李先生说:“谁在家里惦记我呢!”到后来才明白是给菜里的
      辣椒薰出来的。饭后,四个男人全睡午觉,孙小姐跟辛楣鸿渐同房,只说不困,
      坐在外间的竹躺椅里看书,也睡着了。他醒来头痛,身上冷,晚饭时吃不下东西
      。这是暮秋天气,山深日短,云雾里露出一线月亮,宛如一只挤着的近视眼睛。
      少顷,这月亮圆得什么都粘不上,轻盈得什么都压不住,从蓬松如絮的云堆下无
      牵挂地浮出来,原来还有一边没满,像被打耳光的脸肿着一边。孙小姐觉得胃里
      不舒服,提议踏月散步。大家沿公路走,满地枯草,不见树木,成片像样的黑影
      子也没有,夜的文饰遮掩全给月亮剥光了,不留体面。
        那一晚,山里的寒气把旅客们的睡眠冻得收缩,不够包裹整个身心,五人只
      支离零碎地睡到天明。照例辛楣和鸿渐一早溜出来,让孙小姐房里从容穿衣服。
      两回房拿手巾牙刷,看孙小姐还没起床,被蒙着头呻吟。他们忙问她身休有什么
      不服,她说头晕得身不敢转侧,眼不敢睁开。辛楣伸手按她前额道:“热度像没
      有。怕是累了,受了些凉。你放心好好休息一天,咱们三人明天走。”孙小姐嘴
      里说不必,作势抬头,又是倒下去,良久吐口气,请他们在她床前放个痰盂。鸿
      渐问店主要痰盂,店主说,这样大的地方还不够吐痰?要痰盂有什么用?半天找
      出来一个洗脚的破木盆。孙小姐向盆里直吐。吐完躺着。鸿渐出去要开水,辛楣
      说外间有太阳,并且竹躺椅的枕头高,睡着舒服些,教她试穿衣服,自己抱条被
      先替她在躺椅上铺好。孙小姐不肯让他们扶,垂头闭眼,摸着壁走到躺椅边颓然
      倒下。鸿渐把辛楣的橡皮热水袋冲满了,给她暖胃,问她要不要喝水。她喝了一
      口又吐出来,两人急了,想李梅亭带的药里也许有仁丹,隔门问他讨一包。李梅
      亭因为车到中午才开,正在床上懒着呢。他的药是带到学校去卖好价钱的,留着
      原封不动,准备十倍原价去卖给穷乡僻壤的学校医院。一包仁丹打开了不过吃几
      粒,可是封皮一拆,余下的便卖不了钱,又不好意思向孙小姐算账。虽然仁丹值
      钱无几,他以为孙小姐一路上对自己的态度也不够一包仁丹的交情;而不给她药
      呢,又显出自己小气。他在吉安的时候,三餐不全,担心自己害营养不足的病,
      偷打开了一瓶日本牌子的鱼肝油丸,第天一餐以后,吃三粒聊作滋补。鱼肝油丸
      当然比仁丹贵,但已打开的药瓶,好比嫁过的女人,减了市价。李先生披衣出房
      一问,知道是胃里受了冷,躺一下自然会好的,想鱼肝油丸吃下去没有关系,便
      说:“你们先用早点罢,我来服侍孙小姐吃药。”辛楣鸿渐都避嫌疑,不愿意李
      梅亭说他们冒他的功,真吃早点去了。李梅亭回房取一粒丸药,讨杯开水;孙小
      姐懒张眼,随他摆布咽了下去鸿渐吃完早点,去看孙小姐,只闻着一阵鱼腥,想
      她又吐了,怎会有这样怪味儿,正想问她,忽见她两颊全是湿的,一部分泪水从
      紧闭的眼梢里流过耳边,滴湿枕头。鸿渐慌得手足无措,仿佛无意中撞破了自己
      不该看的秘密,忙偷偷告诉辛楣。辛楣也想这种哭是不许给陌生人知道的,不敢
      向她问长问短。两人参考生平关于女人的全部学问,来解释她为什么哭。结果英
      雄所见略同,说她的哭大半由于心理的痛苦;女孩子千里辞家,半途生病,举目
      无亲,自然要哭。两人因为她哭得不敢出声,尤其可怜她,都说要待她好一点,
      轻轻走去看她。她像睡着了,脸上泪渍和灰尘,结成几道黑痕;幸亏年轻女人的
      眼泪还不是秋冬的雨点,不致把自己的脸摧毁得衰败,只像清明时节的梦雨,浸
      肿了地面,添了些泥。  从界化陇到邵阳这四五天里,他们的旅行顺溜像子,
      他们把新发现的真理挂在嘴上说:“钱是非有不可的。”邵阳到学校全是山路,
      得换坐轿子。他们公共汽车坐腻了,换新鲜坐轿子,喜欢得很。坐了一会,才知
      道比汽车更难受,脚趾先冻得痛,宁可下轿走一段再坐。一路上崎岖缭绕,走不
      尽的山和田,好像时间已经遗忘了这条路途。走了七十多里,时间仿佛把他们收
      回去了,山雾渐起,阴转为昏,昏凝为黑,黑得浓厚的一块,就是他们今晚投宿
      的小村子。进了火铺,轿夫和挑夫们生起火来,大家转着取暖,一面烧菜做饭。
      火铺里晚上不点灯,把一长片木柴烧着了一头,插在泥堆上,苗条的火焰摇摆伸
      缩,屋子里东西的影子跟着活了。辛楣等睡在一个统间里,没有床铺,只是五叠
      干草。他们倒宁可睡稻草,胜于旅馆里那些床,或像凹凸地图,或像肺病人的前
      胸。鸿渐倦极,迷迷糊糊要睡,心终放不平稳,睡四面聚近来,可是合不拢,仿
      佛两半窗帘要按缝了,忽然拉链梗住,还漏进一线外面的世界。好容易睡熟了,
      梦深处一个小声间带哭嚷道:“别压住我的红棉袄!别压住我的红棉袄!”鸿渐
      本能地身子滚开,意识跳跃似的清醒过来,头边一声叹息,轻微得只像被遏抑的
      情感偷偷在呼吸。他吓得汗毛直竖,黑暗里什么都瞧不见,想划根火柴,又怕真
      照见了什么东西,辛楣正打鼾,远处一条狗在叫。他定一定神,笑自己活见鬼,
      又神经松懈要睡,似乎有什么力量拒绝他睡,把他的身心撑起,撑起,不让他安
      顿下去,半睡半醒间(云爱)(云逮)地感醒的时候,一个人是轻松悬空的,一
      睡熟就沉重了。正挣扎着,他听邻近孙小姐呼吸颤促像欲哭不能,注意力警醒一
      集中,睡又消散了,这清清楚楚地一声吧息,仿佛工作完毕的叶口气,鸿渐头一
      侧,躲避那张叹气的嘴,喉舌都给恐怖干结住了,叫不出“谁呀”两字,只怕那
      张嘴会凑耳朵告诉自己他是谁,忙把被蒙着头,心跳得像胸膛里容不下。隔被听
      见辛楣睡觉中咬牙,这声音解除了他的恐怖,使他觉得回到人的世界,探出头来
      ,一件东西从他头边跑过,一阵老鼠叫。他划根火柴,那神经的火焰一跳就熄了
      ,但他已瞥见表上正是十二点钟。孙小姐给火光耀醒翻身,鸿渐问她是不是梦魇
      ,孙小姐告诉他,她构里像有一双小孩子的手推开她的身体,不许她睡。鸿渐也
      说了自己的印象,劝她不要害怕。
        早晨不到五点钟,轿夫们淘米煮饭。鸿渐和孙小姐两人下半夜都没有睡,也
      跟着起来,到屋外呼吸新鲜空气。才发现这屋背后全是坟,看来这屋就是铲平坟
      墓造的。火铺屋后不远矗立一个破门框子,屋身烧掉了,只剩这个进出口,两扇
      门也给人搬走了。鸿渐指着那些土馒头问:“孙小姐,你相信不相信有鬼?”孙
      小姐自从梦魇以后,跟鸿渐熟多了,笑说:“这话很难回答。有时候,我相信有
      鬼;有时候,我决不相信有鬼。譬如昨天晚上,我觉得鬼真可怕。可是这时候虽
      然四周围全是坟墓,我又觉得鬼绝对没有这东西了。”鸿渐道:“这意思很新鲜
      。鬼的存在的确有时间性的,好像春天有的花,到夏天就没有。”孙小姐道:“
      你说你听见的声音像小孩子的,我梦里的手也像是小孩子的,这太怪了。”鸿渐
      道:“也许我们睡的地方本来是小孩子的坟,你看这些坟都很小,不像是大人的
      。”孙小姐天真地问:“为什么鬼不长大的?小孩子死了几十年还是小孩子?”
      鸿渐道:“这就是生离死别比百年团聚好的地方,它能使人不老。不但鬼不会长
      大,不见了好久的朋友,在我们的心目里,还是当年的丰采,尽管我们自己已经
      老了——喂,辛楣。”辛楣呵呵大笑道:“你们两人一清早到这鬼窝里来谈些什
      么?”两人把昨天晚的事告诉他,他冷笑道:“你们两人真是魂梦相通,了不得
      !我一点没感觉什么;当然我是粗人,鬼不屑拜访的——轿夫说今天下午可以到
      学校了。”
        方鸿渐在轿子里想,今天到学校了,不知是什么样子。反正自己不存奢望。
      适才火铺屋后那个破门倒是好象征。好像个进口,背后藏着深宫大厦,引得人进
      去了,原来什么没有,一无可进的进口、一无可去的去处。“撇下一切希望罢,
      你们这些进来的人!”虽然这么说,按捺不下的好厅心和希冀像火炉上烧滚的水
      ,勃勃地掀动壶盖。只嫌轿子走得不爽气,宁可下了轿自己走。辛楣也给这理鼓
      动得在轿子里坐不定,下轿走着,说:“鸿渐,这次走路真添了不少经验。总算
      功德圆满,取经到了西天,至少以后跟李梅亭、顾尔谦胁肩谄笑的丑态,也真叫
      人吃不消。”
        鸿渐道:“我发现拍马屁跟恋爱一样,不容许有第三都冷眼旁观。咱们以后
      恭维人起来,得小心旁边没有其他的人。”
        辛楣道:“像咱们这种旅行,最试验得出一个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劳顿,最
      麻烦,叫人本相毕现的时候。经过长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讨厌的人,才可以结交作
      朋友——且慢,你听我说——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庆该先同旅行
      一个月,一个月舟车仆仆以后,双方还没有彼此看破,彼此厌恶,还没有吵嘴翻
      脸,还要维持原来的婚约,这种夫妇保证不会离婚。”
        “你这话为什么不跟曹元朗夫妇去讲?”
        “我这句话是专为你讲的,sonny。孙小姐经过这次旅行并不使你讨厌罢?”
      辛楣说着,回头望望孙小姐的轿子,转过脸来,呵呵大笑。
        “别胡闹。我问你,你经过这次旅行,对我的感想怎么样?觉得我讨厌不讨
      厌?”
        “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鸿渐想不到辛楣会这样干脆的回答,气得只好苦笑。兴致扫尽,静默地走了
      几步,向辛楣一挥手说:“我坐轿子去了。”上了轿子,闷闷不乐,不懂为什么
      说话坦白算是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