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游戏电影百度网盘:爱撒谎的孩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1 03:18:18

爱撒谎的孩子

今天有人央求我给他写一个关于“朋友”的故事。我给了他一个。他不满意的说,那是一对男同志的故事。他要给我另外一篇范文,一个漂亮的标本。被我拒绝了。我说够了,我知道怎么写一个故事。我心里有一个关于朋友的故事,永远只有那么一个。

      有两个女孩,一个叫加多,一个叫宽和。
      即便十年后,三十年后,人们都会从记忆里蹦出那个叫加多的女孩来,人们会津津乐道的谈到她。而宽和,人们也会想起来,在这样的提示后——就是那个永远和加多在一起的女孩。
      是的,她也被找出来了。她就是那个永远和加多在一起的女孩。
      她带着那种怯怯的旧旧的笑,被人们记起来了。

      她们生活在一个海边的小城。
      城市如此之小,所有的新闻流传到了这里都变成了旧的。在这里流传着最疯狂,最恐怖的故事:一个恶棍怎么用十六刀杀了自己的妻子并且把她一直放在冰箱里;一间叫做夕阳红的老人宾馆,曾经出售人肉包子。人们说,这个秘密是这样被撞破的:殡仪馆常年只有一个人看守,他是一个寂寞的哥哥。一天晚上,一个八岁的男孩被车撞死了,卡车压过了他漂亮的头。贫穷的父亲,只让孩子穿着他唯一的一件脏脏的橘红色毛衣就离开了。傍晚来临的时候,母亲哭泣着,拿所有的钱买了一套干净的童衫,那种孩子一直梦寐以求的带着三道蓝道道的运动衣。还有一双雪白的球鞋。这对可怜的父母,晚上来到了殡仪馆,要求给孩子换上。守夜人面色大变,无论如何不肯掀开小小的棺木。最终当然被掀开了,孩子赤身裸体,大腿上的肉已经被削净了。这个哥哥的弟弟在宾馆里做包子。

      那间宾馆始终没有关张。加多每天上学的时候都路过这里。她总是习惯冲里面看看,并没有乌黑的邪气。甚至殡仪馆也没有。宽和的家离殡仪馆不远。高高的苇草后面掩隐着高高的檐角。像一栋香火茂盛的庙宇。当然,旁边的沟渠里也并没有传说中被一床破席子一包就丢在这里喂野狗的死孩子。

      现实就是如此乏味。这个小城实在沉闷。小城的冬天太长,足足有五个月,而夏天又热得响亮,白得耀眼。沉闷到人们如此喜爱这些疯狂的故事,永远如此。

      小城市里只有一个很破旧的图书馆,底层的大厅出租给了录象厅。门前的小黑板上,永远写着“香艳香港片,冲破极限”的字样,里面的棉布帘子经常不盖好--简直是故意的。就能听到里头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小城的电影院也萧条了很多年。小城太偏僻了,任何新片的拷贝辗转到这里,也早已下了档期。因为电影院的银幕是旧的,设备也是旧的,即便是新电影放映起来,也总是有透明的白道道像闪电一样残破的划开画面,杂音兹兹做响,那些熟悉的老配音演员的声音,带着懒洋洋的优雅,总也使电影洋溢着十几二十年前的陈旧味道。永远如此。
      电影院前,招徕孩童的机器洋马,就像老迈的手脚一般,上上下下的晃动。音乐如出一辙,从不更换。绿的红的油漆都剥落了。这些老马啊,她们都骑过,格格的笑着,投进一毛两毛的硬币。直到加多和宽和,谁也无法坐进去了。马儿们仍旧在奔跑着。巨大的爆米花机里,玉米粒像巨大的雪花一样翻腾。奶油味甜得腻人。

      只有一年。小城的电影院风光了短暂的一阵。上任了一个疯狂的经理。也只有这样的小城才总是发生疯狂的事。他租赁了一辆花车,电子花车,上面挂满了灯泡,一闪一闪的灯泡。在花车的四壁,他叫电影院里常年闲散的画海报的美工,给画上刺激的宣传画。效果是惊人的。裸露的长长的大腿,三点式的泳衣,不知哪部外国电影的女主角,以熟悉的姿势放荡的躺着,笑着,脚上一双猩红的高跟鞋。上面写着:“今晚放映,喷血惊艳!一具美貌的女尸被发现在浴缸里,情杀?仇杀?为钱?为色?……”
      花车配以大喇叭,在城市里招摇而过。
      加多和宽和就站在拥挤的人群里。加多努力想站高一点儿,好看清楚花车上宣传的最后的一句话。但是她永远也看不到了。数不清的农民工拥挤进了电影院。那种盛况,就只出现了一次。此后,电影院就永远的萧条,沉寂了。

      每天放学,加多和宽和都会骑车路过电影院前。一张不算太大的海报,手写的,蓝色的字,墨汁往往脏脏的流滴下来。有一次,放的电影叫做《我爱法拉利》。加多就高声大喊:“我也爱法拉利!”
      是的,她就是这种女孩。

      夏日的晚上往往暴雨如瀑。加多和宽和穿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去看电影。加多一个夏天都偷偷的穿着一条妈妈不要了的裙子。绿色的,正确的说,是茶绿色的,带有不惹人厌烦的棕黄色。上面全是栀子花。应该是栀子花。雪白的花。大大的裙摆,极度招摇。加多穿了这样的裙子来看电影。她永远穿着一双有钱的姐姐不要了的鞋子。那是一双棕色的凉鞋,只有三条皮带横过脚面,用绳子绑在脚踝上。那是她一生中最最钟爱的一双鞋。直到鞋底断了又断,修了又修,才被她丢到农村的田地里。她把那双鞋子留在了北方的田地里。

      宽和,永远穿短裤。牛仔短裤,西装短裤。露出膝盖上她骑车太快,摔得常好常新的疤。她永远是短发。她一个夏天总是反复穿着一两件纯棉的t恤,质地优良。其中有一件,被加多偷来,一直保留着。那件已经洗得泛白的短袖衫,有细密的蓝格纹,有蔚蓝的领子。那件衣服总是被加多拿出来穿。那么,那么旧了,她还总是在穿。洗了多少遍了,加多总相信上面还有宽和的味道。她也真的总能闻到宽和的味道。她总喜欢凑在上面闻。

      宽和永远汗津津的。十二岁的夏天,她从游泳池中走出来,滑倒在地,磕掉了她的一颗门牙。好几年,她总是缺一颗门牙的笑,非常憨真。后来戴过一副假牙。很贵。加多总是在帮她找假牙。试穿裤子的店铺。吃过零嘴的小摊子。宽和快哭出来了。假牙最后总是被加多找到。后来镶了一颗牙齿,因为没有牙神经,总是比其他的牙齿黯淡。看起来非常凄惨。又开始换了一颗更加好的,却十分雪白,又映衬得其他牙齿黄黄的了。

      不管牙齿黄或者白,假或者真,有或者没有。加多都是那么喜欢宽和的笑容。宽和笑起来仰着头,厚厚的嘴唇咧开,眼睛眯成一条缝,那是卡通片里的企鹅才会有的笑容!嫩黄的扁扁的宽嘴,一直咧到嘴根,扑腾着小翅膀,一边扭动着雪白的身体。就是那么可爱的笑容。

      电影院里下着雨。宽和为加多撑着伞。宽和在十五岁就长到了一六八公分。她比大多数男生还高大,强壮。她有一个魁梧的肩膀。她的臂力也很好,她能独自扛起她的二六大车,每日穿过荒弃的铁路。

      电影院里到处都是积水,电影院外积水更多。她们要涉过齐小腿的深水,走进电影院。无数的蚊子。一整晚的电影都伴随着劈里啪啦打蚊子的声音。加多和宽和都记得,永远记得,生命中最初,一起看过的那些电影。几乎都是美国的。那些美丽的人在恋爱,在死,在冒险。她们也在恋爱,在死,在冒险。宽和跟加多讲了太多电影画报上看到过的故事。以至于,加多弄不清楚:那些电影,究竟是自己看过的?还是宽和讲过的?

      宽和讲过的电影,加多记得最清楚的一个电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一出生就被包在一个巨大的薄膜里,与世隔离。因为他的免疫力实在太弱了,外头的随便一点细菌,都会致他于死地。这个孩子不用上学,他当然也没有朋友。经常会有人来看他,但是都是把他当作一个怪物,好奇的来参观他。只有一个女孩并不。女孩总是对他轻声细语。女孩甚至也对他微笑。于是,他也学习着对这个女孩笑。然后他看见了围观的一个小孩,输给女孩一块糖果。女孩说:“我赢了,怪物笑了。”

      加多为这个故事难过了很久。

      宽和喜欢坐在第一排。她们俩永远都坐在第一排。这样她们就总是觉得,电影是为她们单独放映的。没有宽和在的时候,加多独自一人看电影。她第一次发现,坐在第一排看电影是需要仰着脖子的!那么吃力。并且孤独。原来一个人坐在第一排,是像个傻逼的孤独。帝王的感受没有了。

      加多常常觉得,自己需要宽和,比宽和需要自己多。

      加多总是在疯狂的说话。她的话总是那么那么的多。她需要表达的东西总是太多太多。她是那种从一开始就让人觉得内心有一个宇宙的孩子。她是妄想自己会著名,然后,她也总能使周围的人都相信。她太忙了。即使安静的坐着,她也从来不让自己休息。她内心安装了一台感情的辐射器,外界的风吹落了一片树叶,转换到她心里都能发出风暴的巨响。在热辣辣的阳光下,在黑夜中,她总是在跑着,充满计划,充满感情。她担负了太多太多的事。总是心事重重。重得受不了的时候,她就会哭。她紧紧的抱着自己,咬着自己的腿,眼泪流到了脸上。宽和常常能看见加多哭。她的眼泪,总是两颗同时滚出眼眶,那么精确。宽和从来不劝阻加多。她知道,如果不哭出来,她就会更加苦闷。

      加多喜欢撒谎。
      她随时随地都在撒谎。
      这能让她觉得自己不平凡。她渴望神奇。谎言太美了。加多喜欢童话,一直喜欢。她说,童话总能变成真实,而所谓的真实,永远都只是童话。她觉得谎言是一件羽衣,随时披上都能让她飞起。她跟游客说,她也是游客。她的父母在附近的饭店里等她。她装模作样的问路。她跟卖挂毯的女人说,她是学习美术的学生,她家里挂满了阿拉伯的挂毯,每一块都比这一块更昂贵。在宾馆前等待宽和的半个钟头内,宾馆里走出的男人以为她是年幼的站街女郎,她甚至也跟别人说是。就在他们谈价钱的时候,宽和出现了。宽和拉了加多就走。一路上,加多都在疯狂的笑,而宽和一言不发,默默走路。她最生气,最生气的时候就不说话。把她发灰的嘴唇闭得紧紧的。加多就会软软的讨饶。这个世界上,她只恳求她一个人的原谅。

      加多跟老师说,她的父母一直在闹离婚。他们彻夜的争吵使她无法复习功课。事实上,她老实而本分的父母,从来也没有离婚的念头。

      加多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除了宽和,她没有其他的朋友。她只和承认比她弱的人交往。她一定要盛气凌人的让别人臣服于她的才华。只有宽和,从来不计较。她一定是一开始就承认了加多,但从来也没有否认她自己。

      在很多个晚上,加多哭着来找宽和。她穿着白衣服,披着长头发,没有跟任何人招呼,甚至也没有敲门。丢了车或者书包。加多每年都会丢光当年的教科书和书包。她总是在丢车。宽和看见她的时候,她总是非常无辜。
      我又把书包丢了。老师说,你怎么不把自己也丢了呢?可是我又把书包丢了。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

      她们俩蹲在冬天的楼梯口的水泥台子上想办法。楼上的姐姐这个冬天恋爱了,和一个异常高大的男生。两个人总是在楼梯口接吻,也不避人。加多跟宽和说,她有一个秘密的恋人。在冬天被老师逼迫得一圈一圈长跑,要跑到延安去的时候,加多喘着气神秘地说。她把这个当作一个秘密,郑重的告诉宽和,并且要求宽和一定要保密。
      这个人叫做韩彻。他染着金头发。他脑子非常的聪明,自己靠打游戏就弄懂了日语和英语。他打同一个游戏过全关,从来不超过三次。他总是笑得坏坏的。他在家里等加多的到来。加多在他的沙发上读书,复杂的哲学书,他在角落里打游戏。冬天的晚上,下雪了,珍贵的白雪,天空是暗暗的玫瑰红。
      我已经不是处女了。加多非常认真,非常认真的告诉宽和。她甚至哭了。

      宽和有一个非常大的优点,大概就是这个优点,使她和加多一直在一起。
      那就是她从来不大惊小怪。
      别人觉得加多古怪的地方,她一概泰然处之。她自己是一个从来不特立独行的人。在上学的时候,从来没有逃过课,上课从来没有看过课外书,她从来不落一次的作业,考试没有抄过一次书。
      她是用电影的逻辑来理解加多的。
      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生来就是会活得像一部好莱坞电影。她只需要观看,理解,相信,鼓掌就可以了。加多从来不知道,也永远不知道:宽和知道她的那些谎言。她知道那都是假的,但是她宁可相信。她总是相信着她的谎话,从不拆穿。加多是一个在大声的自言自语的人。如果她大声的告诉她,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没有保护膜的世界,她该如何面对?她会觉得自己做了坏事,混杂着羞愧和悲伤,把自己的声音埋藏起来。

      没有什么糖果,能让宽和背叛,出卖和伤害加多。
      很多时候,加多说得忘形,很多谎言自相矛盾,漏洞百出。宽和也仅仅是温和的替她圆过去,周全的圆过去。我们怎么能要求一部好莱坞电影真实呢?
      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加多的声音又响亮起来了。她的身子前倾,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闪闪发亮,手握得紧紧的,浑身僵硬。她说的所有所有话,都是动听的。宽和知道,在这样的诉说之后,加多会瘫倒在她的床上,软弱无力的躺在那里。

      她们不在一起的假期,加多疯狂的给宽和写信。宽和知道,那些写给她的信,与其说写给她,不如说写给加多自己。她需要疯狂的倾诉,无至尽的倾诉。在寒冷的冬天的夜晚,加多给她写信,披着小棉袄,双脚冻得冰凉。因为手冻硬了,起初的半页纸总是写得歪歪扭扭。在夏天,加多给她写信。加多帮忙看妹妹,妹妹的橘子汁打湿了信纸,加多为此道了很多歉。她是一个粗粗啦啦的完美主义者。加多甚至召集了所有宽和的朋友,每个人给宽和写一句话。加多用她拙劣的画技画四格漫画。内容是她想念宽和。
      宽和往往还没有抵达去处,加多的信已经在那里等她了。
      在还没有尝得男人甜头的生涯里,加多对宽和的眷恋,狂热得一如初恋。

      加多总是在惹麻烦。宽和总是在替她解决那些麻烦。
      包括冬天黑夜里丢失的书包。
      怎么办呢?
      宽和想了一个主意。她从车库里拿来扳手,把加多自行车后坐上用来放书包的筐子弄弄松。她把那些铜丝一个一个拧开。她精心为加多设计了一条回家的路线。
      “明珠大酒店门口的那条路不是在修吗?你就说晚上从那里骑车回家,颠得很厉害。路又黑,没有灯,骑得很快,不敢回头看。骑出去很远,才发现书包已经丢了。”
      宽和故作聪明的说。
      随后,她发现计划有一个漏洞:明明被加多的爸爸装得很牢靠的筐子,怎么可能一夜就松脱了呢?还是松掉几个铜丝,比较可信。
      宽和喜欢踮脚走路。她跑步的时候也总是一垫一垫的。于是她的短发,就一冲一冲的飞扬起来。她跑着去把那些丢掉的铜丝找回来,再陆续的装回到加多的自行车上。
      加多看着她的朋友远远的一垫一垫的跑着过来。她哭了。

      加多真的在恋爱了。
      她有一种伟大的天赋:总是该死的爱错人。
      她像所有自恋的女生一样,该死的喜欢单恋,并且总是看上烂人。
      她喜欢上的家伙,是留级来的男生。很高大,很瘦。头发卷卷的,像一只猴子,古怪的猴子。除了加多,没有一个人觉得他帅。据说他是替朋友顶罪才留级的。这个传说使他变成了孤胆英雄。
      加多第一次看到这个男生是在一个中午。她把车停到教室后面的车棚里去。男生坐在高高的葡萄架子上抽烟。一径的旁若无人。阳光就从他的头顶倾泻下来。黑黑的,看不清楚他的面孔。
      加多站在葡萄架子下面,发疯的觉得自己爱上了他。

      加多还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说起韩彻。宽和知道,韩彻其实就是这个男生。韩彻不存在,或者说存在于加多的童话中,这个男生填补了这个空白,领到了这个头衔。宽和在替加多出主意。男生感冒的时候,偷偷送一盒药给他吧,夹上一张纸条。加多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教室里充满了数千种细微的声响,她偏偏总能听到他的咳嗽。

      药被送还给加多。
      男生说:“你不知道我爸爸是开药厂的吗?”
      听起来很像吹牛。
      事实上居然真的是。

      加多坐在教室第一排。男生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他们被分在同一个组。每隔一个月,老师要求全班更换坐位:全班向后转,第一排和最后一排掉换了坐位。
      加多于是用到男生的那张课桌。
      她爱惜的抚摸着课桌,一点一点辨认男孩留下的所有痕迹。篮球队的名称,nike的标志。名车的标志。如果男生也以同样的仔细来发现那张加多的课桌,就会发现在课桌的背面写着他的名字。
      但是,男生从来不擦洗课桌。他永远没有机会把课桌翻转过来放在地上。所以,他永远也不会发现这个秘密。

      男生像所有高大的男生一样喜欢打篮球。加多总是去看他打篮球。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神秘的默契——加多如此相信。否则,为什么,每当男生从教室的最后一排偷偷溜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察觉,加多不必回头,就能感觉到呢?
      她以各种借口从教室里溜走,逃往他的世界。

      他独自一人在打篮球。
      加多独自一人在看他打篮球。
      即使这样,加多就满足了。

      加多和宽和也时常争吵。总是加多无理取闹开始,以加多低头认错告终。她们最激烈的是一次争吵是在考试的前一天。打扫完考场,老师布置完最后的作业,大家拍拍打打的准备回家。考试很重要,决定她们升到哪所高中去。宽和准备回家再看看书,她天资鲁钝,很多东西要一背再背才能记得清楚。加多却坚持要她和她一起,去看那个男生打球。
      宽和容忍了加多了无数次,除了这一次。
      宽和参与了加多所有疯狂的念头,除了这一回。
      宽和知道没有事,加多只会短暂的赌气,她一定还会来找她。因为她是她永恒的倾诉。

      果然,考试结束之后,加多笑嘻嘻的来了。学校包场看电影。那是她们一起看的最后一场电影。学校不知哪根神经不对,居然包了一场叫做《激情交叉点》的电影,充满了做爱的镜头。漆黑的电影院里,青春期的男生们如疯如狂。他们大叫着脱掉上衣,通通丢到空中去。女生们大多羞怯的提前退场,满脸通红的低声叫堵在路口的男生让路。只有加多和宽和,仍旧固执的坐在第一排,文风不动。她们看了很多法国电影,比这还出格得多。男生们号叫着,狂笑着冲向第一排,他们围着她们俩闹。加多拉着宽和,像小圣女一样面色严肃,不屑一顾。宽和感觉出加多的手掌湿湿的有汗。

      明天就是暑假了。加多拉着宽和走到空无一人的操场。篮球架都闲置着。加多指着其中一个说:“韩彻喜欢用这个!”宽和点头,表示知道了。加多牵着两个电影院外买的银色气球。她穿了一条短短的裙子,白色的衬衫。晒得红红的腿,在水泥地上蹦达。她假装运着手里的气球,一个跳跃,当然离篮板还有十万八千里,加多笑了。

      加多一边把气球拴在篮球架上,一边笑着回头跟宽和说:“他暑假里一定会来打篮球的。他看到气球,就会知道是我系的。”
      宽和心里想未必,但是她还是点了点头。

      在这个夜里,宽和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了加多的电话。加多总是习惯在深夜给她打电话。加多说得颠三倒四,莫名其妙。宽和觉得有点奇怪:加多的表述总是非常清楚的。听到最后,宽和终于听明白了:加多在说她即将和韩彻一起去海边的事。韩彻邀请加多和他一起去海边玩耍。加多非常激动。宽和甚至可以看到她的鼻子尖一定在冒汗。

      海边,礁石。破碎的泡沫。白色的海浪。这里的海离城区只有三十分钟。温和,宁静的海。加多在描述即将发生的:深夜一起放焰火,傍晚时在海边的小店吃海鲜,清晨一起看的日出,一起坐公车回家。太劳累了,就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宽和以为这仍旧只是一场电影而已,只存在于加多口里,脑海里,盛大虚拟的电影而已。宽和太困了,考试才结束,她非常疲惫。说着说着,宽和都不知道加多什么时候挂上了电话,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很多年后,宽和上一节关于诗歌的课。她上大学时,不顾所有人的劝阻,出人意料的选择了文学。她觉得,这是加多会喜欢的科目。在课堂上,班级里一位狂狷又颓废的男生,不知为何说起了天才。
      “吓!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天才存在!即便是天才,一定也是疯子,骗子,或者傻子罢了!因为天才是无法生存的,他们只能存在于真空里……”
      才子很以为自己说得精彩。
      宽和却第一次在教室里掀翻了课桌。她完全没有文学的天分,一贯发言不吭声,是班级里成绩最差的学生。
      她用尽全身力气击打着课桌,却一点也不觉得疼痛,她只是麻木了。
      她大声的嘶喊着:“你怎么知道没有天才存在?我就见过真正的天才!我见过,我见过??”
      在所有人惊噩的眼光中,她冲出了教室,冲上了顶楼的天台。

      为什么,她只有那一次,没有听出加多谎言的漏洞呢?
      为什么,她没有听出那声音中真实的狂热呢?
      她为什么没有听出真相:真的,那个男生邀请了加多去海边呢?
      她竟然以为加多只是撒了另外一个谎言而已。她为她圆了无数的谎言,除了这一个。她为她收拾了所有的烂摊子,除了这一回。
      那个男上把加多叫到了海边的一个小岛上,礁石的背面。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另外两个男生。三个男生把加多拖到了礁石的背面。
      和所有小城疯狂又沉闷的故事同一个结局:加多没有回来。

      宽和听到学校的大喇叭,就在她耳边,放出了巨大的音乐。这是加多会喜欢的音乐。就像一个孩子在奔跑,在自由又艰难的奔跑。最最悲伤,最最快乐的奔跑。宽和看见加多就站在她的面前。加多牵着两只银色的气球,就站在天台的边缘,站在空气里,站在漂浮的破碎的白色泡沫中。
      加多牵着气球,无忧无虑的微笑着,她说:“宽和,你看到气球了没有?看到了就知道,那是我为你系的。”
      宽和轰然躺倒在顶楼的天台上。她感觉自己的眼泪,热热的麻麻的又流了出来。
      六年了,她已经长成了一个成熟的女孩。而她的加多,永远十五岁,永恒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