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粉金刚电影无删减:初绽的诗篇 张晓风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5 22:07:10

初绽的诗篇

    白莲花二月的冷雨浇湿了一街的路灯,诗诗。生与死,光和暗,爱和苦,原来都这般接近。

    而诗诗,这一刻,在待产室里,我感到孤独,我和你,在我们各人的世界里孤独,并且受苦。诗诗,所有的安慰,所有怜惜的目光为什么都那么不切实际?谁会了解那种疼痛,那种曲扭了我的身体,击碎了我的灵魂的疼痛,我挣扎,徒然无益的哭泣,诗诗,生命是什么呢?是崩裂自伤痕的一种再生吗?雨在窗外,沉沉的冬夜在窗外,古老的炮仗在窗外,世界又宁谧又美丽,而我,诗诗,何处是我的方向?如果我死,这将是我躺过的最后一张床,洁白的,隔在待产室幔后的床。我留我的爱给你,爱是我的名字,爱是我的写真。有一天,当你走过蔓草荒烟,我便在那里向你轻声呼喊——以风声,以水响。

    诗诗,黎明为什这样遥远,我的骨骼在山崩,我的血液在倒流,我的筋络像被灼般地纠起,而诗诗,你在哪里?他们推我入产房,诗诗,人间有比这更孤绝的地方吗?那只手被隔在门外——那终夜握着我的手,那多年前在月光下握着我的手。他的目光,他的祈祷,他的爱,都被关在外面,而我,独自步向不可测的命运。
所有的脸退去,所有的往事像一只弃置的牧笛。室中间,一盏大灯俯向我仰起的脸,像一朵倒生的莲花,在虚无中燃烧着千层洁白。花是真,花是幻,花是一切,诗诗。

    今夜太长,我已疲倦,疲于挣扎,我只想嗅嗅那朵白莲花,嗅嗅那亘古不散的幽香。

    花是你,花是我,花是我们永恒的爱情,诗诗。

四月的迷迭香似乎是四月,似乎是原野,似乎是蝶翅乱扑的花之谷。

    “呼吸,深深的呼吸吧!从遥远的地方,有那样温柔的声音传来。

    我在何处,诗诗,疼痛渐远,我听见金属的碰撞声,我闻着那样沁人的香息。你在何处,诗诗。

    “用力!已经看见头了!用力!诗诗,我是星辰,在崩裂中涣散。而你,诗诗,你是一颗全新的星,新而亮,你的光将照彻今夜。

    诗诗,我望着自己,因汗和血而潮湿的自己,忽然感到十字架并不可怕,髑髅地并不可怕,荆棘冠冕并不可怕,孤绝并不可怕——如果有对象可以爱,如果有生命可为之奉献,如果有理想可前去流血。

    “呼吸,深深的呼吸。何等的迷迭香,诗诗,我就浮在那样的花香里,浮在那样无所惧的爱里。

    早晨已经来,万象寂然,宇宙重新回到太古,混涸而空虚,只有迷迭香,沁人如醉的迷迭香,诗诗,你在那里?我仍清楚地感到手术刀的宰割,我仍能感到温热的血在流,血,以及泪。

    我仍感觉到我苦苦的等待。
诗诗,可是我为什么哭泣,为什么我老想着要挽回什么。

    世上有什么角色比母亲更孤单,诗诗,她们是注定要哭泣的,诗诗,容我牵你的手,让我们尽可能地接近。而当你飞翔时,容我站在较高的山头上,去为你担心每一片过往的云。

    他们为什么不给我看你的脸,我疲惫地沉默着。但忽然,我听见你的哭。

    那是一首诗,诗诗。这是一种怎样的和谐呢?啼哭,却充满欢欣,你像你的父亲,有着美好的tenor嗓子,我一听就知道。而诗诗,我的年幼的歌手,什么是你的主题呢?一些赞美?一些感谢?一些敬畏?一些迷惘?但不管如何,它们感动了我,那样简单的旋律。诗诗,让你的歌持续,持续在生命的死寂中。诗诗,我们不常听到流泉,我们不常听到松风,我们不常有伯牙,不常有华格纳,但我们永远有婴孩。有婴孩的地方便有音乐,神秘而美丽,像传抄自重重叠叠的天外。

    诗诗,歌手,愿你的生命是一只庄严的歌,有声,或者无声,去充满人心的溪谷。

    丁大夫和画丁大夫来自很远的地方,诗诗,很远很远的爱尔兰,你不曾知道他,他不曾知道你。当他还是一个吹着风笛的小男孩,他何尝知道半个世纪以后,他将为一个黑发黑睛的孩子引渡?诗诗,是一双怎样的手安排他成为你所见到的第一张脸孔?他有多么好看的金发和金眉,他和善的眼神和红扑扑的婴儿般的脸颊使人觉得他永远都在笑。

    当去年初夏,他从化验室中走出来,对我说恭喜你的时候,我真想吻他的手。他明亮的浅棕色的眼睛里充满了了解和美善,诗诗,让我们爱他

而今天早晨,他以箝子箝你巨大的头颅,诗诗,于是你就被带进世界。当一切结束,终夜不曾好睡的他舒了一口气。有人在为我换干净的褥单,他忽然说:看啊,我可以到巴黎去,我画得比他们好。满室的护士都笑了,我也笑,忽然,我才发现我疲倦得有多么厉害。

    他们把那幅画拿走了,那幅以我的血我的爱绘成的画,诗诗,那是你所见的第一幅画,生和死都在其上,诗诗,此外不复有画。

    推车,甜蜜的推车,产房外有忙碌的长廊,长廊外有既忧苦又欢悦的世界,诗诗。

    丁大夫来到我的床边,和你愣然的父亲握手。让我们来祈祷。他说,合上他厚而大的巴掌——那是医治者的掌,也是祈祷者的掌,我不知道我更爱他的那一种掌。

    “上帝,我们感谢你,因为你在地上造了一个新的人,保守他,使他正直,帮助他,使他有用。

    诗诗,那时,我哭了。诗诗,廿七年过去,直到今晨,我才忽然发现,什么是人,我才了解,什么是生存,我才彻悟,什么是上帝。

    诗诗,让我们爱他,爱你生命中第一张脸,爱所有的脸——可爱的,以及不可爱的,圣洁的,以及有罪的,欢愉的,以及悲哀的。直受到生命的末端,爱你黑瞳中最后的脸。

    诗诗。

    红樱无端的,我梦见夹道的红樱。

    梦中的樱树多么高,多么艳,我的梦遂像史诗中的特洛城,整个地被燃着了,我几乎可以听见火焰的劈啪声。

    而诗诗,我骑一辆跑车,在山路上曲折而前。我觉得我在飞。

    于是,我醒来,我仍躺在医院白得出奇的被褥上。那些樱花呢?那些整个春季里真正只能红上三、五天的樱瓣呢?因此就想起那些山水,那些花鸟,那些隔在病室之外世界。诗诗,我曾狂热地爱过那一切,但现在,我却被禁锢,每天等待四小时一次的会面,等待你红于樱的小脸。

当你偶然微笑,我的心竟觉得容不下那么多的喜悦,所谓母亲,竟是那么卑微的一个角色。

    但为什么,当我自一个奇特的梦中醒来,我竟感到悲哀。春花的世界似乎离我渐远了,那种悠然的岁月也向我挥手作别。而今而后,我只能生活在你的世界里,守着你的摇篮,等待你的学步,直到你走出我的视线。

    我闭上眼睛,想再梦一次樱树——那些长在野外,临水自红的樱树,但它们竟不肯再来了。

    想起十六岁那年,站在女子中学的花园里所感到的眩晕。那年春天,波斯菊开得特别放浪,我站在花园中间,四望皆花,真怕自己会被那些美所击昏。

    而今,诗诗,青春的梦幻渐渺,余下唯一比真实更真实,此美善更美善的,那就是你。

    但诗诗,你是什么呢?是我多梦的生命中最后的一梦吗?祝福那些仍眩晕在花海中的少年,我也许并不羡慕他们。但为什么?诗诗,我感到悲哀,在白贝壳般的病房中,在红樱亮得人眼花的梦后。

    在静夜里你洞悉一切,诗诗,虽然言语于你仍陌生。而此刻,当你熟睡如谷中无风处的小松,让我的声晋轻掠过你的梦。如果有人授我以国君之荣,诗诗,我会退避,我自知并非治世之才。如果有人加我以学者之尊,我会拒绝,诗诗,我自知并非渊博之士。

    但有一天,我被封为母亲,那荣于国君尊于学者的地位,而我竟接受。诗诗。因此当你的生命在我的腹中被证实,我便惶然,如同我所孕育的不止是一个婴儿,而是一个宇宙。

    世上有何其多的女子,敢于自卑一个母亲的位分,这令我惊奇,诗诗。

我曾努力于做一个好的孩子,一个好的学生,一个好的教师,一个好的人。但此刻,我知道,我最大的荣誉将是一个好的母亲。当你的笑意,在深夜秘密的梦中展现,我就感到自己被加冕。而当你哭,闪闪的泪光竟使东方神话中的珠宝全为之失色。当你的小膀臂如萝藤般缠绕着我,每一个日子都是神圣的母亲节。

    当你晶然的小眼望着我,遍地都开着五月的康乃馨。因此,如果我曾给你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给我的令我惊奇,令我欢悦,令我感戴。想像中,如果有一天你已长大,大到我们必须陌生,必须误解,那将是怎样的悲哀。故此,我们将尽力去了解你,认识你,如同岩滩之于大海。我愿长年地守望你,熟悉你的潮汐变幻,了解你的每一拍波涛。我将尝试着同时去爱你那忧郁沉静的蓝和纯洁明亮的白——甚至风雨之夕的灰浊。

    如果我的爱于你成为一种压力,如果我的态度过于笨拙,那么,请你原谅我,诗诗,我曾诚实地期望为你作最大的给付,我曾幻想你是世间最幸福的孩童。如果我没有成功,你也足以自豪。

    我从不认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如果让全能者来裁判,婴儿永远纯洁于成人。如果我们之间有一人应向另一人学习,那便是我。帮助我,孩子,让我自你学习人间的至善。我永不会要求你顺承我,或者顺承传统,除了造物者自己,大地上并没有值得你顶礼膜拜的金科玉律。世间如果有真理,那真理自在你的心中。

    若我有所祈求,若我有所渴望,那便是愿你容许我更多爱你,并容许我向你支取更多的爱。

在这无风的静夜里,愿我的语言环绕你,如同远远近近的小山。

    如果你是天使如果你是天使,诗诗,我怎能想像如果你是天使。

    若是那样,你便不会在夜静时啼哭,用那样无助的声音向我说明你的需要,我便不会在寒冷的冬夜里披衣而起,我便无法享受拥你在我的双臂中,眼见你满足地重新进入酣睡的快乐。

    如果你是天使,诗诗,你便不会在饥饿时转动你的颈子,噘着小嘴急急地四下索乳。诗诗,你永不知道你那小小的动作怎样感动着我的心。

    如果你是天使,在每个宁馨的午觉后,你便不会悄无声息地爬上我的大床,攀着我的脖子,吻我的脸颊,并且咬我的鼻子,弄得我满脸唾津,而诗诗,我是爱这一切的。

    如果你是天使,你不会钻在桌子底下,你便不会弄得满手污黑,你便不会把墨水涂得一脸,你便不会神通广大的把不知何处弄到的油漆抹得一身,但,诗诗,每当你这样做时,你就比平常可爱一千倍。如果你是天使,你便不会扶着墙跌跌撞撞地学走路,我便无缘欣赏倒退着逗你前行的乐趣。而你,诗诗,每当你能够多走几步,你便笑倒在地,你那毫无顾忌的大笑,震得人耳麻,天使不会这些,不是吗?并且,诗诗,天使怎会有属于你的好奇,天使怎会蹾在地下看一只细小的黑蚁,天使怎会在春天的夜晚讶然地用白胖的小手,指着满天的星月,天使又怎会没头没脑地去追赶一只笨拙的鸭子,天使怎会热心地模仿邻家的狗吠,并且学得那么酷似。当你做壤事的时候,当你伸手去拿一本被禁止的书,当你蹑着脚走近花缽,你那四下溜目的神色又多么令人绝倒,天使从来不做坏事,天使温驯的双目中永不会闪过你做坏事时那种可爱的贼亮,因此,天使远比你逊色。

而每天早晨,当我拿起手提包,你便急急地跑过来抱住我的双腿,你哭喊、你撕抓,作无益的挽留——你不会如此的,如果你是天使——但我宁可你如此,虽然那是极伤感的时刻,但当我走在小巷里,你那没有掩饰的爱便使我哽咽而喜悦。

    如果你是天使,诗诗,我便不会听到那样至美的学话的呀呀,我不会因听到简单的“爸爸”“妈妈”而泫然,我不会因你说了串无意义的音符便给你那么多亲吻,我也不会因你在“爸妈”之外?第一个会说的字是“灯”便肯定灯是世间最美丽的东西。

    如果你是天使,你决不会唱那样难听的歌,你也不会把小钢琴敲得那么刺耳,不会撕坏刚买的图画书,不会扯破新买的衣服,不会摔碎妈妈心爱的玻璃小鹿,不会因为一件不顺心的事而乱蹬着两条结棍的小腿,并且把小脸胀得通红。但为什么你那小小的坏事使我觉得可爱,使我预感到你性格中的弱点,因而觉得我们的接近,并且因而觉得宠爱你的必要。

    也许你会有更清澈的眼睛,有更红嫩的双颊,更美丽的金发和更完美的性格——如果你是天使。但我不需要那些,我只满意于你,诗诗,只满意于人间的孩童。让天使们在碧云之上鼓响他们快乐的翅,我只愿有你,在我的梦中,在我并不强壮的臂膀里。

    贝展让我们去看贝壳展览,诗诗,让我们去看那光彩的属于海上的生命。

    而海,诗诗,海多么遥远,那吞吐着千浪的海,那潜藏着鱼龙的海,那使你母亲的梦境为之芬芳的海。海在何处?诗诗,它必是在千山之外,我已久违了那裂岸的惊涛,我已遗忘了那溺人的柔蓝,眼前只有贝,只有博物舘灯下的彩晕向我见证那澎湃的所在。


诗诗!这密雨的初夏,因一室的贝壳而忧愁了,那些多色的躯壳,似乎只宜于回响一首古老的歌,一段被人遗忘的诗。但人声嘈杂,人潮汹涌,有谁回顾那曾经蠕动的生命,有谁怜惜那永不能回到海中的旅魂。

    而你,你童稚的黑睛中只曾看见彩色的斑斓,那些美丽于你似乎并不惊奇,所有的美好,在你都是一种必然,因你并不了解丑陋为何物。丑陋远在你的经验之外。从某一个玻璃柜走过,我突然驻足不前,那收藏者的名字乍然刺痛了我,那曾经响亮的名字如今竟被压在一列寂寞的贝壳之下,记得他中年后仍炯然的双目,他的多年来仍时常夹着激愤的声音,但数年不见,何图竟在冷冷的玻璃板下遇见他的名字,想着他这些年的岁月,心中便凄然,而诗诗,你不会懂得这些——当然,也许有一天你会懂。啊,想到你会懂,我便欲哭。当初我的母亲何尝料到我会懂这一切,但这一天终会来的,伊甸园的篱笆终会倾倒。

    且让我们看这些贝,诗诗,这些空洞的躯壳多么像一畦春花,明艳而闪烁。看那碎红,看那皎白,看那沉紫,看那腻黄,诗诗,看那悲剧性的生命。

    六月的下午,诗诗,站在千形的贝前,我们怎得不垂泪,为死去的贝,为老去的拾贝人,为逸去的恋海的梦。诗诗,不要拾起你惊异的小眼,不要探询,且把玩这一枚我为你买的透明的小贝。有一天,或许一天,我们把他带回海边,重放它入那一片不损不益的明蓝。

    蝉鸣季七月了,诗诗。蝉鸣如网,撒自古典的蓝空,蝉鸣破窗而来,染绿了我们的枕席。

诗诗,你的小嘴吱然作声,那么酷似地模仿着?像模仿什么美丽的咏叹调。而诗诗,蝉在何处,在油扯利最高的枝梢上,在晴空最低的流云上,抑或在你常红的两唇上。

    而当你笑,把七月的绚丽,垂挂在你细眯的眼睫外,你可曾想及那悲剧的生命,那十几年在地下,却只留一夏在南来的薰风中的蝉?而当他歌唱,我们焉知那不是一种深沉的静穆?蝉鸣浮在市声之上,蝉鸣浮在凌乱的楼宇之上,蝉鸣是风,蝉鸣是止不住的悲悯。诗诗,让我们爱这最后的,挣扎在城市里的音乐。曾有一天黄昏,诗诗,曾有一天黄昏,你的母亲走向阳明山半山的林荫里,年轻人的营地里有一个演讲会。一折入那鼓着山风的小径,她的心便被回忆夺去。十年了,小径如昔,对面观音山的霞光如昔,千林的蝉声如昔。但十年过去,十年前柔蓝的长裙不再,十年前的马尾结不再,诗诗,我该坦然,或是驻足太息。那一年,完整的四个季节,你的母亲便住在这山上,杜鹃来潮时,女孩子的梦便对着穿户的微云绽开。那男孩总是从这条山径走来——那男孩,诗诗,曾和你母亲在小径上携手的,会和你母亲在山泉中濯足的,现在每天黄昏抱你在他的膝上,让你用白蚕似的小指头去探他的胡碴。

    诗诗,蝉声翻腾的小径里,十年便如此飞去。诗诗,那男孩和那女孩的往事被吹在茫然的晚风里,美丽,却模糊——如同另一个山头的蝉鸣。

    偶低头,一只尚未脱皮的蝉正笨拙的走向相思林,微温的泥沾在它身上,一种说不出的动人。她,你的母亲,或者说那女孩吧——我并不知道她是谁——把它拣起。

诗诗,你的小嘴吱然作声,那么酷似地模仿着?像模仿什么美丽的咏叹调。而诗诗,蝉在何处,在油扯利最高的枝梢上,在晴空最低的流云上,抑或在你常红的两唇上。

    而当你笑,把七月的绚丽,垂挂在你细眯的眼睫外,你可曾想及那悲剧的生命,那十几年在地下,却只留一夏在南来的薰风中的蝉?而当他歌唱,我们焉知那不是一种深沉的静穆?蝉鸣浮在市声之上,蝉鸣浮在凌乱的楼宇之上,蝉鸣是风,蝉鸣是止不住的悲悯。诗诗,让我们爱这最后的,挣扎在城市里的音乐。曾有一天黄昏,诗诗,曾有一天黄昏,你的母亲走向阳明山半山的林荫里,年轻人的营地里有一个演讲会。一折入那鼓着山风的小径,她的心便被回忆夺去。十年了,小径如昔,对面观音山的霞光如昔,千林的蝉声如昔。但十年过去,十年前柔蓝的长裙不再,十年前的马尾结不再,诗诗,我该坦然,或是驻足太息。那一年,完整的四个季节,你的母亲便住在这山上,杜鹃来潮时,女孩子的梦便对着穿户的微云绽开。那男孩总是从这条山径走来——那男孩,诗诗,曾和你母亲在小径上携手的,会和你母亲在山泉中濯足的,现在每天黄昏抱你在他的膝上,让你用白蚕似的小指头去探他的胡碴。

    诗诗,蝉声翻腾的小径里,十年便如此飞去。诗诗,那男孩和那女孩的往事被吹在茫然的晚风里,美丽,却模糊——如同另一个山头的蝉鸣。

    偶低头,一只尚未脱皮的蝉正笨拙的走向相思林,微温的泥沾在它身上,一种说不出的动人。她,你的母亲,或者说那女孩吧——我并不知道她是谁——把它拣起。


它的背上裂着一条神秘的缝,透过那条缝,壳将死,蝉将生,诗诗,蝉怎能不是一首诗。

    那天晚上,灯下的蝉静静地层示出它黑艳的身躯,诗诗,这是给你的。诗诗,蝉声恒在,但我们只能握着今岁的七月,七月的风,风中的蝉。七月一过,蝉声便老。薰风一过,蝉便不复是蝉,你不复是你。诗诗,且让我们听长夏欢悦而惆怅的咏叹词,听这生命的神秘跫音,响自这城市中最后的凉柯。

    花担诗诗,春天的早晨,我看见一个女人沿着通往城市的路走来。

    她以一根扁担,担着两筐子花。诗诗你能不惊呼吗?满满两大筐水晶一般硬挺而透明的春花。

    一筐在前,一筐在后,她便夹在两筐璀璨之间。半截青竹剖成的扁担微作弓形,似乎随时都准备要射发那两筐箭镞般的待放的春天。

    淡淡的清芬随着她的脚步,一路散播过来。当农人在水田里插那些半吐的青色秧针,她便在黑柏油的路上插下恍惚的香气。诗诗,让我们爱那些香气,从春泥中酿成的香气。

    当她行近,诗诗,当她的脸骤然像一张距离太近的画贴近我时,我突然怔住了。汗水自她的额际流下,将她的土布衫子弄湿了。我忍不住自责,我只见到那些缤纷的彩色,但对她而言,那是何等的负荷,她吃力的走着,并不强壮的肩膀被压得微微倾斜。

    诗诗,生命是一种怎样的负担?当她走远,我仍立在路旁,晨露未晞,青色的潮意四面环绕着我们。诗诗,我迷惘地望着她和她,那逐渐没入市尘的模糊的花担。她是快乐的呢?还是痛苦的呢?诗诗,担着那样的担子是一种怎样的感觉的呢?走这样的一段路又是怎样的一段路呢?想着想着,我的心再度自责,我没有资格怜悯她,我只该有敬意——对负重者的敬意。那天早晨,当我们从路旁走开,我忽然感到那担子的重量也压在我的两肩上。所有美丽的东西似乎总是沉重的——但我们的痛苦便是我们的意义,我们的负荷便是我们的价值。诗诗,世上怎能有无重量的鲜花?人间怎能有廉价的美丽?诗诗,且将你的小足举起,让我们沿着那女人走过的路回去。诗诗,当你的脚趾初履大地的那一天,荆棘和碎石便在前路上埋伏着了。诗诗,生命的红酒永远榨自破碎的葡萄,生命的甜汁永远来自压干的蔗茎。今年春天,诗诗,今年春天让我们试着去了解,去参透。诗诗,让我们不再祈祷自己的双肩轻松,让我们只祈祷我们挑着的是满筐满篓的美丽

诗诗愿今晨的意象常在我们心中,如同光热常在春阳中。

    第一首诗诗诗,冬天的黄昏,雨的垂帘让人想起江南,你坐在我的膝上,美好的宽额有痴一块湿润的白玉。

    于是,开始了我们的第一首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诗诗,简单的字,简单的旋律,只两遍,你就能上口了。你高兴地嚷着,把它当成一只新学会的歌,反复地吟诵,不满两岁的你竟能把抑扬顿挫控制得那么好。

    满城的灯光像秋后的果实,一枚枚地在窗外亮了起来,我却木然地垂头,让泪水在渐沉的暮霭中纷落。诗诗,诗诗,怎样的一首诗,我们的第一首诗。在这样凄惶的异乡黄昏,在窗外那样陌生的棕梠树下,我们开始了生命中的第一首诗,那样美好的,又那样哀伤的绝句。

    八岁,来到这个岛上,在大人的书堆里搜出一本唐诗,糊里糊涂地背了好些,日子过去,结了婚,也生了孩子,才忽然了解什么是乡愁。想起那一年,被爷爷带着去散步,走着走着,天蓦地黑了,我焦急地说:“爷爷,我们回家吧!”“家?木,那不是家,那只是寓。”“寓?”我更急了,“我们的家不是家吗?”“不是,人只有一个家,一个老家,其他的地方都是寓。”如果南京是寓,新生南路又是什么?诗诗,请停止念诗吧,客中的孤馆无月也无霜。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在各日的黄昏里想起这首寿,更不明白为什么把它教给稚龄的你。诗诗,故乡是什么,你不会了解,事实上,连我也不甚了解。除了那些模糊的记忆,我只能向故籍中去体认那“三秋桂子”的故国,那“十里荷香”的故国。但于你呢?永忘不了那天你在客人面前表演完了吟诗,忽然被突来的问题弄乱了手脚。


“你的故乡在哪里?”你急得满房子乱找,后来却又宽慰地拍着口袋说:“在这里。”满堂的笑声中我却忍不住地心痛如绞。

    在哪里呢?诗诗,一水之隔,一梦之隔,在哪里呢?诗诗,当有一天,当你长大,当你浪迹天涯,在某一个月如素练的夜里,你会想起这首诗。

    那时,你会低首无语,像千古以来每个读这首诗人。那时候,你的母亲又将安在?她或许已阖上那忧伤多泪的眼,或许仍未阖上,但无论如何,她会记得,在那个宁静的冬日黄昏,她曾抱你在膝上,一起轻诵过那样凄绝的句子。

    让我们念它,诗诗,让我们再念: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