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元祖月饼的价格表:盛禹九:人與流年共向冬--憶吳宓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0 19:41:03
人與流年共向冬──憶吳宓

早就想寫一篇關於吳宓的文章,不只是因他是我所敬仰的一位老師,也因他的女公子吳學昭是我的老同事和朋友。每當我見到學昭,就很自然地記起了她的爸爸──吳宓教授,也記起我的一段難忘的學校生活。

  一九四六年秋,我考入武漢大學。從湖南的偏僻山城來到風景秀麗的珞珈山,在我面前展現出的是一片全新的景象:校舍飛簷碧瓦,宏偉壯麗;周邊山色湖光,蔥蘢碧透;四時花香鳥語,寂靜清幽;置身其間,有如物外桃源。初入學府殿堂,更使我感到新奇仰慕的,是那些名家教授:每天課後,一個個西服革履,或禮帽長衫,風度翩翩,魚貫而出。其中,有一位長者特別引人注意:他,中等個兒,面容憨厚,經常穿著一襲灰布長袍,一手拄著手杖,在校舍間匆匆來去。人們告訴我:這是外文系教授兼系主任、著名的紅學家吳宓,精通六國語言,專長西洋文學。此前,我聽說過吳宓的名字,知道他曾主編《學衡》雜誌,在新文化運動中和魯迅、胡適等人有過激烈的論戰;儘管當時我學的專業(法律)和吳宓毫不搭界,仍對吳宓其人發生了興趣。

  「不合時宜」的教授

  進校頭一年,出於對西洋文學的愛好,我旁聽過吳宓教授的《英國文學史》課程,雖然次數不多,但印象深刻。我看到,老師進入教室後,首先打開隨身帶的布包袱,把裡面的備課筆記和有關卡片放在講台上;接著走到黑板前,把這堂課要講的主題,和有關的參考書、著者、出版社、出版年代等,詳細地寫在黑板上,然後開始講課;可在講課時,並不翻閱這些筆記和卡片,而是全憑記憶。他在講台前走來走去,侃侃而談;在分析作品時,常不假思索地背誦一些原作。還記得,老師背誦莎士比亞的一首十四行詩──《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能否把你比作夏日璀璨》),當他背到得意處,拿起身邊的手杖,隨著詩的韻律,一重一輕地敲著地面,此時他的身心已融入詩的意境。聽人說,吳宓不僅能用多種語言背誦許多西方文學名作,甚至整篇的莎士比亞的劇本都能全部背誦下來,反映出其學術根底深厚和學習上的刻苦。

  作為外文系系主任,吳宓為系裡工作付出了太多心血:他給學生設計比較完備的課程,聘請和介紹許多知名教授(如周煦良、田德望等)來系任教和講課,並且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許多外國文學書籍建立起外文系圖書館。可他的辛勤勞作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一九四七年三月四日,吳宓寫了一則日記:「下午二─四時,外文系圖書館開館,宓往指導。乃學生來者只二三人,殊乃懊喪。使宓痛感今日學生不好學,與宓之每事徒自熱心,空費精力也。」

  其實,豈僅外文系圖書館開館來者寥寥,當時甚至連吳宓的主課都少有人聽。記得這年五月二十一日,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來到武大講演。此前不久,我在文學院佈告欄裡看到,吳宓用毛筆寫的、字跡工工整整的一個紙條,其中寫道:「今日宓來授課,教室內空無一人。珞珈山風景優美,正是諸君大好求知時期,為何不予珍惜,宓深以為憾……」。這裡,吳宓對「今日學生不好學」,不僅「痛感」於心,而且言之於外了。

  過去我一直以為,同學們不上吳宓的課,只是由於當時學潮的影響。從一九四七年開始,武大的學生們(包括鄙人在內)大都參加到「反內戰、反饑餓、爭民主」的學生運動中去了。學生們忙於傳閱地下書刊,辦牆報,座談討論,以及參加抗議遊行各種活動,哪裡還有時間和心情上課。

  五○年後,讀到當年吳宓的另一則日記:「晨八─九點上《文學批評》課。徐本炫、劉萬寅二生來見,嫌宓所講太淺近,又嫌宓不讀中國新文學作品……宓滋不懌。蓋宓在武大覺未能盡我之所長,發揮正常作育英才。而諸生懶惰不好讀書,愚暗凡庸,反譏宓為不合時宜,益令宓無所戀於武大矣。」

  原來,同學們不上吳宓的課,還另有原因──對吳的授課內容有所不滿。徐本炫是我十分熟悉的一位學友,外文系學運中的積極分子。他的意見反映當時學生中一種「左」的思潮。吳宓的專業和特長本來就是「國學」和「西洋文學」,不學習其專業特長,卻要老師閱讀和講授「中國新文學作品」,何異「南轅北轍」「緣木求魚」

  吳宓畢竟不是趨時媚世的人物。他一生堅守著自己的陣地,儘管其學問和專業不像他的好友陳寅恪那樣曲高和寡,在以政治為時髦的國度裡,同樣難逃無人喝彩的厄運,其一生寂寞令常人難以想像。吳宓在武大執教期間發出「未能盡我之所長」、「不合時宜」的浩歎,反映其內心的痛苦與悲哀,這是促使他後來堅決要離開武大的重要原因之一。

  「欲知宓者,請視紫鵑」

  吳宓在武大期間聊以自娛自慰的,是對「紅學」的研究。教學之餘,不忘撰寫文章,或在校內外作學術報告,發表他對《紅樓夢》的各種見解。吳宓研究《紅樓夢》,既不同於索隱派,也不同於考據派,而是把《紅樓夢》作為文學作品研究,用比較文學的理論和方法研究《紅樓夢》,更著重於對人物的剖析。吳宓寫過很多文章,對賈寶玉、林黛玉、紫鵑、王熙鳳等人物進行深入分析。例如,他把盧梭的所謂「二我」之說,也即心理學上所謂「雙重人格」應用在賈寶玉身上,認為甄、賈二位「寶玉」都有著曹雪芹的影子。這樣的解釋在今天當然已經不再新鮮,但在當時還是「獨具慧眼」,令人耳目一新的。

  和其他紅學學者不一樣,吳宓對《紅樓夢》的研究,還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常置身於《紅樓夢》角色之中。我在武大讀過他發表在《武漢日報》的《論紫鵑》一文,對紫鵑忠誠、善良、執著的品格褒揚備至。我至今仍記得這篇文章的尾句是:「欲知宓者,請視紫鵑。」吳宓仰慕紫鵑,「愛屋及烏」,也仰慕其主人林黛玉。在吳宓看來,林黛玉是中國女性中最美好的人物,能夠像紫鵑那樣無限忠誠和深情地服侍和維護黛玉,是自己的最高理想。

  在武大期間,還聽到一則有趣的軼事:吳宓在昆明西南聯大教學時,有一家小飯館老闆為招攬顧客,將其店鋪取名為「瀟湘館」。吳宓得知後,去找老闆商量把鋪名稱換掉;作為補償,他願意送老闆一些錢。他說:瀟湘館乃是林妹妹住的地方,用作店名,褻瀆了林妹妹。這件事在昆明一時傳為笑談。

  不管上述傳聞是否屬實,吳宓對《紅樓夢》確實已到癡迷的地步。他像紫鵑一樣,始終不渝地忠誠於自己的文化信仰和景慕的人物。例如,在文革「批林批孔」運動中,吳宓堅決捍衛孔子的歷史地位。他說,「沒有孔子,中國還在混沌之中」,「寧願殺頭,也不批孔」。結果被戴上「現行反革命」的帽子,給自己帶來了滅頂之災……。

  「六一」慘案挺身而出

  一九四七年六月一日凌晨,國民黨政權為了鎮壓武大學生運動,出動軍警數百人,包圍珞珈山,抓走數十個老師和同學。為了營救被綁在囚車內的同學,學生們和軍警們在男宿舍前的馬路上進行了英勇的鬥爭。國民黨軍警們狗急跳牆,開槍射擊,有三位同學(王志德、陳如豐、黃鳴崗)倒在血泊中。這就是當時震驚中外的「六一」慘案。

  我自始至終參加了這次營救行動,在日字齋宿舍拱門前的馬路上,目睹慘案發生的整個過程:王志德同學(江蘇人)被槍彈擊中,倒在離我不到兩米的地方,腦漿迸裂,慘不忍睹。我差點也成了烈士。

  「六一」慘案喚醒珞珈山的師生們,從此對國民黨政權徹底失望,一致同情和支持學生運動。從來不過問政治的吳宓,此時也按捺不住了。他從人道主義出發,嚴詞譴責國民黨對學生的暴行;當聽到被抓的師生中有外文系的教授和學生時,更有著切膚之痛;便毫不猶豫、自告奮勇地去找他的陝西同鄉、武漢行轅負責人孫蔚如等人說理,要求無條件地釋放被捕師生。由於國內外強大輿論的壓力,也由於吳宓等人的努力,武漢當局終於釋放了所有的被捕師生。外文系教授繆朗山被捕出獄後決定去香港,吳宓幫他買好機票,冒著白色恐怖的危險,親自送他去機場,並在機場等候,直到知道繆氏已安全到達目的地後,才返回珞珈山。

  被釋放的外文系的學生中,有一位是給吳宓老師提意見的徐本炫。一九五二年,徐本炫從武漢調《中國青年》雜誌工作,與我一起共事。在「肅反」運動中,徐因一九四七年在武大被捕的事受到審查。當時,值我參加外調工作,曾多方求證為徐辨誣澄清。事後談及此事,徐對我表示十分感謝。

  「野燒難存先聖澤」

  一九四九年四月,吳宓在珞珈山武大寓所寫了一首詩:

  餘生願作劍南人,萬劫驚看世局新。

  野燒難存先聖澤,落花早惜故園春。

  避兵藕孔堪依友,同飯僧齋豈畏貧。

  猶有月泉吟社侶,晦冥天地寄微身。

  這首詩的題目是「將入蜀先寄蜀中諸知友步陳寅恪兄己丑元旦詩」,雖然是「寄蜀中諸知友」,實際上是對好友陳寅恪詩作的唱和。陳「己丑」詩寫於一九四九年一月,原詩如下:

  無端來作嶺南人,朱橘黃蕉鬥歲新。

  食蛤那知今日事,買花彌惜去年春。

  避秦心苦誰同喻,走越裝輕任更貧。

  獨臥荒村驚節物,可憐空負渡江身。

  陳寅恪晚年在「嶺南」落戶,吳宓「餘生」留在「劍南」;陳寅恪「避秦心苦誰同喻,走越裝輕任更貧」,吳宓則是「避兵藕孔堪依友,同飯僧齋豈畏貧」……。儘管兩人晚年落戶地點不同,兩人不去台灣留在大陸的貧困狀態和無奈心情則是相同的。

  「野燒難存先聖澤」:長期以來,吳宓一直以「存先聖澤」(保存和保護以孔子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文化)為己任,也因此被批判為頑固的「守舊派」。實際上,吳宓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回國以後,就不遺餘力地介紹西方的許多優秀文學經典名著和先進文化,說明其人並不「守舊」。當年,新文化運動在「打倒孔家店」口號下,不僅要「把全部國學,包括文言文都送到垃圾箱裡去」,甚至主張廢棄漢字,取消中醫、京劇,掃蕩所有國粹,「全盤西化」;老祖宗傳下來的任何精神遺產統統報廢,實為後來「文化大革命」之濫觴。吳宓主編《學衡》,提出「論究學術,闡求真理,昌明國粹,融化新知」。他撰寫發表《論新文化運動》長文,主張存舊立新,反對將「洗澡水和孩子一起潑掉」。因此,過去包括魯迅和胡適在內的許多文化人,對吳宓和《學衡》的批評乃至批判,都有失之偏激處。正如吳宓弟子季羨林所說的:「雨僧先生當年挺身而出,反對這種偏頗,有什麼不對?他熱愛祖國文化,但並不拒絕吸收外國文化的精華。只因為他從來不會見風使舵,因而被不明真相者視為頑固,視為逆歷史潮流而動,這真是天大的冤枉。」

  「落花早惜故園春」:吳宓借用「落花」、「早惜」二詞,感歎中國傳統文化之花果飄零,以及自己之悲憤已久。他當時可能不會想到,此後中國傳統文化被毀棄愈演愈烈,直到文化大革命更是發展到「史無前例」和「人神共怒」的地步。今天,人們重新評價孔子的學術和功績,傳承和發揚博大精深的中華傳統文化,更顯露出吳宓當年的遠見卓識。

  「給我水喝,我是吳宓教授」

  「餘生願作劍南人,萬劫驚看世局新。」(按:此處的「萬劫」,應作「亂世」解;「驚」字,指「前途未測」。)當時,吳宓是「驚看世局新」,不是「欣看」或「喜看」「世局新」。一九四九年,吳宓本來有出國的機會,他之所以不出國,也不去台灣,是因實在捨不得離開中華文化植根的這塊土地。吳宓十分熱愛中華文化(包括宗教、祭祀、禮儀、服飾、飲食……更不用說經、史、子、集所有的中國經典),十分習慣於中國的社會氛圍、生活方式、人倫關係等等。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九日,武漢解放前夕,吳宓匆匆飛往西南,是因對新世局的不察:能躲就躲;躲一天,算一天。這和陳寅恪當時的情況是一樣的:陳於北平解放前夕登機南下,來到廣州,不再前進一步去香港。陳寅恪也是願遠離政治中心,但不願離開中華文化故土,其心態與吳宓完全相同。

  吳宓原以為去四川「作劍南人」可以安度「餘生」。事實上,吳宓在西南師範學院二十八年,「人與流年共向冬」,日子一天比一天更加嚴酷慘烈:他多次挨批受整,兩次被剝奪授課的權利;在「文革」中更是受盡百般凌辱和摧殘,《吳宓的最後歲月》一文敘述了其中一些細節:

  「吳宓被關入黑房,晝夜審訊鬥爭,黑房外有紅衛兵把守。吳宓關在黑暗水房久了,全身髒癢難受,只好向把守的紅衛兵請求洗個澡。紅小將回答說:你這個老反革命想洗澡,這容易,我來侍候你。一會兒另一個紅小將提一桶涼水來,兩人合手合腳扒光他的衣服,把他從床上拉下來,站在泥水地上,高的一個拎著吳宓胳膊,另一個揮動刷大字報的毛刷,把涼水用搪瓷盆澆在吳宓身上,然後用刷打吳宓。那是寒冬的初春季節,涼水凍入心扉,吳宓渾身發抖,接著毛刷在他身上亂刷,直到吳宓跪下磕頭求饒哭叫,紅小將才將整桶涼水從頭淋下來,說是為他『提壺灌頂』。吳宓哭著說紅小將整他,紅小將說這不是整,要整就要把他的耳朵、鼻子一樣樣割下來。他們問吳宓是不是想挨整,吳宓只好磕頭求饒,並向紅小將致謝,這才保住了耳鼻。

  有一次吳宓躺在床上想絕食求死,紅小將罵他,『絕食是向造反派、向文化大革命、向偉大領袖毛主席猖狂反撲……。』於是,叫來幾個男女紅衛兵,把吳宓按在床上,朝他鼻子裡通往食道處塞一根膠管,然後灌入一大碗廚房丟棄的潲水,裡面飯菜混合,把他的胃填得鼓脹、穢臭不堪,熏得他腦酸淚流、痛苦難當。紅小將告訴他,這叫做鼻飼。經過四天「鼻飼「,吳宓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直到他同意自己掏錢去買飯菜吃,紅衛兵們才停止了這種慘無人道的『鼻飼』……。」

  吳宓在文革中不斷受到這慘無人道的摧殘以至足髕目盲,最後被遣送回陝西老家……。人們聽到,這位留下逾千萬文字精神遺產的一代國學和西洋文學大師,離世前滿懷悲憤和撕心裂肺的呼喊:

  「給我水喝!我要吃飯!我是吳宓教授!」

──寫於二○○八年二月吳宓逝世三十周年
原载香港出版的《争鸣》杂志2008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