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科协:夜读红楼:思“人生怎一个‘死’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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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6-22 08:28:05|  分类:国学经典 |字号 订阅

“死”是一个可怕的字眼,但人却不能不想。人过二十五岁以后,无论你事业辉煌与否,爱情甜蜜与否,生活幸福与否,身体健康与否,一静下心来,你总会在某个时候无意中就想到它,想到它的来,想到它的去,以及某些与你相干的人或者即便不相干却让你目睹了他或她的死亡的那些人,闭眼西去之后,你在他们身后于这个世上又活了一些年头,阅了一些事情,尝了一些人世的味道,说不清楚,到底是可喜,或可忧;自然规律如此,大概我们谁都无法摆脱这样一种想“死”的困境,因为,人过二十五岁以后,人生便不再如先前般天真无邪,没有太多的烦恼与忧愁,而是会因了年龄的增长、思想的成熟、生活的重压、身体的衰老,苦闷增多,忧患增多,极难排解;如同每一天的日出日落,人出生以后,而临的共同结局便是死亡,所以,我以为二十五岁之后我们的意识在某个时候对“死”的触碰,实际上是自己对生命规律的一种无奈与庆幸,无奈于生命之最终要消逝,庆幸于自己仍然还活着,我想象着,你掐着指头以一百年为基准,计算着你过去的这些生命的年头只占你整个生命的四分之一,你还有几十年好活,你叹一口气,脸上终于显出一丝庆幸的神情。
在确认自己还活着,甚或在确认自己还有几十年可以活着之后,夜读“红楼”,便能坦然面对书里那些个人的死亡场景了。偌大一个大观园,偌大一个荣国府宁国府,主子奴才算起来有好几百人,因为疾病等自然原因和因为利益冲突等非自然原因,多而且杂,死人便可能较一般人家要经常一些,隔三差五或者十天半月,便死一个丫头片子或者男杂工,亦属正常,原可不必大惊小怪的;所以雪芹兄,并不在他的篇幅里章章写死人之事,而只是重点写几个人的死。比如金钏儿之死。一个花一般的黄花闺女,因为得了宝玉的青睐,竟受到王夫人的耳光,一口气不能出,女儿家的脸面难以回复往日的光景,结果,拖着娇小柔弱的身子往水井里纵身一跳,干净利落得连让人救都不救一下便死掉了;身在豪门做奴,苦一点累一点无人问津,也便罢了,偏生遇了个会怜香惜玉的宝哥儿,要在内闱里厮混,要与奴们调情,令多情怀春如金钏儿一样的丫头片子心生情感与希冀,结果乱了等级规矩,得来横祸,唯死方可解脱;我捧着红楼,只感到千斤之重,金钏儿仿佛跳了出来,顺手给了我一个巴掌,直打得我分不清人生的东西南北,我以为如同动物在大千世界里无法与大自然抗争一般,人在由人构成的等级森严的社会里有时也无法抗争,因而生命显得极其渺小,什么时候说死便能像动物一样死掉;尽管,金钏儿之死,最终还让人感到了一种弱者用生命向命运宣战的庄严,这种死却仿佛一张掉在水里,泡都不曾起上一个。
比如黛玉之死。十三四岁的年纪,按照现在的话来说正处在花季里,这个季节的男男女女,应该青春飞扬,憧憬无限,快乐无边,不曾想因了一份造物预谋的爱情,使她总是以泪洗面,郁郁寡欢,费心伤神,最后竟在玉钗热闹的婚礼之外寂寞地死去;我曾试图给黛玉在红楼里吐的血与流的泪做个详细统计,但这样做,到底能说明些什么,却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所以,只得把这样的心思硬生生收了回去,只寂寂地回头再看林妹妹吃醋、颦颦儿葬花、潇湘妃子做诗等一幕幕“爱”的场景,心里直感叹,一个人到底要为一份爱情流多少泪、操多少心、死多少回,才能算个尽头,才能得来好的结果?人们常说,造物之所以要给人以爱情,是因为怕人在漫长的人生旅途里感到孤独寂寞,有了这样一份爱情,人在要生要死里把时间打发了去,把人生愁老了去,人生才能令鲜活的人感到趣味与幸福,且到终老之时,因为曾经爱过,或者曾经因爱而恨过,到底不再感到空来人世一遭,便少了遗憾,多了回忆,死也就死得坦然多了。只是,可惜了黛玉,从小没了父母,孤苦零丁一个人,却在人生的花季里遇上了“爱情”这个人生最大的难题,哭一回,笑一回,酸一回,辣一回,最后“咸”着死去,把个花一样的容貌弄得烟消云散,不知了去向,令多少后来者对“爱情”与“人生”产生无可排解的疑惑甚或恐惧。
再比如贾母与熙凤的死。这两个在贾府位高权重可以呼风唤雨的人物,即便生前何等风光体面,仍然难逃一死。所幸两个人起先都生的是病,而不是突然着魔,或者被什么东西撞着,横死过去的,终于免除了日后人们关于“因果报应”的传说,到底还算幸运,否则,被人用“因果报应”传说了去,二人生前风光身后落得如此声名,怕是到了九泉之下也要难以瞑目了。贾母与熙凤都死于贾府家道中落之时,她们的葬礼与秦可卿同志的比起来,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寒碜多了;不过,我们若只用了这样的眼光去看待她们的死,不仅俗且还很恶心,因为,这样看她们的死,实在只是对人死之后葬礼风光与否的“表面”解读,是极其形式的,所以,我在这里要说的是,她们三个人无论死后的葬礼如何相差甚远,她们的死本身却是同本同质的,都要归于寂寥,归于虚无,她们生前所拥有的一切荣华富贵或者在家道中落之后所吃的苦受的难,都要烟消云散,只成为作家笔下的描述或者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于她们本人已经毫不相干;于是,不禁傻想,人活着到底要怎样过或者要做些什么,才能在死后不让自己如一只动物一般,被人们剥皮甚至吃肉,或者陈尸荒野,变成肥料,养来杂草一堆;显然,这是个问题!
当然,还有贾瑞之死、可卿之死以及晴雯之死。贾瑞者因为好色且淫,被凤姐几次三番戏弄,仍不思悔改,虽有人要用风月宝鉴救他,无奈本性如此,到底还是死了,且应了那句古话“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可卿者,出身贫寒,嫁入豪门作妻,因为整日价无所事事,且吃些儿干醋,作些儿胡思乱想,在抑郁里把个富贵命折杀的干干净净,最后一命呜呼;晴雯者,宝哥儿房里的丫头片子,她之死与金钏儿之死,有类似之因,只是因为“死法”不同,又与金钏儿不能相比了,看着她在死之前,硬撑着把自己的贴身内衣脱了来给宝玉,要求得一个与宝玉肌肤相亲的象征,以不枉王夫人冤了她,也了了自己对宝哥儿的一片痴情,我的心里蓦地生出一丝痛和一点怅,痛她的苦命痛宝哥儿害人,怅这个人世世风不古,自己竟没有碰到一个痴情如晴雯者,作为男人,我实在很是失败。
红楼毕竟只是红楼,是小说而非现实,因而,以它作为据来谈论“死”,想给人生一点什么启示,似乎还缺点什么,便显得底气不足。正想着,夜深人静之际,忽地接了哥哥从故乡打来的电话,说了许多生活的困境与对世事的困惑,末了,提及邻家贵叔在为村后水泥厂放炮的过程中,因不及躲开,被一块巨石砸着后脑勺,把一个脑袋几乎砸扁,人竟就在那一刹那间死去了。哥哥给我打电话,纯粹是为了聊天与解惑,并不指望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物质性的帮助,因为我至今还没有这个能力,所以,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他分析困惑的因缘,试图为他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尽管对于人生我自己亦在困惑里无法解惑;本来要把问题解决清楚的时候,忽地听到邻家贵叔的死,心里一阵狂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印象里那个个子矮胖矮胖、皮肤微黑微黑、心地善良的贵叔竟就死了,而且是被飞来的石头砸着,横死过去的,实在令我感到世事难料、生死无法把握,因而也就变得更加困惑起来;贵叔这一死,与红楼中众人的闲死,又有一番不同,他育有一子一女,因为近亲结婚的缘故,子女似乎都不大聪慧,为此,他得付出比常人更多更巨大的努力,才能把个家弄的象个样子,也亏了他的脑袋活套,东劳西作,竟也把一个家弄的象模象样,去年还给儿子娶了媳妇,一家子过的安静而舒适,不想,今儿个竟就被一块石头砸死了,在他身后这一双儿女和妻子如何是好?可以想见,贵叔之死,将比红楼中任何一个人的死,所带来的负面影响,都要巨大的多,他的死所留给那一子一女的生活艰难,不久就会凸显出来。
贵叔的死,令我还想到了自己嫡亲的姑父。他还不曾逝世,但离离开人世的日子不久矣。彼时父亲打电话来告诉我,说姑父因为胃痛去到市级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对同去的姑妈说姑父的病从长远的角度来看,将来医学发达了,肯定能够治好,但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且需要花费很大很大的代价,所以,不妨先回家里去,吃些儿草药或者别的药物,只要有药物对症,就只管吃,不要有其他什么想法;我心里发急,深问,父亲才说姑父患了肝炎肝硬化和肝腹水,这个病是一种极难治的病,我知道;然而,过了不多久,父亲再来电话说,他去看姑父时,发现他的上腹部和脖子上都隆起了巨大的疙瘩,这些疙瘩令他站着痛、坐着痛、躺着也痛,我明白姑父患了肝癌,且到了晚期;如今姑父已经不能动弹了,只寂寂地躺在床上,任肿瘤寂寞且疯狂地生长,生命在一点一滴被残食,不久就要走到尽头,作为他的亲人,我们只能看着,却毫无办法。彼时如山一般健壮的人物,现在竟落得如此田地,生命真的太脆弱了;问题是,他与邻家贵叔一样,没有一点儿红楼中人物的福气,或者曾经过过富足的日子,或者曾经坐下来好好休息十天半月,甚至或者还能够有点时间把自己的人生梳理梳理,他们几乎从懂事开始,便要没日没夜地工作,没日没夜地吃苦,没日没夜地操心,财富没有创造多少,生命却已结束或者行将结束;这样的人生,过的也真是太过凄苦了!
现实里关于死亡的场景还有很多,仅我在过去的三十年里就见着了不少。比如,我叔叔的死。那是一个历经文革之后,在改革开放的时代里却不思进取的人物,学了一身武术,三五个男子不能近身,然而,他不去好好利用这些优点,却只在江湖里飘泊,替这个打抱不平,替那个管闲事,结果遇着传说中真正的高手,被点了穴道(父亲与其他叔辈都这样认为),回家后便四肢泛力,四处酸痛,经常口吐白沫不省人事;父亲带着他四处求医,均无多大起色,爷爷带着他四处敬神,也没有多少用处,最后,生命终于走到尽头,寂然死去。死时的头天晚上,他还在爷爷的帮助下,吃了不少东西,并鼾然睡去,半夜爷爷醒来叫他小便,一摸他的身体竟然冰冷了,才知已经逝去有时。我曾在很小的时候,受到他的“虐待”,天天要站马步,也曾在上学后,每天放学回家要给病中的他舀一杯水,要把掉到椅子下面瘫着的他扶起来;那样一个曾经高大英武的叔叔,竟然软如一滩稀泥,任我如何用了吃奶的力、如何急得直掉眼泪,却怎么也扶他不起;后来,他死了,我又看见许多人把他从床上抬到棺材里,再把棺材抬到山里去,好好的一个人儿,被埋入一堆黄土里,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曾试图寻找叔叔慵懒的原因,或许应该带着对那个时代剥夺他上学权力的一种无形抗争吧,只是,这种抗争并不能挽回他的损失,相反且让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再比如,爷爷的死。他从旧社会走过来,在改革开放以前,冬天从来没有穿过布鞋与袜子,只整日价赤着脚穿一双木屐四处奔走,每每回家,脚底靡烂,从脚跟到大腿根部,几乎没有一点知觉;不仅穿不暖,而且吃不饱,在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前,他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生活相当凄苦;所以,后来我们吃饭,他都一再叮嘱要我们珍惜粮食,我们偶尔掉下一粒米饭到地上,他都会低下头去捡起来吃了,令我们相当难堪;这样的一个受过苦难的人,好不容易过上几天能够吃饱穿暖的日子,却终究命浅,在七十多岁的时候,因胃病而逝。红楼里曾经描述过那几个人咽气时的情景,想来大概是真实可信的,人到了那种时候,比如贾母能够回光返照,十分清醒地咽气,实在是一个奇迹。据父亲说,爷爷不行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赶忙把事前准备好的纸钱拿来,再敲碎一个瓷缸,准备烧,不曾想,爷爷竟然大喝一声“莫急”,然后要守在身边的人为他烧一柱香,结果在这一柱香的时间,病中的老人竟然十分清醒,一字一句地安排后事,且安慰奶奶,并传了哥哥一项技术,再问身边的人香还有多少未完,哥哥说还有一点,他这才跟我父亲说“烧纸吧”(我们农村要在老人快咽气的时候为老人烧纸,并取名为“落气纸”,其意是指希望老人西去,路上有点盘缠),然后,再不说话,慢慢地闭上双眼,进入弥留状态,我相信,此时他的脑海里一定像过电影一样,涌出许多人生的镜头,使他留恋,令他伤感,让他遗憾。人死万事休,爷爷去后,他的音容笑貌及他的人生,不久便在时光里渐行渐远,渐行渐虚,越来越模糊了,而我们慢慢长大,一晃眼也从少不更事迈向而立之年。
红楼里,人们为了抗拒死亡,无论男女老少、无论长幼尊卑,俱都吃药,吃人参与吃鹿茸,一天几遍几遍地吃,结果他们柔弱的身子,被药物支撑了一段时日,最终缓死了很长时间;但是,邻家贵叔与我的姑父,却没有这样的好命,没有这样的好条件,忽然被石头砸着死了,或者因为癌细胞的扩散,很快就将死去;所以,我不禁痴想,倘若世上真有那么一种长生不老之药,或者真有一种起死回生之药,那么这人生或许可以变成另一个样子了,人们可以死很多次,可以用死来回避许多事,可以死过之后仍旧活到地老天荒,那么,我曾经在另一文中写到我的中学同学与老师之死,大概可以得来另一个结果;人们通过一系列的死而得活之后,终于要明白生命的要义,终于要明白人的一生所承载的苦难与甜蜜,都是真的,都是自然的,都是不可避免的,所以,坦然面对这些苦难,接受这些甜蜜,实为人生之最最普通的事情。
有哲人说,死亡与我们无关,它来时我们已经不在,我们在时它还没有来。看来,的确是如此,夜读红楼,贾母与大观园里的兄弟姐妹在时,死亡并不曾到来,他们要怎样快乐便有多快乐,要怎样挥霍便能怎样挥霍,生活极尽了奢华与荣光,实在令人可喜可叹;等到死亡一来,先就没了可卿,接着没了金钏儿,然后没了黛玉与贾母,最后没有熙凤,甚至连宝玉也在这些人死亡来了之后,看破红尘去做了和尚。生活里亦然,回忆过去,那些曾经鲜活的人儿,没有一个不在死亡到来之前,拼命工作与生活的,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属于自己的生活,把个生命侍奉的意义非凡;死亡一来,他们转瞬就都不在了,只留下无尽的寂寥在他们身后弥漫延展,令我们这些尚且活着的人们,慢慢习惯,渐渐适应,无尽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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