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昱君守卫孝剧照大胸:丹韵词音-暖照夕阳 于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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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照夕阳 --丹韵词音 于丹2012年01月28日 星期六 下午 8:39         一天之中最意味深长的时候,莫过于夕阳西下。这个时刻从光影上来讲,它是温暖的,它是朦胧的。人们经过了一天纷忙的工作,还有未了的遗憾,这个时候,是一种思归的时刻。龚自珍说:“吟道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渔沟道中题壁一首》)夕阳山外山,到底牵绊着我们多少歌唱呢。中国有着农耕文明的传统,农耕文明遵循的秩序就是:日出而作,日暮而息。太阳回家的时候,人也该回家休息了,所以,当归不归的时候,这一天的流光和心愿都无法安顿。为什么暝色起愁呢,就是因为人生易逝。一天的日子也有它的边界,走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是一天时光走到边界之上,马上要坠入茫茫黑夜,但是这一瞬间我们还抓得住。这一刻,人心百转千回。其实,归来是一种永恒的心愿,我们一次一次地出发,就是为了一次一次地归来。而归来,原来在中国诗歌中的表述曾经多么朴素。在《诗经 王风 君子于役》里面,看着茫茫暮景,一个思妇想念她远在徭役中的爱人: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这就是一段聊天的口语,但这就是日暮晚归最早的歌唱。千古绝唱就是那句著名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登乐游原》)不要小看这十个字,夕阳无限好,讲的是空间,笼罩的一切景象是温馨的、欢愉的;只是近黄昏,讲的是时间,时光紧迫,渐渐地临近了黑暗,留来下的是悲伤的,是苍凉的。所以空间迷茫的温馨和时间冲破的苍凉,组合成了这些荒烟落日、几缕斜阳,组成了中国千古以来日暮情思不舍的歌唱。有多少文人在面对夕阳时都发出过一种乞求:让日子过得再慢一点。屈原在《离骚》里面说:“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大家都觉得最后这一句是他一种九死未悔的努力,是一种探索,是他自己内心志向的一种抒发。但是不要忘了前面的这一句,他要让拉着太阳循环流转的羲和慢一点,不要让时光让黑夜这么迅速地就把自己给吞噬了,因为他要走的路还太远,上下求索,他还需要时间。李白在他的《古风》中说的更明确:“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当黄河一路向东奔的时候,落日却西向落下了,这一切如此匆促,时不我待。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就是这样水向东流,日往西斜,这一东一西的奔走,生命流光转瞬即逝了。

       孟浩然《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五个字说得这么清浅,却恰到好处。太阳晚了,而客子心中新愁涌起,一个日子老去了,但一个人的几缕伤怀仍然新鲜,那种老去的时光和新鲜的忧伤,交映在一起就表现为:平野显得特别空旷,所以天好像近近地压在了树上,江风晴朗了也觉得月近人心。从日暮一点一点太阳的隐没,到月亮升起,一点一点的光明重新流泻,在日暮和星月之间的流转,就是永不能歇的客愁。一提到日暮,就会联想到客子望乡时心中的忧愁。“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崔颢 《黄鹤楼》)这是千古绝唱,每一次的日暮都告诉你:你的家乡还远,你的时间无多;每一次的日暮都告诉你:你的生命越走越快了,但是你还有多少心愿没有完成。落日的核心意象是在催归,人若真的能够归来的时候,哪怕已经错过了落日,他也还有一份温暖。我们为什么都那么喜欢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呢?“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风雪夜归,这几个字为什么那样地打动我们,就是因为有那样的疲惫,有那样的苍凉有那样的斜阳晚照扰乱了心事,但又不是断肠人在天涯,还能够在风雪之夜,终于归来。

       所以,其实每一个民族的文化,都不能够摆脱深植于它血液之中,那种传统里的一些观念。中国人是眷恋土地的。土地中有他们的房屋,有他们的庄稼,有他们的子孙,他们一切的安宁都在土地之中。所以土地要他们:日出而作,日暮的时候一定要归来。对于归途的这种向往就成了天涯客子,一代传下一代的吟唱。还有太多人心事的不甘,自己生命的蹉跎,也都在夕阳一刻被特别地映照出来。诗人韩偓说:“花前洒泪临寒食,醉里回头问夕阳。不管相思人老尽,朝朝容易下西墙。”这一句“醉里回头问夕阳”,包含着多少不干的心事,他苦苦地追问,醉问斜阳:你为何不管相思人老去,夜夜容易下西墙,你就那么容易把人抛下么?你不知道我们还有多少心愿么?你不知道离别在这一刻多么难吗?这一切都不管你就这么无情吗?就一定要这么快的走吗?也许今天的人会说:这样的斜阳,让我们如此感伤,我们又何必去吟诵它呢。其实在今天这样一个社会里,还能够再想想斜阳,也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我们匆急的,没有时光去对斜阳了,斜阳在今天是个什么时分呢?大多数人的斜阳都是在堵车的路上,那时候闻着汽车尾气,远远地看见停车场一样不见挪动。那时人除了烦躁,没有什么别的心思。还有一些人斜阳十分还在办公室里加班。而斜阳的感伤也就被人么忽略了,错过了。但斜阳中还有许多温暖的眷恋,斜阳就像是一个淡淡的显影液,多少曾经的心事,远远地浮出她的影像,这样的体验,我们是不是也错过了呢?纳兰性德写过一首悼亡词: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面对残阳独立,他闭疏窗而锁住的是什么心事呢?“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那种少年夫妻风雅的日子,当时就那么一点一点过来了。我们人生之中多少欢愉,在经历的那一刻,觉得这就是寻常时候,大家常相伴,长相守,这样的日子明年还会有。但是当一切就这么走过去了,一个人在残阳晚照中 ,去一点点追缅的时候,才知道:哦,当时只道是寻常。他没有描述此时的感受,夕阳把他带回去了,穿越了时光的隧道,让他妻子复生在他身边重归温暖。

       一个人在忙碌的时候,可以有很多的寄托,而在斜阳西下的时候,他看见的只是失落和惆怅。所谓,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也许就在这样心事的百转千回中,黄昏成了一种不舍的心愿。这个不舍的心愿可以走到多远呢?杜甫在他的《咏怀古迹》里去追缅像诸葛亮、像宋玉、像王昭君这样一个一个,他心中景慕的这些古人。那么他在王昭君的故居前,写下这样的句子: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先黄昏。黄昏里唯独昭君墓上的几株青草,在斜阳里显得格外凄凉,被映衬得触目惊心。这也就是温庭筠所说: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黄昏时候去望归舟,千帆过尽都不是自己所等的,只有斜阳,含情脉脉,长长的碧水悠悠,使独自在楼头的等待终至断肠。在词中这样千回百转的情怀,在词章里简直能够抓住丝丝缕缕的斜阳。晏殊在写完了红筏小字,要说尽平生意绪的时候才发现: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自己的心意无所依托,他最后还是找到了斜阳。“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这样一个黄昏时分,到了元曲里面就说得更加显阔。王实甫写《别情》叫做:“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这样的句子常常让我想,今天的人我们不如古人勇敢了,我们今天有几个人,为了一份寄托不出去的情思而断肠呢?我们有几个人对那种无法回应的音信还在乎呢?有几个人还说对自己要有一个交代呢?有几个人还面对斜阳的感伤勇敢地去感伤呢?所以黄昏这个时刻,如果你真的沉溺在里面,有的时候,千古以后还会心有余想。

       对于这样一个时刻,也许刻画最细腻的,就是南渡以后的李清照,由北入南,失去自己的夫君,失去原来的北宋江山,家国俱远。这样一个走向暮年的女人,她的心事又在黄昏这个时刻,写成什么摸样?我们都记得《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连用叠字开头,“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想一想她内心的那种单薄,那种纤弱,堆积了多少心事,偏偏到了这样一个难耐时分,而这个时候长空断雁,蓦然之间用声音勾起了她更深的感伤。“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想一想当年赌书泼茶、鉴赏字画、泼墨挥毫的时候,天边是不是也有过一行新雁,也许雁相识,但物是人非了。再看地上“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看韩偓醉里回头问斜阳,质问它走得太快,“朝朝容易下西墙”。但是对李清照来说,斜阳难耐,看着这满地黄花,让她怎么守到天黑。所以黄昏在有些人眼里太过匆匆,来不及立业建功;在有些人眼里太过悠悠,不能派遣愁绪。李清照的黄昏格外长,满眼的景致已经不堪,何况又听见了这样一种声音:“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景象,一个愁字怎了得?人心已怨黄昏长,偏偏梧桐细雨,点点滴滴又格外渲染了她的忧伤。有谁的黄昏能如此细腻,今天的人有了忧伤,总希望忘怀,发泄,还有谁敢寂寞地守住黄昏,如果说斜阳只是一个人的心事,那它不会留下古今这么多的吟唱。更重要的是斜阳照彻古今,见证江山更迭,比个人心事更开阔的,是黄昏的那份庄严,是斜照里的兴衰。所以“江山不管兴亡事,一任斜阳伴客愁。”(包佶《再过金陵》)江山的更迭怎知人间牵绊,所以,斜阳日日都起,但是只有心中的那种愁和眷恋,人在天涯。刘长卿面对着金陵城,想起惆怅的南朝事,他写下了:夕阳依旧垒,寒磬满空林。惆怅南朝事,长江独至今。”(《秋日登吴公台上寺远眺》)一个南朝的兴衰,被斜阳的光线,寒磬的声音,长江的流水,这三者勾勒在一起。天上有斜阳,地上有长江,人间悠悠不断,是寒磬的吹奏,所有这一切勾勒起来的,就是惆怅南朝。这就是夕阳里江山的更迭。夕阳那么有限,长江那么无穷,时间和空间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更觉得斜阳苦短,斜阳曾经探望过多少人?斜阳曾经见证过多少事啊?刘禹锡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同样的心情,辛弃疾在京口北固亭上一眼望去,“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当年孙权的江山已经回不来了,没有了英雄,江山已经暗淡,“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这一切走远了,但“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然而但年的英雄已经不在了,只能想一想“想当年,气吞万里如虎。”不管孙权当年的英雄豪气,还是刘裕的指点江山,在今天能够找到的见证只有“斜阳草树”,而剩下的一切都在回忆中了。芳草,斜阳,燕子,在周邦彦看来,寻寻觅觅之中他们似乎远去,他们似乎又重来。“酒旗戏鼓基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总有一道永恒的背景不变,那就是斜阳长照,在那样的斜阳暮景之中,一切是迷茫的,是温暖的,迷茫如同前尘往事,温暖如同旧梦归来。(29: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