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平板相册怎么加密:踏浪寻海珠江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15 01:48:53
叶曙明

    一座遥望大海的城市
    广州是属水的。
    是珠江之水,南海之水,孕育了这座充满智慧和活力的城市。许多初到广州的游人,站立于密集的高楼大厦缝隙里,在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之间,茫然四顾,只见人海、车海,却不见大海,不禁会问,广州真的和海有什么关系吗?
    是的,广州与大海血脉相连,息息相关。无论你是在西关的麻石雨巷,还是在越秀山的林荫小道,还是在北京路的繁华闹市,你随便问一位老广州,“海皮在哪里?”他都会立刻把脸转向南方,遥指着那个清风徐来的方向告诉你:“在那边!”
    海就在那边。广州是中国古代海上丝路的起点。现在一德路、海珠广场、天字码头、沿江路一带,老广州都叫它“海皮”,意思就是海边。太平沙以南的江面,人称“小海”。随着广州的岸线向南不断淤积伸展,历史上,海皮的位置,也一直在变。
    珠江不仅是广州与海洋联系的纽带,几千年前,它本身就是海洋的一部分。 1853年的《顺德县志》写道:“昔者五岭以南皆大海耳,渐为洲岛,渐成乡井,民亦藩焉。”汉魏时代,广州的海边大概在中山路一线吧。秦始皇统一岭南之后,设南海、桂林、象三个郡;以任嚣为南海郡尉。这是广州行政建置之始。当任嚣病笃垂危之际,曾对他的继任人赵佗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番禺(即广州)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即中原汉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国。”当时任嚣已经高瞻远瞩地看出,广州特殊的地理环境,对它曰后的发展,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
    清代乾隆年间,有人在元妙观(即今中六电脑城处)开垦菜地,竟挖出了一条古船,还从船舱里找到了大量成串的铜钱。由此看来,《南海百咏续集》中说,“汉魏时,此处尚属汪洋耳”,并非面壁虚构。唐代诗人高适的诗句:“海对羊城阔,山连象郡高”;南宋诗人陈去非在题海山楼(在今北京路东横街附近)时写道:“百尺阑干横海立,一生襟抱与天开”;明代诗人区大相登临浮丘山,不见巨海,但见民居栉比,巷衢毗连而已,一时感慨万端,下笔成咏:“此丘往时在海中,三山烟雾晴濛濛。”明末清初诗人屈大钧在《广东新语》中也说:“广州背山面海,形势雄大,有偏霸之象。”
    他们所说的海,难道都是一种用来形容珠江宽阔的文学夸张手法?不是的。查中国历代诗词歌赋,极少以海形容江河,哪怕是长江、黄河,亦不敢妄称大海。但在描绘广州城外的珠江时,却大量出现“海”字。有人说,广州方言把宽阔的江称为海。这显然是一种误解。今天的广州方言并没有这种习惯叫法;而且,北方诗人在描写珠江时也常用海字,而粤籍诗人在描写北方的大江大河时,却极少用海字。由此可见,这既不是文人的矜大自夸,也不是方言的缘故,而是货真价实的大海。
    据史书所载,三国时代,由于每逢秋冬季枯水期,大海的咸潮便大举倒灌,直涌广州城下,城内百姓连饮用淡水都成问题。广州有句俗谚:“咸水清,淡水浊,咸水满洋不如淡水一掬”。吴刺史陆胤不得不动员大量人力物力,开凿河渠,把白云山的甘溪水引入城内,百姓生活,才不至受咸潮困扰。直到宋代,苏东坡在给友人的信中还曾提到:“广州一城,人好饮咸苦水,春夏疾疫时,所损多矣。”这是关于“海”的最有力佐证。
    征之民间传说,这类记述,更是多不胜数。南朝梁武帝时代,达摩祖师到广州设坛传教,在绣衣坊码头登陆,留下“西来初地”的遗迹。当时海潮涌至,连光孝寺的井水都是咸的。相传达摩在光孝寺挂单,以诃树之根在井中蘸水,令泉水变淡。
    如果你真正融入了广州的生活,而不是仅仅停留在浮光掠影的印象之间,那么,你不难发现,广州两千年的民风习俗、起居饮食、文学音律、舟车建筑、工商经营,乃至社会价值、思维方式,无一不带着海洋的印记。
    一部引人入胜的广州史志,早已刻写在珠江两岸饱受风化与浪蚀的基岩岛丘、沙洲堤围上了。今天,海离我们已经远了。当我们乘坐游轮,在狭窄的江面上鼓浪而行,还能听见那沉滞而古邈的涛声吗?

天字第一号码头
    前不久,一个极寒冷的黄昏,我陪一位外地朋友游览珠江风光。我们是坐那种日夜游的轮船,沿着最经典的线路,从大沙头出发,先向西逆流而上,到白鹅潭掉头,然后顺流而下,直达广州大桥。那天寒风刺骨,还飘着毛毛细雨,船上游客很少,冷冷清清。
    游轮从大沙头码头启航后,首先经过天字码头。清代广州珠江沿岸有30多个码头,天字码头是历史最久的码头之一,据说有“天字第一号”的意思。外地游客第一次来到这个码头,也许会哑然失笑,它的规模看上去如此之小,怎当得起“天字第一号”的尊称?其实,天字第一,并非指它规模最大,而是指它在广州地位最尊崇,最具官家威仪。
    自从清雍正七年(1729年)天字码头建成之后,几乎每任两广总督、巡抚之类的大小朝廷命官,到广州赴任,都是从水路乘船南下,在这里登岸。北京路南端有个接官亭,就是天字码头最初的位置。每逢达官贵人驾到,天字码头便罗伞如林,冠冕如云,垂青拖紫之辈,高车大轿,旗旄导前,骑卒拥后,穆穆煌煌,尽显威势无量的气派。
    道光十九年(1839年)林则徐奉旨到广州禁烟,就是在天字码头上岸的。庚子年(1900年)北方闹起义和拳,八国联军入侵京畿,天下大乱。慈禧太后传召两广总督李鸿章火速北上,希望借助他的外交经验,收拾北京的烂摊子。李鸿章也是从天字码头启程北上的。临行时,他眺望着滔滔江水,喟然悲叹:“我能活几年?当一日和尚撞一天钟。钟不鸣了,和尚也死了。”谁也没有想到,李文忠公竟一语成谶,大清王朝在10年后便土崩瓦解,变成了历史名词。
    民国以后,虽然江山易主,但珠江潮声依旧。天字码头在潮起潮落之间,阅百岁而不改。1912年4月,孙中山辞去临时大总统职,从南京返回广东,在天字码头登岸之曰,受到万人空巷的欢迎。从双门底至都督府,一路上张灯结彩,好像过节一样。当他从永汉路(即北京路)入城时,马路两旁,人山人海,欢腾雀跃。
    孙中山把革命带到了广州,从此,广州便不再是一个金山珠海的商业主都。革命来了。天火荡涤大地,席卷万物,轰轰烈烈,煊赫一时,把整个历史改写。
    近年有人建议,在天字码头开辟一个以明清历史为主题的文化广场,这是一个很好的构思,但应该是清代与民国历史。因为明代的珠江岸线在太平沙一带,天字码头的现址,还是一片汪洋都不见呢。

千年明珠今何在
    游轮经过了天宇码头,继续向西前进,海珠桥便近在眼前了。几乎所有关于广州历史的书籍,都会提到这座桥,因为它是广州城区第一座跨江大桥。1933年2月落成,当年的造价是103.2万两白银。全长183米,整座大桥以钢铁和水泥为材料,外形庄严显赫,构造穷工极巧,中段桥面由电力控制起降开合,使大型轮船可以从桥下通过。烟消日出之际,临江遥瞩,长桥卧波,风帆上下,景色蔚为)壮观。1949年国民党逃离广州时,把海珠桥炸毁了。现在我们所见到的海珠桥,是1950年修复的。桥北是著名的海珠广场,面积3.6万平方米,这是广州目前最大的滨江广场。当游轮在海珠桥下穿过时,站在游轮顶层,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隆隆的车声、人声,近在咫尺,仿佛是一条与珠江相交错的河流,在我们头顶喧腾而过。
    满城烟雨,一江春水。轮船过了海珠桥和解放大桥,右边就是爱群大厦了。爱群大厦原名爱群大酒店,建于1937年夏天,全楼钢架结构,楼高15层,当时是广州最高的建筑物。它的《开业宣言》写得文情并茂,玩味再三,也许可以读出另一番深意。其中一段是这样写的:“广州地濒洋海,互市最先,店户之骈阗,行旅之杂嚺,建筑之雄伟,允为南中国冠。比年当局整顿市政,不遗余力,使全市规模,焕然充满西方化之色彩,其舄奕丽谯,盖骚骚乎与沪上竞衡矣。”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对广州的经济地理、文化心态,却有画龙点睛之妙。
    爱群大厦以西,沿江西路一带,是著名的羊城三石之一,海珠石的遗址。
    据说,从前有个波斯商人,在广州购得一颗明月珠,不慎失落江中,雇人潜水搜寻,竟有意外发现,潜水者声称在江底见有蛟龙盘护明珠。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愈传愈神奇,最后,海珠石竟然成了这颗明珠所化,珠江亦因此而得名。当然,这类乡间掌故,娓娓动听,却不足采信。即使确有遗珠之事,恐怕也是那个潜水者因寻不着明珠,所以编造大话,聊以自解罢了。
    海珠石其实是一座屹立江心的小岛。许多关于海珠石的描述,都称该石“因长期被江水冲刷而浑圆如珠”,实在是望文生义。南汉年间,海珠石上有一座慈度寺。广东史上第一个探花李昴英及第前,就常在这里伏阁受读,后来人们就把他读书处称为“探花台”,又在慈度寺旁建文溪祠,祭祀这位以清操知名的吏部侍郎龙图学士。
    据古书记载,海珠石广袤二亩,上有“古榕十余株,四边蟠结,游人往往息舟其阴”,小商贩们则向游人兜售荔枝、蒲桃、芙蓉、素馨,随潮往来,怡然自乐。可见亦江渚胜概也,岂止一块圆滑如珠的秃石而已?
    直到民国初年,海珠石仍然耸立中流,每逢大潮,水势滃然而至,骤分左右,浪声响腾,余韵不息。1928年岛上建了一座“海珠公园”,游人更是往来不绝,红裙绿衣,白叟黄童,多如过江之鲫。海珠石与北岸之间的往来交通,全靠舟楫摆渡。 1931年,政府填海筑堤,开辟马路(即今天的沿江西路),海珠石才从此深埋地下。多年来,对它的准确位置,一直言人人殊。
    不过,很多人都说,如今的省总工会大楼就建在海珠石上面。这幢有70年历史的大楼,原来叫永安堂,是虎标万金油总批发处。宋代羊城八景之一的“珠江秋月”,以及明代羊城八景之一的“珠江晴澜”,就是指永安堂至爱群大厦一带的珠江景色。
    2000年沿江路进行市政施工时,在沿江西路与新堤一横路交汇处,挖出一段30米长的海珠石,距离地面约三米。每逢日落风生,江水退潮之际,江岸堤下方,一段约60米宽的海珠石,便在晦冥的暮色中,悄然浮现。人世间,虽然星移物换,但有一些东西是永远不变的,就像这块海珠石,它的名字,永远让人想及那些风月无边的老故事。消失了,又再重现眼前。

沙面,集空间与历史记忆之大成
    西堤上充满异国风情的建筑,不断在我们眼前淡入,淡出,淡入……宛如缓缓地展示着一轴水墨画卷。
    孙逸仙纪念医院就是一座有着久远历史的建筑。1835年美国传教士伯驾在新豆栏街丰泰行(今十三行路)创办了中国大陆第一间西医院。1856年医院被火焚毁,1865年在现址重建,改称博济医院。重建后的医院,保留了原有的西式建筑风格,古朴典雅。1866年设立博济医学校,是中国最早的西医学校。后来又改称博济医院南华医学校,开始招收女生,从此中国有了女子医学教育。1886年孙中山曾入校学医并从事反清活动。1935年为纪念孙中山,在院内修建了“孙逸仙博士开始学医及革命运动策源地”纪念碑。
    我对欧洲古典建筑的认识不多,不知道什么是新巴洛克式,什么是新古典主义式。比方说,眼前的广州邮电大楼和海关大楼,我就分不清它们属于什么风格。只是从书上了解到,广州邮电大楼是一幢建于1896年的罗马式古典建筑,而海关大楼则是一幢建于1914年的新古典主义风格建筑。
    早在两汉时代,广州已经非常繁荣,至唐宋年间,更有天子南库之称。咸丰十年(1860年)粤海关税务司在现关址正式建立公署。1914年,由英国建筑师戴卫德·迪克设计的海关大楼,奠基兴建,历时两年完工。
    最为吸引人的,是在大楼的顶端,那座由八组塔司干双柱支撑起的穹隆顶钟楼,上有大型四面时钟,内置五个大小不一的吊钟,1915年由英国制造,每隔15分钟报时一次,播放英国乐曲《惠司特·米司脱》,乐韵雄浑悠扬。大钟楼巍巍乎于江干,历近90寒暑,看惯了暮云朝雨,潮去潮来。凭栏而望,当年正中拱券门上“粤海关”三个大字,早已改为“广州海关”了。
    在海关大楼的西面,是“广州老五桥”(广州大桥、海印桥、海珠桥、人民桥和珠江大桥)之一的人民桥。它是在1965年11月动工,1967年5月建成通车的,全长 701米,其中主桥长182米。它的名字听起来很有点岁月感,让人回想起那个“四海翻腾云水怒”的年代。我时常想,那一年,不仅中国,而且全世界都爆发了左派革命浪潮,毛泽东、列宁、李卜克内西、罗莎·卢森堡、胡志明和格瓦拉的名字,响彻美国、法国、德国、捷克、希腊、日本、越南……到底是纯属巧合,还是有某种必然的联系?我百思不得其解,有时甚至想看看那年的气候是否反常。
    站在人民桥上,回望北岸,珠江岔口白鹅潭畔的沙面,一览而尽。沙面古称“拾翠洲”,清道光年间,这里是妓艇鳞集的地方,兰桡桂棹,罗列成行,小船叫紫洞花艇,大船叫横楼,装饰极尽豪华,灯彩辉煌,照耀波间,恍如漾璧浮金。“裙屐少年,冶游公子,曰集于楼船寮馆之间,庖厨精美,珍错毕备,喧闹达旦。当夫明月初升,晚潮乍起,小艇如梭,游人若市。卖花声过,素馨、茉莉之香,阵阵扑鼻,莫不往来穿插于曲港之间。十里繁灯,朗争星斗,而亭台箫鼓,画舫笙歌,锃聒杂沓之声不绝,真消金之窝,迷魂之阵也。”从前人的描述,可以想见往昔穷奢极侈的生活。
    第二次鸦片战争一起,广州首当其冲,浮华春梦,一朝惊破。咸丰九年(1859年),英、法两国凭着签订的不平等条约,以“恢复商馆洋行”为由,强迫两广总督租借沙面,雇工修护河堤,填土筑基,形成沙面岛。沙面西边五分之四的地划为英租界,东面五分之一为法租界。原来泊于附近的紫洞花艇,全部迁移到谷埠,即今天仁济路南端的江面上。
    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英、法两国在沙面兴建了150多座欧洲风格建筑,作领事馆、教堂、银行、邮局、电报局、商行、医院、酒店、住宅,还有俱乐部、酒吧之用,其中42座属新巴洛克式、仿哥特式、券廊式、新古典式及中西合璧风格,是广州最具欧陆风情的建筑群。
    1925年6月23曰,广州各界107人举行反帝示威大游行。当队伍经过沙基时,沙面租界的英、法军队,突然用机关枪扫射。拥挤的街道,顿成血肉磨坊,当场死亡 52人,重伤170多人,酿成震惊全国的“沙基惨案”。1926年1月,政府将沙基改筑成马路,定名为六二三路,作为永久纪念。至今,“沙基惨案烈士纪念碑”,仍然耸立于江滨,碑上刻有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毋忘此日”。
    如今,沙面已成为市民的休闲胜地。原英、法租界的前堤花园、皇后花园,已改建成沙面公园。在这区区0.3平方公里的小岛上,覆盖着158株古树,占了全广州 348株有案可查的古树总量的45.4%。在浓荫匝地的马路两旁,隐现着一间间精致幽雅的酒吧、咖啡馆、西餐厅,还有一份永远的宁静。登临白天鹅宾馆,远眺芳村、河南,碧天如水水如天,视野极为开阔,更是心旷神怡。

盖海旗幢出,连天观阁开
    游轮在白鹅潭掉头,开始顺流东下。面朝太阳升起的方向,在我们的右边,就是海珠区了。《广东新语》说:“广州南岸有大洲,周回五六十里,江水四环,名河南。”千百年间虽然陵迁谷变,但广州人仍然习惯地称这里为“河南”,但究其原意,并非指珠江之南,而是相传汉代议郎杨孚在河南下渡头村居住时,在宅前移植了几株河南洛阳的松柏,隆冬竟然瑞雪纷飞,成为一时的奇观异景。“河畔雪飞杨子宅,海边花发粤王台”,从此人们便把这里称作“河南”。
    与爱群大厦隔江相对的,便是有350多年历史的海幢寺。现在,因为隔了一条滨江西路和南华中路,在船上是看不到海幢寺的,但350年前,海幢寺的北门,是面江而开的。寺内有一座高二丈的舍利塔,登览之顷,只见“郁水西来万壑奔,倒翻塔影荡云根;中间一束高腰峡,直放惊涛出海门。”——这是清初诗人沈用济的诗作《海幢寺观大水西下》,让我们可以领略到当年海幢寺雄踞江介,吞吐风水的大气势。
    海幢寺的历史,是从那个纸醉金迷的南汉时代开始的。南汉虽然祚命不长,只有短短的55年,但却兴建了无数宫苑和佛寺。在广州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建有七座寺院,共计烟雨楼台二十八寺。在南七寺中,有一座千秋寺,就在海幢寺的现址上。可惜佛祖并未能保佑南汉五世其昌,宋开宝四年(917年),宋军攻破广州,南汉亡。当宋军攻城时,南汉末代皇帝刘银自知在劫难逃,下令举火焚城。当日风狂火猛,烟雾障天,全城直烧得四面通红,天地愁惨,千秋寺也难逃兵车蹂蹴,废而为丘墟。
    人世几回伤往事,直到明代末年,有一名僧人在千秋寺原址上,搭建了一座佛堂和一座准提堂,取名海幢寺,在此潜心修习佛经。沉寂了几百年的佛门福地,又闻钟鱼梵呗之声。有人说,海幢寺的名字,源于韩愈的诗作:“番禺军府盛,欲说暂停杯。盖海旗幢出,连天观阁开。”是真是假,大概是无从考证的了。
    经过历年经营,至清康熙年间,海幢寺的规模,已经相当宏伟。香火极盛,与光孝寺、华林寺、六榕寺并称广州四大丛林。但到了清末民初,海幢寺再次衰落。1926年开辟同福中路时,马路竟从寺院中间穿过,一边变成民居,另一边的殿堂也拆毁泰半。到了1929年,政府把寺院改为公园,从此,广州便只有海幢公园,不复有海幢寺了。
  如此又过了大半个世纪,1993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政府决定重修海幢寺,成立了海幢寺重修委员会,正式恢复宗教活动。海幢寺内有一株近400年树龄的鹰爪兰,至今犹存,目睹了海幢寺三盛三衰的历史。一花一叶,临风婆娑,那一份沧桑的感觉,不是言语所能传达的。
  
大元帅府,乱流中的孤岛
    在广州市区珠江河段的众多码头中,江湾大桥南端的石涌口码头,并不起眼,但却青史标名,现在已改名为“大元帅府码头”。听名字就知道它的身世渊源,非同凡响。1917年,孙中山南下护法,被选为军政府大元帅后,就在江边的广东士敏土厂办公大楼设立大元帅府。这个码头几乎是士敏土厂专用的,上了码头就是厂门口,左右两边围墙上,醒目地写着“广东士敏土厂”六个大字。
    现在,大元帅府的门楼,还残存着一块花岗岩石碑,上面镌刻着“光绪丁未冬月广东士敏土厂丰润张人骏题”字样。张人骏曾任两广总督,他在广东的那段日子,正是同盟会起义此起彼伏的时期,也是全国立宪运动风起云涌的时期,中国面临着何去何从的十字路口。辛亥革命,虽然三户亡秦,推翻了大清王朝,但军阀横行,民不聊生,天下又生一秦。政治舞台上,一次又一次的幕启幕落,灯暗转场,生生灭灭多少事,几度锦绣成灰。
    孙中山先后两次在这里设立大元帅府。码头内外,军舰和小火轮,穿梭往还,接载孙中山和其他军政要员出入。孙中山的坐舰——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永丰舰,也在附近驻守。孙中山之所以选择河南作为帅府,是因为江北老城,当时完全被军阀盘踞,根本不容他立足。而河南凭借着珠江的天然屏障,有海军游弋拱卫,至少可以偏安一时。
    孙中山以士敏土厂为大本营,几乎独力地与全中国的军阀为敌。这位性格刚毅的职业革命家,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且愈战愈勇,终于在南中国这片土地上,打下了一份基业。国民党从这里出发,北伐中原,进而统一天下。两千年的政治文化传统,兴灭继绝,薪尽火传,孙中山功莫大焉。
    珠江两岸,有关孙中山的遗迹甚多,除天字码头、孙逸仙纪念医院和大元帅府外,还有一个闻名天下的黄埔军校。然而,此时此刻,它在东方夜色迷茫处,珠江日夜游的航程,是到不了那儿的。
    “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预备做奋斗的先锋!打条血路,引导被压迫民族!”这首黄埔军校校歌,曾激励多少英雄少年,从五湖四海投奔广州,挺胸昂首,步入写着“升官发财,行住他处;贪生怕死,勿入斯门”的军校大门,投身革命军旅。
    那是一个天翻地覆的大革命时代,许多年轻人都坚信,只有枪杆子能够救中国。从晚清开始,由于科举的废除,读书不再是做官的必然途径,知识分子进入体制的传统通道被堵塞了,这一群体便开始急速分化。加上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的沉疴宿疾,全面暴发,被讥为“东亚病夫”,不少读书人在军国民思想的熏陶下,认为军队是国家的神明,振兴民族的希望,纷纷投笔从戎。千百年来“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观念,竟被完全颠覆,“到黄埔去!”成了一句在全国热血青年中流行的口号。
    中国历史上的军队,从来都是私家军,兵由将招,军以将名,岳飞的队伍就叫岳家军,戚继光的队伍就叫戚家军。辛亥革命后,一度有过军队国家化的呼声,但终究不成气候。杨度——那个做过复辟帝制的“筹安会”会长,后来又加入了共产党的传奇人物——曾经道出个中原因:“当君主时代,当兵者之常曰:‘食皇家饷,为皇家出力耳。’今忽去其有形之皇室,代以无形之国家,彼不知国家为何物,无可指实,以维系其心。”中国古老的政治传统,对于“国家”这类抽象概念,一向不甚了了。于是到了黄埔时代,变成兵由党招,军以党名,军队效忠政党。正如军校学生的誓词所说:“服从本党命令,实行三民主义”,在黄埔军校成长起来的军队,就叫党军。
    孙中山去世后,军校门口那副老对联,便改为孙中山的遗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但到底怎样才算革命成功?一代人与一代人有着不同的理解。

康乐园中的凤凰
    游轮向东前进,过了海印桥,很快就到中山大学的北门了。这是一所历史悠久的高等学府。在它之前,这里是岭南大学;岭南大学的前身是岭南学堂;岭南学堂的前身是格致书院。其谱系可以一直追溯至清光绪十年(1884年),最初一所由美国人开办的基督教教会学校。原址在沙基 (今六二三路),后来搬到四牌楼(今解放路),又从四牌楼搬到花地萃花园,然后又迁至澳门,又从澳门迁至广州的康乐村。校舍是越搬越大,知名度也越搬越高。1927年正式命名为岭南大学。
    岭南大学的校长钟荣光,是个极有趣的传奇人物。他是香山举人出身,1899年加入格致书院,任汉文教习。他的名气很大,与刘学询、江孔殷、蔡金湘并称广州文场的四大金刚。经常替人参加科举考试,临场一挥而就,几乎从未失手。他的钱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烟月作坊、高级酒楼,到处有他的身影,嫖赌饮吹,吃喝玩乐,红袖添香,旗亭画壁,大凡名士风流的事情,样样都少不了他那分。他既是举人,也是基督徒,又是兴中会员。
    恣意放纵的生活,虽然可圈可点,但钟荣光把一间基督教书院,发展成一所拥有文理科学院、农科学院、蚕丝科学院、商科学院、医科学院的综合性现代大学,证明他绝不是一个徒有江左名士习气,尸位素餐的人,他举办社会事业,不遗余力,确有其过人之处,难怪历届岭大学子,对这位校长一向尊崇备至了。
    1952年,全国高校调整,岭南大学与中山大学合并,在岭大原址组成一所综合性大学,沿用“中山大学”校名至今。
    中大校园内外,有两个叫凤凰的地方。校内北门附近是新凤凰,南门外新港西路对面是旧凤凰。旧凤凰再往南,就到了五凤村。这里是古火山的遗迹,西北面的凤岗,东南面的漱珠岗和葫芦岗,都是火山岩五,五凤村夹在中间。据地质学家说,7000多万年前,这个火山曾经猛烈地爆发过。
    7000多万年!从地质学家口里说出来,就好像是昨天的事情一样。
    漱珠岗上有纯阳观,是广州著名的道观。以前广州人说“北到三元宫,南到纯阳观”。虽然清代朝廷信奉黄教,对道教冷眼相待,康熙年间,甚至禁止白莲、焚香、混元、龙元、洪阳、圆通等宗教组织活动,不许“聚会念经、执旗呜鼓、聚众拈香”,但道教在民间照样香火延绵。道光九年(1829年),道士李明彻在漱珠岗上建起了纯阳观,供奉全真道派“北五祖”之一的“纯阳子”吕洞宾。
    道家宣扬的是隐世思想,因此道观通常建于深山密林或峰峦之巅,远比佛家寺庙更远离人寰,隔绝尘世。纯阳观选择在漱珠岗上,虽然不是什么绝壁悬崖,但这里是火山岩,怪石嶙岣,古木苍翠,从山门上的对联:“灵山松径古,道岸石门高”,当年的山川形胜,历历可观。
  在漱珠岗的最高处,有一座用青色大石砌成的八米高的朝斗台,是道士昼读黄卷,夜观星宿的地方,也是广东第一座天文台,保存得相当完好。不妨想象一下,头上星汉灿烂,脚下大地苍茫,天地之间,万籁俱寂,一个羽扇纶巾的身影,在朝斗台上,仰观天象,运算乾坤。此情此景,真令人有洒然出尘的心境。
  
三塔三关锁珠江
    也许很多人都听过“白云越秀翠城邑,三塔三关锁珠江”这句话。三关,即海珠、海印、浮丘三石;三塔,就是莲花、琶洲和赤岗三塔了。一物从来有一身,一身自有一乾坤,这三塔三关,便构成了广州古城缜密而完整的风水格局,地灵人杰,端赖于此。当游轮在广州大桥掉头时,已经可以看见那座耸立在赤岗涌边的古塔了。
    赤岗塔是楼阁式青砖塔,外观九级,平面呈八角形,内分17层,高约50余米,底层塔墙厚达3.85米,塔基八角镶有中世纪晚期西方人形象的托塔力士,栩栩如生。抗战期间,日本军队从瘦狗岭炮轰赤岗,有一炮击中赤岗塔底层,造成部分坍塌,幸好墙身厚实,整体结构,依然岿然不动。
    虽然赤岗塔没有什么实用功能,但它是一座风水塔。中国人对风水学非常迷信,风水者,古代又称堪舆、形法、地理、青囊、青乌、卜宅、相宅和阴阳等,无论在帝王家还是在市井间,都十分流行。风水家一向有“未看山先看水”之说,因为“风水之法,得水为上”。水是摆在头等重要的位置上的。
    就广州的珠江河段来说,白鹅潭这一带是入水口,为之天门;琶洲这一带是出水口,为之地户。用风水家的话来说,“天门欲其开,地户欲其闭”。也就是说,天门要开阳,地势应稍低平,而地户则要高锁,闭塞而不见水去,这样才能藏风聚气。因此,在水的流出口,要有“捍门砂”(或称“水口砂”)锁关。
     但广州的地形,“东水空虚,灵气不属”,需要人工补救。因此,明代万历年间,广州人按照风水学上“华表捍门居水口”的原则,极虔诚地修建了赤岗、琶洲和莲花三塔,以壮“捍门砂”的形势,弥补广州风水的不足。古人深信,“吾粤列郡,以会城(广州)为冠冕。会郡壮,则全粤并壮,理势固然。”这是风水先生的一家之言,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但赤岗、琶洲双塔,屹立江干,确实为广州添了一道迷人风景。
    赤岗的得名,是因为那儿的山岗全是红色砂砾岩,俗称“红层”,是由白垩系红色碎屑岩和震旦系变质岩经更新世长期的剥蚀,逐渐形成的红岩台地。据地质学家说,这种岩层裂隙较少,稳固坚实,最适合作建筑物的基础持力层。古代许多村落、寺庙、园林宅第都选择建在红岩山丘及台地周围,是有其道理的。
    赤岗一带可以说是地质学家的大宝库。像七星岗的海蚀遗迹、松岗和赤沙的沙堤、赤岗塔的瓯穴群,都是研究珠江三角洲地理形成的重要数据库。地质学家告诉我们,有一个巨大的断层,从番禺的北亭一直延伸向北,穿过珠江,直抵天河。断层的其他部分都被第四系所覆盖,只有在石榴岗至七星岗一带的残丘台地,显露峥嵘,被称为“丹霞地形”。
    当然,普通游客不是地质学家,不必弄懂什么是“丹霞地形”,其实,那些被风化剥蚀、海浪侵蚀和堆积而成的遗迹,存在了千万年之久,历尽沧桑,自有一种不可言传的力量,令我们思绪如海,感喟不置。
    石榴岗路对面就是七星岗。鼎鼎大名的海蚀遗迹就在这里。在七星岗周围,只要往地下挖几米,就会遇到含有大量海洋软体动物的贝壳和微体化石的淤层,证明大约7000年前,这里还是南海海岸的一部分。从七星岗向东南眺望,约100米处就是松岗,那儿有古海岸堆积的古沙堤。当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巨海吞吐潮汐,惊涛触天,日月无光。这种气势磅礴的景象,我们是无缘得见了,但大海的遗痕却是不可磨灭的,今天从古沙堤上走过时,那远古时代的风浪之声,好像仍在我们脚底深处低沉咆哮,令大地颤抖。
    琶洲是琵琶洲的简称。南宋时《南海百咏》一书,对琶洲是这样描写的:“琵琶洲,在郡东三十里,以形似名。俗传洲在水中,与水升降,盖海舶所集之地也。”我们由此而知,琶洲从前是一个江心小岛,四面都是滔滔江水,与北岸相隔达二三千米之遥,万顷烟波。溶溶漾漾。岛上有三座山冈,数十米高,形似琵琶。浮海而来的客船,透过迷蒙烟雨,看见琵琶洲上的葱秀山色,便知道已安全抵埠了。
    《南海百咏》有一首关于琶洲的诗:“仿佛琵琶海上洲,年年常与水沉浮。客船昨夜西风起,应有江头商妇愁。”不知多少广东人,为了谋生,离乡别井,漂洋过海,当萧瑟的西风把客帆送往珠江口时,琶洲便成了故乡留给他们的最后印象。
    琵琶洲上有琶洲塔,建于明代万历年间,据说有导航的作用,但其实和赤岗塔一样,主要还是一座风水塔。相传江中常有金鳌出没,所以琶洲塔又叫“海鳌塔”。清代羊城八景之一的“琶洲砥柱”,就在这里。塔北原有北帝宫、海鳌寺,但文革期间均拆毁无存了。
    琶洲塔呈八角形,外观九层,内分17层,与赤岗塔大抵相似。塔高59米,沿着楼梯盘旋直登顶层。当初琶洲塔是临江而建,登塔放目,浩浩大江,仿佛从衣襟之下汹涌而过,拥雾翻波,鳞鸿杳绝。这一番豪气,人生能有几回?不过,如今琶洲塔已被陆地所包围,距离珠江岸边,远至600多米了。
    遥想当年舳舻相接,风帆如织的景象,不禁令人想起黑格尔曾经说过:“大海给了我们茫茫无定、浩浩无际和渺渺无限的观念;人类在大海的无限里感到他自己的有限的时候,他们就被激起了勇气,要去超越那有限的一切。海邀请人类从事征服,从事掠夺,但是同时也鼓励人类从事商业与正当的利润。”滨海而居的族群,在千百年潮汐涨退之间,网耕罟耨,筑围造田,播下生命的种子。他们与生俱来有一种视野开阔,敢作敢为,勇于拓展,喜欢远游,热衷航海贸易的天性。因此,广州从东汉开始,就成为“海上丝路”的起点,乃天然所成,有自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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