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总统专用手机:转录【佛塔影下】之二十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6 10:30:10

返乡梦

泰国   林太深

      廿年了,想写点关于他的文字,却只有零碎的印象、零星的记忆和断续的历史片段。把这些历史碎片和间断的记忆串连起来吧,缝缝补补,修修缀缀,拼凑成这篇小文。

    他,陈阿伯,原藉揭阳县城西门外某村。青年时适逢抗日战争胜利,南洋水路开通,家乡又逢饥荒,家无果腹之物。于是咬紧牙关,横下心来,与邻村相识许某约定,南渡暹罗,或许有朝一日,衣锦还乡,或挣个小康,让妻儿的后半生,有个依托。

    主意已定,遂吩咐老婆,四处向亲朋赊借,托人购得统铺船票,再张罗些糯米乌糖,炊蒸甜稞(即年糕),再装上半罐菜脯(咸萝卜干),以备船上十天半月的吃用。甜稞不易发霉变质,又可充饥,但吃多了口发腻,胃发酸,菜脯正好起中和作用,因此潮人过番多带此物,放在市篮里,腰围上再缠一条水布,这便是全部家档。

    初来乍到,免不了寻亲访故,寻个栖身投靠之所。他原有个亲人房脚,在猎廊巷经营饮食业,生意红火,远近闻名,老头家在世时,看在五服内的份上,收留了他。

    俗语说,“久住难为人”。生性耿直的他,学不来观颜察色,入乡随俗。有几次人家来送鱼时发现缺斤短两,廊主却一再说斤两足够,他就是不服,还说人家是“青夜(意为“眼睛瞎”)”。因为断了人家财路,有人不断进谗言。

    他再也待不住了,只好外出寻工。大凡打工人的条件,第一要有手艺,第二要勤俭耐劳,第三要迎合主人心意,“合得厝人意,便是好工夫。”他最欠缺的,正是这一点。许多事情,他一看不顺眼,便冷嘲热讽,大发牢骚。这岂不给人家难堪?人家出钱雇你,是为看你给难堪的?于是,他换了一家又一家,滚蛋之后又滚蛋。

    此时同来伙伴,有发点小财的,也有和他一样穷困潦倒的。当然,与他来往的,以穷朋友居多,穷朋友一穷二白怕个啥?乐得慷慨激昂一回。酒入愁肠,老子就是世界第一,谁还怕谁?当年比我还穷的,现在还不是数一数二的座山。人就怕时来运转,说不定哪天轮到我,他总如此自慰!有时黄汤一灌,便开始骂娘,也不顾及谁的身份门第,该骂谁就骂谁,想骂谁就骂谁,欲怎么骂就怎么骂,反正我不骂你也不会给我碗饭吃的。骂完发泄了,既解恨又痛快,这年头难得痛快!

    漫无目标地慷慨激昂一番后,酒气慢慢挥发光了,人又得回到现实。于是有人建议,打工不是办法,做老板又没有本钱。干脆,挑担上街,沿街叫卖,做个小本主意的老板也是老板啊,总比沿街求乞的王金龙强得多。他想想也对,就这么定了。这时候,岁月的痕迹早已爬上了他满头满脸,算来。他已是个五十开外的人了。

    他每天挑街过巷,卖的是泰国小食“东区驶慕”,一种薯粉包裹着甜咸馅再蒸熟了,用生菜和辣椒包着吃的小食(好似家乡的“无米粿)。

    担子里,一头装着炉子,上面放着蒸笼,揭开来,热腾腾的,即食即做;另一头,则放着原料和半成品之类。无情岁月,就在担子上迎来晨曦,送走夕阳中给溜走。等到六十多岁时,脚已跛了一只,一拐一拐地走路,还要挑着担子,看着也实在不是个滋味,何况挑者本人?要是晴天,担上的东西能够卖光的话,那二三百铢中也有百多块的蝇头小利;碰上雨天,东西卖不完,还得找地方避雨,有时撞上市容警察,麻烦更大了……

    好几次,都在我店前避雨,我太太倒是个热心肠,不但不赶他,还把他卖不完的东西全包买了。

    从拉家常中得知,他孤独一人,唐山老婆已死,只得一子,已娶。他所知道的,大概也就这些。毕竟已离开卅年了,故乡的一切,都像隔了一层浓雾般的模糊。他想家,想回到从前的家,可这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想得紧又堵得慌。毕竟,那是个反共又反华的六十年代。回乡只能是一个梦。

    有时梦见他娘,他也又哭又喊,儿时的温馨,涤尽眼前的凄凉。“娘,你别走,请多留一会吧。”好几次他喊着哭着醒来,泪痕犹在,原来是梦!梦也好,让暂时虚幻的温柔代替眼前的残酷,“我愿意。娘,请多来人梦。”

    我太太看他是唐人,也出于同情心,就跟他说:“阿伯,你每月收入也不过三二千铢,还要吃饭,所剩能有几多?要是遇上刮风下雨天,或伤风感冒时,怎么办?要是你愿意,就搬来我工厂,帮我管头颅尾,食住也在厂里,工资也不会比现在少,你看如何?”他表示感谢,说要告诉饮食店老板,再把衣物搬来。

    两天后,他就搬来了。

    他的全部家档,就是一个上了锁的圆木桶,桶盖装上合叶可以开启,内装衣物三数件,下面还放着个饼干铁盒,他特别郑重地拿起又放下,大概里面装着他全部的积蓄、希望和秘密,不过我知道,铁盒里还有他的大本随身证。

    这就是他积蓄了卅年的全部财产!我的心发怵,鼻子酸酸的。

    当年怀着雄心壮志的南来人、异乡客有多少?其中能有几多发财者?这些后来被称为“侨领”的人,他们的身上,曾载荷着多少双期望的眼睛和盼望荣归的心愿!就像一场万人马拉松赛跑,最后的胜利者就只有冠亚季军,其余统统像大浪淘沙一样受到时间激流的冲击被淘汰而云飞烟减了。

    我怎会忽然想起中元节拜好兄弟的情景来呢?

    那是盂兰胜会前一天(农历七月十四日),泰国唐人及华裔都在自家门口拜好兄弟。中国虽有此例,但不若泰国的普遍和隆重,我曾请教过民俗学家,据说:“好兄弟者,即是那些客死异乡的无主孤魂野鬼,因为没有香火传人,所以鬼节时无人拜祭,不得食,为不致捱饿,便不顾秩序道德,鬼门一开,饿鬼们都争先恐后抢进人家祭祖的供桌,将祭品一扫而光,等正点子主人来时已是杯盘狼藉,食物全罄。于是饿着肚子的祖先们只好托梦给儿孙,请提先拜祭好兄弟们,以免明年又要捱饿。就这样代代相传成了传统。”

    我认为,这仅是一般意义上的好兄弟,也即是那些十八丈竿子也打不着的好兄弟。而泰国所指的好兄弟,却是关系更为密切,或因血缘、或地缘,或儿时玩伴,或结伴南来的淘金者,只因因缘际会,命途逈异,极少数人成功了,大多数却被淘汰,孑然一身,穷途潦倒,甚至客死异乡,死时鲜有亲人在侧。这要是在故乡,结局绝不致如此,为了弥补这种遗憾,为了友情道义,也为了履行生者的社会责任,他们通过这种祭拜方式,来悼念那些不幸的乡亲和社会的弃儿,以履行中华民族“老有所终”这一传统道德。要是长辈在生时交代后辈:某某某,是我好友,无儿无女,故每年清明,七月半要记得拜祭他。这样经过数代,血缘慢慢淡化,亲情越代殆尽,也许二三代后,将再无人祭拜,无主孤魂依然徘徊。我们的祖先重情义且缜密细致,把这种祭拜形式依附在中元节之前,形成了一种永久和稳定的节日的附带形式,再经过每一代为人父母者身体力行,为后代作榜样,代代相传,延续至今,铸造了泰华独特的祭拜盛观。

    好几年一幌而过,七十年代中期,中泰建交,返乡省亲者日众,形成一种风气,一种时尚。听到西村老李、东村老王都返乡省亲回来了。陈阿伯怦然心动,跃跃欲试,那份激动,好似当年决心南渡一样忐忑。我对他说:“想回去就回去吧,也好圆你的梦,要是呆不下去回来也可以,晚年父子团聚,也是人间乐事,”

    他木木讷讷,吱吱吾吾,吞吐在喉咙间,说着连我也听不懂的话。

    我帮他买好机票,送他一点盘缠。他与三二亲友告别,挽了几件行李,踏上了返乡之路……

    后来,我曾托潮州姑母去揭阳探望他,得知他一切尚好,真替他高兴。数年之后,姑母来信说,怀伯的儿子已经去世。白头人送黑头人,该是人间惨痛!

    数年后,姑母来信中说,怀伯新近作古,享年八十有余。

    见证他曾为南洋客,旅泰卅余年的,只有那只圆木桶,这是他这些年来的库房兼保险柜。

    新唐头几年,卖力气赚了点钱,买了个圆木桶,柚木做的,防蛀,加了个桶盖。装上合叶,这美仑美奂的行李箱就取代了破市篮,桶里装的除了洗换衣物,还有那大本的随身证。这个桶,曾激起他的雄心壮志,盼望着再过几年,挣了钱买间土库厝,把妻儿接过来。谁知命运一直跟他过不去,每月几百铢的彩票钱统统打漂了。其实,彩票也是一种赌博,越输越想翻本,越下大注,最后把积蓄也全变成彩票废纸。长年累月,他颓废了,听了朋友的话,酒是喝进自己肚里,彩票钱是送给别人的,于是他又开始灌黄汤了……

    这些,圆木桶都是见证。

    圆木桶,保存着他的气息,他的心思;圆木桶,藏匿着他的秘密,他的伤痛;圆木桶,也窃见他开锁时的喜悦和抽出积蓄时的无奈,以及每凄足一佰铢整数时胸中的天地。它与他,相伴一万个日子,一旦分手,双方更显孑然。留在泰国的它,也许会听见主人和朋友的喟然叹息!它仍在等候主人的归来,而他的主人,是否在他余光返照时还会记起他的圆木桶?!

    或许,此时此地,他的灵魂正在与他的圆木桶诉说别后离情。

    每当午夜梦回,万籁俱寂时,从黑暗裹传来蟋嗦的燥动,那是圆木桶的燥动?是旧情难舍,怀念旧主?还是挣扎着想找回他的旧主人?

    也许,他的骨灰已扬落于榕江之中;也许,他的骨灰盒已殖于家乡的自留地上;也许,西方极乐地不再需要圆木桶盛装烦恼,回归后短暂的快乐,已抚慰了流浪者的心,至于后来的坎坷,那是命!

    陈阿伯,在故乡的土地上,愿你的灵魂能自由地飞翔。极乐西方,有妻儿陪伴,合家团圆。在香烟袅袅的腾升中,我仿佛听到你对家人娓娓道来的讲述……不论是泰国清明节车水马龙的祭拜盛况,还是中元节前一天家家户户门口祭拜“好兄弟”的奇观;四月的泼水节,十一月的放水灯,农历九月全城尽披白衣裤的九皇斋,这些都迥异于祖国的南洋轶事,也使他们无限神往。可是,陈阿伯,您千万别忘了故事里还有我们十年的缘遇,还有你的那只圆木桶!它曾贮藏着你年轻气盛时的期望,也盛载着你年衰力弱时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