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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意调查在中国捅到了天花板?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李梁 实习生 谢小红 2009-05-13 23:52:56 来源:南方周末

我们在17年前开展民意调查的时候，可能做什么东西政府都不喜欢，不愿意让你做。17年后你已经能做到97%、98%了,已经是在进步了。

■一个市长只有5%的人知道他，那为什么他还能得到12%的支持呢？因为有一部分接受调查的老同志，认为共产党提名的人当市长，咱就该支持，不管知不知道。

■2002年刚开始调查时，相当多的民众很害怕：你让我说对市长的意见，会不会把我抓起来？那一年的调查20%多的民众拒绝回答。而去年调查，拒绝回答的公众总量也就是在2％、3%左右。

■省级领导的调查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媒体具体公布过。对省级领导的民意评价比市级领导要低，这个结果还是有一点敏感性。 

2006-2008年7城市市长认知度比较 资料来源：零点研究咨询集团

2008年7城市市长认知度与支持率比较 资料来源：零点研究咨询集团

市长各项工作透明度与欣赏度比较 资料来源：零点研究咨询集团

自2002年起，零点研究咨询集团开始操作真正意义上的“民意调查”——“市长公众支持度调查”，2006年后，调查范围更扩展到省长。一家民间公 司尝试梳理民意对官员的评价，调查如何进行？政府和公众能否接受？调查过程透露出哪些政治信息？本报记者专访了零点研究咨询集团董事长袁岳。

信也“民间”，疑也“民间”

南方周末：我们注意到，连续几年市长调查的满意度都挺高的，是相对正面的结论。

袁岳：10个大城市普遍都挺高，大概有两三个城市不太高。但是如果你看30个县、市长的结果，会发现西部城市普遍都很低。

南方周末：那你们公布的结果，在措词上没有任何的处理吗？

袁岳：措词上不改数据。有的城市的市长支持率比较低，原因是什么？第一很多人不知道谁是市长，第二不知道他干了什么，通常透明度越低的市长支持率就越低。

我们不做没有依据的猜测。比如有一个市长连续几年只有5%的人知道他当市长，他的支持率一直在12%以下。只有5%的人知道他，那为什么他还能得到12%的支持呢？因为有一部分接受调查的老同志，认为共产党提名的人当市长，咱就该支持，不管知不知道。

南方周末：结果公布之后，地方政府有什么反馈？

袁岳：总的来说，结果好的城市，反应好；不好的城市，没反应。有些结果不好的城市不允许本地媒体公布我们的调查，而结果好的城市就大力宣传。另外，有几个得分比较高的城市市长，会专门找我们要相关数据，他们希望看得更细点，比如不同的群体的评价有什么不同。

有媒体访问某个市长，说他那里结果不好，市长就说民间机构的调查你都相信啊，那不可靠的。

我们发现，一些领导说我们可信，是“因为人家是民间独立机构，我们又没花钱，他们自己做研究，当然是可靠的”。而一些市长因为结果不好，也说“民间机构靠不住的，又不是权威机构，那个东西怎么能可信”。好的就认为你民间机构好，不好就认为你不好。

不过，即使在支持率比较低的城市，这些市长也没有通过什么渠道对我们施加压力，也没有在那个城市封杀我们，说我们以后不能到那里做调查。

南方周末：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涉足真正意义上的民意调查？

袁岳：目前全世界公认的民意调查的起点，是1945年盖洛普针对美国总统竞选所做的民意试验。虽然我们从1992年开始进行一些民意调查，但在2002年第一次进行市长公众支持度调查之前，都只能看作是民意调查的苏醒，2002年才是民意调查这个行业的真正起点。

南方周末：做调查的这些年有哪些变化？

袁岳：我们在17年前开展民意调查的时候，可能做什么东西政府都不喜欢，不愿意让你做。但今天做的绝大部分东西政府是不管你的，你爱做都可以做，除极少数领域有些敏感之外。

我们很多调查结果都在媒体上发表了，有的被新华社摘了发内参，一些领导人看后有批示。

没有完全公开的省长支持率调查

南方周末：2006年起，你们又把公众支持度调查扩展到省一级，但调查结果中，相关省份都用字母来命名。

袁岳：对，我们没有明确公布哪个省。

南方周末：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呢？是不是省一级更敏感……

袁岳：市级领导的结果在不少媒体上还是有公布的，但省级领导的支持度调查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媒体具体公布过，只披露了一些大致的情 况。可以看到对省级领导的民意评价比市级领导要低，这个结果还是有一点敏感性。其实省、市长之间的差别，很重要的原因是人们对省长的熟悉程度不如市长，影 响了评价。

南方周末：你觉得是媒体对这个敏感？

袁岳：其实有些媒体跟我们沟通说：如果你现在不把它直接公开，还有一些报道的可能性，如果你要公开，完全没有报道的可能性。

南方周末：是不是在当前体制下，民意调查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捅到天花板？

袁岳：我觉得中国社会是不断发展的。我们做市长支持度调查时，其实北京市市长就是省级领导。当时调查出来，有一位更高层的中央领导， 我们也征求了一下他的意见，他没有直接表态，但他认为这个事还是挺好的。所以进步要一步一步来。我从来不相信有天花板。但你也不要相信你做的事儿怎么做都 是对的。17年前你什么都不能做，17年后你已经能做到97%、98%了，但是你要再往前走一点时，要更加地有耐心。

南方周末：你刚才说媒体不太愿意公布结果，你们有没有通过自己的渠道，比如在你们的网站上公布这些结果呢？

袁岳：没有，我们对这件事有一个判断，在什么阶段它的承受力有多少。比如第一步省级领导的支持度已经做过了，第二步我们可能会公布名 字。我们在第一年做市长支持度调查时，专选好的事做，第二年再扩及到表现不太好的事。你需要一些工作方法，让社会对新事物有适应的过程，不能过于莽撞，否 则就显得太幼稚了。

南方周末：那实际上你们的判断和媒体的判断都是一致的。

袁岳：当然谁都不是傻瓜，我们都生活在这个社会里面，大家都理解。

南方周末：调查结果中最让人关注的部分不能充分披露，你们这样做下去影响力在哪？

袁岳：我觉得即使是有限的信息，你要能够公布的话，就已经是在进步了。实质上我们在内部做过更高层领导的民调，但从来没有公布过。实 际上，有一些领导人对这种方式是很有兴趣的，觉得与其后来被老百姓骂，还不如事先就知道，做事时可以更聪明点。所以我觉得做民意调查不仅是科学，同时它也 是一个教育过程。

南方周末：你们在做民意调查的过程中，公众的接受程度怎样？

袁岳：2002年刚开始做市长支持度调查时，相当多的民众很害怕：你让我说对市长的意见，会不会把我抓起来？所以那一年的调查中，有20%多的民众拒绝回答。慢慢公众回答问题越来越积极了，去年的调查中，拒绝回答的公众总量也就是在2％、3%左右。

政府部门不该自己做民意调查

南方周末：政府部门委托你们做过不少民意调查，这些完全是由你们独立来操作的么？

袁岳：无论是我们自己做的或者政府委托的，我们都是独立的，不会受影响。我们的操作，第一不需要政府的支持，第二并不需要借助政府的力量去干这个事。

南方周末：政府部门找你们做调查，主要是想通过你们听听真意见吗？

袁岳：是这样。我每次跟领导汇报的时候，感觉一把手、二把手的态度通常是，只想听你发现的问题。通常汇报时先说好的再说坏的数据。有时好的说到一半，领导就说了，您甭跟我说好的了，跳过前半部分说后半部分。说到后面，他就说“我觉得你话说得客气了，实际情况比这个还严重”。

南方周末：你们在做这类调查时，可能有些领导很认可，但有些下级或者部门领导因为分数偏低，对你们会有想法，你们怎么处理跟这些部门领导的关系呢？

袁岳：有的局长垫底，会很不爽。有些高层领导会很明事理，主动站出来说，你有什么不服气的？不服气你跟老百姓说去。老百姓对你不爽就是对的，为什么人家都挺爽，就你那不爽？

还有一些领导很有意思，他会说“你们零点说自己很科学，结果出来了，有些干部很不爽，你要把他们说服，说清楚为什么你这个是科学的”。所以我们要做很细的分析，挨个挨个去这些单位跟他们沟通。

南方周末：挨个挨个单位沟通？

袁岳：对。既然你的数据说他们差，他们就要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场还有很多干部质疑呢。有些地方挺狠的，如果排到倒数几位的话，今年奖金就没了。当然好的也愿意请你去，到单位来鼓舞一下士气。

从我们跟政府合作中，感到有几点：

第一，一些领导重视民意调查，但换一任领导可能就不重视了，这个现象蛮多。我们有一些合作的地方政府，换了一个市长，观念变了，说我们还继续发展经济，这才是硬功夫，搞那玩意（民调）干啥，花里胡哨的。

第二，有些领导相信本系统。开始他找我们，后来觉得我们的调查结果好像把总水平弄得挺低的，自己脸上也不光彩，还不如内部弄点高分感觉好一点。今年找我们做，明年他让政府部门自己做，一看真的90多分了，这不是在进步么。

南方周末：你们的调查和政府部门自己的调查相比，对政府部门的满意度情况有什么区别？

袁岳：最大的区别就是政府自己做的满意度特别高，而我们做满意度都不会那么高的。大概是这样：如果政府委托自己的部门打分，通常能打90分，如果让我们给他打分，正常情况是70来分。

举个例子：有部门做的全国安全感调查，大概全国平均有92%的居民感到安全，但是我们的全国安全感调查，平均只有70%多。

南方周末：只能说好。

袁岳：对，所以美国在1967年通过了一个法律，所有的政府部门自己不能针对老百姓去做民意调查。而在此之前，美国的官方调查机构集中在商务部和劳动部。1967年国会的这个法律规定出台后，美国所有的咨询和研究机构都跟政府脱钩了，著名的兰德公司就是1967年脱钩的。

南方周末：调查过程中政府部门会提出一些要求吗？

袁岳：有这样的情况。比如抽样，有的人希望抽比较好的社区，也有一些领导要求今年比去年要有进步。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当然我们很明确，不能这么干。

有的领导有一套自己的想法，比如结果出来以后，他马上就问：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被中央部门评为先进呢，怎么根据你们的调查，我们就这么差呢？肯定你们弄错了。

我们发现真正委托我们做项目的政府部门，主要分布在沿海城市。这说明，越注重跟老百姓的沟通，你的表现受老百姓肯定程度会越高，受到肯定之后你更愿 意这样搞，形成一个正面循环。你越不这么干，老觉得自己这么干就行，老百姓骂你就越多，越多以后你越不信，说我哪能信老百姓的，信老百姓我还有魄力吗？这 样就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南方周末：有没有因为领导对你们有意见，业务做不下去了。

袁岳：总的来说，少。每10个项目中间大概会有一个。大部分领导找找民间独立公司的原因，不是要听我们说顺耳的话，这是一个基本前 提。至于这10个中的一个项目，领导最后很不爽，要跟我们怎么样的，那说实在的，我们宁愿不做。因为被人知道原来你也这么干（按领导意思办），想听真话的 人就不会找你了。

南方周末：政府部门委托你们做的调查，结果公开么？

袁岳：有的完全公开；有的部分公开，特别是对他有利的公开；有的完全不公开。但总的趋势是，公开的分量越来越大。民意可以作为政府内 部的参考，也可以用它形成公共影响力。政府只是要看看老百姓是不是会骂我，它一个很强的动机就是，不希望自己干什么事被老百姓骂在后面，想先知道老百姓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