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v讨鬼传极扫盲:千古文人江南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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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文人江南梦2007-09-30 12:32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白居易:《忆江南》
  
  古人关于江南的诗词歌赋是很多的,其中,白居易的《忆江南》最为人熟识。这首词里,“江南”意象的丰富性得到充分表现,风光韵致,别恨离情,尽在言中。无独有偶,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也充满对江南的眷怀,然而欲言又止,犹抱琵琶。不过,言外的意思倒大多与《忆江南》相似,只不过作得隐晦,不易琢磨罢了。凡是比较,便有异同,二文的立意大同小异是我的看法。从白居易到朱自清,上千年的时光过去,但二人在文章中表达了相似的情怀,可见虽沧海桑田,时光易老,而文人的价值观、美学观并没有改变多少。白居易有的,朱自清还有,朱自清或许添了些新质,如果除却现代性的新衫,还是一样的底色,这底色就是二者一脉相承的古典文人情结,或可称为中华文人的集体无意识。
  
  先说江南。空间是最基本的象征符号,是生命本身的象征和表达,对于传统文人而言,江南是其精神归宿的空间原型。中国北方自古是集权的中心,逐鹿的园囿,而江南则是山水清秀,风流蕴藉的温柔之乡。东晋偏安江南使江南得到真正开发。江南的民歌因经济的繁荣而发展,充满青春的格调。《荷塘月色》里提到的《西洲曲》便是吴歌的尾声。晋宋之间的陶潜是田园诗的宗主,元嘉的谢灵运开山水诗的风气,山水田园的江南气质从此分得中华文化的半壁江山。唐代是诗魂雄壮的时代,但是亦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句子,缠绵的情感,梦幻的色彩,尽是江南“婉约”的旨意了。至于宋词,全是山水田园的诗化,春逝的感伤,相思的惆怅,俱化为江南的风景人情,创造了画桥、流水、秋千、院落、荷塘、明月、细雨、梧桐等一系列敏感的意象,如若不是江南的风物,这些又从哪里来?
  文人属意江南是旧来的传统,江南的清山秀水、舞榭歌台是古典文人的优游之地,其灵秀温润的中和之气亦植根于他们的性灵之中,并延传下去,至今不衰。于是,诸多的诗词歌赋中,“江南”意象层出不穷,令无数的文人骚客魂牵梦萦,“江南”已不再是仅仅代表江浙一带的地域名称,而成为一种文化的象征,代表了以江南士人为主体的艺术趣味、人格精神和生命理想。韦庄写得好:“人人都道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这不过说的是游人,若是江南人居于北地,应是日日断肠才是。
  白居易的《忆江南》和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都是不折不扣的江南梦。白居易的《忆江南》历数江南的风物人情,火红江花、如蓝江水、山寺桂子、郡亭潮头、春竹吴酒、芙蓉娇娃,是昨日的风景,也是今日的新梦,一好两忆,是重游的企盼,也是旧年的眷恋。“能不忆江南”是词眼,道出白居易欲罢不能的感怀江南的深情。比之白居易的浅白直露,朱自清便显得遮掩许多,抵多说了一句:“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其余的笔墨,一会儿宛若江南的荷塘月色,一会儿《西洲曲》,一会儿梁元帝的《采莲赋》。然而,北地的荷塘尽染江南风光的韵致,《西洲曲》代表的江南民歌是文人山水诗的肇始,而齐梁的山水诗文的发达则是江南艺术精神的初步形成,说来说去,到底还是不脱江南的本色。
  惦念江南是为怀乡。朱自清生于“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淮左名都, 背井离乡居于北平, 怀乡是理所当然的事。北平的气候是典型的大陆气候,干燥、少雨而多风沙,与江南的梅雨风絮当然不同,风土人情,殿堂馆阁,亦是别样。惟有夏季,池塘水满,花木葱茏,才有一二相近之处,所以夏夜的荷塘引发作者对故乡的思恋,再也平常不过。《荷塘月色》发表之后,有人按图索骥,却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实际的荷塘不过一潭死水,几支残莲,远不是散文中丰盈的景致。这是读者的误会,朱自清眼见的是北平的荷塘,落笔时却是记忆中的江南气象,这种江南气象在北平怎么寻得着?王国维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朱自清《荷塘月色》造的就是“有我之境”。作者的主观情绪、内在意诣,加于外在客体之上,融会文本之中,文中处处有一个“我”在,万千物事无不沾染“我”的主观色彩。朱自清心系江南的湖光水色,此主观情感影响了外在的风景,兼有月光的“移情”作用又在客观上强化了这种主观感受,于是荷塘的景象无处不暗合江南的风致,北平的月夜荷塘幻化为江南的荷塘月色。可 此处的荷塘到底不是江南的荷塘,所以文章末了,作者感叹:“这里的莲花也算过人头了,只是不见一丝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梦醒之后,只有若有似无的忧伤。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是传统文人的当行本色。
  朱自清的江南情结与白居易略略不同,一为怀乡,一为恋旧;一状隐,一状显;一状直,一状曲。白居易的《忆江南》尚在文人词的萌蘖阶段,初脱民间词的窠臼,因而直白显露,意境单纯,情感外向。而后的词的发展由浅出而深入,漂亮缜密,情韵兼生,趋往内向、隐晦,缠绵悱恻,一唱三叹的意境由此而出。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虽然是白话散文,却有内向、隐晦的倾向,文章曲折回环,委婉多思,有些“曲终人不见 ”的意思,完全是文人的情怀,而无民间的俗韵了。朱自清“欲说还休,欲说还休”的曲婉,不如白居易来得清爽自然。朱自清远没有白居易的闲情逸致,而急于自我解脱的功利性却要强烈得多,白居易的江南清梦落到朱自清身上,已然混沌隐蔽,全没有当初的率真天然了。
  
  怀乡也罢,忆旧也罢,只是作品的表层意蕴。两位作者眷顾江南的精神出游蕴涵了深刻的传统文化背景,特别是古典文人徘徊于儒与道、出世与入世、此岸与彼岸之间的矛盾情结。古典文人情结大致可归为三点:闻达经世,放浪形骸,归隐园田。三者并非互不关联,而是有其因果联系,中国古代的文人,特别是寒士,无不在三者之间辗转,非此即彼。白居易和朱自清虽然身处的时代不同,身世经历、才学性情各异,但都不曾摆脱古典文人情结的束缚,只是对白居易来说,是理所当然;对朱自清来说,仅仅是想当然。在白居易那里,这种情结是显性的存在,词中表露无疑;在朱自清这里,只剩下无意识的流露。然而细究起来,实在没有什么大的差异。
  “修齐治平”的理想是中华文人向来的追求。白居易在《忆江南》里没有明确表达,而是一派享乐景象,十足脱尘出世的模样。但他的《新乐府》批判现实,揭露社会剥削, 意在“非要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经世闻达的理想溢于言表。后来遭贬,辗转江南各地做官,陆续做过江州司马、杭州刺史、苏州刺史等官,不过是隐于野、隐于酒而已。但从《琵琶行》中一句“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可见,隐于江湖原非本意,兼济天下才是由衷的情怀。所以《琵琶行》中的江南就不是《忆江南》的情形,苦竹、黄栌、杜鹃……跟春竹、红花、桂子,大相径庭,谪官的苦闷自不待言。至于《忆江南》的放任迷醉,不过是窥破尘世、独善其身的逸兴,往出世的路上去了。对于朱自清类的现代文人而言,虽然文人科举的仕路中断,但闻达经世的情结并未消失,而是隐藏于他们的潜意识之中,时不时要发作一下。以往对《荷塘月色》二元对立的社会学解读明白揭示了这一隐性机制,“向往大革命说”“对于文化中心南迁的失落说”等,都是闻达经世情结的现代版。但这不过是朱自清偶尔的狂想而已,从个人的精神气质、自由知识者的思想取向出发,他主张的依然是“日常生活的中和主义”和“段落的满足”的“刹那主义”。白居易仕而思隐,朱自清隐而思仕,虽然“仕”的含义已经古今有别,而家国之忧,是二者绵传千古的共同旨归。
  


  “刹那主义”意指精神的瞬时出游,合于传统文人“放浪形骸”的情结。放浪形骸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追逐酒色“才”气,完全生活化、表象化的自我放纵。晋的竹林七贤、宋的柳永,明的唐寅,算作此类。白居易《忆江南》里的生活状态,也与此相去不远。作者 流连风景,问仙听潮,醉酒寻欢,纯粹是及时行乐、风发意气的狂欢景象。“吴酒一杯青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即是酒色之喻,联及《琵琶行》里与歌妓的交游,白居易江南行乐的放浪生活不难想象。放浪的生活是作者精神苦闷的自我解脱,行为上的放浪、生活的艺术化实际指向高蹈超脱的精神状态,以直觉感性的力量破坏传统禁锢的社会秩序,从而达到超越现实理性,实现同一和人性的目的。而放浪形骸的另一种情形是单纯的精神的瞬间放纵。《荷塘月色》就是这样一种精神上的出游。日常生活中的作者为道德伦理等社会理性所束缚,妻子儿女、柴米油盐,平常的一切消解并压抑了作者感性生命意志的抒发与诗化,于是月夜的出游就顺理成章。通过与自然万物的交感契合,作者紧张的心理得以放松,意识思维不受拘束,任情挥洒。从绿叶白花到梦样的月光,从眼下的荷塘到采莲的江南,梁元帝的艳赋,采莲本身的性隐喻,各种女色的拟比,显示了作者在心灵极度放松状况下的意淫心态。很多人说过《荷塘月色》的“力比多冲动”,岂不知以美人芳草自喻是《诗》《骚》的传统,对女性的意淫心态本来就是古典文人心理构成的固有的特征。关键是这种心态可以在理性思维的调控下化解为审美的力量,由“色欲”升华为“美欲”。《荷塘月色》里,“我”的“白日梦”因理性意识的导引而停顿、回旋、上升为美的观照。就像作者对蝉声和蛙声的抱怨:“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作者在这里就把自己与单纯的“兽欲”区别开来。同样,白居易的《忆江南》亦是纯美的回忆,而无丝毫亵玩之意。可以听听朱自清在《刹那》里的说法:
  
  要求好好的生,须零碎解决,须随时随地去体会我生“相当的”意义与价值;我们所要体会的是刹那间的人生,不是上下古今东西南北的全人生!
  
  这种历程的满足,便是我所谓“我生相当的意义与价值”,便是“我们所能体会的刹那间的人生”。
  
  你们要努力满足“此时此地此我”——这叫做“三此”,又叫做刹。
  
  “刹那间的人生”即指人生瞬间诗化超脱的状态,是在审美的静观中,世俗身心的刹那走失,被纯粹的美感所代替,而这种美感便从放浪形骸的忘我状态中升华而来。白居易和朱自清的高妙之处就在能入能出,是高超的太极推手。入,身游于物,不粘不滞;出,神出物外,澄怀观道。这是人生意志与理性思维制约互动的高深境界,是所谓“发乎情,止乎礼矣”。
  欲念的奔突升华为审美的观照,除去理性的制约以外, 尚需要外物超度。传统的文人常常从山水园林、田园牧歌中寻求这种力量,于是就有了第三个情结——归隐园田。笔傲山林,归隐园田在文人世界中很流行。文人发明了各种隐逸的方法:隐于朝,隐于市,隐于野,无论哪种方式,都是在入世与出世的矛盾中自我排遣的生命策略。中国的古典文人向来喜欢与自然交融盘结,在无功利的自然风光的静照下,涤清心境,提升人格。《忆江南》的“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听潮头”二句,是作者流连于自然景物,由禅而望仙,听潮而悟道的过程写真。《荷塘月色》里,作者对于荷、柳、山、蝉、月的审美观照,正印证了归隐园田、交感自然的心态。只不过不能长归而转求短归,在与自然的短暂交流中得到心理的满足和精神的升华。归隐园田的最好场所在江南。江南山清水秀,云碧烟寒,没有极北的寒气,也没有偏南的酷暑,气候植被兼有南北的优点,所以中国古典园林,除去皇家园林,多位于江南,集于扬州、苏州、杭州。《忆江南》的旨意径指江南,毫不含糊;《荷塘月色》虽然隐晦,也没脱出江南的气质。朱自清生在扬州,更能理解江南的文化内涵和文人的皈依情结,他在为俞平伯的《燕知草》写的序中说:
  西湖这地方,春夏秋冬,阴晴雨雪,风晨月夜,各有各的样子,各有各的味儿,取之不竭,受用不穷;加上绵延起伏的群山,错落隐现的胜迹,足够教你留连忘反,难怪平伯会在大洋里想着,会在睡梦里惦着!
  
  说的是俞平伯,不过是以己心度人心,惺惺体恤的夫子自道。
  中华传统文人在入世与出世的儒道世界中辗转徘徊,中唐的白居易是这样,现代的朱自清也难免,可见,古典的文人情结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已植根于知识者内心深处。其实,无论出世入世,中国文人都可以寻得生命的解脱,就是将人生艺术化、审美化,将日常生活诗化。人生的艺术化需要以内在的诗意拥抱生活,发现生活中瞬间的诗情流溢,逐渐培养出一种独特的美学情致。而感性的自然陶冶,灵智的自在升华,意志的圆融通达,需要外物天然质性的汇溶。江南正是人生艺术化、审美化、日常生活诗化的自然载体,江南的人文地理、风物气候都洋溢着自由的诗情,是涵养中华文人身心平衡的天然方剂。处身江南、梦忆江南即是入世的隐逸,在世的出世,彼岸解脱的此岸经营,使人体验到复归自然界原始同一的欢悦。白居易、朱自清殊途同归,都在江南意象中获得寄身养命的家园,实可谓“千古文人,江南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