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水河子镇沈家:《我是大卫》作者：安娜·洪（丹麦）

　　《我是大卫》[TXT下载]作者：安娜·洪（丹麦）
　　
　　我是大卫
　　
　　作者：安娜·洪
　　
　　原价：18.00元
　　
　　总页数：192页 | 出版日期：2006-11-1 | 译者：穆卓芸 | 出版

社：敦煌文艺出版社 | 装帧：BBC书籍 | 大小：211×140×11毫米 |

ISBN：7805878404 | 书友会书号：89735 | 语言：中文 | 重量：230

克
　　
　　内容节选：
　　
　　1 我是大卫
　　
　　大卫在黑暗里硬僵着身子，听几个男人低声说话。不过，今晚他

们的说话声却像远方模糊难辨的杂音，反正他也不在意他们到底在说

什么。
　　
　　“你一定要在今晚逃出去，”那个男的这才跟他说，“别睡着了

，这样守卫换班的时候，你才能准备好。我一点火柴，就会停电，你

就爬过去——你只要半分钟，不会更长了。”
　　
　　大卫闭上眼睛，在心里又一次环顾这间他熟得不能再熟的空荡、

灰色房间。他看见那个男的，随即发觉自己胃里有股恨意，浓得化不

开。每次看到他，就有同样的感觉。那个男的眼睛很小，让人不快，

眼球颜色很淡，眼里永远是同样的神情。他的脸肉肉胖胖的，却又有

棱有角。大卫打从出生起就认识他了，然而，除非回答问题，他一概

不跟他说话。尽管他从小就记得他的名字，但只要提到他或想到他，

他永远只叫他“那个男的”。说他的名字感觉好像承认自己认识他，

这样的话，那个男的就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了。
　　
　　不过，那天晚上他还是跟那个男的说了话。他说：“要是我没逃

出去呢？”那个男的耸了耸肩膀，说“那不关我的事。我明天就得离

开这里，接替我的人决定怎么处置你，我都管不着。不过，你很快就

会长高长大了，这里有很多地方需要壮汉工作。当然，他们也可能觉

得你个头还太小，决定继续留你在这里，供你吃住。”
　　
　　大卫清楚得很，比起他们营区，其他地方根本好不到哪里去。“

要是我逃出去了，接下来该怎么办？”他问。
　　
　　“往矿场的路边有座丛林，里面有棵大树，那儿有一瓶水和一个

罗盘。你照着罗盘往南走，一直走到萨隆尼卡，之后再趁人不注意，

偷偷跑到船上躲好。船只要在海上，就躲着别出来，那瓶水就是给你

在船上喝的。记住找开往意大利的船。到了意大利，就往北走，走到

一个叫丹麦的国家，你就安全了。”
　　
　　大卫差点露出心里的诧异，但还是忍着把感觉藏起来，只说了一

句：“我不知道罗盘是什么。”
　　
　　……
　　
　　编辑推荐：
　　
　　一部激励数百万青少年的伟大小说，具有超越时空距离的震撼人

心的力量。
　　
　　大卫自幼即被关入集中营，12岁那年，他莫名得到一个人的帮助

独自逃了出来。经过多年与世隔绝的生活，这个眼神如同老人般寂寞

的孩子怎样才能跨越千山万水，找到远方的母亲和自由？
　　
　　作者以温暖细腻的笔法，优美而深刻地勾画出了大卫在波澜起伏

的旅程中心境的挣扎与转变。这个灵魂被人打碎了的孩子，第一次体

验到世界除了孤独和苦难之外，还有美、快乐、温暖和安全，而狱中

挚友曾念给他听的美丽诗句也成为他全路程奇妙的安慰与引导：“他

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大卫的逃亡之旅，实是一次心灵的探验：希望、恐惧、爱和梦魇

都交织在一起，演绎出了比外面的惊险更激荡精彩的传奇。透过大卫

的成长之路，每个人也可看见自己寻找生命意义的点滴足迹。正因如

此，本书才能超越了时空的距离，以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引起众多读

者的热烈回应。
　　
　　本书获得，斯堪地那维亚最佳童书奖，美国国会图书馆杰出书籍

，美国男孩俱乐部最佳图书奖，英国路易斯·卡罗图书奖。2005年中

国台湾《中国时报》评选为最佳青少年图书，一部激励数百万青少年

的伟大小说。翻译成数十种语言，在作者本国丹麦，销售上百万册。

在美国销售上百万册，在英国重印50多次。2003年依据小说改编的电

影《我是大卫》（又名《送信到哥本哈根》）获得无数大奖。
　　
　　安娜·洪，1922年生于丹麦，曾任文字记者。 1963年，本书在丹

麦一出版就持续畅销，后被陆续翻译成多种语言流传于各国，也曾获

得多项奖励，近年更被改编成电影《送信到哥本哈根》，打动了世界

各地无数影迷与读者的心。
　　
　　第1节：第一章
　　
　　大卫在黑暗里硬僵着身子，听几个男人低声说话。不过，今晚他

们的说话声却像远方模糊难辨的杂音，反正他也不在意他们到底在说

什么。
　　
　　“你一定要在今晚逃出去，”那个男的这么跟他说，“别睡着了

，这样守卫换班的时候，你才能准备好。我一点火柴，就会停电，你

就爬过去——你只有半分钟，不会更长了。”
　　
　　大卫闭上眼睛，在心里又一次环顾这间他熟得不能再熟的空荡、

灰色房间。他看见那个男的，随即发觉自己胃里有股恨意，浓得化不

开。每次看到他，就有同样的感觉。那个男的眼睛很小，让人不快，

眼球颜色很淡，眼里永远是同样的神情。他的脸肉肉胖胖的，却又有

棱有角。大卫打从出生起就认识他了，然而，除非回答问题，他一概

不跟他说话。尽管他从小就记得他的名字，但只要提到他或想到他，

他永远只叫他“那个男的”。说他的名字感觉好像承认自己认识他，

这样的话，那个男的就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了。
　　
　　不过，那天晚上他还是跟那个男的说了话。他说：“要是我没逃

出去呢？”那个男的耸了耸肩膀，说：“那不关我的事。我明天就得

离开这里，接替我的人决定怎么处置你，我都管不着。不过，你很快

就会长高长大了，这里有很多地方需要壮汉工作。当然，他们也可能

觉得你个头还太小，决定继续留你在这里，供你吃住。”
　　
　　大卫清楚得很，比起他们营区，其他地方根本好不到哪里去。“

要是我逃出去了，接下来该怎么办？”他问。
　　
　　“往矿场的路边有座丛林，里头有棵大树，那儿有一瓶水和一个

罗盘。你照着罗盘往南走，一直走到萨隆尼卡，之后再趁人不注意，

偷偷跑到船上躲好。船只要在海上，就躲着别出来，那瓶水就是给你

在船上喝的。记住找开往意大利的船。到了意大利，就往北走，走到

一个叫丹麦的国家，你就安全了。”
　　
　　大卫差点露出心里的诧异，但还是忍着把感觉藏起来，只说了一

句：“我不知道罗盘是什么。”
　　
　　其实，那个男的之前就拿罗盘给他看过了，还跟他说四个字母代

表四个方位，指针会动，但永远指着同一个方向。他接着又说：“停

电半分钟就是要让你逃走的。要是你带其他人一起逃，肯定两个都跑

不掉。好了，你走吧，免得来不及。”
　　
　　大卫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回事，竟然这样回答。他从来不向那个男

的要东西，因为没有用，更重要的是，他不愿意开口——你不会向你

恨的人要东西。但今晚，他却开口了：他走到门边，转过身来，直直

望着那张粗糙沉重的脸，说：“我想要一块肥皂。”
　　
　　有那么一会儿，空荡的灰色房间静得没有半点声音。那个男的似

乎想说什么，但还是跟往常一样没有开口，径自到角落的洗手台边拾

起一块肥皂，丢回桌上，说：“你走吧。”
　　
　　大卫走了。他走得很快，但是并不特急。
　　
　　这会儿，男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变轻了——他们当中肯定有人已经

睡着。刚到营区的那个人还在说话——大卫认得他的声音，因为他的

声音没有其他人那么单调、刺耳。新来的只要睡着就会做恶梦，把所

有人吵醒。昨晚恶梦来的时候，守卫还没换班。要是他今天晚点睡着

，大卫或许能在大家醒来之前溜出去。
　　
　　大卫还不晓得要不要逃。他试着揣想那个男的为什么叫他走。显

然其中有诈：等他翻墙翻到一半，探照灯就会突然扫过来照在他身上

，好让守卫开枪。说不定明天有什么好玩的事，所以，那个男的想先

把他打死。大卫从以前就知道，那个男的就像他恨“他”一样恨他。

不过，大卫想不起来，营区发生过什么好玩的事。他已经十二岁了—

—身份证上面是这么写的。
　　
　　突然，大卫决定了：他要逃。他在心里想来想去，想得脑袋都晕

了，还是搞不懂那个男的为什么要他逃跑。大卫不认为自己逃得了，

迟早会被抓到。但就算真的是陷阱，就算真的被打死——那也来得快

去得快。逃跑、被打死，前后不会超过一分钟。好吧，大卫决定试试

看。
　　
　　第2节：第一章
　　
　　应该没剩几分钟了。他听见守卫室里有人走动穿衣服，还听见守

卫打呵欠，于是便把脚步放慢。这时，传来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于是

大卫又再往墙上靠。守卫室灯光泛黄又暗，让人昏昏欲睡，透过窗户

映在那人脸上，是那个男的。他走到守卫身边，大卫心里突然一阵空

虚，他晓得，自己到时绝对动不了。而他现在就可以想见，要是没能

逃出去，未来的日子有多漫长，月月年年没有尽头。到最后，等待会

杀了他，但可能得耗上很长一段时间，除非你很老了，否则可能要好

几年。他看过那些人，他知道。大卫紧紧咬着牙，咬得喉咙的肌肉都

僵硬了。这时候，那个男的点了火柴。
　　
　　十九、二十……等他慢慢数到三十，半分钟就到了……大卫一只

脚跨过通电铁丝网的空隙……探照灯什么时候打过来？守卫在黑夜里

很难瞄准打到他……只要没受伤，他就能跨过去了。
　　
　　不一会儿，他已经落在铁丝网的另一边了。他边跑边气得对自己

喊：“你真傻！还有好一段路要逃——这么大片平原，光秃秃的，连

可以躲的树桩都没有。他们一定等你快到树丛的时候……他们让你以

为就要安全了再抓住你，这样才有趣。”
　　
　　他们何必急呢？这个想法重重打在他的脑海里，大卫觉得自己脚

前的地随时都会亮起来，于是他停了下来。他不跑了。探照灯照到他

的时候，他们会发现他步伐平稳，很冷静。这样他们就不会觉得有趣

了，会觉得自己被骗了。这样一想，大卫心里充满了胜利感。
　　
　　从小，他最想做的就是占别人上风，尤其是对那个男的。这下他

做得到了！当他静静走开完全不理他们的时候，他们非得开枪打他不

可。
　　
　　胜过他们的念头占据了大卫的思绪。他没发现自己已经跑了十几

公尺，进到树丛里，营区的人再也看不见他了。这时他才惊觉，没有

人开枪。这是怎么回事？他转身找到一个树丛稀疏可以偷看的地方，

朝远方的低矮建筑望去。远方的房舍在夜色里只剩下轮廓，仿佛是一

团比天空还黑的黑暗。他约略可以听见守卫的脚步声，但脚步声没有

靠近，跟往常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更远一些。一切看来都跟平常一

样，丝毫没有危险逼近的迹象。
　　
　　大卫在暗处皱着眉头，犹豫不决地伫立了一会儿。会不会是……

？他又开始快跑，沿树丛朝大树跑去。到了树下，他立刻趴到地上，

疯了似的用双手在树干周围寻找。
　　
　　找到了。大卫起身靠着树干，虽然天一点也不冷，他却打起冷颤

。布巾里包着东西，上头还打了结。他笨拙地试着把结打开，手指却

不灵活，不听使唤——突然，他发现自己不敢把结解开，布包里的东

西可能很危险……大卫试着整理思绪，好去想布包里可能是什么东西

，但他想来想去，就觉得布巾里包的是炸弹。
　　
　　子弹或炸弹，反正都没差别，他绝望地想着。不管怎样，很快就

结束了。疯了似的，他动着笨拙的手指，奋力和布包缠斗。
　　
　　结果布包里不是炸弹。方巾交叉绑着一瓶水和一个罗盘，就跟那

个男的说的一样。
　　
　　这时，大卫才想到自己很可能错过这个布包。他只有一个人，没

有人在旁边要他把布包捡起来……突然，他吐了，幸好在吐之前还来

得及把身体转开。
　　
　　吐完，他手沿布包的方边细细抚摸着。水、罗盘，还有其他东西

。大卫的眼睛这时已经习惯黑暗了。布包里还有一盒火柴、一大块面

包和一把口袋小刀。
　　
　　这么说，那个男的是真的要他逃跑啰！他明天早上会派搜索队出

来，但今天晚上不会……今晚是给他的，让他尽量想办法。
　　
　　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大卫却觉得过了几小时。他一手紧紧握着

肥皂——自从他拿到肥皂之后，就没有一刻不拿着它。他想起晚上那

几个小时，躺在板床上听大人窃窃私语，一边在心里仔细思虑那个男

的对他说的话。他还想起，被抓是迟早的事，但现在这件事跟其他事

情一样，似乎再也不重要了。眼前要紧的是手上的布包和一整夜的自

由。他缓缓将肥皂放在布包一角，把水、面包和小刀放在上面，接着

将方巾两头绑起来，紧紧握住打好的结，同时看看手中的罗盘。
　　
　　第3节：第一章
　　
　　然后，他开始跑。
　　
　　事后他回想起来，只记得接下来五天他不停地跑，不停地看罗盘

，确定自己没跑错方向。他晚上才跑，整夜整夜地跑。有一回他跌进

水坑，之后泥巴干掉像饼干一样黏在他身上。还有一回，他被树枝划

得脸上、手上、脚上到处是伤，渗着血丝。他永远记得那天晚上。他

遇到一片浓密的荆棘丛，罗盘指针说他应该直接穿过去。他迟疑了一

下，还绕过荆棘丛跑了几公尺，但指针立刻变了方向。虽然跑远一点

，指针可能就会指回原来的方向，但他实在不懂罗盘，所以不敢冒险

。于是，他只好冲进荆棘丛里，将两只手肘拱在前面，保护自己的脸

。头一根荆棘刺痛了他，手臂上第一道伤口也是疼得厉害，但之后就

没感觉了，他只是直直往前猛冲。逃跑的那几天，晚上通常都很安静

，只有那晚，他一直听到低低的呜咽声。直到后来，他才发现那声音

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来的。
　　
　　他不停地跑，有时跑得很慢，几小时才跑一点路；有时又跑得飞

快，觉得自己全身血脉贲张。直到早上，当大地露出第一道曙光，他

才躺下休息。这一带人烟稀少，要找地方睡觉并不困难。大卫完全不

晓得乡下是什么模样，对他来说，乡下只是他白天躲藏、夜里奔逃的

地方。
　　
　　不过，有两件事他还记得：那两次都让他怕得惊慌失措，惊恐的

感觉像利针一样刺着他。第一件事发生在某天傍晚，天快黑的时候。

大卫感觉有毛毛暖暖的东西碰他的手，便醒了过来。他一动也不敢动

，吓得全身僵硬……过了好几分钟，他才有办法转过头去，一看——

是羊。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既然有羊，就表示人在不远的地方。于是

，大卫拔腿就跑，连跑了好几小时，才敢停下来喘气。
　　
　　不过，他很高兴那天夜里后来又遇到羊。大卫已经习惯路途的辛

苦，他吃得很少，尽可能节省面包和水。然而，才两天时间，水瓶就

空了，面包也吃完了。他可以不吃面包，但是口渴实在教人沮丧害怕

。最后他满脑子除了水，什么都没有。可是，哪里才有水呢？
　　
　　正这样想的时候，他差点撞上两个裹着罩袍在睡觉的牧羊人。砰

砰响了整晚的心脏，这会儿陡地漏了一拍。大卫吓坏了。幸好他及时

停下脚步，又没穿鞋子，所以两个牧羊人什么也没察觉。
　　
　　大卫蹑手蹑脚，缓缓退后，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看到月光下

有一个盖着的桶子和变暗的营火灰烬。食物！有食物的话，一定也有

水！
　　
　　那天晚上，大卫没有再跑，他看着那两个牧羊人直到破晓。不过

，他离得够远，这样要逃的时候才跑得掉。但又不会太远，这样牧羊

人早上一离开视线，他就能立刻冲过去。可想而知，这两个牧羊人晚

上应该固定在那里扎营，因为他们把行囊和桶子都留了下来。他们也

许很快就回来了，但大卫决定这个险非冒不可。没有东西吃——起码

没水喝——他顶多再撑几个小时。营里的经验让他非常清楚，没水没

食物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桶子里还剩着汤，另外他又在一个布袋里

找到一块面包。他把面包掰成两半，留下小的那块，接着又用汤把瓶

子装满。他盖上桶盖，再用手肘把盖子撞掉。他不晓得羊会不会喝汤

吃面包，要是会，他希望弄得好像真的有羊来过一样。
　　
　　那天晚上之后，大卫注意让自己跑的速度更平均，也更常停下来

喘气，但缩短每次休息的时间。他不能再让自己累到什么都看不见，

没头没脑地撞上东西。
　　
　　大卫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进。这是他第二次靠近城镇，也是第二次

罗盘指针告诉他，得直直穿过大路。他不敢违背罗盘的指示。感觉就

像那个男的有一部分也跟着他一起逃似的。
　　
　　他那时候应该问到萨隆尼卡要多久才对。他只剩两口汤和一口面

包了。
　　
　　镇里有人。这表示夜里活动的时间没有之前多——他得等所有人

都上床才行。他跟自己说他应该早就知道，这一路绝对可能遇到城镇

……他强迫自己躺着不动，但他现在一点睡意也没有。没有睡意还要

躺着不动，实在让人受不了，因为你很难让自己不去想事情——但大

卫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思考。他知道——那时就知道了。唯一能做的

就是漠不关心。你可以看可以听，但绝不能让你听到看到的跑进脑袋

里。你不能让思绪飘到比“下雨放晴”“下一餐要多久”或“守卫何

时换班”等更重要的问题。但你也不能太过投入——你只能用它们填

满思绪，不让其他事情溜进心里。
　　
　　第4节：第一章
　　
　　自从那晚逃出来，之前盘据在他心里的事就全没了，不过很快就

有新事出现——晚上尽量赶路，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夜色变淡就停下

来，这样才能在破晓前找到合适的藏身之处。照顾好布包，抗拒多吃

多喝一口的诱惑，永远朝正确的方向走，这样罗盘的指针才不会动。

这些事情把他的思绪填得满满的，根本没办法想其他事。然而，静静

躺着不动，但是又很清醒——这样很危险！因此，他开始回想前一天

晚上反复出现的一个感觉——他现在走过的地方跟之前不一样了，高

低起伏变化多了……山会挡住他的萨隆尼卡之路。
　　
　　不要想，不要想！大卫双手握拳，紧紧抓住地上的青草。他绝对

不能去想，否则心里最后只会剩一件事，那就是：他没办法再跑下去

，他已经撑太久没被抓到了。他们怎么没在他过桥那天晚上抓住他呢

？他不会游泳，只能从桥上过河，他觉得自己一定会被抓。其实在这

段漫漫长日长夜里，只有那一刻他的心情是完全平静的——他过桥，

认为自己一定会被抓。
　　
　　但，没有人出现。
　　
　　大卫的两条腿仿佛已经不属于他，他也不在乎了，就让两条腿自

己去跑，安静地、稳稳地偷跑着，带着他的身体跑在阴影里，躲过障

碍，及时要他停下来，或在他只想躺下来等着被抓的时候，要他继续

跑下去。
　　
　　是两条腿带他过桥的。
　　
　　大卫咬紧牙关，反复不停地呢喃着“萨隆尼卡、萨隆尼卡”，直

到这四个字填满脑袋为止。“往南跑到萨隆尼卡，其他什么都不要想

！”
　　
　　突然，一阵车声让他全身僵硬。他离马路还不够远吗？
　　
　　接着，他听到声响——他吓坏了，差点没脱了一层皮。跑到现在

，他已经不习惯听见声音了。他最后一次听到的，就是那个男的和守

卫的声音。
　　
　　但是，现在的声音不一样，而且越来越近！大卫让自己完全放松

，尽量不发出声音，同时心里浮现一个念头，只要再一会儿一切就结

束了——一切。
　　
　　那两个人坐在稍远的地方，点起烟。大卫慢慢发觉，他们根本不

是在找他。于是，他开始试着去听他们在说什么。他觉得很难听懂，

因为他们说的话跟那个男的不一样。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可以听出熟

悉的字眼了。
　　
　　那两个人是开货车的，跟送补给到营里的人一样。送补给的人进

营区不用停车，也没有人拦他们。两个人正在争执，但没有吵得很凶

。一个想继续往下开，另一个想先到镇上拜访朋友。就在附近，大卫

看过。到最后，想去镇上的男人赢了。另一个男的说他也去，但只停

半小时，因为回家还有好一段路要赶。
　　
　　突然，像脑袋里的思绪有了回音，大卫听到四个字：“萨隆尼卡

。”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躲在刚开动的货车上了。
　　
　　刚才，当那两个男人往镇上开，大卫让自己两条腿机械地跟着货

车跑。等车停在镇郊，两个男人走进一间屋子里，大卫就趁机双腿加

速，直跑到货车边。
　　
　　这下他有便车搭了！附近房舍的灯亮着，但没有人看到他。货车

门没锁，虽然车后面塞满箱子，但勉强有位置让大卫挤在箱子中间，

蹲坐在地上。他总算上路了……货车里头乌漆抹黑的，因为现在是晚

上，而且箱子遮住了后头和前座之间的小车窗。就算两个男人从外面

把后车门打开，也看不到大卫，除非他们把所有箱子搬走。这样坐着

不动让人载着跑，感觉还真奇怪。大卫看过车子，也看过货车，却没

坐过半辆，更别说其他交通工具了。他这才想到，自己还不晓得到时

该怎么下车呢。而睡意就在这时袭了上来——浓烈无比的睡意。虽然

他拼了命想保持清醒，身旁又有引擎声和货车颠簸摇晃的声音，但他

还是睡着了。
　　
　　他不晓得自己睡了多久。是引擎声变了，才让他醒过来。感觉好

像有人在发动引擎。虽然不晓得睡了多少时间，但应该不会太久吧？

他已经不习惯晚上睡觉了。大卫万分小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轻微动

作，将离驾驶座最近的箱子移开，弄出一个缺口。他用一只眼睛看出

去，可以见到一小片车窗。错了，现在还是晚上，那两个男人坐的地

方还是暗的。
　　
　　第5节：第一章
　　
　　要是他能在天亮之前，在那两个男人打开后车门发现他之前跑掉

……
　　
　　他突然明白，被关在营里人口中说的牢房里是什么感觉——门锁

着，漆黑的房间比平常还要暗上一倍，动弹不得，想死也没办法。
　　
　　“约翰尼斯！”他呢喃着，“约翰尼斯……”
　　
　　从小——到现在已经三个寒暑了——他就晓得不能去想约翰尼斯

，连想都不能想。但他这会儿还是想到他了。
　　
　　大卫把头埋在胸前，试着抵挡如潮水般袭来的回忆，抵挡像火一

样在他体内燃烧的惊恐、愤恨及让人害怕的疑惑。尽管如此，约翰尼

斯……约翰尼斯的笑……虽然他的声音已经和其他人的声音一样，变

得刺耳、毫无生气，但在大卫心里，约翰尼斯从来没有改变。什么话

都可以跟他说的约翰尼斯，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的、死掉的约翰尼

斯。
　　
　　从那天起，大卫再也没有想过他。那天晚上，大家都上床之后，

他溜到外面院子里，去看约翰尼斯倒下的地方。他在那里站了好久，

直到那个男的走过来看见他。
　　
　　“他心脏病发作死了。”那个男的说，“回去床上睡觉！”
　　
　　从那天起，除了吃饭时间和守卫换班，大卫什么也不想。起初，

什么都不想让他很难过，但后来也就习惯了。而现在，除了萨隆尼卡

，什么都不重要，但为什么他会在这时候想起这一切呢？
　　
　　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我要跟你去萨隆尼卡。”这是约翰

尼斯的声音吗？大卫一点把握也没有，声音太远了，但他觉得一定是

他，因为他现在的感觉，就和小时候约翰尼斯在他身边的感觉一模一

样。
　　
　　“谢谢你。”大卫低声说。
　　
　　之后就简单了。他找到一个没钉好的箱子，里面是某种食物，硬

硬圆圆的，尝起来有点像他在营里吃过的乳酪。他用小刀尽可能切了

一大片，塞进方巾里。那两个男人把车停好，没开后车门就离开了。

天还很黑。于是，大卫便从车上跳下来。他发现自己在大城里，便谨

慎地走进房舍的阴影处——就算约翰尼斯在身边，他也没必要莽莽撞

撞——他很容易就找到了船舶停靠的港口。路上还经过一个水龙头，

他看见有人扭开龙头喝水，便等到那个人走了，街上没人的时候，走

过去把瓶子装满。
　　
　　他要搭的船也根本不用找，就停在他眼前。“意大利”三个白色

漆字大剌剌地写在船尾。又大又粗的缆绳把船紧紧系在码头，正好让

大卫趁守卫到船的另一边的时候，从缆绳爬到船上。大卫只需要一条

够长的绳子，让他在爬的时候能把布包绑在腰间。守卫没听见他，没

有人听见。船底有个很大很暗的房间，里面塞满了箱子，大卫差点钻

不进去。
　　
　　一开始，大卫急着想看看房间里有没有窗户，但随即想到房间比

海面还低，当然不会有窗户……现在是他动用最后一项宝物的时候了

：那盒火柴。
　　
　　他小心地用手遮住火光，他常看营里的守卫这么做……而且只用

一两根火柴，因为他得节省以防万一。
　　
　　他一个箱子一个箱子看，从底下看到上面一层的甲板……房里除

了箱子，还有袋子。大卫发现有个角落只放了两只袋子，要是有人来

，就可以躲在那儿。不过，那应该不可能——起码在抵达意大利之前

，应该不会有人。这些箱子、袋子显然都要运往意大利……第二根火

柴快熄之前，大卫瞥见箱子边上有一只半满的大瓶子，便将布包放在

袋子上，垫脚去拿瓶子。他打开瓶塞，把手指伸进瓶里，接着小心翼

翼地嗅嗅手指。味道有点重，但不会很难闻——说不定他可以喝。大

卫把瓶子从箱子上拿下来，接着舒舒服服地在袋子上躺了下来。如果

要在海上待很久，有这瓶喝的在身边应该不错。
　　
　　引擎声把大卫吵醒，但一直到船启航了好久，从他在货车上蓦然

想起约翰尼斯那一刻起，便一直跟着他的如梦如幻的感觉，才戛然消

失。这时，他总算晓得是怎么回事。他像闪电一样从布包上倏地坐直

，面对前方的黑暗，两眼睁开又阖上。他知道，约翰尼斯再也不会在

他身边了——他留在萨隆尼卡了！
　　
　　第6节：第一章
　　
　　大卫用尽全力，和体内不断涨大的恐惧搏斗……他不断告诉自己

：“他什么都没保证，只说他会跟着我一直到萨隆尼卡。”
　　
　　可是没用。大卫的一颗心被这世界的寒冷、黑暗和无边的寂寞占

得满满的，仿佛就要爆炸了。接着，他便失去了意识。
　　
　　就这样过了几天。大卫完全不晓得过了多久，因为舱里始终黑黝

黝的，也没有东西让人判断白天晚上。有一回他醒来，不小心拿错瓶

子，喝了不是自己的那个瓶子里的玩意儿。后来每回只要他喝这瓶子

里的玩意儿，就很难让自己继续醒着。他发现，喝了那玩意儿很快就

会想睡觉。不过，那玩意儿的味道不错——有点重，但不难喝——而

且喝完之后，他都可以睡久一点。
　　
　　他有时会跟自己说，只要爬到门边，开门走出去几步，遇到人—

—所有麻烦就都结束了。感觉走投无路的他只希望能结束自己的生命

……然而，他的两只脚不肯让步，两条腿拒绝走那一小段路，让他放

弃自己。他很想这么做——但身体却不肯帮他。
　　
　　后来，他是意外被人发现的。完全意外。他醒来的时候，发现有

个声音在他头上说：“妈妈咪呀！你在这里做什么？”
　　
　　大卫闪电似的跳起来，却没打算逃跑。那个人头发很黑，像意大

利人一样。于是，他用意大利文回答：“没事。”
　　
　　那水手张嘴要叫，却突然改变主意，爬回门边把门关上，再爬回

大卫身边。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可能是因为眼前这个小男

孩太安静了——又瘦又脏，一动也不动站在那里，像死了一样，但却

有着一张他这辈子看过的最平静的脸。
　　
　　他应该叫人把这男孩抓到大太阳底下才对。他扭开手电筒，借着

光低头望见男孩奇异黝黑的双眼，立刻晓得自己做不到，因为那一双

眼睛就是希望他叫人来。意大利水手觉得男孩就快死了，但随即摇头

把这感觉甩开。他祖母临死之前，眼神跟男孩一模一样。当然，有可

能是他感觉错了。首先，祖母的眼睛是棕色的，男孩的却是——嗯，

灯光这么弱，很难看得清楚——很深的灰色，或是绿色的。
　　
　　于是，他说了心里最先浮现的想法：“你是不是喝了我的酒？”
　　
　　“对，因为我瓶子里的水喝完了。我不晓得里面是酒。谢谢你。

”
　　
　　水手摇摇他爬满黑色卷发的头。他从来没遇过这样的小孩！“他

先猛喝我的酒，却说不晓得那是什么，之后还跟我道谢，好像这么做

不算抢劫似的！……”而且，他实在太静了。一般男孩做坏事被抓到

，都是拔腿就跑……到处转到处钻，拼了命找地方逃——他却站着不

动，还直直看着你！
　　
　　“你想去哪里？”他无助地问道。
　　
　　“意大利。”
　　
　　“喔，嗯，我想我应该把你交给船长……”
　　
　　然而，水手知道自己做不到。“我不认为你能去那儿。”他说。

他不敢把手放在大卫肩上，他就是没办法。“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今

晚会到萨勒诺，眼下实在没必要惹麻烦，把你拖到船长那边，闹得鸡

飞狗跳……你可能趁我们人还没回来，就先跳船跑了。到时，我们什

么办法也没有……只能眼睁睁看你跳出去。”
　　
　　“我不会游泳。”男孩静静地说。
　　
　　“妈妈咪呀！那你哪儿都去不了嘛！我没办法……我会丢救生圈

给你，你自己想办法漂到岸边。”
　　
　　“谢谢。”
　　
　　意大利水手摇摇头离开了。
　　
　　大卫没有回头继续睡觉。他饿了——不过，这之前四次醒来，他

就已经觉得饿了——而食物也吃完了。那个人真了不起，竟然那么好

心，没叫船长来逮他。他显然不晓得，大卫已经累到快撑不下去了。

但他还是得去跳海！他不晓得救生圈是什么，但是那个意大利人似乎

认为可以靠救生圈漂上岸。所以，在他们逮到他之前，他或许还能再

多逃一晚，甚至几个晚上。
　　
　　不过，虽然他知道最后的下场会是如何，但大卫相信他的身体却

已经预备妥当了。他自动把破破烂烂的衬衫下摆塞进一样破破烂烂的

裤头里，绑好布包，之后便坐下来等着。
　　
　　第7节：第一章
　　
　　水手过了一会儿才回来。他出现的时候，大卫没有动作。说不定

水手重新想过救生圈的事……但大卫根本没心思多想。
　　
　　不过，水手真的拿了救生圈来，还有一块面包。他示范如何靠两

只手让自己朝正确的方向漂的时候，大卫一口气啃掉半块面包。他看

水手示范，发现到时候水会几乎淹到脖子。他皱了皱眉头——说起方

向，让他想到他的罗盘……要是罗盘不能泡水呢？他最好把布包绑在

脖子上。
　　
　　男人用绳子绑着大卫，将他从船的一侧垂下去，并且告诉他要等

船离开一段距离，再开始打水，不然会有人听到他的声音。水不是特

别冷。大卫回过头去看了看快速驶离的船，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

己就要沉了……要让人死其实还蛮简单的，只要一个像这样的圈圈…

…感觉很像车胎，他心想。然而他非但没有溺水，还发现根本不用照

那个人讲的那样拼命划水，因为船开过去带来一道强力水流，推着他

越来越靠近前方黑黑的海岸线。
　　
　　不过，大卫没多久就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他费了好几个钟头

才上到岸边，身体冷得像冬天，又累得几乎没有感觉。只有双脚还有

力气带他前进。
　　
　　大卫颠颠倒倒、摇摇晃晃，半爬半走在夜里前进，眼前是不停的

上坡，路很难走，石头又多，应该是山路……之后，他经过一条路，

便摇摇晃晃穿越过去，完全忘记要看是不是有人在附近……接着又是

好长一段上坡，然后是一块平地，上头种着低矮笔直的东西……再来

又是上坡，石头很尖，刺得他脚痛。到这里，他实在走不下去了。
　　
　　不过，那晚他睡得很好，完全没有人来打扰。醒来的时候，疲惫

全都消失了。甚至连冷的感觉都消失了——事实上，他觉得暖和和的

很舒服。他闭起眼睛静静躺了一会儿，沉浸在自己身体的温暖里，同

时和往常一样倾听四周的声音。但一切都很安静。于是，他睁开眼坐

起身来，四下张望。
　　
　　明艳艳的色彩让大卫很不习惯，这段日子他熟悉的是各式各样的

灰色、棕色，当然还有天空的蓝。嗯，他是在营里墙边看过一朵迷路

的小红花没错，但除此之外，对颜色他只百闻而不曾一见，他只看过

苍白而污浊颜色的倒影——在丑陋的营区里，和一样丑陋的守卫身上

。
　　
　　他也不晓得自己在山里静静坐着不动看了多久……直到他觉得眼

前景物突然模糊起来，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在哭。
　　
　　大海在远远的底下，比他见过的任何天空还蓝。陆地沿着海岸蜿

蜒，曲曲折折，高低起伏，黄黄绿绿，其间点缀着红花，但是距离太

远，看不清楚。靠近海边有一条路，沿着山脚迤逦，路两旁不时可以

见到村落，映着阳光耀眼夺目……树有着深浅不同的绿，但都闪烁着

温暖的阳光——此刻的阳光不像营里夏天的艳阳那么刺眼、炙热，让

人讨厌，而是散发着金色温暖的愉悦光芒和芳香。
　　
　　美！大卫从约翰尼斯那里听过这个字。他说的美应该就是这个吧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回来的原因，回来跟大卫一起到萨隆尼卡

，让他跨越大海，来到这个美丽的地方。
　　
　　他不停地哭泣，泪水越流越快。他生气地用手抹去泪水，不让这

片迷蒙挡住眼前的美景。
　　
　　他突然明白，他不想死。
　　
　　他不想被抓，也不想死。两只脚带他跑到有卡车等着的地方，而

当寂寞的重量超过他负荷的时候，约翰尼斯出现了，陪着他到萨隆尼

卡。满头黑发的怪男人给他救生圈，帮他上到陆地。现在，现在他来

到这么美的地方，他再也不想死了——他要活下去……
　　
　　第8节：第二章
　　
　　大卫坐了好久好久，坐在那儿望着眼前的美景。他知道自己还有

很多事要做，却完全没有心思想到这些。他决定活下去这件事，似乎

把其他所有事情都从心里赶走了。而且他实在没办法把眼睛从他所看

到的移开……人有眼睛就是为了这个——不是为了看营里深灰色、丑

陋、压迫人的房子，也不是一望无际的贫瘠平原，放眼望去空荡荡的

，尽是沉闷的棕色……人有眼睛就是为了欣赏美。大卫一次又一次看

着海的蓝和蜿蜒的海岸线，看着大地明亮的色彩，那缤纷的绿夹杂着

红和金，朝地平线延伸，颜色也渐渐淡去，直到一切都和蔚蓝的海和

远山上的天空融成一片。
　　
　　大卫低头看看自己搁在草地上的手，立刻发现应该先做什么。现

在是盛夏，草却这么绿，这表示附近肯定有水。
　　
　　他看看太阳，又看看罗盘，再看看太阳。时间还早——离他开始

找今天的藏身地点，起码还有一小时。他一把抓住布包，嘣地起身。

附近真的有水——稍宽的河床上，一条慵懒的小水流在阳光下闪闪发

光。河床沿着树和灌木蜿蜒，有人来的话可以躲那里。大卫三两下把

衣服脱光，因为他身上只有一件衬衫和一条裤子。裤子用绳子系在腰

际，衣裤都因为前一天晚上泡了海水，变得很硬。他把裤子放到水里

，用石头压着免得漂走，接着把衬衫整个打湿，同时打开布包。
　　
　　他手里拿着肥皂，愣愣站了一会儿。刚到营里的人有时候又白又

干净，身上没有味道……他几乎不敢动手——但还是决定试试看，先

从两只手开始。
　　
　　有用……几乎有用。大卫拼命搓洗，弄得满身大汗。他先用衬衫

擦身体，之后越洗越顺手。他还以为污垢很难洗掉。后来，他想起那

片海。整晚泡在海里肯定帮了大忙。不过洗头的时候，倒是有点问题

，但是大卫不放弃，他决心要把所有污垢都洗干净，把所有闻到看到

会让他想起营区和室友的一切统统洗掉。于是他直接躺下，头浸在水

里，将头发整个打湿，接着抹上肥皂，直到头发不再黏黏的为止。他

觉得有点冷，但却不以为意，只一心一意让自己变得非常非常干净。

衬衫的颜色渐渐亮了起来，于是他接着动手洗裤子。裤子也变亮了。

之后，他拿着小刀坐下来，削一根小树枝，直到小树枝变得像针一样

尖尖的。虽然手被刺了几次，但他最后还是把指甲清干净了，连脚指

甲都没放过。
　　
　　一滴水从他手上滴到膝盖上，映着阳光闪闪发亮。大卫把水滴抹

开，什么痕迹都没留下，他身上已经没有污垢可以清了。他深呼吸一

口气，身体颤抖了一下。他是大卫，除此之外，营区、营区的味道和

感觉，全都洗掉了。现在，他是大卫，是自己的主人，他自由了——

要是他能继续保持下去的话。
　　
　　大卫看了看四周——一直坐在这里不是办法。他看见更高一点的

地方在树林里有间房子，更远一点还有一条路。这附近很快就会有人

出现了，他得先找个安全的藏身处才行。
　　
　　他顺着小水流走了一小段路，接着转身直直朝海边走去。路很陡

，但大卫的双脚已经变得厚实耐磨，所以懂得怎么找到容易踩踏的地

方了。他身体柔软，动作敏捷，保持平衡一点也不困难。快到大路的

时候，他犹豫不决地停了下来。他可以躲在下面的矮树丛里，但那表

示他得躺上一整天，如果不睡觉，一直保持同样的姿势躺着会很无聊

。他就快到路边了，可以看见路两旁每隔一段距离就有房子——房子

并非就在路边，而是在离路边不远的上坡或下坡处，门口有路通到路

边。房子都很美，粉红、浅黄和白色，大门颜色鲜艳，树很绿，还有

攀缘植物爬在墙上。然而，就是这样才危险——有房子的地方，就有

人。
　　
　　再远一点，陆地像从路中间陷下去似的，有好一段距离看不到任

何房子——好像必须翻越过去的感觉。
　　
　　他的心脏开始狂跳。道路顺着山丘蜿蜒，山脚边更是弯得厉害，

一次只能看到一小段路。就算现在确定路上没人，说不定还没过完就

有人出现。这会儿他知道没有人或车在马路上走，因为他听力很好，

但如果那人沿着路旁的草地走，除非走到他眼前，否则绝对听不见。

难道周遭的美景和他的求生意志都只能维持这一个早上吗？难道这一

切都会因为一个现在或半小时后出现的陌生人，而再次从他身边消失

吗？
　　
　　然而，要是他站在这里不动，那也一样危险。树林间有一长排低

矮的植物，长得这么直，显然是有人种的。这个人可能会过来照顾植

物。这时，绿草当中有个颜色发亮、非黄非红而是橙色的东西吸引了

他的目光——圆形的，看起来很软。大卫想都没想便把它捡起来，接

着向前走了几公尺踏上马路。
　　
　　早晨还很清新，四周景物沐浴在阳光下，一片寂静。放眼望去，

半个人影都没有……除了大卫心里那个会在前面转角冒出来的陌生人

。
　　
　　第9节：第二章
　　
　　他不疾不徐地穿越马路，心跳也缓和下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

的决定已经改变了一切。从那天晚上，他真的像那个男的说的，在树

下找到布包开始，一直都是他的双脚带着他跑，替他决定方向。
　　
　　但这回，做决定的是他。他两只脚不愿意冒险过马路，他却控制

、强迫它们这么做。想到这点，让大卫因为自己的力量和自由，感觉

心头一丝暖意。从现在起，他要自己思考，自己做决定，他的双手双

脚和身体都要听他指挥，照他的吩咐办事。
　　
　　就在溪水旁边，他找到一个路上看不见的栖身之所，离最近的房

舍也有一段距离。大卫觉得应该不会有人看得到他，但又不是很确定

——然而，这非确定不可。在前面的海角，似乎有个洞穴，要是能躲

在那里，白天肯定很安全。然而，一道细长的峡谷卡在他和洞穴之间

，对他来说太宽了，跳不过去。大卫放下布包，在悬崖边伸展双腿，

感觉一下自己的两只脚，拜托它们帮忙。峡谷真的很深很滑。可是，

眼前离自己看过最好的藏身地点还不到一公尺！
　　
　　我一定过得去，他对自己说。一定跳得过去——绝对有办法……

说不定可以找到大石头，丢到裂隙中间再爬过去？于是他找了一块看

起来够大的巨石，但他再怎么使力，石头还是分毫不动。不过，他不

放弃，直到发现自己真的搬不动，再怎么拼命都是白费力气，这才停

手。要是有绳子的话……然而他找不到东西绑在大石头的另一端，而

他手上最像绳子的只有裤腰上的那条细绳。
　　
　　这时，在他站的悬崖这边，稍远处有个棕色的东西抓住他的目光

。一个木箱子——应该说是木箱子破掉后剩下的一块板子。
　　
　　大卫克制住内心的兴奋。板子不够大，他告诉自己。显然不够大

，但他还是应该试试看，确定一下。他等心跳回复正常，才过去拿板

子。结果板子够长！他可以用板子当桥，到对面之后还可以收回来，

让别人没办法过来！
　　
　　可是，板子够坚固吗？他找了两块小石头，放在板子两端底下，

接着小心翼翼地站上去。板子裂了一点，但还能支撑他的重量。
　　
　　对面很空旷——空旷但安全，而且够地方躺。洞穴很浅，但上头

有块岩石伸出来，所以他多半时候都会躺在阴影里。他可以看到上面

的一小段路，但路上的人看不到他。他还看得到整条向东的海岸线。
　　
　　大卫把湿裤子脱下来摊开，又把衬衫拿到太阳下晒。接着他打开

布包，把里头的东西整整齐齐在身边摆好——罗盘、小刀、水瓶、船

上那个男的给他的面包，最后是他发现的那个圆圆的东西。他小心抓

住那东西，抓得很紧，同时用指甲抠它，把手指插进那东西的表皮里

。里头湿湿的。他闻闻指尖，舔了一下——味道不错，苦苦甜甜的。

于是，他开始剥皮，再把东西掰开。那东西很好掰，一下就掰成一片

一片，像半月一样。他肚子很饿，之前只吃了一点面包。他不晓得这

圆圆的东西能不能吃。
　　
　　他咬了一口，嚼一嚼吞下去，看看会怎么样。结果什么事都没有

，只觉得好吃，而且吃了不会不舒服。
　　
　　大卫吃了一半那东西，又啃了点面包。接着，他尝了尝剥下来的

橘色外皮，结果味道又酸又涩，很难吃。他脑中突然浮出一个念头，

虽然他想抗拒，它却不断出现：我什么都不懂！别人知道的我都不懂

，这样怎么可能让自己自由！我连什么好吃、什么有毒都不晓得……

唯一知道的食物只有粥、面包和汤……
　　
　　那一刻，大卫突然没了勇气，觉得很消沉。他在营里为什么不跟

其他人说话，听他们讲什么，问他们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呢？当然

不是聊食物，因为营里规定不能谈吃的。这规定不是“他们”立的，

而是囚犯们自个儿定的。你想，要是营里只有粥和面包，而且还不够

，当然不想谈以前自由的时候吃过什么。但他还有很多其他事情可以

问啊。约翰尼斯还在的时候，他老是追着他问东问西，但他那时还小

，问的净是些对现在没用的问题。
　　
　　他朝蔚蓝的大海望去，目光沿着色彩明亮、撒满阳光的海岸线游

移，然后紧咬了咬牙。他一定逃得了！坐着回想当初在营里应该如何

如何，一点用都没有，又改变不了现在。
　　
　　第10节：第二章
　　
　　他得继续想约翰尼斯，试着回想他们曾经谈过的一切，还有其他

囚犯曾说过什么——在他们还没有因为在营里待太久，而什么话也不

想再说，只是让自己被日子拖着走之前。
　　
　　那时候，他偶尔会发现其中有人想逃，他们会做计划，小心衡量

得失，推算可能的行动，同时让自己做好最坏打算。然而，从来没有

人脱逃成功。但这不是他们的错，因为他们的机会实在太渺茫了。
　　
　　大卫决定效法他们。计划该怎么做，评估自己知道什么、不知道

什么，再认真执行，不被怀疑击垮，也不被希望误导。
　　
　　对他有利的事实是，他虽然瘦，肌肉却坚硬有力。他视力绝佳，

耳朵很灵，而且已经习惯吃很少东西过活。
　　
　　他停下来。还有其他有利的吗？有。会发生什么，他都心里有数

。他知道“他们”的做法，设下的陷阱，突如其来很有技巧的友善代

表他们隐瞒了什么，还有他们毫无意义的凶残。他了解背叛，也知道

死是什么模样。
　　
　　可是，他已经决定要活下去，知道死亡对他有什么好处？大卫皱

起眉头。接着他想起另外一件对他有利的事，他听得懂其他国家的人

说的话。在营里学会听懂不同的话，对他帮助很大。当数算吃饭和守

卫换班的时间没办法打发日子的时候，他就可以学不同的语言。大卫

开始数自己懂多少语言。首先当然是“他们”的语言——他不只能说

，还能读。另外，他也懂法文……那是约翰尼斯说的语言。他还懂德

文、意大利文和英文。他会说一些西班牙文，也懂不少希伯来文。
　　
　　能跟在船上发现他的水手说话，非常有好处……现在他人在意大

利，他的语言知识肯定能带来好运。大卫突然觉得勇气百倍——现在

他又开始思考了，等他越来越习惯，或许还会想起更多的事来。
　　
　　然而，也有很多事情他不知道。他知道有地图，但从来没见过。

他也不知道欧洲各个国家的地理位置和边界。他也不确定哪些国家是

自由的，哪些不是。他心想，自由的国家应该不多，而且最好不要忘

记一点，就是“他们”可能无所不在……自由国家也不例外。
　　
　　接下来，是食物的事——他找到什么就得吃什么，但自己什么都

不懂，到时不是吃到有毒的东西，就是错过能吃的东西却不晓得，白

白饿肚子。
　　
　　最糟糕的是，人。他如果想继续维持自由，就得躲人躲得远远的

。然而他也晓得，自己得了解牢营外头的人是怎么过活的，因为未知

的危险比能预期的危险还危险。
　　
　　因此，大卫做了第二个决定。天黑之后，要到下面海岸边远方的

城镇里去。趁着夜色，他绝对可以溜进走廊或躲在街角。这点是他在

萨隆尼卡发现的。但他得在有人的时候才去，因为这样才能知道他们

的生活。大伙儿都在睡觉的时候，一个小男孩在人群中应该比独自一

个更不让人起疑才对。
　　
　　无论如何，现在不会比之后危险，因为还没有人知道要去哪里找

他。说不定他们根本不想找他？
　　
　　大卫再一次撞上无知这堵大墙。他不知道自己过去是谁，甚至连

来自哪个国家都不晓得。他一直住在营里，就连约翰尼斯，他懂那么

多事情，也找不出关于大卫的任何事情。原因很简单，因为没有半个

人知道。
　　
　　大卫不晓得自己的长相。男囚房里有镜子，但是吊得太高了。大

卫曾经以为自己是犹太人……因为“他们”关的人照理说都是想决定

自己应该相信什么，想自由写书写文章，讨论应该相信什么的人。但

他是例外。不过，话说回来，有些犹太人被关就只是因为“他们”不

喜欢犹太人……他们说他们喜欢，其实不然。
　　
　　不过，约翰尼斯说过，他很确定大卫不是犹太人。
　　
　　显然，他们抓人不是每个都有理由的。假使他是小时候被人发现

，再一起带到营里，他们现在或许就没什么理由，要特别花力气把他

捉回去。但他不敢确定……因此，比较保险的做法是，假定他们有很

重要的理由，非抓到他不可。
　　
　　大卫明白自己一定要编个故事。他凭营里的经验晓得，“有个好

故事”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而且就算别人怀疑，也要坚持下去。

今天晚上，等他看过别人怎么生活之后，或许就可以想出故事来，要

是有人问他，就可以拿它来回答。这不是说他要开始跟人说话了，他

还是会避开人，不过有准备还是比较好。
　　
　　第11节：第二章
　　
　　结果根本没有人注意他。半路上，有个男的回头看了他一眼，但

大卫告诉自己：“千万别让人看出来你很害怕！不要露出害怕的表情

……”同时继续冷静地走他的路。到了城里，根本没有人转头看他。

这个镇很小，跟萨隆尼卡不一样。街道又小又窄，而且很陡。到处都

有人在说话——拿篮子或包裹在街上走的人，站在点着灯的店里的人

，统统在说话。这时，大卫发现一件事，让他差点不敢再走下去——

几乎每个人都在笑！不是大卫在营里听惯的那种笑，不是“他们”嘲

笑囚犯的笑——他们的笑听起来很开心，甚至很美，感觉好像大家都

对生活很满足，对彼此都很友善。
　　
　　大卫当然晓得他的感觉不可能是真的，但说不定意大利没有那么

多“他们”，这个小镇更可能没有半个。而且这里的人都好美！大卫

之前也见过好看的人——他们刚来营里的时候都很好看，但都维持不

久，只有约翰尼斯直到死前依然保有美丽的神情。大卫在营里见过的

女人不多，而且和眼前看到的很不一样。她们脸色都很僵硬，就跟“

他们”一样，而且……而且……对了，而且几乎和男人没什么不同。
　　
　　可是，这里的女人都好美，乌黑的头发，长长的随风飘逸，其中

不少女人的脸晒过阳光，肤色柔和。每个人都穿得漂漂亮亮，五颜六

色，像海，像树，像那金色的水果，什么颜色都有。
　　
　　大卫又看到他吃过的水果了，一整堆放在一间店外头的大篮子里

。水果的名字叫Arancia。大卫突然想到一个德文字：Apfelsinen——

所以，他听过这种水果嘛。要是这个字不那么难念就好了。约翰尼斯

教过他其他国家的字母怎么写，但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真希望手边

有本书，这样就能常常练习读字了！
　　
　　下山到镇上是个好主意。没有人注意他，光是看看商店就能学到

很多。有一对男女走在他前面，有说有笑，还边走边吃从店里买来的

东西。东西吃完，那女的就把包食物的报纸随手扔了。大卫心跳加速

，趁机把报纸捡了起来。包东西的纸上常常印着字。
　　
　　于是，他赶紧冲到最近的灯下——果然，纸上有字。他可以练习

阅读了！等明天天亮……他不敢在灯火通明的店外头站太久，再说，

他感觉有点不舒服。他头很痛，而且想吐。他最好赶快回岩洞去。
　　
　　他抬起头，发现自己站在大广场上。起初他很害怕，因为他觉得

在窄巷里比较安全。不过他后来就忘了害怕，因为他看见广场对面有

一栋非常大的建筑，上面有个他觉得是探照灯的东西。
　　
　　是监狱吗？大卫的心跳陡地停住，他整个人都慌了。接着，他发

现一座塔上吊了大钟。是教堂！“有钟的地方，就有教堂。”他记得

约翰尼斯曾经对他说过，但他却没说教堂原来这么美……教堂的墙是

用不同的石头砌成的，构成精巧复杂的可爱图案，大门前则是一段壮

观的阶梯。大卫看着教堂看了好久，觉得教堂对他有某种意义，但他

自己也说不明白。他觉得脑袋沉沉的，好像跑了一整夜似的。他非得

回到藏身的地方。
　　
　　于是，他慢慢背转身子离开广场，走进灯火通明的窄巷里。他在

一家店外头停下来，店里的人正在烤圆圆的面包，上面摆满他刚学到

的叫“西红柿”的东西。他饿了。虽然现在不是很想吃东西，但明天

早上肯定会非常饿。有一回，他看见一名守卫朝想偷吃他东西的囚犯

开枪。说不定明天早上他还会找到橘子。
　　
　　他转身离开。
　　
　　“嘿，想来一份吗？”
　　
　　大卫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有个男的站在大门敞开的店门口，手里

拿了一块面包给他。大卫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又突然收了回来。这

是陷阱。他拿了，男人就会把“他们”叫来……
　　
　　他望着那男人的脸，他的长相就跟船上的水手一样……一样带傻

的表情，一样善良的眼睛。大卫迟疑了……说不定他不会抓他。这世

界还是有好人的——约翰尼斯跟他说过，而其他囚犯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们常常谈起当初被“他们”追捕的时候，帮助他们躲了很久的人

。
　　
　　第12节：第二章
　　
　　那个男的笑了，笑得很真诚、很友善，就跟这里的其他人一样。

“好吧，说不定我们这位年轻人不饿！”他说。
　　
　　“不是，不是，我饿。”大卫答道，“真是谢谢您。”他接过面

包，之后转身就走，脚步很快，但不赶急。那男人皱了皱眉，表情困

惑地看着他。接着他高高耸起肩膀快到耳边，又重重放下，仿佛想把

什么东西甩掉似的。之后便走回店里继续做面包了。
　　
　　大卫活到现在，都还没有一天比接下来的一天过得快。他还是很

自由，他回到岩洞里，吃掉半块那个男的给他的面包，之后躺下睡觉

。等他醒来，已经是早上了，而一切都跟昨天一样，在明亮的阳光下

显得既温暖又美。他想在有人出现之前，赶到小溪边去盥洗。虽然肥

皂因为昨天用太多而变薄了许多，但他并不以为意。可能因为他还洗

了衬衫和裤子——他决定今天只洗手脚和脸，节省宝贵的肥皂。之后

，他又跑下山，一心想回去看他昨天捡的那张纸，过马路的时候差点

忘了仔细看看路上有没有人。这种事绝对不能再发生了！他强迫自己

先数到一百，再把纸拿起来，提醒自己做事之前一定要先想过一遍。
　　
　　他捡回来的报纸碎片很难读。前一天晚上，他在镇上已经读了几

张布告，但报纸上的句子都很正式，每句的字都很多。大卫喃喃自语

，念着字母，先一个一个念，之后三四个字母一起念。没多久，他念

出来的声音开始变成自己认识的字。于是，他开始读报上的内容。结

果大部分都很让人失望。有的告诉你可以买什么，但这对逃出监狱的

小男孩半点用处也没有。有一篇在讲汽车，最后一篇跟某个国王有关

，但报纸到这里就撕破了，大卫根本没能晓得那国王到底是从哪里来

的。
　　
　　根据他在营里听到的消息，大卫晓得有国王的国家都是自由的，

那里的人都不用担心“他们”。
　　
　　可是，这样的国家不多。而且知道这点对他其实没什么用，因为

他根本不晓得那些国家在哪里。
　　
　　不过，他认为自己可以躲过追捕，这感觉比昨天又更强了一些。

他在镇上看到非常多的事，心底也很明白，自己还得再下去一趟，但

就是不肯承认。他觉得心里有两股力量在拉扯：他一方面强烈渴望回

到镇上，多了解一些营外头的事，一方面却又担心自己到时可能忘记

藏好心里的恐惧。
　　
　　只要还是白天，他就不去想到镇上的事。他还有很多事可以想：

前一晚看到的人、事、物，和所有他想知道但必须自己找答案的事。

还有那张报纸，虽然上头刊的东西都没什么用，他还是可以读字，比

较它们印成白纸黑字和听起来有什么不同，直到自己读对为止。要是

无解的问题太多，让脑袋重得嗡嗡直响，至少还有四周的美景，让他

百看不厌。蓝蓝的大海延伸到视野之外，陆地和不停变化的海岸线…

…还有青翠的山丘，和光秃秃的红色岩石……色彩鲜艳的房舍三五成

群，在阳光下像水果一样熠熠发亮。
　　
　　夜晚来临时，大卫再度回到镇上。隔天晚上他又去了一趟，之后

那晚再去……他每回去，都学到新东西，够他隔天早上躲在岩洞里，

填满他的思绪。他晓得自己还有很多事不知道，但直到第三天晚上他

看见小婴儿，他才强烈感受到这点。
　　
　　有个女的坐在门前台阶上。灯光不是很亮，所以大卫看见那个女

人腰膝之间有东西在动，就放慢脚步想看个究竟。那东西很小，是活

的，但又不是动物。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想到，那应该是很小的小婴儿

。大卫完全被那小东西迷住了，想走也走不开，但又不敢留在原地。

这时，那女人笑了，很轻很柔的笑，感觉好像在这么小的婴儿面前不

能大声笑似的。女人对他说：“你喜欢他吗？他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对吧？”
　　
　　大卫迟疑地往前一步，望了望街道左右……不过，没有人发现那

个女的在跟他讲话。于是他直直走到女人跟前，低头瞧个仔细。女人

把婴儿抱直，似乎想让他站在她腰间，但婴儿就是站不直。小家伙真

的很小，两条腿根本支撑不了自己！手好小，比他的火柴盒还小……

但一双眼睛又大又黑，睫毛又密又长，巴巴地望着他，感觉完全不晓

得什么是恐惧。
　　
　　第13节：第二章
　　
　　大卫双眼一阵酸楚，仿佛就要掉下泪来。这么小的小孩能怎么办

呢？不能跑，甚至不晓得应该害怕……这样的小孩可能遭遇多么恐怖

的事情哪！
　　
　　大卫头一回主动跟别人说话。他非说不可。因为她一定是不知道

，所以才笑得出来。他看着她的笑容，紧张地用颤抖的声音说：“嗯

，您‘一定要’好好照顾他！要随时看着他，不能忘记！他这么小，

什么都没办法替自己做，只要打他一拳他就完了……您一定要时时刻

刻照顾他，否则他就没有办法长大照顾自己了……”
　　
　　他静下来，觉得很害怕。那女人的笑容消失了——看起来好像也

开始怕了，但随即又神色自若，再次微笑着跟他说，她会好好照顾小

孩。她说话的样子好像在安慰他，然而，需要安慰的可不是他——是

那个没办法保护自己的可怜小小孩。
　　
　　大卫那晚再也没办法在镇上多待一分钟，他一路跑回岩洞，虽然

后来睡着了，心情还是难以平复，因为他整晚都在做梦，梦见那个小

婴儿发生好多好恐怖的事。他始终半梦半醒，觉得自己太笨了，什么

都不知道，什么忙都帮不上。大卫活到现在，头一次感觉自己会替别

人害怕。
　　
　　然而，等他完全醒了，太阳还是跟前一天一样明亮灿烂。
　　
　　他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个婴儿安不安全。他不应该把婴儿留

在那里的，那个女的显然不晓得这么小的小孩有多危险——而他知道

危险，竟然还把他留在那里，没人保护！
　　
　　这是大卫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良心。该怎么做才对？他其实一点也

不犹疑。他隐约感觉到，人其实很清楚什么事是正确的，而做正确的

事非常重要，否则总有一天，人再也不能分辨对错，就会变成和“他

们”一样。
　　
　　大卫费了一段时间才让自己准备好，到镇上去找那个婴儿，照顾

他。他现在想活下去——在“他们”捉到他之前，他还有好多事要知

道——但要是这么做会让自己变成和“他们”一样，他就绝对不做。
　　
　　他把板子放好，就听见一个声音似乎在对他说：“你知道你在干

吗？你难道忘记你答应过自己的——做任何事情之前，一定要先仔细

考虑！”
　　
　　大卫又坐了下来。有件事不用怀疑：应该照顾那小孩……大卫皱

起眉头，但他“有办法”吗？他对生活知道的比谁都少得多，又怎么

能照顾好小孩呢？小孩一定得有人照顾，但不一定非他不可……话说

回来，或许那个年轻女人能做得更好——因为他已经警告过她，这件

事有多重要。
　　
　　说不定她是那个小婴儿的妈妈。大多数人都有妈妈，而母亲总是

关心自己的小孩，就算孩子长大了也一样。
　　
　　大卫松了一口气，将板子收回来，告诉自己说自己真傻……你只

要想个不停，就会这样。在营里，想事情会让人活不下去。然而，一

旦自由了，就非想不可，虽然刚开始还不习惯的时候，会觉得有点负

担。不过，大卫很确定，最重要的是做自己知道正确的事。但是在行

动之前，千万别忘了仔细思考。你想想，要是他不知道小婴儿需要什

么，结果做错了，那该怎么办！
　　
　　大卫决定要自己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想起小婴儿那么小又无助的

模样，还是让他心痛。但既然他没办法好好照顾他，就最好忘了他。
　　
　　问题是，他之前怎么没看到小婴儿呢？之前几天晚上他到山下，

镇上一定也有婴儿。想到这里，他不禁担心，可能有很多事情发生，

他却没发现……约翰尼斯曾经说他很聪明。他说话的时候，没想让大

卫听到，而且表情很哀伤——不过，他会难过，可能是因为在营里最

好什么都不要想的缘故。
　　
　　但如果他很聪明，为什么事情会在他不知不觉中发生呢？或许是

他一次想学太多东西了。可是他知道自己非这么做不可……
　　
　　大卫已经想到一个很不错的故事了。第二天晚上他到镇里的时候

，在墙上看到马戏团的消息。他想，马戏团应该是到处旅行的剧团吧

。要是有人问起，就说自己是马戏团的，正要到某个地方跟团员会合

——而且提的地方一定要够远，远得让人没办法马上知道他说的是真

是假。
　　
　　第14节：第二章
　　
　　但他始终没机会讲他的故事。
　　
　　那天晚上，他又去了镇上。他对这个镇已经差不多了若指掌了—

—蜿蜒曲折的狭窄街道、空旷辽阔的海边和教堂所在的广场。教堂总

是他最后造访的地方，这样在回岩洞的路上，他才能在心里清楚记得

那美丽的墙面，和墙上各种石头组成的图案。虽然他非常非常想看看

教堂里头的模样，却还没有足够的勇气走进去。
　　
　　那天晚上，他小心避开遇到那女人和婴儿的街道。他现在很确定

，她绝对比他还懂得照顾那小孩，但他最好不要再想那小孩有多小，

完全不晓得自己面临的危险。
　　
　　镇上街道很多。大卫有时会站在店外头的阴影里，听店里人的对

话。听他们说话很容易，因为每个人的声音都很大，而且常常迸发出

笑声。他就靠这样四处听人说话，学会许多东西的用途，了解不少他

觉得陌生奇怪但众人似乎习以为常的事物。
　　
　　他还不曾听过有人谈到“他们”。镇上显然没有半个“他们”这

件事，偶尔会让他有点大意。通常只要有人看他，他就直直走开，但

有时他和人的距离会近得让他忘记恐惧。现在他都大剌剌地到海边用

水泵往瓶子里装水，也从做面包的男人那儿又拿了几回面包。他起先

会站在店门外的阴影里，很久很久，听面包师傅和顾客的对话——不

过，他们从来没谈到“他们”，而师傅除了问大卫饿不饿，就没再问

什么，只是直接给他一块面包，友善地对他微笑。
　　
　　所以，大卫现在几乎已经没有躲在暗处听人说话的习惯了。那天

晚上，面包师傅谈起一个叫古格里欧的人，还有他抓了多少多少。那

一刻，大卫怕得心跳都停了……他后来才发现他们说的原来不是人，

而是海里抓到的鱼。
　　
　　他又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因为松了一口气而忘记继续听下去。直

到他突然听见那男人说：“有个小男孩每天晚上都来讨面包，你知道

他是谁吗？”
　　
　　“哪个小男孩？”
　　
　　“很瘦，穿得破破烂烂的，但是非常干净……他看起来有点像外

国人……”
　　
　　大卫紧紧贴在墙上，定在那儿仿佛被胶粘住了。这时，另一个人

开口了，他说话跟其他人都不一样，比较像大卫讲话的样子：“这个

星期，我每天晚上都看到一个奇怪的小孩。我猜他是为了收割来的。

米西安尼先生每年差不多这时候都会找几个散工……”
　　
　　接着，有个女的开口说话：“散工还没来，帕德。是泰瑞莎跟我

说的……我也看过那个小男孩，肯定是同一个。他跟其他小孩看起来

不一样，你一看他，他就走开了。他有双非常奇特的眼睛……”
　　
　　“怎么个奇特法？”他们叫他“帕德”的那个人（帕德〔Padre〕

是神父的意思）又说，“我只看过他站在广场对面的暗处里……他看

起来像是走向堕落的人吗？”
　　
　　“不，不像……我也不知道，神父，但他真是个很奇特的小孩…

…你对他笑，他不会对你笑，但也不跑开。而且他那双眼睛……看起

来好安静。也许我们应该把他找到，问他是从哪里来的……”
　　
　　大卫只听到这里。一转眼，他已经无声无息走到街的尽头，见一

道门开着，就走了进去——穿过黑暗的长廊，来到另外一条街上。他

生平头一次发现，好好走路，装做一点也不害怕竟然这么困难。他加

快脚步……离开镇上，回到岩洞——他必须在他们开始找他之前，立

刻离开。
　　
　　说不定他们已经去找“他们”了……大卫躲在路边，等了很久、

很久，才急忙忙冒险穿过马路，回到藏身的地方。前两天晚上，他都

把布包留在岩洞，现在必须随身带着了。不过首先他得确定没有人跟

踪他。
　　
　　他回到安全的岩洞里，躺下来却睡不着，因为两条腿好像再也没

办法支撑他的重量了。从他躺着的地方，可以看到山下的小镇在夜里

看起来真美。但他的感觉是对的，镇上真的很危险。他今晚就得逃跑

。
　　
　　逃跑的念头，让他心里涨满了忧伤。他已经开始觉得，那是他的

小镇、他的岩洞。他知道岩石表面所有细小的不规则纹路。早上打开

布包的时候，也会把东西按同样的顺序摆好。山坡上马路对面的小溪

只属于他，而且每天早上都会找到一颗橘子。
　　
　　第15节：第二章
　　
　　这整块地方的美都是他的。海、蜿蜒的海岸线、所有美丽的颜色

，那蓝、那绿、那红，还有色彩鲜艳活泼的房子，太阳下像水果一样

闪闪发亮。
　　
　　他还没到这地方之前，对死亡一无所知。他在这里学到如何生活

，如何主宰自己的命运；他知道在阳光下清水里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的感觉，知道用可口的食物填饱饥饿的感觉；他听见不带残酷的笑声

，也懂得美的意义——但现在他不得不离开这里，而且永远不能再回

来。
　　
　　大卫哭了——但没哭多久。他坐起身，再次看了看镇上的灯光。

他还学会一件事，那就是：事情不要害怕反复思量。
　　
　　于是他继续想下去。他现在是自己的主人了，任何事情只要仔细

想过，尽可能清楚合理，同时记住他在这里学到的一切，自由就可能

还会跟着他很长一段时间。
　　
　　他认为“他们”无所不在，连这里也不例外，这个假设是对的。

但他也发现，确实有好人和善良的人。那个女的没有打小报告，给他

面包的男人也没有。如果他因为待太久，久到他们不敢继续假装没看

见过他，那是他自己的错。他以后在任何地方都不能待超过一个晚上

。他必须尽可能躲避人群，而且记得不要盯着他们看。
　　
　　大卫很想知道，自己的眼睛到底哪里特别。他们说他的眼睛很安

静，那是什么意思？或许有天他会看到镜子，知道自己的长相。大卫

微微叹了一口气，他可能没办法时时提醒自己注意自己的眼睛。小孩

实在很难伪装自己，不像大人可以留胡子或把胡子剃掉，而且如果有

钱，还可以换衣服、戴眼镜或是染头发。小孩既没钱也没胡子，老想

着伪装其实没什么好处。而且要是人家认得你的眼睛，再怎么伪装也

没什么用。
　　
　　大卫把所有东西收进布包，只留下罗盘。接着他站起来，看见那

块板子，便把它拉到身边拿着它到马路上，这样别人才不会发现他在

那里住过。他在马路上静静站了一会儿，又再看看山下小镇的灯火。

如果镇上的人真的是好人，如果他们跟那些冒一切危险帮别人躲避“

他们”的人一样，他们就会让他留下来。
　　
　　大卫转身，背对灯火静静朝山上走，继续走向北方。
　　
　　第16节：第三章
　　
　　大卫筋疲力尽，感觉全身就要散开了。这时他看见天边渐渐泛白

，心里很是高兴。他已经不习惯晚上逃跑了，因此他决定只要跑离小

镇够远，就改在白天行动。夜里在这种地方跑实在太累人了，每一步

都可能撞到东西（植物、树根、地上的突起或坑洞）或绊倒。另外，

他还发现，别人只要没办法好好看他，就几乎不会注意他——他只是

路过的男孩。像他这样的男孩一定很多。他在镇上显然忽略了很多事

情，没注意到，这点一直让他惴惴不安。镇上应该还有其他男孩，但

是他太忙着了解店里有什么东西，听人在讲什么和阅读布告，以致完

全没注意到他们。现在只要是印出来的东西，他都读得懂，这可是很

大的好处。
　　
　　等到天色够亮，看得见附近有没有房舍之后，他才找了堆灌木丛

，躲在里头睡觉。
　　
　　但他醒来的时候，却吓了一跳。他发现天还亮着，坐起来一看，

海竟然就在眼前！他焦急地拿罗盘出来看，接着又望向海面。会不会

是罗盘坏了？他把罗盘放在手掌上转，但指针移动的样子很正常。他

听见不远的地方有车声，而他所在的位置还很高。他起先以为是自己

昨天夜里迷路，兜了个圈子又回到小镇附近。但后来想到，也许海岸

线是弯曲的，而他只是横越了一块两边面海的陆地。没错，就是这样

！大卫倏地起身朝海边走，直到看见海岸线为止。他发现自己说对了

，海天和陆地交界的地方糅合成同样的蓝，这会儿他正躺在相反的方

向——在面海的右手边，不像岩洞那里，是在他左手边。
　　
　　问题是，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必须朝北走，这是“那个男的”说

的。从抵达意大利到现在，这是大卫头一次可以冷静地、不带感情地

想到他。那个男的跟他说，要一直往北走，到一个叫做丹麦的国家。

但他为什么要听他的呢？他大卫不已经是自己的主人，可以自己做决

定了吗？在营里，当然非得听那个男的不可。他是发号施令的人，大

卫从来没想过违逆他。因为他看太多了，知道光是不服从守卫就会有

什么下场。
　　
　　但现在已经没理由继续听他话了，不是吗？然而，布包真的在树

底下。他往南走，也真的到了萨隆尼卡，而且真的有船开往意大利。

目前他还没发现那个男的设下陷阱——说不定陷阱在那个叫丹麦的国

家？这实在让人困惑，大卫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非常确定

那个男的恨他，比什么都确定，而且会永远恨他。既然如此，他又何

必相信他要他做的事呢？
　　
　　“不过，我现在没必要担心这个。”他自言自语，“在意大利我

所走过的这些地方，如果真像我想的是伸进海里的，那最好再往东走

一点，因为陆地似乎是朝东延伸的。要是我自由的时间够长，说不定

还可以发现，为什么那个男的明明恨我，却还是打算让我走。”
　　
　　半岛这一头的路，在沙洲上曲折蜿蜒。大卫的目光越过海上的沙

洲，落在地上——这里或许找得到橘子，面包也还剩不少。结果，还

真给他找到了——他发现一棵树，上头长满橘子。他不晓得橘子原来

是长在树上的。路上人车不多，偶尔才有车经过，橘子树最低的枝干

伸手就够得着，也很好爬。大卫摘了两颗橘子——多摘一颗留着，应

该不错。之后他又找到一块平坦好坐的岩石，便坐下来吃早餐。他吃

了面包，喝了一点水——干干净净的清水，不像营里的水又浊又没味

道——最后才吃橘子。
　　
　　不过，他应该继续上路了。要是“他们”已经开始找他，他就得

快逃才行。他们没有相片可以指认他——这点对他有利。他起身，结

果不小心踢到松动的石头，罗盘就这么飞过他坐着的岩石边缘往下掉

。罗盘掉得又快又急，大卫伸手去抓还是抓不到——太迟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罗盘消失在海里，海离得那么远，连扑通声都

听不见。
　　
　　海面在岩石下方很远很远，大卫知道自己不可能把罗盘找回来了

。他坐着望向罗盘消失的地方，看了好久好久。这下他不知道该往哪

里走了，一定会不停兜圈子，回到原来的地方。到时“他们”就会发

现他了。
　　
　　他拥有的本来就少，现在更是什么都没了，根本没办法扞卫自己

的自由。
　　
　　“神哪，”他轻轻地说，“噢，神哪！”
　　
　　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这样说……营里有些人在最绝望的时候会

这么说。但是他——他没有神，也没有罗盘。自由是可贵的，但他却

没有东西能保护它。
　　
　　就在这一刻，大卫做了一个决定：他必须有一个神——这样可能

有帮助。问题是，该选哪个神呢？找到对的神很重要。早知道当初应

该更仔细听营里其他人说话的！他太着迷学习新字了，结果反而常常

忽略对话的内容。要是他多问问题，应该会学到更多。
　　
　　他知道哪些神呢？他知道犹太人的神，他令犹太人不断奉献，期

望得到他的帮助。但大卫能奉献什么呢？什么都没有！而且，如果不

是犹太人，说不定就没资格选择他。还有天主教的神，但他好像把事

情都交给一位叫玛利亚的妇女处理。大卫并不反对妇女，但是他对女

人的了解实在太少了，因此最好还是选个自己处理事情的神。
　　
　　约翰尼斯应该跟他讲讲神的事才对，但他只跟他提起一个人，他

也叫大卫，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人。大卫开始挖掘自己的记忆。通常只

要努力想，就能想起很多约翰尼斯说过的事。在那个大卫的故事里，

是不是也讲到关于神的事呢？约翰尼斯当时用的字眼很难——他一向

喜欢又长又怪的生字，他喜欢找出这些生字的意思。
　　
　　突然，他想起来了。那个大卫谈到他的神，他说：“他让我躺卧

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他”就是大卫要选的神！
　　
　　大卫紧紧抓着橘子，先看看四周，确定没有人听见，这才低声地

说：“青草地和安歇之水的神啊，我是大卫，我选择你做我的神！但

请你了解，我没办法为你做什么，因为我之前一直待在一个很邪恶的

地方，那里没有人可以思考、学习或知道任何事情，所以我不晓得能

为神做什么。但是，约翰尼斯提过的那个大卫知道，就算看不见你，

你还是存在，而且比任何人都刚强。我向你祷告，希望你能帮我，别

让‘他们’抓我回去。这样的话，说不定我以后可以慢慢了解你，知

道可以做什么回报你。要是你知道约翰尼斯现在在哪里，请你帮我谢

谢他，谢谢他跟我到萨隆尼卡。也请你告诉他，我现在自由了，又可

以开始想他了。我是大卫，阿门。”
　　
　　第17节：第三章
　　
　　说“阿门”可能不大对，因为似乎天主教徒才那么说，但他并不

是。不过，大卫知道“阿门”是神圣的词，而且如果没有结尾，神就

不知道祷告已经结束了。
　　
　　他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又有新的力量，就跟那天他决定活下去

一样。他很高兴自己想到能这么做，神比罗盘好多了……不过，要是

两个都有当然更好。
　　
　　那天晚上，他已经走到海岸线差不多就要开始往东的地方。根据

太阳的位置，他晓得如果继续朝这个方向走，应该是向着西北方向。

每天晚上或早上他醒来之后，可以靠太阳的位置知道方向。就算罗盘

掉了，他还是没问题。
　　
　　天气很好……到处都很美，他在一个小镇上发现一个供人喝水的

龙头，说不定每个镇上都有一个。而他到现在都没遇过“他们”，也

没见到“他们”开的那种车子，让大卫非常肯定自己能够成功，或许

还能维持自由很长一段时间。
　　
　　不过，面包是个大问题。意大利吃的东西太多了，多到那里的人

常常把食物放着，却完全忘记这回事——比如橘子或西红柿——但忘

记的食物里头，从来没有面包。然而，要想不被饿死，就非得有面包

不可。
　　
　　大卫坐在路边。因为常常有人这样，所以他觉得应该没问题。他

坐了一会儿，先确定只要有人出现，就能立刻躲得不见踪影，之后才

小心翼翼地趴在地上，面对马路。他趴在那儿想了很多事情。白天的

时候，他发现，除非镇太小，否则在到镇里之前，路上都会有牌子写

着镇名。要是镇名后面还有数字，距离城镇就不远了。他猜想，数字

应该代表还有多少公里吧。另外，要是他明天还找不到面包，他就会

向神求。这时，天色很快地暗了下来，一辆车突然停在距离他只有几

公尺的地方。
　　
　　大卫立刻躲好。一个男的下车，开始在后车厢里找东西。大卫微

微抬头——是普通人，不是“他们”。那个男人突然一个动作，大卫

听到他低声地说：“该死，我的眼镜！”
　　
　　他说的是英语，不是意大利文。他看见那个男人在半明半暗的灯

光下，沿着路边瞎找，就站起身来。戴眼镜的人没有眼镜的时候，是

什么都看不见的……“我帮您找。”
　　
　　男人直起身来，接着又弯下腰盯着他的脸看。大卫垂下眼睛，微

微后退，觉得自己应该先想清楚才对。但男人却笑了，接着跟他说：

“真是谢谢你！没眼镜的时候找眼镜，实在很麻烦，对吧？”
　　
　　大卫用英文回答：“是的。”很有礼貌。接着便沿着路边仔细地

找，也真的找到了。大卫手里拿着眼镜，这时，男人已经走到车子那

边，正在跟车里的人说话……难道他其实是跟“他们”一伙的吗？这

下他逃得掉吗？可以逃多远？他正想着的时候，陌生男人转身对他说

：“找得到吗？找不到的话，就让我太太开车……”
　　
　　大卫慢慢往前。“眼镜在这里，”他说，接着又迟疑地补上，“

先生。”男人戴上眼镜，再次微笑，大卫这时肯定，他绝对不是“他

们”之一。他的表情很特别，大卫无法想象他会打人或开枪杀人。男

人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掏出一样东西拿给大卫。那是一枚铜板。“

你应该也遇到麻烦了吧？”他说。
　　
　　“没有，”大卫马上回答，同时人往后退，“我是说——没有，

谢谢您。”
　　
　　陌生男人先是有点不知所措，之后便笑着跟大卫说，请他务必接

受他的谢意，还问他想不想跟他太太打声招呼。
　　
　　大卫其实不是很想，但他不晓得该怎么说，只好跟着男人走到车

边。车里坐着一个女的，她不像意大利女人那么美，但却散发着清爽

宜人的香味。天色还不太暗，他可以看见她在微笑。于是，大卫便向

她道了晚安。
　　
　　接着，男人用法文跟她说了几句。他问她，有没有碰过会讲英文

的意大利流浪小孩，而且还是牛津腔，人家给他钱的时候，还会不高

兴？
　　
　　大卫差点就要说他没有不高兴，不过并没有开口。他会说英文已

经让他们觉得奇怪了，最好别让他们晓得他还懂法文。
　　
　　他们问了他的名字，在做什么。大卫回答说他叫大卫，正要往北

走去加入马戏团。可惜他们听了不是很感兴趣，而且因为他回答得很

简短，他们觉得好像不该多问，就没再问什么了，只跟他说，他们是

从英国来度假的，很快就要回去了。说完，那个女的提议，三个人可

以一起吃点“三明治”。他后来才晓得“三明治”是种食物——两片

面包里头夹东西。他们问大卫想不想也来一点，他说：“好，谢谢。

”
　　
　　第18节：第三章
　　
　　听到大卫接受他们的好意，两个人似乎很开心。大卫心想，如果

他问问题，他们应该愿意回答吧。
　　
　　“英国有国王吗？”他问。
　　
　　男人跟他说，英国现在有的是女王，因为之前的国王没生儿子，

只有女儿。他又说，女王很好，人很美，而且还有一顶非常精致的黄

金王冠。
　　
　　大卫惊诧地望着他。女王拥有何物有什么关系？英国人是自由的

，这才重要，因为有国王的国家的人都是自由的——女王当然也算。
　　
　　他吃完最后一口，说：“先生，我吃完了……请问我可以离开了

吗？”
　　
　　女人倾身靠近他，说：“当然可以……不过……大卫，我想看你

笑一个。”
　　
　　大卫感觉很恐怖。她脸上的神情很紧张，好像在等他给她什么东

西。但他没有什么可以给的。“我……对不起，我不知道要怎么笑…

…”接着他微微转身，再问了一次，“先生，我现在可以离开了吗？

”
　　
　　女人低声用法文急促地说：“唐诺，我们不能放他这个样子……

他和我们家的小孩年纪差不多……说不定也是英国人，你也觉得他不

像一般的流浪小孩……那双眼睛……难道你没注意到他那双眼睛吗？

”
　　
　　男人伸手覆在女人手上，把话打断：“有啊，我注意到了。那男

孩很害怕，你把他留着越久，他就越害怕。爱丽斯，我们不能搅进去

，而且我敢说他不是英国人……”
　　
　　之后，男人对大卫说：“大卫，你不是英国人，对吧？”
　　
　　男人话还没说完，大卫就赶着回话了：“不是，先生……有个人

在营……在马戏团里，他是英国人……”他差点就说“在营里”了，

幸好及时改口。“您不打算让我走吗？我等您说可以之后，才拿了东

西吃的……”
　　
　　“你当然可以离开，大卫，”男人说话简直跟约翰尼斯一模一样

，“如果有什么地方是我们帮得上忙的，你一定会跟我们讲，对吧？

”
　　
　　“是的，先生。不过，我很好，谢谢您，再见。”他急着想走，

连话都来不及讲清楚，在他们把他拦下之前，就匆匆跑开了。他沿着

路往回跑，在快到第一个转弯的地方，才趴进壕沟，回头望了望那辆

车。车停了很久很久才开走。
　　
　　这时，天色已经很暗了。
　　
　　大卫开始慢慢下坡，朝海边走，找地方睡觉过夜，同时心里想着

那两个陌生人……来自自由国家的英国人。他们显然都很和善……却

好像不怎么愿意放他走，尤其是那个女的……她似乎觉得应该把他留

在那儿。大卫不晓得理由是什么……不过，等他回想自己对自由国家

所知道的事情之后，就明白了：自由国家有一种叫警察的人，专门帮

助没做错事的人。她只是来这里度假，或许不晓得其他国家的情况不

一样。这个想法让他放心不少，刚才他一直觉得那个女的处心积虑想

骗他掉进陷阱里——如果先给他食物，对他微笑，之后再想办法逮住

他，那就是背叛。但如果其实是她搞不清楚状况，那她的做法就不算

邪恶。只表示他以后必须更加小心，记得不要看人看太久，让对方注

意到他的眼睛。要是有镜子，肯定很有帮助——知道自己眼睛哪里有

问题，或许就会知道该怎么办了。还有，他必须学会笑。镇上有时会

有人对他笑，但一下就收敛起来，就好像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一样。要

是人家对你笑的时候，你也报以微笑，他们应该就比较不会注意你。
　　
　　大卫就快睡着的时候，脑袋里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那个英

国男人想给他钱！他当然拒绝了，不过，那是因为他有……他就是有

一股很强的冲动，想主动帮助人……不是听命行事，也不是不做就会

被斥责，而是对方没说就自己去做。就好比你有某样东西，有很多很

多，因此可以分给别人。他要是拿了钱，感觉就不一样了。不过，他

以后或许可以找些能够赚钱的事情来做，这样就可以每天买面包了。

当然，这样他就没办法避开人群。不过他如果知道自己眼睛有什么问

题，而且学会微笑，说不定就能应付了。
　　
　　接下来几个星期，他还真的应付过来了。遇到英国男女之后两天

，他在一个叫那不勒斯的镇上发现一小面镜子。有个女的走在街上，

镜子从身上掉出来，摔缺了一角，女人做了个鬼脸，不管镜子径自走

了。大卫等她走到看不见了，才把镜子捡起来。镜子虽然缺了角，但

还是看得见人脸。他把镜子紧紧抓在手里，头也不回地走到镇中心一

个有树和干草地的地方。那里有张椅子，大卫坐下来，拿起镜子。
　　
　　第19节：第三章
　　
　　一开始，他手抖得非常厉害，看不清楚镜子里的影像，但很快就

有一张脸庞清楚浮现出来——那是他的脸！
　　
　　他的脸不丑。老实说，他真的看不出来自己的脸哪里有问题。他

的脸很瘦，但是脸瘦的人很多。他头发的颜色可能不对，或许应该是

更深一点的棕色。他将镜子凑近脸，好仔细看自己的眼睛。约翰尼斯

的眼睛是蓝色的。意大利人都是深棕色或黑色的眼睛，但也有其他颜

色。大卫努力回想营里囚犯的眼睛，却只清楚记得他们的眼神都很空

洞，但此刻他的眼睛却闪闪发亮。暗灰色的眼睛有什么问题吗？要是

仔细看，说不定会发现暗灰里头还带着一点绿。他看不出来这双眼睛

到底怪在哪里，便决定别再多想——往后只要有人盯着他看，他就别

过头去，没有其他办法。
　　
　　之后几天，他不时拿出镜子，练习微笑，但就是学不对，看起来

就是跟别人的微笑不一样，最后只好放弃。
　　
　　他继续往北走。不是要照那个男的说的，而是他非得朝某个方向

走不可，而北方正巧就是那两个英国人走的方向。大卫自己并没有清

楚意识到这点，只是心底有个念头，或许可以去英国……
　　
　　刚得到自由的那段日子，他每天从早到晚就只有一个念头：早上

醒来的时候，想的是如果到晚上“他们”还没抓到我 ……晚上躺下睡

觉的时候，则是如果“他们”明天还没抓到我……但他现在慢慢觉得

，自己或许可以自由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定到冬天才会被人抓到。

最近，他早上在温暖悦人的阳光下一睁开眼睛，心里总是非常笃定，

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到达一个安全的国家。
　　
　　想办法赚钱，就是个不错的主意。他在那不勒斯没有赚到半毛钱

，不过曾经帮忙端咖啡给坐在餐馆里吃饭的人，让侍者送他一块面包

，解他的饥饿之苦。在更北的一个小镇上，有几个陌生人怕自己去吃

午餐的时候，车上的行李被偷，他听见他们说话，便表示愿意替他们

看管东西，直到他们回来，就这样得到一点钱。他事后才想到，要是

真的有人把行李拿走，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没有人这么做，

而那几个陌生人给了他很多钱，买的面包足足够他吃上两天。
　　
　　大卫遇到最大的难题，就是别人问他太多问题。不过，因为他看

过自己的长相，所以也就晓得该怎么慢慢修正马戏团的说词，让它变

得更有说服力。这时他已经知道，别人发问时通常没有恶意。而且，

他已经很会在别人看他的眼光变紧张之前就先溜走，因此也就不像过

去那么害怕了。意大利人比较不会问问题，但是从其他国家来的观光

客身上，比较容易赚到钱，所以他还是不断润饰马戏团的说词，直到

自己觉得绝对没有问题为止。要是有人问他要去哪里和马戏团会合，

他就随便编一个地名，这样就算对方后来起了疑心，也没办法找到他

。
　　
　　现在，每天早上依然阳光普照，温暖宜人，但晚上却开始变冷了

。不过，大卫无论如何都不会进到别人的屋里。屋子是很危险的地方

，你永远不晓得，想溜走的时候，会不会有人挡在门口不让你出去。
　　
　　他每到一个镇上，就会四处绕走，直到发现教堂为止。他许下诺

言，要是没被抓，等他到了可以安全过日子的国家，就要找间教堂，

进去看看里头是什么模样。他并不真的认为自己可以自由那么久，最

好不要太过肯定，但是偶尔当他有足够的东西吃，有舒服的地方睡，

当他望着丘陵起伏，凝视远山阳光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说不

定自己运气很好。
　　
　　他已经好一阵子没看到海了。虽然他很想念海，但身边有很多好

玩的事。感觉上，意大利没有一个地方是无聊又无趣的。从小到大，

他除了又丑又呆板的灰色景物，就没看过其他东西，现在虽然在乡间

流浪，千变万化的景色却让他百看不厌。遇到弯路，他都怕美丽的景

色会转眼消失，但每回都见到全新的美，出现在不停变化的绿野和高

低起伏的丘陵山谷之间。大卫现在已经知道一些树的名字了。树干有

瘤和浅灰绿叶的是橄榄树，微风吹过的时候会飒飒颤抖，就好像人一

样。瘦瘦高高、直直指向天际的是柏树。不过，最棒的是有河水流过

的山谷。他可以坐上好几个小时，想象河水从哪里来，又要流向哪里

。
　　
　　第20节：第三章
　　
　　而且，他可以在河里洗澡。他的肥皂虽然没有每天用，但现在也

只剩很小一块了。他到镇上找水龙头把瓶子装满，但却不敢在那里洗

澡，因为他没看过别人洗，说不定那里是不准洗澡的。
　　
　　今天是星期天，是人们脸上笑容最多，商店全都关门的日子。不

过无所谓，反正大卫已经两天没赚到钱，也没办法买面包。但他倒是

发现一串葡萄，再说他早就习惯吃得非常少。就快傍晚了，他坐在路

边，想昨天心里浮现的计划。他犹豫不决，不晓得自己敢不敢做。昨

天，他看见一个男的在路上走，车子经过的时候挥手，车子停了下来

，司机探头问那个男的要不要搭便车，那个男的说要，谢谢。
　　
　　问题是，你得说你要去哪里——要是司机起疑怎么办？到时就会

被抓了——你下不了车。想到这里，大卫不禁打了个冷战，却还是挥

不去搭车的念头。车子跑得很快，如果他继续朝这个方向走，最后一

定会离开意大利。意大利很美，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大卫越来越

重视自己的自由。刚到意大利，住在海边岩洞的时候，自由对他还不

是那么重要，因为他觉得自己顶多自由个一两天。但现在他自由了那

么久，要他放弃实在很难。
　　
　　他越是害怕失去自由，就越渴望能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其他事情

都被抛在脑后。大卫心想是否都是这样——你有了一样东西之后，不

但想留住它，还会想要其他的东西……这感觉很贪心，但他就是忍不

住。自由和可以安全定居的国家，大卫两个都要。“这样就好，”他

跟自己说，“只要这两样就够了。约翰尼斯说过，贪心的人永远不会

快乐，但是我很想知道快乐的感觉。约翰尼斯说，当你想要一样新东

西，就不会珍惜现在拥有的东西了。他说的我不是很懂，但我想他的

意思是：一样东西之所以珍贵，是因为你觉得它很珍贵。”
　　
　　大卫试着不去想，自己还希望有一块新的肥皂。他能够自由，到

一个自由的国家，就应该满足了。如果可以说服自己找人搭便车，就

能更快到下一个国家。要是他知道其他国家的位置就好了！他不敢问

人。对方会觉得你是马戏团的，应该知道路，因此，让人知道你不知

道可能很危险。
　　
　　一阵车声打断了大卫的思绪。听起来不大对，感觉好像是引擎运

转不正常。他趴在草地上，看车子慢慢往前爬，速度跟人走路差不多

。车上的是美国人，不是意大利人。他很久以前就学会看牌照上的字

了。
　　
　　美国人最有可能是好人，因为“他们”最恨的就是美国人。大卫

心想，美国人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们讲的英文很怪，而且总是觉得自己

有很多东西，一副自豪的模样。
　　
　　不过，眼前这两个美国人有一样东西没有，那就是汽油。美国人

的讲法是石油。而这就是车子现在动弹不得的原因。于是，大卫站起

来朝他们的方向跨了一步。
　　
　　车上的女人正在生气地大声嚷嚷，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开心。大卫

说话的时候，比平常还要紧张，但还是问车上的男人，需不需要帮忙

去拿汽油。他一开口，女人便不说话了。
　　
　　两个人都很高兴地接受了他的建议。大卫又说，他可以拿他们的

罐子到山坡上那个村里，“可是我没有钱买油。”他拿起罐子的时候

说。
　　
　　就在男人把手伸进口袋准备掏钱的时候，女人急急忙忙地说：“

你是傻子啊？他只是个小乞丐。我敢说，要是给他钱，就再也看不到

他了。他可以到那里的车厂找人帮忙……”
　　
　　她当然不想让大卫听懂她在说什么。他不晓得，这两个人是不是

以为他是笨蛋。他们好像觉得只要话讲得快，他就听不懂。
　　
　　男人问他，能不能请技工开车载油过来。“你提罐子太重了。”

他说。
　　
　　大卫转身背对那个女的。“这里的人星期天不大喜欢做事，所以

我不确定能找到人，愿意开车过来。”他很有礼貌地跟男人解释，“

但我还是会试试看，跟他们说钱稍后再付，看他们答不答应。当然，

要是夫人认为我想把罐子拿走，那就不用了。”
　　
　　男人看起来很不自在。
　　
　　第21节：第三章
　　
　　“行不通的，小伙子，”他说，“这样你得走两趟呐！我太太只

是担心，说不定你会把钱弄丢……”
　　
　　大卫从男人手上接过纸钞，直直望着他，说：“我不在的时候，

您可以帮我保管布包吗？这样我比较好提罐子……”
　　
　　男人和女人的脸都红了。大卫不等他们回话，就离开了。两个人

都觉得自己差劲透了，而大卫就是想让他们这样。他从来没有拿过别

人的东西——除了树上或树丛里的水果，和他自己找到的东西。人没

有权力拿别人的东西，他很肯定。……要是有人把他的布包拿走呢？
　　
　　那个女的说他想拿他们的钱的时候，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转身离开

。但他们不能没有油，把布包留给他们，是一种表态，就像跟他们说

：“你们以为我想偷东西，可是，我是大卫，既然你们这么想，我就

把布包留下来，证明我信任你们，比你们相信我还多。”而他们也真

的看懂他的意思了。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就看得出来。
　　
　　山上村落里加油站的人听到是美国人的车没油了，都坚持要带足

够的汽油开车下山。因为大卫要回去拿布包，所以他们另外骑了一辆

伟士牌机车载他。
　　
　　大卫把钱原封不动交还给那个美国男人，然后拿起布包转身就走

。
　　
　　“小伙子，等一下，你应该需要什么东西应急吧？”
　　
　　无论他们送他什么，大卫都很想收下，他现在非常需要钱买明天

吃的面包。但他不能现在就收他们的钱。他要自己赚，不要别人给。

而且，他不想从不喜欢的人那里赚钱。
　　
　　“没有，谢谢。”他语气坚决地说，“我有时候会需要钱，但只

有我想赚的时候才赚。我今天不需要钱。”
　　
　　这话当然不是真的，但是说了感觉很好。“我是大卫，我自己做

决定，没有人有权力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说完，他在暮色中跑离路边，假装没听见那个美国人喊他回去。
　　
　　隔天早上醒来，他肚子非常饿。除了食物，他还需要水，因为瓶

里只剩几滴了。他离昨晚经过的村落有好一段路，不过，他可以看见

山谷里还有一个更大的城镇。到那里，他可能赚得到钱，但实在没什

么把握。傍晚是最好赚钱的时候，也最适合进城，一有什么状况，他

可以很快躲到暗处。
　　
　　然而，今天早上他就得进城，他不能等到傍晚才去取水。他打开

布包，把仅剩的水喝完。
　　
　　他在布包最下面发现多了一个盒子，那种用来装烟的盒子。盒子

里放了钱——大卫从来没看过这么多钱……整整两千里拉！
　　
　　一里拉不多，基本上一里拉买不到什么东西——但现在他有两千

里拉！除了钱，盒里还有一张纸片，是一封信……大卫从来没收过信

，但此时此刻，他真希望自己没收到这封信，因为他发现，手写的字

实在太难读了，而且他只会说英文，却从来没读过。
　　
　　但是他不肯放弃。信里有太多地方他看不懂，要是不想想办法，

就会变回跟营里一样，又笨又无知，到时一定会被抓。你得自己想办

法把事情搞清楚，否则不可能成功。
　　
　　一小时之后，他已经弄清楚信里的内容了。是那个美国男人写的

信。他说他觉得大卫肯定不会收钱，只好把钱藏在布包里。他还说，

他们很抱歉，以为他会偷东西。“你晓得，不是每个陌生小孩都像你

一样诚实。”那个美国人写道，“但我们竟然怀疑诚实的小孩，实在

很不好意思。我们不确定你看不看得懂这封信，但希望你能用掉这笔

钱，让我们晓得你没有生气，这样我们会很开心的。”信的最后是署

名，但大卫看不懂。
　　
　　读完信，大卫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可以买一块新的肥皂了。就算

买了很多天的面包，剩的钱还够买肥皂——说不定还可以买梳子！
　　
　　但他告诉自己，不可以这么贪心。约翰尼斯不喜欢贪心的人，而

且最好留点钱，以后可以买面包……他会买肥皂，或许还有一两样东

西，不过就这样。而且他不能急，他要先仔细想清楚，什么是自己最

需要的东西。
　　
　　最后，他买了一条面包、一块肥皂和一把梳子。梳头发很痛，因

为营里的人就算有梳子也都留不久，而大卫逃出来之后就没再梳过头

了。他拿起镜子，看自己现在的模样。他的头发有点卷，他觉得很开

心，因为意大利人差不多都是卷发。不过，他头发颜色好像变淡了，

而且非常长。
　　
　　第22节：第三章
　　
　　大卫仔细考虑之后，又买了一把剪刀、一支铅笔和一本小记事簿

。剪刀是用来剪头发的，这样才不会显得不合时宜。铅笔和笔记簿是

因为他已经有好几天想写点东西了。约翰尼斯曾经试着教他写字。要

是他好好练习，应该可以把字写好。能够写字，说不定对他非常有好

处——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呢？
　　
　　身上的钱够买面包，而且还有剩，他觉得很不习惯。他还发现，

这笔意外之财带给他新的问题。他现在差不多花掉一半了——剪刀很

贵。不过，剩的钱还够买几天面包。问题是，他很想尝尝乳酪的味道

，假如他花五十里拉买一块……
　　
　　乳酪很好吃，比他印象中的味道还棒。他在营里吃过一次，在往

萨隆尼卡的卡车上又吃了一次。填饱肚子之后，他开始剪头发。他坐

在一棵橄榄树下，橄榄树的树干非常弯，几乎就要碰到地面了。他把

镜子放在最矮的枝干上，让它靠着树干。脖子后面那几绺头发，他看

不见，剪起来很需要一点技巧。不过大体而言，他很满意剪出来的样

子。
　　
　　他不晓得自己有没有勇气去尝试搭便车。假如他能选到一辆载满

食物的卡车……“他们”从来没开过那种卡车。
　　
　　然而，每回有卡车靠近，他都不敢试，就算之前已经下定决心，

结果还是一样。他真的很害怕，连自己心跳加速、喉咙干哑都感觉得

出来。就在这时候，他想起了神。
　　
　　“青草地和安歇之水的神哪，”他轻声说道，“我是大卫，我很

害怕……不是大家都会有的那种普通害怕——比那还严重。我想找人

搭便车，才能快点到下一个国家，但却没有勇气。如果你真能响应人

心里觉得对的事情，可以请你把我的害怕拿走吗？如果一次请求两件

事不算贪心的话，可以请你让下一辆卡车里的人是好人吗？我还没发

现自己可以帮你做什么。我是大卫。阿门。”
　　
　　神好像真的很有能力，因为下一辆卡车来的时候，大卫就不再那

么害怕了，他站起来，走到路边。
　　
　　卡车司机的长相就跟在船上帮他的水手一模一样！大卫挥手，司

机把卡车停下，问他要去哪里，大卫回答：“帕鲁查。”他做计划的

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帕鲁查很远——他从这里要走上三天才会到。
　　
　　就这样，他坐进卡车，坐在长得很像那个水手的陌生司机旁边。

大卫跟他讲马戏团的故事，没想到他什么也没问，因为他显然忙着说

话。他叫做安吉罗，他跟大卫说了很多关于他家乡和家人的事。他有

父亲、母亲和好多兄弟姊妹。还有一个女的叫丽塔，等他存够了钱，

买辆属于自己的卡车，就要和她结婚。可是，他父亲却要他娶另外一

个女的叫克萝琳达，因为她父亲有一座葡萄园。
　　
　　他不停地说，说了好久好久，好像不知道该跟谁结婚才好。然后

，他问大卫有什么看法。
　　
　　大卫想了一下，然后问：“她们两个都是好人吗？因为，你也知

道，要是真要比较的话，我觉得你应该和善良、个性好的结婚。说不

定哪天你赚够了钱，自己就可以买葡萄园……你父亲或许没想过对方

善不善良，但你必须弄清楚，在你作选择之前。”
　　
　　安吉罗皱起眉头——接着就笑了，点点头说：“我觉得你这个小

孩很聪明，我会照你说的去做……”
　　
　　然后，他开始讲自己未来的计划。大卫听他说，但不像之前那么

专心。安吉罗很笨，虽然人很好，但真的很笨。大卫很困惑，因为他

始终觉得好人都很聪明。难道他错了吗？他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少了。

问题是，安吉罗已经是大人了，眼前的事情明明可以自己决定，他却

打算让别人来替他做主——会这么做绝对是笨。
　　
　　他们开了几个小时，安吉罗停车，把食物拿出来和大卫分着吃—

—他还从酒瓶里倒了点酒给他——之后没多久，他们就到帕鲁查了。

帕鲁查是个大城镇，坐落在山丘顶上——镇上还有一座非常大的教堂

，从路这头就看得到。上坡的时候，大卫要安吉罗让他在半路下车。

车子开走之后，他往回走到通往郊外的大路上。现在他不缺水，也不

缺面包，除非有事非得在白天进城，他宁可待在比较开阔的地方。
　　
　　他的搭便车计划非常成功。说不定明天再拦一辆——只要他别那

么害怕。但这回他得靠自己了，因为他不知道要怎么回报神，所以他

觉得不能再向他祈求了——不然就会变成贪心的人，神可能很快就厌

倦他了，因为他老是这么害怕，什么事都没办法自己做。假如哪天他

遇到没办法自己解决的事，而神正好厌倦他了，那可怎么办！
　　
　　然而，大卫怎么也没想到，隔天他真的遇到自己没办法解决，又

不愿意找人帮忙的事……
　　
　　第23节：第四章
　　
　　大卫以前从来没有看过森林。这天早上，他又搭上便车，坐了好

长一程。虽然他不想浪费时间，但还是觉得可以花一两个小时，看看

森林到底是什么模样。他一开始还蛮喜欢的，但没多久就开始觉得不

安。你可以躲在树干后面……但是“他们”也可以！
　　
　　他当然晓得“他们”不可能在森林里闲晃，碰运气逮人。因为“

他们”向来都知道自己要追捕的是谁——就算他们真的在找他，也不

会躲在森林里，心想他可能会经过。尽管如此，他走回空旷处的时候

，还是松了一口气。大卫喜欢待在视野辽阔的地方，要是觉得危险，

可以大老远就先躲起来。
　　
　　他还是不大确定“他们”到底有没有在追他。就算有，也肯定不

是因为他知道什么事情。每回营里有新囚犯来，约翰尼斯总会说：“

别跟这个男孩说任何‘他们’以后会想办法从他身上套出来的事。”

约翰尼斯过世之后，其他人就会跟新囚犯说同样的话。那个男的也知

道这件事。不过，他还是有可能觉得大卫是很有用的人质。比方说，

也许他有父亲，而他父亲是“他们”的敌人，这样他们就可以威胁他

，说大卫在他们手上。
　　
　　当然，大卫不是认真的，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会有父亲。但他必

须考虑到这个可能，就是他们基于某个理由非找到他不可。他能想到

的只有这些。
　　
　　这时，他突然发现有个奇怪的声音，便立刻四处张望，同时躲到

一丛灌木后面。又来了，他又边走边想事情，没注意自己往哪里走了

！附近有栋房子，隔着树丛可以看到……房子很大，看起来很美，简

直就跟教堂一样。
　　
　　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听起来很怪……很怪，可是很好听！
　　
　　他在那不勒斯的时候见过气球一次。现在听到这声音，人就像气

球一样……感觉身体里好空好大，充满了空气，满是甜蜜声响的神圣

空气，让人不停往上飞，心也越跳越快……不是害怕，是……快乐？

难道这就是快乐的感觉？
　　
　　大卫这才明白，自己听到的是音乐。营里曾经有一位音乐家进来

，在他还没因为待太久，变得沉默寡言之前，常常谈到音乐，也试着

解释音乐听起来是什么感觉，但大卫就是不懂。
　　
　　但现在他懂了。那声音似乎直接流进你的生命里，让你不断往上

、往上——声音里头有很多乐器一起合奏……其中一个很细致的声音

，让你心跳得好快好快——一定是小提琴！……之前某一天早上，大

卫在一条小溪边发现一朵红花。火红的花瓣上有一滴露水，阳光正好

洒在露水上，让露水在他手中轻轻颤抖，同时散发各种颜色的光芒…

…大卫觉得，一道阳光就能让一滴水说话，而露水的声音就和小提琴

一样清澈……
　　
　　“搞什么！……你这个小小偷，竟然光天化日闯进别人的地方！

我一定要把你、把你……你过来，我要打死你！”
　　
　　这些话像一枚炸药，在大卫耳朵里爆炸开来。那声音听起来好邪

恶，谋杀了美妙的音乐，把它一脚踩碎、踩死了……他刚看清楚眼前

是个黑色头发、一双眼睛不怀好意的男孩，就被打倒在地上。他试着

避开男孩的拳头，却怎么躲也躲不掉，因为男孩个头跟他差不多，要

闪开最好的方法就是打回去。大卫用双手护着头，不让男孩踢到，同

时咬紧牙关。不久，男孩的拳脚开始变弱了，开始有些迟疑。
　　
　　“你不回手，是吧？怎样，你不敢打架吗？”
　　
　　大卫没有答腔，于是男孩又开始拳打脚踢，不过力道变轻了——

感觉好像因为他不得不做所以才动手的样子。
　　
　　第24节：第四章
　　
　　“挥拳啊，你这个小猪头！”
　　
　　“不要。”
　　
　　男孩似乎打累了，起码现在不想再打了。大卫坐起身来，鼻子汩

汩流着鲜血。
　　
　　“你好像喜欢被人打的样子，我打你说不定你很喜欢！”男孩语

带挑衅地说。
　　
　　大卫认真看着他。“不对，我不喜欢。我讨厌你——就算你打的

不是我是别人，我也一样讨厌你。就算你现在死掉，我也不在乎，起

码我能确定，你再也看不到美的东西了！”
　　
　　陌生男孩似乎吓到了。“那你为什么不还手？”他生气地说。
　　
　　“如果我还手，就跟你没什么两样了。就跟你一样差劲、没用，

就没有权利自由了！”
　　
　　陌生男孩咧嘴微笑，不过表情有些犹豫，眼神也不安地飘来飘去

。“你脑袋有毛病啊！”他说，“你以为你在跟谁讲话？”
　　
　　“我没有以为，我知道我在和谁说话。我在跟一个喜欢使用暴力

的人说话，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再跟你说话了……你要是追得上我，

我就让你打！”
　　
　　说完，大卫灵巧地一蹦身，就逃开了。他没办法跑快，因为全身

上下被男孩打过的地方都在发疼。不过，男孩并没有追上来，他只是

在后面大喊：“白痴！你这个疯子、胆小鬼！”
　　
　　大卫觉得，他叫这么大声只是为了他自己。
　　
　　大卫很想吐。只要想起那个陌生男孩，他就想吐。他实在不大懂

，这些在意大利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人，他们有这么多食物吃，周围

的海和乡下又这么美，竟然还这么喜欢暴力。那个男孩跟营里的守卫

一样，差只差在守卫不会停手，总是打到对方失去意识为止。反观男

孩显然只能用手，而且很快就放弃了。
　　
　　大卫又想，说不定集中营外面也没有好人，但他立刻想起船上的

水手，还有他遇到的英国人和美国人，他们也许无知，但绝对不是坏

人。另外，当他住在海边山上岩洞的时候，那个会给他面包的男人也

不是坏人，只是那个男的没有勇敢到放他这样一个男孩走，而不去告

发他——即使顶多担待他几天而已。
　　
　　没错，他觉得世界上一定有地方，那里的人既善良又正直，是个

自由的国家，没有人认为暴力是好事。而他一定会找到这样的地方，

找到一个自由的国家——只要他没被抓到。但他现在必须好好把自己

洗干净。他趴在地上，感觉附近应该有河水流过。
　　
　　果然——而且还是条大河，虽然有一部分干涸了，不过很多河到

夏天就是这样。大卫脱光衣服，把衣服泡在河里，接着仔细搓洗自己

全身上下。肥皂很快就会变得非常小了，但他一点也不在乎——那个

男孩碰过的地方，他一个也不能漏洗。只有把身上被他碰过的地方全

都洗干净，大卫才会觉得自己再次自由了。
　　
　　他还洗了头发，之后才把衣服从水里捞出来，摊开晾干。他躺在

衣服旁边，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把男孩忘掉。他宁可回想那音乐听

起来的感觉——那栋漂亮房子里是不是有大型乐队在表演，或者是收

音机的声音？
　　
　　这时，不远处传来说话声，把他吓了一跳。他把湿衣服收到身边

，旁边一块大岩石是很好的掩护，而他前面有橄榄树的树干，还有一

排长得很密的藤蔓，既苍老又蜷曲，只要身体蹲低，就没有人看得见

。
　　
　　原来是一群正在玩的小孩子。之前看到小孩，大卫总会立刻躲得

远远的，因为他怕小孩。但这回大卫决定留下来观察他们。他从来没

跟小孩说过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从他以岩洞为家的那一天起，

他就决定避开小孩，因为他们比大人还危险——但当然没“他们”危

险——因为他们一下子就看出来他很不一样。约翰尼斯说过，大人其

实不大记得住小孩的长相，但其他小孩很快就会看出来，他少了很多

他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比方说，下面这件事就会让他露出马脚：

他不会玩游戏。他老是听人说，小孩在玩，但是“玩”这个字感觉上

意思实在太多了，大卫虽然很想搞清楚，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反正还有太多事情可以学，而且只要避开小孩，不会玩游戏也无

所谓。
　　
　　第25节：第四章
　　
　　不过，现在既然他得等他们走了才能离开，就不妨看看他们在做

什么。他小心翼翼地将藤蔓拨开，往外面看。
　　
　　有两个小男孩，比他小很多。还有一个女孩，年纪大一点，但还

很年轻。他们又吼又叫，开怀大笑，三个人七嘴八舌，绕着一栋小房

子跑——房子不像是住人的，比较像放摘水果用的工具、推车和篮子

的地方。
　　
　　大卫盯着那个女孩，目光怎么也舍不得离开。女孩一头黑长的卷

发，用红色的缎带绑着。她好美——不光是那件漂亮的红色洋装，而

是她整个人……大卫觉得她的笑声像玻璃般清脆，走动奔跑的模样，

仿佛风中摇曳的花朵。
　　
　　他们这会儿说，要玩一种叫官兵捉强盗的游戏。两个小男孩先当

强盗，把女孩抓起来关进储藏室里，接着离开后又走回来，不过这回

他们俩变成官兵，再把女孩救出来。
　　
　　大卫觉得这个游戏有点蠢……不过，这可能是因为他不晓得一般

小孩的状况。换作他，他才不想当其他人呢，他只想当他自己。其他

事情他可能会改变主意——比方说，他现在希望自由越久越好，能找

到一个可以平安定居的国家——但他无论如何都只想当大卫。这就是

为什么那天早上他发现岩洞的时候，决定继续活下去。只要他还被关

在集中营，发生什么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别人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别人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可是这样不叫活着。直到那天早上，

他才头一回彻底明白，他是大卫，是一个人，自由的人，有能力自己

思考。从那一刻起，一切都变了。没错，大卫非常肯定，他绝对不会

假装自己是其他人。
　　
　　这时那个女孩已经进到储藏室里，所以也就没什么好看了。再说

，他也累了，最好在两个小男孩回来，三个人全都走掉，让他可以自

由离开之前，好好打个盹。
　　
　　尖叫声和哭声把大卫从睡梦中唤醒……他发现空气中有股奇怪的

味道。
　　
　　“失火啦！失火啦！塞加，都是你啦——都是你出的点子！你明

明知道不能玩火……”
　　
　　是那两个小男孩。起火的正是储藏室！
　　
　　“怎么办？塞加，快点跑去找卡罗来……喔，希望你去找人的时

候，火不会烧到她……”
　　
　　两个小男孩都哭了。其中一个朝大卫之前来的方向跑去，另一个

站在原地，哭哭啼啼的。
　　
　　她被火烧了……那个女孩！他们说的是那个女孩——那个看起来

像朵花的女孩，她在起火的房子里面！
　　
　　大卫倏地站起来，往前冲了一步又突然转身，一把抓起衣服扔到

河里，自己也跟着跳进去。原本快干的衣服又湿了……
　　
　　他一边跑，心里浮现好多思绪，感觉好像跑了好几个小时才到储

藏室。营里有个人曾经用湿衣服包住头，让自己不要吸到烟，不要失

去意识，从失火的房子里逃了出来，脸完全没被火烧到……希望他现

在还能救她出来。储藏室墙壁的火势已经没那么强了，然而门上还是

一团火球。储藏室屋顶是用枯叶和干草茎铺成的——他必须在火蔓延

到屋顶之前把她救出来才行……
　　
　　正当他打算呼求神帮助的时候，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神肯定

不希望那个女孩死掉，她长得那么好看，像朵花似的。这下他终于找

到可以回报神的事了！
　　
　　他跑得很用力，没办法大声说话，只好在心里对自己说：“青草

地和安歇之水的神，请你不要帮助我，我要自己救她，这样你才知道

，我找到一件事可以回报你了……我是大卫，阿门。”
　　
　　话才说完，他已经跑到着火的储藏室。待在原地的小男孩还在哭

……大卫听见，河边还有人说话的声音，但他已经没时间回头了。他

用最快的速度把布包打开，抓起湿衣服，一手用裤子捂住口鼻，一手

拿小刀，冲进烈焰当中。
　　
　　储藏室里几乎没有火，但全都是烟。小女孩绑在一张旧椅子上，

坐在地板中间，一双眼睛爬满泪水，她一边咳嗽，一边沙哑地大声呼

救。
　　
　　大卫当下就想冲到她身边……但却突然想到，应该停下来想想该

怎么办。他得想快一点，但又要非常仔细，尽量多想一点。他得花时

间帮她松绑，但门上的火已经开始快速蔓延，沿着墙边地板上的枯叶

延烧过来。储藏室没有窗户……他们只能从起火的门口逃出去。门边

有一堆篮子和箱子，大卫把它们移开，尽量远离门边，但留下三四块

木片。接着他抓起一支已经烧掉一点的桦木扫帚，把墙边的枯叶全都

扫到篮子那边，他希望这样火就会被引导朝篮子的方向烧，不会立刻

烧到整个储藏室。
　　
　　第27节：第四章
　　
　　他们俩说话的时候，有个人一直站在旁边，大卫把眼泪擦干之后

才发现。不是那两个小男孩，是个大人。但那人说话的声音很熟悉，

他说：“我就说你是疯子、胆小鬼嘛！我从来没看过有人像你这么勇

敢……爸，你没看到刚刚发生的事情……那两个小鬼把她绑起来，他

冲进着火的门，帮她松绑，再把她从火里面拖出来……”
　　
　　“嗯，卡罗，我看到他冲出来……他救了玛利亚一命……就差那

么一点。你看，屋顶也起火了……要是等我们来就太晚了，卡罗。要

不是他，我们就会失去玛利亚了。”
　　
　　“就算我人在这里，时间很充裕……我觉得我也不敢……而且我

……爸，我下午还追打过他呢……”
　　
　　“爸，他烧伤了，你看他的手臂和腿都变黑了，而且没穿衣服…

…”其中一个小男孩说。他们两个终于不哭了。
　　
　　大卫远远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但他的目光就是没办法从小女孩

的脸上移开。因为他知道是她让他微笑的……要是他一不看她，笑容

就从他脸上消失了呢？他就再也没办法知道该怎么笑了。这是开心的

笑，绝对没错！还是幸福的笑？约翰尼斯说过，开心和幸福是不一样

的……开心会过去，但幸福永远不会完全消失。人只要碰过幸福，就

永远不会忘记它的存在。这么说来，是幸福让人微笑的啰。他会永远

记住这一点。
　　
　　大卫就这样坐在地上，被火灼伤，全身烟黑，一丝不挂，但是心

里充满幸福和成就感，紧紧抱着他从死亡那里夺来的宝贝。他做到自

己答应过的事了……他，大卫，答应神会把小女孩救出来交给他，就

靠他自己，不找谁帮忙——他真的做到了。而神显然对他收到的礼物

非常高兴——因为他不是马上就教他怎么微笑了吗？小女孩是那么美

，抱起来感觉是那么柔软——而且没有问他一大堆问题。她似乎很满

意，他是大卫。
　　
　　没错，神显然觉得这是个好礼物。
　　
　　“我可以帮你抱她吗？”
　　
　　大卫抬头，吓了一跳。这几个小孩的父亲正微笑看着他，却没有

伸手要把女孩抱走，感觉他好像明白，大卫把她从火里救出来，所以

是他的人了……而他不会不经允许，就把她从他身边带走。
　　
　　这时，大卫才发觉自己双手很疼，整个人非常疲惫。“好，谢谢

。”他说。
　　
　　小女孩微微抗拒了一下，父亲把她抱起来，她一看不到大卫，就

开口喊：“大卫……”
　　
　　大卫试着站起来，那个叫卡罗的坏心肠小孩立刻靠过来，似乎想

帮忙。他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坏了，但大卫还是往后退，不让他碰他，

自个儿站了起来。
　　
　　“你晓得吗？你不用怕我，”卡罗急忙说道，“你知道，我那时

候不晓得……我觉得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男孩子，我真的非常非常抱

歉……打了你……对不起……”
　　
　　“我没有怕你。”大卫回答得很简洁，之后便走到小女孩看得到

他的地方，说：“我跟你走到车子那边……”
　　
　　小女孩听了又露出微笑，同时伸出手来。大卫犹豫了一下，便伸

手牵住她。“玛利亚，大卫的手会痛。”她父亲说。但小女孩没有放

手，反而握得更紧了些，让大卫不得不跟着她走。接着她举起他的手

，将它摁在自己的脸颊上。“大卫。”她说。
　　
　　大卫发现自己又笑了。他忍不住在心里想，笑是不是不由自主，

想来就来呢……待会儿等他们开车走了，他就晓得自己有没有办法靠

想象小女孩的模样来让自己微笑了……想她是一朵花，想她很高兴他

是大卫。
　　
　　可是，他们不让他走。没有半个人肯。一起拿着大卫衣服的两个

小男孩不肯，两个比较大的男孩卡罗和安得烈也不肯。他们的父亲说

，不用说，大卫一定要跟他们回家。
　　
　　大卫试着解释，他得上路了，但他伸手去拿衣服的时候，两个小

男孩却开始在他身边跳来跳去，边笑边喊：“拿不到，拿不到！跟我

们回家才拿得到！”那个叫安得烈的大男孩也笑了，同时把大卫的布

包甩到肩上。
　　
　　大卫生气了。他从火里把小女孩救出来，他们可能很开心，但他

们可没有权力告诉他该做什么——谁都没有权力这么做！
　　
　　第28节：第四章
　　
　　这时，小孩们的父亲说话了：“我叫乔凡尼？狄勒法纳？戴瓦齐

，他们是我的小孩，安得烈和卡罗，两个小的是塞加和古格利欧，当

然还有玛利亚……如果你要赶路，我们不会耽搁你太久的，但请你千

万不要拒绝让我好好谢谢你所做的事情。而且你想，要是玛利亚她妈

妈知道我没让她亲自谢谢你救了她女儿一命，就放你走了，她会怎么

说。除非我们……不，大卫，别要我这么做……”
　　
　　听他一说，大卫气就消了。他们并不想告诉他要做什么，而是希

望他为他们做件事……让他们开心。他怎么能拒绝呢？
　　
　　名字很长的大人微笑看着他，大卫却笑不出来。只有看着小女孩

的时候，他才笑得出来。于是，他很诚恳地用意大利文说：“先生，

我没有要您做什么。不过我当然愿意照您的意思，跟你们回去。”
　　
　　说完，他又伸手去拿衣服。这回，两个小男孩把衣服还给他了，

不过，那父亲急忙说道：“孩子们，不要，去拿后座的旅行毛毯给大

卫，让他裹着。毛毯比较软，比较不会弄痛他烧伤的地方……”
　　
　　大卫紧张地望着那张漂亮的毛毯。方格纹的毛毯，五颜六色的。

“可是，先生，我从火里出来，全身都是黑的，会把毛毯弄脏……”
　　
　　他话还没说完，所有小孩全都大叫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于

是，大卫小心翼翼地将旅行毛毯裹在身上，接着钻进前座，坐在玛利

亚旁边。前座的位子很宽很大，但玛利亚还是依偎着他。
　　
　　幸好他临时想出一个新地名，当做他马戏团在的地方，不然他实

在没办法应付男孩们排山倒海接连不断的问题。最后，男孩们的父亲

总算叫他们不要再吵大卫。
　　
　　他们开过一道高高的大门，进到一座好大的花园里。花园大得仿

佛没有尽头，而这群小孩住的房子，就和大卫之前在下午看到的一样

壮观。
　　
　　大卫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房子很危险。但他救了小女孩，他们很

开心，只要他们没发现他从哪里来，就绝对不会害他。而且，知道房

子里面是什么模样，肯定非常有用。尽管如此，大卫赤脚踩着宽阔的

阶梯，跨过精雕细琢的大门门槛时，还是觉得微微不安。进去之后会

发生什么呢？不会是坏事——但肯定有事……跟以前习惯会发生的事

情不同，是他不曾预料，甚至想都没想过会发生的事。大卫说不上来

，自己在这种轻松时候为什么反而觉得不自在，于是便将心里的念头

抛开。他已经做了——他走进房子里。
　　
　　映入眼帘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让他一时没办法掌握任何事物。房

子里都是东西，还有穿着黑衣白围裙的女人走来走去，她们一定是女

佣没错。还有一个女的，长得很美，她是这群孩子的母亲。她又笑又

哭，又抱又摸的，想躲都躲不掉。之后，他们打电话给医生。大卫说

他想洗澡，但他们不让他洗——要等医生来过之后再洗，他们这么对

他说，因为烧伤的地方绝对不能碰水。就算大卫说他不觉得自己烧伤

得很厉害，还是没有用。
　　
　　医生来了，跟大卫说他没问题，而玛利亚更是毫发无伤，多亏大

卫很快就把她从火场救了出来。医生又说，大卫应该庆幸自己脚底板

很厚，才能这么轻松就完成他的英雄任务。他的双手、手臂和两只腿

都有点烧伤，但很快就会复原了。
　　
　　大卫知道，医生都是好人——因为他们从来不准进到营里——其

他囚犯也都跟他说，有人生病的时候，医生就会帮忙。所以，医生摸

他，用瓶子里拿出来的东西将他身上的脏东西擦掉，他都默默接受，

没有拒绝。伤口一直都很痛，医生拿东西敷在伤口上的时候也痛。不

过，医生跟他解释，不这么做的话，烧伤的地方明天会更痛。他说，

大卫现在最好立刻上床睡觉，这样明天醒来，感觉就会好多了。
　　
　　医生说得没错，大卫真的觉得好多了。老实说，他感觉非常好，

虽然两只手还是很痛。他早上睁开双眼，才想起自己竟然躺在床上！

他微微挪动身子，床的感觉非常舒服，又很柔软。他坐起身来，想看

看床是什么模样。床因为他的重量往下陷，却又轻柔地微微上弹。原

来，这就是床啊……一个大箱子，用上了漆的暗色木头做的，底下有

脚……还有……还有枕头和棉被。
　　
　　第29节：第四章
　　
　　真的，欣赏房子真的是最有趣的事情了！他想起所有他学过会用

的词汇。他学了很多字，但都不敢用，因为他怕自己不晓得这些字都

代表什么东西，可能会用错，暴露他的无知。再说，不知道字的意思

还说它，感觉实在很蠢。棉被。如果每天晚上都能睡在这么柔软的床

上，不会觉得冷……躺在白色柔软的棉被里，心里晓得周围的一切都

是干干净净的！
　　
　　他又看了棉被好一会儿。他已经忍不住想下床去看房间和房里的

东西了。不过，有件事要先办。他已经知道幸福是什么了，也学会该

怎么微笑——完全没在镜子前面练习就会了！这真的很重要——比床

还重要，因为床带不走，而幸福呢——幸福会跟着他，无论他走到哪

里。
　　
　　约翰尼斯教他一定要记得说谢谢。当然，他是认真的，而且非常

坚持。他要大卫对谁都说谢谢，就连“他们”也不例外——比方他们

给他食物的时候。大卫不想说……不想对“他们”说。但是，约翰尼

斯告诉过他：“礼貌是你应该给人家的，因为只要有一点礼貌，事情

就会变好、变简单。但最重要也最基本的是，礼貌是你应该给你自己

的。你是大卫，要是你从来不让别人影响你真实的模样，你就会有一

样别人拿不走的东西——就连‘他们’也拿不走。不要管别人怎么样

——你就是大卫。你听懂我在说什么吗？”
　　
　　大卫没有马上回答懂，因为约翰尼斯总是要他先仔细想清楚，直

到听懂他的话再回答。不过，大卫后来真的有些了解约翰尼斯话里的

意思……尤其那天过后不久，营里来了一个检查员，他觉得大卫应该

知道约翰尼斯的一些事情，“那个男的”却说：“他什么都不晓得。

”当然，他说得没错，但就算他真的知道“他们”想知道的事，他也

会尽可能什么都不说。就算他们给他更多食物要他说，就算约翰尼斯

不会因为他说了而责怪他，他也不会说。他会极力保持沉默，不是因

为其他人怎么说或怎么做，而是因为他是大卫，他是约翰尼斯的朋友

。
　　
　　从那天起，领取食物的时候，他都会说谢谢——这么做不是让“

他们”以为他不恨他们，而是让他们知道，他有礼貌是因为自己决定

要有礼貌。
　　
　　一旦决定对人有礼貌——对“他们”也不例外——就必须记得，

对神也要有礼貌。这么做不用一分钟，他可以之后再观察房间。
　　
　　大卫直直盯着棉被，让自己不要为房里的东西分心，接着很快地

说：“青草地和安歇之水的神啊，我要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知道幸福

是什么，而且学会如何微笑。我还要谢谢你，高兴我救了那个小女孩

。希望下回我能找到其他事情回报你，因为这次的事情很难，而我又

很怕火。因此，可以的话，我希望类似的事情不要太常出现。接下来

三次在我可能需要你帮助我的时候，可以请你答应我这个请求吗？我

是大卫。阿门。”
　　
　　他一说完“阿门”就跳下床。地板上铺了一张很大的花纹地毯，

很软，走起来很舒服。房里除了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这几样东西

他当然认得，但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壮观的——还有好大的衣橱和一

件有抽屉的家具，看起来不像书桌……可能是有抽屉的置物箱。每样

东西上头都有精致的雕刻花纹，有的是叶子，有的是水果，还有动物

的头像。窗户又大又高，两边挂着窗帘，窗帘的材料又厚又软，染的

颜色就跟橄榄树的叶子一样。
　　
　　大卫静静地在房里走着，仔细审视每样东西，触碰每件东西，然

后回头再看一遍……桌上摆着一只碗，还有两个细细长长的东西。他

想了很久才得出结论，它们应该是烛台。烛台很亮……银的？没错，

烛台是银做的。大卫把这个字又慢慢地念了一遍，这个字读起来真好

听。银是很贵很精致的东西。那两样东西像是银做的，起码从大卫听

到的来判断是这样。
　　
　　他抬头往上瞧，竟然有张画呢！不是你在店家或房舍外头看到贴

着的那种，而是非常美的风景画。大卫站到床上，拉长身子好看个仔

细。那是一幅画，他很肯定。因为它就跟营里的人跟他形容过的一样

。
　　
　　第30节：第四章
　　
　　大卫愣愣地坐回床上。真希望他能把整幅画给记下来！他只有在

很小很小的时候，听别人说过集中营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约翰尼

斯不喜欢其他人告诉他太多。“他不知道，就不会想了。”他说。有

一回他们以为他睡着了，他听到约翰尼斯这么说。他问什么，他们都

会回答，唯有对外面的世界绝口不提。后来，约翰尼斯死了，他就不

再跟营里的人说话了。
　　
　　因此，他当时学到一点东西，还真算幸运的了。而现在，他得尽

可能记住东西，尽可能睁大眼睛，这样，那几个小孩和他们的爸妈才

不会发现，其实他知道的事情少得可怜。
　　
　　他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应该一直待在房里，直到有人来喊他下楼为

止。还是他可以自由上下走动？可是，他的衣服不在这里，他可不能

光着身子在房子里走来走去。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房门就被轻轻推开了。小孩的母亲探头进来

。
　　
　　“原来你已经醒啦。”她微笑地说，“我帮你把衣服拿来，怕你

想要起床。你可以继续待在床上，要是还想睡的话……你手还痛吗？

脚踝呢——脚踝是不是更严重了？”
　　
　　大卫回答，他脚踝最痛，不过也不是很痛的那种痛，还有，他确

实想下床了。“可是，这不是我的衣服啊。”他看见小孩母亲把衣服

放在椅子上，忍不住这么说。
　　
　　“嗯，你的衣服还在洗，这是安得烈的衣服。不过，我想应该会

合身吧。”
　　
　　大卫紧张地看着那叠衣服，说：“它们可能被树枝钩破了。”
　　
　　“亲爱的孩子，你难道不晓得自己为我们做了什么！”
　　
　　大卫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说，他救小女孩不是为了他们，他完全为

了自己，为了回报对神的亏欠。最后，他还是决定不说。说不定她听

不懂，说不定她不认识他的青草地和安歇之水的神。少说一点还是比

较保险，才不会说出什么让他们起疑的事。
　　
　　他穿上衣服——其实是小孩的母亲帮他穿的，因为衣服都很高级

，除了扣子，还有一种叫拉链的东西，大卫实在不晓得该怎么穿。衣

服之外还有裤子，棕色的短裤，跟那几个小孩穿的一样。还有衬衫—

—跟他穿的不一样，是真的衬衫，有扣子的那种。衬衫是绿色的。还

有袜子，和他们称之为凉鞋的鞋子……大卫的脚上从来没有穿过这样

的东西。而且裤子里还有口袋……
　　
　　大卫直挺挺地站着，眼睛开始发热，仿佛就要掉泪了。他从来没

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穿上这样的衣服。现在他有一股压不住的冲动，

很想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看看他是不是终于跟普通小孩一样了。
　　
　　小孩母亲似乎察觉了他的心思，因为她把衣橱打开，里头有一面

很大的全身镜。
　　
　　镜子很大，可以让他这样的男孩从头到脚看得清清楚楚……就算

换成大人，应该也一样。大卫很仔细地审视镜中的自己。他不觉得有

任何奇怪的地方。没错，他是没有黑头发，但除此之外，他就跟一般

不怎么胖的小孩看起来一样。而且他晒了那么多太阳，皮肤的颜色已

经变得很棕色了。
　　
　　他不假思索地说：“我现在看起来就跟普通小孩一样，对吧？”
　　
　　“当然啰。”她说。可是，她的语气听起来好像不大认真。接着

她又说：“而且你看起来很帅，又很勇敢。来吧，那几个小孩已经等

不及要见你了，再说，你也应该饿了…… ”
　　
　　她走得很急，大卫没办法好好看看四周的东西，只觉得到处都是

家具、地毯和画，但就是没有机会停下来看个仔细。他们走下一道好

长的宽阔阶梯，经过其他房间，其中一个房间有道门通往外头很大的

花园。小孩和他们的父亲就在花园里。玛利亚看起来有些苍白，但她

父亲说她一定要起床下楼，这样才能再看到大卫。
　　
　　大卫看着她，发现自己又微笑了。
　　
　　“孩子们，把牛奶喝了，才能带大卫出去玩——但是记住不能玩

得太凶喔，要小心他身上的烧伤。”
　　
　　他们说他应该留下来，再多待一阵子，起码也得等手上脚上的伤

好了才走。要是他不那么急着回马戏团，想再多留一会儿，当然欢迎

。
　　
　　第31节：第四章
　　
　　大卫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办。他很想继续上路，但又想留下来，尽

量了解关于房子的事。
　　
　　他抬头，认真地望着小孩的父母。他们俩都在微笑。“如果我现

在就想走的话，是不是可以说走就走呢？”
　　
　　小孩的父亲止住笑容，脸上浮现失望的表情。“当然，大卫，如

果你想的话。不过，要是你答应留下来，让我们报答对你的感谢，我

们会很高兴的。”
　　
　　大卫想了一下。如果不是太危险的话，他确实想留下来多待一阵

子，多了解他们的生活。“如果我想走就可以走，那我想多待一阵子

。”最后，他这么回答。“所以，谢谢你们，我现在还不用赶去和马

戏团会合。不过，请你们不要这么感谢我，我救小女孩，是因为我‘

想’救她，再说你们已经谢过我了。 ”
　　
　　“是没错，大卫，不过我们有生之年都会感谢你的，我们不会忘

记这件事。”小孩的父亲轻声说道。
　　
　　那天傍晚，大卫觉得非常疲惫。他还是睡在那张柔软舒适的床上

，却迟迟没有睡着，因为他还在为一整天看到的事物而兴奋……看到

的东西太多了，他连一半都记不住：他脑袋里没有这么多空间，一口

气容纳这么多印象。不过，吃的食物他记得很清楚，也忘不了待在这

样的房子里用餐的感觉——几乎就跟听音乐一样！
　　
　　约翰尼斯曾经跟他说过一次，因此他一看到就想起来了。他曾经

听过有个囚犯说什么像猪一样猛吃，所以就问集中营外头的人是不是

吃饭的方式不一样。
　　
　　尽管如此，他还是没办法想象，直到现在亲眼目睹，他才明白。

就是坐在桌子前面，桌上铺着白得发亮的布，还有很多盘子——每个

人一个——盘子上都画了花。还有插了蜡烛的烛台，和装着花的碗。

喝水用的玻璃杯又好又精致，不小心用刀叉碰到，还会发出清脆的声

音。刀叉和汤匙都是银的，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餐具，还有餐巾，

手指油油的可以拿来擦手。大卫担心自己不晓得正确的用餐方式，就

先观察小孩的父母吃饭，再照着他们的做法依样画葫芦。幸好他现在

做事已经习惯小心谨慎了，不然绝对会打翻东西。食物多得根本没办

法一次吃完——各式各样的食物——而且每一样都好吃极了。大卫不

敢吃多，他晓得，太豪华的食物可能让他不舒服，因为以前没有吃过

。
　　
　　不过，吃东西真的是很棒的一件事！呃，要是集中营里的囚犯进

来之前都是这样吃饭的，他就很能理解，为什么会说像猪一样猛吃了

。仆人把菜端进来，在上下一道菜之前收走，同时帮你换上干净的盘

子、刀子和其他东西。那几个小孩说，他们每天都这样吃饭，而且一

天要吃好几次……
　　
　　这一切，明天他都会再享受一次。
　　
　　第32节：第五章
　　
　　大卫觉得，住在房子里很不容易。问题不在房子——房子真的很

可爱——而是里头的人。困难的地方在于，他们似乎常常期望他说或

做些什么，却是他从来没想到过的，而他认为合理或自然的事情，却

好像让他们大感意外……
　　
　　不然的话，住在房子里真好——非常棒。大卫心满意足地想着这

三个字，自己反复呢喃了几次。他已经在房子里待了很多天，不断学

到新的事情。例如，他刚刚说的那三个字……它们的意思是好的。同

一件事能知道不同的说法，真是让人满意，因为他就能精确地表达某

样东西到底有多好了。“美”这个字也一样，可以分成三级。普通的

美，就是“不错”；再美一点，就是“漂亮”……最后才是“美”。
　　
　　用词恰当好处很大，因为字懂得越多，就越能好好思考。除此之

外，这点在跟别人说话的时候也很重要，字用得对，他们才不会被你

说的话吓到。他那天看见浴室，就说它“又美又好，”小孩的母亲听

了呵呵直笑。他显然应该说“舒适”才对。
　　
　　浴室里闪闪发亮的浅绿色浴盆，还有一扭开水龙头，就源源涌出

的干净清水，让他想忘也忘不了。想放多少热水就放多少，浸到脖子

底部都无所谓。还有肥皂，好大一块，比他之前买的蛋糕还香还好闻

。擦出来的肥皂泡泡又柔又美，还能把你洗得非常干净。洗完之后，

你可以用软软的干净大毛巾把身体擦干，用小竹签剔指甲，还可以刷

牙……大卫从来没刷过牙，头一回刷完，还把整张嘴弄得好疼。不过

，能变得这么干净，真的很棒。
　　
　　房子里还有书……不只一本，是好多本。他刚到这里的时候，小

孩的父亲问过他，有没有特别想要什么东西。大卫仔细考虑了很久才

说：“我最想要有一本书可以读。”他也想再听音乐，不过，书比音

乐重要。他又说，这本书一定要是一九一七年之前出版的。小孩的父

亲笑了，问他为什么，但是大卫不敢跟他说，是因为他想确定书里写

的东西是真的，而不是“他们”编造出来的。
　　
　　他在他们家吃的食物，让他很开心，因为有好多东西吃，而且每

样都很可口，加上桌子那么美，还有杯子、银器和雪白的桌布，每个

人都有一个很好的盘子，吃起来感觉更是美味。
　　
　　但是，他发觉，难的是人……他们似乎不晓得什么是好的。小孩

的母亲知道他喜欢浴室，觉得很开心，但小孩却很讨厌浴室——起码

，男孩子不喜欢。或许是他搞错了，不过，他再怎么尝试，还是没办

法不喜欢浴室。他不是讨厌脏，一天下来，你一定会弄脏，这是免不

了的。然而，只要你想要，就能随时把身上的脏污洗掉……真的，那

真的棒透了！不过，小孩们似乎不能了解这点，他也不敢跟他们说，

当一个原本一直干干净净、头发光滑、牙齿洁白的人，变得全身上下

沾满污垢、失去光泽，味道让人退避三舍，且模样惹人嫌恶，是多么

讨人厌的事。
　　
　　问题是，如果他说了，他们就会发现他是从哪里来的，就得把他

交还给“他们”了。
　　
　　那几个小孩也不能了解，他为何那么急着读书。他们老是要他一

起出去，他也不得不跟，但其实他只想留下来，一个人坐着读他的书

。只要你有时间，书里可以学到的东西数也数不完……当然，那得花

很多时间。他现在读得比较快了，但还是不够，所以得选合适的书来

读。要是能够读完这里所有的书，那有多好！不过，大卫明白，他时

间不多了。他得赶在冬天之前上路。因此，读书对他来说就很重要，

里头可以找到有用的消息。
　　
　　其实，真正让他留下的，就是书。这一家人，尤其是那几个小孩

，都让他紧张——他特别讨厌跟卡罗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他可以离开

这栋房子，虽然有点可惜，但是，能够尽可能多花时间读书，这点非

常重要，这样他才能知道想知道的事。而这才是他在这里停留这么多

天的原因。
　　
　　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变成普通小孩。明白这点很不好受，但没

有必要欺骗自己。他希望学着变成普通小孩，变成像在集中营外头长

大的小孩。
　　
　　然而……那几个小孩真是笨到大卫完全无法理解。他不懂他们为

什么不喜欢洗澡，也不懂他们为何什么都不想知道。他们似乎觉得没

必要知道事情，觉得做驴子跟做人差不多。大卫非常喜欢驴子，驴子

……（他琢磨该用什么形容词）……不错。一样东西你很喜欢，但不

觉得它美，就是“不错”。驴子不错，但是，人能了解事物、知道东

西，感觉棒多了。
　　
　　还有他们不觉得用餐很开心，吃饭是福气，这也让他无法理解。

他们常常把食物洒到白色桌布上，坐没坐相，而且笨手笨脚，老是拿

不好刀叉，往往坐下来没多久，就把摆得美美的餐桌弄得乱七八糟。
　　
　　不过，最糟糕的是，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老是想玩

。大卫当然希望学会怎么玩游戏，也已经学会一点了，他晓得怎么玩

球。球是圆的很好抓，而且有很多颜色，好看鲜艳的颜色。他喜欢跟

安得烈玩丢球接球，跟安得烈赛跑也很好玩，还有爬树和跳绳子，绳

子越跳越高，越跳越高……他喜欢那种会让自己觉得身体很灵活的游

戏，还有做东西的游戏，把几块木头变成可用的东西……之类的。
　　
　　可是，那几个小孩通常只想玩假扮别人的游戏。他们会有一个假

装是杂货店老板，其他人就到他店里买东西；或者两个人演爸爸妈妈

，其他人演小孩……不然就是扮成海盗。大卫不喜欢玩这些，他们每

回让他先选演谁，他总是回答想当看他们玩游戏的大卫。
　　
　　有一回，他们要玩部队游戏，就是有人假扮军人，其他人演囚犯

。“我是总司令！”卡罗大喊，说完又有点犹豫地补了一句：“如果

大卫你不要当的话。”
　　
　　第33节：第五章
　　
　　大卫瞪着他，回答：“我不玩邪恶又恐怖的游戏。”
　　
　　玛利亚一听就说，如果大卫不玩，她也不玩。可是，安得烈就有

点不耐烦，说：“大卫，你很奇怪耶，这个游戏哪里邪恶了？”
　　
　　大卫确定自己说话不会颤抖，才开口说：“我不是很会玩游戏，

但我看得出来，你们玩游戏的时候，会模仿真正发生的事情。我不想

当把人关起来的人，那很恐怖，又邪恶……再说，谁都没有权力把别

人抓起来当囚犯。每个人都有权享受生命，自由地活。任何剥夺别人

生命和自由的人，就没有资格当人。”
　　
　　“大卫，你这么说是没错啦，”安得烈的口气和缓下来，不过感

觉很好奇，“那杀人呢？杀人的人不是应该关起来吗？还有小偷之类

的，不是也应该关起来吗？这样不是就要有人决定谁进监牢吗？……

”
　　
　　大卫皱起眉头，说：“我不晓得……没错，杀人的人应该关进监

牢，不让他继续杀人……可是，你不能打他或让他饿肚子……我……

嗯，我也不是很确定。我还没有想清楚。不过我很肯定，绝对没有谁

应该听谁的：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人。”
　　
　　“是没错啦，可是我们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安得烈说。
　　
　　“不对，那不是因为他们有权力……起码，我不这么认为。那比

较像是……一种责任。我的意思是，他们是你的爸爸妈妈，就必须给

你东西吃，给你衣服穿，教你没办法自己学的事情，这样你长大之后

，才能自力更生。他们这么做是为你好……这不是我刚刚说的那种听

话。踩在别人头上，靠力量要别人听命行事，是很恐怖又很可耻的。

”
　　
　　这时候，两个小男孩开始打呵欠了。“我们要不要玩游戏啊？”

他们不耐烦地问，“干脆让大卫决定我们要玩什么好了。”
　　
　　大卫松了一口气。他当然必须回答安得烈的问题，试着把事情说

清楚。但是，安得烈好像就是听不懂他在讲什么，而他一直很担心自

己讲太多，会讲出不该说的话。何况，只要有卡罗在，他就不大想说

话。他刚到他们家的前几天，卡罗曾经试着博取大卫的好感，但是大

卫太清楚他的意图了，卡罗也就放弃了。非得和他说话的时候，大卫

总是很有礼貌，就像他对“他们”一样。不过，卡罗一直到现在才明

白，大卫不可能对他更好了。
　　
　　尽管如此，感觉还是很不舒服。卡罗太会骗人了，你实在很难相

信他只是个小孩。他拼命想让大卫相信，他其实并不坏……但是，当

他发现大卫无动于衷的时候，就会假装受伤。大卫心想，幸好自己在

营里看过太多欺瞒诈骗，否则他一定会信以为真，就像安得烈和那两

个小男孩，还有玛利亚一样。他们不晓得卡罗很坏，而这就是每回只

要有卡罗在，大卫就不舒服的原因。两个小男孩什么也没发现，不过

，大卫感觉得到，安得烈和玛利亚都晓得他讨厌卡罗，也对此感到难

过。
　　
　　但他们什么都没说。他们一直对他很好，然而，这只会让情况更

糟。要是他们能像那两个小男孩，年纪轻轻什么都不晓得，还比较好

。
　　
　　大卫很喜欢那两个小男孩，虽然他搞不懂他们，同时觉得自己绝

对没像他们这么幼稚过，但他们真的很可爱，比较像两只小动物，总

是吵吵闹闹跌跌撞撞，没有一刻静得下来。他还晓得，要是自己跟其

他人一样，是个普通小孩，肯定会非常喜欢安得烈。安得烈友善，做

人又公平，你发现什么东西很美，只要指给他看，他都看得出来。而

且他不会像卡罗和那两个小家伙那样，到处破坏东西。然而，大卫跟

他走得太近，可能有危险——他很可能忘记说话要小心，让安得烈觉

得奇怪，开始问问题。
　　
　　只有跟玛利亚在一起，他才觉得自在。她总是跟在他身边，而且

只要有人说了什么，让他感觉不舒服，她马上就猜得到。这时候，她

就会开口，分散他的注意力，或是替他回答，而通常他最后都只需要

说：“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跟玛利亚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无知。她想知

道他对所有事情的看法，而且似乎从来不觉得他的想法很怪。再说，

他有很多地方可以帮她，因为她不是很强壮。而且她真是让人百看不

厌，关于她的一切是那么温柔、细致，让你觉得非得好好照顾她不可

，千万别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第34节：第五章
　　
　　每当他想听音乐的时候，她就会帮他把留声机打开。而且她随时

随地都可以陪着他在房里四处绕，一起看东看西，告诉他这是什么。
　　
　　房子里的东西都很老，绝大多数都有——两百年、三百年，甚至

四百年那么老——小孩的父母是从他们的爸爸妈妈那里拿到的，而他

们又是从他们的爸爸妈妈那里拿到的，就这样往上直到这些东西还是

新的时候。而且，这些东西一直都在同一个地方。他可以跟玛利亚聊

很久以前住在这里的人，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聊他们的长相，他

们穿什么样的衣服，吃什么食物，都在想些什么。
　　
　　偶尔，玛利亚会跟他说上学的事，这时，大卫就会想起自己是多

么与众不同，因为玛利亚不怎么喜欢上学，但他却觉得上学听起来真

棒，是除了阳光和美之外，最棒的事。你想，竟然有人一辈子的工作

就是教小孩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呢！想知道什么就问什么，不用担心别

人会觉得奇怪或有问题，这有多好啊！显然，玛利亚上的不是“他们

的”学校，因为他从玛利亚那里听到，小孩在学校没有人告诉他们要

想什么，而他们学的都是重要的东西——历史啦，全世界的国家啦—

—他们还教小孩子怎么读得更快，字不会写错……
　　
　　大卫真希望自己当初能想到别的故事，因为他的马戏团流浪生活

，让这几个小孩和他们的爸妈误以为他知道很多国家。要是他编出别

种故事，就能问他们其他国家的事了，问他们其他国家在哪里，是什

么模样。不像现在，他都不敢问，但从书上要找到他想知道的事情，

又很困难。
　　
　　要是能从书名一眼就看出里头是不是在介绍其他国家就好了，这

样他就可以读到他想知道的一切了……
　　
　　最近，入夜之后的天气开始转凉。现在是葡萄采收的季节——也

是他该赶路的时候了。
　　
　　有一天，大卫决定鼓起勇气去问玛利亚。因为她说她在学校看过

地图，所以可能知道他想知道的事。但是一到要问的时候，他就没胆

了。他想到，自己和这些小孩上床睡觉的时候，他们会亲吻爸爸妈妈

，而爸爸妈妈也会亲吻他们，拍拍他们肩膀逗他们开心，说他们是“

心肝宝贝”。小孩的爸爸妈妈对他们很好，他们彼此相属，每个都彼

此相属，他们是一家人。而家人会分享事情，所以就算你要玛利亚不

要跟别人说你问她什么，她还是可能会忘记，跟爸爸或妈妈讲。
　　
　　就是这一天，他看到地球仪。它就在安得烈房间的柜子里。大卫

一开始不晓得那是什么，只觉得是颗球固定在棍子上。他很好奇，就

问安得烈为什么要把球绑住。
　　
　　“废话，因为那是地球仪啊！”安得烈显得很讶异，“就是全世

界……你看，你可以让它旋转，这样就什么都看得到了……”
　　
　　大卫兴奋得心脏怦怦直跳。安得烈把全世界都画在一颗球上了—

—还有所有的国家！
　　
　　问题是，上面的国家没有边界：只能看到高山、峡谷和河流在哪

里。大卫失望得不得了。不过，大卫每回想谈事情，安得烈总有话说

：“这里是意大利。”说着用手指着一块狭长伸进海里的陆地。
　　
　　“这里是法国。”玛利亚接着说，手指着另一个地方。
　　
　　他们发现大卫兴致盎然，就继续指下去，西班牙、德国、奥地利

、瑞士和英国。
　　
　　可是他们指得太快了！大卫不知道自己到底记不记得住他们刚刚

说过的话，只希望看清楚每个国家多大多长。
　　
　　“看得到丹麦吗？”他问，同时在心里暗暗祷告：“神，青草地

和安歇之水的神啊，希望丹麦这个国家不大，不然要是我不知道丹麦

，他们会觉得很奇怪。阿门。”
　　
　　结果，丹麦只有小小一块。大卫发现，它离意大利很远很远。他

不可能在冬天来临之前，赶这么远的路，“他们”一定会先发现他的

。
　　
　　他非得离开不可了。大卫躺在又软又暖的床上，知道自己明天一

定得走，不然也只能再多待一两天。这栋房子是属于这家人的，他永

远是个外人。
　　
　　他们对大卫从火里把玛利亚救出来，还是心存感激。而他也很肯

定，他们一家都是好人。当然，除了卡罗之外。然而，迟早会发生事

情，让他们发现他有多与众不同。小孩的母亲偶尔会用疑惑的目光看

着他，也不再试着抚摸他了。孩子们上床的时候，她会轻轻摸他的头

发，然而，大卫心里明白，那不是因为她想这么做。她只是出于好意

，不要显得自己对他和对她的小孩差别太大。大卫也不清楚，自己是

怎么察觉这件事的。他就是知道。这不是说他喜欢人家摸他抱他，刚

好相反，他很讨厌人家这样，会让他心里很紧张。然而，偶尔当他看

到小孩和爸妈彼此触碰的时候，心里却是一阵刺痛，同时想到约翰尼

斯。说不定他一开始也和其他人一样，说不定是约翰尼斯死掉之后，

他才变得不一样。约翰尼斯以前常用手碰他，他既不会讨厌，也不会

退缩闪躲——恰好相反，他的触摸反倒给他一种温暖、安慰的感觉。
　　
　　第35节：第五章
　　
　　可是，约翰尼斯再也不会回来了。说不定现在讨厌被触摸，才对

他有好处——因为再也不会有人那么做了。
　　
　　除了玛利亚。大卫试着不去想，却还是不得不承认这点。玛利亚

有时候会碰他，而他也不讨厌。他们并肩走路的时候，她会牵他的手

。她的手好小好软，一点也不像男孩子的手。每当玛利亚牵着他的手

，感觉就好像他们两个无需开口就能说话——好像在讲开心的事。尽

管如此，他还是会觉得有点不自在，好像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大卫在床上翻了个身。他的确忘了一件事——但是什么事呢？跟

丹麦有关，他第一天到这里的时候差点就想起来的事。
　　
　　这件事跟“那个男的”要他一直往北走到丹麦有关。就在这时候

，他想起来了——牛奶！
　　
　　小孩的爸妈对他们非常好，小孩需要什么，他们都会给，而且谈

了很多要怎么让孩子好的事情。每天，小孩都有牛奶喝，还有一种叫

维他命的东西吃。大卫跟他们住的时候，也有牛奶和维他命。但其实

，他之前就喝过牛奶了……
　　
　　在他印象中，好像是每星期喝两次，星期二和星期五。他必须走

到男囚区，然后那个男的就会给他白色的东西喝。味道很恐怖，但是

那个男的说，他一定要喝，不然他就杀死一名囚犯。他还威胁大卫，

要是告诉别人他到哪里，做了什么，他会再找一名囚犯，开枪把他打

死。大卫只好乖乖把恐怖的白色东西喝完。大卫当时觉得，这就代表

“他们”不但很坏，还很愚蠢。那东西没有让他生病，也没让他死掉

，他心想，那个男的这下应该会发现那东西不够毒，没想到他竟然继

续拿给大卫喝。
　　
　　他在这里喝的牛奶并不难喝，而且比较白，但还是牛奶没错。大

卫有一回喝牛奶的时候，吞了一颗他们说的维他命，结果味道就跟他

在营里喝到的白色饮料一样恐怖。
　　
　　这么说来，那个男的给他喝的，其实是对他有好处的东西——让

他变壮，不要老是生病，身体虚弱，跟其他囚犯一样憔悴懒散！
　　
　　为什么？大卫从床上坐起身来，整个人都清醒了。他为什么强迫

他喝对他有好处的东西？如果他是很重要的人质，他们显然不能让他

死……但要是这样，他为什么要大卫逃跑呢？一切都跟那个男的说的

一样 ……布包确实在树下面，他真的到了萨隆尼卡，而且那里真的有

船……
　　
　　大卫下床，穿上衣服。他睡不着。他没办法待在屋子里，他必须

思考……
　　
　　然而，他想了又想，就是想不出答案。他静静下楼，走到花园。

就算小孩的爸妈或仆人还醒着，也听不见他。尽管如此，当他瞪着黑

暗的夜，拼命思考那个男的的所作所为，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大

卫知道什么是恨。要说有什么事情他敢确定，那就是他很肯定那个男

的恨他。
　　
　　重要的人质当然要让他活着——但也因此千万不能让他逃走，不

是吗？真希望自己多知道一点，也晓得一些关于丹麦的事。要是丹麦

有国王，他就非得试着到那里去。那个男的要他逃走，肯定有理由。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想到了：诚实的人不受贿赂，但是坏人会

，而“他们”一定收了贿赂。贿赂的意思就是为了得到某样东西，去

做明明知道被禁止的事情。
　　
　　可是，是谁贿赂那个男的，要他放大卫走呢？他只是个孩子，而

且从小就是囚犯。难道他是替别人当人质，自己却不晓得？问题是，

那个人是谁呢？而且如果他真的是很重要的人质，那个男的绝对不敢

放他走才对。在那个国家，每个人都对别人心怀恐惧。说不定因为贿

赂的金额很高……但假如真是这样，“他们”一定会四处追捕他，而

他白天晚上都得小心防范。
　　
　　这不可能是真的。大卫双手摁在狂跳的心上。这当中一定有他无

法了解的理由。他不想当重要的人质，因为他不能再这样担惊受怕下

去。明天早上，他绝对要问小孩的父亲，丹麦有没有国王。有的话，

他就立刻出发，而且要尽量多搭便车，否则会到不了。相信自己是重

要人质，对他一点帮助也没有，因为只要一这么想，他就不可能有勇

气搭便车、打工赚钱或买面包了。
　　
　　第36节：第五章
　　
　　大卫觉得，四周的黑暗仿佛渗进他的身体，深深钻进思绪里，直

到他再也找不到一丝微弱的希望。他感觉到的只有恐惧，只有他必须

不断地小心提防。
　　
　　然而，他终究没有问小孩的父亲，丹麦有没有国王。
　　
　　他决定溜回床上，但就在经过通往门廊的大客厅的时候，灯突然

点亮了，只见小孩的父母走进客厅，坐了下来。
　　
　　大卫紧贴着墙壁，动也不动。等他们开始说话，他再朝另一个方

向溜走，这样他们就不会看到他了。
　　
　　透过百叶窗的缝隙，他看见小孩的母亲拿起针线，却又立刻放下

，转身对丈夫说：“乔凡尼，你不能这样不管大卫。”
　　
　　大卫非常小心地离开百叶窗边。因为你看别人的时候，对方偶尔

会发觉。他靠着墙，闭上眼睛。万一他在这里睡着，隔天被他们惊醒

，不晓得会怎样！
　　
　　“我要管他什么，艾尔莎？他有什么问题吗？”
　　
　　大卫永远记得他们那晚的对话。一字一字记得清清楚楚，只要他

还活着就不会忘记。
　　
　　“问题……呃，我……我是说，你打算让大卫在这里待多久？”
　　
　　“亲爱的，你是觉得那小家伙哪里不好吗？”
　　
　　“对……不是……喔，你知道，救了我孩子的小孩，我是应该爱

他的，可是，我没办法了解他……不晓得这么说会不会很荒谬，但是

我真的想跟你说，他让我觉得害怕。”
　　
　　“他是个很特别的小孩，这点我敢跟你保证，但我实在不晓得你

觉得他哪里不好。”
　　
　　“我……呃，这么说好了，大卫这个样子，我没什么意见，但我

反对他跟我们的小孩在一起。他必须尽快离开。”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反对他什么？”
　　
　　“我不晓得他是谁，不晓得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我不认为他在说实话。他说他是马戏团的人——里头有些地方怪怪的

。乔凡尼！假如他真的是马戏团的人，就应该知道某些事情，但他却

不知道。而且，他的说词太精雕细琢了——感觉很像是没有感情的小

骗子……”
　　
　　“骗子会有他那样的眼神吗，艾尔莎？”
　　
　　“没错……还有他那双眼睛，我也觉得害怕。他的眼神是老人的

眼神，是看尽人事沧桑，不再眷恋人世的老人的眼神。不是绝望……

就只是静静的等待，而且非常、非常寂寞，仿佛一切都不是他的选择

……乔凡尼，小孩不可能有那样的眼神！这里头绝对有问题……还有

他的微笑……不晓得这么说会不会很夸张，但我真的觉得，他在看到

玛利亚之前可能从来没有笑过。他也没对我们笑过。他只是很有礼貌

地看着我们，一脸正经得恐怖。他对着玛利亚微笑的时候，却……”
　　
　　“他笑得很美，艾尔莎。我看过，所以我晓得。他笑得很迟疑，

但却那么温柔……”
　　
　　“喔，你这样说好像我很没心肝似的！但是，我必须把我们小孩

摆在前面，为他们着想。会那样笑的小孩，肯定有问题。他到底是从

哪里来的？你知道他没有近亲，但看得出来，他显然不希望我们多问

。他回答问题很有礼貌，但表情会立刻变得警觉，而且回答都尽可能

简短。我不是想打听什么，乔凡尼，但你必须承认，这个小孩很怪！

他莫名其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身上穿的裤子衬衫都烂得离谱，连

最可怜的乞丐穿得都比他好。他有一把小刀和一个空瓶子，而且显然

觉得这两样东西非常重要。但是，他说起意大利文，却又像佛罗伦萨

的贵族！”
　　
　　“这是没错。而且他说法文，感觉好像是法兰西学院的资深成员

！”
　　
　　“他到底是做什么的？”
　　
　　“前几天，我发现他在看一本法文书，他请我念几行给他听。我

当然以为他要我翻译成意大利文，结果他却说不用。说他只是想比比

看，书上的字和念出来的声音有什么不一样！他显然没看过法文字，

但我敢说，他法文说得跟法国人一样好！而且是个非常有天赋、很有

教养的法国人！”
　　
　　“是吧，而且我猜他一定解释说‘马戏团里有法国人’对吧？”
　　
　　“没错。天晓得这个马戏团是怎么回事！”
　　
　　第37节：第五章
　　
　　“我敢说一定没有马戏团。你难道看不出来这里面有很诡异、很

不对劲的地方吗？起先我猜想他可能是逃学之类的，但是从他说话的

样子看来，他家人应该是那种想尽办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的

人才对。可是，在我们认识的人里头，都没有人谈到任何关于有人在

找小孩的事。所以，他是从哪里学会这样讲话的？只要你仔细想，就

会发现他讲话根本不像小孩。他说起话来，跟大人一模一样，而且常

常要小孩子跟他解释，他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他真的会让人觉得

，他从来没跟小孩说过话！”
　　
　　“我觉得不可能。不过，艾尔莎，无论他从哪儿来，我们都欠他

非常多。既然追问他的过去会让他担心，我想我们就应该放过他。你

刚刚提的那些事，我都觉得理由不够充分，说他不适合跟我们小孩在

一起。他话说得很好很美，而且行为举止真的有种吸引人的魅力——

通常比我们家小鬼好多了——他好像凭直觉晓得，只有考虑到别人，

尊重别人的权利，才能和别人和平相处，彼此满足。艾尔莎啊艾尔莎

，你怎么不睁开眼睛看看呢？我承认，他是个很奇怪的小孩，但我实

在想不出来，他会对我们的小孩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大卫是我这辈

子看过最温柔的小孩了！而且他还影响了我们家小孩——他来了之后

，我就没看过他们打架了！”
　　
　　“不对，我实在很想说，我还真希望他们打架呢！你问我对大卫

有什么意见，我不赞成他对卡罗的态度，也反对他和玛利亚的关系。

你难道看不出来他讨厌卡罗吗？他们不像一般小孩打过就忘了，因为

根本就没什么好打的。大卫讨厌卡罗，是大人的那种讨厌。他只有必

要的时候，才会跟卡罗说话，而且口气很礼貌，很冷漠，还拒绝看他

。不信你明天稍微仔细观察一下卡罗！他变得很沉默，每次看到大卫

和安得烈讲话，都只是站在那边，满脸渴望地看着他们，却不加入。

感觉上他好像知道，如果加入的话，大卫立刻就会很有礼貌地把对话

结束，转头离开。卡罗是个好孩子，有点野，遇到其他小孩，也喜欢

作威作福，但他并没有恶意。你觉得我看到自己最大的孩子那么努力

，想讨好那个爱撒谎的小流浪汉，却被他带着恨意和厌恶断然拒绝，

心里会很好受吗？”
　　
　　“当然不会……可是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可能错了吗？假如我们去

问大卫……”
　　
　　“我也不喜欢他影响玛利亚。玛利亚崇拜他走过的每块地方，大

卫想的、说的、做的都是对的。只有顺大卫意思的时候，她才会注意

到她的哥哥弟弟，而她最喜欢跟大卫独处——有一天，她就这样静静

坐着，跟他听了一小时的留声机： 莫扎特的小提琴协奏曲耶！这你要

怎么说？玛利亚听音乐的样子，简直就跟吸奶的小猪一样！”
　　
　　“是没错啦……可是，亲爱的，这又没什么坏处。小女生常常会

崇拜年纪比她们大一点的小男生……而且你别忘了，是大卫把她从火

里救出来的，她当然会崇拜他啰。她之前不也很崇拜卡罗和安得烈吗

？”
　　
　　“那不一样，她崇拜两个哥哥，因为他们比较强壮、比较勇敢。

但是她崇拜大卫，是崇拜他这个人……而且她的感觉不只是崇拜——

是献上自己！她似乎想知道、想了解他想的一切，才能让自己也那么

想。乔凡尼，我都不会这样！我偷听过他们两个讲话，他们不晓得我

在旁边……大卫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很沉默、很安静，但却会跟玛

利亚说话，因为她从来不会质疑他，除了问他对什么事有什么看法。

而他净跟她说些恐怖的事……说什么邪恶、悲惨和残酷……还有背叛

。他还跟她说人是怎么死的，所以不会有感觉……我不晓得他都是从

哪里知道这些的，我也懒得管，但是，这个小孩必须离开！”
　　
　　“我从来都不认为大卫有一颗残酷的心，或是会做出什么残忍的

事……”
　　
　　“他是没有。他跟她说这些事，是想让她好好照顾自己，知道自

己有多幸运。但是我绝对不会让小孩听这类事情。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去了解世界的邪恶。我不想让我儿子白费工夫去求一个爱撒谎的陌生

小孩给他好脸色看，更何况我们对他一无所知。我也不会让玛利亚无

忧无虑的天真生命，被她根本还毫无概念的邪恶知识破坏。小孩有他

们自己的烦恼……我们不能期望他们承受大人世界的悲惨与哀伤。”
　　
　　第38节：第五章
　　
　　“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那么……可是，难道你不觉得，如果

我先找大卫谈一谈，不是比较好吗？”
　　
　　“你觉得有谁来说什么，能让大卫改变半点想法？你觉得这个世

界上，有谁能让大卫不是大卫？”
　　
　　“没有人，亲爱的，我想没有人。可是我要说，我很敬佩他能这

样。这个小孩并不顽固，也不倔强，而且想学事情，但是他有权为自

己思考，他也绝对不会放弃自己的人格。这样很好，代表他个性坚强

。”
　　
　　“乔凡尼……不是我冷酷无情，我真的很感谢他，也愿意为他做

任何事，除了留他下来。我不认为这会伤了他。我也知道，你说到他

的很多地方都是对的，要是他不是个小孩，我真的很可能会非常喜欢

他。但是，我没办法理解他……我也不想让他影响我的孩子。你难道

看不出来吗？你去跟他说，我们是为了他好，看看能不能知道他是从

哪里来的。要是他是因为做了错事才逃跑，你就可以靠你跟警察的关

系……我们可以把他送给某个人家，或修道院之类的地方，再出钱让

他上学……但前提是，他跟你得说实话，这样我们才知道怎么做对他

最好……”
　　
　　“好吧，艾尔莎，就照你说的吧。”
　　
　　“你不用在乎钱——钱无所谓。一定给他最好的——最好的衣服

、食物，最好的学校——看在他救了玛利亚的份上……其实要是他愿

意接纳我，我会爱他的……”
　　
　　大卫跌坐在窗台上，凝视眼前的黑暗。小孩爸妈的对话，一字一

句烙印在他心上。他的双手双脚、全身上下都在颤抖，他控制不住自

己。他知道自己非走不可，而且越快越好，却不晓得原来危险竟然离

他这么近。现在，他终于发现自己为什么老是觉得不对劲了……他也

知道，自己就是说不上来。他一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劲，但是其

他人显然不这么认为。
　　
　　明天早上，小孩的父亲就会问他问题了，等他发现他无处可去，

就会叫警察来……而且还以为就算“他们”抓到他了，他还是能够照

顾大卫。
　　
　　他今晚就得走。
　　
　　大卫从柜子里拿出他的布包，还有小刀、瓶子和剩下的一小块肥

皂。他本来真的想从浴室拿一块大一点的肥皂，顺便拿一块海绵，还

有他们给他用的牙刷，另外再拿一根蜡烛，和一些新的火柴，但最后

决定什么也不拿。他不得不穿走安得烈的衣服，也就是他现在身上这

套，因为小孩的母亲后来并没有把他的衣服还给他，而且她也说过，

他可以留着安得烈这套衣服。但除了这套衣服，他什么也不会拿，虽

然她和小孩的父亲说，他们什么都愿意给他。
　　
　　他们不是邪恶的人。他们对他很好。即使他们现在要放弃他，也

只是出于无知，因为他们不晓得，万一他被“他们”逮到，会是什么

下场。他必须在明天他们来之前，就离开这栋房子，不过他会写封信

，起码说声谢谢。他买的纸和笔都还在，虽然写信很花时间，而他又

得赶快，这样到早上才能离这里远远的……但他就是忍不住想写。
　　
　　大卫坐着思索了很久，最后终于开始动笔。他写得很慢、很仔细

。
　　
　　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现在就要离开，写完这封信就走。

你们想让我待多久，我就待多久，绝不多待。我不得不穿走安得烈的

衣服，因为你们没有把我的衣服还给我。我想谢谢你们，让我听音乐

、读书，还有，这里的一切真的好美。谢谢你们的食物，还让我有床

可以睡。
　　
　　我想坦白跟你们说，我从来没有杀过人，也不曾使用暴力。我没

有从任何人身上偷过东西，也不曾夺走任何人的快乐、幸福、自由或

财产。我没有背叛过任何人，没做过令人讨厌、不愉快的事，因为我

从来都不是叛徒。我跟你们说这些，是因为你们想知道关于我的事，

而我想让你们知道，这些就是我愿意跟你们说的全部。要是警察抓到

我，我就会死，但我绝对不会说出那些不能说出来的事。不向那爱用

暴力、认为自己有权夺走别人生命和自由的人屈服，是很重要的。不

让他们改变你的想法和信念，你就赢了。有一个人曾经这么跟我说过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保持自己的样子，永远不会改变，直到死掉为止

。
　　
　　第39节：第五章
　　
　　我很高兴自己跟玛利亚说，邪恶是存在的。我并不想让她害怕，

但她必须知道这件事。难道你们不能了解，小孩有权知道一切的真相

吗？要是真有危险，你必须认出它来，否则怎么可能照顾好自己呢？

我说的是其他小孩，没做错事，而且有家可归的小孩。
　　
　　我写这封信，因为我想跟你们道谢，谢谢你们给我的一切，并且

出于自己的决定，告诉你们我想告诉你们的事。
　　
　　大卫
　　
　　这封信花了他好久好久的时间。大卫看着五斗柜上的时钟——现

在是半夜一点半了。他还想写点关于玛利亚的事，让他们听了会尽力

照顾她……但是没办法。他想起太多跟她有关的事，必须离开的念头

让他难以承受。
　　
　　这时候，玛利亚仿佛听见了他的思绪，突然出现在门口。她穿着

那套白色的睡衣，头发垂着没有扎起来……表情很是害怕。
　　
　　“大卫……”
　　
　　“嘘！”大卫轻声警告她。玛利亚走进房间，把门关上。
　　
　　“大卫……我醒来时好害怕，我以为你掉到火里，我到处都找不

到你……”
　　
　　“玛利亚，我必须离开了。”大卫说。
　　
　　“呜，大卫，不要！……你为什么要走？”
　　
　　大卫告诉玛利亚，他站在耳朵听得见的距离，听到她爸妈说的话

。“所以，你应该晓得，我必须晚上就走。”他说完之后，做了这样

的结论。
　　
　　所幸玛利亚从来没有怀疑过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她没有反驳，只

是真诚地看着他，轻轻对他说：“大卫……你不会回来了，对不对？

就算你要很久才会回来……说你会回来，好吗？……”
　　
　　大卫愣愣看着她。他怎么可能这么说呢？小孩的母亲说他喜欢撒

谎，但是眼前的情况很不一样。别人没办法了解，你的生命完全倚赖

有个好故事，让“他们”找不到问题的故事，而你绝对不能让自己动

摇。可是，现在不一样。玛利亚不是“他们”的一分子，而她要的是

个承诺。约翰尼斯跟他说过，承诺是很重要的东西。如果一个人希望

别人尊敬他，他就必须信守承诺。
　　
　　终于，他开口说道：“我不能。如果可以，以后，时间到了，我

就会说……但是，我不晓得，所以，我没办法答应。”
　　
　　“但是，大卫，你走了谁来告诉我一切事情呢？”
　　
　　啊，是啊，谁来照顾玛利亚呢？……他必须离开她，又怎么照顾

她呢？但如果他留下来，“他们”就会追来把他抓走，他还是没办法

照顾她。于是，大卫做出他从来没做过的事：主动碰触别人。他把手

放在玛利亚肩上，直直凝视她的双眼，接着开始说话。他说得很慢很

慢，这样她才能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同时试着听懂它：
　　
　　“你得靠自己才行，玛利亚！你必须自己学事情，照顾自己。没

有人帮你做事的时候，你就得自己来。你必须用心听你觉得是好人的

话——你的爸爸妈妈，和学校里教你事情的人。听完之后，你要思考

他们说过的话，决定他们的话里头有多少是对的。但你一定要很小心

，因为你想要的不一定都是对的，要是你犯了错，以后会遗憾的……

”
　　
　　“可是，大卫，我不够聪明……呜，为什么在我希望你留下来的

时候，你却非走不可呢？你可以带我走吗？”
　　
　　“我很想，但是这么做不对。你的爸爸妈妈会担心害怕，人不应

该让别人担心害怕。否则就跟使用暴力一样。再说，你跟我走也不会

过得很好，我常常没东西吃，没地方睡……”
　　
　　“如果你在我身边，那就没关系……可是，既然你说这么做不对

，我想你是不会带我走的……”
　　
　　“你可以想我啊，玛利亚，这样我就不会离你很远……”
　　
　　“你也会想我吗？”
　　
　　“会。”
　　
　　“永远？”
　　
　　“嗯。”
　　
　　大卫把梳子和纸笔收进布包，现在他什么都不缺了。他收拾东西

的时候，玛利亚站在旁边看着他，之后她说：“大卫，你等一下……

”
　　
　　大卫等着，心里没有半点紧张。玛利亚绝对不会出卖他的。没多

久，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金十字架，上面覆满了细细的小

珍珠。“这个给你，大卫，让你带着。”
　　
　　十字架用一条细细的链子吊着。玛利亚踮起脚，将十字架系在大

卫的脖子上。
　　
　　“谢谢你，”大卫说，“我得走了。”他把布包放在桌上，她扑

向他，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她的身体又软又暖，就跟那天他从火

里把她救出来的时候一样。
　　
　　“这样，我们就不会忘记了。”她轻声地说。
　　
　　“嗯。”大卫回答。下一刻，他们凝望着彼此……玛利亚乌黑的

双眼和甜美的脸庞，让他学会微笑……大卫双手捧着她的脸，亲了她

。
　　
　　“再见了，玛利亚。”
　　
　　“再见，大卫。”
　　
　　大卫快步离开，没有回头看她，并将门轻轻关上。
　　
　　第40节：第六章
　　
　　大卫不停地走。开始的路他非常熟悉，天色很暗也无所谓——他

常常跟那几个小孩走这段路。他告诉自己，一到早上就把鞋子脱掉，

因为他在小孩家里的时候就注意到，鞋子是会磨损的，所以最好把鞋

子保留到天气变冷的时候再穿，或非得在晚上赶路的时候穿，因为夜

里他会看不到路上的石头。
　　
　　他也想过自己该走的路线。他得先到一个叫佛罗伦萨的城镇，不

用说，这是因为他没有东西吃。幸好他还有很多钱，这些钱是之前帮

那个美国人取汽油，对方给他的……因此，他不需要留在镇上挣钱。

不过，花很多时间想食物的事，让他觉得很不安，因为他发现自己忍

不住想到牛奶和维他命，之后又会想到自己说不定是个很重要的人质

……
　　
　　不过，他在那栋房子里真的学到很多东西。那个地球仪……他得

提醒自己，随时想着地球仪，才不会忘记安得烈和玛利亚指给他看过

的地方。他得先到瑞士……再来是德国，最后才是丹麦。他身上的衣

服也很有帮助——这套衣服比他之前穿的好很多，也比之前多。现在

晚上天气越来越凉，所以帮助很大。
　　
　　虽然他记得自己住在房子里的经验给了他什么新的好处，但是他

的思绪还是很沉重，心情也很沮丧。
　　
　　日子一天天过去，虽然他经过的地方，景色都和他住进房子之前

走过的地方一样美，然而他的心情还是没有好转。美丽的青翠山峦、

山谷、河流，还有各式各样的树木，每样东西看来就跟从前一样，感

觉却又那么不同。
　　
　　头几天，他不敢搭便车。直到离房子很远很远，他才敢开口请人

载他一程。虽然佛罗伦萨有很多东西可以看，他还是匆匆离开了——

佛罗伦萨有一条大河，河上有一座大桥，桥上是条狭窄的街道，两旁

都是老旧的房子。城里有一个广场，广场上有许多雕像。还有一座教

堂，看起来就像……它实在太美了，大卫找不到比它更美的东西了。

他还住在房子里的时候，曾经听说佛罗伦萨有些地方，里面有好几千

幅伟大的绘画，每个人都可以去看……他也很想去看。可是，他必须

尽快离那一家人越远越好，他走得越远，“他们”就越难发现他到底

往哪里走。
　　
　　目前，还没有人质问过他。只要他有钱买面包，就不必跟游客说

话，游客最爱问问题了。意大利人通常只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还有

他要去哪里。大卫现在说起马戏团的故事，都非常小心。他有一点不

安，但是还好，因为他心里明白，自己就是跟其他小孩不一样，他身

上有某个地方，就是会让别人觉得奇怪。但是，他觉得小孩的母亲对

他到底哪里跟别人不一样，解释得并不清楚。比方说，他讲话的样子

。他当然听过许多意大利人讲话的方式不大一样……可是，小孩的爸

爸妈妈讲话不是跟他一模一样嘛！就跟集中营里头的意大利神父一样

。他说的法文当然是好的法文，因为那是约翰尼斯的母语，而大卫对

法文熟悉到他常常先想到法文，之后才想起意大利文。约翰尼斯脑袋

比谁都聪明，人比谁都好，学他的方式讲法文，绝对是非常得体的。
　　
　　说不定问题就出在这里……说不定因为你是流浪汉，所以话就“

不应该”讲得好？但要是小孩的母亲是这个意思，那她就错了。你说

话的方式反映的是你思考的方式，跟你是不是流浪汉、有没有地方住

、是不是拥有很多东西，一点关系都没有。
　　
　　第41节：第六章
　　
　　至于他讨厌卡罗这件事，她说得没错，他是讨厌他。而他现在想

起来，可以了解小孩的母亲为什么不喜欢他这样，因为她显然不晓得

卡罗很坏。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没办法不去讨厌卡罗，就算玛利

亚求他也没办法。你必须永远讨厌坏的事物，否则总有一天你会变得

像“他们”一样。
　　
　　没办法，除非他彻底改变自己，否则不可能把事情做好。但他不

可能改变自己——他必须永远忠于自己。
　　
　　明天，他要找人搭便车，这样才能尽快到那个叫波隆纳的城镇。

因为离开佛罗伦萨之后，山势开始变高，上坡需要花更多时间。
　　
　　大卫开始想着瑞士。那里有雄伟的高山，山上没有树，只有终年

的白雪。这是他和安得烈一起看地球仪的时候，从安得烈那里听来的

。
　　
　　然而，他似乎没办法好好掌握自己的思绪。脑袋里全都是沉重的

想法和不祥的预感，感觉什么都不对劲。就在弯路之前，他发现不远

的前方有个小镇。那一刻，他突然决定，要鼓起勇气走进教堂。
　　
　　镇上的房子外观都很和善，时间是正午左右，街上几乎看不到人

。大卫站在每座教堂前面都会有的空地上，在心里估量自己到底敢不

敢进去。
　　
　　他心情沮丧，是住进房子的结果。不过，教堂显然不是房子——

没有人住在教堂里。而他想看教堂是什么模样，已经想了很久……教

堂是人和神说话的地方。可想而知，在意大利只有罗马天主教的神。

不过——说不定他的神正在这里访问呢！说不定他还能见到他呢！可

是，神也可能不会互相拜访……他希望能在教堂里找到些许安慰。就

凭着这一丝希望，他走进了教堂。
　　
　　教堂的门很沉，即便是这样的小镇，教堂还是盖得很大，而且门

就跟他住过的那间房子的前门一样重。他得使劲才推得开。
　　
　　里头的灯光有点暗。大卫站在门边，让刚刚还在大太阳底下的眼

睛习惯里头柔和的幽暗。
　　
　　教堂里非常安静——而且很美，让他想到他住过的那间房子的某

些部分，虽然两者差别很大。教堂里有画、木雕，还有玻璃彩绘。教

堂两边挂着画，靠前的一些还点着蜡烛。
　　
　　不过，教堂里也不是完全没有声音。大卫的眼睛已经习惯微光了

，他看见有个黝黑的身影跪在一幅画前。那个男人嘴里念念有词，声

音非常轻。
　　
　　大卫蹑手蹑脚地朝那个人走去，要是他在祷告，他想听他说什么

，说不定可以学到事情。但他听不懂对方在讲什么……那是……没错

，他讲的是拉丁文，但大卫除了几个单字，对拉丁文一窍不通。
　　
　　这时，那个人站起来了。“日安，孩子。你在找什么吗？”
　　
　　“没有，先生。”大卫很有礼貌地回答。说完他赶紧退后，同时

转头瞥了一眼，确定门的位置。
　　
　　“你不用怕我……你应该看得出来，我是个神父……”
　　
　　大卫发现他说得没错。神父总是身穿黑袍——集中营外头的神父

。而且，神父绝对不是和“他们”一伙的。大卫不再盯着门看，转头

注视眼前的画。
　　
　　“先生，他是你的神吗？”
　　
　　“不是，他是圣克里斯多夫。”
　　
　　“他不是神吗？”
　　
　　“孩子，神只有一个。”
　　
　　大卫皱起眉头……他说得不对。他知道神有好几个。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大卫。”
　　
　　“所以，你叫大卫啊……那你的神是哪位呢，大卫？”
　　
　　“他是青草地和安歇之水的神……”
　　
　　神父看着他，脸上露出微笑：
　　
　　“主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

在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我虽

然行过死阴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说的跟我说

的是同一位神呢！大卫。”
　　
　　大卫全神贯注地听着……他喜欢里头陌生词汇的声音，一般人平

常是不用这些词汇的，而这位神父似乎跟他的神很熟。
　　
　　大卫用意大利文说：“先生，这是不可能的……我的神是一个也

叫大卫的人的神。”
　　
　　第43节：第六章
　　
　　他就是在那里看到报纸的。
　　
　　他那时候已经对报纸没兴趣了，但看到报纸或发现买来的面包用

报纸包着的时候，他还是会拿来练习阅读速度。但里面大部分的报导

，他都一无所知，也没办法知道自己读到的有多少是真的，更何况他

根本不知道谁是作者。万一报纸里的文章其实是“他们”写的，那最

好还是不要相信。
　　
　　这时，他突然看到自己的名字！
　　
　　看到报纸的时候，他正坐在椅子上休息片刻，因为刚刚搬的箱子

非常重，而他也累了。在他旁边坐了一个意大利人，他起身离开的时

候，把报纸留在座位上。
　　
　　他在报纸左页上读到：
　　
　　大卫，别怕，我们没有找你。不过，如果你愿意回来跟我们住，

我们会非常高兴。我们相信你说的一切。
　　
　　孩子们的父母
　　
　　这段话是对他说的——绝对没错——那一刻，他觉得非常高兴…

…
　　
　　沟渠里很冷。他不敢在晚上搭便车，因为一般人觉得小孩晚上还

在马路上晃是不对的。他花了很久才走出米兰，而他现在只能在沟渠

里睡觉。幸好他在营里的时候，就已经习惯寒冷的感觉。这时，大卫

又想起报纸上的那封信。他很高兴，小孩的父母写信给他。他们是好

人，他们全家都是——除了卡罗。
　　
　　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去。他永远都会讨厌卡罗，也永远会与

众不同，显得格格不入。再说，他们想知道的事情，他还是不能说。

因为如果他说了，他们就会被迫把他送回去给“他们”。
　　
　　霎时间，大卫突然明白为什么从他离开那栋房子之后，似乎什么

都不对劲了。他想起自己头一天到那栋房子，走在宽阔的阶梯上，心

里不自在的感觉——好像门背后有什么危险在等他似的。真希望他那

时候继续赶路，没去他们那里！在那之前，他很幸福……真的，很幸

福。住在岩洞里，走在马路上的时候，他是自己的主人，想做什么就

做什么。他身边是乡村的美景，而他也喜欢面包和水果的味道。他想

什么时候洗澡，就什么时候洗，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自从他住

进那栋房子以后，之前的生活却失去了一些价值。
　　
　　他在房子里看到自己不可能拥有的事物，而且他知道有其他的生

活方式之后，过去他有的东西，就不再像从前那么好、那么让人满足

了。就算他不讨厌卡罗，就算他敢回去，情况也不会改善。小孩和他

们的爸妈是彼此相属的，大卫永远只是个局外人。他就是……就是有

点“不对头”。他跟其他小孩不一样，他们不是在集中营里长大的。

他不属于任何地方。现在他们相信他不是坏小孩，肯定会尽可能让他

感觉，他是他们的一分子，但这不是事实。他要继续做他自己，做大

卫，他是个逃亡的小孩，不知道自己要逃往何方。
　　
　　他当初不应该进到房子里的。玛利亚……每当他看着玛利亚，看

着她让他唇边绽放微笑的时候，他总是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忘了一件

很重要的事。
　　
　　他忘了自己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全凭一个关键，就是再也不要喜

欢任何人。约翰尼斯过世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也会死。但是当他醒来

，发现自己不会死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从此再也不要喜欢任何人—

—绝不。只有漠不关心，才能继续活下去。之后这些年，他始终把这

件事记在心上，但见到玛利亚的时候，却忘记了。
　　
　　现在，一切都变了。即使他们没有找他，就算他能保有自由，不

会挨饿受冻，还是不可能回到从前：一个新的小孩出现了，跟其他小

孩没什么不同，觉得自己属于某个地方，属于某些人，有人爱，也能

以爱回报。但是，他永远应该做他自己。
　　
　　“神啊，”他说，“青草地和安歇之水的神，我现在祷告，不是

求你的帮助，因为我就是大卫，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但我希望你知道

，我发现青草地和安歇之水是不够的……就连自由也不够。当你知道

这个世界上有爱，却因为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没办法属于任何人，只

能逃跑流浪的时候，青草地、安歇之水和自由都不够了。我这么说是

想告诉你，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再帮我躲开‘他们’了。无所谓了。

谢谢你前几次帮我，那时我还觉得活着有一点价值。我是大卫。阿门

。”
　　
　　第44节：第六章
　　
　　大卫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哭的。约翰尼斯死后，他就没

有哭过了。另外就是他第一天到意大利，躺在岩洞里的时候。然而，

那只是水从眼睛里流出来，不是因为悲伤哀愁而哭泣，所以不算。他

后来肯定是睡着了，因为等他再次环顾四周，已经是早上了，阳光灿

烂。太阳应该出来好一阵子了，因为他身上已经没有夜晚刺骨的寒意

。
　　
　　大卫累坏了，精疲力竭的感觉似乎爬满全身。他站起来，拎起布

包，开始赶路。他可以往前走，也可以坐着等，都无所谓。
　　
　　他心里没什么特别的念头。已经没必要思考了。他再也不在乎会

发生什么。
　　
　　不过，他还是在脑袋里记着，要找到往边界的路。他也不晓得自

己为什么这么做。或许是所谓的直觉，或自我保存的动力——总之，

就是即使知道死比较好，却还是有一股让人继续活下去的力量。但也

有可能是因为风景又变美了。他到一个叫科莫的地方时，山又出现了

。而科莫镇就在蓝色的大湖边，四周都是雄伟的高山，街上的人笑声

爽朗。
　　
　　边界就在前面的村落。大卫马上晓得，自己不会喜欢那个地方。

马路上有路障，开车通过之前，必须让军人检查护照。看起来很友善

，而且好像没有人害怕，因为他们显然已经把证件准备好了，所以都

能放行。但是，大卫很不喜欢这一套。就算被抓，他也要在美丽的山

里，而不是路障前面。于是，大卫离开村落，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走

。他走了整整一个小时，才又调头往北走，而且避开马路。他在集中

营里学到要通过边界，就得选一个没人看到的地方。尽管如此，你有

时候还是会被抓到，不过，那是运气问题，跟路障无关。
　　
　　他走了很久很久，避开马路，上坡绕过葡萄园，根据太阳的位置

，尽量保持往北走。路很难走，但他想等确定通过边界之后，再走回

大马路上。结果，他到了一个叫曼德里西欧的村落，立刻觉得自己走

偏了，因为街上的人还是在讲意大利文。不过，他看到门上贴的布告

，上头写着“Svizzero”，还有一面不是意大利国旗的国旗。这时他

才想起，Svizzero 就是意大利文的“瑞士”。这么说来，他们在瑞士

也说意大利文啰。
　　
　　大卫决定走回路上，因为他之前只是想躲开路障。他对瑞士一无

所知，什么都不晓得……集中营里没有瑞士人，可能只是巧合吧……

不过，现在这些都无所谓了。
　　
　　下午的时候，他又走到湖边……说不定是另一个湖。湖非常美，

几乎跟他之前住在岩洞那边的海岸一样美。山边点缀着色彩鲜艳的小

村庄，湖上也有船航行。他沿湖边走了一会儿，前面出现一座桥，跨

到湖的对岸。接下来这个城镇应该叫做路加诺，他要买面包，说不定

再买点乳酪。
　　
　　然而，大卫并没有走到路加诺。道路沿着山间和湖边蜿蜒，他看

见路边上坡不远的地方，有棵橘子树。于是他顺着坡往上爬，想看看

有没有掉下的橘子。他果然找到一枚，便站在那里俯瞰湖水。湖真的

很美。他再往上爬，穿过树林，最后在一堵矮墙边坐了下来，墙面被

阳光晒得暖洋洋的。他拿出小刀，开始剥橘子皮，偶尔望望底下的湖

水。
　　
　　“嘿！小家伙！”
　　
　　大卫转头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动作一点也不紧张，因为他已经不

在乎来的人是谁了。他站起来，因为喊他的是个女人。小孩的母亲每

次进房间，小孩的父亲都会站起来，而且也会叫他们几个男孩子起立

。
　　
　　“我想请你让我画你，如果你不赶时间的话……”
　　
　　大卫看着她，很有礼貌地回答：“我时间很多，但我不晓得让您

画我是什么意思。您要在哪里画呢？”
　　
　　女人一听他这么说，便开始在画板上放东西——而她身边有一只

箱子。“这儿。”她说。
　　
　　大卫走到她身边，朝画板看去。“哦，原来您是要画画啊……夫

人，您画的画是不是很美啊？”
　　
　　女人笑了。“才怪，我画的很恐怖啦！不过，敢试就很了不起了

，对吧？你总是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画得好。”
　　
　　第45节：第六章
　　
　　“嗯。但是你也可能发现自己永远做不到。”
　　
　　女人看着他，似乎欲言又止，最后只问他能不能坐着不动。但大

卫很肯定，她原来要说的不是这个。
　　
　　大卫说可以。她听了就笑了，说他一定是在开玩笑。不过，十五

分钟之后，她向他道歉，因为他显然可以坐着不动。她说，只要身体

不动就好，他可以随自己意思动动头，或开口说话。
　　
　　大卫很有礼貌地回答，说他没有什么话想说。女人似乎觉得这没

什么好奇怪的，只是继续作画，让大卫自顾自地看着她。
　　
　　她虽然不年轻，却也不显老。她很瘦，大卫说不上来，自己喜不

喜欢她的长相。她不是意大利人，因为她意大利文说得不是很好，有

些想说的又说不出来，有时还搞不清楚语尾是阳性或阴性。她有一头

亮丽的金发，眼睛是灰色的。她不漂亮，也说不上好看，却也没什么

让人不舒服的地方。而且，她人很聪明。一个人聪不聪明，从他脸上

就看得出来。
　　
　　大卫观察的结果，发现自己找不到讨厌她的地方。她觉得没有必

要问他问题或跟他说话，跟他说话的时候也很正经。她不会像有些人

那样，用很蠢的语气跟小孩说话，仿佛觉得小孩就是没脑袋，不会思

考。
　　
　　几个小时过去了，太阳越落越低，影子也越来越长。突然，女人

说：“小家伙，你真傻，怎么不跟我说已经晚了？你这样坐着不动，

肯定僵掉了吧！”
　　
　　“不会，没关系。”大卫回答。
　　
　　“呃，肚子饿的话，最好过来帮我收拾，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回家

，找东西吃。”
　　
　　她住的房子真美……房子不大，但是漆成鲜黄色，非常亮眼。百

叶窗是绿色的，窗户外面还有小小的阳台。房子周围是花园，种着柏

树和棕榈树。房子里面一样迷人。绘画和其他有趣的东西挂在雪白的

墙上，家具非常精致，大卫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
　　
　　女人说，她准备晚餐的时候，他可以帮忙摆设餐桌——如果他会

的话。但是要小心，不能打破东西。
　　
　　真好玩。那几个小孩常常说什么什么很好玩，但大卫就是不大能

了解他们的意思。然而，一个人待在漂亮的房间里，找出适当的东西

放在餐桌上，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摆好——真的很好玩。
　　
　　“天哪！”女人走进房间的时候，忍不住高声惊呼。大卫找不到

白桌巾，也找不到银盘子放在餐盘底下。不过，他找到一块桌布，颜

色就跟他住在海边那时山的颜色一样——介于红色和棕色之间。女人

家的盘子很好看，刀叉也是银的。还有很美很精致的玻璃器皿，就收

在柜子后面。大卫从五斗柜里找到两只烛台，拿了一只放在桌边。还

有一只黑碗，形状非常美，他放在烛台旁边，接着从窗外摘了一朵粉

红色的花，放在黑碗里。
　　
　　“小伙子，你从哪里学会摆桌子的？”
　　
　　大卫看着她，说：“吃饭的时候，我喜欢桌子摆得漂漂亮亮——

我是说摆得很美。”语气非常认真。
　　
　　“抱歉，我没有刺探的意思，而且你说得对极了：人做每件事都

应该做得漂亮，做得美，这样才有道理，才恰当。”
　　
　　没错，她果然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发现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
　　
　　大卫越来越喜欢她。吃饭的时候，他们聊了很多，食物啦、家具

啦，还有色彩，而且他说什么，她似乎都习以为常。而她跟他说话的

时候，都把他当成可以听懂她话的人。于是，大卫决定要问她，所有

他想知道的事。他不会跟她说，他是从哪里来的，他只会问问题。就

算她起疑，那也无所谓…… 就这么一次，冒险问问题，不去管会不会

让自己泄底，应该不错。
　　
　　结果，不管大卫问什么，她都直截了当地回答，完全没有反问。

最后，大卫问了：“丹麦有国王吗？”
　　
　　“嗯，有啊。我来找找看有没有他的相片。你怎么知道我是丹麦

人呢？对了，说不定你就住在下面的村子里嘛……”
　　
　　“不对，我不知道你是丹麦人。我只是想知道丹麦有没有国王。

”
　　
　　“哦，反正我是丹麦人就对了。我叫苏菲？哈特曼。”
　　
　　第46节：第六章
　　
　　“我叫大卫。”
　　
　　女人没有问他，不过他想，既然她说了自己是谁，那他也应该说

他的名字。
　　
　　“大卫？”女人说，“除了英国，很少听到这个名字。”
　　
　　“你觉得大卫是英国名字吗？”
　　
　　“不是，大卫这个名字来自《圣经》……其实大部分的西洋人名

都来自《圣经》。很多地方都找得到这个名字，但我只认识一个人叫

这个名字——不过，我也不是真的见过他……”
　　
　　大卫一脸兴味盎然地看着她，等她多说一点，没想到她只是草草

地说：“我没道理跟你讲这些。这个故事太悲伤了，而且非常非常邪

恶。”
　　
　　因此，他们开始聊其他的事情。她拿了一本杂志，让他看封面的

大相片，那是丹麦国王和王后的合照。大卫很仔细地看那张相片，国

王穿着制服，肩上挂着肩章，胸前更是挂满了勋章。王后看起来就跟

画里的人一样，穿着无袖长礼服，露出美丽的臂膀，头上戴着很大的

珠宝。
　　
　　“嗯，你觉得这张相片拍得好吗？”苏菲？哈特曼问。
　　
　　“我不知道国王和王后应该是什么样子，”大卫回答，“不过，

他们看起来不像是会违背诺言，或觉得自己有权剥夺别人性命和自由

的人。所以，他们应该没有问题……谢谢你拿他们的相片给我看。”
　　
　　那天晚上，大卫又有床可以睡。哈特曼女士说，如果他没什么事

，晚上可以在这过夜，隔天继续陪她。大卫把马戏团的事情告诉她。

他很不喜欢说，但还能说什么呢？而且，要是她问他是不是应该回去

哪里，他总得回答吧。
　　
　　跟她聊天很好玩。可惜他已经决定人生不值得一活了，不然遇到

她肯定会给他很多乐趣和满足。但他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不过，她

身边确实有很美的东西，而且湖畔真的很美，因此他觉得可以多待一

天。隔天她就得到罗马了，她这么跟他说。
　　
　　大卫发现自己睡不着。他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可怜了。毕竟他早就

知道，是死是活其实都无所谓。他是逃出来之后，才发觉值得继续活

下去。然而，他已经唤不回过去的习惯了。他不停在心里推翻事情，

但再也不能像在集中营里训练自己那样，做到什么也不想了。
　　
　　隔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听见哈特曼女士正在跟人说话。他决定

继续待在床上，等陌生人离开。他们两个用法语交谈，陌生人是个男

的，想找她一起出去划船。但她说不行，因为有访客来，那是她画的

一个小男孩。陌生男人问是不是村里的小孩，女士说不是，他是从马

戏团来的。不过，她并没有像大卫所想的，说他“是个奇怪的小孩”

，反而说：“有人打碎了他的灵魂。”
　　
　　男人说，小孩的灵魂没那么容易打碎。女士说，她也觉得不容易

，但他们还是成功了。
　　
　　男人认为，她应该帮忙。他说，如果这小孩真的很可怜，而且一

个人流浪，他们就有责任了解他的状况，同时出手帮忙。不过，她只

回答：“谁能安慰一颗破碎的心呢？至于他的状况，我无权干涉。或

许可以给他钱，让他不用走路，搭火车去和马戏团会合。问题是，皮

耶，你和我都没有闲钱，而且走路对小男孩不会有坏处的。反正，我

猜他应该一路都在搭便车，这年头大家都这么做。”
　　
　　陌生男人离开之后，大卫下楼，看见哈特曼女士已经准备好早餐

等他了。吃完饭，他又坐好让她作画。午餐休息的时候，她跟他说可

以看她的书。
　　
　　不过，他没有读书，因为书架上有好大一本相簿，里头是在很多

国家拍的相片，有些底下写了地名。除了风景，也有人。他发现里头

很多张都有她。另外还有些相片，松松散散地放在相簿里。这时，有

一张特别大的相片从相簿背页掉了出来。
　　
　　大卫手里拿着相片，坐着不晓得过了多久。直到女士走进房间。
　　
　　“她是谁？”他一看到她就开口问，同时把相片拿给她看。
　　
　　“她是我朋友，名字叫艾迪丝？霍特芬格。”
　　
　　“你可以跟我说她的事吗？”
　　
　　“为什么？”
　　
　　“因为她的眼睛看起来好像……好像知道很多事，却还是面带微

笑。”
　　
　　“大卫，你真是个敏锐的小孩，她有很多故事都很悲伤。她跟先

生住在外国，那里……那里的政治情势，做事必须非常谨慎……可是

她先生没有……于是，有天晚上他们就被警察抓走了——他们三个人

，她、她先生，还有小孩，那时才一岁大。他就是我跟你说过跟你一

样也叫大卫的小孩。不过，我从来没有看过他……他们杀了艾迪丝的

丈夫和小孩，她却幸运地逃了出来，因为负责看管她的人爱上她了。

那个人替她弄了文件，帮她偷渡过边界。她现在住在丹麦，过得……

过得很好，尤其是她过去经历了那么多的不幸。大卫，你只要等待得

够久，任何苦难都有结束的一天。试着把这点放在心里……悲伤就跟

人一样，有它的寿命，会出现也会死亡。当悲伤死亡、消逝了，就只

会留在人的回忆里。就像人一样。
　　
　　第47节：第七章
　　
　　寒风刺骨，绵绵大雪让大卫伸手不见五指。他虽然知道自己的力

气快用完了，却还是努力一步一步向前。他决定不让自己死。他要一

直走一直走到丹麦，找到那个肯定是他母亲的女人为止。他现在绝对

不让任何事物阻挡他前进。大雪、寒冷和高山都拦阻不了他。他是大

卫，是逃跑的小孩，但现在他已经知道要去哪里。
　　
　　前一天，他在路卡诺搭了便车，但是车开到一个叫费多的地方，

司机就不想走了。他说，天气很差，隘口应该封闭了。大卫睡在镇外

的马厩里，隔天早上继续赶路。路不停攀高，空气也越来越冷，最后

终于下起雪来。
　　
　　哈特曼女士跟他说，等她从罗马回来，他可以去找她。她说，有

任何需要，只要她帮得上忙，请务必告诉她。她还说，如果他不喜欢

马戏团，也没有亲戚可以投靠，她很乐意跟他同住。但大卫只是心不

在焉地听着。
　　
　　幸好他已经很习惯隐藏自己的感情和思绪。他很有礼貌地回话，

还记得向她道谢，感觉上好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他对她说，他有

个叔叔在马戏团里，对他很好。他能想到什么谎言，就说什么，再也

不觉得说谎是错的。他一定要到丹麦去，只要能避开阻碍，不让”他

们“追上他，就算说谎也无所谓。那个哈特曼女士的法国朋友不是说

要调查他的状况吗？现在不能让任何人或任何事阻挡他。不过，他想

哈特曼女士应该能了解，除非不得已，他是不会说谎的。
　　
　　他问她集中营守卫的名字，结果就是”那个男的“。现在，大卫

几乎全明白了……那个男的救了她，因为他喜欢她，就是大人那种想

要跟对方结婚的喜欢。她没能够救自己的丈夫，因为那个男的恨他，

恨他是她的丈夫。他救了大卫一命，因为那是她的孩子。不过，他没

跟她说小孩还活着，可能是因为他只准备好一个人的文件。不过，大

卫觉得应该还有其他原因。”他们“永远不会忘记报仇……因为那个

女的不爱他，那个男的就拿大卫报仇，把他变成集中营里的小孩……

没错……就是这样。问题是，那个男的也不想他死，不但给他牛奶和

维他命，还始终坚称”那个小孩什么都不知道“。
　　
　　很多事情，大卫现在终于都搞懂了……”他们“让约翰尼斯挨饿

受冻，要他做工，就算生病也得做。但除此之外，他们并没有像对其

他囚犯那样虐待他。大卫相信，当约翰尼斯双眼凝望着他们的时候，

他们是动不了他的。但他现在知道，原因不只如此——那个男的留住

约翰尼斯，是为了让他照顾大卫。
　　
　　约翰尼斯说，年纪越大，感觉就会变得越复杂、越难以割舍，有

时候甚至会彼此矛盾，就好像你想醒着，却又很想睡觉，两种感觉同

时存在。这就是那个男的的感觉……他恨大卫，因为他母亲不想跟他

有任何瓜葛，但同时他又照顾他，理由还是他母亲，最后甚至让他从

集中营里逃走。
　　
　　大卫的感觉也一样。他讨厌那个男的，因为他很坏，而且把他变

成别人眼中的奇怪小孩，让他永远没办法完全摆脱集中营的阴影。然

而，大卫又不能全心全意恨他，因为他最后让他逃了。
　　
　　没有人贿赂那个男的……没有人这么做，因为谁也不晓得大卫的

存在。如果你对”他们“略有所知，肯定晓得那个男的放走囚犯，是

冒了何等的危险——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第48节：第七章
　　
　　大卫的步伐越来越慢，他的双脚已经没有感觉了。冰冷的感觉刺

进骨头里，大雪仍然不停下着，他心里有股无法抗拒的冲动，想躺下

来，就算只有一会儿也好。但他不敢放弃——他可能冻死在雪地里。

他已经分不清路在哪里……所有东西都盖着雪，绵绵密密的雪花让他

什么也看不见。已经很久没有路标了。
　　
　　最后，连他的心都冻僵了。就像在往萨隆尼卡的路上，是双脚无

意识地带着他前进。
　　
　　他正要往前跨，路却突然消失了。大卫猛地退后，跌倒在地，整

个人往后滚。是悬崖！他差点就跨过崖边了！要不是已经累到让脚带

着走，他对危险可是非常警觉的。下雪之前他就已经发现，这段山路

只要没踩好，很容易就会摔下去。
　　
　　他必须思考自己的行动……不能有一秒钟放松注意力。他不敢再

用脚站着走，便趴下用四肢前进，用手小心试探前面的路，确定自己

不是在悬崖边。
　　
　　他不知道这样过了几个小时。他全身酸痛，大雪还是不断在他身

边打转，狂风怒吼，似乎想要刺进他的脑袋。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

也听不到，身体是那么酸那么痛，他觉得自己再也撑不过一分钟。这

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糟——比集中营还糟，甚至比”他们“还糟。他

也没办法呼唤神来帮助他，因为脑袋里的话已经全被吹走了，吹进怒

吼的狂风中，和身旁让人分不清东西的白色地狱里。
　　
　　无路可走，只有等死了。大卫的头撞到硬物，整个人跌倒在地。

之后，雪就停了，只听见有人在喊：”哪里来的小小偷啊，这种天气

竟然还出来乱晃！“大卫勉强睁开眼睛，发现是”他们“……
　　
　　之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是大卫经历过最长的冬天。
　　
　　农夫心肠很坏。大卫虽然躲过大风雪，却一头栽进农夫监牢般的

家里。原来他撞上的是马厩的门，而马厩也成为他避冬的地方——不

是很好的地方。他整天都得工作，像奴隶一样辛苦工作，甚至还更辛

苦。农夫就跟”他们“没什么两样。他威胁大卫，逼他工作，恐吓他

如果不顺从，就要把他交给警察。
　　
　　大卫知道家人之间对话是什么样子，通常很开心，面带微笑，但

在这里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就算对妻子和他两个孩子，农夫也一样

冷漠、残酷。但大卫实在没办法同情他们，因为农夫的妻子很笨拙，

话不多，但却尖酸刻薄。至于那两个孩子——大卫从来没想到，小孩

竟然能够这么坏。年纪比较小的是弟弟，他就跟他爸一个样，稻草色

的头发粗粗硬硬的，很难看。眼睛则是很浅的蓝色。他每次玩，都是

同一套把戏——不是打破东西，就是调皮捣蛋。只要一有机会，他就

会欺负动物。但是他知道被发现的话，肯定会招来一顿打——不是因

为农夫反对暴力，而是因为动物可以挣钱，所以绝对不能虐待。问题

是，小男孩就是管不住自己，让活着的东西痛苦，是他最大的乐趣。
　　
　　约翰尼斯说过，暴力和残酷是笨人让自己有感觉的方法，因为用

手打人比动脑想出合理、公正的解答还要简单。
　　
　　尽管如此，看到小男孩这么残忍，还是让大卫很不舒服。不过，

小女孩也好不到哪里去。没错，她不会虐待动物，但人还是很坏。大

卫只要想到她和玛利亚差不多年纪，就会讶异她们俩的差别竟然这么

大：一边是动作优雅，像朵小花似的玛利亚，笑声就像纤细晶莹的玻

璃杯一样清脆。她总是带着微笑，充满感情，慷慨地投注在所有人身

上——大人、小孩和动物——就连流浪的小孩也不例外。另一边就是

这个小女孩，从来不曾做过任何事，让任何人高兴——对她母亲也是

一样！
　　
　　他们一家都把大卫当狗对待……他们给他食物的时候，都是用丢

的动作，而且直接喊他的名字。不过，他们从来不碰他。他们把他放

在马厩不管，直到他自己好起来，之后就要他工作。然而，他刚到这

里不久，农夫就想打他，但他妻子却叫他放他一马。她说：”汉斯！

你还真蠢！他可以做事啊——我才不会管他——让他住马厩就够了。

像他这样的小小偷，知道事情的轻重，是不敢造反的。但要是你打了

他，他可能把我们一家全都杀死在床上——你从他的外表就看得出来

了。小孩也不会碰他的，你放心，除非他们自己讨打！这下你冬天就

有免费的帮手了，就是这样。等到春天，我们再把他交给警察。“
　　
　　第49节：第七章
　　
　　大卫觉得他们都很蠢——也很坏。他们要是敢碰他，他就不得不

往雪里走，让自己冻死。但是他绝不会对他们使用暴力。他恨他们，

他宁愿死掉也不想喜欢上他们。
　　
　　这其实蛮有趣的。没错，就是”有趣“……他们不但打他，还想

让他的生活尽可能悲惨。不过，这样子反而对他有好处！
　　
　　他现在知道，自己不可能冬天在路上走……他可能会冻死饿死。

目前起码有地方住，而且每天都有东西吃。
　　
　　马厩里很冷，偶尔雪还会飘进来，堆得和外面屋顶一样高。不过

，等雪变硬之后，马厩就变暖了，再说，动物也会让温度高一点。
　　
　　他们给他的食物不多，只有干面包和冷掉的剩菜，但已经比他在

集中营里的多了，而且味道也马虎——有时候甚至更好吃呢。
　　
　　他们以为让他一个人睡在黑漆漆的马厩里，会让他受苦，其实晚

上才是他的快乐时光！
　　
　　大卫不怕黑。身边都是已经习惯的东西，而动物也都睡着了。感

觉非常自然。黑暗其实不会改变任何东西，大卫也不觉得害怕。他怕

的是人。
　　
　　到了晚上，马厩就是他的了。他在营里从来都不孤单，大卫很喜

欢这样自己一个人，可以静静地想事情。
　　
　　就在这时候，狗来了。
　　
　　大卫向来把狗当成敌人——是”他们“的走狗。他们常常放狗咬

囚犯，借此取乐。他逃到意大利之后，当然发现好人也会养狗，但他

还是跟狗保持很大一段距离，免得它们发现他从哪里来，然后一定会

过来咬他。
　　
　　然而，他被关在马厩里，就躲不开了。狗是有天晚上来的，当时

外面下着好大的雪，同时狂风大作。大卫全身僵硬，勉强自己让狗在

他身上闻来闻去。农夫和他家人说的是一种很特别的德语。说不定就

是因为这样，大卫才会对狗说意大利文。
　　
　　”我怕你，“他轻声说道，尽可能稳住自己的声音，”你一定知

道我是从营里来的，所以会咬我，但是我也没办法。“那狗还是继续

在他身上闻来闻去。大卫看着它，狗在黑暗当中仿佛一块巨大的阴影

。之后，狗竟然在它身边躺了下来，蹭来转去直到他们俩背对背贴着

为止。接着，它打了一个好响的呵欠，大卫感觉到它温暖潮湿的呼吸

。之后，它叹了一口气，就睡着了。
　　
　　狗没有咬他，而大卫也不像之前感觉那么冷，因为狗的体型很大

，暖和了他的身体。它的名字是国王。
　　
　　国王常常对着农夫的小孩咆哮。大卫发现，它不是很喜欢农夫，

虽然他很少打它——显然因为它是只很好的牧羊犬，夏天放动物出去

吃草的时候，它更是不可或缺的帮手。
　　
　　不过，它看到大卫的时候，总是摇着尾巴，每天晚上也都凑在他

身边睡。
　　
　　而大卫也渐渐喜欢上它。有天晚上，他躺在地上，心想冬天到底

会不会结束，同时向国王伸出手来，狗立刻走过来，躺在他身边。大

卫想都没想就这么做了，或许是因为他想它，希望它过来和他取暖。

他发觉自己竟然在摸它的头，感觉它头骨的圆弧曲线，而且很喜欢它

身上坚实的温暖。狗动也不动，大卫用手慢慢滑过它厚厚的皮毛。不

过，只有一次。
　　
　　之后，他把手收回来，再次静静躺着。
　　
　　狗抬起头，转身向他，大卫发觉它温暖湿润的舌头小心翼翼地舔

着他的手。
　　
　　于是，大卫和狗变成了朋友。
　　
　　大卫越等越不耐烦，冬天感觉好像永远不会结束似的。他很想继

续上路，直走到丹麦，去找那个改变了一切的女士，让他不再是漫无

目的的流浪小孩，不再是别人眼中的怪胎，而是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的小孩。
　　
　　他找到她之后，或许就能学会变得不那么奇怪、那么与众不同了

……而且这么做的同时，他还是能继续做他自己。他试着不去幻想，

女士看到他活着会很高兴，因为他显然没办法确定真的会这样。既然

她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或许很难接受他就是大卫，更何况他和其他

小孩那么不同，对集中营外头的世界知道得那么少。
　　
　　不过，从相片里他敢肯定她是好人，而且很聪明。她会教他怎么

做，才不会让别人怀疑，直到他长得够大，就算走自己的路也没关系

为止。说不定她还会帮他找个地方，让他可以和善良好心的人一起工

作。
　　
　　第50节：第七章
　　
　　他发现实在很难不让思绪飘走！不时他会发觉自己正在做着美好

快乐的白日梦，想象她很高兴……她会马上认出来他是大卫，之后就

会爱他，像小孩的爸妈爱他们一样。这样他就再也不用流浪了。他就

会有一个归属的地方，能问所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学他想学的一切。

她提起他的时候，会说”我儿子“，而他再也不用害怕了。他的思绪

飘呀飘的，他告诉自己，她身边肯定充满了精致的事物，懂得音乐，

热爱美，而且能欣赏美。他想自己能跟她说些什么。他不想说那些最

恐怖的遭遇，不过，他可以说约翰尼斯，和他从集中营逃走之后，看

到学到的一切。他还想说玛利亚和他心里想的事情。那感觉就会像跟

哈特曼女士在一起——只是更好更棒，因为到时候他就有所归属了。
　　
　　而且，丹麦有国王——那是个自由的国家。要是事情都像他所想

的那样，他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报青草地和安歇之水的神呢。
　　
　　不过，事情可能不完全像这样，或许没那么美好，但也够了。大

卫真希望冬天快点过去，才可以继续上路。
　　
　　终于，有一天早上，阳光从屋顶上的小窗户钻进马厩。从他遇见

农夫到现在，小窗户一直盖着厚厚的霜。
　　
　　大卫心跳加速，动也不动地躺着，因为他觉得自己要是动一下，

那道微弱的阳光或许就会消失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太阳，几

乎都快忘记它的存在了。阳光没有落在他躺的地方，因此他起身，缓

缓伸出双臂。
　　
　　假如他手伸得够长，说不定就能碰到那道微弱的光。那一刻，触

碰阳光变成世界上最重要的事。然而，他再怎么使劲伸手，阳光顶多

只能碰到他的指尖。
　　
　　大卫决定到房子另一边，能够俯瞰山谷的那一面试试，但农夫一

直在他身边，所以他什么也没看见。
　　
　　那天晚上，他躺着还没睡着，竟然听见农夫拖了一条大铁棒过来

，把门顶住！
　　
　　于是，大卫晓得春天就要来了。春天会先造访山谷，难怪那天农

夫这么小心，不让大卫有机会看到山谷底下。他不想让他发现春天来

了。之后，春天会造访山上的牧场。大卫每天都辛勤工作，所以农夫

才会把他关起来，想让他尽可能待久一点。等他再也不能隐瞒春天已

经来的事实，也不能靠雪阻挡大卫的时候，就会通知警察，一切就会

结束了。”他们“会赶过来，把他捉回营里。
　　
　　大卫凝望着黑暗。他是逃不掉了，不可能的。铁棒就跟树干一样

粗，他得花好多个晚上的工夫，才能用小刀把它锯断。然而，农夫肯

定第一天早上就会发现他动的手脚。
　　
　　”青草地和安歇之水的神哪，你为什么这么做？“大卫问道，”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从火里救了玛利亚，救了她的命来感谢你……

虽然我有时会想，你怎么把我带到坏人身边，但我都没有抱怨。冬天

这么久，我都没有给你添麻烦，一次也没有。虽然救了玛利亚那次，

你答应要给我的帮忙还剩两个，但我都没有求你把事情变好……你一

定知道，农夫一家都是坏人，而我讨厌他们。我想过，或许是你让哈

特曼女士画我，才让我看见母亲的照片。我选择了你，这点没办法改

变。但我要你知道，我觉得你很残忍，就跟农夫和卡罗他们一样残忍

。我想，就算我以后需要帮忙，你也可能不会帮我了，因为你已经厌

倦我了。我很难过，没有选一个更好的神。我是大卫。阿门。“
　　
　　说完，大卫觉得好过一点。把积在心里的话说出来，感觉很好。

但他立刻害怕起来。要是他批评神，让他非常生气的话怎么办！要是

他和”他们“一样，也会挟持人质……这样，玛利亚说不定会受到伤

害。他不能拿大卫怎么样，顶多让他死掉。喔，不对，可以更惨。他

可以把他送回营里，让他永远住在那里。不过，最糟糕的是他对玛利

亚下手。
　　
　　可是，他真的很残忍啊。大卫很有耐心地等了一整个冬天，忍受

很多事情，没有抱怨也没有哭。但神却让农夫用铁棒把门堵住，现在

大卫只能趁晚上逃走了。
　　
　　大卫耗费了两个珍贵的晚上，才明白麻烦所在。
　　
　　第51节：第七章
　　
　　其实，他当下就应该发现的，因为约翰尼斯曾经跟他说过。他们

听见守卫甲责怪守卫乙，说他怠忽职守，守卫乙却反驳说是守卫丙的

错。这时，约翰尼斯跟大卫说：
　　
　　”千万别让我听到你说，某件事是别人的错。这么说虽然可能没

错，但你不应该规避自己的责任。因为你肯定也有不对的地方。而你

必须把自己的错找出来，了解它造成的结果，同时承担下来……因为

这么做是件光荣的事，而且也比较简单。你没办法改变别人，但是自

己的错，你永远有办法调整。“
　　
　　他竟然直接跟神说，他错在哪里！他说神跟农夫和卡罗还有其他

坏人一样残忍，但很可能只是神想让他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残忍的

其实是他自己。耐心等待、不抱怨的人，又不只有他一个。卡罗也是

……而大卫却没有注意到。卡罗说对不起，说了好几次，但大卫却不

肯原谅他的坏。万一卡罗不是真的坏，只是有点笨拙呢……他从来没

有机会辩解，因为只要他在屋子里，大卫就不跟他说话。而且，小孩

的母亲也跟小孩的父亲说，卡罗想尽办法要跟大卫做好朋友，但大卫

都没反应，让他很沮丧。
　　
　　大卫在黑暗中坐起来。他一定要从这里逃出去……肯定有方法，

他非找到不可。他还记得房子的地址，他可以写封信，买张邮票。假

如他让自己继续被关在这里，卡罗就永远不会晓得，大卫已经发现其

实他并不是真的坏，可能只是笨拙而已。
　　
　　门是不可能打开的，窗户也太小了……
　　
　　不过，要是春天还不急着赶到山坡上来，他或许能利用雪！他可

以在马厩墙上钻一个洞，只要挖在离屋子最远的那一面墙上，就不会

有人听到他在钻洞……接着就是在外面屋顶高的雪里挖出一条通道，

这样便能从离屋子一段距离的地方钻出来了！
　　
　　接下来几天，大卫白天都非常困，事情做得一团糟，因为他晚上

必须熬夜执行他的计划！幸好马厩是木头盖的。他的小刀越来越钝，

但最后还是让他挖出一个钻得出去的大方洞来。
　　
　　他每天早上都会拆掉松脱的墙板，再用篮子遮起来，这样农夫才

不会发现那个方洞。接着他开始挖雪。这时，篮子就很好用了。他把

挖出来的雪倒在家畜用的水槽里。大卫觉得，农夫这么笨真是太好了

，不然他早就应该怀疑，家畜现在为什么都不会渴了！然而，挖雪工

程比他所想的还要浩大，而他晚上又非得睡点觉不可。他非常害怕，

春天太早到，积雪开始融化，说不定会在他爬通道的时候塌下来。另

外，他还怕农夫到最后会问他，为什么早上这么困倦，而不只是吼他

而已。
　　
　　农夫到现在还是不曾对他怎么样。有一天，他正要挥手打他，却

硬生生住手，因为狗挡在大卫前面朝他狂吠。大卫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但当他明白，狗是为了保护他不被农夫打，他就冲回马厩里哭了起

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但想到他什么也没做，竟然有动物想保

护他，眼泪似乎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那天晚上，大卫听见农夫对妻子说，应该立刻把那小子交给警察

，因为他已经控制住狗，让它听话了。
　　
　　真是又蠢又坏的胡说八道，大卫生气地想。他从来没有控制过谁

，也不想控制。就算他有能力控制人，而且掩藏不了，他也绝对不会

利用这样的能力。控制别人、残酷和暴力——”他们“就只会想到这

些。
　　
　　他今晚就得走。
　　
　　雪道有两个他这么长。他不晓得这样够不够，但是没办法——他

已经没有时间了。趁天色暗下来，农夫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大卫拿

了一根长长的扫帚溜出马厩，朝后头他觉得是雪道头的地方猛力一插

，竟然有半根扫帚伸在外头！
　　
　　换句话说，他真的可以在今晚逃跑。但如果农夫看到扫帚，肯定

会发现大卫的计划。
　　
　　大卫心脏狂跳，仔细聆听农夫的脚步声，等他过来把门顶住。现

在雪已经不下了，他会不会在马厩四周绕一圈呢？
　　
　　结果没有，农夫还是直直走了过来——外头仍然很冷。
　　
　　大卫努力压住恶心的感觉。他非常害怕的时候，总是觉得想吐。

但那天晚上，他没时间停下来思考。他不会吐的，但他还是想吐。
　　
　　第52节：第七章
　　
　　这时候国王显得焦躁不安。它先是躺在地上看大卫挖雪道，之后

又试着想要帮忙，小碎步忽前忽后，在大卫准备放篮子的地方把雪挖

开。没多久，它就想到可以把两只前脚掌放在篮子上推它，这样雪就

更容易进到篮子里。它不时呜咽个一两声，双眼跟着大卫找布包，收

拾东西。幸好布包里没什么农夫需要的东西！他只是翻翻看里头有什

么东西，之后就把布包丢回给大卫。
　　
　　大卫摸黑尽可能整理衣裤，同时小心翼翼解开玛利亚给他的十字

架。十字架就紧紧绑在他裤腰带的内侧，免得弄丢。他把链子系在颈

间，同时轻轻对狗说：”我得走了，国王，谢谢你晚上让我温暖，更

要谢谢你保护我不被‘他们’欺负。我从来不知道被人保护是什么感

觉。再见。“
　　
　　他紧紧搂住狗厚厚暖暖的颈子，脸贴着它，而国王则热情地舔他

下巴。
　　
　　接着，大卫便钻进雪道开始爬，爬到他刚才用扫帚戳出来的洞那

里。没想到狗也跟着他，但大卫说：”国王，不行，你必须留在这里

，每天才有东西吃。再见。“
　　
　　最后，他终于出来了。外面还是非常非常冷。他之前偷听农夫夫

妇的对话，知道该怎么走到蜿蜒通过山区的路上。说不定山下不会那

么冷，因为春天就要来了。现在已经是四月了呢。
　　
　　大卫很谨慎，但还是尽可能赶路。夜很静，视野也够清楚，让他

找得到方向。他朝着路的方向半爬半走了一个小时，果然看见路就在

前面。
　　
　　已经有人开始铲雪，在雪里弄出一条路来，但还需要一段时间，

车子才能通行，不过大卫走起来倒是没什么困难。而且路应该越来越

好走，因为他知道自己就在一个叫圣哥特哈的隘口上方，越往下应该

越靠近春天。
　　
　　他回头望了望身后的雪白山峦。冬天总算结束……而他也终于重

获自由了。他很高兴自己发现顶住的门有什么意义。从那之后，事情

就变得很顺利了。老实说，他选青草地和安歇之水的神做他的神，毕

竟是很棒的选择啊！他真的非常有力量，只要你能把事情想清楚，就

算他让你自己思考，而且得了他的帮助必须有所回报，那也无所谓。
　　
　　大卫自己也不晓得，他注意到山边有个黑点已经多久了，而且黑

点正朝他靠近。原来他还没自由！大卫转身就跑……这会儿，月亮出

来了，要是他能跑到转弯的地方，那里有块突出的石头，或许就能在

农夫赶到之前，在雪里挖个洞躲起来……
　　
　　大卫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办到的，他只知道自己躺在雪里，眼前一

片漆黑。
　　
　　脸上湿湿暖暖的，他醒了过来。
　　
　　原来不是农夫！是狗，它想跟他一起走！
　　
　　狗迈着碎步跟在他身边，偶尔会跑到前头，但总会回头跟他在一

起。只要开口跟它说话，它就会摇尾巴。
　　
　　大卫深深吸了一口气，完全不在乎空气的凛冽。他是大卫，既自

由又强壮。此刻，他又上路了，但是这回他知道自己的方向。在抵达

终点之前，或许还有很多困难，但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神答应要给

他的帮忙还剩一个，而且他现在身边又多了一只狗，自愿要跟着他走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他正要下山和春天见面。
　　
　　第53节：第八章
　　
　　春天真美。逃出来的第一天晚上，天还很冷，不过，大卫找到一

处马厩，又和狗紧紧睡在一起。所以还过得去。隔天早上，春天就来

了。但是，他身上的钱出了问题……他还有一点从意大利带来的钱，

但自从冬天把他困住，让他变成农场的囚犯之后，他就没再用过了。

然而，当他走进店里想买东西，人家却跟他说，他的钱在瑞士不能用

，必须拿到银行去。但他不敢去……说不定农夫已经找警察抓他了…

…然而，他又非去不可，因为他得买面包，再说，国王也不习惯饿肚

子。
　　
　　不过，他也赚了一些可以在瑞士用的钱。他算是幸运的，因为在

瑞士找工作并不容易——瑞士人看起来都很阴沉、严肃，好像从来不

笑似的。
　　
　　他们的国家非常美。阳光照耀着高山顶上的白雪，将雪变成闪亮

的粉红色。山谷里的草地绿得让人惊奇，房舍四周种了树，树上开满

了白色和粉红的花。大卫看到花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微笑了。
　　
　　花的美让他想起玛利亚。树上开满了花，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

而大卫的微笑就这么不请自来了。是啊，活着真好。
　　
　　他挣到可以用的钱，就买了邮票和信封。字写得不是很整齐，因

为他是坐在草地上，把纸放在膝盖上写的。不过，除非他把信写好，

否则心里不安的感觉不会消失——他可不希望让神以为，他已经忘记

顶住的门给他的教训了！
　　
　　于是，大卫写道：
　　
　　卡罗：
　　
　　我希望你知道，我已经不再那么确定，你是真的坏了。说不定你

只是笨拙而已。因此我不会继续讨厌你，因为我只恨坏人。但如果你

又再使用暴力，而且让我知道了，我就会重新恨你。也请你代我谢谢

你爸妈，谢谢他们写了那封信在报纸上。我看到了。请跟他们还有安

得烈、那两个小不点和玛利亚说，嗯，先跟玛利亚说好了，说我看到

一棵树，树上开满了花，让我想到她。
　　
　　大卫
　　
　　他在信封上写了”卡罗“两个字，接着是小孩父亲的名字，他们

房子附近的镇名，最后才是”意大利“三个字。他确定这样写，卡罗

会收到信。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晓得，瑞士邮筒是什么样子，不过，最

后他还是把信顺利寄出去了。
　　
　　一切都太棒了……大卫沿着湖边走了一整天，湖水比高山上最青

翠的树还要绿。大卫非常喜欢这段路，根本不想搭便车。但或许还有

一个原因，就是他不大习惯和瑞士人相处——他们看起来不像意大利

人那么友善。而所有观光客都和他走的方向相反。
　　
　　他发现，火车站除了方便挣钱，还有一个好处：那里常常有地图

可以看。他知道自己必须朝北走，但除此之外，他对自己该走的路线

，只约略有点概念。
　　
　　他在路色恩车站赚到一点盘缠。这阵子他不得不多花钱，因为狗

跟着他，而它又吃得多。因此，他希望赶快出现北上的观光客。他来

到一个叫巴塞尔的城市。路是走偏了，但他在路色恩发现，巴塞尔有

一部分在法国境内……约翰尼斯的法国……一块叫阿尔萨斯的地方。

虽然他很想赶路，却还是觉得应该稍作停留。
　　
　　问题是，他发现必须越过一条大河，才能进到法国。而边界就顺

着河走，直直从市区中间穿过。那里有路障和士兵，还要检查护照—

—因此，大卫最后并没有去阿尔萨斯。
　　
　　他搭上一辆瑞士卡车，离开了巴塞尔。他们沿着一条有指针指向

德国的路走，山顶有雪的高山已经抛在脑后，眼前的山变圆变绿了，

也没有之前看到的高。不过，乡间景色还是很美，大卫也很喜欢这里

房子的外观。它们和意大利房子不一样，没那么别致，但却非常非常

干净，窗台上种满了花，感觉很迷人。他下车之后才发现，自己又到

了另一个边界检查哨。虽然有警察，但只有两个，而且正忙着检查一

个男人的文件——开大卡车的高个儿瑞士司机。于是，大卫离开狭窄

的马路，走出警察视线之后，便沿着山坡往上跑，直到过了路障再走

回路上。就这样，他到了德国。
　　
　　但他在路上走不到一两分钟，就有一辆卡车在他前面停下来。就

是他在边界检查哨看到的那辆卡车！大卫很害怕。他没有近距离看过

那个司机……说不定他是”他们“一伙的……不然他为什么要停车呢

？
　　
　　国王似乎察觉到他的恐惧，便挡在他前面，对着司机号叫。
　　
　　”嘿，小乞丐，你溜过边界的方法还蛮机灵的嘛，是吧？“
　　
　　国王止住咆哮，大卫抬头很快朝那个男的脸上瞄了一眼。你实在

很难说他习惯微笑，恰巧相反，他看起来很担忧、很沮丧，但也很和

善。说不定是因为他脸上的线条，让他看起来这么忧伤。
　　
　　”嗯。“大卫说。不然要怎么回答呢？
　　
　　”嗯，那，你要去哪里呢？“
　　
　　”布隆斯维克。“
　　
　　”喔，我不会去到那么远，不过还是可以载你到法兰克福，如果

你那只狗不怕搭卡车的话……“
　　
　　大卫向他道谢，说他想国王应该会坐得好好的，但他也不敢保证

。瑞士司机听完笑着说，他还真是诚实。
　　
　　大卫觉得很不舒服。这是最讨厌的地方。他想要诚实，但总是被

逼得说谎。别人会问他问题，他就不得不搬出自己捏造的那套故事。

他唯一非常坦白的，就是自己的名字。因为他就是大卫，他会永远坚

持这点。瑞士司机名叫葛拉夫。大卫实在很讨厌跟他说马戏团还有在

那不勒斯生病的事。对一个看起来这么和善温柔的人说谎，实在不是

他的本性。
　　
　　第54节：第八章
　　
　　大卫觉得，他分给他的食物相当美味，而且连国王也有东西吃。

他们抵达法兰克福的时候（要是走路，可能得花上大卫好几天的工夫

），司机还给了他一点钱——五个德国的铜板，他们称为”马克“。
　　
　　”我不晓得你是不是小乞丐，“司机说，”不过，你有一种清澈

的眼神，而且你的狗很爱你。所以我想，无论如何，你一定是个好小

孩。你应该不是逃家吧？老实说，大卫！“
　　
　　大卫直直望着他。”不是，我没有逃家，这是实话。“接着又匆

匆补上一句：”谢谢你给我和狗东西吃，还载我们跑了好长一段路。

“
　　
　　瑞士人站在原地，看他走到街角，便朝他挥手……大卫迟疑地举

起手，也挥了挥……感觉有点怪，因为他从来没跟别人挥手过。
　　
　　接下来几天，大卫又搭了几回便车。国王也学会静静坐着，动也

不动靠在大卫脚边，不让任何人说它不乖。一般人看到它都会很紧张

，因为它常常就是一副想咬人的模样，而且它体型真的很大。不过，

等他们发现大卫说什么，它都乖乖照做之后，就会笑它，说它是披着

狼皮的羊……因为大卫跟它说话的声音总是非常轻，非常有礼貌，他

们根本不认为可以这样跟狗讲话。不过，大卫一点也不在意。国王选

择跟着他，因此，他不想使唤它，显得自己不懂得感激……大卫自己

也很讨厌别人命令他，讨厌那种大声使唤的调调。所以只要国王跟着

他，它就是只自由的狗。
　　
　　而且，它还是只很聪明的狗。大卫听别人说过什么”这只狗跟人

一样聪明“，但他觉得根本就是胡说八道。狗就是狗，人就是人，你

不可能跟不一样的东西一样聪明。但是，狗当然可能很聪明，以狗的

方式。国王就是很聪明——而且又好。
　　
　　从他逃离农夫，有狗跟着他之后，一切都很顺利。当然，偶尔也

有挨饿受冻的时候……但都没有发生什么让他害怕的事。他没看到像

是”他们“的人，而且知道自己该往哪去。
　　
　　有国王在身边，真的很让人安慰。他没办法跟国王说话，这是没

错，但感觉它就在身边，晚上的时候给他温暖，还会保护他，感觉实

在很好。大卫当然晓得，不能太过倚赖狗的保护，就算它会咬人，还

是抵不过人——起码绝对抵挡不了”他们“。因为他们总是带着武器

。尽管如此，知道它想保护他，还是让人觉得安慰。
　　
　　然而，大卫很快就要知道自己错了。
　　
　　或许是因为他太急了。他现在已经能靠着在火车站找到的地图，

来计划自己的路线，也很懂得计算要是搭便车或徒步，某段路程需要

多少时间。他知道，自己不需要很多天，就能抵达丹麦了。但也可能

因为他现在常常有好几个小时，会忘记自己的恐惧——几乎，但也还

好。因为恐惧已经深深钻进他的心里，让他没办法完全不害怕。不过

，现在好很多了，因为他现在很肯定，那个男的是真的想让他到丹麦

。里头并没有陷阱。孩子们的爸妈也没有出卖他。除了农夫之外。不

过，大卫觉得他太笨，会以为他躲不过”他们“。
　　
　　当然有人在找他。那个男的能力有限，不可能阻挡。不过，没人

知道该到哪里找他。而且，眼前就是丹麦了……丹麦，还有那个是他

妈妈的女人。
　　
　　他应该走了有半个小时，才突然警觉自己的恐惧，明白自己应该

早点察觉到危险。那时，天色刚暗，而他太过专注在想找个好地方睡

觉。
　　
　　他立刻发现苗头不对。山下远处的那栋建筑……还有呆呆伫立的

人……
　　
　　他压低音量，轻唤国王一声。
　　
　　他竟然回到”他们“那里了！
　　
　　他趴在一株灌木后面，像尸体一样动也不动。幸好国王一向很听

话，现在也静静躺在他的身边。大卫的思绪又开始转动……这是怎么

回事？他又回到”他们“那里了，这点是毋庸置疑的。大卫看得出来

。他太熟悉”他们“的样子了。一定是狗跑过田野的时候。大卫有时

候会跟狗玩，它会咬着石头或棍子跑来跑去，要大卫追它。大卫觉得

这么做蛮无聊的，没什么意思，但是狗很爱玩，所以大卫也会陪它玩

，让它开心。
　　
　　第55节：第八章
　　
　　然而，他们走回路上的时候，他就应该察觉事情不对了。现在回

想起来，他发现路上遇到那三个人，就应该起疑才对。有”他们“在

的地方，人都会有类似的神情——就像集中营里的囚犯一样，疲倦、

脸色晦暗、忧心忡忡、沮丧、忧伤，仿佛忘了生命能有多么美好……

眼神呆滞、无动于衷，好像再也不想任何事情。
　　
　　狗困惑地看着他，开始轻轻呜咽。大卫用手罩着它的嘴，它就不

叫了，但还是凝望着他。灌木实在太稀疏，初生的绿叶也太小了。大

卫已经忘记，那天早上他看到新生的青翠绿叶，还觉得春天真美呢。

他现在只想着，谁往这里看，就能看穿灌木，发现他躺在地上——发

现他是大卫，是逃离”他们“的小男孩。
　　
　　他们在牢房里肯定有一份名单，记录所有可疑人士，和一看到就

应该逮捕的人。”他们“的守卫手上一定都有这样的名单。名单上肯

定会有：”大卫，男孩，身材瘦小，棕发，从集中营里脱逃。“下面

的”辨认特征“栏则会写着：”从眼神就知道，他不是普通小孩，是

囚犯。“
　　
　　要不是其中一个男的讲话那么大声，他们早就应该听见他的声音

了……他们离他真的很近很近，根本没办法逃。就算他等到天很黑了

，只要他身子一动，他们还是会听见的。
　　
　　他的自由飞翔竟然兜了一圈又回到起点——被枪打死。就算他们

开枪，他也不会停下来。停下来，他们不会开抢，却会审问他，将他

送回营里。但现在他变得又健康又强壮，要等好久好久才会死掉。
　　
　　他不要。他们只要喊他，他就开始跑，他们就会开枪——那个一

直等着朝他开枪的人，在他冷静地往集中营外的煤渣路上那棵树前进

的时候，等着开枪的那个人。但是，他这回没办法冷静走开了。因为

他现在知道，生活可以是多么美好，而他想活下来的渴望会像针一样

刺着他。他一定会逃——他心里明白——到时就是”他们“赢了。
　　
　　大卫想起自己经历过的所有痛苦——没想到他竟然能在这么短的

时间里，想起这么多事！他也想起自己得到自由之后知道的所有好事

————美和笑声、音乐和好人……玛利亚……还有开满粉红花的树

……跟在他身边的狗……和一个终于知道的方向……
　　
　　一切都到这里结束了。大卫试着安慰自己，能在吃子弹之前，知

道这么多美好的事物是很棒的，但他就是开心不起来。太难了。他将

脸紧紧埋进狗厚厚的毛皮里，才不会让人听到他在哭泣。他哭得很安

静。但狗却越来越不安，感觉又要开始呜咽。
　　
　　大卫止住眼泪。”神哪，“他呢喃着，”青草地和安歇之水的神

，你还答应要帮我一次，但已经太迟了。我想你也无能为力。我没有

冒犯的意思，我知道你非常有力量，也有办法让下面那几个人想要走

开一会儿，但是他们不会走开的。因为你知道吗？他们不认识你，也

不怕你。然而，他们却怕指挥官，因为只要他们擅离岗位，他就会下

令把他们枪毙了。所以你看，你也无能为力。不过，请你千万别误会

，以为我在怪你。是我没有及时察觉到危险，是我的错。我会逃……

或许你会看到他们瞄得很准，这样我在死之前就不会痛了。我真的好

怕痛。哦，我差点忘记，我还可以祈求你帮一个忙。我想你应该帮狗

逃走，让它找到一个好主人在一起，这更重要。或许‘他们’会直接

开枪，但就算没有，狗也帮不了自己。你一定要救它，因为它曾经试

着保护我。谢谢你做我的神，我很高兴选了你。嗯，我得逃了，因为

要是继续躺着，我就没有勇气死了。我是大卫。阿门。“
　　
　　狗不停轻推他，想让他们俩回头走，躲开发现危险逼近的地方。
　　
　　”不行，“大卫低声说道，”我们不能回头……太迟了。国王，

你要乖乖不动……等他们开枪打中我的时候，说不定你就能逃走了…

…“
　　
　　狗急切地舔着他的脸颊，接着又不耐烦地顶他，同时慌张地动来

动去，好像打算继续走的样子。之后，它又顶了他一次……接着就跳

了起来，大卫根本来不及阻止。
　　
　　第56节：第八章
　　
　　突然间，大卫明白狗想干什么了。它不是想回头……它是牧羊犬

，又感觉到危险……它打算代替大卫死！
　　
　　狗大声狂吠，朝那几个人冲了过去……
　　
　　”快跑！“大卫心里有个声音跟他说，”跑啊……跑！“狗就是

要他跑。
　　
　　于是，他跑了……他先是迟疑了一下，接着就用这辈子最快的速

度开始狂奔。他一边跑，一边听到那几个人也在跑，同时大吼大叫，

但却朝和他不同的方向跑……其中一个叫声很痛苦——之后就是一声

枪响，和狗奇怪大声的哀鸣。
　　
　　大卫知道，狗死了。
　　
　　他继续死命地跑。他现在已经离开一段距离了，他们没听到他。

但他还是不停地跑，直到他远远离开那片一小时前他和狗岔出马路经

过的田野为止。之后，他整个人栽进壕沟里开始哭泣，同时痛苦地喘

息着。
　　
　　他觉得自己的泪水永远不会停了，永远。青草地和安歇之水的神

非常有力量，能影响人的想法，他明明知道狗会被打死，却还是让它

跑了出去。”呜，你怎么能这么做呢？“大卫不停地啜泣，”狗是跟

着我的……我一直没办法好好照顾它，因为我只是大卫……我甚至没

办法让它吃饱，让它必须偷东西吃……狗是自愿跟着我的，却因为这

样必须死掉……“
　　
　　突然，大卫知道自己错了。狗不是因为跟着他才死的。狗是自己

跟着他的，也是自己面对死亡的……为了保护大卫，不让他被”他们

“捉走。它是牧羊犬，它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它已经告诉大卫，自己

想做什么，然后再把危险从他身上引开，由它去面对……因为它想这

么做。
　　
　　狗往前冲的时候发出的吼声，似乎在说：”跑，快跑！“而大卫

逃跑的时候，也知道自己决不能回头去救它。他不能让狗白白牺牲，

他必须接受狗的选择。
　　
　　是青草地和安歇之水的神跑进狗的心里，要它这么做，还是它自

己想要，才这么做的？喔，但他从来不想让人替他受苦的……狗却牺

牲了自己的生命……而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人真的可以白白得

到东西啰？
　　
　　大卫直愣愣地站在大城市里，看着身边的一切。
　　
　　商店标语和海报上写的字，他不是完全不懂，但整体来说非常陌

生。”丹麦，“他跟自己说，”我在丹麦了。“
　　
　　他自己也不大清楚，是怎么到这里的。自从那天晚上，他知道狗

为他而死之后，他心里就一片空白，仿佛什么事都进不来。
　　
　　大半路程他都搭人便车，而司机也都分食物给他吃。他们都很关

心他，发现他看起来像是生病了。坐卡车让他觉得舒服一点。走路的

时候，他老是觉得自己看到狗跑在前头，虽然他晓得，那是不可能的

事。
　　
　　他在德国境内遇到不少丹麦籍的卡车司机。每个都很安静，话非

常少，但都对他很和善。
　　
　　就这样，他到了丹麦。一名丹麦司机带着他，直接穿过边界……

卡车很大，司机把他藏在车后面。司机说，这样做是违法的，但他家

里也有小孩，而大卫现在这样，他实在没办法把他交给海关官员。他

说，官员会对他很好，可是文书工作弄起来没完没了，而大卫现在最

需要的是赶快到他要去的那个家，上床睡个舒舒服服温暖的觉。
　　
　　在一个叫寇丁的镇上，卡车司机找来另一位司机朋友，说他会带

大卫去哥本哈根。这时，大卫已经听得懂一点丹麦文了。两个男人说

了什么”管他有没有护照，这么点大的小伙子不可能犯什么大错。再

说，你用半只眼睛看也晓得，他就快要撑不下去了。“
　　
　　大卫看着乡间景色从眼前飘过。这里没有高山，也没有大河，所

有东西都很小、很袖珍，不过却很明亮、很美——房子、人、树木，

所有的东西。大卫从来没有想过，树可以长成这副模样，色彩鲜艳又

细致，就像玛利亚洋装上的阳光。丹麦也很美，但却是不同的美。然

而，他实在太累了，没办法好好欣赏。
　　
　　他还搭了船呢……司机帮他买了一张票，所以他根本连躲都不用

躲。不过，当船抵达这个叫做哥本哈根的大城市，大卫立刻试着振作

起来。司机说，要是大卫告诉他地址，他就能把他送到正确的地方。
　　
　　当然，大卫做不到。他跟司机说，地址在他布包里，在卡车后面

。这不是实话，司机假如知道他没有地址，肯定会起疑。大卫晓得，

自己在这里不可能出什么大事，因为丹麦是个自由的国家，但最好还

是小心一点……要是他们发现一个陌生小孩没有地方去，或许会觉得

应该把他交给警察，尤其他又不是丹麦人。自从狗死掉之后，这些天

来一直在大卫脑袋里徘徊不去的一件事，就是他非得找到住在丹麦的

那位女士。因为他实在无法想象，狗为了他失去生命，但却不为什么

，仿佛它根本就是白白牺牲。这绝对不可能。
　　
　　大卫看着司机打电话。他走进一个四周都是玻璃的小箱子，里头

有像书的本子，可以查到想找的人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他只要趁司机

没注意的时候溜走，自己找个电话亭就行了。
　　
　　他们在一个大广场上停车，司机对大卫说了什么，但他假装听不

懂。他说，他要去买个叫”热狗“的东西给他。司机一下车，大卫就

从另一边跳下车，很快跑到卡车后面，把车门打开，抓住他的布包。

广场上都是人，很容易就可以藏在他们中间。
　　
　　司机对他那么好，这么做实在不应该，但也没办法。大卫自己也

很确定，就像其他人跟他说的，他力气很快就会用完了。他必须在力

气用完之前，找到那位女士。
　　
　　他沿着街跑，跑过一条又一条的街，有弯就转，直到感觉安全为

止。他没花多少工夫，就找到电话亭，电话簿在里头摆得好好的！
　　
　　他找到六个姓霍特芬格的人，但只有一个名字是”艾“开头，地

址是史特兰维节街七百五十八号。
　　
　　那条街一定很长，大卫决定问一下……应该有很多人听得懂英文

。他拿着电话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看四周。但在他还没决定要

问谁之前，有个女的就先开口了。她问大卫，有没有需要她帮忙的地

方。大卫很有礼貌地用英文回答，而她也听懂了。
　　
　　她告诉他说，他要找的地址离这里很远。接着她看着他，说：”

不过，我正好也要往那个方向走，我可以开车载你一程……“
　　
　　她问他是从哪个国家来的，大卫回答法国，因为他实在不好说自

己根本不是从哪里来的。她似乎感觉到他很累，因为她之后话就变得

非常少。大卫坐着望向窗外，他们很快就到了海边。大卫心想，这里

的海几乎就跟他在意大利住过的岩洞附近的海一样蓝。感觉那已经是

好久好久以前了，他发现自己很难回想起那时候的事。
　　
　　大卫静静站着，盯着宅前的”七五八“看了很久。一切闻起来都

很清爽、舒服，四周都是树，树上开着白色、黄色和浅紫色的花。阳

光灿烂，树叶青翠，海水蔚蓝一片。丹麦也很美——或许没有”他们

“的国家都很美。
　　
　　再走几步就到门口了，大卫却觉得自己永远也走不到。他的双脚

再也带不动他了，他感觉自己就要昏倒了。他想过，或许住在里头的

女人会告诉他，接下来该做什么，该往哪走，这样他还能应付。但他

现在却明白，自己做不到。他最幸福的梦想如果实现，他就能继续活

下去；没有的话，他的生命也就到此结束。
　　
　　他法文说得最好。于是，大卫拎起布包，走到门前，摁铃。女人

出来开门的时候，他立刻知道，她就是相片上的那个女人，看尽一切

却还能微笑的女人。
　　
　　然后，他用法文对她说：”夫人……我是大卫。我……“他说不

下去了。女人注视着他的脸，清楚坚定地说：”大卫……我的儿子大

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