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和英国的关系:《民国野史》荫余轩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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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瑞制军妄杀激变黎都督仗义督师

  从来天下愈乱,人才愈多,行出来的事迹也愈离奇。诸君不信,但看《三国志》同《战国策》这两部书便是先例。五花八门,处处引人入胜。盖中国自上古以来,帝王相传,唐虞以降,由传贤改为传子,由揖让变为征诛,都靠着武力取得天下。

  所以每逢易姓受命之际,除了一部正史之外,都有几种野史稗官,纪载些琐细事迹,推波助澜,这也是不可少的。因为这野史乃是私家着述,倒还可以言论自由;不比那正史,受了层层的束缚裁制,言不由衷,反不如野史有些价值。到了年湮代远之后,都把正史束署高阁,全赖几部小说家言,脍炙人口。然而这种小说说来说去,无非侈谈些君臣遭际,铺张些富贵功名,千篇一律,换汤不换药,纵然笔墨再好些也做穷了。

  独有这民国,开四千年未有的奇局,推翻帝制,改为民主,一切旧话全用不着。又在这过渡时代,无论在朝在野,一言一动,都是小说中极好的资料,好像乡下人初起进城,耳目一新,扭扭捏捏,做出许多丑态,供人喷饭,人人都要拿他来做个话柄。所以民国才及十年,而说部演义已是汗牛充栋,似乎算得描摩尽致,不必再费笔墨去形容他。然而古人说的着史贵有三长:曰才、曰学、曰识。做小说也是如此,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各人有各人的文字,所谓识大识小,理解既有不同,见智见仁,诣力又难强合。我辈既然生逢斯世,倘若被波谲云诡的事迹,听其风驰电掣的过去,未免可惜。只有把我目中所见的,耳中所闻的,脑筋中所记忆的,随手写了出来,等待后人之评论可也。

  却说满清末造,革命风潮愈演愈烈,稍有些知识的,心目中都抱了种族的观念。自从安徽巡抚恩铭被刺之后,广东将军凤山、孚琦先后饮弹而亡。满族的运命已有不可终日之势,旁观的谁不替他岌岌可危?独有朝廷之上,一班秉钧持衡的大臣,却依然是文恬武嬉,朝欢暮乐,任凭庆亲王奕匡一个人总揽大权,卖官鬻爵,恣意妄为。再加上这班童騃亲贵,分踞要津,将海陆军大权一手把持,明明看着大厦将倾,他还说是癣疥之疾,终日歌舞升平,纵有舆论抨击,一概置之不问。

  到了宣统三年,四川百姓为着争回铁路,民气非常激昂。

  满廷别无他策,只晓得用兵力来压制,派了端方,带兵南下。

  这时候的两湖总督又是满人瑞澄,到任之后,专与党人作对,特派侦缉队多人,四出搜寻,凡有稍涉革命嫌疑的,不问情由,严拿重办,以致无辜受害的不知凡几,从此民心更加愤激起来。

  这天乃是辛亥年八月初九日,瑞澄因为前几天接到端方电报,请他解放保路会,速收路款,以定全局,先从鄂境办起,取销商办公司。正在忙碌的时候,忽从外面递进外交部密电,瑞澄以为有交涉事件发生,先吓了一跳。及至译出看时,大略谓各国公使照会到部,革命党潜伏长江一带,私运军火,约日在武昌起事。瑞澄吓得手足无措,忙令人去请统制张彪到院。

  接连着又是英美两国领事送来照会,说是党人已定期十五、十六两日聚鄂起事,并约陆军第三十标步兵同时响应等语。瑞澄大惊,张彪一到,便将文电指给他看,问他计将安出。张彪道:“只有请大帅下令军警,严加防范,料党人也无甚能为。”瑞澄道:“如何防范法呢?”张彪道:“这也没什么为难,第一须多派侦探过江,其次便照临时戒严办法。”当下密商了许久,才告辞而去。连日便忙着调集特别巡警、右路巡防队、警务公所、消防队、第八镇工程营,守卫督署。

  原来当日这种谣传,确非无因,实因革命党老同志孙君武等,见川路风潮闹得大了,以为有机可乘,躲在汉口俄租界,置备炸弹,运动军队,约定中秋夜月明起事。所用军旗,分为五种,暗中置备:一种白旗,用白布制成,并无文字;一种红旗,大书“兴汉灭满”;一种三色旗,分红黄白三色;一种十八星旗,红地黄星,今用为陆军旗;一种招兵旗,红地黑字,上书“大汉招兵”或“招兵灭满”字样。此时武昌新军共有一万六千人,合组为步队、马队、炮队三种,都归张彪统带。早已暗中联合,反对长官,虽有些不同意的,不过少数罢了。此种暗中行动,张彪如在鼓里,再也想不到。十三日,张彪奉到总督号令,调马队八标俞化龙到署驻防,当即遵照前去。十四日,巡警道王月庄传齐各区警员谕话,说是风声紧急,防范宜严,城门晚开早闭,武汉各码头渡船八点即停,警员遵示而退。

  又有侦探来报,各标营都于今晚大排筵宴,说是改早过节,其间必有奇事。月庄领悟,连连点头,急向瑞澄报告,遂通行合城文武,一体严防。

  到了过节这天,官绅商民个个栗栗危惧,岂知到晚毫无动静,众人方才放心。原来民军那边见官军戒严,不欲轻举妄动,已议改期了。瑞澄仍是积极进行,十六日,又用电话分传各军警要人,至督署秘密会议。散会后发出紧急命令,署中从头门直到内室,凡属厅堂厨灶以及会议室办公厅,莫不枪支如林,刀声摩擦,日夜不断,如临大敌一般。行路之人禁止窥探,员役出人均须呈验腰牌,然后放过。瑞澄又想起汉阳兵工厂为制造军械火药重地,现在只有四十一标二营驻守,此处关系重要,恐怕该管带威望太轻,不能镇慑,须加派大员才好。张彪道:“现有混成协统黎元洪,人极老成,可以派往助防。”瑞澄即命照办。张彪又说城外塘角乃民船避风之处,容易伏藏奸宄。

  虽有混成协马队十一营坐镇,尚嫌兵力单薄,宜派湖隼雷艇,开塘角停泊。瑞澄道:“汝言甚合吾意,但既提到水师,我又想起尚有湖鹗雷艇闲着无事,可以开赴汉阳,助守兵工厂,以防意外。其余如长江舰队楚谦、楚同、楚有各船,以及本省巡防舰队,楚材、楚安、江清、江泰四艘,也可以叫他们一律停泊武汉左近,俱各生足火力,擦磨机器,听候命令。”

  张彪唯唯下去,一一传谕,这且慢表。

  再说孙君武十八这天在寓所内亲自装置炸弹,因管心有硫镪少许,未曾揩得干尽,与炸药接触,轰然一声,火光四射,屋瓦飞腾。君武虽未丧命,急急负伤而逃。同志赶来慰问,君武道:“伤势幸无大碍,但此处机关既破,对于吾等进行必生阻力,且因此株连,同志被捕者亦必不少,非火速举事不可。

  “诸同志遂将君武送往医院,拟定当夜炮响为号。同志两人才出医院,便被巡捕捉住,送至江汉关道齐耀珊处。捕头亦知照洋务公所吴元凯,在炸坏房屋内起出炸弹手枪旗帜印信等信不少。督署得信,电饬元凯会同夏口厅在关道署内审讯。革党同志均不待讯问,争先供出姓名,一为秦礼明,一为龚霞初,又供出机关多处。齐耀珊电告督署,饬巡警道就近搜获二十余人,连夜解往武昌,一同斩决。是夜,张彪正在司令处办公,有炮队正目前来禀报,又探得革党秘密住所三处:一在小朝街号,一在号,一在号。张彪忙告瑞澄,瑞澄道:”标兵已靠不住,非老兄亲往不可。“张彪领命,带了名警察,又带了名督辕卫兵,先走到小朝街号,见门前大书吴公馆三字,斩关进内,见党人约有七八名,正在收拾子弹,遂上前一并拿住。又到号、号两处,也同时围住,共拿到人,尚有女党员一人,名叫龙韵兰,并搜出弹药多箱,枪支无数。忽然听得卫兵向一人叫道:”彭楚藩,你也入了革命党么?“内中还有一人,惟恐人家不认得他,自己叫道:”我是刘复基,也是同党之一,要去一同去。“遂一并押到督院。这彭楚藩本是陆军宪兵,既被卫兵指认,毫无惧色。瑞澄立传参议官铁忠、委员陈树并在院提审。楚藩站立案前,挺身不跪。铁忠树屏或用严刑威逼,或用甘言哄骗,楚藩词气不挠,且大骂满奴不止。二人据实禀复,瑞澄命不必再问,一并绑出斩首。随后又有卫兵报告,襄阳学社又有几个人拿到。瑞澄督同陈树屏升坐大堂审问,一名陈鸿浩,踊名年鸿勋,一名陶德明,均自称某校学生,安分求学,不晓得什么叫革命。又一人名唤龚侠初,自言乃是报馆访事,更与革命无关。树屏喝道:”你既不是同党,为何走到他们学社里去?“侠初道:”我去寻朋友的。“树屏道:”你既与他为友,平日就该晓得他们的举动,何不来报官?“侠初道:”我一进学社,就被他们软禁,不许我出来,深恐走漏消息。“讯至此,瑞澄大喝荒唐,拖下去斩首。

  又提刘复基问道:“你的党羽炸弹共有多少,快快讲来。”复基道:“除却一般满奴汉奸,都是我的同志,事已至此,总算你们气数未绝,我该遭殃,还有什么问头,不如将我快快杀了罢。”瑞澄也叫绑下,临死大呼皇天不止。

  还有雄楚楼北桥高等小学堂间壁洋房,也是党人机关,张彪往捕小朝街时,曾派兵乘夜前去侦探。先从窗外张望,只见屋内灯光照得如同白昼,许多人忙着印刷告示,缮写册籍。兵士冒呼口号,骗开大门,当场捉到人,余均登屋越墙逃走。

  兵士便把搜的各物带回,送交督署。瑞澄翻开名册一看,大半都是军队中人,便下令按名捉拿,共有人先后被害。其余各营弁兵名列党籍的尚还不少,兔死狐悲,个个忿恨切齿,便有工程第八营左队军士私下商量道:“现在势成骑虎,朝夕不保,我们进亦死,退亦死,不如趁早下手,还可以徼天之幸。”全营听了,哄然答应,霎时秩序大乱,喧噪声震动远近。各兵扯下肩章,袖缠白巾,以同心戮力四字为口号。督队官阮荣发出来拦阻道:“你们这不是反了么?”一言未了,中弹倒地。右队队官黄坤荣、排长张文涛等,也闻声出来拦阻道:“求你们千万不可造反。”但闻砰砰两枪,俱被击死。只有后队官罗子青追上大众,大声喊道:“今日弟兄们这番举动,我极赞成,愿跟着你们一同行事。”

  众皆连声叫好道:“这才是男儿好汉。”此时一片杀满奴杀旗人的声音,惊天动地。一面遍告沿街商店,叫他们各自闭门,不必多管,凡属同胞百姓,决不惊动。时正八月十九夜九点钟也。只见步队二十九、三十两标,也连杀管带队官二人、排长二人、队官一人,相继而起,直趋楚望台。

  旗兵先来迎击,两下巷战,枪炮齐施,旗兵不敌,死亡一百余人。巡警见势不妙,无法阻止,各自弃装逃跑。十多点钟时,民军奔往火药局取子弹,十五协兵士也齐集大操场,各携械弹前来联合。协统王得胜用电话飞报张彪。张彪得信,连连顿足道:“完了完了!”向左右望了几望,都是哑口无言,一无所措。忽然似乎省悟,问着自己道:“你还不快走,等什么呢?”遂脱去衣冠,穿着一件半旧长衫,逃回公馆,检点了些细软,带着家小一溜烟逃出城去了。至于他协下文武僚属,见主帅如此,也都放开脚步,东奔西散,倾刻不知去向。

  再说工兵等拥进火药局,先把守库兵士打死几个,开库一看,存储子弹尚还不少,一齐搬运出来,安置蛇山下阅马厂谘议局旁。一路大喊打制台衙门,到了督辕左右,早看见烟火障天,人声鼎沸,原来先在督署守卫的炮马两队,得信先变,已与巡警、卫队、消防队等径自开战,打得不可开交了。马队见工兵来势汹涌,便与合并,营官有降顺的,有逃走的,纷纷不一,各兵大喊、放火助威,署旁民房顷刻化为灰烬,枪子炸弹如雨点般从头门飞了进来。却说瑞澄先在署中闻变,还想叫卫兵出外抵御,哪里有人睬,他只得自己跑出来张望。兵警互斗,已经分不清楚,只有教练队、卫兵、巡防队数百人,束手不动。

  瑞澄大喊开枪,各兵回答道:“等黎协统到来,方能开枪。”

  瑞澄无法,只得唤教练队进内,许以重赏,请他们将太太同少爷保护出城,暂躲在兵船上:“我随后就到。”

  再说民军从九时起事,纷纷扰扰,闹了半夜,尚未举定哪个做首领。众人商议,都说:“照此万不能持久,现有第二十一混成协协统黎元洪,平日待我们弟兄甚好,与骨肉一般,今日大事粗有眉目,速举黎协统来做都督,再图进行。”言未毕,众皆举手赞成,便一同赶到黎公馆,敲门大喊道:“恩帅何在?

  我们有事而求。“人多手杂,不由分说已将门敲破。元洪不知何事,逃住室密躲避,兵士寻着,举几个代表上前跪求道:”革命以救民为宗旨,事已至此,不能无主帅,公同商议,除恩帅外,无人可做都督,务乞俯允。“元洪道:”既然如此,我有一言,先须遵守。“众人齐声道:”既奉恩帅为主,岂有不遵号令之理,但求吩咐。“元洪道:”第一件不要妄杀一人,所到之处,全要守文明办法。“众人齐声答应,正是:欲为义军求主帅,救民水火是仁师。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制枪械占领兵工厂遵公法照会领事团

  却说黎元洪见众人志同道合,甚喜,扯了一块白布缠在袖子上,出到门外,飞身上马,直奔督署。瑞澄知难躲避,早吓得浑身乱抖,元洪用枪指着他道:“革命军全队人马在此,现已举我为都督,你可赶紧打主意。”瑞澄哭着说道:“我一向待你不错,务乞饶我一命。”元洪道:“革命乃是中国今日不可免的举动,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如果愿殉节的,便给你一手枪,倘愿保全性命,我便派兵护送出城。”瑞澄跪地叩头道:“得蒙救命大恩,感谢不尽。”元洪用鞭梢一指,遂被众兵士连驱带赶的,逐出城外去了。

  这时候的藩台衙门只剩了几十名卫队把守银库,藩台连甲跳墙逃走,二门上早中了一炮,将阶石打得粉碎,其余提学、交涉、提法三司均各安然携眷出城,并未受扰。盐道署只由民军派人保守库银,巡道署只收取军火,私人财产一概不动。当下炮队八标即架起大炮三尊,在蛇山高处对准督署,装开花钢弹,轰毁督署头门。督练公所亦毁屋一间,民房则自王府口乾记衣庄起,到不夜茶楼止,共焚二十余家,悉成平地。满人则见面便杀,无一幸免,大街小巷,尸横遍地。黎元洪见不是事,立刻传令不准在城内开炮,以防损失居民庐舍。不许妄害满人,保存人道主义。此令传出,当晚十一点钟枪炮声方始寂静。

  次日,元洪调查各军布置,见各标营或扼守要冲,或运送弹药,或占取粮台,均各井井有条,一丝不紊,不觉大喜道:“仓猝间能得如此措置裕如,虽老谋深算者不能及,真乃天助我也。”当下接印任事,印文刻着中华民国鄂军政府字样。一面出示安民,将谘议局改为军政府办公之所。宋教仁汤化龙等均来谒见,聚集绅商会议,公举汤公龙为民政长,宋教仁为参谋长。所有军政府以及各处要隘,均满布民军,星旗招殿,十分威武,居然又是一番气象矣。

  民军又想起兵工厂乃是制造军械的总汇,开战之后,须用弹药不少,必须源源接济。公举代表二三十人到汉阳兵工厂,厂中员司尚未得武昌信息,见他们走来,一律新军装束,守门者问其来意,诸人声言奉张统制命,派来参观工厂。守门者不敢拦阻,代表入内寻着工程会计两部主任,说是我们从武昌来,今日须此间一饭,还要借住一夜,明日方能动身。厂员心下狐疑,不知他是真是假,面子上却不好怠慢,忙叫厨房预备菜饭,一面婉言辞谢道:“厂中屋少人多,早经住满,且无现成床铺,住宿一层,我们总竭力设法就是了。”

  厂员退后私相议论,有的说是某国人乔装前来窥探的,有的说是游兵散勇来骗饭吃的,纷纷揣测。不久开出饭来,肴馔极为丰盛,分四桌坐下,每桌都有一壶热酒,厂员末座相陪。

  及至酒醉饭饱,各代表才把来意说明,又申说道:“我等意在扫除专制,改革虐政,是以宗旨极其和平,没有不可商量的。

  但因既已起事,不能不将此厂收管,还有邻近的铁厂及扬子机器公司,都是范围内所应有的。诸君如果赞成,尽可文明对待,厂中员司概不更调,照旧办事,我们只留一人在此,调查工作情形。不过在这用武时期,须发双工,好叫他们日夜工作,制成弹药,供给民军之用,更无别样义务。经费概由本党担任,将来向财政处报销便了。“厂员才晓得来的是革命军代表,不敢违抗,唯唯的答应下来。民军代表出厂后,另觅得左近关帝庙住宿。次日,兵工厂中人员见龟山铁厂同扬子机器公司等,均已高插白旗,随风飘荡,晓得已人民军之手,便也竖起一面白旗,工人臂上个个缠起白布。总办王寿昌自知不能见容,搭附商轮,逃往上海去了。汉阳知府不知何时已先搬徙一空,毫不费力,民军已将汉阳占领。

  这天,军政府接到汉口绅商来电,说是华界有等流氓光棍,乘此秩序未复,意图纵火,抢劫商店,外人啧有烦言,请速维持。军政府立派兵数百过江,会同当地保安会一面救火,一面拿办抢匪。不逞之徒这才稍稍敛迹。军政府乃公推大江报主笔詹大悲为军政分府驻扎汉口,晓谕全镇商店,照常贸易,不必惊慌。分缮布告,遍贴通衢,商民都来聚观,上写道:中华民国军政府鄂军都督黎布告:今奉军政府命,告我国民知之。

  凡我义军到处,尔等勿用猜疑。

  我为救民而起,并非贪功自私。

  拯尔等于水火,振尔等之疮痍。

  尔等前此受虐,甚于苦海沉迷。

  只因异族专制,故此弃尔如遗。

  须知今日满贼,并非我汉家儿。

  纵有冲天义愤,报复竟无所施。

  我今为此不忍,赫然首举义旗。

  第一为民除害,与民戮力驱驰。

  所有汉奸民贼,不许残孽复滋。

  昔食我等之肉,我今寝贼之皮。

  有人急于大义,宜速执鞭来归。

  共图光复事业,汉家中兴立期。

  建立中华民国,同胞无所差池。

  士农工商尔众,定必同逐胡酋。

  军行素有纪律,公明相待不欺。

  愿我亲爱同胞,一律静听毋疑。

  商民看了,都拍手欢呼,依旧各安各业,就连外国领事见了,也晓得此次举事名正言顺,不同庚子义和团专事捣乱,与外人为仇。各各电知本国政府,严守中立不提。

  却说张彪出城之后,一溜烟逃到汉口租界,随身还有卫队数百人,四出探听消息。如果民军败了,他依旧出来,享受荣华富贵。瑞澄却躲在楚豫兵船中,不敢近岸,又吩咐上管带,革命党如来轰打,我们就藏在外国兵船后面,他们自然不敢开炮。管带一一听命,心中不免暗笑。又见他胆小如鼷的样子,乐得敲他一下。说是船上煤斤缺乏,不能开行,须先支四百元买煤。瑞澄当即照付,外加了四百元的赏号。当晚就在船上发了一通电奏,大概说是十八夜革匪创乱,拿获首要数人,正在提讯核办,不料余党勾结工程辎重各营,突于十九夜八点钟响应,工程营则猛扑张彪铁忠王履康分派军警,随时布置,并亲率警察队抵御。无如匪分数路来攻,其党甚众,其势极猛,现在奴才衙署已被轰毁,不得已退登楚豫兵轮,移驻汉口。电调湘豫巡防队来鄂助剿,并请派大员,多带劲旅,赴鄂剿办云云。

  清廷得报甚为诧异,摄政王立刻传齐阁部大臣秘密会议,议了多次,方拟定一道上谕道:“此次兵匪勾通,蓄谋已久,乃瑞澄毫无防范,预为布置,竟至祸机猝发,带罪图功,仍着暂署湖广总督,以观后效。即责成该署督迅将省城克期克复,倘日久无功,定将该署督从重治罪。并着军谘府陆军部迅派陆军两镇陆续开拔,赴鄂剿办。一面由海军部加派兵轮,饬萨镇冰督率水军前进,并饬程允和率长江水师即日赴援。陆军大臣荫昌着督兵迅速前进,所有湖北各军及赴援军队均归节制调遣,并着瑞澄会同妥速筹办,务须及早扑灭,毋令匪势蔓延云云。

  瑞澄奉到谕旨,大呼冤枉,向亲近幕友道:“我自从一到任就防备着革命党,这会你们眼见的,怎么说我毫无防范?革了我的职最好,乐得优游自在一会。”又怪张彪不该先走,害得我如此,令幕友发电从严参劾。此时张彪已被外人驱逐,不许他在租界内停留,只得带了残兵,驻在刘家庙附近,等候援兵。这天接奉上谕,慌忙开读道:瑞澄两次电奏,兵匪构变始末情形各等语。张彪督练鄂军,已历多年,竟至兵匪勾结,省城不守,可见其平日训练无方,而事前既毫无防范,临时复漫无节制,不能固结军心,竟敢仓皇弃营逃走,实属大干纪律,罪无可逭。统制官提督张彪,着即行革职,并着瑞澄责令迅速痛剿逆匪,克复省城。所有被胁兵士,如非甘心从逆,即行设法收拴,倘再畏葸观望,定当加等治罪。现在荫昌所带兵队,已于今日专车陆续进发。到鄂后,即着瑞澄会同筹划,迅赴事机。所请饬部筹拨饷项一节,着度支部迅速筹拨。云云。

  彪大怒曰:“我们老营头,从无闹出这种乱子,都是他们要练新军,练出如许革命党来,还治我的罪!如给我一万老营,不怕革命党不打平。”遂将刘家庙车站守住,检点部下,还有两营,颇不寂寞。

  次日日,有京汉车呜呜而来,张彪前去迎接,正是陆军大臣荫昌之前哨军队赶到,遂相邀在刘家庙驻扎,龙旗插满车站矣。有人见北军由京汉车运来,奔告黎元洪曰:“请拆京汉铁路若干,以阻北军来路。”元洪曰:“这条铁路正是我军北上要路,如何可拆?”遂不许,亦不先遣军队迎截。只见汉口一带除北军外,又有河南湖南派来救兵,这时汉口开战,必不能免,于是各国领事与军政府声明中立条件:——领事团宣言,无论何方面,如将炮火损害租界,当赔偿一亿七千万两;——领事团宣言,如两方面交战,必于点钟前通告领事团,俾租界妇孺可以先期离避;——领事团宣言,如两方面交战,如两方面交战,必距租界十英里以外,无论陆军水师皆然。

  鄂军政府承认,力任保护之责。领事团又递到布告中立公文一件,上写道:为布告严守中立事。现值中国政府民国军互起战争,查国际公法无论何国政府,与其国民开战,该国之内治管辖之事,其驻在该国之外国人无干涉权,并应严守中立,不得藏匿两有之关系职守者,亦不得辅助何方面之状态。据此本领事等自应严守中立,并照租界规则,不准携带军械之武装人在租界发现,及在租界内储匿各式军械及炸药等事。此系本领事遵守公法、敦结交谊上应尽之天职,为此剀切布告,希望中国无论何项官民,辅助本领事等,遵守达其目的,则本领事等幸甚,中国幸甚,谨此布告。

  鄂军政府知外人有承认民军之意,无不欢悦,对于外人之往来武汉者,格外认真切实保护,冀博文明之誉。又用照会答复道:顷见贵领事团布告,严守中立,一遵国际公法办理,具见贵领事等深明法理,笃念友邦,本军政府不胜感戴。军政府此次起义之由,全系民族奋兴,改革立宪假面,建立中华民国,维持世界和平。凡有欲限制本军政府之意思,不能独立自由者,本军政府得恣意放行损坏之手段,亦是我民族应有之天职。贵领事团既经严守中立,本军政府凡有能尽保护之责,本军政府必竭尽义务,以表敬友邦之微忱。

  照会送去,各领事久无消息。民军还不放心,又办了一件正式照会,其文云:为照会事。我军政府自广州之役,团体溃后,乃转而向西,遂得志于四川。在昔各友邦,未遽认我为与国者,以惟有人民主权,而无土地故耳。今既取得四川属之土地,国家之三要,于是乎备矣。军政府复主国之情切,愤满奴之无状,复命本都督起兵武昌,共图时艰,推倒满洲政府,建立民国。同时对于各友邦,益敦睦谊,以期维持世界之和平,增进人类之幸福。

  所有民国军对外之行动,特先知照,免致误会:——所有清国前此与各国缔结之条约,皆继续有效;——赔款外债,照旧担任,仍由各省按期如数摊还;——居留军政府占领地域内之各国人民财产均一律保护;——所有各国之既得权利,亦一律保护;——清政府与各国所立条约,所许之权利,所借之国债,其事件成立于此次知照后者,军政府概不承认;——各国如有接济清政府以可为战事用之物品者,搜获一概没收。

  以上七条,特行通告各友邦,俾知师以义动,并无丝毫排外之性质,参杂于其间也。相应照会贵领事转呈贵国政府查照,须至照会者。

  外人方面既已安置妥贴,然后对内始可节节进行。正是:国际自当尊法律,中原从此洗腥膻。

  毕竟民国如何进行,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探消息齐集日报馆声罪讨传布北伐文

  却说鄂军都督黎元洪见领国中立,办事不致掣肘,当又传檄各省,声明此次起义宗旨,全在革除满廷秕政,俾免灭亡之惨。各省见了,起初都束置高阁,不甚留意,后来见报纸上载着,鄂省外府州县如沔阳、黄州、宜阳等处次第响应,基础渐渐成立,方晓得他有些作为,不比寻常的捣乱派。素来倾向排满的一班志士,都来暗通消息,民间望着黎元洪三个字如同祥麟威凤一般。凡是手握兵权的,都心怀观望起来,每日又看见报纸上竭力鼓吹,说是民军举动如何文明,所到之处,非但秋毫无犯,而且秩序照常,市廛不改,真有古来王者之师,伐罪吊民之意。中国的兵士本来是最怕打仗的,现在听说民军所到,不用交锋,而且可以得光复反正的美名,哪个不欢迎呢?又大半都有人先来运动接洽,许下他成功之后,有许多升官发财的权利,自然人人乐从,个个起动,这是内地的情形。

  至于讲到上海,虽然不过一个通商埠头,其关系的重要却比省会地方还加十倍。一来是各国观瞻所在,二来又是交通的枢纽,五方人士聚集荟萃,脑筋中早灌输文明思想,平日间与外人接近,眼看着法国的民主,美国的自由,心中何等艳羡。

  忽然听说中国接踵而起,居然步两国的后尘,永远脱离专制淫威,心中何等快活。但有些读过欧美历史的,以为法美两国独立都是苦战经年,或延长至十余年,不知牺牲了多少金钱,抛掷了多少颈血,始得大功告成。中国地方如此辽阔,人心如此涣散,但求民军不至失败,已属万幸,断非旦夕间所能集事,从前的太平天国便是明证。想着消息最灵通的只有报馆,一纸电到,号外飞传,然而仍嫌其太缓。遂聚集多人,植立各报馆门外,引领跂足,等候信息,甚至通宵达旦,毫无倦容。望平街一带万头攒动,交通为之阻滞。一见民军得手,便拍掌欢呼,互相庆幸;设遇小挫,则戟手叫骂,馆中玻窗每为击碎。观于人心之向背,胜败之数,不待智者而决矣。

  再说荫昌奉命督师,不敢怠慢,催趱大兵,按站行走。不到一星期,忽然奉到一封廷寄,原来朝廷又起用了袁世凯,特授湖广总督,所有鄂省军队,以及各路援军,统归该督节制调遣。这道谕旨一下,人人看了都觉诧异,因为袁世凯乃是趋奉慈禧太后的人,替太后设计,把光绪皇帝拘禁瀛台,以致光绪抑郁无聊,得病而死。所以摄政王载沣一朝大权在握,先拿了他的政柄,斥回乡里。袁世凯面子上虽然不敢违抗,心中岂有不切齿痛恨之理?正想要借事报复,难得机会,忽然在这国家危急存亡之秋,畀以整军经武的全权,责令他奠安国祚,这不是天夺其魄么!试问古往今来,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能像郭于仪这种宽宏大量的能有几人,何况袁世凯还别怀着野心勃勃待发呢。当下诏旨传到河南项城,袁世凯看罢哈哈大笑道:“足见得朝廷无人,显露着临时抱佛脚的态度,我老袁岂是随你们任意呼来喝去的,此时乐得再施展我欲擒故纵的手段,不怕他不奉我若神明。”当下用电复奏,推说足疾未痊,不能上路,深恐贻误事机,速请收回成命。摄政王看了早已明白,当初命袁世凯退休时,本借着足疾二字,现在他便用这两字来推托,隐隐的针锋相对,其情甚为可恶,但也无可如何,只得传旨催促荫昌,从速规复武汉。荫昌自以为身为陆军大臣,不能不养威蓄望,到了信阳州便将大营扎下,旌旗遍野,粮草充足,派出统带马继增等几员大将直向汉口进发。黎都督得报,也发兵抵御,分配督战队发。

  第一敢死队乃是熊炳焜统领之督战队,位置在刘家庙车站附近;罗洪升统领一营,为林翼枝统领之督战队,位置在姑嫂树附近。

  第二敢死队为谢元恺统带之督战队,此外尚有督战各队,随谢统带同行,各给令箭一枝,见有临阵脱逃或不听命令之兵士,由各该队迅明,就地正法。

  都督令谢元恺率该标先在刘家庙附近开始上船,限一日夜到谌家矶附近登岸,力攻敌兵左背,所用干粮,尽向粮台支取。

  令熊炳焜率该协一标马队、一大排、野炮四尊、工程队两队,先固守刘家庙北面附近,次日破晓时拔队向三道桥北上,力制敌人,保护谢元恺容易上岸。令林翼枝率该协一标拔队前进,守姑嫂树附近。再令姜明经统领指挥汉口所有炮队,在刘家庙姑嫂树一带选占阵地,次口破晓时,开始向三道桥附近射击。

  再令严振朝队官指挥汉口所有马队,由姑嫂权树大道向敌右翼搜索,通报第一第二敢死队。部署既定,遂于日开战,当由都督颁行训令,军士聚而观之,上写道:一、各军士于战斗时务必确见有敌人,方准放枪,以免糜费子弹;二、于战线上,虽要敏捷,必有沉着之性质,方有益于事;三、战斗之胜败,全在精神,各军士务必鼓舞志气,将胡种灭尽;四、军队赖乎军纪,各军士务必服从上官命令,方得完全之效果。

  这天上午九时光景,与清军遇于刘家庙路线上。只见张彪拥着残兵,与援军会合一处,约有一镇人。民军亦出炮队步队,约一镇与之对垒。一将亲自督战,立马阵前,就是军事参谋官胡汉民。清军列阵向前,佐以火车,民军蛇行以进,愈接愈近,不上一刻,只见清军先锋已如狼似虎的猛扑过来,势甚凶猛。

  民军暂避一边,待他再进,然后迎头猛击。果然清军长驱直进,看那援军的旗号,晓得是河南兵,战术很是平常。民军遂突开一炮,炮弹正中火车头,轰然一声,车身飞裂,清军犹冒死前进。民军再开连珠炮,清军愈进,民军接连再开。每开一声,清军应弹而倒的,总有数十人。只听炮声隆隆,约有四点钟之久,清军弹药已尽,只用枪头乱刺,民军仍开炮不绝。毕竟炮火猛烈,清军血尸山积,余兵逃入火车,开机飞驰而去。战场寂寞,旁边有铁路工人一群,大呼撤路撤路,不上一刻,撒了十余丈,众欢舞曰:“看清军如何来得。”

  少顷,清军果飞驰转来,不道铁轨已毁,只是开足机关,向前过来,震天一声,顿时车皆翻倒,兵士压于车中。民军乘势开炮,打得清军动也不敢动,正如釜中之鱼,听人烹杀而已。

  民军又闪出一支奇兵,从旁路抄出,这时清军稍有几人接战,原来寡不敌众,又被民军四面逼拢,虽欲奋斗,已入重围,遂大败而逃。时已钟鸣两下也。四点钟两军续战,清军驻于平地,民军屯于山上,彼此轰击。清军江心之炮舰,有楚同、楚有、楚泰、楚谦、建安、建威,同时助战,民军一炮打到兵船上,船身受伤,复又陆路相攻。有两点钟之久,两军停战,清军退出三十余里。是日战两次,共计清军死三千余人,民军亦死三四百人,号声响处,民军收队而归。

  日黎明,两军复战。清军依着停车场,民军出步队一营、炮队一营、马队一营、敢死队一千人、临时复得精兵五千人,相战约一点钟,清军稍退。民军奔近清军营垒,举枪攻打,听得营中一无动静,疑有埋仗,齐声呐喊,直冲而进,仍不见一人出来抵敌。乃向各处搜查,实系逃遁一空,只剩火药六箱,快枪千余支,子弹数十箱,白米二十余包,银洋十四箱,新式皮鞋皮带军装号衣及一切军用器物,不计其数,民军正得其用,纷纷扛抬回营,欢喜无量。

  次日日,下令至头道桥。下午三点半钟,乘火车前进,到了头道桥,即下车备战。及至四点钟,才看见造纸厂前有清军一簇,仔细探听,知是斥堠兵,彼此相离有一里多路。民军右翼斥堠李某率兵前进,猛力抵御,开枪一排,早把清军打退。

  正想奋勇向前,随得斥堠长孙某报告,清军现有两队占领二道桥。民军大队得报,行至铁路沟堤边,乃紧要所在,遂令前队躲在沟堤下,炮兵渐渐射击,清军退至三道桥。五点钟时,民军支队长谢某,添派步兵两队追往,与前队合拢一处,对准敌阵,开枪数排,清军用机关炮轰来,民军略有死伤,仍猛力进攻,不稍退却。清军散开,望去渐散渐远,知是逃窜,遂过三道桥,见战地遗下机关炮一尊,快枪无算,俱成为民军之战利品。到了六点钟,清军已四散无踪,民军乃上火车,带了所得枪炮,运回刘家庙驻扎。

  日,民军斥堠来报,清军列阵山上,欲用大炮击下,将民军歼灭。民军随命敢死队奋勇前往,只见山上清军果排列得不少,队长道:“居高临下,现在已被敌军占守优势,非用计破之不可。”因选人潜至山前,伏在铁路堤下。清军在山上只能望远,逼近脚下反看不见,只是开起大炮乱轰,弹子全落在堤外河水里。敢死队在堤下,将将头向上开去,却是一打一个着。战了约一小时,清军虚糜子弹无算,并未打着一人,检点阵前,自己人却伤亡得不少,连忙拔旗逃遁。民军在后追赶不舍,以少胜多,更觉精神百倍。

  正走着,只见乡民数人前来报告道:“清军知民军在后追赶,已埋伏在桥下,等民军过桥时,好出来邀击。”民军停步,不向前追,改用节节进攻法,将面前敌兵扫除既尽,然后一步一步的攻打过去。清军见民军不来上当,不能久支,遂退出三道桥。民军探桥下确无埋伏,这才过桥,将桥边四面把守,然后让大队直向滠口进发。适遇清廷援军大至,号称一镇多人,民军不过两标,彼此激战数小时,炮火猛攻,各不相下,为开战以来所未有,两军死亡无算。清军无心恋战,民军乃立招降旗于阵前,清军看见,纷纷弃械逃来,立在招降旗下,希图保全性命,阵前几不能容。当下点名人册,约有三千余人,两军方才收队罢战,诸将回到武昌报捷。元洪听说四日之间连战五次,均系民军得利,十分欣慰。

  正休战间,接到宜昌来电,该处义勇队于日三更时起义,焚烧东门茅棚为号,同时军警联合接应,倾向民军,现已将荆宜施道吴芨孙驱逐出境,其余府县各官亦皆弃职而逃,各衙门仓库均派兵驻守,统计只杀满员二人,余均安然无恙,听候训示。元洪见报大喜道:“宜昌是川鄂门户,首先举义,可以免吾西顾之忧矣。”一面复电嘉奖,一面将捷电传示各营,无不欢声雷动。因连日大战,自九月初一日起,两军停攻,休养兵士,刘家庙车站,仍紧紧守住。此间虽然休息,湖南、陕西两省却都在这两天光复。陕西护抚钱能训用手枪自击,伤而未死,被家人救出。湖南巡抚余诚格带了家眷僚属逃走,九江也闻风响应,举马毓宝为都督。俱纷纷电达武汉,互相联络,以作声振,登时军心稳固。黎元洪便亲自提笔作了一篇檄文,布告天下道:粤惟我祖轩辕,肇开疆土,奄有中夏,经历代圣哲贤豪之缔造,成兹文明古国。凡吾族今日所依止之河山,所被服之礼教,所享受之文物,何一非我先人心血颈血之所遗留?故睹城邑室宫,则思古人开土殖民之惠;睹干戈戎马,则思古人保种敌忾之勤;睹典章法制,则思古人贻谋教诫之殷。骏誉华声,世世相承,如一家然。父传之子,祖衍之孙,断不容他族干其职姓。何物满人,敢乱天纪,挽弓介马,竟履神皋。始则寇边抄掳,盗我财物,继则羡我膏腴,耽我文绣,利我国土,遂窥神器。惟野蛮之不能统文明,戎狄之不能统华夏,少数之不能统多数,故入关之初,极肆凶威,以为恐吓之计。我十八行省之父老兄弟诸姑姊妹,莫不遭逢淫杀,靡有焜遗。若扬州,若江阴,若嘉定,屠戮之惨,纪载可稽。又复变法易服,使神明衣冠,沦于禽兽,而历代相传之文教礼俗,扫地尽矣。乃其焚毁书籍,改窜典册,兴文字狱,罗致无辜,秽词妖言,尊曰圣谕,戴仇养贼,谬曰正经,务使人人数典而妄其祖,是其害乃中于人心风俗,不但诛杀已也。呜呼同胞!谁无心知,即不能忆父老之遗闻,且请观于各省驻防之谁属,重要职权之谁掌,其用意可揣知矣。二百六十年,奸淫苛忍之术,言之已不胜言。

  至今日则发之愈迟,而出之愈刻也。今日者海陆交通,外侮日急,亦有家室,谁不图存。彼以利害相反,不惜倒行逆施,故开知识,则为破其法律,尚武技,则为扰其治安,于是百术欺愚,一意压制。假立宪之美名,行中央集权之势;借举行新政之虚说,以为搜括聚敛之端。而乃日修园陵,治宫寝,赉嬖佞,赏民贼,何一非吾民之膏血。饥民遍野,呼吁弗灵,哀鸿嗷嗷,是谁夺其生产而置之死地?且矜其宁送友邦,弗与会族之谬见,今日献一地,明日割一城,今日卖矿,明日卖路,吾民或争持,则曰干预政权,曰格杀勿论。甚且举吾民自办之路,自筹之款,一网而归之官。呜呼!谁无生命,谁无财产,而曰托诸危疑之地,其谁堪之?夫政府本以保民,而反得其害,则奚用此政府为!况乃淫德城类,有玷声华者耶!本政府用是首举义旗,万众一心,天人共愤,白魔所指,瓦裂山崩,故一二日间湘噪声赣粤同时并举,皖宁豫陕亦一律响应,而西则巴蜀,已先克复,东南半壁,指顾告成。是所深望于十八行省父老兄弟,戮力共进,相与同仇,还我邦基,雪我国耻,永远建立共和政体,与世界列强,并峙于太平洋之上,而共享万国和平之福。此又非但宏我汉京而已,将推此赤心,振扶同病,凡文明之族,降在水火,皆为我同胞之所必怜而救之者。呜呼!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想我神明各族,不乏英杰挺生之士,曷勿执竿起义,共建洪勋,期于直抵黄龙,叙勋痛饮,则我汉族,万万世之光荣矣。我十八行省父老兄弟其共勉之。

  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八月日布后面盖着中华民国军政府鄂军都督的印信,向武汉各处分投张贴,远路各省,也都用电报传达。正是:四方同树共和帜,一檄能当百万师。

  不知两军开战后胜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聚同志黎黄相逢任私党焦陈被害

  却说黎都督宣布檄文之后,一面又向清军下了战书,订于九月初三日继续开战。这天从早晨八点钟起,两军开始攻击,硝烟弹雨,彼此互有损伤。清军倚仗着弹药充足,越攻越猛,民军阵亡队官一人,什长一人,兵士约八九人。清军得利,乘势掩杀过来,竟被夺去机关炮一尊,民军这边一标三营看见,奋勇追赶,拼命上前夺回。两军损伤不少,暂为休息。到了九点钟,清军用暗渡陈仓法,雇用民船二艘,满载兵士,由西河偷渡,打算抄出民军之后,两面夹攻。才过二道桥,早被民军在堤上望见。清军赶紧停橹,欲想躲避,堤上已是一炮轰下,正中二船,连人沉下。岸上清军了见,愤不能平,连开几炮,向堤上轰击。民军猝不及防,死伤无算,其余均逃向壕中躲避。

  清军得胜,停炮欲回,壕内伏兵争起还炮轰击,清军死伤亦不少。总算起来,没有什么大胜负,各自收队。初四日在七里河开战,仍是相持不下。初五日清军又加添援兵,进攻江岸停车场附近,前哨直抵一道桥,被民军千余尽力挡住,未能取胜,彼此各守疆界不题。

  且说黎都督这天忽然接到黄兴自广东来信探问军情,并言将军凤山已被民党炸毙,不日可以到鄂,面谈一切。军中听说,个个眉飞色舞,准备欢迎。又有胡汉民、孙君武、胡侠魂几个老同志相聚一室,胡瑛也新从武昌府监狱出来,共道狱中苦况,诸人相见,未免有今昔之感。果然不到几天,黄兴已经到了武昌,元洪接见,畅谈竟日,彼此相逢恨晚。黄兴详细查问军务,慨然以前敌自任。

  原来初五之后,数日工夫,两军又战过数十仗。初六日午前六点钟,滠口驻屯清兵,向前进发,到三道桥,与民军守兵相遇,小战片刻,民军败退,清军追至一道桥,民军转身拒战。

  只见清军先将车站轰去,民军炮队欲还击,无奈清军炮术极精,弹无虚发,民军虽则开炮抵敌,终不及清军炮火之猛。战不多时,民军死伤无数,急忙退转,清军且战且追,炮弹飞来,如扫落叶。不及一刻,只见江岸及戴家山一带、五陵地方,龙旗竖满,大炮排列,都是清军人马。清军对准车站,枪炮齐开,正战得难解难分的时候,忽听得江面上訇然一声,又有炮弹射来,疑是飞将军从天而下,原来是萨镇冰电调楚有、海容、海型三兵舰,从阳逻赶到,与岸上清军内外夹攻,将车站打成一片瓦砾场。

  江边民军此时被困垓心,见楚有、海容、海型三舰驶过,想要开炮,奈力量不足,弹子都向江中坠落,各兵舰来去自由,毫无损坏,只得腹背受敌。再加清军所用的机关炮,民军无有,因此受损不浅,顷刻已无战斗能力,急忙遁往日本租界之后,以避炮火。一面到武昌请救兵,明知缓不济急,清军已逼近面前,只得拼命再战,又死去大半,所余残兵无几,偃旗弃械,沿铁路败走,一直退到大智门。回头望时,清军还是排山倒海似的,追赶过来,遂把城门紧闭,清军便占据江岸东站,又夺获快枪大炮弹药无数。这一恶战,清军才丧百余人,可谓大获全胜。当日午后一点钟,民军由武昌调到救兵六百人,携带机关炮、野炮数门,欲向江岸东站进攻。清军得信,早已预备迎击,由江岸车站,用野炮轰轰向大智门开发。民军下紧急命令,冒弹猛进,分两路前进,一军出跑马场,一军沿铁路线,出日本租界后。哪知清军正在铁路线上排列机关炮,专等民军来攻,立时轰击。民军走近路线,已见炮弹好像风驰雨骤,劈面打来,万难进攻,只得分伏跑马场左右,等待清军追近齐起开枪。清军也分两路还击,势极猛烈,死伤相当。

  少顷,清军奋勇直进,步队与炮队相辅而行,炮队得步队之防护,颇为得手,可以专事开炮。民军不支,节节退走。清军追战两小时,待民军力尽,乘胜向大智门冲击,左驰右突,锐不可挡。民军不肯再退,两下逼近奋斗,短兵相接,各自为战,杀伤无算。民军败残之余,自知势不能敌,遂败退大智门,清军一拥而进,四面兜围。及到大智门,已不见民军迹影,便将大智门守住。时已夕阳西下,兵士血战终日,都有饥疲之意,各各埋锅造饭,民军亦四散露宿。但见战场尸体堆积,血染黄沙,两军死亡之数,总在千余人以上。

  老远的望过去,但见清军旗帜飘扬,才晓得这天临阵的乃是第四镇与第三混成协的军队,共有六千余人,沿路有机关炮数十尊,战术甚精,与初次的河南兵大不相同了。民军临阵的只有二千六百余人,携有野炮十二门,机关炮两架。当日败信报到武昌,元洪急电湖南都督,调兵速来助战,一面仍令各军在汉口备战。

  次日天才破晓,又听得大智门外炮声络绎不绝,知是清军进攻,方在准备出战,已有探马来报,清军早进了大智门。民军只有据住歆生街附近为根据地,所有各要路口均排列着大炮,对准来路开放,拦敌军进路。清军避开火线,先用野炮攻击歆生街,霎时间如天崩地裂,将歆生街至后华楼一带民房店铺焚毁无遗。幸民军竭力死守,清军始不敢越过一步。两下战至正午,仍是相持不下。午后民军一步队欲攻清军于大智门,奈清军兵力甚厚,多发开花弹机关炮,民军又被攻退,仍死守歆生街为根据地。直至五点钟,民军有敢死队一队,从别路再攻大智门,两军交锋许久,到底为着寡不敌众,民军仍大败而回,计阵亡一千数百人,被夺去大炮三十六尊,枪支弹药无数,这且慢表。

  却说湖南接到鄂省告急电报,都督焦达峰道:“湘省有兵四镇,当分兵往援。”立刻下令,选精兵三千即日开拔,限一日到武昌。原来湘省兵力本来不过混成一协,自从光复后,焦达峰以会匪头目资格,冒称革命党孙总理派为,遂被举为都督。

  呼朋引类,顿成四镇,又举陈作新为副都督,彼此引用私党,欲推翻新军,利用防营,彼此遂成水火。

  九月初三这天,两军因口角起衅,登时暴动,几至开战。

  两都督大惧,陈作新首先向参议院交卸副都督之职,焦都督亦请交卸正督之职,潜谋逃走。初四日大开选举,绅商各界均托故不到,只有焦党仍举达峰为都督,将副都督名义取销,达峰遂不辞职。自此以后,终日将都督印一颗带在身旁,人皆笑他,他也不管。

  初十这天,新军到署报告道:“城外和丰公司因钞票过多,银根日紧,一时兑现不及,谣言甚盛,拥挤至数万人,恐有意外之虞,请都督交自出城弹压。”达峰道:“此等些须小事,何劳我去!”作新在旁道:“某愿代都督一行。”达峰道:“甚好,你就督队去走一趟,我也放心。”作新闻言,兴高采烈,行至辕门,扳鞍上马,身上穿了一件黄缎盘金短袄,底下束了两片红色战裙,卫队十六人前呼后拥,到得公司门前,果见兑标的人山人海,叫骂喧哗,便在马上大喊道:“你们休得扰乱,快快解散,否则我便要拿办了。”众人回顾,见是作新,更加火上添油,有向他谩骂的,有抛掷瓦砾的。作新大怒,命卫队拿住两个,当场杀死,众人才钳住了嘴。作新拨回马来,刚走到城门口,忽见大队新军拦住去路。作新见来势不善,喝问何事,为首的道:“来取你的脑袋!”

  一语未了,已将作新砍于马上,割取首级,回至都督府,向达峰道:“陈作新办事不公正,各军士已代都督正法,请都督出去安慰一番。”达峰还想支吾,早被众人拥出辕门斩首。

  军士晓得焦党手下人还不少,随放排枪示威,使他们不敢暴动。

  全城商民听得枪声,知有乱事,纷纷携老扶幼,向城外逃命,当日出城的不下万人,异常哗噪。新军又在达峰尸身上搜出都督印信一颗,晓得省城不可一日无主,都说湖南大都督,非举谭延闿不可。当下一倡百和,欢呼雷动,派出目兵八名,向路旁夺了一乘破轿,一人捧印,跑到谭府,齐声向延闿道:“请大都督进署办公!”一人已将印献上。延闿还要谦让,早被军士七手八脚,不由分说,拥进轿内,抬起便跑。家中老小见此情形,不知为着何事,都以为是凶多吉少,放声大哭,后来打听得延闿已经正式就都督任,始得放心。延闿首先出示安民,一面消弛乱党,方才安静下来。

  内中有援噪声的一支军队,本是焦达峰派出来的,起初闻得焦陈被杀,故乡扰乱,很不自安,后来看见黎都督赏罚严明,办事公正,个个感激涕零,情愿效力。元洪也见湘军锐气方新,正是民军劲旅。又想起连日致败之由,新招之兵与老兵相间,新兵不知枪法,每伤同队之人,遂令调回训练。湘军既到,全军精神大振。九月初八日午前六点钟,拨湘军三千人,命老将李克果统带;又拨武昌精兵二千人,命健将金长统带,向大智门一带进攻。湘军军容甚壮,冲打头阵,武昌兵追随在后。

  只见清军棚账棋布星罗,一望无际,约有一万五千余人。

  中军帐内有一面冯字帅旗,迎风飘飐.原来清廷自从闻得各省独立,到处都是民军万岁的声浪,摄政王急得一筹莫展,除却揩眼抹泪,没有第二件本领。内阁总理庆亲王奕匡与协理徐世昌见这样子,只有仍保袁世凯,说得他有旋乾转坤的手段,安邦定国的能为。摄政王别无他法,又降旨加袁世凯钦差大臣头衔,所有赴援海陆各军统归调遣。又派了冯国璋总统第一军,段琪瑞总统第二军,同赴前敌,归袁世凯节制。袁世凯仍推病不起,清廷越发惶急,便由内阁总协理,公同写了一封信,竭力劝驾,派专员阮忠枢专程赉送。一面又命荫昌驰往项城,当面见袁,动以公义私情,殷勤劝驾,才得袁世凯慨然应允,择日起行。荫昌大喜,称谢而出,当即电达清廷。阁中得信,如获至宝,以为有了泰山之靠,可以指日荡平,复电令荫昌俟袁到军前,即行交替北返。

  再说冯、段两人所统的军队都是袁世凯在小站训练的旧部,冯国璋段琪瑞也是他麾下的将弁,几经保荐,方至今职。

  现在听说袁公出来督师,个个摩拳擦掌,振刷精神,都想立些功劳,在主帅前急个体面。因此冯国璋所统的军队奋勇当先,直入刘家庙战地,民军见了,都说道:“满大臣中知兵的只有凤山和荫昌两人,凤山已被炸死,荫昌又调回去,今换了袁、冯等人来,明明是用汉人杀汉人的诡计。”登时众人愤气百倍,乃向大智门进攻,势极猛烈。清军见这首先冲锋的,都用黑布包头缠脚,晓得是湘军打扮,很为诧异,因此格外留意,不敢轻敌。正在相持的时候,清军后面又添了生力军赶到,各各精神抖擞,奋力上前。民军知难力取,放了一排枪,即诈败退下,伏在民房中及要路口,待清兵走过,从窗洞及墙后开枪,弹多命中,清军死伤不少,仍退守原地。见大智门刘家庙一带连同铁路全线车站,尽被民军夺回,当下令急速前进,冯国璋亦亲到刘家庙附近驻扎。民国枪炮子弹粮食均不甚充足,只有仍伏在民房中开枪,或从屋面射击。清军开野炮将民房轰毁,顷刻化为平地,民军无处躲避。正在危急,清军步队随后赶到,民军只得败走,因此跑马场附近一带至市街前面,尽被清军占据,民军退至市街中紧守旧地,一步不敢放松。

  清军既连战得利,便想进攻汉阳。只见华界方面已有民军驻守,次日清军用火攻之法,先放火将华界民房烧毁。汉阳民军见火势燎原,一面尽力救灭,一面出兵抵御。到底因为兵力单弱,拦挡不住,清军攻入华界的已有四五千人,民军且战且走,只剩三千余人。初十日火势仍不熄,只见铁路两旁及玉带门车站附近,都是清军布满,机关枪排列得密密层层,对准华界,严阵以待。这天冯国璋正因连战得胜,杀得高兴,想要进攻武昌,忽然接到袁钦差的电报,限即日停战,禁止他非法胡行。国璋不知是何缘故,大为扫兴,但因军令难违,只得收队等候。正是:十万貔貅方奏凯,一封羽檄忽停兵。

  要知袁世凯因何下令停战,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袁项城发电停战争蔡都督提议组政府

  却说冯军既打了胜仗,马上红旗报捷,清廷传旨嘉奖,冯国璋立刻加封侯爵,其余出力将弁以次升赏。这个风声传播天下,一般内外官僚都欣然色喜,都说是到底袁宫保先声夺人,从此一日三捷,民军不难匿迹销声。就连黎都督一方面,也防他再来逼迫,严戒部下,小心谨慎。至于各省将独立未独立的,也都徘徊观望起来。岂知等了多时,冯段各军忽都深沟高垒,按兵不动,毫无进取的消息。众人都怀疑不解,仔细一打听,才晓得是奉了袁世凯的将令,不许他们前进一步。

  未及数日,袁世凯的行旌到了汉口,见着冯国璋,又当面告诫一番,说是汉口迫近租界,举动须要格外小心,恐怕碍及外人生命财产。前次之战,各国驻汉口领事已经啧有烦言,况且这回武汉举事,与寻常土匪不同,也不算什么造反,听说他军律很是严明,题目也很正大,决非从前洪杨可比,你若单顾满人出力,纵然得胜,只怕将来还没有立足之地呢。国璋唯唯应命。正说着,只见外面递进廷寄,内称奉上谕庆亲王弈匡等请辞准职,着照所请,庆亲王弈匡开去内阁总理大臣,大学士那桐、徐世昌开去协理大臣,袁世凯着授内阁总理大臣,该大臣现已前赴湖北督师,着将应办各事略为布置,即行来京组织内阁等语。袁钦差瞧毕,递示国璋道:“没事的时候亲贵擅权,把别人不放在眼里,目下时势日迫,却把千斤万两的担子,一层一层的压到我们身上,难道他们应该安乐,我等应该吃苦么?”言毕,咨嗟不已。国璋也长叹了好几声,见袁世凯无言,方才别去。

  袁钦差踌躇一会,即命随员拟折奏辞内阁总理,并请开国会,改宪法,下诏罪民,开放党禁数事。拜疏数日,见报纸上登着各处独立的又有数处,清廷果然下了罪己诏书,命实行立宪,宽赦党人,并拟定宪法信条十九则,宣誓太庙,布告天下。

  又催促袁世凯入京组阁,毋再固辞,所有湖广总督一缺,另着魏光焘补授,未到任以前,暂着王士珍署理。袁世凯得旨,当即起程北上。

  且说当武汉战事紧急的时候,清廷恐军火不能敷用,兵工厂赶办不及,只得向欧洲某国购得枪炮子弹数十万,预备接济前敌。某国制齐后,装西伯利亚火车,直达东三省运进关内。

  陆军部得信,电令二十镇统制张绍曾沿途派兵保护。绍曾驻扎滦州,正在等候军火到来,忽有陆军部司员张世膺前来求见,绍曾延接,问其来意,世膺道:“现有数千万同胞生命悬于贵统制之手,吾此来特为同胞请命。”绍曾忙问何故,世膺道:“吾虽身为清室之官,种族界限却还明白,闻陆军部将有数十万军火运到,专备杀我汉族之用,贵统制同是汉人,当不忍坐视不救。惟有请贵统制将此项军火全数截留,不令运入战地,则我等之义务尽矣。某今远来,专程奉商,但吾言既出,决无两全之理,还请速决勿迟。”绍曾曰:“吾亦久怀此意,此事愿一力担任,可请放心。”世膺乃告辞而去。

  绍曾这日正在营中办事,忽报第六镇统制吴禄贞来见,绍曾即叫快请。吴禄贞号绶卿,湖北云梦县人,留学日本陆军学校有年,虽仕清廷,富于革命思想。此时来见,开口便向绍曾道:“武汉起义,东南半壁虽多响应,诚为可喜,然北京一日不下,民军有仰攻之势,成败正未可知。阁下如有意立不朽之业,可率奉天混成协蓝天蔚及我部下,分三路直捣北京。我部下有四员健将,均属同志,一名周符麟,一名吴鸿昌,一名汪人杰,一名马茂珍,现充协统标统,可召来共商大事也。”绍曾连连点头,先用电报去召蓝天蔚,不数日已到滦州,告知此意,天蔚极力赞成。绍曾道:“政治革命必先有所要求。等他不从,然后出兵,方为名正言顺。”禄贞道:“这却容易,只要阁下先上个最激烈的条陈,使他万难允从,我们便有词了。”

  当下提笔开出十二条,措词极严,如年内召集国会,准军人参预国政之类。当下缮好,就用张绍曾领衔,其余都是有兵权之人,派队官率领骑兵百名,赉送进京,见军谘府涛贝勒,交资政院议决。岂知正是清廷颁布十九条信条之时,非但所要求的一一照允,比他所开的还多了七条。禄贞大为懊悔道:“莫非我们的计策已被清廷窥破么?”正在疑虑间,又听山西起事,禄贞道:“山西事成,北京已在掌握,我须先行回京,观看动静,再定行止。”到京后打听得山西已举定阎锡山为都督,巡抚陆钟琦全家殉难。

  清廷闻报大惊,商议攻剿之法,军谘使良弼道:“吴禄贞心不可测,与其留在京师,贻腹心之患,不如调出去为是。”

  遂降谕命第六镇吴禄贞率军往讨,禄贞道:“这明明是以毒攻毒之计,试吾心耳。”遂带着周符麟等四人一同西去,行至半路,又奉到寄谕,山西巡抚着吴禄贞补授。禄贞大为诧异道:“这一定是良弼的诡计,想借此夺我的兵权,真不愧凤山第二。

  良弼一日在朝,吾人北方事业终多掣肘。“只得率众且去到任,心中想道:”河南居南北之中,河南不到手,南北如何联络?“

  火车到了石家庄,禄贞向左右道:“此乃四省交通孔道,可以暂行驻扎,再议进行。”一日向部众道:“此次民军举事,处处文明,我虽奉命平乱,又何忍自杀同胞?况山西民军之健将仇亮,乃日本陆军士官毕业生,前陆军部军制司科员,乃是余之好友,快速给我召来,我自有法劝降。”乃遣一将到娘子关,与亮相见,告以如此如此,亮惧,不敢应召,对来将道:“今日我只知有民国,不知有清国也,为我多谢吴统制。”使者依言回报,禄贞道:“彼必疑我,岂能知我心耶?”遂单身坐正太火车赴娘子关,亲见仇亮,两人把臂而谈,直到半夜。

  禄贞是夜宿民军营中,次日,亮果率部下五百人归石家庄车站,向众宣言道:“吴统制亲来劝我,部下五百人,听吴统制节制。”禄贞回到石家庄,又有大队民军,随后赶来,与仇亮兵合,军中都窃窃私议道:“吴统制想联络我们,占河南山西之地。”禄贞趁仇亮来降,人马渐众,乃发密电到滦州,求张绍曾率第二十镇之兵来与第六镇相合,自此专等绍曾回电。一面部署人马,且待后话不题。

  却说初十以后,因汉口两军停战,清廷连日不接捷报,正深焦虑,忽有瑞澄电奏递到,摄政王览毕大怒道:“瑞澄弃城逃走,朝廷宽其大罪,望他带罪图功,乃竟逃至上海么?看他电奏措词,说是兵轮煤尽而至九江,九江兵变而至上海,随口乱道,想骗何人?”当下降谕两江总督张人骏,迅即派员,将瑞澄拿解来京,交法部严讯治罪。其带出之湖广总督印信,令张人骏收取,赉送袁世凯军营。张人骏想道,我自顾不暇,哪有闲空来拿瑞澄,遂搁起不问。

  且说瑞澄逃走后,九江民军握长江形势,船只往来必须盘查。其时南昌得信,绅商学各界联合发起保安会,往见巡抚冯汝(马登),要求独立,愿举为都督。汝(马登)不允,新军遽于初十日哗变,放火烧抚署。汝(马登)改装从署后逃走,向民房躲避,其余阖城官员逃散一空。十二日在省教育会开会集议,公举吴介璋为大都督,刘起凤任民政部长。介璋到任后,通饬各府州县声明革命之理由,不数日均复电赞成,江西全省便算完全归入民国了。此外广东则由商民首先承认共和,要求张鸣岐宣布独立,张正在迟疑,忽接云南来电,译出看时,电云:广州张坚帅鉴:自武昌倡义,各省陆续反正,锷等于九月九日光复滇垣,传檄旬日,全省胥平。迭接湘鄂电,清军屡败,荫袁北走,满廷惶急,叠电求和。各省义军志在恢复全权,拒而未允,人心思汉,大局可知。广州士气郁愤,万难久遏,清援既绝,岂能独支。以公雄才重望,如能拔赵易汉,应天顺人,东南半壁,指顾可定。新国大计,舍公莫属。若意涉迁就,任人掣肘,非特结怨同胞,莫补清室,甚且祸起萧墙,楚歌四逼,进退失据,收拾尤难。锷夙受知遇,莫报为歉,为公熟虑,深以为危。用敢披沥肝胆,冒昧直陈,君国轻重,惟公择之。仲帅因迟疑莫决,失机于前,现惟延住议局,相持以礼,群情不附,推戴莫由。龙子澄因在粤抵抗义军,家族濒危,另电忠告,并以奉闻。如何?敬候电示。蔡锷叩印鸣岐看罢道:“蔡锷现充三十七协协统,是我提拔起来的,现在也在云南起事么?”便将电报搁了起来,置之不复。原来云南自从接到武昌起义电信,蔡锷便与七十三标标统韩建铎、七十四标标统罗佩金首先创义,占领各处军械财政机关局所。

  全城官员自总督李经义起,逃走一空,藩司世某乃是满人,被民军寻获,全家枪毙,遂公举蔡锷为都督。蔡锷任事后,通电各省道:各省军政府鉴:痛哉二百六十年!我汉族九死一生,仅留残喘。诸公义旗特起,天地光华,锷等以爝火微萤,亦得附骥尾于戎魔。未及一旬,全滇底定者,固黄帝在天之灵,与将士用命之效,锷等从事其间,亦与有荣。嗣后缔造建设,发挥国光,诸公必有伟画壮猷,同心孟晋。锷虽不敏,固将部署约束,敬候指挥。窃查日前各国情状,对于各省义军,虽已腐烂交战团体,暂守中立,并未认为完全政府,列为国际团体。自今以后,非有集中统一之机关,即无对外活动之资格。现在长江以南,渐次光复,黄河流域,当必陆续反正,统一机关之急宜组织,谅为数万万同胞所共认。武昌居全国中心,交通总汇,联合枢纽,似以此地为宜。至国体政体如何规划,自宜由各省军团选派代表,集合武昌,共同筹议。以至短之时期,立不拔之基础,务使新造之国家,能直接于国际团体中确占一席,庶不致迁延日月,外迟列强承认之机,内胎生灵涂炭之苦,斯为全局之幸。如承赞同,请互发通电,预定日期,以便各派代表,一致进行,无任盼祷。滇军都督蔡锷效。

  这电报递到武昌,元洪看罢说道:“我亦久有此意,但目下时机尚未到耳。江南为财赋之区,且有上海在内,为中外人士观瞻所系,总要等江南底定,方能召集军团,选派代表,会合武昌,共同筹议,才是正办。”遂将此意电复滇省。

  黎元洪这天正在盼望江南的好音,忽闻报说湖南志士李燮和来见,元洪连忙叫请,便与黄兴一同出见。燮和自言安化县人,自从广州失败逃出之后,奔走长江革命事业,不遗余力。

  元洪问道:“阁下既由长江来,可知近来自武昌起义,各省纷纷响应,长江下游,何以独无举动?”燮和道:“此中实因南京几个老朽官僚作梗,被他横亘于中,致上下游声援隔绝,下手较难。现已托陶成章、尹锐志等几个同志,在江浙运动联络,日来当可成熟矣。此来请都督发给敢死队若干,当有以报命也。”元洪又问着手的办法,燮和道:“上海为五方交通咽喉,消息灵通,又有制造局在内,自然应从上海下手。好在彼处已有民军总机关,军警两界及制造局护兵多属湘人,早有接洽,果得敢死队一到,不患大功不成也。”元洪不敢遽允,目视黄兴,黄兴道:“李君与鄙人同学,怀抱革命主义已十余年。丙申岁,集合三湘志士,拟在省城起事,湘抚闻风,先时严捕,燮和乃逃往南洋,为孙总理、宋教仁、汪兆铭等所引重,结为死友,由此声名大振,清廷悬赏格三万金,捕拿不得。近今广州之役,彼亦在内,此我敢为之保证者也。”元洪闻之大喜,极道倾慕,即拨出敢死队五百人,交燮和带去。正是:眼前难得逢同调,耳内惟期报捷音。

  要知上海光复情形,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潘艺员助攻制造局黄司令失守汉阳城

  却说上海方面的人民每日看见报纸上东也光复,西也独立,心中早跃跃欲试,都有徯我后的意思,就是那官场一方也晓得必不可免。上海道刘燕翼早将衣箱细软及一切值钱的物件,从后门拆开围墙穿遁出去,眷口人等躲避一空。刘道台自己却住在静安寺路洋务局里,总算没有擅离职守。独有上海县知县田宝荣因为不晓得外面的大势,还指望清军得胜,武昌可以一举荡平,上海又接近租界,革命党是万不会来的,所以他的眷属物件却丝毫未动。

  原来李燮和带了敢死队回到上海,先见总机部各同志,说是民军光复的地面虽然不少,但都在内地,无海口以便交通,以致诸多隔阂,且不足以动外人的观听,所以上海光复万不可缓。众人听了都以为然。此时江浙两省有些名望的巨绅,如张季直、汤蛰仙等都聚集在沪上,探听消息,待上海一动手便各各回去起事。当下公同议定上海九月十三日起事。分派同志向各界接洽知照,并向巡警商团等再三申说道,此间非但华洋杂处,极宜慎重,而且各国领事早有照会,双方不得在离租界十英里内开仗,故一切举动须格外文明,方不致使人借口。现定于十三日午后,机关团体悬挂白旗,个人袖围白布,以为记号,众皆应允。

  到了这天,四民各安生业,如无其事。午后四点钟时,忽见闸北浓烟起处,巡警首先放火。有几个身穿白色军服,袖围红线的,直冲入内,见者都晓得是敢死队到了,巡士等以礼相待,不加阻拦,民军遂将巡警局占领。少顷但闻枪声几响,城内店铺争先关闭,居民都认作开战,纷纷向租界逃避,扶老携幼,扛箱掮箧,其狼狈情形不堪言状。有钱的已先在租界凭有房屋,其大多数皆暂住客栈,一时屋价顿增数倍。但这些人虽有了存身之所,心中终不免牵挂城内,到得晚间,都聚集在望平街报馆门前,打听消息,才晓得巡警总局已被巡逻队陈队官直入占领。同时各警局巡士齐向巡长喊取子弹,各警局职员听枪声四起,急忙逃散,陈队官遂命在总局门外挂出一面白旗,大书光复二字,暂以此处为办公之所。七点钟时派出敢死队一百数十人,手执炸弹火具,齐向道署进发。才至头门,见有卫队不少,彼此点头示意,遂直入宅门。见两旁室中电灯照耀,尚有人在内办公,民军遂大喊道:“革命军已到,办事人赶快空身走出,不准携带物件!”一语未毕,办事人争先向外逃走。

  民军直进上房,见已无人,便将炸药抛出,顷刻火光熊熊,延烧大堂,顿时焦土。当由救火会救熄,两旁幕友房屋丝毫未动,故案卷均完整无缺。民军又至城守衙门,情形也大略相同,只烧去大堂宅门等处。至参将衙门时,方欲放火,见一人走出向民军昂然说道:“诸君既来,我即避让,何必放火,使居民受惊耶?”有认得的知是参将杨某,乃唯唯而去。到了县署,也是空无一人,什物都完全未动,拣粗重的概行捣毁,只剩衣箱十余只,加封保存。然后走到监狱里,将一起审而未结的谋害人命的案犯提出枪毙,省了许多繁牍,也算一件快事。其余内外监狱,概令加兵防守。

  当晚忙碌了一夜,次日行人照常往来,但见租界上各华商店铺挨户悬挂白旗,大书光复汉室,或书复我疆土等字样。各城门均有商团十余人,持枪鹄立,城楼上高插民军旗帜,迎风飘动。城内白旗尤为繁密,各要路的贴有民国军政府安民的告示,真是市肆不惊,闾阎安堵。

  这天十二点钟,各报馆均刊发号外,详载民军夺取制造局的情形。原来昨晚收复各衙署时,民军即另分敢死队一支,往攻制造局。分两条路径前进,一从斜桥马路直趋西栅,一由沪军营经望道桥,向制造局大门进行。共有一百四十余人,分为三队:第一队约五六十人,第二、第三两队,各三四十人,身穿白色军服,手携快枪炸弹。走西栅一队,先进局门,见无人拦阻,队人即将炸弹抛入。轰然一声,房屋震动,众乃一拥而进。早有炮队营上前拦阻,队长道:“我们本是同胞,此次为驱除异族而来,君等何必为满人出力,请随我们一同立功。”

  话犹未了,有排枪从迎面打来,敢死队中有七人中弹而倒,队长亦伤及手臂。连呼众寡不敌,挥众速退,直至望道桥守候,一面用电话招集援兵帮助。当有新舞台艺员潘月樵、夏月润等见清政不纲,久已跃跃欲试。此次闻信,即带领全班艺员,并游手好闲之人不少,前来助攻。十四日清晨,民军先将要路口四面守住,乃令敢死队由前门攻入,护兵出而拦阻。两军正在坚持,潘月樵等恃其身手矫捷,从后门围墙一跳而入,手持炸弹向内抛掷。护兵见腹背受敌,不知来数多寡,众心惶急,立时溃散,不一时制造局遂人民军之手。潘月樵等急奔军械库将门打开,凡随来之人手无枪械者,各给白浪林手枪一支,共发出千余枝,一时冒领者甚多,事后大半无从查究了。当下沪上大局略定,又派员往铁路局接洽,将沪宁铁路收归民军管理。

  交通军事均已齐备,乃由绅商公举陈其美为沪军都督,拣定海防厅作为办公地点。绅商各界有捐助军饷的,有抬着牛酒面包前来犒军的,每日不知凡几。吴淞与上海呼吸相通,同于十四日光复。论起功来,当以李燮和为首,公举他为军政分府,驻扎淞镇。

  再说民军既得上海,如鱼得水,顷刻活跃起来,各路调遣军队,筹集粮饷,均以上海为总汇之区。函电交驰,文牍盈尺,陈其美适当其冲,大有应接不暇之势。乃出示延揽人才,任人投效,随时接见,量材录用。又招募新兵,终日训练,以为北伐之用。等了数日,因苏州尚无消息,乃派出敢死队五十余人,乘火车到苏,先赴枫桥新军标营,宣告起事宗旨。说是苏沪本是指臂相联,趁此建立奇功,真乃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弟兄,不可让他人占了先着。新军闻说一哄而起,拥到队官处索取子弹。队官叱问何事,兵士齐声道:“沪城消息你还假作不晓得么?”队官道:“我虽有所闻,但须听上官作主。”兵士不等他说完,群起哗噪,不由分说,已将子弹全数劫去。当晚各营密议,一夜未寝,买了一匹白布来,扯作三寸宽、一尺长的条,各向袖间围裹起来。

  且说巡抚程德全闻得上海光复,正在心神无论,次日晨起办事,闻得头门外人喊马嘶,即命戈什哈出外观看一语未毕,各兵士已拥到签押房门口,向德全道:“各省多已光复,现在轮到江苏,大帅如赞成,请仍为一省之主,否则莫怪无礼。”

  程德全道:“我也是汉人,没有反对之理,只要用文明办法,不许扰及百姓。”兵士齐呼万岁,只听得门外炮声隆隆,连放九响,旗杆上已换了两面新旗,大书民国军政府江苏都督府兴汉安民等字样,各门城楼上都悬挂了白旗,气角为之一新,又立刻刊出就江苏都督印信。程德全任事后,各官均来谒见,乃议定先行出示安民,一面通饬各府州县反正。省城官制分为四部:一曰民政部,举张詧为部长;二曰财政部,举应德阂为部长;三曰外交部,举伍廷芳为部长;四曰司法部,举郑言为部长,秉公办事,人心大定。又打听得浙江也在这天同日光复,举定汤寿潜为都督。汤都督莅任后,见内政虽然布置妥贴,而清军方用全力进攻武汉,必须联合苏沪劲兵,进攻南京,以为援救武昌之计。遂派得力人员数名,分头进行,这且按下不表。

  单说黎都督见两军虽暂休息,日后终难免激战。黄兴对于战事颇有经验,奔走革命,又最热心,乃请他担任噪声军总司令之职。黄兴少不得谦逊一番,便欣然应命。元洪欲仿照古人登坛拜将之礼,表示尊崇,命就都督府搭一座将台,择期行礼。

  到了这天,看的人果然不少,但见将台高耸,旗帜飘扬,元洪亲率卫队,排列两旁。黄兴一到,军乐齐奏,礼炮连声。元洪乃请黄兴登台,然后将新铸的将印及令箭令旗亲手递过。黄兴接了,各向国旗行三鞠躬礼毕,又互相行礼,各退。众人见军容严肃,黄克强俨然大将丰采,十分欣慰,各健儿也都擦掌摩拳,预备抵敌。

  再说袁世凯进京之后,摄政王竭力慰劳。觐见时,隆裕太后也谕令组阁,情辞十分恳挚,袁世凯只得就任。选用梁郭彦、赵秉钧、严修、唐景崇、王士珍、萨镇冰、沈家本、张謇、唐绍仪、达寿一班人为阁员,又拣了些名望素着、老成谙练的人为各省宣慰使,想借此收拾人心。无奈到了此等时局,哪个肯出来任事呢?原来此时海军舰队及长江水师已陆续归附民军,听他调用;大河南北,未独立的,只有直隶、河南两省;大江南北,四川又继起独立,完全为民军所用;只有南京总督张人骏、将军铁良、提督张勋,尚服从清命,然已是孤守危城。

  袁世凯先派刘承恩以同乡之谊写信给黎元洪,劝他和平了结,元洪置之不复。又加派蔡廷干,一同前去当面求和,元洪反劝世凯倒戈相向,不可再作满奴。两人回来将情形说了,世凯暗想民军方面势正嚣张,非给他个利害,他们如何瞧得起我?我尽可乘此机会,轰轰烈烈做番事业。今满人已听我指挥,如再能够制服民军,双方均奉我如神明,那时便可行我施为了。

  主意已定,先与庆王商议,叫他索取内币犒师。庆王辞以无有,世凯道:“慈禧太后私蓄不少,此时如不拿出,事败之后,徒为他人享受。”庆王转奏隆裕,不知赔了多少眼泪,才把这宗款项发了出来。袁世凯立命干员解往前敌,奖励冯国璋部下,并令即日进攻汉阳。国璋闻令,精神踊跃,便令全力进攻汉阳。

  黄兴在龟山望见,忙叫开炮抵敌,彼此互有伤亡。战至数日后,民军精锐略尽,只得用新募各兵充数。此等兵士训练未久,遽令临阵,毫无经验,一味开枪乱击。清军愈进愈猛,民军阵亡不少,清军遂将龟山团团围住。黄兴初犹率众抵御,战至两昼夜,未分胜负,不意冯军忽改装夜渡,偷过汉阳,用机关炮突攻汉阳城外民军,民军猝不及防,纷纷倒退。黄兴闻得汉阳紧急,慌忙回兵援救,见汉阳城外的要害,处处龙旗招展,知已尽入清军之手,料想汉阳是不保的了,徒然牺牲无益,便权行避入武昌城内去了。龟山所有炮队忽然失去了总司令,自然是手忙脚乱,如何还能够打仗?均被清军夺去。汉阳城内随即溃散,眼见得城池失守,恢复前清状况。等到武昌发兵来援,远水难救近火,黎都督懊悔不及。但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得收集汉阳溃军,加派武昌生力军,沿江分驻,固守武昌,并不可假手于人了。黄兴见了黎都督,自觉惭愧,无可交代,惟有痛哭了一回,自请只身赴沪,借兵援鄂。黎都督点头答应,随他自去。

  这边冯国璋得胜之后,兴复不浅,便想乘胜再下武昌。当下发令据住龟山,架起机关大炮,瞄起准头,向城内轰击。武昌与汉阳只一江之隔,炮力不难射到。幸亏武昌军民日夕严防,虽间有流弹飞人,不过略受损伤,尚无大害。沿江上下七十余里,处处都有民军把守,清军无从飞渡。只苦了那些渡江难民,从汉阳南奔,船至中流,但见炮火纵横,无从躲避,中弹落江的不知凡几。但见断股折臂的尸体,随流飘荡,更有妇女儿童,披发溺水,宛转呼救的声音,令人惨不忍闻。

  各国驻汉领事见此情形,以为有伤人道,代为不平,遂推英领事出为介绍,劝令双方停战。冯国璋以为功在垂成,不肯罢手,只推说须有朝廷谕旨,方可定夺。一面仍令兵开炮,乒乓乒乓的放了三天三夜,又要发兵渡江,谁知袁总理又发来电令,叫他即日停战。冯国境一场高兴,早又打消了几分,乃照会英领事,开列停战条件。文中称民军为匪党,言匪党须退出武昌城十五里,所有匪党军舰炮闩均须一概卸下,交与介绍人英领事收存云云。英领事转达黎都督,此时已有各独立省分派来的代表,拟在武昌组织临时政府,以便对内对外。各代表正齐集武昌,黎都督当将来文交给阅看,请公同议决对付。各代表见这条件,愤怒异常,本想置之不复,因碍于英领事颜面,只得用滑稽办法,也写了两条:一、须令虏军退出十五里以外;二、虏军所据的火车应由介绍人英领事签字封闭。请问这种绝对不相容的条款,怎样能够磋商就绪呢?但是冯国璋也不好再战,只有暂行停炮勿攻,等待后命,再作计较。过了几天,忽然接到南北两封急电,一封是袁总理的命令停战十五日,一封是南京来的,说是江督张人骏、将军铁良、提督张勋都已弃城出走,南京被民军占领。这一吓非同小可,正是:才闻战鼓停荆楚,又见降帆出石头。

  要知南京战守情形,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误师期绍桢失机舍爱妾张勋出走

  原来江督张人骏本是文臣出身,遇事模棱两可。只因铁良是满人,始终辅清;张勋虽是汉族,自以为受清厚恩,才有今日,不敢辜负,且又看不起民军,定欲保全江宁,所以各省纷纷独立,惟南京服从清室,毫无异志。黎元洪既见武汉岌岌可危,只有盼望南京早日独立,还可补救,便派军官苏良彬前去探信。良彬到得南京,见居民迁徒的不少,已是风声鹤唳。上海派来机关部已到,乃先去见第九镇统制徐绍桢,绍桢道:“机关部虽在城内,我军恐不久便有调动,不能久驻此间。”良彬问以何故,绍桢道:“江防营每夜派人来围守,大有逼变之意。”良彬道:“既然如此,何以不早日举事?”绍桢道:“吾因防军亦是汉人,不愿自相残杀耳。”良彬乃自往各营运动。

  数日后,新军果奉张人骏之命,调往秣陵关驻扎。绍桢早经料到,奉命即行。临时请发子弹,人骏再三不许,到第四次,还是藩司樊增祥从旁怂恿,才批准了。绍桢令部下不可妄动,乘机待时,即秣陵关亦可为根据之地。各兵士皆跃跃欲试,一面苏良彬往各营运动。惟江防营最为顽固,说是如要我们相助,事成后必须听弟兄们饱掳三日。良彬道:“革命为救民起见,岂可反成害民?”愿以白银十万两相赠,江防营还不肯答应。

  此外卫队、暗巡队、巡防营都已联合一气,约定十八日三点钟,内应一起,即行进城。绅士等闻信,恐地方不免蹂躏,乃公举仇涞之、虞洽卿两人往见张督军道:“时势如此,江南断难瓦全,不如请大帅宣告独立,可以保全阖城生命。”人骏道:“我年已迈,早拼一死,独立不独立,原无不可,只恐铁将军、张军门、王统领等不肯答应耳。”仇涞之等又再三苦劝,张人骏才允许邀集文武会议。开会时,张勋、铁良果然执定主战,余人自然不好说什么,皆守中立。张勋便请发开花炮二千颗,机关炮若干尊,分给江防营守城。人骏叹道:“等你这炮弹放完,人民无噍类矣。”只发了几架机关枪,另又发给铁良二百颗开花弹。当下铁良去守旗营,张勋守城。城外雨花台一带,顷刻张字帅旗布满,绅士大恐,不能再待,定十七日强迫独立,通告各界,悬挂白旗。

  良彬运动之巡防队,亦欲当晚起事,良彬冒昧答应,时已午后,才差人去约会秣陵关新军。绍桢疑惑其中有诈,且秣陵关离城六十里,接应亦万来不及,即着人与来差一同回报,约十八夜再起事。于是一面准备移营,一面派将校便衣骑马进城打听动静,并与机关部约定时刻。不料前回报之人,到城已是深夜,不能进城。良彬以为秣陵关新军必能如期赶到,遂于十七夜二点钟放炮为号,暗巡队先变,各挂白布于胸前,写着中华民国字样。人骏闻变先逃,王有宏喝卫队出战,卫队即反戈相向,有宏大诧道:“你们也造反么?”亲自开放机关炮,打死卫队二十余人,卫队拼死向并,有宏乃逃去。巡防营亦闻声而出,开城一看,才晓得新军未到,知事已失败,惊慌无措,正想溃逃,恰遇张勋带着江防营出来,喝令遇无辫子的一齐斩首。巡防队先被击散,还有未变的,也被张勋调开他处,遂下令闭城严守。只见聚宝门、通济门等机关炮已安排齐全,城内大定。张勋又传令城外雨花台,将要塞炮架起,并将各台官撤换,派重兵监督,再用机关枪多架,绘炮兵环列防守,因此上海民军运来的弹药都被雨花台隔住,一些也不能济用,决死队只有静待秣陵关新军到来,方能活动。原来袜陵那边还不晓得城内起事,仍等到十八日午前,司令官下令移营,分三路前进,预计到无名纬河驻扎,待夜间才来接应。岂知兵士性子过急,离城尚三十余里,到石马村地方已将白旗举起,马队更为轻率前进,已穿过纬河,到了雨花台附近,被台上炮兵了见,即用要塞炮轰击,马队大惊道:“难道事已漏泄么?”此时万无退理,奋勇前进,避人死角,等待步队到来。晓得马队已陷险地,竟各自过桥,排开阵势,与台上接战。奈弹药甚少,将各标带来之弹药收齐,仅发给决死队每人八发,战斗队每人五发,后方队并无一弹。两下相离既远,战势并不剧烈,看看天色已晚,忽见前派进城之便衣将校从城内出来,问其所以,始知张勋向雨花台增派援兵,添补弹药,暂许开城,故得乘机混出。又问其城内究竟如何,说是机关部仍定十八夜三点钟为内应。司令官立命三十四标乘夜占雨花台,其余各队依着马步工炮辎之次序,待内应开城,即拥进分占城内衙署局所军械局等处,左右翼各支队也都照着原定目的,肃静进行。部署既定,又吩咐各军,夜间战斗,不用呐喊。这时正在望前,月明如昼。三十四标先将阵势摆开,其余各队也都整顿队伍,待命出发。

  到三点钟,一声号响,三十四标实行冲锋,竟将司令吩咐置之脑后,齐声呐喊,致被台上侦知,炮声突起。三十三标第三营也同时从侧面突击,离雨花台只十余米远,只见台上炮火十分猛烈,幸江防营不善射击,黑暗中尤难瞄准,弹皆虚发。

  不一时三十四标跃入雨花台敌阵中,忽遇机关枪东西扫射,虽已三面包围,三次突入,死伤狼藉,未能得手,兵士仍不稍退。

  民军决死队又因敌军阵地甚高,炸弹不能掷中,只有三十四标某队官,率决死十余人,连抛炸弹二枚,轰毙敌军四十余名。

  正在乘势夺取机关炮,将要接近,忽台上一炮打来,队官与决死十余人俱倒在地面死。直战到天将破晓,民军弹药先尽,马队先由死角退出,步队在后,被机关炮伤亡不少,退至曹家桥南方高地等候弹药。检点人马,两标共死二百余名。正打算稍事休息,张勋又放马队前来袭击,民军猝不及防,各顾性命,四散逃奔,遗下带伤带病的兵士不少,均被马队肆行杀戮,并将赤十字旗扯断,方才奏凯而回。徐绍桢只得收集残兵,传令暂住在镇江高资龙潭一带驻扎,再图进取,自己只身亲赴苏州、上海商议联合大举进攻办法。

  此时张勋在宁负固不下的信息,早已传遍上海,无论男女老幼,个个义愤填胸,非但青年学子固皆奋袂而起,即红闺弱女亦皆剪发从戎。一时北伐队、敢死队、决死队、牺牲队名目繁多,风起云涌,女子中有不能持枪开炮的也亲临战地,投充看护之职,尽国民一份子之义务。

  各省联军到镇江的,有浙军司令朱瑞、苏军司令刘之洁、镇军司令林述庆、沪军司令洪承点、济军司令黎天才、宁军总司令仍系徐绍桢。公推程德全为海陆军总司令长,驻扎高资,令各军带兵向南京进攻。惟战了几次,民军失败,丧师不少,绍桢乃集各军会议,定分路进攻之策,令张勋不能兼顾。当下浙省司令朱瑞认攻天宝山,苏司令刘之洁认攻雨花台,惟乌龙、幕府二山最为险要,济军司令黎天才独慨然担住,但他部下人数只有六百名,虽属精锐,究竟太形单弱,乃以镇军为之辅助。

  议定浙军开往龙潭,苏军开秣陵关,均慑于张勋之威,观望迟疑,不肯前进,天才道:“劳师糜饷,兵家大忌,我不能等候诸君了。”即欲领兵先进,林述庆忙拦阻道:“贵部人数最少,岂可卤莽?”徐绍桢也劝他须要斟酌万全,俟各军会合,方可一战。天才心中暗笑,似此畏首畏尾,何能成事?便不受总司令命令,下令出发,请林述庆率大兵为后继,连夜前进。行至龙潭,据侦探报告,张勋派马队在尧化门麒麟门一带巡逻,乌龙山炮台亦有重兵防守,十分严密。天才仍奋勇向前,择乌龙山险要之区,分兵士为三路用炮队轰击,下令抢先登山者,赏银千元。军士闻令皆如飞而上,一可当十,清军不能支。战到三小时,乌龙山遂为民军占据,夺得大小炮位不少,收降兵将二百余人。

  原来乌龙山离城还有四十余里,张勋趁此在城中大施威福。将张人骏铁良两人送往北极阁居住,他便带着十八营防军,以搜查革命党为名,挨户搜索。见了金银财宝,任意掳掠,稍涉嫌疑的一刀杀死,无辜被害的不知凡几。

  再说黎天才以为兵贵神速,既得乌龙山,更不停留,会同浙军拔队前进。仍分三路,天明到得幕府山,天才亲率马弁护兵为中路,仍下令先登山夺炮台者赏银一千元。数声呐喊,猛力前进。清军马步队方在台上了望,只见民军来势汹涌,行动如飞。台兵并不慌忙,也不开炮,只是扬手迎接。天才指挥中路兵登山,各队继进,不一时已踞山顶,台兵上前说道:“我辈都是湘人,断不与同胞为难,此次所以等大军上山,不开一炮。”天才面加奖励,遂将幕府山占领。从此张勋部下各怀二心,都不肯替他尽力。

  张勋虽然自称好汉,闻各处炮声日紧,神色也有些惊惶,只有回到公馆里仍是追欢取乐,事大如天,暂撇在九霄云外。

  为着他新娶的爱妾名叫小毛子,生得柳眉杏靥,绰约多姿,真是工颦嬉笑,一顾倾城,而且聪明伶俐,既善弹唱,又妙语言。

  这天张勋回来,本是愁眉不展,小毛子要与他解闷,便叫侍婢们将预备的酒菜摆上,用玉杯满满的斟了一杯美酒,纤手捧着殷勤劝道:“今日天气寒冷,大帅为国宣劳,也要保重身体才是。快吃一杯挡挡寒罢。”张勋坐下道:“你不听见外面炮声隆隆,此城眼看不保,我还有心吃酒作乐么?”小毛子笑道:“不是这等说,我看民军人数虽多,都是些乌合之众,哪里有大帅的威严?况且南京南池既大,天生险要,他们再也打不进。

  将来把民军打退,万岁爷叙起功来,自然是大帅第一,怕不是封侯拜相,享受的日子正长呢。“张勋听至此,早就她手中将那杯酒一饮而尽,笑着道:”能照你这话,固然是好,但此时孝陵卫马鞍山等处,眼看不保,我几次打电报到北京去请兵援助,老袁没有回信来,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大约是叫我将南京拱手让人了。别样都不要紧,第一要总舍不得你,我已替你想定主意,到那时候我先派兵将你保护出城,你须先把金银珠宝打点带去,总可以安身立命了。“小毛子还撒娇撒痴的不肯答应,张勋又温存哄骗了一回,这晚便在公馆中住下。

  到得天明,探马几次来报,联军有三支兵马同时来扑城,已经到了城外了。张勋不暇细听,即便披衣上马,一面传令王有宏、赵会鹏、胡镇三员统领,各带五百人出城迎战。在统领本来装束整齐,在营候令,得信一齐赶到。但见城门大开,张勋匹马当先,手持快枪,遥望民军所在,直冲过去。联军四面环击,张勋进退无路,勉强接战。顷刻间都下已丧失五六百人,浙军看见王有宏,乃是新军仇敌,分外眼红,都持枪向他放去,有宏着弹落马而死。三路兵马无心恋战,均各大败。张勋首先拍马回城,各兵狼狈相随,仍将麒麟门紧闭,联军便把马鞍山占住。张勋想起王有宏是张人骏心腹,只得造了一篇谣言,走上北极阁报告。开口先骂徐绍桢大逆不道,竟敢称兵犯顺,幸我奋勇迎敌,彼已败走,我军不欲穷追,仍闭城固守。所不幸者,王统领为流弹所中耳。人骏流泪道:“失我一员大将,幸胡镇、赵会鹏能尚一战,也不负我提拔他们一场。”遂收泪问起各城布置,张勋道:“各城均有大炮防备,请老帅放心。”

  一语未了,有人来报说民军来攻太平门,张勋才欲出战,又有探马报说朝阳门被轰,张勋不知顾哪处好。正在惶恐,只听得各城炮声齐起,张勋知势难再支,急忙回到公馆,派兵保护小毛子出城,再三吩咐不可往浦口,最好单放小火轮径往上海。

  小毛子仍是从容不迫,洒泪向张勋道:“妾承大帅厚恩,无论如何总保守此身,以图后会。”说毕便换了一套男子服装,自己照着镜子也觉好笑。张勋见她改了男装,更加抚媚,携了她的纤手哽咽道:“此后倘得保全老命,后会有期,好自保重。”便取出令旗一面,交与护兵,为开城之用,然后看着卫兵簇拥去了。

  张勋往见人骏、铁良,开出议和条款,想与联军讲和。因联军不肯放张勋北上,攻城愈猛。人骏、铁良只得去求日本领事保护。张勋倚仗着有浦口本营无恙,可以作为退步,依然据鞍上马,欲开城一决雌雄。行至产路,探马报说,紫荆山已被浙省占去,雨花台亦在苏军之手。远望四城火起,只得逃命要紧。

  原来联军分道进攻南门、神策门、太平门、仪凤门及狮子山炮台,又料张勋北窜后,必经六合,乃遗炮艇五十余艘,往六合驻守。那时浦口兵力厚集,还有扬州司军司令徐宝山,也带兵万人,分两路攻张勋本营,一路占梅观营,一路由六合攻葛潭集,离浦口已不远了。是夜总司令下黎明破攻令,各军仍照原认地点进攻。顷刻万炮齐鸣,势如破竹,各要隘均为民军占取,夺获炮械无算。张军见势不支,遂开太平门,手执白旗,袖围白布,整队出迎。联军遍觅张勋不得,大为诧异,询问降兵,才晓得他带了马队数营,向浦口去了。联军不暇穷追,且料浦口自有重重堵截,想张勋断难飞过,便置之不问。正是:虽见东南恢半壁,终教虎儿入山林。

  要知南京光复后民军如何进行,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改阳历公举大总统订优待初开参议院

  却说联军整队进城,直至督署,只见张勋屯营之处,及新招之兵,均已白旗高挂,百姓夹道欢迎,称颂民军救民水火之功,真有箪食壶浆之意。民军遂分占衙署营舍,将张勋所埋地雷撤毁,总司令与各将士暂行休息,再行分路往援武昌,以应黄兴之请。后来接到鄂省电报,双方已经停战议和,非但援鄂军可以不必出发,而且各省代表反有由汉口移至南京之说,便把援鄂之议取消。

  各省代表陆续路过上海,计算起来,中国二十二省,光复的只有三分之二,不能贸然遽举总统,只有先行举定大元帅、副元帅,以为将来选举总统之根据。就在上海开会投票,众意金同,投标结果,黄兴得最多数,当选为大元帅,黎元洪得次多数,当选为副元帅。岂知江浙联军见了大不谓然,说是黄兴为民军服务,屡次败逃,举为大元帅,岂不贻笑邻邦?而且还有个革命首功的黎都督反在他之下,尤其不能服众。遂纷纷电达沪会,不肯承认。各省代表都着了慌,打算将正副两人颠倒转来,以为调停之策。但在黄兴一方面未免难堪,只有走之一法。临行时,留下一封信给各省代表,乃辞大元帅当选,说是自己功劳都不如黎,当推举元洪为大元帅。各代表自然乐得照办,但会议时加了一层声明,说是大元帅黎暂驻武昌,可由副元帅代行大元帅职权,组织临时政府。公决后,即由各代表派遣专人奉迎副元帅到宁莅任,一面与行政机关接洽,在宁预设元帅府,专待黄副元帅到来。不意黄兴始终不以为可,各省代表倒弄得势处两难,幸而这天得着吴淞拍来一纸电报,说是中国发起革命大家孙总理已从海外归来,现在已到淞口,众人才把正副元帅的问题搁起,一致主张迎总理为民国临时大总统。

  总理无可推辞,慨允就职,此时适值辛亥年十一月十三日,正是阳历一月一日。

  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莅任,万象更新,是以首先下令改用阳历,也是使人一新耳目之意。民国政府地点设在南京,当日便由沪宁路局备了几部专车,请总理赴宁受职。火车上面满悬五色国旗,一时欢送的人,盈千累万,都在车站等候。但闻鞭炮声喧,总理欣然带同随员人等登车而去。不上数小时,车抵宁站,政学军商各界咸来欢迎。总理乃改乘马车,直至临时总统府,只见各省代表及海陆军代表同着执事人等,均已在那里齐集等候。总理先向国旗行了三鞠躬礼,然后就位。一时军乐声、欢呼声十分热闹,总理宣读誓词道:倾覆满洲专制政府,巩固中华民国,图谋民生幸福,此国民之公意,文实遵之以忠于国。至专制政府既倒,国内无变乱,民国卓立于世界,为列邦公认,文当解临时大总统之职,谨以此誓于国民。

  宣誓既毕,各省代表捧上大总统印信,并进箴颂,一一礼毕,各代表等乃三呼万岁,躬而退。过了三天,又选举副总统,黎元洪当选。复着手组织内阁,暂仿美国制度,不设总理。先集各代表议定法度,分作九部,生部设总长一人,次长一人,由大总统提出名高望重、极有经验数人,交由代表团投票取决,得多数同意,再请大总统正式任命。此次是中华民国第一次阁员;外交部总长王宠惠、次长魏宸组;内务部总长程德全、次长居正;陆军部总长黄兴、次长蒋作宾;海军部总长黄钟英、次长汤芗铭;财政部总长陈锦涛、次长王鸿猷;司法部总长伍廷芳、次长吕志伊;教育部总长蔡元培、次长景耀月;实业部总长张謇、次长马和;交通部总长汤寿潜、次长于右任。

  行政机关既已成立,不能不有立法机关。又令各代表组织参议院,每省中选出三人,公议法律。乃择国民最紧要的条件,提出宣布施行。第一件是对外,由临时大总统咨照各国:凡以前清政府所欠外债,归民国承认偿还;从前中外所订约章,继续履行;各国侨民一体保护,信教悉许自同。外人见了,自无不满意之处。第二件对内下剪辫令,改跪拜礼,凡属中华民国国民一律平等,所有从前山陕教坊乐籍与浙绍堕民丐籍及浙闽棚民、广东蜒户等名目,概行铲除,不准再有阶级制度。至若刑法一节,虽有司法部,一时未及编制,且因军务未竣,暂行军律,由陆军总长颁布临时军法十二条,凡任意掳掠,强奸妇女,焚杀平民及未奉长官命令,擅封民房财产,硬夺良民财物等五条,最为大罪,犯既枪毙。其余勒索强买与私斗伤人等两条,论情抵罪。还有五条,是私人良民家宅、行窃赌博、纵酒行凶及造谣滋事、妨害治容,均酌量罚办。此外一切政策由各部总长随时颁布意见,逐渐施行,这且慢表。

  再说清廷派来的议和代表唐绍仪与民军代表伍廷芳在上海开议,磋商条件,已非一次。伍代表主张:第一废除满清政府;第二建立共和政府;第三优给清帝岁俸;第四满人除在新政府效力外,凡年老穷苦者,均优给赡养。在唐绍仪一方面,既受清廷命令而来,在面子上自然不能遽允,与伍廷芳再三辩驳,仍主张君主立宪;在民军万无俯就之理。嗣经往返磋商,才想出一个通融办法:拟立时召集国会,将君主民主问题付诸公决,当由双方签字。后来议到国会地点与代表人数,袁世凯大不谓然,唐绍仪即日辞职,由袁世凯电达伍廷芳,直接议和。

  而且听说南京已组织临时政府,并举定孙总理为临时大总统,黎元洪为临时副总统,显与议和条件抵触,立即发电向伍代表诘问,伍亦反唇相讥。袁世凯怒不可遏,暂将和议搁起,仍以武力从事。一面电饬新授山西巡抚张锡銮,速带三镇全军,往攻娘子关,进窥太原;一面电致前陕督升允,由甘肃募军,出平凉窥陕西干州;再调河南清军西薄陕西潼关,皖北清藩倪嗣冲进驻颖亳,并令张勋由徐州招集散军攻入宿州,使民军随处受制,不敢不就我范围。

  果然不出所料,南京政府迭接各处告急电报,山西太原已经失守,阎锡山飞书求救;陕西潼关危在旦夕,立待援军;皖徐一带也有动摇之势,还有各省代表团行文严诘,因何坐误时机?岂知孙总理此时内外实在为难,欲进兵则饷械无着;欲坐视则无以自解。只得虚张声势,揭示进兵方法,派湘鄂民军为第一路,向京汉铁路前进;宁皖民军为二路,向河南前进,与第一路约会开封郑州间;淮扬民军为第三路,烟台民军为第四路,向山东前进,约会济南;秦皇岛合关外民军为第五军,山陕民军为第六军,向北京前进。总理又施展他言语科的本领,做了一篇檄文,布告北方军士,其文云:民国光复,十有七省,义旗虽举,政体未立,凡对内对外诸问题,举非有统一之机关,无以达革新之目的,此时临政府所以不得不亟为组织者也。文以薄德,谬承公选,效忠服务,义不容辞,用是不揣绵薄,暂就临时之任,借维秩序而图进行。

  一俟国民会议举行之后,政体解决,大局略定,敬当逊位,以待贤明。区区此心,天日共鉴,凡我同胞,备闻此言。惟是和平虽有可望,战局尚未终结,凡我籍棣北军诸同胞,同是汉族,同为军人,举足重轻,动关大局,窃以为有不可不注意者数事,敢就鄙意,为我诸同胞正告之。此次战事迁延,亦既数月,涂炭之惨,延亘各地。以满人窃位之私心,开汉族仇杀之惨祸,操戈同室,贻笑外人,我同胞不可不注意者此其一。古语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是知民心之所趋,即国体之所由定也。

  今禹域三分,光复逾二,虽有孙吴之智,贲育之勇,亦讵能为满廷挽既倒之狂澜乎?我同胞不可不注意者此其二。民国新成,时方多事,执干戈以卫杜稷,正有志者建功树业之时。我同胞如不明烛几先,即时反正,他日者大功既定,效用无门,岂不可惜?我诸同胞不可不注意者此其三。要之义师之起,应天顺人,扫专制之余威,登国民于衽席,此功此责,乃文与诸同胞共之者也。如其洞观大势,消释嫌疑,同举义旗,言归于好,行见南北无冲突之忧,国民蒙共和之福,国基一定,选贤任能,一秉至公。南北军人,同为民国干城,决无歧视,我诸同胞当审斯义,早定方针,无再观望,以贻后日之悔。敢布腹心,惟图利之。

  北方将士见了檄文,果然心里活动起来,这篇文章的效力,也就不小。南方人士更是战兴勃发,战电纷驰,“北伐”“北伐”的声音,洋洋盈耳。清廷诸亲贵大臣见此情形也不甘退让,由载洵、载涛、载泽、溥传、善耆等联合良弼、铁良结成了一个宗社党,誓与民军决一死战,且有即使失败,到了万不可为的地步,宁将土地分赠友邦,决不肯使落汉人手内的意思。

  良弼尤其激烈,人宫面奏隆裕太后,说是万不可议和,并请先将袁世凯革职严办,好给负国忘恩的人做个榜样。太后听了,一时委决不下。这天坐在宁寿宫里,想起自己一生身世,实在可怜:“自从入宫以来,处于慈禧太后威权之下,虽然为着内亲关系,得见优容,而德宗感情淡漠,夫妇之间,几同陌路,始终没有一天吐气扬眉。现在虽说尊为太后,又值国事艰危,终日提心吊胆。现在革命党起事,不上一月,天下已去其大半,倘若好好的锦绣江山,在我手里失掉了,叫我死后怎样对得起祖宗呢?目下所倚靠办事的,只有一个袁世凯,他又推推诿诿向我辞职;良弼等一味主战,不过是意气用事,却又毫无把握。胜了固然是好,万一败了,叫我母子怎样立足呢?”

  想到此间,不觉泪如涌泉。

  正在左右为难,又听见太监们进来报道,甘肃总督长庚,新疆将军志锐,均被革命军杀死。接连着又是蒙古活佛西藏喇嘛也宣布独立,把朝廷简放的驻守大臣,一律驱逐出境。隆裕听了,这一吓非同小可,即命传宣庆王入宫议事。庆王见面后,仍请将国事委托袁世凯,又把隆裕太后宽慰了一番,说是同治年间洪杨扰乱时,也是天下已去在半,全靠重用了一个汉大臣曾国落,到底成了中兴事业。袁世凯的才略,不在曾国藩以下,请太后不必疑虑才好。隆裕见庆王在宗室中年纪最老,阅历又深,谋划当必不差,便命去挽留袁世凯,又加恩封袁为一等侯爵。

  袁世凯仍假作要去的样子,庆王再三苦劝,几乎下跪,才把他留住。封爵仍不肯受,到底袁世凯的权术利害,几次密电往返,和议居然告成。其中最紧要的关键,便是两宫退位,宣统帝固然不能存在,孙总理也情愿将大总统奉让。此时清室固然在他掌握之中,连孙总理也堕彼牢笼之内。看官请想此后元首的地位,除了他还有谁呢?当下北方一班有实力的将领都明白这层道理,便由段琪瑞领衔,拍发一电报,逼令清帝退位。

  隆裕知事不可为,乃召袁世凯进宫,令与南方商议优待条件。

  这不过是手续上应有的经过,其实袁世凯早忙着争论他自己就位大总统时的南北地点了。此时南京临时政府,已依法召集参议员,于民国元年一月二十八日开参议院正式成立大会。

  是日天气晴和,各省议员联袂偕来,虽未满额,已过半数,临时大总统孙总理亦来莅会。国旗招展,军乐悠扬,观者咸欢欣鼓舞,俨然一种共和气象。从此逐日会议,除了新政府磋商借款外,第一件大题目便是优待清室条件。众人因这事关系重要,不能不句斟字酌,聚精会神的磋磨了几天,方才议妥。由主稿员将全文誊正,送交伍廷芳电致袁世凯转达清政府。隆裕太后见了,少不得又哭泣一场,交给近支王公及国务大臣阅看。

  一时议论纷纭,有说应该增加皇室经费的,有说清帝尊号应改为相承不替的,隆裕叹口气道:“现在大势已去,还争这小节有何用处。倘若因此决裂,重启战祸,叫我何以上对祖宗,下对百姓?”说至此,已经呜咽不成声了。众人听了,都默然不敢再说。在这惨澹沉寂之中,满清二百六十年的国祚便从此告终了。正是:神州从此归华夏,五族于今说共和。

  要知清廷逊位情形,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集会组党笑柄横生借款裁兵谈判决裂

  却说优待条件,清廷既无异言,乃草定逊位谕旨,送入宫中。清隆裕后及宣统帝看过,盖用御宝,即于清宣统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即中华民国元年二月十二日颁布天下,其谕云:朕钦奉隆裕太后懿旨:前因民军起事,各省响应,九夏沸腾,生灵涂炭,特命袁世凯遣员,与民国代表讨论大局,议开国会,公决政体。两月以来,尚无确当办法,南北睽隔,彼此相持,商辍于途,士露于野,徒以国体一日不决,故民生一日不安。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议于前,北方各将,亦主张于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以一姓之尊荣,拂兆人之好恶?是用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归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涉古圣天下为公之义。袁世凯前经资政院选举为总理大臣,当兹新旧代谢之际,宜有南北统一之方,即由袁世凯组织临时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总期人民安堵,海内又安,仍合汉满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予与皇帝得以退处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亲见郅治之告成,岂不懿欤?钦此。

  孙总理见民国南北统一,极为满意,声明俟接到外交团或领事团通知清帝布告后,即行辞职。同时袁世凯亦须宣布政见,绝对赞同共和主义,便可由参议院举袁为临时总统。伍代表又将此意电告袁世凯,自无争执,即复电表明决不使君主政体再现于中国。惟北方秩序,待己维持,一时恐不易南来,须求原谅云云。孙总理得电后,即向参议院提出辞职书,并举袁世凯代己为大总统,但民国政府必须设立南京,以为永久纪念。当日参议院重行投票,共得十七省议员,各投一票,计十七票,结果一致举袁世凯为民国第二任临时大总统。随即电达北京,请他来宁就职,并由总理特派蔡元培、汪兆铭、宋教仁等三人为欢迎专使,直达北京,请袁南下。

  袁世凯的意思总以为在北京建都为是,彼此当面辩论多时,终难解决。这天晚上蔡专使等住在迎宾馆内,外面忽然人喊马嘶,枪炮齐起,蔡元培等从睡梦中惊醒,仔细一打听,才晓得是兵变。并闻乱兵口口声声欲寻南使为难,蔡元培等吓得打破后墙,逃到袁世凯宅中躲避。袁世凯方接着慰问时,又有人来报说,东安门外及前门一带,乱兵和土匪夹杂一起纵火抢劫,闹得越发利害了,都说是军士们闻得大人南下,以致激变,竟欲为难南使。袁世凯听说到此,忙即喝住,遂向蔡专使道:“我早料到有此一着,所以孙总统一再催我南下,我不能不审慎办理,难道我真舍不得这北京城么?”说着哈哈大笑,宋教仁晓得他的权诈,才待发话,被蔡专使示意止住。从此一连几日,警电频来,天津保定均有兵变的消息,连各国公使都要调兵入京保护使馆。袁世凯一一将电报交给专使阅看,蔡等才晓得北方实在少不得他,便将目睹情形,电致南京,替袁世凯辩护,并谓此时宜速建统一政府要紧,不可因争此南北小节,致误大局。孙总理便交参议院议决,允袁在北京就职,电达北京。

  袁世凯见了,自是心满意足,遂命预备受任典礼,定于三月十日举行,这天自有一番热闹,不必详表。袁大总统乃照约宣誓,电达参议院,其词云:民国建设造端,百凡待治。世凯深愿竭其能力,发扬共和之神精,荡涤专制之瑕秽,谨守宪法,依国民之愿望,达国家于安全完固之域,俾五大族,同臻乐利。凡此志愿,率履勿渝。

  召集国会,选定第一期大总统,世凯即行辞职。谨掬诚悃,誓告同胞。

  参议院如礼答复,进箴颂词,并上大总统玺绶。又因前在南京临时政府采用的美国制度,专归总统担负责任,与中国现情不合,乃改用法国的内阁制度,由总理负责,并由各议员制定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共得七章五十六条。咨送过来,袁总统看了并无异说,即于就职第二日正式宣布,并照依其中第五章第四十三条,任命国务总理,组织新内阁。其总理一职,即提出唐绍仪,照约法电致参议院征求同意。

  原来唐绍仪虽属旧官僚派,因久驻欧美,思想颇为文明,且于南下议和时,与同盟会中人接近,感情极其融洽,近又新加入同盟会,因此参议员一致赞成,当即通过。复电到京,即用命令任为国务总理,叫他赶到南京支配国务员。唐绍仪夹袋里的人才本来不少,又加上各方面均有要人,未便显分厚薄,照原有的九部,实在不好安置,因提议改为十二部,除外交、内务、财政、陆军、海军、司法、教育七部不好更动外,改实业为三部:一名工业,一名商业,一名农林。交通则分为两部:一名交通,一名电邮。事关更张,不能不经参议院会议,倘若不通过,那时他也有所借口,不至招怨一身了。果然会议下来,以为交通部无分出之必要,只准将实业改为工商、农林两部,共成十部。唐绍仪煞费经营,才将十位总长支配齐全,于三月二十九日莅参议院宣布政见,并提出各部总长名单,请求同意。

  这单上开的是:外交总长陆征祥内务总长赵秉钧财政总长熊希龄陆军总长段琪瑞海军总长刘冠雄司法总长王宠惠教育总长蔡元培农林总长宋教仁工商总长陈其美交通总长梁如浩众人看了,只有蔡元培的教育总长未动,还有王宠惠由外交改为司法,其余一概换了新人物。段琪瑞、刘冠雄、赵秉钧属于袁派,分据海陆军及内务要职,陆征祥素无党派,熊希龄系统一党的中坚,余均属同盟会的同志,故当时有同盟会内阁之称。当下投票表决,惟梁如浩未能通过,其交通总长一席,只得由唐绍仪暂兼,即日电达北京,请袁总统正式任命。孙总理见诸事妥贴,便于四月一日亲至参议院行解职礼,并由参议院表决,准将南京临时政府移往北京,南京仍为普通都会,由袁总统任命前陆军总长黄兴为南京留守,控制南方军队。一面召唐绍仪回京,唐以交通一席,不便兼理,复提出施肇基总长交通,交参议院议决,得多数同意,乃电请袁总统任命。十部总长已完全无缺,唐总理遂邀同王宠惠等,启程北行。惟陈其美曾为沪军都督,自请后行,唐不能相强,即日北去。参议院各议员,亦于四月二十九日,联翩赴都。副总统黎元洪,亦请解大元帅职,另由袁总统改任属领参谋总长事。所有前清总督巡抚各名目,一律改为都督。内而政府,外而各省,总算粗粗就绪。惟蒙藏两部的活佛喇嘛,均有外人暗中煽惑,各各宣布独立,不听中央号令。袁总统虽派员赉书分投前去劝导,他们哪里肯醒悟?袁总统也明晓得内部的大事,应办的很多,哪里顾得到外事?只得听之罢了。

  都说共和国体既已成立,当时第一件起劲的事,便是组织政党。无论在朝在野,纷纷结合,大有举国若狂之势,把这党字都看做最高尚的美事,几乎无人不入党。原来这个风气,也是从外国学来的。在外洋立宪国,总有几个政党分途并峙,为的是国家行政,容易走入歧途,有这些政治家各据所见,从旁研究监督,可以随时纠正。政见有不良的,自在淘汰之中,不能立足于国内,所以愈竞争愈有进步。

  中国从前只有革命党,乃是同盟会中几个老同志所组织,会中重要人物,第一个乃是孙文,称为总理,其次要算黄兴,称为协理,再次若宋教仁、汪兆铭等均有极老的资格,充作干事员。在前清末叶,不过散居国内外,秘密运动。自革命告成,改称国民党,竟于政党中首屈一指。论他的党纲,共有九条:(一)在完全行政统一,促进地方自治。(二)在实行种族同化。(三)用采用国家社会政策。(四)乃普及务义教育。(五)主张男女平权。(六)励行征兵制度。(七)整理财政,厘定税则。

  (八)力谋国际平等。(九)注重移民开垦事业。

  照他这党纲看起来,自然是福国利民,无可訾议。无奈党员既多,良莠不齐,不免有些口中虽句句同胞,心中实是自私自利,以此难免不令人民怀疑,而党务进行,也就受着影响。

  于是就有那借为口实,另组党派的,遂有浙人章炳麟,苏人张謇等,发起统一党,还有宪友会化身的国民协进会,以及湖北人主组的民社,接踵而起。这三种结合中,有前清的硕学通儒,有退闲的旧官故吏。起初尚分门别类,后来竟并为一起,名曰共和党,也有三条党纲:(一)在保持全国统一,取国家主义。(二)用国家权力,扶持国民进步。(三)应世界大势,以平和实利立国。

  照这党纲看去,隐隐与同盟会反对,入党人数尤多,势力也自不小。

  未几,又有统一共和党出现,乃是蔡锷与王芝祥等发起组织,党纲共有十余条:(一)划定行政区域,实谋中央统一。(二)厘定税则,务期负担公平。(三)注重民生,采用社会政策。(四)发达国民经济,采用保护贸易政策。(五)划一币制,采用金本位制。(六)整顿金融机关,采用国家银行制度。(七)振兴交通,速设铁道干线。

  (八)实行国民教育,促进专门学术。(九)振刷海陆军备,采用征兵制度。(十)保护海外移民,励行实边开垦。(十一)普及文化,融合国内民族。(十二)注重外交,保持国家对等权利。

  照他的党纲看来,国权与民权并重,显欲在国民共和两党之外,另树一帜。然而对于两党之人,却又俱可容纳,与两党结合若离,因此党员亦复不少。

  三党鼎足而立,分道扬镳。各省县乡镇均设有支部,广为招徕,几乎无人不在党中。其中却有一大半视为游戏之举,身虽入党,不知其宗旨何在,更不解入党后应享何种权利,应尽何等义务;且有一人而分跨数党,以为多多益善的;又有在大庭广众中,自己痛骂党魁的,种种笑话不一而足。所以一时谰言,都讥诮中国人没有共和程度。直到投票选举议员时,票子分下,叫他们非本党人不准乱举,才晓得他们目的在此。结果三党势力不相上下,参议院内一百二十余席,国民共和两党,各占四十余人,统一党也有三四十人,其余还有许多小党会,自知势力不能抗衡,便无形的解散了。

  却说袁总统见南北既然统一,第一应办的要政首在裁兵。

  况南方军队林立,一日不裁去,即一日不能安枕。但是裁兵必先借款,两事有连带的关系。因南京临时政府成立时,本是赤手空拳,专靠借款度日。又拟发军需八厘公债票一万万元,尚愁着不够用,唐绍仪到南京组阁,好容蝗商量得撤销,惟言明一切欠款,归北京政府负担。唐绍仪答应下来,顷刻债权人纷至沓来,这里二三百万,那里五六百万,而且都是急于星火,无法应付,只得向四国银行团商议借款。银行团虽肯答应,但有许多附带条件,煞费磋磨。唐绍仪不耐久待,改向华比银行借得一百万磅,以济燃眉。唐绍仪本来手笔素阔,银钱到手,不上几天,早经告罄,惟有仍去仰求外人。岂知他这里还没有开口,四国银行早已来函诘责,说是中国不应擅借此款,有背借款优先权的成约。原来袁总统就任时,料知上台后处处非钱不行,已乞银行团垫款四十万磅,许他借款优先权利。此次接函后,自知理屈,无可置辩,只得求美公使出面调停,愿取销此约,退还垫款,美公使便约同唐绍仪同到英法德三公使处道歉。

  过了些时,又开借款谈判,请他就六星期内先贷给三千五百万两,以后每月付一千万两,自民国元年六月起,至十月止,共需七千五百万两,俟大借款成立,尽可扣还。银行团见他口气阔大,不免起了疑团,公举代表到唐府面谈,请他开出借款的用途,唐绍仪随意答道:“不过是遣散军队,发给恩饷罢了。

  “代表道:”究竟至少非几何不可呢?“唐绍仪道:”极少也要三千万两。“代表又问为何要这许多,唐绍仪毫不经意地答道:”南北军队林立,若要认真裁并,仔细核算起来,三千万恐尚不济事呢。倘或随时酌裁,眼前有个三五百万也可敷衍过去了。“代表见他前后数目忽大忽小,相去悬殊,似乎把军国重事当做儿戏,不觉笑道:”足见贵国用款冒滥,全无节省的意思,须知借款终是要还的,难道可以图赖么?此后借款,无论是否裁兵,非由敝国等监督用途不可。“唐绍仪自然不便允许,各代表便悻悻而去。照表面看起来,借款问题,总算决裂了。正是:惟口启羞宜谨慎,仰人鼻息易骄矜。

  究竟借款能否有成,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征同意省长承任命假共和总理受指挥

  却说唐总理将代表送出后,回到办公室内,想起中国穷到如此,若不借外款,断乎不能成事,若再向银行团俯首求教,又难忍这口气。正在左右为难,忽见阍人递进一张名片,说是新任财政总长熊希龄前来拜会。连忙叫请,两人相见,谈了不到几句,唐总理便提到借款一事,委托在他身上。熊因既绾财政,无可推诿,只得一口答应,辞了出来,就任后便往访银行团。银行团亦因日俄两国有出来干涉之意,自愿转圜,从此逐日进行,磋商再四,始将小借款商定。已经说得舌敝唇焦,才得了三百万两的垫款,仍须由中外两面各派核计员查对,并须由税务司监视,匆匆将合同签字。岂知被参议员晓得了,因朱先付院通过,提出质问,外省督军也啧有烦言。熊总长气愤填膺,拟了一张电稿,遍达各省,大概说是各省如能按月将筹有的款接济中央,使每月七百万之军饷,有恃无恐,即可将银行团垫借款一概谢绝,此诚日夕祈祷而不得者也云云。岂知各省长官接到此电,无可回答,都置之不复,就连反对最烈的黄留守,也变不出这笔银子。前时所拟的种种方法,统是能说不能行,只得认做纸上空谈了。

  再说唐绍仪因为中国既行了内阁制,遇有要政,当然是阁员负责。岂知各部总长都各人怀着意见,每逢唐绍仪开国务会议时,往往缺席不到。最反对的是内务总长赵秉钧,始终未曾到会;余如海陆军总长虽然列席,却是意见参差;只教育蔡元培,司法王宠惠,农林宋教仁,代理工商总长王正延等数人,为着同盟会的关系,意气还算相投。唐绍仪已是中怀不安,再加袁总统自负雄才伟略,本是揽权喜事的人,今一旦身为元首,反要叫他高拱深宫,遇事受成于总理,已难办到;还有他手下这班文武僚佐,更是靠着有事见长,如今忽然多了一层箝制,向总统议准了的事,还要等总理承认,方能算数,也老大的不愿意,常在总统前竭力挑拨,扬言总统无用,做了唐绍仪的傀儡。袁总统越想越气:“以为我当初拉出他来做总理,原为着彼此多年交情,遇事总好商量,岂知他反与南方革党一鼻孔出气,拿出总理的架子来对付我,这不是有意来欺侮我么?”

  正想着,唐又因事入见,才谈得不到三言两句,两下里又争论起来。袁总统不觉大怒,喊着唐的别号道:“少川,我这总统位子,让你来坐可好?”唐绍仪见不是话,不好和他再争,退了出来,便有辞职之意,但不好无故便行,只得且候机会。

  后来索性连委任令都可以不待总理副署,径由总统发出。唐绍仪更不能再忍,连夜收拾行装,乘了京奉火车,到津门养病去了。到了天津,方具呈辞职,总统也不强留,暂命外交总长陆征祥代理总理,且有令他继任之意。当提交参议院,此时的正议长已换了吴景濂,副议长也换了汤化龙,俱属和平派,由总统设法疏通,居然通过。

  次日,大总统发出命令,特任陆征祥为国务总理,一班阁员应与唐氏有连带关系,照例辞职,袁总统一概批准。另拟了新人物,开出一纸名单,唤陆征祥入内观看,带往参议院宣布。

  陆见名单上,除内务海陆军三部,依然旧人,并不更动外,财政换了周自齐,司法换了章宗祥,教育换了孙敏筠,农林换了王人文,工商换了沈秉堃,交通换了胡维德。看完不置可否,便带往参议院。众议员以为他盛名之下,一定有些崇论闳议,陆甫登演说台时,掌声四起,表示欢迎。岂知陆总理演说时支吾了半晌,始终没有说到政见,而且把国务员比做过生日的菜单,请大家拣择可口的菜蔬点菜,众人听了不好哄堂大笑,只好你一句我一句的,冷嘲热讽起来。陆总理在台上再站不住,走了下来,将名单交给议长,匆匆乘舆而去。各议员待他去后,议论纷纭,非但国务员一个也没有通过,反似了一篇咨文,送入总统府,弹劾起总理来。

  陆征祥也自请辞职。袁总统均置诸不理,仅将无足重轻的阁员改换了几个,财政改为周学熙,司法改为许世英,教育改为范源廉,农林改为陈振先,工商改为蒋作宾,交通改为朱启铃。深恐又遭拒绝,先遣人去讽示议员,倘若此次再不通过,自有相当手段对付了。果然各议员仍不肯赞同,袁总统道:“照这样子,将来还能办事么?”依然不露声色,镇静如恒,暗中却使出刚柔互用的手段。先由军警两界发布传单,大概说是现在内阁中断,已由中央择人继续,乃参议院有意为难,反令我辈陷于无政府的危险境地,他们倘再不知改悔,我们只有用卫生丸来奉警了。都中商民本是惊弓之鸟,见了传单,吓得心惊胆战,就连参议院中也接了几张传单,宛似下了哀的美敦书,大家匿迹销声,哪个还敢出头露面?俨然挂了降旗,完全屈服。

  袁总统见第一步已经战胜,又命预备十几桌盛筵,邀请全体议员入府宴会。议员方欲推辞,早有府中秘书长梁士治驱了十几部摩托车,亲来邀请,各议员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早低头伏耳的,跟随着到了总统府里。老远的就望见袁总统穿了便服,满面笑容的站在四照堂前相迎。众人忙上前礼,周施了一会,已是上灯时分,排齐簇席,袁总统嘱梁士诒好生款待,自己却走了进去。酒至半酣,梁秘书长渐渐谈到极峰此次相邀之意,各议员不等说完,均已唯唯领命。往来探询的人,见目的已达,早去报知总统,席将散时,又出来谈了几句,各道“费心”,各议员谦逊异常,谢了又谢,仍由梁秘书送出。

  过了几天,再投票表决阁员,果然毫无梗阻,均得多数同意,只有蒋作宾一人票数不足,后来由总统府改提刘揆一充工商总长,也就通过了,从此陆内阁乃完全成立。不过陆征祥因为这形式上的总理,没有什么意味,索性推病请假,常居医院,国家政务,均由总统府取决,内阁的国务会议,竟移到总统府去了,袁总统到餐方可放手办事。他的宗旨首在遣散各方军队,巩固中央政权。先将各省都督一一正式任命,令各派委员到京,名为行政谘询员,会议尽善办法,次第进行。

  九月间,各员陆续到京,袁总统总括目下政要,分为十五条,发交他们议复:(一)各省遣散军队多难实行,应如何设法,以期推行尽利。

  (二)国防军队必须筹办,而征兵之议不容延缓,但中国生齿太紧,应先指定何项人,实行征兵之制。(三)各省军队饷数参差糅杂,殊觉不齐,应筹定划一办法。(四)现在被裁将弁甚多,应如何安置。(五)国家强弱,全系教育,而开通民智,尤以教育普及为第一要义,中国文字太繁,应如何设法,始可普及。

  (六)现在财政困难,已达极点,而外债交迫,无以应付,恐生意外之险,急救方法若何。(七)各省亩捐能否筹办。(八)盐斤加价,能否筹集巨款。(九)印花税应如何设法,始可畅行。(十)不兑换票何术通行。(十一)我国收入以地方钱粮为大宗,现在各省如何认真整顿,尽剔中饱,能否照从前稍有增入。(十二)各省内地巡警多未实行筹办,应如何设法认真推广设置,以保公安。(十三)各县自治,亦多有名无实,应如何设法,以期进行。(十四)司法关系治乱之本,其独立手续,应如何分期筹办。

  (十五)新刑律停止刑讯,但以证据为主,不求口供,而盗贼案犯,乡人畏其报复,不敢作证,亦有狃于阴德之说,不肯为证,因而奸宄横行,无所惩创,应如何设法,以除此弊。

  这十五件要政议了许久,始终没有具体的办法,只就表面上敷衍过去。

  又有省制问题,屡起波澜,经多数讨论,决定为三级制,由国务会议将大纲拟定,交法制局重行起草。大致系将省议会废去,而虚设一省监,如巡按的品级;添设道议会,设官如道台者为之治理;再下一级便是县知事了。但省长的任用,又分三说:有主张人民选举的,有主张总统委任的,有主张由议会选举候补二人,请总统就其择任一人的。乃由湖北浙江等十六省督军联名电致参议院,说是省长亦属官吏之一,同为大总统之属员,宜委任不宜选举,更以事实论之:省长民选必起党争,甲拥其魁,乙弹其后,即不去位,亦或坐困,弊一;省长民选,必为本省之人,亲戚交游,近在咫尺,趋炎希宠,易与为非,弊二;光复后,省自为政,扶植中央,是为急务,各省长如由民选,则中央与地方弛其系维之道,庸暗者漠视政府,桀黠者割据一方,二十余省之瓦解,翘足可待,弊三;国家多事之秋,非强有力之政府,不足以转危为安,故集权之说,已成舆论,若省长民选,乃地方分权最力之举,坐视政府徒拥虚名,无权振作,弊四;省长为本省所选之人,往往私其一省,忽于全局,各省贫富悬殊,协款昔有先例,若此界彼疆,不相调剂,贫瘠之省,或涸而踣,弊五;省长民选,则其负责之处,对于省会者为多,对于总统者绝少,但为省会赞同之人,即梗中央之命,亦总统无如之何,以下凌上,呼应不灵,行政统系乃如散沙,弊六;各省开明之区,政治能力每苦孱弱,选举之制,尚难利行,边远之民,相去倍蓰,放弃权利,犹属无知,名曰民选不便,其实拥戴长官,将成垄断,弊七。

  即此七弊观之,民选省长,实在自速其灭亡,苟能掊而去之,采用委任之制,则于理论事实两得其平,固不易之良法也。

  乃或谓省长委任,恐酿中央专制,不知监督省长既有省监,省长委任由于总统,监督总统又有国会,专制之弊,其何以萌?

  况缩短总统任期,及法定总统不得三次连任,杜微防渐,其道良多,何必过虑也?或又谓省长委任,反于共和之精神。不知其和精神,即主权在民之一端,主权在民者,谓国家最高权,一发轫于议会,立法一方之准绳,固宜如此;若任免官吏,在行政一方者,与是何涉?故法国之省长,虽由总统委任,毫末不害于共和,其故可深长思也。瑞等以为省制问题,无论取法何国,均无不可。总之民选之制,有百弊而无一利;委任之制,有百利而无一弊。贵院职司立法,一言可以兴邦,必能博稽外制,详审国情,造民国前途之福,谨就管见所及,覼缕上陈,尚祈协力主持,以维大局,民国幸甚。参议院当即通过,袁总统自然乐从。

  此时的国务总理陆征祥仍是时常请假,不出来视事,袁总统便拟改任赵秉钧。此时黄兴正因事在京,乃先托他向参议院疏通。赵秉钧为人本来机警,又是袁总统的私人,在唐绍仪组阁时,他看见同盟会势力很大,将来如想在政界办事,非借彼党扶助不可,乃先投入国民党愿为会员。黄兴也明晓得他是骑墙派,不过想借着他这骑墙二字,可以两面调停,免生冲突,也愿拥他上台。当下先向各党员商量,居然都表同意,黄兴便去回复总统。袁心中暗喜,遂开出赵秉钧名字,赉交参议院表决。共和党人员自问势力不敌,反对也归无效,乐得从同。总理的位置便算议决,谘复袁总统正式任命,其余阁员一无变动,只有外交总长本是陆总长兼任的,陆既下台,另选了一个梁如浩,也由参议院通过。

  黄兴想乘此时机,扩张国民党势力,乃遍邀各国务员入国民党,诸人难却情面,当场填写入党志愿书的不少。黄兴想得步进步,又去劝袁总统做党中领袖。袁心中虽然不以为然,又不好当面拒绝,只得含糊答应。等黄兴去后,暗派府中顾问杨度假意入党,侦探党中内容。这杨度别号皙子,乃是湖南人氏,素有智多星的绰号,生平好动喜事。在前清时,曾与康有为梁起超等日谈新政,后来康梁失败,亡命外洋,他也跟着出去,到处开会结社,以保皇党自居。直到辛亥年革命告成,方才回国,不知怎样谋得公府顾问,遇事献些殷勤,划些计策,均出人意料之外,因此很得袁总统赏职,另眼看待。此刻受了元首密嘱,便整日的与国民党中人往来酬酢。讨论到党纲,见他们人类虽然不齐,却个个都抱定一个政党内阁的宗旨,以发挥民智为前题。杨度将自己的见解,和他们辩驳过几次,哪里有人来理会,只得将此情形回复总统。

  后来袁总统见了黄兴,非但不提入党的话,反劝他改变政见,黄兴才晓得失望。又见赵总理与国务员,虽然挂名为国民党员,不过形式上的作用,实际上全是惟大总统之命是听,比专制的上谕还要利害些。就连总统府中的国务会议,也是有名无实。各部实在办事的本是参事司长,便派他们组织一委员会,凡国务院大小事务,都先下委员会议。从此国务总理及国务员,上承总统指挥,下受委员成议,真成了伴食中书了。黄兴才懊悔自己在北京白忙了两个月,毫无效果,只得听其自然,匆匆出都南下。到了上海,诸同志争来打听都中情形,黄兴将经过各事,约略说了一遍,叹口气道:“此次虽无成绩可言,但老袁的居心行事,却被我看透,万不料我同胞奔走十余年,牺牲无数头颅,抛掷无数心血,换来的共和,都被他一副假面目送尽,只怕中华民国从此还要多事呢。”诸人听了疑信参半。过了几天,黄兴因急于省亲,遄回长沙去了,沿途但见各处商民都欢欣喜舞的预备张灯结彩,不知何事,正是:难与同胞酬志愿,却从过眼觅繁华。

  究竟国民有何庆祝,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国庆纪念总统酬庸车站送行党员被刺

  原来自上年八月十九日武昌起义这天,正是阳历十月十日,到今日已是一年。政府提交参议院议决,将这天定为国庆日,永留纪念。这回乃是第一次的国庆纪念,各省人士都是兴高彩烈,早些日子就预备起来。作者此时住在浙省,只就目睹情形,铺叙一二,也可略见一斑了。

  是日,自省城以及各县乡镇,无论公立私立各种学校,俱一律放假。教职员及一般青年学子,均各手执国旗,或佩纪念章,三五成群,游行街市,各机关均停止办公。头门外,各用松柏扎就高牌楼,缀以五色电灯,牌楼正中扎成国庆纪念,或庆祝共和等字样。各商店伙友亦各休息一日,店堂中遍悬各种灯彩,繁盛街市,接连不断,莫不勾心斗角,赌胜争奇。居民无论男女老幼,莫不浓妆艳裹,连袂出游,真是举国若狂,万人空巷,比平常的年节赛会,还要加几百倍的兴致。到了太阳落山之后,万家灯火齐明,各团体兴复不浅,有举行提灯会的,有扮出各种戏剧的,有放演焰火爆竹的,更觉锣鼓喧天,笙歌盈耳,直到夜色已深,还是游人如蚁。大街小巷,茶坊酒肆,莫不利市三倍。至于这天的宴会,在军政各界,固然是水陆杂陈,觥筹交错,便是平民人家,也便杀鸡宰鱼,款亲待友,没有不醉饱欢呼,淋漓尽兴的。

  后来才晓得各省竟不约而同,都有这等盛况,有些地方因为不能尽兴,还要继续两日,可见人心自然流露,不假勉强的。

  此外北京更多着大总统亲自出府阅兵,致祭先烈,还有创造民国的元勋,均邀荣典。前总统孙总理,副总统黎元洪,都特授大勋位,唐绍仪、伍廷芳、黄兴、程德全、段琪瑞、冯国璋都授给勋一位,孙武勋二位,国务总理给予一等嘉禾章,各部总长给予二等嘉禾章,还有各省都督、民政长以及民国有功人员,也都颁给勋章或陆军将校职衔不等。

  国庆既过,转眼已是年终,大总统便下了一道正式召集国会的命令,大概说是正式国会召集之期,依照约法,本以十个月为限,所有国会组织法,以及参议院众议院议员选举各法,早于元年八月公布,现在限于民国二年三月以内,所有两院当选议员,均须一律齐集北京,俟两院各到有总议员过半数后,即行同时开会。又令各省行政长官,限于民国二年二月十日以前,召集省议会议员,俟到有总议员三分之二以上,即行开会,开会的次日,即先举行参议员选举。

  这消息传到各省,一班刁劣绅士,皆以为有了进取的捷径,四出运动,投票时或用势力压迫,或用金钱买嘱,或用情面恳托,种种怪状,笔难尽述。及至议员运动到手,便趾高气扬,鱼肉乡里,招权揽势,百弊丛生,于是代表民意之机关,转成为病民之场所;神圣不可侵犯之议会,一变而为藏垢纳污之渊薮。因此,绅董中凡是平日秉心公正,认真办事,或稍知自爱的,皆远而避之,惟恐被选,混入旋涡,不分皂白。每遇选举单送到,也不打开来看,只团作一团,向字纸篓中一塞,便算了事。因此社会中又添了一句俗语,叫做好人不当议员;又有一种欣慰的情形,都说是这班狐群狗党,被议会里搜罗去了,我们少受些损害,眼前也可以清净些。但这种人叫他去监督政府,主持立法,将来的祸福利害,总就可想而知了。所以他们聚集在一起,到了议会,恶魔相会,你也争权,我也攘利,各不相下,甚至挥拳用武,叫嚣谩骂,无奇不有。妙在中国省分虽多,讲到议会的捣乱,却是如出一辙。所以无论什么先进国的良法美意,到了中国仿办起来,便是弊端百出,真也可叹!

  袁总统早料到此,将选举诉讼事件,及选举犯罪条例,预先规定;临时又命复选监督摘录刑律第八章,关于妨害选举之罪各条,揭示投票所;又在各投票所,临时添派军警,照料保护,秩序才不至大乱。然而暗地里的党争,仍然愈演愈烈。此时国民党势力最巨,人数也最多,因见国会议员至总选举后,多半是国民党当选,众人心里很是不平。袁总统既与国民党宗旨不合,今见两院议员被他占去十之六七,晓得将来办事不免掣肘,不得不用先发制人的手段。当时有一惨事发生,哄传全国。

  却说宋教仁自从解职农林总长,专意扶植党务,由党员共推为党中理事。目睹袁总统所行政策,将来怕叛民国无疑,只有组成坚固的政党内阁,还可以挽回万一。出京后先回湘省原籍省亲,住了月余,便由江南国民党支部电召赴宁,筹商要事。

  宋本热心国事,即别了母妻启行赴宁。时正三月初间,各党员闻宋已到,即于浙江会馆开会欢迎,请来演说。宋教仁登台之后,先将中央行政腐败,痛斥一番,最后仍归结到政府内阁。

  听者约千余人,掌声雷动。宋因闻得国会开幕在即,不能久住,本拟乘津浦车北上,惟因沪上尚有接洽之事,且有同志数人,均盼面晤一谈,乃先到了上海。晤着黄兴、陈其美等盘桓数日,又有几处请他演说,宋均一一发表政见。因为他是国民党中最稳健的人物,此次入都,非但本党人员都以国务总理相期,就连各界人士也都想望丰采。岂知物望愈隆,嫉忌他的人,也愈不容缓了。

  宋已订定三月二十日乘夜车启行,当晚送行的人不少,宋教仁于九时许到站,左有前南京留守黄兴,右有前沪军都督陈其美,缓步相送,且谈且行。方至月台验票处,忽然砰然一声,黄兴急即回头观看,但见硝烟如缕,宋已面无人色,退后几步,扶住铁栏,向黄兴等道:“我腰间已中一弹。”黄兴骇愕异常,赶紧向前扶救。此时早惊动站中旅客,齐来观看,顷刻秩序大乱,黄欲呼巡警拿人,一时却喊不着,见路旁停着一部汽车,不及问明何人,即扶宋上车,令送往医院医治。待巡警到来,凶手早不知去向了。此时同来送行的都还未散,见遭此意外,分投用电话知照各机关缉拿凶手。

  这边宋教仁到沪宁铁路医院后,医生已俱外出,伤口痛楚异常,已是几次晕绝,张眼见同来的只有于右任在旁,勉强流泪说道:“我弹中要害,必将不救,但为人总有一死,死亦何害?我平生别无所恋,只有南北京寓所及在日本时寄的书籍,我死后概捐入图书馆。我家景况艰难,尚有老母,请转致克强诸君照料,无令失所。至于国事,诸君仍当积极进行,不可因我今日遭害,稍有灰心。此三事乃是我最后的切嘱,务请诸君注意。”

  于右任唯唯答应,又含泪劝慰了几句,医生已经到来,检视伤处,很现失望之意,说是须先将弹子取出,方可着手。于右任签字承认,当由院中看护人用软椅将来抬到楼上,施行手术,宋呼痛愈剧。等到弹子检出,又注射止痛药水,想望他安睡,岂知他宛转呼号,直到黎明不能安枕。黄兴等均来探望,宋令拟一电稿,报告袁总统,一面仍是喊痛不已。众人见这情形,都替他难过,又请了几个妙手的西医来,互相研究,都说是肠已受伤,非剖腹修补,万无生理。各人踌躇一番,与其不剖面死,徒然后悔,不如姑且一试。又将宋抬至割诊室,先用迷药,令失知觉,然后用刀解剖,取出大肠,详加审视,已有小孔,先将瘀血涤去,然后用药线缝纴,急忙安置原处,仍将肚腹兜合,扎里停当,始将迷药解去。宋醒后仍然号痛,再用各种方法,迄无一效,延至夜间,竟尔长逝了,年才三十二岁。

  众人少不得号哭一场,预备殡殓,将灵榇暂厝湖南会馆。

  此时袁总统复电已到,对于宋事十分悼歉,严饬地方官吏上紧缉凶,身后事宜,责成交涉员陈贻范会同沪宁路局总办钟文耀妥为料理。

  黄兴等因上海华洋杂处,深恐中国差探不能得力,写了一封信给公共租界卜总巡,要他严密缉拿,如能破获真凶,愿给酬劳金一万元,沪宁路局亦出赏格五千元。一班中外包探,哪个不想发财,顷刻都注意起来,各报馆也添了极好的资料,逐日用大字登载此事,每日总好多销数千份。各界人士也都注意这事,横加揣测,谣诼四起,有的说是黄兴指使的,有的说是某某党买嘱的,有的说实是要刺黄兴,宋乃桃僵李代的。

  正议论纷纷的时候,忽然公共租界总巡捕房来了一人,自称能知此案凶手,愿作见证。卜总巡听了大喜,详加询问,此人自称姓王名阿法,向在上海以贩卖古董为生,常到新北门外文元坊应夔丞家做生意,因此与应相识多年,甚为熟悉。这天拿了些字画,又到应宅求售,应夔丞忽然取出一张照片,叫我细看,我看了半天,并不认得,问他何意,他说有人要办这个人,成功之后,可以得一千块钱的好处。我自问乃是生意人,担不起这事,即便回绝了。现在看见报上所登的宋教仁的小照,与我在应宅所见的相仿,既有这句话,不敢不来报告。

  卜总巡当向包探等打听这应夔丞是何等样人,有晓得的答道,此人名叫应桂馨,原籍宁波,在上海居住多年,很有些名望,现充着中华民国共进会会长,又兼充江苏驻沪巡查长。卜总巡听了,自然照例捕拿到案,又怕打草惊蛇,反为不美,先派探捕去侦察他的踪迹。回来报说应桂馨正在迎春坊三弄妓女李桂玉家吃花酒。卜总巡便亲自出马,带同西探头目安姆斯脱郎,还有几名巡士,走到迎春三弄,认明李桂玉家,先将前后门把守,然后由包探昂然直入,径自登楼。见应桂馨方在左拥左抱,豁拳行令,乐兴正浓,上前一把将他拖下楼来,全班探捕押解着到总巡捕房去了。他住的文元坊归法租界管辖,等到天明知照了法捕房,会同法总巡带领办公人役,到了应桂馨家中,内外上下详细搜查,果然得着公文信件不少,一一装入箱内,加了封条,连同合家眷属男女上下,不分宾主,一同带回法捕房。

  捕头见人数众多,一时无从问起,幸亏记得车站中有一个接待室的侍者,曾说见过凶手一面,若再遇着,还能指认。当下又把这侍者传到,果然在应宅男客中指出一人,说他便是凶手。那人被指,早吓得面无人色,恨无地缝可逃。捕头见此情形,便向他盘问。那人自称姓武名士英,山西人氏,曾在云南七十四标二营,当过管带,现因军队被裁,来沪一游,与应夔丞素来熟识,所以特去探望,并不敢做犯法的事。捕头料他没有证据断不肯承认,先令押下。过了一天,又带同探捕并国民党员一人,到应宅作第二次的搜查,居然抄出五响手枪一枝,枪内还有未放出的弹子二枚,拆出验时,正与宋教仁腹中取出之弹一式,事更无疑了。

  当时因为案关重大,组织特别公堂,由中外官员数人会同审讯。武士英起初仍一味抵赖,后见看见证据俱在,又经堂上再三开导,许他从轻发落,才供认实在姓吴名福铭,川军被裁后,来沪闲游,偶然在茶馆中遇着一个姓陈的朋友,谈及共进会如何发达,应会长如何慷慨,劝我入会,当晚便同他到六野旅馆住宿。陈又提起应会长现正想办一人,我问他有什么冤仇,陈说并非私仇,为着这人是无政府党,灭了他可以替四万万同胞除害,我终不敢遽行担认。等二天同去见应会长,又再三面托,说办到这人,可以名利双放,我才答应出来。到了行刺这天,陈邀我到三马路半齐吃晚饭,吃到酒醉饭饱,陈才说出要办这人姓宋,他今晚便上火车他往,事不宜迟,我们须赶紧下手。说着又拿出一枝五响手枪来给我,匆匆吃毕,会钞下楼,已先有两人在门外等候,遂一同叫车子到了火车站,买月台票三张,预备进内。不久便有一乘马车赶到,下来几个人,陈指定一人给我看,说这便是宋某,你须认清。我即备好手枪,等他快到出口时,对准他致命地方,开了一枪,往后飞逃,深恐有人追拿,又朝天开了两枪,急忙回到应家去了。看见姓陈的已坐在那里,与应会长同赞我办事敏捷,且应许我将来一定设法令我出洋游学,我将手枪交还陈姓,这便是当日实在情形。

  堂上又问:“你可受他的钱财么?”武士英道:“事前虽曾许过我一千块钱,但我只拿过三十元。”堂上又问陈姓的名字及去向,武都推说不晓得。只得暂令押回捕房,又将其余应宅拿到的人,讯无干涉的开释了几个。

  岂知过了一天,再提武复讯,他的口供全变,说此案全是陈姓教导,与应桂馨毫无干涉。问官明晓得他是受了应的买嘱,替他开脱,非质证不可,乃喝令退下。

  原来案情闹得大了,连江苏程都督也亲自莅沪,孙总理也从日本归来,讨论办法,都聚集在黄克强家里,与诸同志互相研究。陈其美问起应桂馨这巡查长的差事可是真的么?程德全道:“确是本署委任。”黄兴忙接着道:“都督因何赏识他呢?”程德全呆了半晌,未曾出语,先叹了一口气,正是:傀儡登场皆自扰,蛛丝马迹可追寻。

  要知程都督说出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洪述祖青岛潜踪李烈钧湖口独立

  当下程都督叹道:“哪里是我赏识,乃是洪荫芝写信来竭力推荐的。”黄兴恍然大悟道:“洪荫芝名叫述祖,现充内务部秘书,与袁总统素有瓜葛,就此推究起来,此案更有线索可寻了。”程德全道:“我要彻底清查,决不使宋君含冤地下就是了。”众人均起立致谢,又商议了一回,决定由交涉员函致领袖领事及英法两领事,请将全案人证移归华官审讯。各领事不肯照允,辩论多日,仍议定在公共租界会审公堂开审。武士英亦由法捕房解到,与应桂馨两人,均从容不迫,面现得意之色。各方面所延律师,共有十余人,互相辩论,经过一星期,毫无眉目。好容易问到武应二人,都是东拉西扯,任意狡展。

  原来应桂馨手下爪牙最多,都在外面替他设法运动,又去向武士英说许他三千银子,叫他认定自己起意,非但与应某陈某无干,且与两人全不认得。因此武士英到了堂上,竟侃侃而谈,说是宋教仁妄自尊大,想做国务总理,还要想做大总统,我为四万万同胞除害,不能不将他打死,我今情愿给他偿命,别无他说。堂上再问应桂馨时,更推得干净。只得先从证据着手,派了几个人到法捕房去,将应宅抄出文件,逐一检查,内中有洪述祖往来信札不少。再向电报局调查应与北京往来电底,非但与洪述祖行为诡秘,且与国务总理赵秉钧也有密切关系,所以电文,俱用密码,紬绎出来,语意已可略得大概。乃电达内务部指明洪述祖与此案有重大嫌疑,请即解送来沪,归案研讯。当晚得着北京回电,说是洪已闻风远扬,后来虽由袁总统下令通缉,其实他早逃避青岛,托庇外人宇下了。

  内务外交等部,迭次令行陈交涉员,叫他向领事团援据约章成案,严重交涉,务将全案人犯证据,移归华官讯理。磋商了许久,才得英法两领事许可,当由上海检察厅长陈英将此案完全接收。岂知过了没有几天,未及开庭审讯,忽由看守所长报告,凶犯武士英在押所暴病身死。当派西医剖尸检验,确系服毒致命,明明是受人之愚,杀了他灭口,也就着实可怜可叹了。这边程都督应民政长,会同地方官吏,连日又检出赵秉钧洪述祖与应犯往来文电,关涉此案者甚多,即择要电告总统总理,始终均没有复电。上海审判厅虽然几次开庭,提犯讯问,无奈人证不齐,难成信谳,只得延宕下去。又加上国民党党运欠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天忽然接到北京凶讣,党员林述庆在都门山本医院暴病身死。原来林述庆素为同盟会会员,光复时被举为镇军都督,勇敢善战。自从攻下南京后,被临时政府任为北伐军总司令。

  后来南北统一,他便有归田之志。袁总统因他有功民国,授为陆军中将加上将衔,并聘为总统府高等军事顾问。他本不肯就的,又接黎副总统来电,劝勉交施,他才登程北上。见了袁总统,力以征蒙自任,岂知袁总统听了非但不加奖励,心中反不以为然起来。林见话不投机,不久便辞出总统府,在都中号召同志,另组征蒙团。呈报上去,袁总统置之不答。林述庆一腔爱国热忱,无处发泄,随时到国事维持会演说,慷慨激昂,声泪俱下。这时梁士诒邀他,在将校俱乐部饮宴,席上有几个同志,畅谈衷曲,多吃了几杯,回寓后便觉身体不快,连忙到山本医院求治。次日更加寒热往来,像小儿出天花似的,发出一身红泡,泡破流血,颜色渐渐黑暗。又过一天,便不起了,年纪只有三十二岁。当下党中得信,大字惋叹一番,有疑他是中毒的,后经确实调查,据医生言,确有这种险症,不足为奇,谣言才渐渐平息了。

  再说中华民国第一次国会,已于四月八日正式开会,自有一番盛况,不必细表。巴西国又在这时候来电,首先承认中华民国为列强的先导,两院议员自然兴高彩烈。惟议员中党派纷歧,国民党人数较多,其余共和民主统一三党,虽宗旨各有不同,却都与国民党人居于反对地位,因此联络起来,与国民党相抗。当下为着选举议长问题,国民党员奔走运动,选举了几次,方才选定,仍旧是得半之数。参议员议长定为张继,副议长王正廷;众议院议长汤化龙,副议长陈国祥。议长既定,正要开始办事,忽然接到大总统的一件咨文,说是五国银行团的二万五千万圆的大借款,已经订约签字,特请两院知照备案。两院议员,见了大为诧异,都说照此独断独行,要我们来何用?国民党议员本为监督袁政府违法横行而来,至此尤为愤激,拟将咨文退还。袁总统虽用金钱也买不动,因此院中诸事,均停顿下来,不能开议。诸议员乐得拿了每月几百两的公费,终日流连嫖赌,花天酒地,八大胡同等处,倒是生意兴隆。赵秉钧恐国民提出质问,托词医病,避往天津,袁总统也不好强留,暂令段棋瑞代理。财政总长周学熙,又将大借款理由电告全国,声明政府乃是履行前参议院议决之案,并未违背约法。于是各省都督民政长复电到来,有袒护政府的,有模棱两可的,只有江西都督李烈钧,安徽都督柏文蔚,广东都督胡汉民,本是国民党籍,电中直斥政府违法。国民党议员仗了三督的声威,争持的也更加利害。无如袁总统早拿定了老主意,任你如何说法,一概置之不睬,但求借款按时拨到,随手滥用,乐得眼前宽裕,料人无可奈何他。国民党人见此情形,心愈不甘,暗中遂酿成誓不两立之势。当时南北表面上虽仍维持和平,而人人心目中,都以为不久将有战事发生,栗栗危惧,军警各界,亦时常戒严。

  湖北黎都督处,便时常有党人带着巨金前来运动,劝他脱离中央,首先独立。黎都督本是好静不好动的人,况身为副总统兼领都督,于愿已足,安肯做这涂炭生灵、扰乱治安的事?

  当即婉言谢却。但是这班人如何肯甘心,以为首次革命,靠着几颗炸弹之功,不费吹灰之力,不上一个月,天下大定,此刻何妨依样葫芦,再闹二次三次,到那时候不怕没有都督。黎元洪也晓得他们决不能就此罢休,暗派国警严密稽查。果然不到几天,查出私藏军械机关不少,都用讨贼团、诛奸团、铁血团、血光团等名目以为号召,人民被诱的颇为不少,当把为首的刘耀青、黄裔、曾尚武、吕丹书、许镜明、黄俊等几个人讯明枪毙,其余的分别取保改过释放。后来又在武昌城内查出一起也是血光团的名义,内中很有几个重要人物,捕拿时公然开枪对敌,经兵士竭力抵御,当场击毙数人,余者夺门欲逃,也一并拿住。搜查他的文件,竟与武汉国民党交通部联合一气,还有北京众议员刘英及省议员赵鹏飞等往来的书信,黎都督立刻派兵将国民党同交通部监控起来,凡有出入的人员,以及往来的信件,都要盘问检查。因此办事人逃遁一空,有些人便分赴外县去起事,幸而防范得严密,均随即扑灭,已属危险得很了。

  这天都督署内,又来了一个形似女学生的人,手持名片,向传达处声言机密事,须亲见黎都督面告。府中稽查人员,见他打扮得不伦不类,又在戒严期内,少不得要详加盘问。这女子形色张皇,言语也支离起来,稽查更加起疑,遂唤出府中仆妇,当场搜检,那女子便要退出,早被众人围住,不由她自主。

  上身搜遍,并无犯禁物件,已想放他去了。后见她步履蹒跚,再向裤档中按搦,女子急向左右躲闪,忽有两颗铁丸从裤脚间坠下,仆妇还想拾起观看,稽查员知是炸弹,连忙拦阻,当即回明黎都督,将人证发交军法科审问。女子见事已败露,无可隐讳,自言:“姓苏名舜华,现年二十二岁,本是暗杀党铁血团副头目。黎元洪既与吾党反对,所以特来杀他,不幸被你们擒获,有死而已。”说话时毫无惧怯之意,当即押往法场枪毙。

  原来女子暗杀团人数不少,且大半年轻美貌,论她勇敢有为,实不在男子之下。此后随时留意,又陆续破获两起:一个名叫周文英,混入监狱之中,拟作内应,救出同党;一个名叫陈舜英,乃是党人钟仲衡的妻室,因钟被诛,特投入女子暗杀团,志在刺杀黎都督,好替夫报仇。均以所谋不成,枉送了性命,到案时却都是侃侃而谈,决不露怕死贪生之意。同时北京也有一个女学生,姓周名予儆,自己走向步军统领衙门报告,说是受了黄兴的指使,结连党人,携带手枪炸弹来京,伏匿某处秘密机关,伺便将政府要人凡政见不合的一齐击死。我因同种自残,心有不忍,所以特来自首,并将运到炸弹地雷硝硫数目,及藏匿处所,一一陈明。署中闻报,立刻派了军警,照她所说地点,前往搜查,果然抄得危险物品不少,并拿获乱党四五名,送往北京地方检察厅监禁待质。一面呈报大总统,请下严令饬传黄兴到案候讯。命令上措词极其严厉,此时的黄兴已成为乱首了。照此看来,这女子事迹虽然相类,宗旨却大有不同。

  袁总统也下令将江西都督李烈钧,安徽都督柏文蔚,广东都督胡汉民三人同日免职。安徽另换了孙多森,以民政长兼署都督;广东都督换了陈炯明,江西因离湖北不远,都督一职,令黎元洪兼理。这命令一下,人人都晓得天下从此多事了。虽然三都督没有显然反抗,但暗中酝酿,为祸也就不小。据说当这命令未下之先,袁总统与几个亲信人筹划,俨然以满清时撤三藩自比,都说是免职则反速祸小,不免则反迟祸大,才毅然决然的将命令宣布了,暗中仍处处防备,如临大敌。

  因上海为紧要口岸,中外观瞻所系,不好遽派重兵。恰巧接到制造局发来警电,某日深夜,有匪徒百余人,乘风雨交加之际,闯入局中,抢劫军械,幸局中防备素严,将匪徒当场击退,擒获为首一人,自供名叫徐企文,请示办法。政府借此派遣北兵千余名,乘轮南下,另由海军部特拨军舰装运卫队多名,陆续到沪。这种兵士,个个服装齐整,气概轩昂,一望而知为百练精锐。又特遣海军中将郑汝成为总执事官,所有续到的陆军团长臧致平,海军营长魏清和、周孝骞、高全忠等,均归郑汝成节制。照这样小题大做,众人都晓得战事不远了。

  再说武汉方面,又有宁调元、季雨霖等潜谋起事,机关虽被查获,党人逃遁的不少。湖北军界一律戒严,黎副总统深居简出,非知交密友,概不接见。还有民政长夏寿康署中也迭遇炸弹,幸无大害。各暗杀党见无可下手,又去图谋江西。党人既多,风声一天比一天紧来起。黎元洪既奉令兼管江西都督,南昌省议会与总商会恐变生意外,函电交驰,请他来到任。黎元洪势难兼顾,当此多事之秋,何敢离开武昌一步?只有先遣第六师师长李纯带兵赴赣,一面电告中央,请迅速增江西军队,以保治安。袁总统即任命李纯为九江镇守使,并陆续调遣北军南下,以资镇慑。岂知军队尚未到齐,李烈钧已将湖口炮台占住,宣告独立,并有德安镇守使林虎为之后援。其余俞毅、方声涛、周璧阶等均赶到湖口与李联合,连黎元洪自己保荐的江西护军使欧阳武,护民政长贺国昌也帮助李烈钧方面,遍发檄文,自称讨袁军,痛骂政府违法,愿与天下人民称兵北向。黎元洪却总抱定维持治安宗旨,虽也晓得老袁违法的不是,但推倒他谈何容易,徒然使百姓再遭涂炭,这些身为戎首的如何对得起他们呢?从此以后,连连接到李烈钧、黄兴、柏文蔚等函电,无非以私人情谊,劝他脱离中央,建立事业,黎都督一概置之不睬。又接欧阳武通电,说由省议会公举,权任赣省都督,现为维持大局计,已于某日任事。黎都督尤为怒不可遏,当即电告中央,请明令讨伐。

  且说李烈钧手下的健将,只有林虎一人,所以一到湖口,便招他前来援助。不料李纯早在沙河镇将他的去路堵住,安坐不动,以逸待劳。林虎一到,即下令开仗,第一次总算未分胜负。次日破晓,李纯督饬全部将士,一声呐喊,直向林虎军前杀来,枪炮齐施,势甚猛烈。林虎虽也奋勇出迎,无奈军中子弹无多,勉强支持到午后,看看手下兵士伤亡殆尽,只得下令退兵。顷刻秩序大乱,东奔西走,溃散殆尽。李纯追了一程,大获全胜,整队而回。正是:猿鹤虫沙尽遭劫,螳螂黄雀本相乘。

  要知李烈钧在湖口如何结局,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郑汝成力守制造局黄克强抛弃石头城

  却说李纯、李烈钧两人,论军事知识,均属杰出之才,本不相上下,当时原有南北两李之称,只以所处地位不同,胜败立见。李纯既有北政府为之后盾,械精饷足,袁总统又派了段芝贵为第一军军队,整队前来相助,又有黎副总统拨到楚豫、燕谦、楚同各军舰在水路夹攻,又预备机关炮八尊,快枪若干支,子弹十万粒,解来接济,自然步步胜利。李烈钧却孤守湖口,饷尽援绝,自然步步穷蹙。黄兴、柏文蔚、陈其美等,见不是事,议定分头起事,使袁军顾此失彼,还可希冀万一。黄兴认定图南京,柏图安徽,陈图上海。

  黄兴仍先从运动军队下手,先到浦口,见第八师长许以重大权利,均各允洽。顷刻持枪露刃,闯入督署,声言袁世凯有违约法,情同叛逆,请都督下令声讨。程德全听了实在为难,要想不从,又舍不得眼前富贵;要想答应,未免近于东来东倒,西来西倒,面子上又难为情,倘若政府派大兵到来,老命不保。

  正在踌躇,忽见一人身着军服,走了进来,纳头便拜,程督仔细看时,才晓得是黄兴,早吓得浑身抖战起来,慌忙答礼,问他来此何干?黄兴揩眼抹泪的,嗫嚅了半天,才将己意说明,无非要讨袁的话,程德全道:“老兄既有此意,何不自己独挡一面,鄙人老朽无能,何堪当此重任?”说时早将一颗都督印信捧上,双手奉送,黄兴更不客气,便接了过来,一面送程德全出署,一面便发号施令,宣布独立。此信一传,陈其美也在上海设立讨袁总司令部,柏文蔚也在临淮关起兵响应,此外还有长江巡阅使谭人凤,徐州第三师师长冷遹,均表同情。

  各处警报到京,袁总统阅罢,都付之一笑。原来他早有成竹在胸,所以不慌不忙,遣兵调将,措置裕如,当派张勋为江北镇守使,倪嗣冲为皖北镇守使,直棣都督冯国璋为第二军军长,兼江淮宣抚使,各带所部大兵南下。

  张勋得令,勇气百倍,宛似出山猛虎,星夜飞奔,向徐州进发,只恨那匹坐马走得慢,单望早把金陵城握在手里。这天到了韩庄,正与黄兴宁军相遇,张勋身先出马,带领辫军,枪炮齐施,宁军如何抵敌得住,逐渐败了下来。张勋仍不肯舍,直追至利国驿,方才将营扎住。次日有探马来报,徐州第三师冷遹前来帮助宁军出战。张勋大喜道:“他自来送死甚好,索性一鼓而擒,省得我再费手脚。”当即持枪上马,亲出对垒,战到正酣之际,难分胜败,张勋眼快,老远望见尘头起处,旗帜飞扬,正中帅宇旗上,露出一个斗大的田字,知是济南总镇田中玉引兵前来助阵,精神顿添了几倍。两路夹攻,杀得冷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冷遹带领残兵,纷纷逃遁。张田合兵一处,乘势追赶,恰遇冷遹方面也有援兵到来,返旆再战。看看天色已暮,张田恐前面尚有伏兵,方才退加休息。当晚就在利国驿两旁,扎下营垒。次日再战,张勋又运到野炮四尊,即下令对准冷营开放,炮弹落处,死伤不计其数。冷遹正在指挥督战,不提防一弹飞来,几中要害,当时军心大乱,无法支持,四散奔逃。张军大获全胜,直到徐州,如入无人之境,便在徐州安安稳稳的住下,这且慢表。

  且说陈其美既在上海设了总司令部,想到办事,非钱不行,便备下几桌酒席,遍请沪上绅商,打算当面劝他们捐助军饷。

  岂知临时凡是着名绅富,一个也不见到来,只有几个平日常见的,不得不来敷衍场面,听到助款兴兵,都掩耳而走。陈其美无法,只得又去沿门托钵,任你说得舌敝唇焦,终属无济于事。

  一来陈其美自从光复后,素有杨梅都督之号,名誉本属平常;二来商民久已厌乱,怕闻兵事,衅端一开,不知何日才能恢复原状,百业停滞,损失不赀;三来共和幸福的滋味,百姓已早尝过,不过如此,不肯再来上这圈套,纵然再革几次命,不过多牺牲些性命,损失些金钱,商民反添了无穷的担负。有些种种原因,稍微有些见识的,都远而避之,谁肯拿出钱来自讨苦吃?甚至于有些人以为民国初造,元气未复,军人等无端扰乱,构成南北战争,直是罪魁祸首!有的竟直电北京,请大总统速派重兵南征,荡平乱事,使人民得以早日安枕。比起辛亥那年的情形来,真有天渊之判了。只有少数绅商,为着初次革命,没有得着利益,心怀妒嫉,盼望乱事再兴,可以从中得志,因此在旁竭力鼓吹,但这效力也就有限了。陈其美见此情形,知难成事,便想举出一个威望素才的人来,做个首领,方能号召天下。打听得岑春煊住在上海,当晚便请他吃酒,席间谈起时局,竭力将岑颂扬一番,以为老袁势力伟大,非君不能与彼抗衡。

  岑已半醉,亦抱负不凡,隐然以正式大总统自命,众遂一致公推,先请任为讨袁大元帅。岑欲辞不得,欲受不能,匆匆散席而去,到得家中,这边大元帅的印信也随后判定为的,岑自悔失言,已属无可如何了。果然自岑列名之后,助款者渐渐有人,陈其美乃在南市设立总机关部,联络松江军队开拔来沪,由钮永建为总司令,招添新军,挑选精壮,派统领沈葆义、田嘉禄等为师团各长。一到龙华,先把制造局火药厂占住,厂中只有几名守兵,自然不敢抵御,任听松军将火药子弹逐箱封存,并在厂外高悬白旗,然后向沪滨前进。制造总局总办陈榥与海军总司令李鼎新,本先接有黄兴急电,叫他调开北军,免开战衅。

  当即电达北京,请示遵行,还没有得着回音,松军已到目前。

  全局司事工役,闻信逃走一空,弄得陈李两人,手足无措。幸亏有郑汝成到来,说是守局事情,愿一力担任,请公等安坐军舰,若乱党前来攻战时,乘机开炮助威,我便感激不尽了;一面我已电请北京,火速派兵援助,不日便可赶到,只要有坚心毅力,未必一定便败。李鼎新方才答应,自到海筹舰中预备去了。

  且说上海南市及城内一带,住户繁多,人烟稠密,一旦听说要在此地做个战场,枪林弹雨,炮火横飞,哪个不心惊胆落?

  当下扶老携幼,搬箱负箧,纷纷向租界躲避。请诸君想,这租界弹丸之地,平空加了几倍的人口,已属实不能容了,再加上谣言四起,苏州、嘉定、昆山、常熟以及附近各乡镇,顷刻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还有最吃紧的枫径镇,为着地属江浙两省交界,向驻有两省军队,互相防堵。目下苏军已为陈其美买通,浙军尚拥中央,彼此冲突,自属意中事,因此谣言更甚,有说两军已定期某日开仗的,有说已在栅口排列巨炮、埋伏地雷的,居民何敢安枕?家景稍裕的,自然以上海为安乐土,其次搬往四乡暂避,几乎全镇一空。

  作者此时正就事沪上,眷属则住在枫地,得此警耗,自不能不即日回枫接眷。讵火车甫抵枫站,即闻路局执事人云,松沪段路轨,已为军队拆散,以防浙军东来,此为末次通车矣。

  余不暇详讯,匆匆至舍,则见家人等已将要件归来,倚装待发。

  问及某亲某族,都已尽室避难去了。余见天色已晚,又无火车。

  只得再住一宵,次晨始悉由枫至沪,非但火车不通,并小轮亦难开行,交通完全断绝,惟西行之火车尚可通行,只得购票至嘉兴,由嘉乘小轮赴苏州,再由苏搭火车到上海。全家眷口经此周折,已觉跋涉不易,而到申后欲觅一容膝之室,尤为困难。

  盖无论大小客栈旅馆,俱已满坑满谷,即平日久经空闭之房屋,至此已租凭一空。幸亲戚中有先至者,所凭之屋尚称宽展,乃商借一榻这地,始得免露宿之苦。

  布置粗毕,天已傍晚,忽闻正南方面,枪炮之声,连续不绝,大似除夕之爆竹,知制造局已开战矣。至夜深人静时,声愈剧烈,妇人孺子,闻所未闻,莫不心惊胆颤,都终夜不能合眼。我偶然走到马路上去闲步,但见大街小巷中,横躺竖卧,男女混杂,几乎没有插足的地方。问起来,同是避难之人,因为搬移得稍迟些,无可托足,只好席地而寝了。还有些青年妇女,平日不出闺门,此时也只好抛头露面,用张草席来遮盖内中。又有些穷苦的,连晚饭还没有下啖,弄得儿啼女哭,惨不忍闻。想不到这锦天绣地的洋场,顿变做罗刹地狱。却也意料不到,次日便有些慈善家,备了许多面包,傍晚时抬到里巷中,给一班贫苦的充饥,俨然放赈景象。我住的这旅舍中,同乡人不少,关心故里消息,逢人探问,有的说士匪乘间起事,抢劫一空,现已家家闭户;有的说某日两军业已开仗,全镇轰成平地,人心更弄得摇摇不定。

  这天我因开箱取物,忽忆及平日收藏契据等件的小皮箱一只,遍寻不见,忙询家人,才晓得因临行慌张,误置别号箱内,忘记带来。盖余此次到沪,本理出箱衣八只,后因须由嘉禾绕道,上下不便,又择次要者弃置两只,仅带六只,小皮箱恰巧在弃置两箱里面,忘记检出来。但其中要件甚多,万无不顾之理,只好我只身仍由苏嘉转折回到枫径,这才晓得全镇安谧如常。我便取了小皮箱,遄回上海,众人争来问讯,方才放心,都深悔多此一搬,反听了许多枪炮声音,吃了许多惊吓。然而比起他们搬到四乡的,据说几家中途遇盗,抢劫一空,有几个被匪将船沉覆,性命不保,总还算万幸呢。

  制造局战事,三日后已经安静,据说陈其美已完全失败,可以毋庸多虑了。然既已到了上海,自然多住几天,听候消息。

  原来陈其美此次攻局,虽有苏浙镇三军各数千人,苏军还是假用程督命令,其余镇江浙江两军本无意于战事,一听得局中炮声隆隆,早已溃散,只剩下刘福彪的敢死队六百五十人。刘本江湖出身,图利而来,全无军事知识,所恃者乱抛炸弹。第一次战了一夜,已死去一大半。第二日午后,陈其美运到机关大炮进攻,局中北军用炮抵御,战了不到一小时,一弹正中刘福彪左臂,他便借此到医院中养伤去了。敢死队只剩了一二百人,无人管束,四散奔逃。逃入法租界的,都被安南巡捕开排枪击回,只得转入城内,顺便抢了几家衣店,由南码头逃生去了。

  这天又由海轮装到北兵数千,都扮做小工模样,到得局中,方才改了军装,加入军队。郑汝成得了这批生力军,更加放胆。

  第三天,陈其美也由苏州调来第三师步兵,再接再励。岂知局中尚未开炮,已被兵舰上两炮打得七零八落。还有钮永建带得六十名学生军来,由西栅门攻入。这班学生,都是十七八岁的青年,未出书房,哪里懂得战阵的利害,已人绝地,还直顾向前。被军舰上一炮打下,三四十人一齐轰倒,其余二十人才慌了手脚,携枪逃遁,奔到徐家汇土山湾方敢住脚,已是有家难归。幸遇慈善家见了不忍,每人给洋五元,作为路费,并令将枪械留下,才送他们去了,未做炮灰,已算万幸。独可怜那些被炮轰的,父兄只指望他们出来求学,哪知书未读成,先向枉死城登了鬼录了。

  陈其美见大事已去,招集散兵赴吴淞效力。散兵临行时,以索还被押兵士为名,向检察厅肆扰,持枪进署,将存案物件及缴案款项,掳掠尽净;打开监狱,押犯乘机扰乱,连刺宋案内的应桂馨也一齐逃脱了。陈钮两人至此,心尚不甘服,过了两天,陈其美在上海雇用些流氓苦力,衣服褴褛的,又去攻打制造局,胜败之数,不问可知,无非多送些性命。钮永建比他高出一筹,出了重资,聘请某国炮兵来帮助,但也不过多伤些同胞,依然一败涂地,这才死心塌地,退出上海去了。郑汝成连电告捷,袁总统即任郑汝成为上海镇守使,并加陆军上将衔,另颁现洋十万元,分赏水陆出力兵士,郑汝成一一遵办。

  且说黄兴在南京,闻知本党处处失败,北军纷纷南下,此时再不逃走,将来要走恐就难了。但这话很难出口,只得号令军中,说是要亲赴战地察看。问他到何处,他只含糊答应。白昼出城,还怕欠妥,直等到夜静更深,才约了代理都督章梓,又邀了一个日本人暗中保护,才到下关登舟赴沪。本想来寻孙总理、岑春煊等共议安身之法,岂知一到上海,局面大是不同。

  正是:得势逢人钦俊杰,失时到处遇荆榛。

  要知黄兴在申能否安身,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肆劫掠侉兵逞淫威图专制国会遭解散

  却说黄兴到了上海,但见总巡捕房告示煌煌,访拿党人,第一个便是自己的名字,其余大约此次起事的人都在其内。还有工部局也出有驱逐孙总理、岑春煊、李平书、王一亭等人的告示,不准逗留租界之内。黄兴是最胆小,安肯自蹈陷阱,即便退出上海。到了吴淞,见着钮永健、居正等人,才晓得孙总理、岑春煊等早已避往外洋,陈其美亦难以立足,不日来此,再作远走高飞之计,说着,大家叹息了一回。

  黄兴当晚在营内住了一夜,自念南京偌大的地方,我尚且弃之不要,这小小吴淞炮台,中什么用?我不能在此自讨苦吃,好在我身边带的现款不少,不如暂到海外住几年,再看机会吧。

  主意已定,反倒沉沉睡去,次日天甫黎明,更不与钮等晤面,走出营来,寻着赴东洋去的轮船,径自乘风破浪的去了。

  且说南京自黄兴去后,城中无主,由代理民政长蔡寅邀集官绅,商议取消独立,一面派人去迎接程都督回宁。程迟延观望,不肯动身。忽有沪上民权报主笔何海鸣,趁此地方无主之际,闯入南京,占据都督府,宣布程德全、应德闳罪状,大张告示,重复独立,自称为讨袁总司令,正在延揽人才,预备办事。第八师长陈之骥到署求见,乘何不备,喝命左右拿下,连他带来的党羽,一同拘禁起来,候程都督示下办理。一面又出示取消独立,天大乱事,无形平静,商民都额手称庆。

  忽又想起张辫帅的威风,恐怕他一进城,依然要遭蹂躏,特举代表渡江去见冯国璋,求保全宁城生命财产,不必再用武力,张军更无来宁之必要,冯国璋自然应允。陈之骥素与冯有旧交,也去当面商量善后。岂知第一师与第八师本来不协,趁之骥外出,又将何海鸣放出,拥至督署,重复宣告独立。商民晓得不能免祸,都吓得魂飞天外,家家闭户,全市萧条,连城门也紧闭起来。何海鸣却只顾组织他的办公机关,全靠填写委任状,以为招徕之计。不知委了多少参谋秘书旅长团长,这些人拿了委任状去,无处支领薪俸。何海鸣只靠着空言哄骗,过了一天是一天。

  连日打听,晓得李烈钧已经退出江西,归李纯完全收复;柏文蔚也退出安徽,倪嗣冲特授了皖省都督兼民政长,安然到任去了;吴淞炮台也由刘冠雄总长带领军舰夺回,居正、钮永健等逃得不知去向。只剩了南京孤城,四面大军麇集,万无独完之理。不过金陵城池险固,即使北军到来,也有几天好支持。

  过了两天,冯张两军的先锋已到,战了几天,未能得手,张勋亲自赶来,果然勇气百倍,先把紫金山占住。何海鸣见势不妙,自知不明战术,特奉张尧卿为都督,统兵守城。柏文蔚也到了南京,也算多了一个臂助。无奈张勋攻扑甚猛,连得要隘,炮火之下,尸积如山,加以烈日薰蒸,臭气闻数十里。张尧卿不敢恋位,将都督印让与柏文蔚。柏登城四望,北军旗帜遍野,真有如火如荼之势,而城中饷械俱穷,乃留函遁去。何海鸣又推韩恢为都督,誓死不去。过了一天,冯国璋,雷震春大军俱到,四面包围。阖城绅商,深恐糜烂,又举代表请何海鸣将城池让出,何需索十万金,方肯退去。绅商无法,只得托商会百计罗掘,只缴到七万,北军已将城打破,张、雷二军首先拥进,韩恢等已先逃匿,何海鸣亦抱头鼠窜而去。只有三万金未曾到手,是他的遗恨,后来也跟着一班亡人,到外国去了。

  这边雷、张二军,进城后也无心追敌,先以搜剿为名,挨户搜索起来。起初还只抢金银纸币,珠宝首饰,后来连绸衣布服一概纳取;起初还只抢富绅巨贾,后来连中下人家,也不能免。而且劫物既多,包裹重大,又迫令事主代为扛送至营,稍一濡滞,即用刺刀乱戮,血流衣襟,哀号载道。尤可恶的便是奸淫妇女,见有青年闺秀,即任意入室,搂抱调笑,扯碎衣裤,施以强暴。因此居民一见蓝衣大辫兵士,即望影而逃,妇女性子激烈的,或先时自尽,或临难被戕,死的不少。有些逃入西人教堂,央求保护,幸西人尚有侧隐,来者不拒,保全不少。

  盖辫兵虽凶,受了上官的陶熔,只会欺侮同胞,见了外人,比老虎还要怕些。照此横行了三天,南京城内,地面虽然广阔,竟无一家漏网,兵士腰间却无一个不是黄白累累。总算他们手续灵敏,原来到了第三日上,兵士正闹得高兴,忽有军官从城外进来,手中高举主帅的将令,声言不许骚扰,违令者斩,这才平静下来。

  张勋为何忽然大发慈悲呢?也是亏了外人。医院中有个西医名叫马林,目睹城内惨酷情形,心实不忍,走出城外,面见张勋,报告淫掠情形,请严申纪律。张勋还不肯信,说是我的部下所到之处,总是秋毫无犯,哪里敢肆无忌惮?马林又再四要求,才派了军官持令,与马医生一同进城,果然立生效验。

  次日冯国璋等都进了城,会同张勋、刘冠雄、雷震春等联衔电京,报告南京克期收复。袁总统大喜,分别奖给勋位勋章,并将程德全免职,任命张勋为江苏都督。百姓听了,好似晴天打了一个霹雳,心里虽然不愿意,哪个敢公然拒绝,只有含苦忍痛过去。一班侉兵,往来街市,洋洋得意,旁若无人,百姓遇着了,心中终是懔懔的,如同见了蛇蝎一般,老远避开去。过了些时,袁总统为收服人心计,下了一道命令,申明军纪,不许再有忧累情事,隐然将这不法军队训斥一番。张勋也觉抱愧不安,设法抚恤被害人户,又出示布告军民人等,不准私藏百姓一草一木,倘日后搜出,或被告发,定按军法从事。次日果见沿街堆积破旧衣服,粗重器皿不少,均由警局收去,招人认领。但少微价值之物,即不能返璧,但是面子上总算过去了。

  且说党人这番讨袁的结果,非但对于袁世凯无损毫发,且把他的威权增高了百倍;非但此次起事的党人一概逃出国外,就是不与闻乱事的也销声匿迹。连参议院院长张继,也因为属于国民党籍,辞职而去。其余国民党议员,有的出了京城,有的改谋别事,直算无形消灭,两院中全是进步党的势力。袁总统又因国务总理一职,段祺瑞陆军部职务重要,难以久代,改提熊希龄继任。熊本隶进步党,自然容易通过。

  此时袁总统的私党,已经分踞各处要津,都盼着他早日做了皇帝,自己也可以攀龙附凤,做个佐命元勋。但做此大事,总要按着一定的次序,方不致骇人耳,所以此刻第一件便是先举正式总统。因此不上两个月,先把民国大总统选举法,提前制定宣布。阅者请想,这选举法尚是为着袁世凯提前办理的,这正式大总统岂有不是他的道理?投票的话,本是多此一举了。岂知他们还不放心,到了正式投票这天,会场内外,布满无数特别军人,擎枪露刃,监视写票,而且语言之间,还带着恫吓,说是国家治乱,全由总统,诸公今日如果所举非人,便不得出此议院一步,到那时候后悔也无及了。各议员听了,都心惊胆战,早已明白来意,就是心里预先想好了举别人的,此时笔底下不由的都变做袁世凯三字了,而且个个都吓出一身冷汗。好容易等到检票唱名,果然票票都是袁世凯,这才如释重负,军队乃齐声欢呼,退出议院,俨然奏凯而回,一般议员都用手摸着脖子,仿佛是保全性命,脱离虎口。第二天又把副总统选出,当然是黎元洪当选。由国务院通电全国,并由外交部知照各国驻京公使,声明大总统定于十月十日在太和殿行就职礼。一切仪节,均由国务院先期预备,踵事增华,格外铺张扬厉。到了这天,各国公使均带领随员入府观驾,一面约齐欧美各国,将照会递到外交部正式承认中华民国,袁总统自是欣喜,对于内政外交上总算心满意足。

  还有一件最为碍眼的,便是国会,非设法解散不可。这天便下了一道命令,先从驱逐国民党议员入手,凡京内外国民党总分各机关,一体勒令解散。此时住在京内的国民党议员,尚还不少,当晚便有军警到寓,拔出手枪,勒令将证书徽章缴出,共约得三四百分,开了一张名单,知照两院,凡属单上有名的,一概不准到院。这一来议员已去其一大半,叫他怎样能足法定人数,如何好开会议事呢?既不能开会,这议院不是成了废物了么?袁总统便特别设了一个新机关,名为政治会议,派了李经羲为会长,梁敦彦、樊增祥等为襄议员,还有云南都督蔡锷也开缺来京,同在襄议员之列。其余各部院,各省会都可酌派人员与议,遇事无非禀承意旨罢了。

  这天袁总统正在踌躇满志,顾盼自雄的时候,忽见长子克定走来说道:“大人既有家天下之意,事不宜迟,趁此战胜之后,威势布满海内,倘有命令发下,哪个敢道个不字?只要看前天黎副总统领衔请取消国会遣散议员的电报,二十二行省的都督民政长均已列名,这便是确实的证据。其中都是大半我家的门生故吏,还有在京的这些心腹至好,哪个不想沾些实惠?

  倘若失此机会,将来后悔,怕来不及了。“袁世凯笑道:”这事关紧重大,须候时机,不是可以性急得来的,我的阅历见识,难道还会落你之后么?“克定无言退下。

  原来克定乃是袁总统正夫人于氏所生,仪状魁悟,性情机警,自幼谙习武事,晓畅戎机,十七岁时,出洋留学,曾毕业于德国陆军学校。近见乃父身为民国总统,以为改称皇帝,不过一转移之事,将来由自己承袭,便可安安稳稳坐享其成。此时见他父亲还要再看时机,他却性急如火,如何等得?不免暗中四出运动,催促进行。

  岂知袁总统另有所见,以为当这列强环伺的时候,先须得着国际的资格,方可自立于环球之上。民国改建,等了两年,才得列邦承认,若贸然改为帝国,外人不以为然起来,倒是件难事。此时只有多聘外人,充当府中顾问,这帝制两字,将来由他们口中鼓吹出来,格外容易取信。外国政府对于中国内情,本多隔膜,他们以为中国非君主不可,自然可以原谅了。因此不惜优礼厚币,聘请日本博士有贺长雄,美国博士古德纳先后进府。这不过是一种作用,至于实际上仍须从内政着手。因黎元洪名望隆重,放在外面总不放心,趁他辞职,当即批准,召令入京,湖北都督改任了段祺瑞。张勋素有忠清之名,倘若反对自己称帝,不可不防,也令免职。江苏都督,改任了冯国璋,所遗直隶都督改任了赵秉钧,分投到任去了。

  单说应桂馨自从混出监狱之后,在上海住了数月,贪恋富贵之心,终不肯死。看见赵秉钧出督北洋,自以为同是有功之人,想去面见总统,也可以求个一官半职,再作威福。先用信试探赵秉钧的口气,回信叫他速来,应即乘车到津,与赵相见。

  久别重逢,欣然道故,款留数日。应急于入都,赵又用电话知照总统府,预先接洽,为的他进谒时,免了许多盘诘,原属格外周到的意思。岂知袁总统接到电话,竟勃然大怒,说是赵智庵办事多年,难道老糊涂了么?应桂馨在名分上乃是一个越狱的重犯,我如果居然延见,加以任用,显见得刺宋事通同一气,不啻自画供招;我若是拒绝不理,应桂馨必然觖望,这种人与流氓无异,还有什么好话说?势必将前事逢人宣布,弄得通国皆知,我的名誉安在?这不是明明拿难题给我么?低头一想,计上心来,索性给他个一不做,二不休,这却不能怪我了。当下回了一个电话,请应即日来府。赵还格外谨慎,派卫队护送应桂馨上车,看着车开了方才回来。

  应桂馨坐的是头等车,方才坐定,早有一人跟着上来,自言姓王名滋圃,是大总统派来迎接的,应坦然不疑。行至半途,王突出手枪,向应致命处一击,遇一小站即从容下车而去。一时报纸宣传,赵秉钧闻知,心中早已了然。兔死狐悲,不觉凄然泪下,即派人替他从丰棺殓,告知家属搬柩回南。从此对于袁总统言语之间,不免露着怏怏之意,常推有病请假。袁总统也将计就计,算他有病,派医生来诊视,开方服药。岂料一剂甫下,病势陡变,头晕目眩,肚腹绞痛,全家都惊惶起来,急觅来医,已乘快画,回京复命去了。正是:网疏不漏原天道,鸟尽弓藏古已然。

  要知赵智庵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廿一条榻前会议五九期国耻铭心

  却说赵智庵呼号了半天,气息渐微,自恨不该替总统府尽力,叹息了几声,就此瞑目长逝。家人检视尸体,周身青黑,七窍流血。想要替他诉冤,后来看见大总统下令悼恤,赐银治丧,便也不敢说什么了。

  且说袁总统留意时事,府中各种报纸,无不毕备。但既大权独揽,差不多一日万几,哪里还有工夫看报?好在秘书人才济济,便叫他们拣有关系的,摘录出来。如系西报,便译作华文,概用恭楷誊正,装订成册,名曰居仁日览,逐日呈进,预备公余之际,随时浏览。这天忽然看见欧洲大陆起了战云,更不能不特别注意。起初不过奥塞两国因细故发生交涉,积嫌甚深。奥国太子费狄南偶然经过塞国境内,竟被塞人刺死,奥皇得信,即致哀的美敦书与塞宣战。塞国虽属巴尔干半岛中小国之一,在地理上却与欧洲各国均有重要关系。俄国首先出来助塞敌奥,德国与奥联盟,自然不能坐视。况德皇威廉第二,本有并吞宇内之雄心,借此正好耀武扬威,遂迹出兵抗俄。英法等国亦均恐德人得志,势将不利于己,也都出来与德宣战。闹到后来,牵连的国数愈多,寰球之上,不分强弱,几无一不入战事漩涡之内,这是后话。

  此时美国尚守中立,只有日本因与英国联盟,遂也与德宣战。中国是向来不敢多事的,自然照例宣布中立,订有中立条规二十四条,饬令军民人等一同遵守。但日本虽然与德宣战,却并没有出过一兵一舰开到欧洲,不过仅将德国从前向中国租借的山东境内一个口岸名为青岛的夺了过去。但欲进兵青岛,必须经过中国领土,照着中立条规,是不能允许的。无奈日本自侍强权,中国虽然拦阻,他竟置之不理,单顾自由行动。而且哄骗中国,说攻取青岛,仍为中国帮忙,将来得了青岛,完全交还中国。遂不由分说,带兵从龙口登岸,径由潍县西境进行,取两面夹攻之势。中国当时固然不敢得罪他,而且还要望他赞助帝制,只好模糊些了。岂知日本既得青岛之后,非但交还的话绝不提起,而且不惜巨金,将全岛文治武备积极进行,领土权固然完全占去,甚至连街市上的营业等事,亦欲加以干涉。

  在初光复时候,一班官僚遗老都视青岛为第二桃源,携眷居住,将所有宦囊,悉数存入本处银行,以为万无一失。即袁总统亦有巨数款项,存入德华银行,此时恐被日人借故吞没,乃通牒日本,请其早日撤兵。不料日本早看透袁氏隐微,亦暗中托人示意袁总统,说是君既欲偿大欲,何不求助于日本帝国,敝国愿竭力帮助。袁总统起初也还不敢冒昧允许,后来与有贺长雄等商议,彼亦愿为电达本国政府,竭力赞助,一面又令驻日公使陆宗舆与日本内阁接洽。此时日本的首相,名叫大隈重信,本是外交的能手。得信之下,以为大可借此作为要挟之具。

  又因欧洲列强正在交战之际,无暇东顾,乃千载一时之机会。

  当令元老院议定二十一条年,寄交驻华大使日置益民,乘机向中国提议。这边袁总统还安坐府中,耳听好消息。

  这天乃是民国四年一月十八日,日本公使定期入府谒见,袁总统连忙殷勤招待。日置益见面之后,照例的几句门面话敷衍过,即取出一种文件,郑郑重重的亲自递了过来。袁总统接过看了几遍,方才明白,不觉暗暗吃惊。作者且把这二十一条记了出来,使我同胞多看几次,也可触目惊心,不致将国耻丢在脑后,庶可以大家振刷精神,一雪此耻才好。

  二十一条件原文:

  (第一号)日本国政府,及中国政府互愿维持东亚全局之和平,并期将现在两国友好善邻之关系,益加巩大,兹议定条款如下,(一)中国政府允诺日后日本国政府拟向德国政府协定之所有德国关于山东省所得各种权利利益让与等项,概行承认。

  (二)中国政府允诺凡山东省内,并其沿海一带土地及岛屿,概不让与或租与他国。(三)中国政府允准日本建造由烟台或龙口接连胶济路线之铁路。(四)中国政府允诺为外国人居住贸易起见,从速自开山东省内各主要城市,作为商埠,其应开地方,另行协定。

  (第二号)日本国政府及中国政府,因中国向认日本国在南满洲及东内蒙古享有优越地位,兹议定条件如下:(一)两定约国互相协定,将旅顺大连租借期限并南满洲及安奉两铁路期限,均展至九十九年为期。(二)日本国臣民,在南满州、东内蒙古,盖造商工业应用之房厂,或为耕作,可得其需要土地之租借权或所有权。(三)日本国臣民,得在南满州、东内蒙古,任便居住往来,并经营商工业等各项生意。(四)中国政府允将在南满州及东内蒙古各矿开采权,至于拟开各矿,另行商订。

  (五)中国政府允于下开各项,先经日本国政府同意,然后办理:(甲),在南满洲及东内蒙古允准他国人建造铁路,或为建造铁路向他国借用款项之时;(乙)将南满洲及东内蒙古各项税课作抵,向他国借债之时;(六)中国政府允诺,如在南满洲及东内蒙古聘用政治、财政、军事各顾问教习,必须先向日本国政府商议;(七)中国政府允将吉长铁路办理经营事宜委任日本国政府,其年限自本年画押日起,以九十九年为期。

  (第三号)日本国政府及中国政府,因现在日本国资本家与汉冶萍公司有密切关系,愿增进两国公司利益,兹议定条款如下:(一)两缔约国互相约定,俟将来相当机会,将汉冶萍公司作为两国合办事业,并允如未经日本国政府同意,所有属于该公司一切权利产业,中国政府不得自分处分,亦不得使该公司任意处分。

  (二)中国政府允准,所有属于汉冶萍公司各矿之附近矿山,如未经该公司同意,一概不准该公司以外之人开采,并允此外有所措办,无论直接间接,对该公司恐有影响之举,必须先经该公司同意。

  (第四号)日本国政府及中国政府为切实保全中国领土之目的,兹订立专条如下:中国政府允准,所有中国沿岸港湾及岛屿,概不让与或租与他国。

  (第五号)(一)在中国中央政府,须聘用有力之日本人,充为政治、财政、军事等各顾问。(二)所有在中国内地所设日本病院、寺院、学校等,概允其土地所有权。(三)向来中日两国屡起警察案件,酿成争衅,故须将必要地之警察,作为中日合办,或在此等地方之警察官署,聘用多数日本人,筹画改良中国警察机关。(四)由日本采办一定数量之军械(譬如在中国政府所需军械之半数以上)或在中国设立中日合办之军械厂,聘用日本技师,并采买日本材料。(五)允将接加武昌与九江、南昌路线之铁路,及南昌、杭州间与南昌、潮州间之铁路权,许与日本国。(六)在福建省内筹办铁路矿山及整顿海口(船厂在内)如需外国资本之时,先向日本国协议。(七)允认日本人在中国有布教之权。

  以上条件如果实行,中国主权已被夺尽,袁总统半晌才说道:“照这条件,敝国实难承认。”日置益冷笑道:“总统既有意与敝国结好,须双方均有利益。现在不要说别事,就是中国这些乱党,大半寓居敝国,现在竭力进行。弊政府若不加以限制,恐非中国之利。此次的条件,正要试探总统有无结好诚意,还请加以三思为是。”袁总统答应与外交部商议后,再行答复,日置益方才退去。过了两天,日置益又到外交部谒见孙宝琦总长,嘱将条件内容谨守秘密,不可令别国知道,孙宝琦只得答应。岂知俗语说的好,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从此之后,日使步步紧逼,已在外交部开议过几次。孙总长知难而退,外交一席,改任了陆征祥。又议了几次,仍无结果。

  北京各国驻使,见日置益屡向中国外交部行动,知必有秘密要求,纷纷电回本国,都向日政府诘问底蕴。因为英法俄等国早与日本订过协约的,在欧战期内,不许独谋特别利益。日政府不敢违约,只得将条件中较轻的,开了十一条,答复各国,日置益也缓了下来,有月余不到外交部。后来看见英法等国无甚反对,日使又凶横起来,直斥陆总长轻蔑日本政府,索性将二十一条一并宣布各国,说是因为两国议约,中国毫无诚意,才不得已追回的。当下各国新闻报纸上都尽情登载,加以论断,中国报纸才得转译出来。

  二十一条的内容,顷刻哄动全国。一班热心志士,爱国人民,都以为亡国惨祸,已露朕兆,莫不奔走呼号,奋臂而起,到处开会演说,冀图挽救。有的刺血上书,有的断指自誓,但因势处积弱,又不敢用激烈手段,深恐惹祸,过后议定两种办法:一种便是救国储金,一种便是抵制日货作为最后的对付,风起云涌,总算全国一致了。日置益仍坚持前说,丝毫不肯让步,反笑说中国人不过五分钟的热度,事过景迁,依旧没事了。

  作者至此,特提出劝告同胞,须要牢牢记着,不要被他料着才好。

  陆总长见已将第一二三号酌量承认,日使尚无允意,乃电知各省将军巡按使告以经过情形。江苏将军冯国璋等均不甘坐视,联合十九省将军电达中央,声言愿以武力为外交后盾,务请严词峻拒,勿承认此亡国条件。一面电达外交部,严词责备。

  袁总统复电,反把他们训诫一番,说是该将军等既属军职,应专致力于军事,其他不必越俎代谋,还责成他们解释谣言,以靖地方。从此日置益也将条件寄回日本修正,事体又和缓下来。

  及至修正条件寄到,日使纯取强硬态度,陆曹两人,只得低首下心逐条磋磨。

  这天日使从外交部议毕回去,所骑的马忽然跃起,将他掀了下来。虽然保全性命,左足已受重伤。袁总统得信,忙派曹汝霖次长前去问候,备极小心。日置益仍注意公务,须要早了,请改在使馆会议。曹次长不敢遽允,日使又叫小幡参赞来面约,陆、曹两人只得到他榻前会议,可算得外交史上罕见罕闻的事。

  直至日使伤势平愈,仍到外交部商办。延到五月一日,日本政府因中国未将全案承认,竟下起动员令来,宣言关东戒严,驻扎山东奉天的日兵,预备开战,渤海口外的日舰,也预备进行,各埠日商纷纷回国,大有已经决裂之势。各国公使均向外交部劝告,中国须和平解决,切不可发生战事。袁总统表面上虽持镇静态度,心里也不免惊慌起来。至七日,日使将最后通牒亲自送到外交部,大概说是帝国政府,前次提出之修正案中之第五号各项,除关于福建互换公文一事,业经两国政府代表协定外,其他五项,可承认与此次交涉脱离,日后另行协商。其余第一二三四号,及第五号中关于福建省公文互换之件,照四月二十六日提出之修正案所记载者,速行应诺。帝国政府兹再重行劝告,望中国政府至五月九日午后六时为止,为满足之答复。

  如到期不受到满足之答复,则帝国政府将执认为必要之手段云云。陆曹两人看毕,几乎说不出话来,日置益亦匆匆便去。次日又送到说明书共分七款,内开:

  (一)除关于福建省交换公文一事之外,所谓五项,即指关于聘用顾问之件,关于学校用地之件,关于中国南方诸铁路之件,关于兵器及兵器厂之件,及关于布教权之件是也。

  (二)关于福建省之件,或照四月二十六日日本提出之对案,均无不可。此次最后通牒,虽请中国对于四月二十六日日本所提出之修正案,不加改订,即行承诺,此系表示原则,至于本项及四五两项皆为例外,应特注意。

  (三)以此次最后之通牒要求之各项,中国政府倘能承认时,四月二十六日对于中国政府关于交还胶州湾之声明,依然有效。

  (四)第二号第二条,土地租赁或购买,改为暂租或永租,亦无不可。如能明白了解,可以长期年限,且无条件而续租之意,即用商租二字亦可。又第二号第四条警察法令及课税承认之件,作为密约,亦无不可。

  (五)东部内蒙古事项,中国于租税担保借款之件,及铁道借款之件,向日本政府商议一语,因其南满洲所定之关于同种之事项相同,皆可改为向日本资本家商议。又东部内蒙古事项中商埠一项地点及章程之事,虽拟规定于条约,亦可伪照山东省所定之办法,用公文互换。

  (六)日本最后修正案第三号中之该公司关系人,删除关系人三字亦无不可。

  (七)正约及其他一切之附属文书,以日本文正,或可以中日两文皆为正文。

  陆曹两人当即入府呈报,袁总统即召集要人,连夜会议。

  诸人都是依违两可的多,只有海陆军总长同几个经过战阵的奋袂起立大呼道:“似此亡国条件,万无承认之理,我国虽弱,只要众心一致,还可一战,未必见得定败呢!”正是:强邻条件何苛酷,纸上谈兵亦枉然。

  要知究竟拒绝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穿针引线借重名伶里应外合预封妃子

  却说袁总统见军界诸人虽然主战,亦不过是表面上的点缀,并非真有决裂之意,便毅然说道:“我看日使之意,甚为坚决,所以山东奉天等处均各驻有重兵,专等交涉决裂,他便长驱直入,诸君自问有把握能抵御他么?到那时候,他的条件势必更加严厉,又谁敢当这责任呢?”众人闻言自然无可回答,又议论了一会,便一致主张承认。当由袁总统吩咐备具复文,派定外交部员施履本先送日使察阅,其文云:中国政府为维持远东和平起见,允除等五项五款,应俟日后另议外,所有第一二三四项各款,及第五项关于福建交换文书之件,照日本二十六日修正案,及通牒中附加七条件之解释,即日承诺,俾中日悬案,从此解决,两国亲善,益加巩固,中政府爰请日使择日惠临外交部,整理文字,以便早日签字,此复。

  日使看了,自然满意,才带回缮正,于五月九日由陆曹两人正式送交。日置益过了几天,又亲来答谢,然后将文字磋磨修正,双方签字,彼此各执一份,作为定案。袁总统自己也觉得惭愧,深恐群情愤激,闹出事来,密电各省将军巡按使,令其维持秩序,静图自强。一面又冠冕堂皇的下了一道命令,无非是勉盛内外官吏军民,痛定思痛,奋发有为,力图自强的话。

  岂知他面子上虽然说得好听,内里却鬼鬼祟祟的进行帝制。当时便有杨度、孙毓筠、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等六个人仰承意旨,发起了筹安会,专门鼓吹帝制。提起这六个人的履历来,甚为可笑。这杨度本是朝秦暮楚,惟利是图的人,固然不必说了;孙毓筠乃是革命健将,辛亥光复时,在安徽本籍很有些场面;严复、刘师培或通英文,或粹经史,于学问上都算有些根底;李燮和光复时立有军功,本书前曾叙过,阅者谅还记得;胡瑛乃是与宋教仁托为同志,热心国事的人。照表面上这几个人可算是风马牛不相及了,现在为了富贵利禄,居然冶为一炉,也就可想人情的变幻了。

  头一个狡猾的乃是杨度,他是参政院的参政,又兼着总统府的秘书。正苦无可见长之处,忽然府中顾问美国博士古德诺临要回国的时候,发了一篇议论,说是民主政体不如君主政体。

  大约也是有激而发,不过是商榷珠话,本来无足重轻。岂知杨度要规复帝制,正苦没有依据,听了如获至宝,便借题发挥起来。又恐一个人不能成事,便约孙严等几个人,都是文武全才,在世界上也还有些名望。想着自古以来这些开国元勋都是一刀一枪挣来的,我们何不翻个花样,靠着三寸毛锥,也可分茅胙土,半来功臣表上也可算得一段佳话。又顺着人民渴望治安的心理,取定会名就叫筹安会,自然容易动听。即借用石驸马大街一所大房子做了会所,几个发起人都是文坛健将,不消片刻工夫,已将宣言书同简章拟了出来,送登各报。

  京城地面消息最是传播得快,不上几天,大家都不约而同,人人都说袁世凯要做皇帝了,凡事妄想攀高,希图富贵的,都去赶先入会,预备将来好占优先权利。又有一班潦倒京华、不得志的朋友,做上一篇文字来反对,也想借此出出风头,免得终身埋没无闻。果然过了两天,顺天时报上便登出两篇文章,一篇乃是贺振雄上肃政厅的呈文,一篇乃是李诲上检察厅的呈文,都是引经据典,义正词严,请将筹安会祸首杨度等六人,按照内乱罪,明正典刑,以谢天下。虽然上头没有什么动静,孙毓筠等见了却吃一吓,都埋怨杨度,说不要求福未得,先惹出祸来。杨度笑道:“像你们这样胆小如鼠,怎样能办大事?

  第一件我们这会乃是仰承圣意行事,他们敢来反对,自然有人出来办他;第二件我们这会不过研究帝制的学说,并没有干预国家行政,况且这肃政厅不过极峰借此安插几个旧人,给他们一碗饭吃,实际上同养老院一样,他们感戴圣恩还来不及,如何敢来抗颜直谏?至于上书的这班人,本是穷极无聊,我们鼓吹君主政体,将来替他们开了多少进身路子,他们不晓得感激,却来反对,这种糊涂虫,还能成事么?“大家听了都笑起来。

  原来袁总统的帝制梦内中已在积极进行,非但肃政厅已经默认,就连国务卿徐世昌等,哪个不是心领神会?还有克定因事关切己,更是昼夜奔忙,心急于火。他看见筹安会这般人,今日开个谈话会,明日上一篇意见书,谈论多而成功少,心里早焦躁起来。可巧这天杨士琦走来谈起这事,士琦便竭力保荐梁士诒,说这人有作有为,手臂又阔,要办这事非他不可。况他正因交通大参案,正自惶急失措,欲图报效大总统和大公子,苦无门路,但得大公子稍微给他些颜色,他没有不尽心的。克定也以为然,但又不好去俯就他,正在踌躇的时候,可巧来了一个穿针引线的人,这人便是香誉鼎鼎,南北着名的青衣花旦×××。×××仗着绮年玉貌,在京师艳帜高张,一班名流政客,都以一见颜色为荣,有许多人费尽心力还不能邀她一盼。

  袁克定以候补太子的资格,又是翩翩风度,因此时相过从。

  这天克定偶抱小恙,赶到西山去休息几天,×××得信,忙换了一套极华贵的衣裳,赶来探望。克定正在无卿,拿了本小说消遣,闻得×××到来,病已好了一半,连忙叫请。相见之下,无非谈些花天酒地的事,说到高兴的时候,还要动手动脚。克定眼快,早看见×××的玉腕上带着一枚镶金刚钻的白金手表,耀眼争光,知是珍品,即把住她的手腕赏鉴了一回,问她是哪里买的,×××道:“这是梁燕孙送我的,听说是公使从海外带来,是纽约的新出品,中国还没有买处呢。你若欢喜,便留下何妨。”克定听见燕孙两字,又触起心事,忙问是几时和燕孙见面的,×××道:“前天他也是身体不爽,我到他甘石桥住宅里去看他,他还问起你呢。”克定似乎很关切的样子,问道:“怎么他也病了,你看他精神可还照常么?我很想去探望他一回,而且还有事要借重他,可惜医生叫我避风,不能出门。”×××道:“公子自己保重贵体要紧,既有这番美意,我可以替你转达。”当下又闲谈了一回,×××辞去。

  过了一天,梁士诒得着信息果然跑来,袁克定连忙接见。

  谈到交通参案的话,克定不等他嘱托,即一力担当替他在老父面前开脱。士诒见他这回如此爽快,一定尚有后文,他平日最是醉心帝制的,大约见筹安会效力迂缓,求着我了。但他既然藏头露尾,我又何妨做哑装聋呢。后来克定先谈起国体来,士诒开口便将古德诺批评得一钱不值,说是:“但凡人要发表一种意见,须先将这国的人情风俗筹思得烂熟,才能对症用药,不可援引甲国的现象,去断乙国的是非。我们中国的民情最是容易制服,头一样能吃苦,第二样善服从,不懂自由为何物。

  所以数千年以来,帝王概用专制手段,天下很是太平,只要在上的不至于像桀纣那般暴虐,民间已歌功颂德不置。所以君王专制乃是我国相传的古法,颠扑不破,何必像他这样遮遮掩掩,又是什么君主立宪咧,又是什么须经多数人的赞许咧,岂不是还嫌这几天乱的不够,更加捣乱了么?古德诺是外国人不懂中国情状,像盲子般瞎撞也罢了,最可笑的是皙子、少侯这几个书呆子,也拾人牙慧跟着附会,照这样办起来,不要说人寿几何,河清难俟,就算君主的话人都赞成了,还是请宣统出来复辟呢?还是就请筹安会长去坐龙廷呢?

  袁克定起初见他痛驳古德诺,只当他不赞成帝制,很为惊异。后来听他说得痛快淋漓,只是拍掌喊妙,忙请教他的主见,士诒道:“依我愚见,争王定霸,固然须以武力为主。最为名正言顺,现在是取之于民国之手,自然以民意为第一,而且民意两字本是随各人的用法,颠之倒之,无不如志。此外若能得外交财政上的助力,便无不成的事。”克定道:“外交方面,我父亲早经预备好了。财政更好商量,从前青岛的存款已经保住,随时可以支取。现在又得这些国民捐的救国储金,为数不少,乐得移缓救急。此外烟土印花税,蔡乃煌还答应接济,果然不敷,随时总好想法子。”士诒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好放手进行了。”克定见他说得很有把握,便约他改日见总统面陈,省得乃父迟疑不决。克定一面又去运动洪氏姨太,叫她在烟榻上进言,也是内外夹攻,不可少的手续。

  原来袁总统除正室之外,共有十五位如夫人,这洪姨位次第十六,最得宠幸,乃是洪述祖的嫡亲妹子。述祖的老袁幕府里的时候,因为舞弊,被人告发,奉饬查办,位子几乎不保。

  述祖情急,忙和妹子商量,浓妆艳裹,献了进去,老袁一见大喜,非但不咎既往,反把洪述祖重用起来。此时洪姨年方二八,生得柳眉笼翠,杏面含娇,而且性格玲珑,能够曲意承颜,连眉毛眼睛里都说得出话来。无论何事,一见便会,一会便精。

  在家时常看见乃兄吸鸦片烟,所以她的装手极精,又黄又松,能令吸者一简到底。袁总统近年事务多了,精神不济,不能不借重福寿膏,每天总要吸几筒。不过他有一定的时候,一定的数目,不至于沉溺不返,却非洪姨做枪手不能过瘾,因此每天与总统见面的时候独多。府中人因他姓洪,都称他为红姨,后来老袁将做皇帝,又戏封她做云霞妃子,所以克定欲得内应,头一个便想到她。

  这天特到洪姨房里,见她正在那里描花样子,上面画的都是团龙,忙近前笑道:“姨娘终日辛苦,这些事为什么不发给针绣娘去做,还要自己劳神?”洪姨道:“你不晓得,这是老爷子自己用的,他生平最欢喜这个花样,总叫我做起来隐秘些,怕被人家取笑。”克定道:“老爷子总是这样胆小,就做皇帝又何妨?他一生遇事敢作敢为,不知怎样到了自己的事,偏没有主意,叫人看着心里怪痒的。其实他已经身为总统,各处都有心腹人满布,说出话来哪个敢不遵?要依我几个皇帝都做过了。”洪姨道:“老爷子阅历深了,路总要拣稳当的走,迟早些又何妨?”克定道:“果然如此倒好了,就怕他夜长梦多,打起退堂鼓来,这事还要消灭了呢!所以我今天特来请姨娘帮帮忙,从旁撺掇。老爷子是最信姨娘说话的,只要鼓起他的兴致,诸事就好下手了。”洪姨笑道:“你何不请太太劝他,不比我们的话灵么?”克定将头一扭道:“姨娘快不要提起,都是我娘闹的,老爷子好容易有些意思,她便当头拦阻,又是什么人言可畏咧,什么求荣反辱咧,老爷子才三心二意起来。我看将来老将子坐了龙廷,这正宫皇后她可有脸去做?大约她也没这福气,还要让与姨娘呢!此刻姨娘既然肯出力,将来大功告成,也在元勋之列,我先要推尊你为母后呢!”说得洪姨心花大开,一力担任。克定去后,她便想定主意,等到晚间,袁总统又来吞云吐雾,洪姨正色问道:“民国总统几年算一任呢?”老袁道:“约法原定六年的,是我嫌太短,改为十年了。”洪姨屈着春葱似的玉指算道:“老爷已经做过四年多,还有不到六年了,可惜这地方修饰得天宫似的,终是要让人的。”

  老袁道:“你尽管放心,到那时节,还可以连任,又何必这样远虑呢!”洪姨道:“进退由别人作主,总不是长久之计,何不趁此大权在手,改作我们家的产业,那时一劳永逸,子子孙孙的安享不好么?我们享惯了这种荣华富贵,倘若一朝搬出去,再照旧日的起居动作,不知怎样凄凉呢?”老袁听她的话,正打到自己心坎上,转念看不出她一个弱女子,却有此远见,大丈夫难道不如她么?思至此雄心勃发,恨不得立刻登了九五,给她看看。洪姨知已入港,又接着道:“从来时机最是难得,古人说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现在一来是初改国体,民权尚未伸张,容易制服;二来赣宁初败,民党喘息未苏,威严尚在;三来各国正在鏖战,不暇东顾,都是老爷的洪福齐天,才凑得这样巧。倘若当面错过,再想要这机会就难了。妾既然见到的,不敢不说出来。”老袁见她很有见识,才把真心话说出来道:“我难道真个不愿意做皇帝么?不过关系大了,不能不慎重些。可是这事真相只我一个人晓得,连克定母子前我都瞒着。现在只有你可以谈谈了。”

  当下说得高兴,又多吸了两口烟,越发精神抖擞,所谈的都是登基以后的话,直到天将破晓,方才双双睡下。洪姨拟了几条尊崇典礼,先从府里实行起来,正是:妻子难窥真面目,宠姬独璨妙莲花。

  要知府中有何典章宣布,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驰密电干儿尊皇父困京尘侠妓识英豪

  却说洪姨当夜见总统恩宠有加,便在枕上奏准,现在既然化为家国,体制攸关,须要逐步改变,有几条先从府中实行起来:一内外人等,对于今上,不得再称总统,改呼万岁;一御用房屋,改称宫殿;一圣驾所到之处,跪迎跪送;一宫中服役之人,招选女官,以代太监之职。又把几处所在,改定名称,秘书厅改为内史监,厨房改为御膳房。次日传知阖府内外,敬谨遵照,府中气象,顷刻森严懔栗,哪个还敢违犯?还有几房宠妾,没有见过君臣仪注,深恐闹出笑话,特请了几个清廷内监,教导俯伏山呼的礼节,每日对着万岁牌演习跪拜,以免临时张皇失措。只有于夫人听了不耐烦,天天闹着要回面城去,这且慢表。

  单说梁士诒过了一天,入府去见总统,又把借用民意的话详细说明:请总统下令先将参政院改为代行立法院,从中主持;一面再集合一个公民团,上下联络,至迟几个月就可以成事,岂不比筹安会简捷了当么?老袁听了大喜,便将此事重托了他。士诒出来,又把参政院几个出色人物,沈云霈、张镇芳、张彦图等找了来,将民意可以用人力造成的话说知,叫他们赶紧去组织公民团,只要宗旨相同,无论男女大小贫富贵贱,都可入会,而且不分京外各省,分会越多越好。三人均各答应,果然财势充足,容易办事,不上三日工夫,公民团已经成立,比筹安会还来得神速。当下开会投票,举定沈云霈为会长,张镇芳、那彦图为副会长,其余办事职员均各一一举定,不上三四十人,大半都是有名人物。

  这一来早又惊动了一个人,便是袁总统的干儿子段芝贵,他自从奉命署理湖北将军,远离假父膝下,深恐消息不能灵通,派有心腹妥人,驻京坐探。现在看见帝制的话闹得天翻地覆,早已几次密电到武昌去报告。芝贵想着自己本是微员末职,全靠阮忠枢介绍,走了袁总统的门路,得蒙他一手提拔,今日居然专阃,正苦无有报答,现在听说众人拥他上台,做一国的皇帝,我岂可不助一臂之力!况且我当初不顾人言,拜在他膝下,原是想图个将来的富贵,他既做了当今圣主,我便同皇子一样,将来还要赐姓袁氏,至少也有郡王之分。记得初光复的时候,我也曾几次劝他为帝,老头子总推说时机未到,现在仍旧应了我的话,我非亲自进京一行不可。即日赶到都门,正是公民团成立的时候,他又不甘因人成事,当即邀了朱启铃、周自齐、唐在礼、张士钰、雷震春、江朝宗、吴炳湘、袁乃宽、顾鳌等一班有势力的人,别树一帜,名为公民请愿团。不过团中半属赳赳武夫,对于文字上下不甚内行,深恐弄出笑柄。梁士诒也羡慕他们势力烜赫,令乌泽声出来介绍,将两团并为一会,可以互相借重。

  这些人本臭味相投,自然一说便成,改名为请愿联合会,又别外做了一篇宣言书,扩充了几条章程。但段芝贵心里终嫌混在众人一起,不能表白自己一片孝心,先用密电谆嘱各省将军联衔请愿,文中便由湖北将军领衔,先请改行君主立宪,然后上书推戴。又去面见总统,献了一番殷勤,袁总统当面奖励他一番,因为单是些政界官僚请愿,不足以服人心,须要绅商学界,下至平民均要一致,才见得是真正民意,无论何人不敢反对。吩咐芝贵等须从此点注意,芝贵道:“现在会中早经预备,请纾圣虑,从来平民要充官长难,官员要充平民却很容易,在任上看起来算是个官,就本籍论起来,全是公民,凑拢来数目也就不少,况且还有各人的亲戚朋友,只要把姓名开报出来,也就可成大观。好在这会是联合全国的,尽可来报名,就令本人看见了,赞成的自然感谢,反对的也不好撤消,中国人同名的本多,怎见得就是他呢,只怕是人数太多了,懒以逐一写出名字,不过把为首的提出来,写一笔总帐,某某等若干人就完了。”总统笑着点头,芝贵辞出,仍回武昌,一一实行起来。

  果然不上几天,各处请愿团风起云涌,请愿书像雪片似的送进立法院来,大有应接不暇之势。其中如商会请愿团,北京乃是冯麟霈发起;上海商会总理周晋镳,也亲自晋京上书;还有教育会请愿团,乃是北京梅宝玑、马为珑等发起。最可笑的是人力车夫请愿团,乞丐请愿团,也居然各有代表,做一篇煌煌大文。又有妇女请愿团,乃是山东安静生女士发起,青楼请愿团,乃是妓女花元春发起。当时举国若狂,人初不解所忙何事,后来才晓得这请愿团效力甚大,几个发起人,后都有特别报酬。不上几天,周晋镳实授了沪海道尹,马为珑放了某省教育厅长,安静生做了新华宫女官长,只可怜人力车夫同乞丐无官可做,但每人也拿到几元几角不等,最少的也有几枚铜元,都不蚀本。至于花元春,本是袁大公子克定的相知,平日本就把克定当皇太子相待,所得缠头不知凡几,将来嗣位之后,许她称妃称后,此刻更有无穷的奢望。

  但外面虽然闹得天花乱坠,袁总统却始终不肯自认君主二字,仍屡宣布意见,务以真正民意为主。梁士诒亦在立法院当众宣言,应由国民会议解决。一班鼓吹帝制的人当面不好驳他,心中却大不谓然,顾鳌、沈云霈两人尤为反对,跟到梁府,大有质问之意,顾鳌先发话道:“国民会议乃是民国约法机关,怎好叫他解决国体,他又如何能赞成君主,这不是与狐谋裘,徒然自取烦恼么?”沈云霈也接着道:“就算国民会议果能同意,也嫌缓不济急,现在有几处初选才华,复选尚在遥遥无期,今年万不能到京开会,岂不误了大事么?”梁士诒从容不迫地笑道:“请两君不要着急,我如果没有成竹在胸,如何敢妄发议论?此刻正不必发表,我总管保年内把极峰抬上宝座就是了。现在只要请沈君用请愿联合会名义再上一书,请参政院另订征求民意机关,彼时自然续行开会,我自有一办法。”沈云霈笑道:“你不要太自满了,弄得能说不能行,我总照你的话行事便了。”原来参政院中院长黎元洪久经请假,剩了副院长汪大燮早晓得袁氏意旨。

  即日开会,梁士诒便把他那妙策说出来,乃是另开国民代表大会,众人一致赞成。不到三天,便把组织法拟了出来,全院通过,缮齐咨文,送请大总统用明令公布。袁总统还怕事体不能万全,又示意办理国民会议事务局长顾鳌,拟定秘密办法,叫他通电各省将军巡按使,声明此次选举与普通办法不同,责成初选监督暗中留意详察,择其宗旨相同、能就范围者,方许为初选当选人,然后设法指挥,妥为支配。果有窒碍难通,不妨暗中加以无形之强制,总期投票结果,均能听我驰驱,庶几选举国民代表,及国民会议议员时,可以水到渠成,不烦言而解。倘或敷衍塞责,将来或有宗旨参差,定为该初选监督是问。

  此外还有几条解释,重言申明,大致不外乎用记名投票法以专责成,使人自顾利害,主张君主的方能入选,稍偏民主的即须剔除,更无研究余地。此电发出,老袁这才喜笑颜开,以为帝位已在掌中,凡属稍与帝制抵触之事,均须次第划除。

  这年的国庆纪念,便不许举动,并停止宴会。又因天无二日、民无二王的一句话,派梁士诒等到清廷去,告知世续太保,令宣统取销帝号,并令他将内廷全数让出,以为御极之用。世续不敢公然违抗,只有唯唯答应着,暗中却见机行事。他年纪大了,有些经验,以为现在鼓吹帝制的,固然好像发狂,暗中反对的却也不少。头一个有实力的陆军总长段祺瑞乃是皖系的首领,军界中都看着他的举动行事。前天他宅中发现刺客,非但没有着手,反被段用手枪将刺客打死,拖出去埋了。老段虽然不许张扬,外面已是人言啧啧。此外还有总统的嵩山四友,张謇、赵尔巽、李经羲三个人为着劝他不醒,一个个都溜出京去,只剩一个徐世昌身为国务卿,苦于走不脱,心里也很牢骚。

  此外还有梁启超做了一篇洋洋大文,将帝制骂得一钱不值,题目是“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自从各报登出之后,晓得京城再站不住,一肩行李,出都去了。还有他的门生蔡锷,本是革命巨子,虽也混在请愿团里,必非本心。可见这班上请愿书的,除掉几个发起人外,大半迫于威势,不得不求安避祸,保全性命,将来还不知怎样结果呢。

  却说蔡锷自从云南都督解职进京,袁总统早晓他不得是久居人下之人,屡次拿功名富贵来笼络他,从议员解散后,便充参政员。全国经界局督办,又时常传他进府,假以词色,从容谈论,蔡锷却处处假作痴呆,不肯稍露锋芒。老袁也时时暗中防备,派有侦探随地监视他的举动,潜来报告,蔡锷岂有不晓得之理?前天去给梁启超先生送行,先生曾对他说,现在都中空气不佳,你的病体,须要时常留意才好,也是特别关切之意。

  蔡锷回来时,身坐车中自念道,现在要想脱离危险,只有迅速出京之一法,若我只身在此地,纵有天罗地网,总还容易设法;无奈全眷在京,岂不遭他毒手?现在老袁到行逆施,专以暗杀为事,倘若被他害了,还要惹别人笑呢。左思右想,只有如此如此,方是两全之策。从此便与六君子十三太保等天天在一处胡混,嫖赌鸦片无一不来。后来易顺鼎发起了一个风月会,他也跟在里面寻欢取乐。在他初时不过逢场作戏,自己掩饰行踪。

  后来在云吉班里遇着了一个雏妓,名叫小凤仙,往来不到几时,两人情投意合,真个有流连忘返之意,弄得杨度等越发相信,以为他壮志消沉,情深儿女。

  这天在湖南会馆开会,又要上什么请愿书,众人深恐蔡锷不从,徒讨没趣。岂知他走时,先演说一番,说是中国民情风俗,万不能行共和,非君主不能立国。语语透澈,但闻台下掌声如雷,签名时自然毫无难色,提起笔来,写了蔡锷二字,尽用印章。众人喜出望外,都以为书中得他列名,格外荣耀,只有阮中枢同顾鳌等,终有些不放心,散会之后,又到杨度家里问道:“蔡锷这种人非我族类,你何必招了他来做什么?俗语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安知他不是假面具么?”杨度笑道:“这却不怪你多心,我当初也疑感他私通乱党,后来仔细调查,才晓得他早与国民党脱离关系。况且近来我同他在一起,留心看他的行动,也没有天大的本领,一心迷恋着小凤仙,哪里还有闲情来问国事。现在京城里面都是我们的势力范围,他一人赤手空拳,果然有什么奸诈举动,不是活着不耐烦了么?好在后天他就要在小凤仙家中请客,你们两位也总有分的,到那时再领略他的神情,自然涣然冰释了。”阮顾见天色不早,方才辞去。且说筱凤仙籍隶杭州,本是良家女子,年方十六,相貌虽不十分出色,也还有几处可取。性格聪敏,粗通文字,误坠风尘,本非所愿。对于客人,不屑作胁肩谄笑之态,因此枇把门巷,车马寥寥,只有几个晓得她脾气的时常往来,小凤仙谈起来无非家常琐事,喁喁不已。蔡锷既欲溷迹花柳,并非故逞豪华,到小凤仙家走过几次,见她天真烂漫,尚存本色,绝无时髦红倌人习气,甚合己意,无事时便常去消遣,却从来没有说出自己是在职的大员。

  这时交冬令,暖日烘窗,小凤仙梳妆已毕,信手取了一本小说,正要观看,见绣帘启处,鸨母走了进来,先向凤仙身上打量了一回,方才坐下说道:“姑娘的脾气也好改改了,眼看天气寒冻,一家人的皮货还没有上身,一样做这行生意,你看左邻右舍,人来客往,何等热闹!哪个不是锦围绣绕,珠钻满头?只有我们这里,依然冰清水冷,连那个姓蔡的也不来了。

  纵然姑娘自己不欢喜热,难道连一家人的浇裹里也不顾么?照这样子做下去,连饿死的日子还有呢。“小凤仙听了这不入耳之谈,早已泪流满面,呜呜咽咽的说道:”他们不来,这也是没法的事,难道叫我找了他们去么?“鸨母冷笑了一声道:”哪个叫你去找人?只要你不把人推出去,我就念佛了。既吃了这碗饭,就去找客人,也不算希罕。她们做野鸡的,不是在马路上拉客吗?总而言之,人家大人老爷们花了钱是来寻欢取乐,不是来与你呕气的,哪个高兴看你的嘴脸呢?就替你本人打算,年纪不小了,也该拣个好客人,做后半世的靠山,难道你真个一世不死不活么?我看那姓蔡的不是没钱的人,手头也很松泛,但银钱在人家腰里,你不想法子向他要,他能双手送过来么?“小凤仙从袖中取出手帕,拭着眼泪,方欲答言,忽听得大门上喊了一声客到,正是:最难红粉称知己,且向青楼觅旧欢。

  要知来者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倾肺腑良夜证鸳盟遮耳目侵晨脱虎口

  当下鸨母迎了出来,见是蔡锷,走近一步笑道:“今天是什么风儿得吹您来的,怪道早上喜鹊在檐前喳喳地叫呢。外面怪冷的,快到我们姑娘房里坐罢,再两天不来,她就要想疯了。

  才在这里揩眼抹泪,我好容易才把她劝住,现在你来了,我可不管了。“说着自去。

  蔡锷掀帘进去,见小凤仙眼睛揉得绯红,笑问道:“好端端为什么哭呢?”凤仙强笑道:“没有的事,方才被香烟熏了眼睛揉的。”说着揭开镜袱,施了些脂粉,蔡锷此时才见她穿了一身半旧的藕花色薄棉袄裤,便携了她的手问道:“你身上不冷么?”小凤仙趁势坐了下来,说道:“方才闹得我还怪热的呢。”蔡锷道:“可是你娘又和你呕气么?”小凤仙听了,又低下头去,蔡锷早猜着八九,当由怀中取出钞票,点了一百块,递给凤仙道:“此洋交给你娘,明天我还要在此地请客呢。”

  小凤仙去了回来,仍并坐在沙发上,蔡锷道:“现在新出的青楼请愿团,你可曾列名么?”小凤仙道:“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生意,我又不想去争名夺利,何犯着列名呢?”蔡锷道:“怪不是你不走红了,你就是不图富贵,也何妨去露露面子,凑个热闹,学学时髦呢?”小凤仙笑道:“我们职业虽贱,却还有自由之权,我既不愿,谁也不能勉强。况且人微言轻,人家也不犯着来计较,不比你们做官的,口是心非,胸中先存了利害祸福之见,心里赞成的,固然望着攀龙附凤,就是不赞成的,只好跟着喊两声万岁,这种滋味却最难受呢。”

  蔡锷听了,好像他家伯喈说的,分明道着下官,倒是一惊,仍不动声色地问道:“哪个曾做官来?”小凤仙道:“这也没有什么瞒人的,做官也是办事吃饭,做百姓也是办事吃饭,只要不做那贪官污吏,和那卑污苟贱的事,也没有什么怕人晓得的。至于我这心里,只要性格相投,决不因为你是官格外奉承,也不因你做官,敲你竹杠。你若不是官,早已远走高飞,何必溷在这腌脏地方做什么?我看你非但是官,只怕还不是寻常庸庸碌碌的官呢。”

  正谈得入港,又见鸨母欢天喜地的走了进来,请蔡大人点菜,蔡见她忽然改了称呼,甚为诧异,随口应道:“你们拣新鲜的办就是,不用点了。”鸨母连连答应,又扭过脸来向着小凤仙道:“我方才问过蔡大人的二爷,原来蔡大人乃是当朝一品大员,与梁大人杨大人他们都是天天在一起的,咱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真是接着活财神了。怪道我今年给你算命,刘铁嘴说你遇贵人提拔,原来应在蔡大人身上。你须要好好的伺候大人,不要再孩子气。”一面又问蔡大人吃什么点心,蔡锷见她唠叨了半天,心里已老大的不耐烦,见她问到点心,忙摇手说不要不要,鸨母才款步出去了。

  蔡锷问道:“这婆子平日待你还好么?”小凤仙道:“这种人无非认得银钱,有什么真心,好歹不过如此,倒是方才她说的梁大人杨大人,你和他们还是向来有交情呢,还是在京里才认得的?”蔡锷不觉叹了一口气道:“这种人哪里讲得到交情,无非混一天算一天罢了。”小凤仙低垂粉颈,想了一回道:“哦,这就怪不得你了,妾久闻蔡将军大名,与这班人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难道就甘受牢笼,不想立一番大事业么?”

  蔡锷反疑惑起来,不信她一个小女子竟有这般见识,莫非袁世凯诡诈多端,叫她来试探我么?便道:“梁杨他们都是识时的俊杰,我自愧仰扳不上,难道做个开国元勋,这还不算大事业么?”说时却留意看小凤仙的神以,只见她刷的立了起来,指着蔡锷道:“你是何处匪人,敢来假冒蔡将军?我虽与他未谋一面,晓得他乃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决无变志之理,岂肯做这狗苟蝇营之事呢?”岂知她越骂得凶,蔡锷越得意。

  老鸨听见小凤仙声音,像是与人斗气,慌忙走过来,指着小凤仙骂道:“你敢是发了疯病么?在蔡大人面前,敢如此放肆,哪里还有些规矩!走出来我和你算帐。”说着就要上前拖扭,蔡锷忙用手杖隔开道:“我们在此闲谈,与你无干,我总不怪她,你再来我倒要怪你了。”鸨母笑着道:“这孩子说话没有分寸,能得大人包涵,便是她的福气,不过大人护着她,她越发撒起娇来,我也不敢动她了。”说着去了。

  蔡锷这才拉小凤仙坐下,将现为避祸,不得已和这班人联络的话,喁喁说了一遍。小凤仙听毕,早又流下泪来,蔡锷道:“我此时和你说的都是倾心吐胆的话,你为何感伤呢?”小凤仙道:“妾自嗟命薄,生平难得遇着知己,今幸得蒙将军不弃,方期矢以终身,现在听将军一席话,又要祝将军早离虎口,眼前就要离别,他日重逢,不知更在何日,岂不可悲么?况军人行动,如生龙活虎,不可捉摸,只怕将来要走时,连话别的工夫都没有呢!”蔡锷道:“虽说如此,我的行期还早呢。现在还有一件要事未了,到那时候,我总预先通知你,此时得乐且乐,半来我有了立足的地方,总要设法救你出去,决不至置诸脑后,你且放心吧!”小凤仙道:“将军一身关系甚大,前途须要慎重,万不可以妾为念。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从今日起,妾此身便为将军所有。纵然地角天涯,此志不变,精神上便与团聚无异,又何必住在一室,才算愉快呢?”蔡锷听了更加敬爱,吃过点心后,看看天已不早,站起来道:“我们明天再谈吧。”说毕出来,回到棉花胡同寓所。

  夫人见他连日征逐花丛,实在有些看不过,见丈夫回来,便婉劝道:“北京城真不是好地方,君自入京以来,一点正事未办,天天寻花问柳。讲到应酬上,固然不妨逢场作戏,但此沉迷不返起来,自己身体却也不能不爱惜呢。”蔡锷不等她说完,早勃然大怒道:“男子行动自由,你好管我么?你既这样说,我明天偏把她娶了回来,看你怎生奈何我?”夫人道:“你既我嫌我,我便奉让如何?”蔡锷手里正拿着一杯茶,哗啦一声,早劈面掷了过来,夫人头面淋漓,杯子滚在地下,摔得粉碎,口里恶狠狠地说道:“你去便去,哪个留你!”夫人早哭得和泪人一般,房中婢妪们从未见主人反目,此时更吓得鸦雀无声,忙着收拾扫地,蔡锷气愤愤地到书室去了。

  原来此种情形,乃是他夫妻二人商量就的,此时像做戏似的,照演了一回,特做给这些家人们看的。一个背后都谈论起来,说是可见无论男女,不可有外心,主人和主母平日何等恩爱,现在为着这个粉头,竟反目无情,连结发夫妻都拆散了。

  从此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又加些花点,不上几天,蔡锷常往来的几家亲友都晓得了。大约拿主人家事当谈话资料,乃是做婢仆的通病,不分南北,天下皆然,蔡锷却利用它成就了妙计。

  当晚蔡锷便不进房,到了第二天,老早又到小凤仙家去了。

  直等到上灯时,客人渐渐齐集,除了梁杨阮顾外,还有李燮和、胡瑛梅、薛大可,又加上易顺鼎、樊增祥二老,通共摆了两桌,真是酒绿灯红,履舄交错,十分热闹。

  入座后送上局票,各人都写了自己熟人,不必细表。只有杨度提起笔来,写了花元春三字,易顺鼎与他坐的最近,看见笑道:“一个是筹安会长,一个是青楼请愿团长,可称工力悉敌,你们是几时组成的联合会呢?”杨度未及答言,薛大可笑道:“皙子胆儿不小,哪个不晓得花元春是候补大阿哥福晋,你不怕惹祸么?”蔡锷忍不住好笑道:“薛公真不愧胜朝大员,现在沧桑已改,他还是满嘴的满清名词!何不说是太子妃或者良娣,岂不好听些?将来今上登极的时候,你再穿起朝珠补服去朝贺,那才有趣呢!”众人哄然大笑,薛大可红着脸道:“这是他们自己封的,关我甚事,松坡不大出来应酬,无怪你少见多怪了。”杨度道:“我叫她来另有道理,回来你们自然明白,公私是不能偏废的。”樊增祥道:“皙子吃花酒还忘不了公事,足见为国勤劳。将来新朝论功行赏,你这勋一位是拿稳的了。”

  说时,已将局票发出,李燮和是欢喜闹酒豁拳的,早与胡瑛两个七巧八马的乱喊。

  须臾,菜上数道,各人所招的局,都已姗姗而来,香飘兰麝,采动绮纨,真有花香人气,未饮心先醉之意。花元春到得最迟,珠光宝气,耀眼争光,花间姊妹无不自惭形秽,元春则眉飞色舞,精神亦分外充足。杨度见她一到,几欲起立相迎,连忙招呼坐位,让茶送烟。元春却形若无事,少顷站起来,在杨度耳边说了几句话就先去了。梁士诒因为还有几处酬应,也告罪先行。

  众人看小凤仙时,坐在蔡锷身旁,脉脉含情,一语不发。

  阮元枢看着笑道:“我还忘了给你道喜,蔡大人已经租定金屋,预备娶你回去呢,你应该欢喜才是,怎么总是这样无精打彩的?”小凤仙道:“我哪里有这种福气!”顾鳌道:“这话是真的,我也有些晓得,蔡大人连太太都送回家乡去了,你们私定盟约,还想瞒人么?”小凤仙见他说得活龙活现,也不免疑惑,偷看瞥了蔡锷一眼,见他并不辩驳,大有默认之意,只得也嫣然一笑。座中有两个不晓得这事的,都向蔡锷询问,蔡锷道:“这是她自己不知进退,自从我在此间走动,她便天天在我耳旁絮聒,我如何受得惯这种闷气?好在夫妇感情不合,自请离异,本是文明法律所许的,并非自我作俑。我生平最恨的是悍妒妇人,给她安然回归故里,已经是十二分的宽典了。”

  易顺鼎拍手道:“甚好甚好,我第一个赞成,但恨你办得太轻,为什么不给她一手枪,岂不痛快?也好给天下悍泼妇人做个榜样,识些怕惧。”众人都晓得他的如夫人乃是床头雌老虎,平日受制于裙带之下,寸步不能自由,此时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傀儡,心中不免暗笑。杨度笑道:“实甫不好谈得太高兴了,有人传到如夫人耳朵里去,照大不敬科起罪来,那还了得么?”众人哄堂一笑,实甫也难为情起来,搭讪着道:“天不早了,我们吃些稀饭,也好散了,不要担误人家千金一刻的光阴,却是罪过不浅。”众人都道很是,饭罢陆续散去。

  蔡锷见壁上钟已交子正,也要回寓,却见自己的马褂早不在架上,知道是灭烛留髡之意。再看小凤仙,口虽不言,一种依恋之情,更令人不忍割舍,便命打发车夫回去。小凤仙见他肯住,方才莲脸生春,问起席间所谈租屋之事,可是真的么?

  蔡锷道:“将来总有这一天,不过此刻还嫌早些。”小凤仙微微一叹,两人又谈了一回,才解衣同入罗帏。这一夜鸳鸯枕情浓,倾心话久,翠衾春永,啮臂盟深,蔡锷初不意弄假成真,得此风尘知己,也算生平奇遇了。

  过了两天,阮忠枢、顾鳌两人在林宝珠家回请蔡锷,陪客无非仍是这一班人,蔡锷欣然应允,说届时准到。岂知到了这天,诸客均已齐集,只有蔡锷不来,打过几次电话,总是含糊答应。杨度等得不奈烦,向主人道:“松坡这两天夫妻成日的吵嘴,不知又出了什么岔儿,还是你们亲自走一趟,拉他一同来,岂不爽快些。”阮顾两人也以为然,跳上了车,走到棉花胡同蔡宅,见他们夫妻二人,正在闹得沸反盈天,衣箱铺盖丢得满院里横七竖八。

  原来蔡锷逼着夫人连夜出京,夫人哭得蓬头垢面,见有客来,便唠唠叨叨的诉说,结发十余年,没有犯七出之条,不应该赶我出门。蔡锷听了赶过去举手要打,阮顾连忙拦住,劝了一回,说既然彼此各怀意见,若勉强同居,总是不妙的,不如请嫂夫人且自回去,等松坡气平了再图团聚。好在现在交通便利,往来是不难的。又回头向蔡锷道:“此刻天色已晚,火车早停,你叫他们走到哪里去,这不是强人所难么?不如且等明朝,何在乎这一夜工夫”你既不愿与夫人见面,我们何妨此刻就走,到林宝珠家,乐他一夜,那边还有许多人恭候大驾呢。“蔡锷道:”可是的,这倒对不住得很。“说着披上大衣,一同出门,又回头吩咐家人道:”你们赶紧打发她回南,倘若我回来时,看见还没有动身,我是不答应的。“家人应了几个是。

  这晚宴罢,蔡锷仍住在小凤仙家。蔡夫人真个连夜收拾了些细软,带了两个仆妇,第二天乘了京奉头班火车,回南去了,这且慢表。

  却说公府内自从改制之后,一切款式,均仿内廷办法。这天袁总统正坐在龙椅上,十几个爱妾,都花枝招展的围随着,你一声万岁,我一声陛下,正谈那未来的富贵荣华,还有那一班新选的女官,都站立两旁雁翅般伺候着。袁总统左顾右盼,正在得意,忽听得窗外有人口角的声音,似乎说什么曹丕曹植,正是:患难夫妻方脱险,同怀兄弟又操戈。

  要知袁氏二子因何事争闹,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燕市繁华筹备大典滇南起义拥护共和

  原来袁克定见帝制逐日进行,将要实现,其中筹划运动,大半都是自己的功劳,有时乃父一时想不到的,全靠他从旁赞助。自以为将来这东宫太子,乃是十拿九稳,况且他手下现掌着兵权,便在唐太宗自居。弟兄虽有十几个,都不放在他眼里,别的兄弟年纪幼小,也不敢与他争竞。只有老二克文,涉猎书史,风流自赏,喜与一班文士往来,无非考据金石,研究词章,却并无争权夺位之心。克定见他广通声色,宾客盈门,深恐于己不利。偶然走去看看,见他们谈今论古,茫然不解,自己一句都插不进嘴,未免大起疑团,便拿出太子的排调,严加申斥,不许克文在外面结交。克文是潇洒惯的,如何肯听他的约束,因此两人暗斗甚烈。老袁平日对于诸子,见克定固然是英武权术,与己相类,若讲到文学,当推克文第一,其余子大半乳臭无知,因此对于克文也另眼相待,所以斗起嘴来,克文分毫不肯相让。

  这天克文集了一个诗会,正遇诸名士分题拈韵,被克定走来,大加训斥,诸名士见势不佳,一个个溜了出去。克文羞怒交加,见乃兄不可以理喻,明晓得讲气力斗不过他,口中念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原是聊以解嘲之意,岂知克定听了一字不懂,以为是掉着文骂他,顿如火上加油,大骂道:“你这畜生敢当面骂人,莫非反了么?”克文道:“你要做曹丕,难道不许我做曹植么?咱们去问问老爷子,到底是骂人不是?”克定道:“甚好。”两人便互扭了进来,才走到窗外,早被总统听见,大怒道:“宫闱重地,理宜严肃,是哪个敢如此放肆?”喝命女侍官,快与我带进来。

  克定克文只得跟着女侍官走近乃父膝前,匍匐跪下,各把理由诉说一番,老袁骂道:“两个都是混蛋,怪不得外面人都骂我是篡位的曹操,你们自己也拿曹丕、曹植自比,难道还嫌他们骂得不够,替他们证明么?还不快给我滚出去。”两人才不敢作声,缓缓退下。

  老袁叹道:“可惜我也是白忙了一世,照这样子,还想承受我的基业么?”诸妾见他动了真气,战战兢兢,哪个还敢开口?只有洪姨摸着他那些脾气,拣他爱听的,凑个趣儿,博得一笑,这事便算过去了,因问道:“陛下登极之后,少不得要有三宫六院,这宫殿造起来,净是琉璃瓦用的就不少,也该早些预备了。”总统脸上才有些喜色,说道:“宫殿自然是要造的,不过时候断乎来不及。这等土木大工,至少也要两三年才能完竣,登极是眼下的事,如何等理?二来也难得相当地位,三来款子不敷,现在筹备大典,至少也要几百万,我青岛的存款,被日本扣住不发,伦敦的款项,一时又难凑手,现在的英俄日本三国,深恐改换帝制,发生乱事,已向外交部提出警告,若晓得提款造宫殿,更好借口。幸而梁士诒替我设法,挪移国民捐同爱国储金两项,大典可以敷衍过去。这宫殿的话,只好暂叫清廷让出,规模也很壮观,只要换几处封联匾额,粉刷油漆起来,还可以将就用的。大约所费不过几十万,我已经派乃宽侄儿去赶办了。”

  洪姨笑道:“这更好了,陛下前天不是说把九公主招宣统做驸马么?只要拨给他一处房子,丈夫女婿住在一起,将来办起喜事来也热闹些。”袁总统道:“宣统如果肯听话,眼前就有一件事,我想照应他赚两个钱,手头也可宽裕些,就是那传国玉玺。他既退位,收着实在无用,我这里却是不可少的,叫他拿来送给我,我情愿给他一百万块钱,两面都是实惠。现在他们已经答应,到那时候叫恭王溥伟,充当送玺大使,亲手捧过来,见得慎重,不过想得一官半职,我自然要格外加恩的。”八姨接口道:“这真是陛下圣恩高厚,不然,只要叫人传道旨意,怕他不好好献上来么。”九姨见他们说得高兴,也凑趣说道:“怪不得从前听说皇帝吃一个鸡蛋,要用二百两银子,原来皇帝的钱是这样用的,这块传国玉玺,顶多值上万把块钱,现在却加了一百倍。照这样算起来,帝制成功,至少不要几千万吗?”袁总统哈哈大笑道:“做了皇帝,天下的钱,都是我的,而且可以世世代代传下去,连宗室本家都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真一本万利的事,你还怕亏本么?”

  洪姨道:“陛下登位的时候,穿什么衣服呢?前清的袍褂,自然是不对,大总统的打扮又不能用,难道真像戏台上的滚龙袍么?”袁总统道:“这却不用你操心,外面已经设了大典筹备处,派内务总长朱启铃做了总办,这是他职分内应的事,我的衮冕已叫他们务要酌古论今,以富丽堂皇为主。这事是中外臣民观瞻所系,第一不可惜费,大约连鞋袜在内,有一百万也差不多了。”诸妾都道:“用什么料子,这样宝贵呢?”袁总统道:“你们不用性急,我已吩咐他们务赶年内做好,我还要先穿起来试试看,你们总得见的。”诸人谈得高兴,不觉天色微明,才散去安息。

  且说朱启铃得了这个优差,马上设了局所,委任僚属,卦起大典筹备处的牌子来。官员运动差事,商人承揽生意,真个其门如市。有几个神经过敏的,便想谋苏杭织造,承办贡品。

  商人都是从前在内务府跑惯的,光复之后,无人过问。今见帝制复活,大喜过望,手长的便来包揽宫闱御用品物,其次也要来打听官员的品极服式,画了图样去,预备做投机事业,终日忙个不了。

  只有蔡锷看见信息一天比一天紧了,心里想道,难道我真等到他登了大宝之后,封官赐爵么?但欲脱身也不容易,弄得不好,性命还不保呢。前天为着云南打来一个电报,他就起了疑心,派总警厅带了几十名警察如狼似虎的,到我寓里搜检一回,幸而没有证据被他搜着。从此之后,面子上虽待我格外客气,暗中却更防备得严些。凡我所到之处,总有两三个侦探跟随,但我自有脱身之法,又岂怕他呢!此后便仍然与帝制派逐日厮混,小凤仙处也格外去得勤了,侦探们都跟得不耐烦了,彼此叽咕道:“上头真也太多心了,这种色鬼,还怕他造反么?

  冰天雪地的跟着他跑,不是做梦吗?“都松懈下来。

  这天乃是风月会第四集,轮到杨皙子做主,约定在锦春园吃番菜。天气彤云密布,傍晚便搓锦扯絮般,飞下一场大雪来。

  诸人豪兴更浓,准备围炉饮酒。蔡锷也随后赶到,头上顶了貂冠,身上披着青狐大衣,一进门便喊道:“好冷呀,诸君兴复不浅,我今天有些腹痛,快拿白兰地来!”侍者忙将大衣接过,挂在架上,用大杯斟上一杯白兰地酒。众人见他高兴,格外起劲,拿到局票,便替他写了小凤仙三字,蔡锷略为点头。吃过两三样菜之后,忽称腹痛,要去大便,此时各人的局陆续到来,精神都注在姑娘身上,并不在意。只有杨度说道:“你要学廉将军一饭三遗矢么?”蔡锷一笑,走下楼去。少顷,小凤仙已到,进门便问:“蔡大人呢?”易实甫笑道:“你今天可上当了,哪里有什么蔡大人饭大人,你敢是走错了?”小凤仙回头便走,杨度忙拉住道:“你且坐一坐,包管还你一个蔡大人。”用手指着架上道:“你不看见他的大衣挂在这里么。”小凤仙只得坐下,等了许久,席已将终,仍不见蔡锷进来,众人都诧异起来,忙命侍者遍寻,并无踪影。小凤仙心中早料着八九,站起来道:“蔡大人想是病发,先回去了,我们明天会吧!”说着去了。杨度道:“松坡无故逃席,明天还要罚他的酒呢。”席散后,将大衣带回,次日命人送至蔡宅,回来说蔡大人并未回寓,才晓得他已远遁,忙去报知总统。

  岂知总统处早接到蔡锷从天津寄到辞职呈文,起初倒也一惊,后来接到他从东洋寄到一信,谅他也无能为,不过怕他绕道到云南兴兵扰乱,这层却不可不防。当下电致驻日本公使陆宗舆,说蔡锷诡诈多端,弃职潜逃,务必严密监查,随时报告,且不在话下。

  到了十一月,各省将军巡按使纷纷驰电到京,说是国民代表已经选定,全体一致赞成君主立宪。即有命令着财政部按道路远近,拨给路费,令代表克日来京开会,议决国体,公上推戴书。推戴书的格式,本是初创,深恐或有参差,不足以邀圣鉴,当由朱启铃等代为拟就,扼要之处,用国民代表等,“谨以国民公意,恭戴今大总统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并以国家最上完全主权,奉之于皇帝,承天建极,传之万世”共四十五字,一字不可更改,只要首尾加上衔名就是了。各省接到此电,乐得省事,便依样葫芦照写出来,拍电进京。有几个善于献媚的,如直隶巡按使朱家宝,浙江巡按使屈映光,均首先称臣,将呈文换用奏摺体裁,末尾加上伏乞皇上圣鉴训示等字样。老袁看了,当做分内应该的,毫不在意。

  到了十二月间,各省的国民代表陆续到齐,定期在参政院投票。门前警察密布,与前次选举大总统情形相同,不过所用的票匦,却是分开两个,左右匦上贴着君宪二字,右面匦上贴着共和二字。还怕代表不明白,由招待员暗中详加指点,才分给票纸,结果自然是全在左匦里,右匦里边一票也没有,大众全体欢呼。此时参政院均已在场,杨度孙毓筠等见此情形,便把推戴的话当众宣布,一气呵成,省得再烦手续。即令秘书员拟定推戴书,琅琅的读了一遍,无非歌功颂德,天与人归的这些话头,请圣主俯顺舆情,早登大宝,众人又拍掌欢呼皇帝万岁。推戴书缮进之后,袁总统照例推却一番,杨度等又上了第二次推戴书,方邀俯准。

  又打听得新帝登极之期,定在新正元旦,京城里面,官商辐辏,旅客云屯,顷刻热闹起来。还有这班代表,出入于八大胡同,乐而忘返,真是弦管沸天,筌歌匝地,市面繁华,顿增十倍。袁总统又趁这时候,大施笼络手段,封黎元洪为武义帝王,任清室近支宗室溥伦为参政院长,又把冯国璋调进京来,任为参谋总长,其余各省将军巡按使以及师长旅长均按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但虽如此,反对的却也不少,就以上海论,也吃了许多惊吓。城内居民,自经二次革命,本是惊弓之鸟,当这年近岁逼,忽又谣传民党起事,军警均特别戒严。果然这天夜里,又听得炮声隆隆,彻夜不绝,次日均扶老携幼,迁移出城。仔细一打听,才晓得民党起事,联络海军学生陈可均,乘肇和兵舰无备,一拥而上,迫令驶入江心开炮攻打制造局,借图侥幸一逞。这时海军司令李鼎新正在海琛舰上,停泊地点,相距不远,一闻有变,立即开炮还击。肇和势不能支,乱党纷纷逃窜,只把陈可钧拿住,立即枪毙。岂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到几日,又闻枪声,民党复从陆路攻打制造局,也被杨善德击退,百姓却有许多日子不敢安枕。奏报到京,恰给袁总统凑趣,借此又可夸示各国公使,以为中国兵力足以平乱而担承维持治安,保护侨民责任,请其报告未国政府。此处商学各界联合团体,声言反对的无日不有,政事堂以为无足重轻,均束置高阁。

  且说蔡锷到了日本,托词养病,坐在医院,又遇见几个民党同志,还不寂寞,为着要遮饰陆公使的耳目,表面上仍时常与北京政府通信,暗中早由同党戴戡等打听船期,购买船票,向云南进发,陆公使始终没有觉察。蔡锷等到了蒙自,均扮作商人模样,幸免了遇险。过此以往,便有唐继尧督军派师长刘祖武前来迎接,当可无虑,蔡锷才放下心来。

  原来唐继尧虽远在滇南,迭接蔡锷函电,帝制进行以及制造民意情形,均已尽悉,不觉义愤填膺,誓必拥护共和。一面布置军队,专等蔡锷一到,协力讨袁。适有前江西督军李烈钧也约同昔日共事军人熊克武、裘振鹏、方声涛等同在云南,与唐面商举事。唐继尧便约同巡按使任可澄以及阖城文武,开会讨论进行方针,诸事均已就绪,只因蔡锷未到,尚未宣布。这天闻报蔡将军安抵省城,唐任亲自出迎,父老士女夹道观看,欢声雷动。蔡锷问起饷械来,唐继尧道:“军饷除本省筹备外,南洋华侨愿助六十万,军火亦由华侨运输发给,可以无虑。”

  蔡锷大喜道:“既然如此,袁氏不足平矣。”即日竖起义旗,宣布独立。一面电致袁总统限令取销帝制,惩治祸首。这信息到了北京,真是晴天起了一个霹雳,政事堂见事体闹得大了,不敢隐瞒,慌忙入内奏报,正是:未开北阙膺图禄,已见南天动鼓击。

  要知老袁如何对付,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新华宫试演登殿剧编辑室惊闻炸弹声

  却说袁总统见云南宣布独立,兴师进兵,心里不免惶急,忙召集御前会议,筹议抵制方法。诸人正在盼望登极,升官发财的时候,哪个肯出去打仗?都说云南乃偏僻边省,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前回二次革命,连合五六省,尚且如摧枯拉朽,不上几个月,一律平定,何况一个唐继尧呢?老袁道:“这回有蔡锷在内,这人真有些神出鬼没,倒也不可大意。”便下令川湘各军堵截滇军出路,一面通电各省归罪蔡锷,递夺唐任等爵位勋章,说他们有三大罪:一系构中外恶感,二系背国民公意,三是诬国家元首。

  老袁正在烦恼的时候,袁乃宽想拿帝制的事来替他解闷,拟将袁氏祖坟改称陵寝,在北京建立太庙,按照谱牒书写牌位,预备供奉。又说袁氏以火德王,诸物都该用红色,老袁虽随口答应,神色终不自在。乃宽因晓得老袁拟在元旦登极,催着大典筹备处,将龙袍赶在年内做好,直至除夕这天,才献了进来。

  又拟定献袍受袍典礼,先请老袁在居仁堂南向坐了,然后由朱启钤、阮忠枢、杨士琦、夏寿田四人,穿着常礼服,恭恭敬敬送至堂下。这龙袍用一个镂彩错金的箱子盛好,由朱启钤双手捧上堂阶,做了一个半跪式,将袍箱高举过顶,然后由侍臣接过,跪献老袁座前。朱启钤重复退下堂阶,与阮忠枢等四人排班行了三跪九叩首礼,口呼皇帝万岁。老袁口里谦逊了一回,即命四人上堂一同观看。老袁亲手启箱,但见袍卜绣着五爪金龙,珠光灿烂,宝气蒸腾,煞是好看,不觉大喜,回头向朱启钤道:“真难为你想,颇费一番心血呢。”朱启钤此时脸上非常得意,忙躬身答道:“全仗陛下圣意指示,臣何力之有。”

  老袁道:“我们何不穿起来试度呢。”一语未了,左右侍臣忙上前伺候,将龙袍提起,披在老袁身上,顷刻穿好,长短肥瘦,无不如意。老袁左顾右盼,顿时心花大开,走了两步,连称好极好极,重又脱下,命侍臣摺好,连箱子送了进去。

  朱启钤等告辞退下,一路互相猜疑,元旦便要登殿,何以今日主上绝不提起,莫非又要变动么?又不好当面问得,只得去向袁乃宽打听,袁乃宽道:“我已经请过旨了,圣上为着云南的事,深恐外人借口,又有闲话。倘若贸然登极颁诏,过于张扬,那时弄得进退两难。现在为慎重起见,分两步行事,正是主上盛德谦冲的意思。好在年号早经拟定洪宪二字,明天先下诏改元,总算应了历数,然后随时昭告天下,登极就容易了。

  “朱启钤跺足道:”照此说来,登殿仍属遥遥无期,岂不令人心灰意懒么?“乃宽道:”你且不必着急,此事远在天边,近在目前。主人吩咐今夜四点即元旦寅时,先在新华宫照登殿礼节试演一回,总算应了吉期,外面一概暂不宣布。届时只由我们几个参预机密的人,和内廷家子妇子排班行礼,也不枉大家忙了一场,将来再看机会行事,譬如开店的先行交易,择吉开张,你还不放心么?“四人听了,才笑逐颜开,分道回去,养精蓄锐,预备来做定策元勋。

  却说此时新华宫中十分热闹,内外电灯照耀如同白昼,前半夜乃是老袁高兴守岁,仿照前清滋禧太后旧例,聚集家族男妇老幼,团坐一堂。庭前焚起松柏枝节,加以各种香料,光照四隅,香闻远近。各宫妃女都打扮得翠绕珠车,花团锦簇,先行了辞岁礼,然后排上筵席,饮酒守岁。只有于夫人迟迟未到,众人不好先动箸,只好坐等。老袁已是不愿意,叫女侍官去催了几次,方才由几个侍女扶掖着,蹒蹒跚跚的走来,老袁冷笑道:“我还没有登位,你先拿起娘娘的架子来了么?”于夫人道:“我没有这宗福气,此刻为的是家宴,我不好不到。回来要行起国礼来,不必等我,我是决计不到的。”老袁道:“我做皇帝,天下人都赞成了,连你父兄宗族也在其内,你敢反对民意么?你在于家,也不过公民资格,不是嫁了我,哪有今日?

  将来不想光耀门楣么?“于夫人道:”你这民意哪个不晓得,我与你是结发夫妻,同休共戚的人,尚且不能勉强,其余也就可想而知了。“老袁怒道:”你不同意很好,像这黄脸婆子,我还怕少了宝么?“

  众人见他夫妻越说越利害,深恐美景盛筵,弄得不欢而散,忙用别话岔开。诸候补皇子皇孙一个个乘势上前敬酒,于夫人这才有笑容,坐了一会,先自散去。老袁也因大典未行,不敢多饮,听得钟鸣两下,也回到洪姨房内略事休息。洪姨格外殷勤,早将福寿膏装好献上,老袁连吸几筒,从新栉沐,早有人献上兖冕,一一装扮起来,直至三点钟后,方才穿好。

  老袁走到着衣镜前,照了一照,自觉不愧一朝人王地主,十发得意。此时外面已把居仁堂权做金銮殿,由前次请的那两个清宫太监,仿照太和殿式样,铺设得庄严整肃,十分完备。

  所谓六君子十三太保的均已屏气凝神,各就班位。直到钟鸣四点,才看见宫灯对对,有许多大礼宫女侍官把老袁簇拥了出来。

  一时堂上堂下齐呼我皇万岁,老袁倒吓得呆了,对着那宝座,只管不敢坐下去,众人不能再待,便山呼舞蹈起来,老袁道:“今天不过演习演习,何必行此大礼呢?”六君子十三太保齐声奏道:“我皇既已受朝,亟宜先颁年号,使天下臣民一新耳目。”当将缮就的一道申令,呈献案上,写道:据大典筹备处奏请建元,着以民国五年,改为洪宪元年,此令。用了御玺,颁发下去,众人又叩贺一番,方才退朝。老袁走到里面,见内堂已设着宝座,姬妾子女,下至男女侍役,均盛妆礼服,等候行礼,通共约有三四百人,只有于夫人一个人不到。老袁这回,却不客气,南面坐定,看着他们一班一班的行朝贺礼,都是这一个月里练习出来的,居然没有失仪。约莫一小时,方才礼毕,这且慢表。

  单说洪宪年号颁出之后,登载政府公报,通行全国,除云南独立,仍用民国政朔外,其余大小各官署,公牍上均纷纷大书洪宪元年字样,方才承认,老袁已是大失所望。至于报纸上,除了北京各报馆,为势力所迫,不敢不遵办外,其他上海各报馆,均设立租界之内,只有鼓吹帝制的亚细亚报,首先改用洪宪纪元,大书特书,表示献媚之意,其余均故作不知,仍用民国政朔。老袁晓得了,更加愤怒,乃有人献计道,各报馆开设租界,我们固然无可奈何他,但租界地方有限,报纸仍靠行销内地为大宗,不能不交中国邮局递寄,并由中国人逐家分送。

  只要由交通部命令邮务局,凡不用洪宪纪元的报纸,一概不准收递;再由内务部分饬各省警察厅,遇有手持不用洪宪年号报纸的,随时拿办,以乱党论罪,断了他的销路,自然不敢反抗了。老袁大喜,即日照办,为着洗宪二字,竟用全力对付,牛不吃水强按头,已属好笑。

  岂知各报馆公议得抵制方法,除仍照平日刊用阴阳历外,另在下面夹缝中,用三号字添排洪宪纪元四字,总算遵示办理,不好再去挑剔他,依然照旧销行。只有那大书洪宪的亚细亚报,却始终无人过问。

  原来这亚细亚报,乃是鼓吹帝制的总机关,总经理乃是薛大可,他自从受了老袁的密令,和一班帝制党的重托,领了几十万的现款,赴上海组织报馆,他便兴兴头头的南下。到了上海,在大马路望平街租定一所高大洋房,作为馆址,粉饰装璜,规模宏壮,但报馆最要紧的编辑,非得几个声望昭着的人,报务难望发达。大可想起平日交游之中,只有刘少少、黄远庸二人,在北方报界,颇享盛名,便不惜巨资,聘为名誉编辑,不过是借这两个大名,撑撑门面的意思。一面便在别报上遍登广告,吹起法螺来,以为稳可风行一时。岂知到得出版将近,被少少远庸二人识破内容,深恐关碍自己名誉,都在申新两报上,登了特别启事,声明与亚细亚报脱离关系。大可一见,大为失望,气愤愤的道:“这种穷措大,好不识抬举!我为着平日交谊,才提携着与他们共事,将来好叫他名利双收,也不辱没了他,不料他们竟敢公然反对起来,怪不得一般酸丁没有发迹的日子,难道天下除了他俩就没有会做文章的人么?况且我这报又不在乎畅销,只要天天出版,有一张寄进京去报命,可以报销那笔款子,就算达到目的了。”当下便在上海请了几个落魄文人,充当主笔。这些人为的饭碗问题,自然惟命是听,歌功颂德的文字,又是他们弄惯的,却也毫不费力,竟依期出起版来。薛大可又恐无人购阅,到底没有趣味,而且对于扩充势力上,也不甚合,因又想出两种办法:出版时送登广告两月,送阅报纸三月,以为招徕之计。岂知出报不到一月,遭了两次炸弹:第一次打碎几块玻璃,伤了一名包车夫;第二次直掷向编辑房里来,门外墙壁一同轰倒,炸死了一名把门的华捕,还有两个走路的人,其余受伤的,也有五六个,叫几个主笔,各人在家里选好稿子,每日送来,再送往别的书局排印,以免危险。

  连日又接到几封恫吓信,不是说放炸弹,就是放火,大可只得送交捕房,请求保护。岂知被左右邻居晓得了,深恐连带受累,都向房东提出抗议,逼令该报馆即日迁移,否则须负赔偿责任。

  薛大可见势不妙,只得连夜跑到北京,见了梁士诒、杨度、阮忠枢、杨士琦等,揩眼抹泪的报告一番,更加了几成装点,说得炸弹十分危险,自己性命几乎不保,预备将来居功的地步。

  诸人面子上虽不免安慰了几句,内里都有些心灰意懒,以为这报馆,虽然无足轻重,但借此也可以试验人心的向背。现在南方的民情,既然如此激烈,万一失败下来,大家身家性命,也有些难保。各人既有了顾虑,便不像从前的勇往直前。

  袁克定本是终日见面的,早看出破绽,等到无人时,便问杨度,究竟有了什么意见,杨度道:“公子还不晓得么?亚细亚报馆,在上海被炸。听说南方的舆论,很为激烈,我们虽然不怕他,但于进行上,也不免阻碍。现在薛大可已单身逃到北京,衣箱铺盖,尽付一炬,虽然不致丧命,损失也就不少,半来总求公子多栽培他些就有了。”克定道:“他为何不来见我呢?”杨度道:“他本要来的,是我说这种消息,不必被主上晓得,所以没叫他造府。公子如有话面问,此刻便可叫来。”

  说时忙用电话将大可唤到,克定见面便安慰道:“你这回受惊了。”大可又将沪上情形,详细陈述一番,克定听了,向杨度冷笑道:“这都是已过的事,又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况且也是题中应有的文章,何足为奇!大可身历其境,谈虎色变也罢了。

  我最不懂京里这班人,离着上海,还有三千多里路呢,也是失魂落魄的,难道怕炸弹轰到他身上么?“杨度听了,脸上也不免有些惭愧,勉强答道:”现在本是最势利的时候,古人说的,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若是事情顺手,蒸蒸日上,又哪个晓得哪个的心呢?“克定怕二人多心,也忙敷衍道:”像你们二位办起事来,真是心如铁石,再摇不动。主上背后提起,也常夸奖,若都能如此,还怕大事不成么?“两人脸上,重又堆下笑来,克定道:”昨天听说倪丹忱段香严两人都已晋京,你们可曾见过么?我明天约他在六国饭店小酌,就请二位作陪,大家商量个主意才是。“二人唯唯答应。

  第二天到了六国饭店,果见高朋满座,除了倪段之外,一班候补新贵,均陆续到齐。克定头顶大红绒结貂冠,身上穿着泥金色闪缎猞猁狲长袍,上罩燕尾青铁机缎貂额马褂,周身全用库金镶滚,足下登着薄底缎靴,举止从容,十分得意。入席之后,吃了没有几样菜,倪嗣冲便喊着要叫局,众人都拍手赞成。正在兴高彩烈之际,忽由新华宫传来电话,因有要事商议,传几个要人入内,正是:金樽买酒方行乐,丹陛宣传又入宫。

  要知老袁想着何事,急于商议,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宣秘密专使被拒发警告有子抗宗

  却说在座诸人一闻宣召,大众都自己揣量着自己资格,够得上进去不够。匆匆吃了几样,有几个自问没有资格的,见了那些预备进宫的人,非常羡慕,仿佛登仙一样,无精打彩的告谢散去。只剩几个进去的,除了袁克定外,乃是杨度、薛大可、杨士琦、倪嗣冲、段芝贵等五六个人。

  一到府前,远望已是灯火通明,警卫林立,比从前加了十倍威严。老袁见面,先向薛大可道:“这回累你受惊,又冲风冒雪的奔忙,真是对不住了。”大可听了先是一怔,以为是杨度先去讨好,怪不得他叫我不要声张,原来就是为此,我又何妨借此献些殷勤呢?便恭恭敬敬的,将被炸情形陈述一遍,说都是小臣办理不善,所以弄出此事,致劳圣虑,但臣决不敢因此退缩,仍当积极进行。因为报纸这样东西,可以代表舆论,无用时不过几张烂纸,有用起来,却可以当十万毛瑟,譬如现在东南各省手握兵权的,像张勋、李纯、王占元、汤芗铭这班人,哪个不是见风使船,看机行事的。老袁冷笑道:“现在你既跑来,那边的事还有何人主持?当然是全归失败,幸而我也不靠这纸上谈兵。”说毕早转面向着倪嗣冲等人道:“日来闻得西南各省竟然公然出兵反抗,若不实力征讨,给他们些利害,谅他也决不肯罢休,将来诸事都要仰仗诸位了。”

  芝贵抢着说道:“陛下尽管放心,我们这边兵精粮足,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何征不服!乱党不过靠了一个蔡锷,这种忘恩负义的人,老天还能容他么?”老袁道:“你莫看轻了蔡锷,我正因为一时大意,放走了此人,乃是我终身一大恨事。

  有他一天在世,我一天不能安枕咧。“倪嗣冲道:”这是陛下过于仁厚之故,若趁他在京时,一刀砍死,哪有这事?所以臣平日办事,抱定这个宗旨,见有不对的,便给他一刀,省得贻害无穷。所以自从我到安徽之后,这两三年功夫,所杀的人,至少也有三四千,不然安徽的人也不是好惹的,能够这样服从么?“老袁笑道:”丹忱真是满腹赤心,名实相符,所以我把安徽省就交给你了。“说毕,又叹了一口气道:”可惜郑汝成无端被乱党刺死,若有他在,那真是万里长城,东南半壁,我都可以放心,事后虽然照例赐爵,又赏给两万银子治丧费,还有三千亩营田给他家属过度,又把他长子补了武侍官,我心里终觉抱愧。“克定在旁道:”将来父皇正式登位之后,再赏他配享太庙,或者入祀昭忠祠,也就对得起他了。“当下父子二人一吹一唱,本是说给在座几个活人听的,果然众人都说陛下圣恩高厚,三军用命,云南小丑,眼见指日平定。老袁道:”我已决定用兵计划,明日还要开军事会议,诸君都要早到的。“众人方才退下。

  次日开议,一致赞成进攻,都说用兵万不可缓。当下规定分大兵为三路:第一路派马继曾为司令官,带领第六师,由湖南经贵州向云南进攻;第二路派张敬尧为司令官,带领第七师,由四川进攻,另派第三师长曹锟为总司令,统辖这两路兵马,马张二人均归节制;第三路用龙觐光为总司令,统带粤桂军,由广西百色县进攻。此外更有飞机数架,驶赴军前,听候调用。

  过了一天,又下了一道命令,着龙济光、张勋、冯国璋、陆荣廷、段芝贵、赵侗、汤芗铭、李纯、倪嗣冲等简练精锐,预备调遣。布置既定,以为云南一省,指日可下,乐得坐听捷音,遂专注意在外交一方面。想着与中国最的的莫过日本,在东亚有密切关系,只要他肯承认了,别国自然没甚话说,便打算先从结交日本下手。恰好日皇举行加冕大礼,在国际上礼应庆贺,当派定农商总长周自齐作为庆贺专使,暗中联络日本政府,愿将许多特别权利让与日本,作为承认帝制的交换品。周自齐奉命后,派定张轶欧、周家彦、刘崇杰、施履本四人为随员,欣然就道,以为总可以得日本的欢迎,受当今的重赏。况且这件事,老袁已托府中军事顾问坂西大佐先向日本政府疏通,梁士诒也托正金银行小田切替他介绍,又得前日本公使日置益氏当面承诺,特为回国商量,总算万稳万当。周自齐临行的上一天,日使又置酒饯行,表示亲睦。岂料自齐才动身东渡,次日早晨便由日使馆送来一件照会,陆总长拆开看时,乃是日政府不愿接待中国专使,请总统收回成命的话。陆征祥先是一怔,只得去转达老袁,老袁因事关切己,更是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半响才问陆征祥道:“你可晓得这里面的变故吗?”征祥想了一回道:“日本国中党派分歧,主张可原,只怕未必,你去把日置益邀来,我好当面问他,若能挽回,稍迟却也不妨。”征祥答应退出。

  原来这事老袁虽自以为办得异常秘密,外交团却早起了疑团。因为欧战初起,英法等国都与日本订有协约,不许他趁着欧战忙迫的时候,攫取东亚特别权利。现在法公使看见日本公使屡次入府密议,行踪诡秘,中国又特派专使东行,晓得其中必有蹊跷,连忙约齐英美俄意四国公使开会讨论,不惜巨资,务要将这事探个水落石出。从来金钱魔力最大,只要有钱,便没有办不到的事。法使将各国公使送出后,便声言愿出十万金的运动费。当下有个在馆中办文案的中国人,姓江名振声,请愿领款承办这事。法公使大喜,又说这十万银子不过是大约的数目,倘若不够用,随时可以增添的。江振声越发起劲,眼看着这宗大财,岂肯放过?答应出来,想着此事非去找勾克明不可,我与他虽然没有什么深交,好在这银钱是人人爱的,还怕买不动他心么?独怕这文件不在他手,那就费事了。主意已定,便直向勾克明家来。

  说起这勾克明,乃是老袁乳母之子,自幼在袁府长大,老袁因念哺乳之情,平日另眼相看,待他格外优厚。克明生性伶俐,伺候得主人诸事称心,办起事又好又快。老袁做了大总统,派他充当内尉,品级比中在夫,凡是府中机密紧要文件都归他掌管,克明更加谨慎小心,从来没有疏失。这天从府中公毕回家,听说江振声过访,即便出迎,江即将来意说明,果然推三阻四,后来听说有几万金的进项,才答应下来。

  振声去后,克明满脸堆欢的走到里面,他女人接着问道:“可是拾着元宝了,这样开心?”克明道:“岂但拾着元宝,还不止一只元宝呢!”他这女人也是袁府的婢女,名叫秋菱,乃是于夫人最得意的佣人,所以赐配克明,仍旧时常入府当差。

  此刻听见丈夫说道元宝,笑道:“就是十个元宝,又何足为奇?

  你在府里混了几十年,还是这样不开眼么?真乃有是主必有是奴,我前天看见主子得着全国代表的劝进表,也是笑的闭不上嘴,敢是主子要登基,又封了你什么官吗?“克明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咱们在他府里,官再大些,也离不了主子奴才,有何可喜?我这事做成,咱们就可以在家里享福,做老爷太太了。“秋菱道:”你敢是酒吃醉了,还是财迷心窍呢?“克明道:”怪不得你想不到,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方才一个朋友作成我一宗生意,说是有外国人愿出十万银子,托我在府里抄一件公事,你想这不是在我手心里的事,这笔大财稳稳发定了么?“秋菱听了,很不以为然,忙劝道:”依我看你算了罢,人要该发财,自有天照应,何苦做这种险事。俗语说的,一两黄金四两福,你勉强弄到手,不能享受,也是枉然。况且人家既肯出这样大价钱,一定关系不小,主子待咱们不错,从小提拔起来,右不是他,你哪里得有今日。我们不能报德,反去害他,天地也不容啊?“克明道:”人要发横财,也是命中注定的,前天那个算命的不是说我今年要走运么?怪不是昨晚上灯花结了又结,你又夜里梦见大水,把身体都漂起来,这水不是财么?至于讲到天理的话,我更不相信。主子虽然待咱们好,哪里及清朝待他万分之一?姓袁的三代都是红顶子,到了他本人,从候补道,不上几年升到总督总理,真可算得天高地厚了罢?他翻脸就不认人,从前为着建设共和,推翻满清,还可以说是天下公意;现在为了自己做皇帝,欺负人家孤儿寡妇,逼着宣统取消帝号,还不算数,又叫他让出宫殿,腾挪太庙,瑾太妃哭着喊着求他从缓,他却咬定牙齿,一些不肯容情,说是再不让就要叫警察驱逐了,这就是他报德么?我虽漏泄他的文件,比较起来还轻得多。要有天道,他是读书明理的人,降灾降祸,也该先从他起,我们这些草包,总好原谅。况且这文件的内容我虽然不晓得,总不外乎做皇帝的事,我给他宣布了,也是大快人心事的,不但没有骂我,还要说是替天行道呢!“

  秋菱忙止住了他道:“你唠叨了半天,我懂你的意思,此事决计要办的,既然如此,我也无法替他辨护,总之对于此事我抱定不加功不破坏的主义就是了。”克明笑道:“你前天叫我替你买的金刚钻咧,珍珠咧,我为着没有这笔闲钱,不敢答应你,现在尽你量买就是了。”秋菱也笑起来。

  果然不到一礼拜工夫,克明已得便将秘密文件携到家中,誊了一份副本,完完全全交给江振声,面呈法公使,统共开销了二十几万块钱,只分给克明八万,其余的振声全数上腰。

  且说法公使将文件看了一遍,如获至宝,忙邀集英美俄意四国公使开了一个秘密茶话会,公同缮具质问书,送交日使馆。

  日置益晓得此事关系重大,如何敢承认?只得复文抵赖。各文使再把秘密文件照抄送去,作为真凭实据。日置益见事弄糟了,忙去报告本国政府,首相大隈伯指着袁世凯骂道:“这种手段,还想做什么皇帝?似此反复无常,怎好和他共事?他虽然视信用如儿戏,我却不能跟着他丢脸,只好叫他休做这皇帝梦罢!”当即电复日置益,叫了实行拒绝;一面密电五国公使,同心一致反对袁世凯恢复帝制,作为并无密约的表示。

  再说老袁等了两天,才见日置益悻悻而来,态度极为冷淡。

  寒暄已过,老袁便问起这事,日置益冷笑道:“贵国的秘密,向来是扬锣鸣鼓办的么?照这样子,敝国实在是无法效力。”

  老袁听了,摸不着头脑,勉强答道:“这事关系两国利益,我异常慎重,或者外间妒忌,流长蜚短也是有的,只要置之度外,不去睬他便是了。”日置益大笑道:“现在文稿电稿都到了别人手中,英美法俄意五国都啧有烦言,总统何必还要掩耳盗铃,想骗哪个呢?敝国纵然想帮忙,也爱莫能助了。”老袁此时好像当头打了一个霹雳,晓得这事已完全失望,将日使送出后,独坐办事室中,想不出这泄漏秘密的道理。正在狐疑,忽见段芝贵匆匆走进,献上一信,拆开看时,书云:伪皇帝国贼听者,吾袁氏清白家声,乌肯与操莽为伍,况联宗乎?余所以腼颜族祖汝者,盖挟有绝大之目的来也,其目的维何?即意将手刃汝,而为我共和民国一扫阴霾耳!不图汝防范谨严,余未克如愿,因以炸弹饷汝,亦不料所谋未成,殆亦天助恶奴耶?或者汝罪未满盈,彼苍特留汝生存于世间,以待多其罪,予以显戮乎?是未可料,今吾已脱身远去,自今而后,吾匪惟不认汝为同宗,即对于我父,吾亦不甘为其子。汝欲索吾,吾已见机而作,所之地址,迄未有定。吾他日归来,行见悬首都门,再与汝为末次之晤面;汝脱戢除野心,取消帝制,解职待罪,静候国民之裁判,或者念及前功,从宽未减,汝亦得保全首领。二者惟汝自择之,匆匆留此警告,不尽欲言。

  老袁看了,不知是哪个如此大胆,再看信面上具名的,乃是袁瑛二字,晓得是袁乃宽的和子,不觉大怒道:“他既敢发此狂言,难保不有逆谋,你赶紧传谕吴炳湘、江朝宗二人,叫他们预备军警,加意防备,但此乃家丑,闹出来徒增笑柄,务要严守秘密,千万不可张扬。”芝贵去后,又用电话,传袁乃宽进府,乃宽不知其事,慌忙跑来,看见老袁眉目之间,隐含着一团杀气,盛怒问道:“你养得好儿子,可是同住不是?”

  乃宽见势不妙,早已双膝跪在地下,连连磕头不已,老袁又接着说道:“照这样反叛的儿子,连你的身家性命还要送在他手里呢,你可晓得法律么?”说时早将那封信摔到乃宽脸上,乃宽拾起一看,已是浑身抖战,正在无地自容,忽听见里面人声嘈杂,说是发现了炸弹,正是:棘手外交方失败,萧墙内患又连兴。

  要知这炸弹是何有所为,曾否伤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大京兆被辱执法处女官长得志新华宫

  却说袁乃宽看了那封信,正吓得魂不附体,忽又听见内宅发现了炸弹,凡属老袁日常起坐之处,都有一枚炸弹放着,顷刻之间便搜出了十几个,众口一词,都说非袁瑛不能到此地,不敢做此事。老袁听了更是火上加油道:“他不是要我全家的性命,你不快去与我抓来,还要等他远遁么?”一句话将乃宽提醒,又磕了两个头,慌忙站起跑回家去。

  且说这袁瑛乃是乃宽第二个儿子,性情与乃翁完全反对,平日喜看报纸,略有些知识。见他父亲天天拥护着老袁,鬼鬼祟祟的恢复帝制,心中很不以为然,因此自号不同,表明此身虽则姓袁,宗旨却大不相同之意。看着这龌龊富贵,如同无物,人都说他有神经病。近来他看见老袁违反民意,谋叛民国,将登大宝,便抱定铁血主意,誓为天下除一大害,从此也可扬名后世。所以一面写信给张作霖,叫他带领全部人马杀进北京,自己愿作内应;一面做了些炸弹,装入各种动用物件之内,送近府内,好等药机一发,将新华宫炸为平地。岂知老袁尚命不该绝,见了那封信,晓得必有埋伏,立命男女侍官,分头详加搜检,弄得两事都完全失败了,他却也不以为意,仍在家中逍遥自在。

  这天见乃翁气愤愤的从外面回来,一叠连声,喊着他的名字,袁瑛已知事有不妙,挺身走向前去,乃宽一把将他衣襟抓住,喝道:“你干的好事,我这条老命都送在你手里了,你可知道大逆不道是要灭族的么?”说时已气得浑身抖颤,喝令左右快与我绑起来,旁边已有两名家人将袁瑛挟住,袁瑛乃从容不迫的说道:“此事我已明白,儿子既有胆量做此事,决无逃避之理,一身做事一身当,杀剐枪毙,有我去顶,民国法律,已将连坐这条删除,想民国一天未亡,这法律当然有效的。”

  乃宽气得将红木桌子拍得山响,骂道:“你这畜生还舍不得民国吗?”外面闹得利害,早惊动了夫人周氏,扶了小婢走出来,乃宽更加愤怒道:“你教得好儿子,现在闯出大祸来了。”周氏冷笑道:“既如此,你为什么不把他送官究办呢?”乃宽道:“钦案要犯,还有何送官不送官?”说时拉了袁瑛朝外便走,周氏这才慌了,哭着追赶上去,袁瑛含笑回顾道:“我死了名扬千古,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母亲不必悲伤。”周氏听了,更加恸哭起来,这边乃宽父子早已车声隆隆去了。乃宽惟恐失却自己地位,在车内想就一番乞怜的话,预备对答,岂知到了新华宫,由奏事处传话出来,不许进见。乃宽倒摸不着头脑,又不敢退回去,只得吩咐车夫,迳到步军统领衙门去见江朝宗,满望他看在新皇帝面上,援引议亲议贵之典,马上赦了回来。

  岂知江朝宗问明案由,以为大可借此邀功,竟老实不客气,将袁瑛下在死囚牢里。

  等乃宽去后,他便坐了大堂,提袁瑛审问,想多株连几个人,借此好兴起大狱,以为邀功的地步。袁瑛早看出他的主意,连笑带骂的说道:“主使的人虽有几个,但怕你胆小不敢办,还是不供的好。”江朝宗听了,正中下怀,和颜悦色的说道:“只要你从实招出,头脑越大,你的罪名越可减轻。我与你父亲乃是同僚至好,没有不替你设法开脱的,快快说来。”一面案旁书吏,备好纸笔,随供随说,一名不许遗漏。袁瑛道:“头一个主谋的,乃是大公子袁克定,其余如某某等几个人,不过附从罢了。”

  江朝宗听得袁克定三字,早吓得呆了,以下几个名姓完全没有入耳,便喝道:“你不可信口糊诌,岂有儿子谋害老子之理?”袁瑛道:“什么儿子老子,我全不晓得,你如果不相信,算我没有说就是了。”江朝宗却也无可奈何他,只得仍命带下收押。退入办公室内,又将供单细看了一遍,见他所供的除袁克定外,都是重要人物,有的乃是宠妾内侍,有的现任部局总次长,还有勾克明的名字也在其内。除了勾克明一人,前天袁总统因他办公不慎,已另案收押候办外,其余一个都不能下手,这才慌了。过了几一,又把勾克明提出讯问,更是东拉西扯,荒诞不经,老江如同坠入五里雾中,这才将邀功念头打断,但不能就此了结。忽然心生一计,何不将案犯送到军政执法处去,岂不推得干净么?当命打叠文卷咨送过去。

  这时执法处长乃属雷震春,本是久历官场,善于趋避的人。

  对于这起案情,早就深明底蕴,又听说老袁当袁乃宽演那出绑子上殿时,闭门不纳,原是为的家丑不愿外扬,作此虚下,免得深究。倘若老袁果真要重办,像此等无权无势的人,有几百个也送入九泉了,还等到今日么?后来听说江朝宗设法诱供,办得津津有味,正在一旁暗笑,现在弄得能发不能收拾,才闹到自己头上来,试问他如何肯上这圈套?当把文卷原封退了回去,江朝宗重又送来,推却了几次,老江还不见机,又亲自押送过来。雷震春推说外出,先令家人挡驾,老江竟自走入客厅坐等,守候不去。雷震春霹雳性发,从里面跳了出来,喊道:“你办了这宗大案,还不快去报功,却来我处何事?”江朝宗道:“这是钦命重案,你不收讯,便是逆旨,还敢和我狡辩,莫非也是通同一气么?”一句话未了,腮颊上早着了雷公的两个巴掌,顷刻红肿起来,只听雷震春口中骂道:“你认得我是什么人,敢来撒野?照你信口诬栽,平日不知害了多少人!既然说我逆旨,为何不奏参呢?”江朝宗被打,老羞成怒,用头撞了过来,想要拼命。正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忽见朱启钤梁士诒二人走了进来,不问情由,一人拖一人,把雷江劝开。

  见朝宗半边面目红肿,已知他吃了亏,只好先安慰他一番了,叫他无论如何,且把案犯带了回去,我们总叫雷朝彦三日内到门服礼。老江只好借此下场。

  原来勾克明自从被拘之后,面子上虽说为了别事,内里哪个不晓得为着秘密文件的缘故。秋菱深恐丈夫性命不保,几次走去向江振声吵闹,说这事我丈夫本来不肯答应,全是你一力担当,说是法国公使愿竭力保护,无论如何,绝不使我们身家性命,稍受损失。我丈夫一时上当,现在弄到早晚就要枪毙,你却袖手旁观,难道八万银子,连性命都卖给你吗?限你三日内,还我一个好好的丈夫,不然我就要请律师起诉了。振声道:“照理这事当时本是大家情愿,生死存亡各无后悔,你本找不到我。不过据我看来,还不至于碍着性命,袁皇帝权势虽大,有外国人在内,谅他也有些碍手,只要我略施小技,管保释放他还来不及呢。”秋菱还不放心,又跑进府里来求于夫人,说这事克明实在冤枉,他如果有这胆量,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早已发财了。他自幼吃府上的饭长大,提起来睡梦里都是感激的,平日谨慎小心,一个钱外快不敢要,合家大小全靠他当一天差事混一天。自从他进了牢监,一家男女,哭哭啼啼,就要眼看挨饿。就是婢子伺候夫人们一场,也望有个结果,倘若克明死了,叫婢子靠谁呢?所以叩求夫人慈悲,向万岁爷面前说句好话,赦出他一个人来,譬如救了婢子全家,比吃斋念佛功德还大,今世不能报答,来世变狗变马也是要报恩的。“说着泪流满面,磕了几个响头。

  于夫人见她说得可怜,心里也觉凄惨,忙伸手扶起道:“我早料着克明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实在是老爷子近来因为内外的事情不顺手,满肚子不高兴,东拉西扯,不晓得怪哪一个好。算起来终是我们几个旧人倒霉,你看新来的这些狐狸精们闹得还像吗?个个都自己封了皇妃,终日打扮得妖妖娆娆,听说有的跟着女侍官进戏馆子去听戏,有的房里藏着私汉子,新近又运进炸弹来,闹得翻天覆地,外边都传遍了,只有老爷子一个人装聋卖哑,还拿着他们当宝贝,连大气也不舍得哈一声,将来糟糕的日子在后头呢!横竖我总看得见,不知怎样结局呢!就为了克明这事,我几次想叫他开恩,岂知等半个月也不见着面,我总替你留意就是了。”秋菱听夫人发了一阵牢骚,晓得有些靠不住,深悔自己走错了路,改向七姨处运动去了。

  岂知老袁因为这两案虽说不相干涉,却有连带关系,且都碍着宫闱,本不愿深究。近来又由江振声从法使馆放出谣言,说是如果办了勾克明,必定大起交涉。老袁明知万无此理,乐得卖个人情,特派朱启钤、梁士诒向江朝宗宣布意旨。两人走到军政执法处,见此形状,晓得江朝宗果然误会,雷震春既已明白,当然不消再说。复又赶到步军统领衙门,老江还要诉原委,朱启钤道:“朝彦轻易动手,固然是他的卤莽,但阁下既然晓得此案棘手,嫁祸与人,这乱子都也惹得不小。”朝宗道:“此案虽说难办,事在人为,又何至于惹乱子呢?”梁士诒道:“阁下不不晓得么?现在主上特命我等前来,正为此事。”当把老袁不愿张扬的缘因,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请他从此不必再行提起,朝宗才觉得自己闹得没趣,怔了半晌,朱启铃道:“我看朝彦还算直爽的,倘若真个将案收下,彻底根追,一面却奏上一本,说是你逼迫他办的,那时你才吃不了兜着走呢。”

  说得老江毛骨悚然,两人见他气已渐平,告辞而去。到底武人性情直率,从此老江非但不怪雷震春的巴掌,反佩服他有先见之明,这件惊天动地的大案,便无形消减了。

  阅者可晓得于夫人向秋菱说,宫中因为选了女官,连同一班候补妃嫔闹了许多笑话,果有这事么?原来老袁自从下令招选女官之后,一时报名的风起云涌,当即拣那有些姿色的选定六十名。但人数既多,必须有个首领,方能统率,又想起安静生曾有发起女子请愿团的功劳,便派她充了女官长。这安静生别字慈红,乃是山东峄县人氏,自幼也曾进过两年学堂,粗通文字。相貌虽不算美丽,也还有几分可取。到了十几岁上,出落得越是可人,性格又潇洒风流,雅善交际。见世界文化进步,醉心解放,尤乐与一班文人才士往来。当时北京女界中最着名的如朱三小姐,陈七奶奶,福三奶奶等,拿安静生比起来也不多让。因为与筹安会中薛大可有不解之缘,所以当那公民请愿的时候,得信最早,这一宗现成功劳,便便宜了她做个发起人。

  安静生得了这个消息,喜出望外,先去找寻她的同志萧志雄、邵安华两人,预备开会演说,好多邀几个团员,人数自然是越多越好。邵安华听了忙摇手道:“你不要又上了他们男子们的当,须知现在人心最是狡猾,咱们女子无论怎样聪明干练,总闹不过他们。你不看沈佩贞,在女界要算有些本领的了,中国二十二省,被她跑了一大半,上自大总统,下至都督省长,哪个不尊崇敬礼,现在到底还吃了男子的亏,弄得名利两伤的,我因此办事很为灰心。不要我们辛辛苦苦忙了一场,等到事成,却叫他们去邀功,那才犯不着哩!”安静安道:“姊姊仅管放心,谅不至此,这是我一个最亲密的朋友教我的,将来还要靠他的势力,很可有些希望。现在第一步办事,不过每人担认多招集几个姊妹,你想谁没有亲戚朋友以及左邻右舍?只要请她们签上一个名字,到了开会演说时,先要把这事的利益说明,妇女爱幕虚荣的多,自然没有不踊跃从事的。只要有了一二百人,我们这事就算成功,实在没人,也不妨捏造几个,哪个还来逐个查考呢?”萧邵二人方才答应。

  果然不上一星期,各人都写了几十个妇女名字,贫富良贱各界都有,安静生便借了个地方开会,亲自登台演说,一时百几十对纤掌拍得异常清脆,这事便算达了目的。又由安静生去请薛大可捉刀,做了一篇请愿书,送了进去,从此安静生的大名,便简在帝心。所以这女官长的要缺,除了她还有别人么?

  安静生自从入宫受职之后,那希旨承颜本是她的惯技,又大施其联络结合手段,不上一个月,已和宫中上下内外混得烂熟,头一个主子万岁,大有离了她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之意。这班候补贵妃,心中虽然妒忌,面子上却不敢发作。

  内中有个周姨,出身花柳场中,原名忆秦楼,在外面本是放荡惯的,进府之后,如同飞鸟入笼,时常郁郁不乐。老袁虽然十分怜爱,但自顾正在妙龄,对此白发老叟,终不免有一树梨花压海棠之感。况分宠的人又多,雨露均沾,每月也轮不到一宵,如何能够满足她的欲望?再加上体弱多病,几年以来从未生育,因此更加寂寞。近来听说老袁将登大宝,以为将来可以有贵妃御嫔的希望,借此稍解愁烦。谁知几次向袁皇帝面前撒娇撒痴的请封,老袁终是含糊答应,后来才打听得老袁的意思,将来后宫的阶级,以有子无子为断。凡属未经养过儿子的,最高不过封个才人。从此更加怨恨,终日坐在房里长吁短叹,只有安静生早看透她的心思,常来闲谈,讲些外事与她解闷,不久就弄出一桩笑柄来。正是:楚国秦楼原本色,紫宸青琐怨黄昏。

  要知有何笑柄,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莫须有女官长下石伪独立巡按使骑墙

  却说安静生与周姨往来既密,这天有意探她口气,谈到册封的话,便向周姨贺喜,周姨叹了一口气道:“我哪里有这福命,只好看着人家荣耀。”安静生佯作诧异道:“妃子何必太谦,你若不受封,哪个还有这资格呢?”周姨便把主子新订规程,非有子不能受封的话说了一遍,安静生道:“原来如此,要养儿子还不容易么?只要明年抱个小皇子,这贵妃的尊号,就稳稳到手了。”周姨道:“不怕你笑话的话,主子年纪已经望六,还是贪多嚼不烂,见一个爱一个,都弄到家里来,近来我看他也有些精神不济,勉强支撑着,哪里望他再能生育,就是生育,也轮不到我呀。”安静生听了脸先一红,走进一步道:“妃子真太忠厚了,你看新来的十四十五两姨,哪年不养儿女,只要自己有点胆量,哪里全靠万岁爷一个?新近不是从十四姨房里走出一个武装打扮的人,被侍卫撞见,一枪打死,弄得主子都晓得了,连十五姨也要赶出去,幸亏洪姨替他遮饰苦求,才得没事。”周姨道:“这事我久有所闻,只当谣言,可是真的么?”安静生道:“岂止这个呢,还有小洪不是扮做女官常到外面去,谁敢管她的闲事呢?我看人生一世富贵,都是假的,只要趁年轻的时候,乐得寻欢取乐。像妃子这些病痛,未必不是在宫里郁闷出来的,只要能常到外面去散散心,管保不用吃药就好了。现在京城地面不比从前,妇女开通的多了,吃大菜、看戏、逛游戏场,哪一处不是女子成群,坐上一部摩托车,看着真叫人艳羡。”周姨道:“你说得很便当,无奈这里耳目众多,万一闯出祸来,怎样落场呢?”安静生道:“这也事在人为,妃子如果有意,我情愿奉陪,我那里有的是女官出入证,只要挂上这块徽章,哪个敢来盘问?这事万无一失的。”周姨听了笑逐颜开,连称妙计。

  过了一天,适值老袁又开御前会议,料想叫不着他,便告知安静生,叫她先在外面租定一间旅馆,作为落家之所,然后包定一部汽车,直到府前伺候。安静生见诸事停当,拿了一套女官制服,连同出入证,用包袱包好,走到周姨房内,见她已是浓妆艳抹,妆束得十分齐整。当把女官制服给她披在身上,周姨对镜望了一望,自觉好笑,才跟了安女官出来,经过各门,因为安静生他们都是认识的,一无阻滞。两人上车之后,先到旅馆,将女官服饰脱去,见案上陈列着各种妆饰品俱全,深赞安静生想得周到。周姨重新梳妆一回,安静生因问先到何处,周姨道:“我最爱的是听戏,戏园子我已有几年不到了,听说梅兰芳新排了几出好戏,我们先去看他去。”安静生也是正中下怀。到了园中,人已坐满,好容易匀出一间包厢,两人坐下。

  见台上的戏才演到第二出,在平日这种敷衍场子的戏,周姨本是不要看的,今日因与它久违,也觉津津有味。到后来梅兰芳上场,更精神一振。讲到唱工做派,周姨本都是内行,此刻更一板一眼的咀嚼起来,不觉入神,到了极妙之处,听得众人喝采,也低声喊起好来。安静生见此情形,又撺掇她放赏,周姨又从怀里取出一卷钞票来,叫安静生帮着向台上乱掷,一时好像蝴蝶纷飞,惹得满园看客都向这边包厢中仰望。周姨满面得意。顷刻惊动园主,以为园中难得贵人降临,光彩不小,慌忙出来打听。恰巧有认识周姨的,说是府中皇妃到了。园主哪敢怠慢,当即带领全班伶人,走到这间包厢里,看见两位华妆的贵妇,并肩同坐,不暇分辨等级,即便跪倒请安,嘴里念着戏白道:“不知两位贵妃驾临,有失远迎,幸祈恕罪。”周姨深恐泄漏秘密,未及开口,安静生乐得将错就错,竟直受不辞的降了一道口谕道:“本宫等偶出游戏,未及清道,恕尔等无罪。

  “众人方才叩头退去,周姨笑道:”我们早些回去罢,不要弄出事来。“

  话未说完,又见几个稍长大汉,从外面走了进来,跪在面前道:“臣等护驾来迟,当面请罪。”周姨茫然不解,不知何如对答才好,幸而安静生有些认得,乃是主上派的秘密侦探,各处都有,当即传谕发付道:“汝等下去,只可暗中保护,不必张扬。”说毕又向周姨取出一百元钞票赏给他们,诸人诺诺连声而退,彼此商量道:“这事一定是女官长讨好,瞒着万岁的,咱们倘若不去奏报,将来一经发觉,这疏忽的罪名,如何当得起?若是马上去奏明,又怕得罪了贵妃,如何是好?”一个说道:“她们如此招摇,明日各报纸上一定登载,万岁自然看见的,贵妃也不好怪我们,否则万岁见我辈连报馆访事都不如,还侦探什么呢?”当即写就说帖送进新华宫去,老袁看了,又有报纸证实,果然龙颜大怒,即传女官长问话。

  安静生先看过报纸,早已有了准备,此时闻召,知是此事发作,便不慌不忙的前来见驾。老袁见她娇滴滴的模样,气早消了一半,但因事关闺阃,不能不正色问道:“我以为你谙习内廷仪注,所以才提拔你进来,正应该循规蹈矩,教导她们,有越出范围的,便该竭力谏阻,谏阻不听,还可以从实奏闻,你怎么倒引诱她们为非作歹呢?应得何罪,你自去看来。”说时,将本日报纸并报告书一同掷了过来,安静生拾起说道:“臣妾正因这事想来面奏,今日早起先见了报纸,甚为诧异,当即切实调查,才晓得周姨昨日因为旧病复发,在床上睡了一天,始终没有起来。臣妾忙着核算女官的薪水用费,终日未曾放笔,哪里有工夫出计一步?”老袁道:“照你所说,难道他们侦探同访事的不约而同都是见鬼么?”安静生道:“事出有因,并非全假,臣妾调查到女官考绩簿,见有女官两名,正在昨天请假回去,一个名叫周黛云,一个名叫萧婉贞,或者她们同去听戏,外人因此误会,或者她们竟有自称宫眷的事,都是有的,容臣妾查明,再行严惩示儆。至于这班侦探,本都是捕风捉影,陛下原许他误报查实,也不加罪。讲到报馆的话,大半随意捏造,十件事不过有一件真的,如何能算数?近来为着反对帝制,叙起打仗来,总是说官军失败,乱党胜利,描画得如同亲到战场一样,难道陛下也信他么?总之臣妾受恩深重,虽粉身碎骨,不能图报,纵然愚昧,尚有一线天良,如何敢做出不法的事来,自取罪戾呢?臣妾心里除了陛下之外,更不知有第二人,或者因此之故,致招同人妒忌,设法陷害,全靠陛下圣明鉴照。倘若陛下也疑惑起来,臣妾只有一死表明心迹了。”说明眼泪仿佛断线珍珠,忙用手帕掩住,老袁见她说了半天,珠喉呖呖,似莺啭乔林,此刻更加梨花带雨,已不胜怜惜,忙用手扶起道:“女官敢在外面招摇,平日难保没有放荡的事,我们也该加意整顿,这事我便托了你,再加派洪姨亲身督率,从此不许她们自由出入。周黛云、萧婉贞两女官,既犯嫌疑,当即革职,不许再进宫门。”安静生谢恩下去,可怜周萧两女官睡梦里也想不到,无端忽被开除,哪里敢分辨,只得卷了铺盖回去。

  安静生反借此大作威福,从中取利。有了贿赂的依然出入自由,否则一言一动都受监察,还要翻箱倒箧,详加搜检。有些平日与安静生不对的,更可假公济私,栽赃诬陷。

  这天晚上,禀明洪姨,带了几个爪牙,仿照红楼梦里王善保家的搜检大观园办法,等到夜深人静,猝不及防,将女官处东西两面的门先用铁锁关牢,然后逐号搜查。果然不到一小时,已搜出许多违犯物品,无非与外间男子往来的情书,以及淫书淫画之类。安静生便取出怀中记事册来,一一记了姓名,好去销差。及至走到第四十二号房里,这女官平日最善逢迎,对于女官长逢时按节都有馈献,自然格外关切,此时不过虚应故事,安静生略一张望,便想带着从人出去。无意中略一回顾,见这女官神色张皇,周身抖战,安静生方诧异起来,想起不久曾发生过一件炸弹的事,干系太大,这却未便包庇。重又走入室内,一眼看见床帏摇动,又似有人喘气的声音,情知有疑。事已至此,只得命人将电灯移照,乃是一个男子蹲伏在内,安静生反吓得倒退了几步,早见那女官跪伏面前,痛哭流涕,那男子也出来跟着跪下。问起姓名,才晓得是府里的缝工,余事也不必细问,命人去叫了两个值夜班的卫士进来,将一男一女严行看管,先去回明洪姨。

  次日便会同开了一张名单,自然是这四十二号女官为首,其余抄出违犯物件的,约共五六个人,再加上平日怨恨的几个,也捏造了证据,一并开在单内,呈候御览,安静生自认督率无方,请加惩处。老袁看了,批冷将首列女官连同缝工,即日枪决,其余均斥逐出宫,永远不准更名复充。老袁又故意摆出威严,命将安静生革职,洪姨再三替她跪求,说从前事权不属,也难怪她,此后若再疏忽,两罪并罚。老袁也就令罚俸三个月,以观后效。从此女官起居动作,皆须听她的号令,书信也要受她检查的,安静生的权力,反比前更加大了。

  再说受枉被斥的女官,内中有一个浙江杭州人,姓于名浣芝的,年纪只有十七岁,曾在女子中学校毕业,生得貌比西施,才过道韫,祖父均为前清显官。浣芝生长都门,已与同乡王氏子订婚,因男女均尚幼小,尚未过门,于父故后,因家计萧条,正在为难,听说总统府有延聘女中的话,于母便叫她报名入选。

  浣芝生性高洁,又自恃才貌过人,这种女官长,哪里放在她眼里,因此安静性怀恨在心,总想设法中伤。无奈府中自于夫人以下都器重浣芝,连充要职,无法摆布她。这回趁搜查机会,便用莫须有手段,排挤出去,浣芝自念得失,本不足介意,但名誉乃女子第二生命,叫我怎样对未婚夫呢?越想越恨,回到家中,当晚即解带自缢而死。她母亲不过抚尸恸哭一场,在这恢复帝制时代,哪里敢望昭雪呢?

  闲话休提,且说老袁自从派出各路攻打云南贵州军马,终日在宫中盼望捷音,无奈几次接到前敌的电话,都不能得手,而且滇黔的护国军,渐渐向川湘边界进发,因此又须分兵抵御。

  陕西将军陆建章竟遭陈树藩驱逐,通电独立。其途长江一带,江苏冯国璋,湖北王占元,湖南汤芗铭,虽然没有反抗的明文,都声言不出一兵一矢,严守中立态度。

  只有浙江将军朱瑞左右为难,要想脱离中央,怕老袁果然做了皇帝,失却开国元勋机会;要想拥护老袁,又怕四方响应起来,帝制一倒,贻羞天下。岂知在他踌躇不决的时候,夏次严、童葆暄、吕公望几个师长,已经议定独立日期,谋攻军署。

  朱瑞先有所闻,为救急起见,只有预先独立一法。当下把参谋长金华林等一齐请到,开了个秘密会议。岂知金华林大不谓然,说是将军身受今上厚恩,还没有报答,今日身为一省将军,又封了侯爵,富贵已极,皆出今上之赐,何必跟着他们不识时务的人捣乱呢?朱瑞道:“我难道不愿坐享清净之福?无奈现在四面楚歌,越逼越紧,若不与他们一同串这出戏,眼看我这位子就要不保了,这如何使得?”金华林道:“既然如此,却有一法,将军现在大权在手,只要给他个迅雷不及掩耳,先解除了他们兵柄,他们还有甚能为呢?”朱瑞道:“他们如果反抗呢?”金华林道:“上海近在咫尺,只要电致杨镇守使,叫他把第四第十两师调来镇慑,还怕打不过他么?”朱瑞还恐不妥,又要去请巡按使屈映光来,和他商议,金华林忙阻止道:“此事慎须秘密,此时宁可少一个人晓得最妙,巡按使乃是管理民事的,事后知照他也不为迟。”朱瑞笑道:“我与屈公乃是总角至好,现在同官一方,宗旨又复相同,岂有不说知之理?”当命人将屈映光请到。

  岂知映光为人素性狡猾,当此争权夺利之时岂肯再顾友谊?听了朱瑞的计策,深恐浙江必然扰乱,我这饭碗还能保住么?心想最好如此如此,我这地位便可稳固了。主意已定,面子上却极力赞成,说将军保安两浙,真不愧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朱瑞大喜,当留他在署中便饭,并邀参谋长副官长等作陪,正在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之际,忽听得辕门外人喊马嘶,火光照耀,大家都吓得面面相觑。正是:只道运筹能决胜,岂知杯酒伏危机。

  要知有何变故,浙省如何独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卖友求荣无独有偶审机观变异地同心

  却说朱瑞正在署中与屈映光杯酒谈心,忽闻外面枪炮齐鸣,早有副官长报说童葆暄的军队杀了进来。朱瑞听了已吓得面无人色,忙向屈映光问计,屈映光道:“我们乃是多年至好,今日又做了患难之交,岂有不竭力相助之理?但此刻事在燃眉,只有走为上策,我们只要舍去现有的地位,大约别无后患。

  “说时匆匆朝外便走。朱瑞想除此也更无别法,回头又见自己的参谋卫队,均已逃遁一空,不免一声长叹,走入后园见临街有一堵短墙,可以跳过,真如得了性命一般,从此便离开杭州去了。阅者可知童葆暄为何来得如此之快呢?原来屈映光听了朱瑞的秘计,深恐军队哗变,必然怪他与将军同谋,这巡按使的头衔势半不保,所以立刻派心腹人去给童葆暄送信,将朱瑞的妙策和盘托出,叫他星夜前来,使朱瑞迅雷不及掩耳。这一来对于军队既可示恩,又可使朱瑞不致生疑,将来还可以攫取他的地位,真是面面都到。此时即将朱瑞的三言两句赶走,他却不慌不忙整理衣冠,将童葆暄接进,说了些欢迎的话,当下竖起独立旗帜,一面出示安民,维持秩序。

  到了推举都督的时候,童葆暄自知资望不孚,不肯担任,屈映光竟直受不辞。布置粗定,便打了一个密电,奏知袁政府,说得浙江军队如何利害,已将朱瑞驱逐出境,臣为维持秩序起见,不得已暂权都督名义,实行拥护中央,务乞鉴宥云云。老袁看了大笑道:“他这狡猾伎俩明明骑墙观望,见风使船,敢在我这里来使弄,岂不是班门弄斧么?”当即明降命令,奖励他忠臣爱国的诚悃,匡时应变的才猷,叠沛恩纶,赏加将军衔,以巡按使兼督浙江军务。这道命令将他的面幕完全揭破,屈映光见了,已是无地自容,再加宁台镇守使周凤歧等,见他反复无常,一面行文诘责,一面即通电各省誓死讨逆,屈映光更吓得神志颠倒。

  这天商会里请他赴宴,他便托病回复,亲笔在请贴上批了一行大字,乃是“本巡按使向不吃饭,今天更不吃饭。”会中看了哄堂大笑。又有一天忽然下了一道手谕,贴在墙上,写着“限三日内将天下荒草落叶扫尽,如违重责不贷”。侍役不解所谓,惊惶无措,仔细打听,才晓得屈映光因嫌窗外天井下芜秽不洁,匆匆发此号令,竟将井字遗漏也,两事至今传为笑柄。

  屈映光晓得空使了一番心机,这位子万站不住,不久提出辞职,让吕公望来做了都督,浙江全省才算真正独立了。

  再说川湘方面,老袁先后派来军队统共约有十万人,无奈滇黔护国军乘着锐气,长驱入湘,总司令曹辊处处筹防,分檄各路兵将,择要驻守。十万军中已去其半,只有五万兵可战,分向川中二万,湘省三万。滇黔两军,统共不过三万名,比较起来,却为不少。曹锟又迭奉老袁电谕,催逼进兵,乃简率精锐,会合冯玉祥、张敬尧各军兼程前进,徐州、泸州两处均已得手,飞电告捷,另檄马继增驻扎湘西,抵御黔军。马继增也跃跃欲试,见川军得胜,争立奇功,直向黔中进发。不料到得辰州,竟尔遇刺而死。此后湘川两处便着着失败,伍样祯阵亡,张敬尧几乎全军覆没,曹锟也不敢向前,总算一败涂地。

  至于粤桂方面,广西将军陆荣廷,见老袁宙制自为,心中本不谓然,久思独立,只因公子裕勋方作官京师,不免有投鼠忌器之意。此时见各省已一致反对,势不可再缓,及托辞患病,写信唤裕勋南来。裕勋即向老袁请假,老袁已知其意,并不阻留,面子上作为派员伴送,行至中途,即将裕勋害死,仍发电致荣廷表示哀悼,荣廷岂有不明白的?独立之计,愈加决定,但因饷械无多,又请老袁拨给款项百万,快枪五千支,愿即督师征黔。老袁慨然应付,并授为贵州宣抚使,望他实行兴兵。

  所有广西将军一缺,即派第一师长陈炳焜暂行代理。荣廷正想开会表示己意,恰了梁启超奉了岑春煊之命前来劝陆起义。见此情形,大喜过望,荣廷即宣布讨袁,陈炳焜与第二师长谭浩明,旅长莫荣新、马济等同表赞成。即下动员令,饬马济率游击队六千,星夜前赴百色,托名攻滇,暗断龙觐光后路;又亲率十二营,往扎柳州,扬言攻黔,实则取道桂林,进逼湖南。

  龙觐光尚在梦中,带领所部人马,向湘省进发,遇着黔军两路夹攻,杀得七零八落,才晓得陆荣廷已与滇黔等省联络一气。总指望自己与他乃是儿女亲家,看着姻谊分上,可以望他援救,当即发电哀求。等了几天,才见荣廷派了人来,传达军令,说是大义所在,不能瞻顾亲情,此时只有全军缴械投诚,还可保全首领。觐光无可奈何,只得唯唯听命。荣廷此时已任梁启超为总参谋,一面通电各省声明讨袁,一面又致书广东将军龙济光,劝令同时举义,限十二小时答复。济光本是一心一意拥护老袁,又新受了郡王封爵,自然置之不睬。荣廷便下令分军一半,向粤东攻打。原来此时攻粤的军队,还不止这一路,更有陈炯明邀集南洋新加坡等处同志,从惠州攻入。此外又有徐勤军,林虎军,叶夏声军,何海鸣军,李耀汉军,朱执信军,名目不下十余处,今日攻城,明日割地,已将全省弄得四分五裂。龙王死地省会,不知如何着手,急得同热锅里蚂蚁一般,忙叫人去将蔡乃煌请来,向他问计。

  这蔡乃煌乃是老袁特委的苏赣粤三省鸦片专卖委员,筹款专备实行帝制之用,为人足智多谋,头一个窥破老袁宗旨,召对称旨,所以才谋得这个优差,预备发一注大财。此时恰好在粤,与龙王又属至好,当下见问,即笑道:“目下粤省武人虽多,所打的全是共和旗号,只要我们与他宗旨相同,包管他翕然听命,将军地位也可稳于磐石了。”济光道:“我们受中央恩宠,岂可与乱党同流,岂不前功尽弃么?”乃煌笑道:“我们这独立与别处不同,须要请训办理,以主上之圣明,岂有不能鉴察万里的道理?将军如果不放心,仅可将鄙人衔名列入,保你不至于碰钉子,事有通权达变,正是此意了。”老龙只得照他行事,果然蒙老袁谕允,叫他独立,拥护中央。真可谓古今中外未有的趣闻,可算得花样翻新,无奇不有了。

  济光自然放心办事,请了张鸣歧来,告知此中缘故,张亦乐于会衔出示,但对于老袁并无声罪致讨的话。众人已极疑惑,纷纷作书质问,陈炯明、朱执信更主张非令龙军缴出军械,不能止攻。只有徐勤因与梁启超友谊关系,得梁来电说是龙既独立,当处以和平,不宜再事奋勇。徐勤即以调人自任,与龙商议善后办法,龙乃派定谭学夔与警察厅长王广龄邀徐到海珠警署开会面议。徐勤得信坦然不疑,但约同陆荣廷所派代表汤睿,前来莅会。岂知老龙心怀叵测,想为一网打尽之计,在会议席上暗伏军警多人,仓猝间枪炮齐施,幸亏徐勤逃得快,保住性命,其余谭学夔、王广龄、汤睿同商会会长吕仲明四人,均中弹殒命。陆梁二人得信,耶为所惠,勃然大怒,即欲发兵东下,忽见张鸣歧前来替龙婉求,将这场惨变,概推在蔡乃煌身上,荣廷道:“龙济光难道是木偶么?果属如此,也难辞疏忽之咎,既如此说,且先半蔡乃煌正法,再讲其余的条件。”张鸣歧只得回去告知老龙,老龙见势已和缓,又搁置起来,但令虚张声势下令北伐,作为真正独立的表示。陆梁早已揣知他的诡诈,知非兵临城下,断难驱逐这条孽龙,乃督兵从肇庆进攻,老龙这才惧怕起来,想要保全自己地位,非杀蔡乃煌不可,到这利害关头,不能再顾友谊了。

  却说蔡乃煌虽属粤人,在五羊城中并未置有房产,此次因为新纳一宠,乃在省会租屋数椽,作为藏姣之所,铺设得十分华丽。妾名文姑,韶颜稚齿,蔡以五千金得之,入门尚未匝月。

  这天正在共坐妆台,浅斟低酌的时候,忽见阍人报说,督署派弁来请,立等有话面谈。乃煌便欲整衣前去,文姑因打断兴头,甚为不悦,忙起立拦阻道:“你天天在他那边,此刻不见得又有甚要事,何不托个病,明日再去不迟。”乃煌道:“现值多故之秋,情形瞬息万变,岂可以躲懒?将来世事平静了,我们安享的日子长着呢!”文姑道:“我昨夜做了一梦,甚是不吉,所以不愿君外出。既然如此,早去早来,使妾放心。”乃煌答应而去,文姑又多派了两名老成家人跟随。到得督署,老龙迎了出来,说是并无别事,特备薄酌,与老友谈心,乃煌方始放心。少顷排列出来,却是一席极丰美的盛筵,共同人坐畅饮,惟觉老龙谈笑之时,神情总有些不属,乃煌还当他听得桂兵临城,以致惊慌失措,乃多方宽慰,又竭力替他设法。饮至半酣,老龙忽起立连敬乃煌三觥,拱手道:“弟有要事,暂时失陪,请兄多饮数杯。”乃煌连称请便,归座后一杯未尽,忽见军装佩刀数人直至筵前道:“奉督帅命,请大人升天。”乃煌定晴看时,第一个便是谭学夔之弟谭学衡,明知事已不妙,方欲开言,早被几个人七手八脚扭绑了出去。乃煌喊着但求再见将军一面,死亦瞑目。哪里有人肯睬他,连施带拽的送到长堤,枪声一响,结果了性命。早哄动了全城百姓,说是大员正法,哪个不去观看,顷刻人山人海,也有叹息的,也有称快的,也有主持公道的,说蔡乃煌虽有可死之罪,但龙济光非应杀蔡之人。

  议论未终,早见他的如夫人穿了素服,赶到法场,抱尸恸哭。

  幸得他添派的那两名老成家人,见主人被害,赶忙跑回去报信,所以才得如此之快。好在家中遗资,尚还不少,当即从丰棺殓,乃煌一生事业就此终结了。

  老龙至此不敢不遵约北伐,委定段父源为广东护国军第一军司令,马存发为第二军司令,李鸿祥为第三军司令,克日出发,表面上做得有声有色,弄得陆梁等倒不好前进,只得按兵不动。却说此时新华宫中,连接各省失败的电报,老袁已是异常愁闷。外交团又提出第二次警告,说是各奉本国政府命令,中国内乱蔓延数省,北京政府既无平乱能力,滇黔方面,又系维持共和,本国政府现已认为交战团体,以保商民在华利益。老袁正无法对付,又有五大国公使亲到外交部,请转劝老袁赶紧取消帝制,以免乱事久延。老袁更气得发昏,犹以为长江一带,都是几个心腹要人,谅还不致动谣,总可有个退步,不至于一败涂地。

  这天秘史院又呈上一纸密电,具名的乃是江苏将军冯国障,江西将军李纯,山东将军靳云鹏,徐州将军张勋等,合词劝他从速取消帝号,以保治安,口气之间,很为严厉。老袁不等看完,仿佛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已知大事不妙,忙叫人去传六君子十三太保来问计。等了半天,差去的人回来报说,有几个已经躲往天津,其余有请假的,有生病的,大概都以闭门羹相待,眼见这御前会议开不成了。

  内中只有杨度走得最早,因为他的宠妾小赛花,素来与仆人有染,平日还遮遮掩掩,现在因见主人失势,料着不能奈何她,便把手饰衣服乘人不见,收拾起来,携带所欢,做了一去不返的黄鹤。待杨度觉察,已经无可追究,计算损失不下二十万金。好在他这金钱来得容易,也不足深惜,但因家中出了这件丑事,无颜再见亲友,又看见外面风头不对,即日打叠细软,溜出京城去了。

  当下老袁叹了一口气,又隔了许久,只见梁士诒冷清清的走了进来,老袁仍强打精神,不肯露出失意态度,只说各省都来催迫饷械,此时至少须筹数百万现款,还可以一战,只有仰仗你这位活财神了。士诒听了,心里不免暗笑,想着若在帝制蒸蒸日上的时候,不要说几百万,就连几千万,也不费吹灰之力。现在失败至此,怕连总统的地位也难保全,谁肯拿着银子丢在大海里呢?但面子上仍一力担当,说是须到天津去挪凑,三日内便有回音。老袁又重托了他,士治告辞出宫,深悔不该多走这趟。匆匆回到寓所,分咐几个如夫人,连夜收拾细软,别寻安乐土去了。正是:见机而行,不俟终日,以保其身,既明且哲。

  要知剩了老袁在京,如何下台,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四面楚歌迫除洪宪一场纷扰会启南京

  却说老袁等了几天不见士诒消息,好容易盼到邮局递到一信,急忙拆开看时,满纸都是无能为力、推托的话,另附着一件辞职呈文,说是人已回粤,务请批准。接连着六君子十三太保,辞职请假的文书也陆续递到。老袁这才有些醒悟,想着这班真是趋炎附势的小人,可与共安乐不能与共患难,因此想起几个老成人物,便唤了克定说,叫他亲自去请段祺瑞。克定明白自己素来和他不对,纵然去请,也不过白跪一趟,当下不免推三阻四,老袁大怒道:“都是你想做现在的皇帝,终日撺掇我出面规复帝制,现在弄得离上断头台不远了,叫你前去请人出来打个圆场,你还不肯,不是要我束手待毙么?”克定不敢再言,果然一连到段府去了两次,连面都不得见,只好没精打彩的,回来复命。

  老袁又想到徐世昌身上,再叫克定到天津去请。世昌为人本来比老段圆融得多,当即一同乘车到京,随了克定,便服进宫。老袁见他来了,已是万千之幸,早把皇帝的架子丢开,忙降阶相迎,口称老兄,久违大教,使我无从问过,弄得天下解体,今日请老兄来,替我想个法子解决才是。世昌道:“事已至此,不是空谈可以了事的,民昌年迈无能,本不敢妄参末议,既承总统殷殷垂询,依愚见财力武力缺一不可,总统何不请芝泉出来帮忙呢?”老袁道:“我何尝不是先去请他呢,无奈他连一面都不肯见,叫我怎样呢?”世昌道:“他所反对的不过是帝制二字,对于总统个人并没有意见,现在总统既然肯取消帝制,他没有不愿意竭力相助的。”老袁道:“帝制的事,并非我的本意,原是上了旁人的当,现已悔之莫及。他若肯相助,纵有别种条件,我没有不依的,你就去请他来面谈吧!”,徐世昌只得向段寓里来,晓得芝泉是个好强的人,在车子里已将草稿打好,几句话说得段祺瑞无可推却,只得说是他果真心取消帝制,总好想法子。“世昌当即回报总统,次日便开了一个大会,徐段均到,老袁当把宗旨宣布,众人均俯首无词,当由王式通拟了一道撤销帝制的命令,斟酌再三方才发表,令云:民国肇建,变故纷乘,薄德如阳,躬膺巨艰。忧国之士,怵于祸至之无日,多主恢复帝制,以绝争端而策久安。癸丑以来,言不绝耳,予屡加呵斥,至为严峻。自上年时异势殊,几不可遏,佥谓中国国本,非行君主立宪,决不足以图存,倘有葡墨之争,必为越缅之续。遂有多数人主张恢复帝制,言之成理,将士吏庶同此悃忱,文电纷陈,迫切呼吁。予以原有之地位,应有维持之责,一再宣言,人不之谅。嗣经代行立法院议定,由国民代表大会解决国体。各省区各民代表一致赞成君主立宪,并合词推戴。中国主权本于国民全体,既经国民代表大会全体表决,予更无讨论之余地。忽然以骤跻大位,背弃誓词,道德信义,无以自解。掬诚辞让,以表素怀。乃该院坚谓元首誓词,根于地位,当随民意为从违。责备弥周,已至无可诿避,始以筹备为词,借塞众望,并未实行。及滇黔变作,明令决计从缓,凡劝进之文,均不许呈递。旋即提前召集立法院,以期早日开会,征求意见,以示转圜。予本忧患余生,无习问世,遁迹洹上,理乱不知。辛亥事起,谬为众论所推,勉出维持,力搘危局,但知救国,不知其他。中国数千年来,史册所载帝王子孙之祸,历历可征。予独何心,贪恋高位,乃国民代表既不谅其辞让之诚,而一部分之人民,又疑为权利思想,性情隔阂,酿为厉阶。诚不足以感人,明不足以烛物,实予不德,于人何尤。辜我生灵,劳我将士,以致中情惶惑,商业凋零。抚衷内省,良用矍然,屈己从人,予何惜焉!代行立法院转陈推戴事件,予仍认为不合事宜。着将上年十二月十一日承认帝制之案,即行撤销,由政事堂将各省区推戴书一律发还参政院代行立法院,转发销毁。所有筹备事宜,立即停止。庶希古人罪己之诚,以洽上天好生之德,洗心涤虑,息事宁人。盖在主张帝制者,本国巩固国基,然爱国非其道,转足以害国;其反对帝制者,亦为发抒政见,然断不至矫枉过正,危及国家。务各激发天良,捐除意见,同心协力,共济时艰,使我神州华胄,兔同室操戈之祸,化乖戾为祥和。总之万方有罪,在予一人。

  今承认之案业已撤销,如有扰乱地方,自贻口实,则祸福皆由自召。本大总统本有统治全国之责,亦不能坐视沦胥而不顾也。

  方今闾阎困苦,纲纪凌姨,吏治不修,真才未进。言念及此,终夜以兴,长此因循,将何以国?嗣后文武百官务当痛除积习,黾勉图功,凡应兴应革诸大端,各尽职守,实力进行,毋托空言,毋存私见。予维以综核名实、信赏必罚为制治之大纲,我将吏军民尚其共体兹意,此令。

  众人散后,老袁百无聊赖的走入后堂,妻妾子女们迎入坐下,老袁仍旧默无一言。于夫人见了,想博他欢笑,因问道:“我的礼服,你也该催着他们早些送进来,人生一世,难得做到皇后,也可以多风光几天。明天孙太太段太太都要来见我,没有新礼服,叫我怎好坐那中正殿呢?”老袁道:“你一向劝我不可妄想做皇帝,我现在便听了你,已将帝制取消了。”于夫人道:“我从前没有尝过滋味,不晓得天家的贵处,如今被官中娘娘国母的叫惯了,忽然又要改口,岂不惭愧?你尽管仍称总统,我这皇后却是不能取消的。”洪姨等也跟着说道:“娘娘说得很是,妾等伺候万岁爷一场,好容易巴到妃嫔位子,一天一天延岩着不肯册封,我们脖颈都望长了,怎好平白的取消?现在也情愿跟着娘娘保全应得的名号。”老袁大怒道:“没有我,你们还称什么后妃?再要恋着虚荣,连性命都不保了。

  从今日起,不许再有这种万岁娘娘的称呼,所有宫中新更换的名目,一概不用,仍照民国元年的款式办理!“回头见安静生站在一旁,便吩咐她下去传谕。

  于夫人见他忽然有此决心,倒也出诸意外,只有这一班流产的贵妃,心终不死,还撒娇撤痴的,在旁纠缠不清。老袁哪里有心绪和他们细谈,见克定、克文在旁,便指着道:“你们回来问他就明白了。”又用电话将袁乃宽传到,叫他把所关系于帝制文件用品一概检齐,内中推戴书请愿收等不下七八百件,堆积在一个大铜炉内,用火点着。可怜这些物件,都是费了几百万金钱,无量数心血,才弄来的,顷刻俱成灰烬,老袁看着不免失声惋叹,也洒了几点热泪。乃宽更是烧一件,痛惜一件,烧到新制的那个万岁牌时,他忙从烈焰中抢了出来,双手捧着,说这时陛下的代表,宁可把臣侄的身体销毁,这牌是万不可动的。老袁真个鉴赏他的愚忠,发咐连同龙袍宝座,另辟一室,锁藏起来,作为永久纪念。

  回忆烈烈轰轰的洪宪御号,统共称了八十三天,从此也就烟消火灭了。当下两旁站立的侍卫女官,个个垂头丧气,短叹长吁。真是好像俗语说的叫化子失落猢狲,没有弄的了。内中只有一个人,安闲自在,转忧为喜,不是别人,正是老袁次子克文。他对于帝制本不赞成,又与乃兄克定素来不睦,果然将来克定继登大宝,自己的性命便握在他手掌之中,只要他轻轻的下一道命令,不怕你不到枉死城中去挂号投到,临行时还要叩谢天恩。再加平日看见史鉴上历朝帝王骨肉摧残的事,不免寒心。近来又见筹备大典,势在必行,便终日和几个心腹友人商量,一时想要遁迹山林,一时又想出家修道,踌躇再四,终非万全良策,因此尚委决不下。至于六君子十三太保这班人,他看了如同助恶瘟神,向来决少往来,这班人也拿克文当书呆子看待,不屑与他通声气,直到现在远走高飞,克文依然躲在鼓里。今日见了老袁这番举动,才晓得帝制不能存在,种种谋略,全归画饼,自己的生命,借此可望保全,好像断头台上,遇赦放回,这一喜非同小可,从此与刘氏夫人摩挲金石,唱和诗词,安享清闲之福,更不愿与闻外事了,这且慢表。

  再说老袁次日便有命令,特任徐世昌为国务卿,段祺瑞为参谋总长,责成他们办理善后事宜。当在政事堂召齐重要人物,开联席会议,决定办法三条:(一)电知驻外各公使,将帝制撤销事件,转告各国政府驻京外使,由外交部次长曹汝霖面达。(二)责令警厅晓谕国民。

  (三)通令各省大吏,销毁推戴书,及代表名册,并征求其最后意见,限二十四小时答复。

  散会后,世昌亲自入府,回明老袁,一一照办。过了几天,各省次第复到,语意和平。江苏将军冯国障且对于撤销帝制,甚为满意,愿担保长江一带,不致发生乱事,独有滇黔桂三省置这不睬。徐世昌又展转托人从中探询意见,才由蔡锷、唐继尧等提出严厉条件,大旨是非老袁退位,朱诛戮杨度、段芝贵等一班祸首不肯罢手。老袁当然不能允许,想仍用武力解决,但除了倪嗣冲、段芝贵外,一无可恃之人。闹到后来,连冯国璋也附和着请总统退位,老袁更加惶急起来,忙请国务卿来商量,徐世昌道:“现在时局越弄越环,惟有请总统再让一步,或者可望挽回。”老袁皱着眉头道:“要我退位,是断乎办不到的,并非我贪恋富贵,因现已势成骑虎,倘若大权一朝撒手,必至性命不保,此中苦衷,只有老友晓得。”世昌道:“我所说让步,并不在退位,他们新党既然闹了一场,总要给他些权利,便可借此落场。”老袁道:“就请你替我作主,我无不允。”

  世昌便将阁员单子开出,拟蔡锷长陆军,戴戡长内务,梁启超长司法,熊希龄长财政,以示一秉大公,不分畛域。岂知电报发出,没有一个肯来就职的,世昌也维持不下,只得再请老袁邀段棋瑞登台,实行责任内阁。老段推辞不得,出来任了国务卿兼陆军总长,海军仍是刘冠雄,外交仍是陆征祥,财政改了孙宝琦,交通改了曹汝霖,仍是换汤不换药的办法,如何能满人意?不过老段与冯国璋,本是多年同袍至好,今见老友既然出山,理应格外帮助,当即提出议和条件,电达各省,请派代表赴南京会议。但因他这第一条乃是保留袁总统现在的地位,各省代表到齐,议了几次,均未能通过。倪嗣冲本是帮助老袁一方面的,闻信大为不服,亲自带兵三营,由蚌埠到宁,欲用武力解决,议会上徒多了一场纷扰,弄得不欢而散,仍无良好结果。

  此时南军方面,已组织军务院,作为统一机关,由梁启超起草,拟定宣言书,并组织条例,遥奉黎元洪为大总统,因黎元总统一时不能南来,众公推举唐继尧为正抚军长,岑春煊为副抚军长,蔡锷、刘显世、陆荣廷、李烈钧、陈炳坤、吕公望等均为抚军,梁启超领政务委员长。又因外交关系重要,公举唐绍仪为外交专使,温宗尧、王宠惠二人为副使,驻在上海,以便遇事与邻邦接洽。

  此消息一传,各民党中人俱活动起来,纷纷回国,以上海为居住地。陈其美想起前次做都督时的威权,尤其跃跃欲试,但苦于经济不足,不能发展,深为忧闷。这天忽有一部汽车到门,中坐二人,衣服丽都,投刺晋谒,言语之间,自诩同志,彼此倾吐肺腑,屡相过从。二人自言为某省煤矿公司经理,现款数百万,均存放各银行钱庄,花天酒地,挥霍甚豪。其美微露欲举事苦无资财意,二人既慨然愿助。自谓矿中现因机器未到,尚未动工,股款尽可移缓就急。

  其美大喜,不上数日,已议定借款立据办法,先拨二十万,将来如有不敷,尚可陆续接济。其美又因两人如此慷慨,具见热心为国,许以事成后,特给优美位置。到了交款这天,安然在寓中等候,直到傍晚,二人复坐汽车而来,手携支票不少,但以事关秘密,要求屏退左右,非奉呼唤不许前来,久之二人始昂然出门而去。众仆不见主人送客,且久久不闻声息,才疑惑起来,窃从门隙中张看,但见其美僵卧在地上,血迹沾濡。

  正是:鸟为食亡,人为财死,殷鉴不远,前车在此。

  要知其美被刺缘因,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正首邱项城托老友开会议辫帅订坚盟

  当下众人近前察看,其美断气已久,再向案上看时,哪里有什么支票,才晓得受了奸人的陷害,只得向知友处分头报告,一面买棺成殓,一面向捕房报案。不久竟将凶手缉获,一个名叫许谷兰,一个名叫宿振芳。到得公堂之上,均侃侃而谈,说是谋杀此人,专为江苏一省除害,并没有何人主使,全是凭着百姓的公意。堂上得供,晓得其美为人很有遭人忌嫉之处,此事发生,其背景是大有人在,因此也不愿深究,胡乱结案,将二人论抵,这且不表。

  单说都中自帝制发生,骤失巨款,以致金融不敷周转,中文两行准备金亦被梁士治挪用殆尽,只得为先发制人之计,拟就停止兑现的命令,取得老袁同意,迫令段祺瑞署名。因此弄得商民纸票在手,无多兑换,暗中损失不少,从此怨声载道,袁政府威信扫地无余,老袁懊恨万状,口中却不好告人。这天忽然想着自己年纪不小,能有几日行乐,何不把前事撇在九霄云外,且寻眼前现有的乐趣。古人说的事大如天醉亦休,况我还有这些如花似玉的姬妾,只要保持现状,到我瞑目不顾之时,也足以自豪了。想到此,面上略现欢愉之色,当吩咐在洪姨房中备了一桌极精致的筵席。女官长见是不常有的事,忙向各房能报,众姬妾见总统高兴,不待宣召,都来凑趣。一时花团锦簇,粉腻脂香,所谈的都是见景生情的话,绝不道及往事。老袁左顾右盼,任意调笑,不觉连饮了几杯,洪姨又替他装了几筒福寿豪,和为解酒之物,更是精神奋发,直吃到月上花梢,方才散席,老袁这夜便睡在洪姨房里。

  岂知乐极生悲,次日晨起小便,觉得有些刺痛,告知洪姨,并不在意,以为无关紧要,不日就可痊愈的。岂知从此意不能起床,每逢小便,痛楚万状,中西医药杂投,不见效验。据西医说,此名尿毒症,由于郁怒伤肝所致,须静养百日,不闻世事,或者可望轻减。此语一出,好像当庭宣布了死刑,因为他这总统与众不同,专喜大权独揽,一日万几。况在四方受敌的时候,如何能卧治无为?若果在一百天不问事,虽不病死,恐也不能活了。阖府上下听了这话,顷刻纷如乱丝。于夫人只晓得求神问卜,磕头如捣蒜,其余的姬妾,除了泪眼愁眉外,更是束手无策。幸而袁克定尚能镇静从容,已知父病不起,深恐将来事有变卦,先将紧要物件,陆续布置妥当。老袁晓得了,也很放心。

  过了几天,病势无碍,大家都望他转机,忽然又接到四川湖南两处发来急电,都是宣告独立,迫袁退位,情词愤激,势将宣战。此时的四川将军乃是陈宦,湖南将军乃是汤芗铭,均属袁氏心腹,从微末员弁一手提拔至此,平日感激厚恩,誓为不侵不叛之臣,老袁也恃为泰山之靠。不意当这吃紧之际,也跟着众人反唇相讥,恩将仇报。老袁见了电报,仿佛两道催命符,早气得晕厥了过去。众人连忙上前唤醒,从此病势更加沉重,梦中所见的,无非是平日有恩怨的几个人。

  延至六月五日自知不起,忙命克定去邀请徐世昌入宫。世昌知事已濒危,不能不到,即便跟随克定入见,直到病榻之前,老袁一眼望见,如获至亲骨肉,握定徐世昌的手,泪流满面,半晌方才叹了一口气道:“这回的事实在是我一误再误,此刻我也别无可说。好在我死之后,大局自可解决,总有人出负治安责任。现在我所拜托老友的,第一乃是我死之后,使我的遗体得以归正首邱,不致发生意外。第二乃是我的遗产,将来子不分派起来,必定有一番争执,务求老友出为维持,秉公处理。

  第三乃是我这些姬妾,固然是去留听便,不能勉强,但目下总须令她们全体回到项城,再行分别处置,不可使她们在北京地方出乖露丑。世昌见状,也觉可惨,哭着一一答应,仍劝他静养为是。老袁微微摇首,闭目不语,少顷有人报说段祺瑞、孙宝琦进见,老袁重又张目,将维持北京治安的话嘱托一番,并命段祺瑞拟就遗令,按照新约法,请黎副总统元洪代理大总统,徐段俱各退下。

  及至遗命拟就,方将送览,已闻得里面哭声大震,知是老袁已经逝世,时正六月初六日巳刻,享年五十八岁。东海等念及故交,不免伤感一回,但当此元首绝续的时候,须宣布临时戒严,维持大局要紧,段祺瑞便去面请副总统即日就任,当日发出遗令道:民国成立,五载于兹,本大总统忝膺国民付托之重,徒以德薄能鲜,心余力绌,于救国救民之素愿,愧未能发摅万一。

  溯自就任以来,蚤作夜思,殚勤擘画。虽国基未固,民困未苏,应革应兴,万端待理,而赖我官吏将士之力,得使各省秩序,粗就安宁,列强邦交,克臻辑洽。抚哀稍慰,怀疚仍多,方期及时引退,得以休养林泉,遂吾初服。不意感疾,浸至弥留。

  顾念国事至重,寄托必须得人。依约法第二十九条,大总统因故去职,或不能视事时,副总统代行其职权。本大总统遵照约法宣告,以副总统黎元洪,代行中华民国大总统职权。副总统恭厚仁明,必能弘济时艰,奠定大局,以补本大总统之阙失,在慰全国人民之望。所有京外文武官吏,以及军警士民,尤当共念国步艰难,维持秩序,力保治安,专以国家为重。昔人有言,惟生者能自强,则死者为不死,本大总统犹此志也。此令。

  一面由世昌入内告知克定,令其转劝内廷诸人,暂止悲痛,办理身后大事要紧。克定乃派定袁乃宽办理治丧事宜,乃宽自然乐于效劳。他在大典筹备处半年,采办物件,本来是他的专长,此时有些还可以取巧。独有寿器这件东西,平日却没有考究过,非但是个门外汉,且一时还无从物色佳品。好容易出了万金重价,才托人购到一具阴沉花板,说是在北京城内可算得独一无二了,请克定弟兄们看了也没甚话说,这才配制齐全,银货两交,抬了进来。岂知在这时候前任河南将军张镇芳也觅了一具良材献了进来,经克定等邀同内行再三审视,确是古色斑斓,声如金石,与乃宽所购之所,真有天渊之别,乃决定舍彼取此,令乃宽将原件退还。乃宽心中十分懊恼,若是别物,就是赔贴数万金,不妨另觅售主;此物放在家中,实在有些不利市。正在左右踌躇,苦无销路,忽闻新华中内哭声又纵,说是大姨太太殉节而死。克定等闻报,赶紧入内观看,早已一缕芳魂,追随先帝于地下。枕旁置有遗书一封,取出观看,说是为着追念旧恩,吞金而死。克定克文等均不胜凄恻,恸哭了一场,便拟从丰棺硷。适值徐东海入内审视,众人告知此事,东海更肃然起敬,连称贤妇节妇不置。又向克定等慰问一番,说这是与尊府门楣极有光彩的事,一切殡殓仪节,不能苟简。克定便把棺木适多一具的话告知,东海道,此事良非偶然,或者冥冥中自有神差鬼使,除了她哪个敢用这具寿器呢?克定等自去遵办不提。

  却说黎副总统元洪六月七日就任,布告中外文武,概令循旧供职,共济时艰。当下便有陕西、四川、广东三省都督首先复电到京,声明即日取消独立,听命中央。政府连接各电,深为欣慰,各各复电嘉奖。岂不知他们当日独立,本非己意,此时乐得借此取消,见好政府。但面子上于政府威信很有关系,段棋瑞亦借此收得效果不少。只有南方各省为着帝制派尚蟠踞都门,始终持反对态度,未能统一。

  最奇的是张勋,他素抱忠于所事主义,见南方反对帝制,本想带领所部人马替袁氏出一番死力,后来看见政局改变,方才按兵不动。现在又见黎段当国,知内政潮流必有变动,不能不自占地步,乃在老袁身故的第三天,在徐州军署大开会议。

  好在江宁会议这班代表,尚未回去,他便令人拦路邀请,计邀得直隶、奉天、吉林、黑龙江、河南、山西数省,以及京兆、热河、察哈尔各区域代表,统共约有十余人。

  张勋大喜,当即自为主席,宣布开会宗旨,其中最紧要的条件:第一,尊重优待前清皇室各条件;第二,保全袁总统之家属生命财产,及身后一切荣誉。其余虽尚有要求政府组织国会及监督中央行政,设有弊害,合力电争,并俟国会稍定,联名电请中央减政,罢除苛细杂捐,以苏民困各条,不过附带配搭,以壮观瞻,饰人耳目而已。当时与会的除上述各代表外,尚有徐州镇守使张文生,徐海道尹李庆璋,安徽军署参谋长万绳栻三人,均属中坚人物,首先赞同签字,其余各代表自然随声附和。张勋大喜,即谆嘱各代表务各归告将军都统,坚守此约,幸勿背盟。各代表唯唯而退,这便是当时宣传的七省联盟。

  张勋复通电各省告知会议情形,并揭示宗旨,要求同意,从此遂又生出多少事来,这且慢表。

  再说袁总统的丧仪,黎大总统本有命令,务极隆备,不许苟简,以重首功。当时便派出曹汝霖、王揖唐、周自齐三人为大丧典礼承办员,自然是扬厉铺张,有加无已,当下议定条目十三条如下:(一)各官署军营军舰海关下半旗二十七日,出殡日下半旗一日,灵榇驻在所亦下半旗,至出殡日为止。(二)文武官吏停止宴会二十七日。(三)民间辍乐七日及国民追悼日各辍乐一日。(四)文官左臂缠黑纱二十七日。(五)武官及兵士于左臂及刀柄上缠黑纱二十七日。(六)官署公文封面纸面用黑边,宽约五分,亦二十七日。(七)官署公文书盖用黑色印花二十七日。

  (八)官报封面,亦用黑边二十七日。(九)自殓奠之后一日起,至释服日目,在京文武各机关,除公祭外,按日轮班前往行礼。

  京外大员有来京者,即以到日随本日轮祭机关前往行礼。(十)各省及特别行政区域与驻外使馆,自接电日起,择公共处所,由长官率同僚属设案望祭凡七日。(十一)出殡之日,鸣炮一百零八响,官署民间执辍乐一日,京师学校均于是日辍课。(十二)新华公府置黑边素纸签名簿二本,一备外交团签名用,一备中外官绅签名用。(十三)军队分班至新华门举枪致敬。

  又关于祭奠事项八条如下:(一)每日谒奠礼均节着大礼服,不佩勋章,左臂缠黑纱,脱帽三鞠躬。(二)祭品用疏果酒馔,按日于上午十时前陈设。

  (三)在京文武各机关,每日各派四员,各该长官率领,于上午九时三十分齐集公府景福门外,十时敬诣灵筵门,分班行礼。

  (四)单内未列各机关,有愿加入者,可随时赴府知照,亦于每日分班行礼。(五)外省来京大员暨京外员绅谒奠者,可随时赴府签名,于每日各机关行礼时,另班行礼。(六)外宾及蒙藏回王公等谒奠者,即由外交部蒙藏院不拘时日,先期赴府知照,届时仍由外交部蒙藏院派员接待,导至灵筵前行礼。(七)清室派员吊祭时,应由特派接待员接待。(八)除各机关每日谒奠外,其各机关中如另有公祭者,先期一日,赴府知照,另班上祭。

  仪节既定,各机关轮流上祭及知交戚友特别致祭者,公府门外,终日素车白马,络绎不绝,均由招待员敬谨招待,并由克定等出帏叩谢,一切如礼。灵柩回籍日近,又由恭办丧礼处发出通告,指定恭送人员起止地点,届时照单行事,有条不紊。

  正是:其生也荣,其死也哀,一世之雄,今安在哉?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复约法撤销军务院开国会选出副总统

  却说到了六月二十八这天,袁大总统灵车自新华宫启行,一切仪仗卤簿,均特别制备,耀眼鲜明,应有尽有。统计已不下万人,观者尤为人山人海,诚极一时盛况。柩前导以袁氏家族,麻衣如雪,弥望无际,其余送殡的有外交团及清室代表,并国务卿以下文武官吏。有步行的,有坐摩托车的,各按预定地点,或送至中华门外,或送至车站,或直送至彰德本籍。迤逦行至车站,但闻汽笛一鸣,各分南北,老袁总算遂了归正首邱之愿。

  却说段祺瑞既然出任艰巨,实行责任内阁,此时自以统一南北为第一要义。无如西南所争持的,有四种条件,第一须要恢复民国元年旧约法;第二召集民国二年旧国会;第三惩办帝制祸首;第四召集军事会议,筹商善后问题。四款如能实行,军务院即日取消,说得非常痛切。即河南将军赵倜,江苏将军冯国璋,亦一致电请恢复旧约法,召集旧国会。而段内阁之意以为恢复元年约法,政府初无成见,惟以命令变更法律,后患不堪设想。民国三年之新约法履行已久,今若一语抹煞,则一切法令将受摇动,不能不加以审慎。而南方复电,则谓三年约法,绝对不能视为法律,且黎总统之继任,即今国务院之成立,均根据于元年约法,益发不能两容云云。段内阁终不以为然,只允照新约法加以修正,或仿行约法会议办法,或参照南京参议院成例,由各省长官派选委员三人,或指选该省国会议员三人,组织修正约法委员会。正在筹议举行,忽闻上海海军因此问题宣布独立,推李鼎新为临时总司令,通电各省,以保障共和为目的,非俟恢复元年约法,国会开会,正式内阁成立后,决不受北京海军部之命令。

  原来中国海军向分三队,即第一舰队,第二舰队,及练习舰队。除第二舰队分驻长江各埠外,余均停舶沪滨。今既同时独立,则势力全在彼之掌握,长江一带可以惟所欲为。因此北京政府闻此警报,甚为惊惶,即日分电南京将军冯国璋及松沪议军使杨善德,请为从中设法调停,挽回此事。无如两人均先与李鼎新有约,各守中立,两不相犯。且冯本主张恢复旧约法,与海军系属同志,杨独立势孤,未敢妄参议论。以致段祺瑞待之又久,迄无复音,已知事有不妙。

  又有旧议员谷钟秀、孙洪伊等在沪登报自行召集,不旬日间到者已达三百人,亦电达国务卿,请恢复元年旧约法。老段至此始有转机,乃入公府向黎总统商议。黎本不以老袁所为各事为然,只因段氏登台挟有权力,未便从中掣肘,今见他既有此主张,岂有不乐于赞同之理?当下拟定几道命令,遵行召集国会,议定宪法。其宪法未定以前,仍遵用元年三月间公布之临时约法,至宪法成立时为止。又定本年八月一日续开国会,并将袁总统时所设非法机关全行裁撤,特任段祺瑞为国务总理。

  段以新旧递嬗之交,欲求相当人才,颇非易易,乃往商徐东海,欲令同出组阁。东海自以曾被帝制嫌疑,不宜再为民国官吏,词意甚为坚决。段乃历举内阁人才问之,东海均不置可否,惟举许世英堪为内务或交通总长。段又询以办事宗旨,东海道:“此时第一须要固结北洋团体;第二保持中央威信;第三解释民党夙嫌。段即牢记此言,为出手办事根据。所开阁员名单并将帝制党人一律更动,以新政局之观听。故陆征样、王揖唐等皆下野,而以唐绍仪为外交总长,许世英为内务总长,陈锦涛长财政,张耀曾长司法,孙洪伊长教育,农商张国淦,交通汪大燮,海军程璧光,陆军由段总长自兼。合官僚民党中立各派,而成一混合内阁。旋又改孙洪伊为内务总长,范源濂任教育,汪氏不愿入阁,以许代之,唐在南方,以陈锦涛兼署,张耀曾之司法,则由张国淦兼署,而段内阁于以成立。

  段氏自民国建始以来,陆军总长一席,非专任即兼任,有如终身之职,此亦中国执政之创例也。段既组阁,惟时任事颇精勤,一意扫除袁氏旧制。计当日政绩,如改各省巡按使为省长,废止封爵条例,及国贼惩办条例,附乱自首特赦令,纠弹法,皆以明令发表。旋废除文官秩令,卿大夫士之虚荣,至此遂一律褫夺,政治犯亦一律释放。至十一月段内阁复承南方之意,为惩办祸首之表示,请黎总统下令,略谓政体变更,全国纷扰,祸首诸人,实尸其咎,杨度、孙毓筠、顾鳌、梁士诒、夏寿康、朱启钤、周自齐、薛大可均着拿交法庭,严行惩办,其余一概宽免。但当时帝制派中的要人,哪个不晓得自六君子十三太保等名目,其余甘心附和的至少也有数十人,内中如袁乃宽、段芝贵等更在首要之列。今政府所下命令,竟不在通缉之内,只有八人,显见得意存敷衍。而且所捕之人,均早鸿飞冥冥,不在军警范围之内,不过有名无实。作为不了的悬案,日子久了,且可运动特赦,重复出头露面,登台办理,这也是中国近来数见不鲜的事。西南各省,也明知政府此意,不欲过事坚持,乃决意撤消军务院,由抚军长唐继尧,副长岑春煊,政务委员长梁启超,及抚军刘显世、陆荣廷、陈炳坤、吕公望、蔡锷、李烈均、戴戡、刘存厚、罗佩金、李鼎新等,联名布告全国,大概说是约法国会次第恢复,大总统依法继任,与独立各省最初之宣言适相符合,虽国务院之任命,尚未经国会同意,然当国会闭会时,元首先任命以俟追认,实为约法所不禁。本军务院为力求统一起见,谨于本日宣告撤废。国家一切政务,静听元首、政府与国地主持云云,一面将布告原文电达北京。

  黎总统与段总理见了欣慰无已,即复电嘉勉,从此南北统一,北京政府总算有了代表全国的资格。

  转瞬八月一日重开国会时期已到,各省留沪议员,均已陆续来至京师,先期二日,由两院将开会礼节议定,通告如下:(一)八月一日午前九时参众两院议员,各服礼服齐集众议院。(二)午前十时,两院议员入礼场就席。(三)赞礼员引大总统及国务员入礼场就席奏乐。(四)主席宣告开会,并致开会词。

  (五)大总统暨国务员致颂词。(六)赞礼员报告向国旗行三鞠躬礼,在场者成行礼如仪。(七)主席宣告开会式礼成词。(八)主席宣告大总统宣誓。(九)大总统宣誓奏乐。(十)主席宣告退席。(十一)摄影散会。

  是日,参议院议员共到一百三十八人。众议院议员共到三百十八人,参议院中,仍由王家襄、王正廷为正副议长;众议院中,仍由汤化龙、陈国祥为正副议长。临时公推王家襄为主席。黎总统、段总理及各国务员均同时莅会。黎总统依照民国二年公布的大总统选举法第四条,宣誓云:余以至诚,遵守宪法,执行大总统之职务。

  誓毕,全体欢呼,连称“中华民国万岁!”“中华民国国会万岁!”“中华民国大总统万岁!”一时观者莫不欢欣喜舞,以为重睹共和,诚为民国万千之幸。午后礼毕,合摄一影,以留纪念。此后黎段两人同心倾向共和,凡旧日公文书程式及觐见礼节,有涉及专制者,一律划锄净尽。并议定新规程布告中外,务使了然于中央意旨。

  此时两院既开,黎总统首先提出国务总理,咨请追认,投票表决,得大多数同意,即以段祺瑞继续为内阁总理。阁员中除农商总长张国淦调任黑龙江省长,改由谷钟秀继任外,余均照前列单,一律通过。前在南方之孙洪伊、张耀曾均已来京供职,惟外交总长唐绍仪始终坚辞未到,乃改行了伍廷芳。阁员既定。第二件要事,便是选举副总统。各议员提出议案,编列议事日程,自属不能再缓。惟当时国内有当选资格的,在北方只有段祺瑞、冯国璋,在南方只有岑春煊、唐继尧新近有再造民国的功劳,也还有些希望。但以势力论,段冯两人根深蒂固,岑唐两人却有天渊之判。所以就当时私人推测,其结果也就不问可知。当下两院议定,以宪法会议议场,权作总统选举会会场。其总统选举会以宪法会议议长为主席,以宪法会议副议长为副主席,两院各抽签八人,为开票、检票、发票员,开票时任人参观,参观人适用旁听规则。另设写票所,唱名写票。

  日期择定十月三十日开会投票,届期两院共到七百二十四人,秩序严肃。依法一一投票毕,当众开匦检视,冯国璋以五百二十票当选为副总统,即日咨达黎总统。作为定案当由黎总统电告冯国璋,令即在南京受职,毋庸北上,并仍兼江苏督军任务。冯国璋既被公推,当然无可诿卸,即复电就任。此事就全国论起来,似乎北方比南方占了优胜;而就北方论起来,又似乎冯比段占了优胜。因为他两人出身相同,资格相埒,就目前倒袁拥黎而论,功绩似段较冯为大。不过段之为人,平日淡于荣利,且现在职居总揆,已足发展,不必更为副总统之得失为重轻,以故处之漠然。而冯则联络长江各省,扩展势力,且与民党中人暗通声气,运动起来,自然事半功倍。老段至此,始悔落人之后,但已嫌太迟了。

  至于南方,此次非但处于失败地位,而且人才亦复凋落,迭丧伟人。黄克强自从本年五月间由美回华,僦居沪上,黎总统虽屡次电邀入京,相助为理,黄终观望。讵意入秋以后,旧病复发,竟尔不起,年仅四十三岁。本年国庆日甫由黎大总统晋授勋一位,克强以无功固辞未获。长逝之日,适为副总统产出之第二日。幸有长子一欧随侍在侧,当即电讣中央政府,及各省军民长官。黎总统闻电震悼,特给治丧费二万元,派王芝祥莅沪致祭,并着江苏省长齐耀琳照料一切身后事宜,也总算是不幸的了。

  岂知相去不到旬日工夫,蔡松坡将军又在日本福冈医院病殁,年纪只有三十七岁。知与不知,同深惋悼。原来蔡自从奉命督川兼充民政长,莅任后立意做一番政绩,方对得起川省父老,因此事必躬亲,不遑安息。无如川省地广人众,政务殷繁,虽得罗佩金相助为理,终觉百务业积,因此触发旧疾,不能支持,只得电发政府,请假赴东瀛就医。所有署中日行事宜,呈准由罗佩金暂代,蔡秘一肩行李,航海至沪,小作勾留,除与梁任公往来外,一切酬应概行谢绝。嗣因病势日剧,不敢再迟,仓皇乘轮东渡。只有任公送至船上,凄然洒泪而别。任公心中已讶其不详,果然不久即得噩耗,松坡于十一月八日病故福冈医院。沪上绅商军学各界莫不同声悲戚,较之黄上将有过之无不及。黎总统亦下令震悼,给银二万元治丧。后来国葬法颁行,两人均邀特典,这是后话。

  且说小凤仙自与蔡将军别后,不免临风洒泪,望月相思,惟有顶礼佛天,祝蔡将军早日得手,以期重缔鸳盟。不到一年,居然天从人愿,消息传来,蔡公每战必捷,独当一面。小凤仙连寄数函,请践旧约,蔡公均以戎马倥偬之会,未遑置念桑中之喜,虽有复函,惟订后期,难卜相逢之日,以致小凤仙几欲望穿秋水。转瞬深秋,忽传病耗,又闻蔡公已离蜀他去,更觉雁唳长空,瑶缄难达,蟾光独照,角枕空悲。这天晚上小凤仙正在孤灯独对,斜倚薰笼,忽闻外面报说蔡将军到了。正是:一缕爱情通寤寐,百年遗恨此缠绵。

  要知蔡公此来是真是幻,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小凤仙闺中惊噩梦国务院会议起风潮

  却说小凤仙正在闷坐无聊,恍惚间似闻蔡将军已到,赶忙起立相迎。但见蔡身着军服,腰佩长剑,昂然直入,凤仙上前欲与携手并坐,言谈欢笑,与平日无异。惟询及近日情状,蔡言汝日后自知,此时无暇闲谈,我于百忙中抽空来此,与卿作永别耳。言时从身旁摸出玉玦一枚,赠与凤仙,凤仙哪里肯受,且问以负约之故,蔡云:“吾二人情缘已尽于此,不必多言。”

  说毕即拂袖而去。凤仙起立拖之不及,蔡已至门外,凤仙自后追赶,觉长途渺渺,天时适值阴雨,道路泥泞,举步艰难,而蔡行极速,远望前途,忽现出高山峻岭,方幸可以阻住去路,不意耳畔又闻长啸一声,从山涧中跳出一双斑斓猛虎,将蔡公负起,腾空而去。凤仙大惊,呼号求救,早将鸨母惊起,走来将凤仙唤醒,乃是南柯一梦。但觉香汗津淫遍体,回思梦境,凶多吉少,小凤仙生性何等聪慧,料得蔡公必已与世长辞,不觉失声恸哭。自嗟薄命如此,不如相随地下,从此屡次欲图自尽,俱被鸨母等人救阻。

  原来此时蔡将军死信早已传遍都门,鸨母等早经得信,深恐小凤仙晓得了必致发生意外,所以独瞒着她一个人。谁知她已从梦中得信,终日寻死觅活,至此不得不直言相告,好叫她死心塌地,另觅佳偶。岂知小凤仙心如铁石,自以为身不由己,虽然不能遂同生共死之愿,只要我心里终身不忘记他,也总算报答知己了。果然从此谈妆素服,虽逢欢乐之场,不轻谈笑,有人提起蔡松坡三字,则必泪流被面,哽咽至不成声,是身未死而心已先死,在青楼中也可算得难得的了,这且慢表。

  单说段祺瑞自从组阁以来,表面上似大权独揽,内幕中却惟徐树铮之言是听。树铮为江苏铜山县人,稍有军事学识,为老段所赏识,置之门下,并荐为陆军次长。当老袁倡言帝制极盛之时,树铮早料其将来必致一败涂地,竭力劝老段阴持反对,果得收圆满之效果,老段愈器重之。及后组织责任内阁,遂任为院秘书长,仍兼陆军次长。此两职实均与总理有密切之关系,徐竟以一身兼之,位虽在阁员之下,权远在阁员之上。于是政客军人欲得老段之欢心者,必先奔走树铮之门。于是彼得上下其手,彼所好者段亦好之,彼所恶者段亦恶之,内外政策,悉惟彼言是听,因此当时有总理第二之说。

  倘若此时无人与之反对,原可胡乱过去。无如此刻的内务总长孙洪伊乃系同盟会健将,与民党均属一鼻孔出气,平日眼高于顶。自入总统府参预庶政,凡黎总统所能容忍之处,他偏故事挑剔,越俎代谋。非但局部人员不在他眼里,即段总理所为,他亦当面指驳。段亦岂肯甘服?因此府院暗潮,非常激烈。

  况闻得徐树铮势倾全院,心中更不能平。凡遇院中公牍,送府用印,孙辄肆意吹求,见有瑕疵可指,不肯通融,或间加以改窜,颁发出去。试问这矫矫自命的徐秘书,怎肯低首下心,受那孙总长的批评?积嫌越深,衔怨愈甚。

  这日,国务院又开会议,孙洪伊入参国政,又来作抵掌雄谈,声动四座。正在说得高兴,突有一人出阻道:“孙总长,你不要目中无人哩,须知智士千虑,不无一失,愚夫千虑,也有一得,难道除公以外,便不足与议么?”孙一眼看过去,正是这位徐秘书长,便冷笑道:“足下的大才,我很佩服,但此处是阁员会议之处,俟足下入阁后,再来参议未迟。”徐树铮哪里肯受他的嘲笑,不由的愤愤道:“树铮不才,忝任国务院秘书,也总算是国家命吏,并非绝对无言论权。况且国体共和,无论何等人民,均得上书言事,孙总长是平日最喜维新的,怎么反效专制时代,令人箝口结舌呢?”孙洪伊道:“足下职掌秘书,有话便应先向总理陈明,俟总理提出会议,自然名正言顺,何必如此躁妄,自犯越俎之嫌呢?”树铮道:“你说我越俎,难道你平日私通报馆,泄漏府院秘密要件,都是分内应办的事么?”孙洪伊无端被诬,不觉勃然大怒道:“请将确实证据交出,果属非虚,自当即日去职。”树铮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你当自己晓得,何庸问我。”洪伊见徐础础逼人,遂直向段总理诘问,谓不应用此狂妄无知之人,参预国政。倘再姑息养奸,连总理的盛名,都要被他牵累了。段总理素来袒护小徐,骤闻此言,顿时失色,幸得诸阁员群起排解。

  孙徐两人仍是针锋相对,不肯稍让,甚至丑言相诋,几至用武,众人勉强将孙洪伊劝出,才得宁息。

  次日段总理盛气入府,面见黎总理,详述昨日孙徐忿争情形,请总统评其曲直。不意黎词气之间,隐含褒贬,颇不直徐之所为,老段更为悻悻,即答道:“孙总长是府中要人,树铮不过一院内委员,竟敢以卵投石,本属不自忖量;今总统既知其不合,尽可将徐罢职,即总理用人不当,亦应该自请辞职。

  况祺瑞当日本无意世事,只以时局所迫,勉为担任。今南北既已统一,总统亟应另选相当人才,俾祺瑞亦可稍息仔肩了。“

  黎总统道:“国家正当多事之秋,非总理无以膺此艰巨,岂可因此细故,遽然弃我而去。”段更无多言,即拂衣而出。

  黎知事已决裂,心中很是不安。与国务员相商,多谓非请徐东海出作调人不可。但徐此时已回辉县原籍,当令交通总长许世英写了一封极诚恳的手书,殷勤劝驾,段亦不谋而合,派定专使,赍着手书,去请徐东海。因此府院两处百务停顿,专待徐来解决。徐见无可推辞,当即慨然命驾,至正阳门车站,府院两处派员迎迓者已接于途。徐乃先人府,见黎总统,意主和平了结。继至段宅,老段转坚持不肯稍让,经徐再四劝解,始定为先免孙洪伊职,然后再令徐树铮辞差。黎总统勉强应允,实则表面上两人虽同一免职,徐仍留段氏幕中,信任不少衰。

  因此府院感情始终未能融洽,已算是国家的不幸。而在这时候,参众两院也因草订宪法,各持党派意见,彼此又纷争起来。

  某日,因开议省制大纲,互起龃龉,直隶议员籍忠寅主张守旧,湖北议员刘成禺主张维新,相持不下,竟至在会场中用起武来。起初不过抛墨盒掷笔砚,隔座叫骂,到后来越闹越起劲,竟至互相扭殴,拳足交加,打得落花流水。籍忠寅一方因势力薄弱,弄得头破血流,各负重伤而去。因此两院虽开会多日,实则一事无成,徒然滋闹,不免为世人所诟病。

  当下各省督军省长及各特别区域都统等联名电告政府,由副总统兼江苏督军领衔,其意首在调和府院。而对于两院尤深致不满,大概说是国会为国家立法机关,关系何等重大,举凡一切动作,必惟法律是循,始足以压众望。此次两院恢复之初,原出一时权宜之计,其时政潮鼎沸,国是动摇,但期复我法规,故未过存顾虑。国璋极冀宪法早定,议政得平,不骛近功,不逞客气,予政府以可行之策,为国家立不敝之规,则此逾期再集绝而复续之国会虽有未洽,天下之人,犹或共谅。不意开会以来,纷努争竟,较胜于前。既无成绩可言,更绝进行之望。

  近则侵越司法,干涉行政;复议之案,不依法定人数,擅行表决。于是国民信仰之心,为之尽坠,谓前途殆已无可希冀,诟仇视之。不独国会自失尊严,即国璋等前此之主张恢复者,亦将因是而获戾。况临时约法,于自由集会开会闭会一切,无所牵掣,要须善用之耳。苟或矜持意气,专事凌越,则蓄意积愤,必有溃决之一日,甚且累及国家,国璋心实危之。我大总统我总理至诚感人,望将此意为两院议员等切实警告,盖必自立于守法之地,而后乃能立法。设循此不改,越法侵权,陷国家于危亡之地,窃恐天下之人忍无可忍,决不能再为曲谅云云。但议员听了也不过当做耳旁风,如何肯稍为悛改呢。

  再说欧洲战事,俄英日法均已加入协约,转瞬已及两年,当时老袁因热心帝制,无暇为对外之谋,谨宣布严守局外中立。

  日本近在咫尺,袁氏与之缔结种种密约,山东问题亦在其内,于是日人谋华之心,愈加炽热。德人知其女口此,乃宣告我政府,禁止外兵经过中国领土,其实意在防日人之夺取青岛。果然不到几时,日兵径由山东登岸,据我龙口,将中国官吏概行驱逐,占取潍县,遂将青岛夺取,政府也无可如何,而中立又为日人所破坏,这都是以前的话。现在德国驻京公使卒慈氏忽然递到通牒,说是德政府准于二月一日以后,采用海上封锁策,所有中立国轮船,不得在划定禁制区域内自由航行,否则一切危险,概不负责等语。外交部当即呈报总统总理。

  照事理论起来,华工寄居外洋的多受外人雇用,充当军役,或在外国商轮办事,一入战线,动被德国潜艇用炮击沉,华人已经死得不少,若再加以封锁,遍布潜艇,尤为违背公法,于理不合。美国业已抗议于前,段总理亦欲仿照办理,而黎总统终持优柔态度,不欲遽向德国启衅。禁不起老段主意已定,遂令外交部向德抗议,声明若德国定欲实行此新战策,只得断绝两国现存之外交关系。讵意复文去后,德国迄无回音,照一定的手续,自然是与之绝交。段总理因此事先在国务院设有外交委员会,聘请全国长于外交人才,讨论此事。梁启超亦与其列,主张绝德最力,着有意见书,痛陈此中利害,剀切详明,见者莫不赞成。段总理面告总统,岂知黎总统先听了府秘书长饶汉祥的话,与段反对,不肯答应。先说是须向副总统商量,后来又说须国会通过,因此府院又大起冲突,意见较前更深。段总理即以去就力争,连夜驰赴天津。适冯国璋因事在京,乃竭力调停,邀段还京,以承认对德绝交为条件。越六日国会亦一律通过,遂下与德绝交之令。

  诸协约国闻知此事,都来劝中国加入协约,许以种种权利,谓中国果于此时宣战,将来改正关税及收回领事裁判权,缓付赔款诸问题,均可磋商。因此段总理意更坚决,而总统左右诸人转欲借此使黎逐段,段愈愤怒,非贯彻其主张不可,至此已成不两立之势。黎总统又诿诸国会,果然两院均表示反对。老段亦明知其不能通过,乃先一日提出宣战案,次日即有公民请愿团包围众议院作示威之举动。然议员等均不为动,终究结果仍以主张从缓宣战者占大多数,从此国务院与国会势成水火。

  段总理则谓国会有意掣肘,实出黎总统之指使。忽由督军团发出通电,谓国会无益于国,徒多纷扰,迫令大总统下令解散。

  时人莫不知此事为段所授意,因为解散国会,正所以推翻总统也。黎心不能甘,乃毅然下令免段祺瑞职,而令伍廷芳为内阁总理。老段闻令,即日赴津,发布通电。其时各省督军本段系居大多数,闻段下野,大不谓然,于是浙江督军杨善德首先独立,倪嗣冲、张怀芝继之,各省纷扰不已,遂公举张勋带兵北上,以武力迫胁,务达解散国会之目的。原来张勋在徐州会议之后,又有各省区联合会之结合,加入者共有三十省,其章程共有十二条:(一)本团体以联络国防,巩固势力,拥护中央为宗旨。(二)本团体为防止暴乱分子私揽政权而设,国会开幕后,如有借故扰乱,与各省区为难者,本团体得开会集议,为一致之行动,联合公讨之。(三)本团体为维护国家安宁起见,如不得已用兵时,关于联合区域作战事宜,得公推领袖一人总指挥之。(四)本团体对于所公推之领袖,认为盟主,兵事经开会公决后,即由领袖通告遵行。(五)本团体公推张上将军为领袖,遇有重要事体发生,应行主持争执。不及往返电商者,迳由张上将军代为列名,但事后应将原电事由电告。(六)本团体如有必须集议之事,应由各省区各派代表,到会与议,其集议地点,临时择定之。(七)本团体联合以后,各方面如有妨害国家统一之行为,及对于政治有非理之要求,为公论所不容者,本团体即以公敌视之。(八)本团体以外各省区,如有反抗中央,破坏大局者,本团体即以补助中央制服之。(九)本团体为主持公道起见,凡有挟持私愤,假借他项名义,倾陷恢复者,本团体所应仗义执言,加以保护。(十)各方面对于本团体如有存心破坏,及谋所以减削本团体之势力者,本团体当协力抵制之。(十一)本团体应需经费,由各省区酌量担任。(十二)本节略仅具纲要,所有一切未尽事宜,均由众议随时规定。

  其宗旨不外乎“巩固势力”四字而已,正是:莽帅久为人利用,阴谋从此蓄初基。

  要知张勋如何晋京,政局如何变动,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张帅北上大逞威风李阁登台甘为傀儡

  却说张辫帅既被举为联合会领袖,各省区已由八省推广至十三省,于是辫帅势力膨涨已达极点。当黎总统未免段之先,曾发电探询意见,一致陆荣廷,一致冯国璋,一通便是致张勋的。陆冯两处复电,均请总统作主。独张勋说是段氏不去,国家不得安宁,总统英断,实所赞同。督军中倘有袒段反抗的,勋当竭力调解,决不令发生事端。一面派人去与王士珍接洽,叫他从中催促,务要达到目的。等到免段令下,各督军纷纷赴徐,张面子上表示拒绝,却叫万绳栻去怂恿成功。等到各省独立,称兵北上,势成骑虎,张勋遂两面讨好,处于调人的地位,带着四千辫兵,扬扬得意向北京进发。

  此时的内阁总理已特任了伍廷芳,因其不肯就职,暂令江朝宗代理。在黎总统既失老段助力,晓得处在今日时局,欲安其位,非有实力以为后盾不可。因想起李经羲,乃是李文忠的胞侄,在北洋派中可以算得老前辈。借他的名望,可以压倒一切,当即下令任为总理。李心中虽然欣羡荣名,但自顾毫无实力,不敢冒昧登台,黎总统也不好相强,正在为难的时候,忽然听说张勋带兵北上,愿为政府帮忙,而且他的势力又可以领袖各督军,只要他无异言,哪个还敢反对?于是竭诚欢迎,待以特殊之优礼,派人迎迓。使者陆续相望于道,张则故示从容,到津后迟延不进,表面上仍假作帮助老段,当提出种种要求,并限总统于二十四小时内解散国会,方肯晋京,黎均一一照办。

  当于六月十三日发表解散国会命令,张勋非常得意,即召集部下各统领各参谋,在旧德租界寓宅,大开军官会议。所议之事,甚为秘密,局外人皆不得而知。议毕大排筵宴,开怀庆贺,一面派心腹李庆璋刘文揆二人到李公祠去关照李经羲,说是大帅准定明日上午进京,请新总理务必赶紧预备,一同前去。

  李经羲听见这话,吞吞吐吐的答道:“大帅有事,最好请先走一步,我这里稍为布置,两三日后也就赶来。”原来他一来为着督军团本不赞成他出组内阁,二来又见张勋晨间会议举动秘密,不知其究持何种态度,因此不敢贸然答应。李刘两人回去禀报大帅,张勋冷笑道:“他还想摆什么臭架子吗?等我自己去请他?”便命备好摩托车,亲自到了李公祠,一见面即喊着道:“老九,我今天不是劝你去走马上任,你的国务总理愿做不做,我一概不管,现在也提不到话下。无论如何,明天非陪我京里去走一趟不可。”李经羲年事本已衰迈,再加上烟瘾资格甚深,此时对着这威风凛凛的大帅,早吓得唯唯听命,说是当得奉陪,张勋才坐下畅谈。又邀李同往段祺瑞住宅,劝他出山,一同入京,老段笑道:“我最喜欢下祺,到了纷乱的时候不着急,方算高手。现在政局如祺,我且束手旁观再说。”张勋也要用强迫手段,老段终坚持不动,张勋深为不悦,遂与李怏怏而去。因为老段乃北洋派领袖,此时既不受笼络,将来办事很为棘手,却不可不防。又同李到徐东海寓所密谈许久,方才各散。

  次日十时,路局备有专车,伺候大帅启节。车站附近自日本租界交界处至金刚桥,有武装兵士站立路侧,严行警备。自金钢桥至车站,亦有兵队警卫,每十步一岗,异常严肃。中州会馆门前高悬五色国旗,以表欢送。各界赴站送行的,尤不可胜纪。惟均须先期领有招待券,否则一概不得入场。随行之人,除国务总理李经羲外,尚有候补总长张镇芳、雷震春、段芝贵等,真算得衣冠济济了。此时北京正阳门车站,早已高搭灯彩牌楼,预备恭迎大帅。车站内之警备,则由先时进京之定武军主之,有马队百余骑,持枪佩刀,雁行排列,屹然不动。其余步兵约近千人,布满车站前后左右。站之两旁,插着大红旗数面,迎风飘贴,既非五色,又非龙旗,大约是辫帅的特别标志。

  时钟方指十一时半,代理国务总理江朝宗,第十二师师长陈光远,警察总监吴炳湘,交通次长权量,财政次长李思浩、杨寿楠,外交次长高而谦等,还有其他各机关代表数十人,均已到站等候。直至二时四十五分,方见大帅专车风驰电掣而来。

  共有列车十余辆,前面均满载卫兵,张坐最后之特别车内。先有总统所派代表丁钮方三人登车晋见,然后江朝宗等投片进谒,到了次长以下,不过在车外老远的望见颜色罢了。张下车后,即乘坐特备的武装汽车,迳穿中华门向南河沿本宅疾驰而去。

  原来从东车站到东华门南河沿张之住宅,与到西长安街总统府,均要经过中华门前,或向中华门中穿过。张勋早在中华门凡属必经之路,特派辫兵防守,断绝交通,另有马队若干,往来驰骤,驱逐行人。这中华门内在前清时,只有御驾可以行走。到了民国虽说开放,亦不过准人民步行。惟于中间开一穿道,以便车辆交通。从前只有孙黄初次进京,袁总统特命开中华门迎接。上年袁总统出殡,也从此路经过,然都不及这回的热闹,也就可想见辫帅的势焰烜赫了。

  却说黎总统在府中已经盼望了几天,此时听说张已到京,以为必然先来谒见,特令在府前挂旗札彩,添装电灯,表示优遇,自己也穿了礼服等候。不意等了许久,未见到来,又叫人去打听,才晓得张已径回私宅去了。黎总统只得于次日一早,再派钮传善、夏寿康前赴南河沿张宅去迎接。候至九点余钟,张勋才出门上车,又先去拜会王士珍,谈了许久,才驱车入公府谒见。总统和颜悦色,说了许久慰劳的话,当即留他在府中午餐,并请了王士珍、李经羲、江朝宗三人入府作陪,借此会商善后事宜。谈及李内阁登台事,张勋允为竭力赞助,乃尽欢而散。第二天清晨七点半钟,张勋头戴红顶花翎,身着纱袍褂,人清宫为宣统请安,并带领定武军统领四人,随同入内。清帝当赏给紫禁城骑马,即时叫起,张遂同四统领觐见。行礼毕四统领退出,张则由世、绍、耆三人,导入养心殿谒见宣统,面陈时局。皇太妃均亲临养心殿,详加垂询,并命设筵为张洗尘。

  摄政王与涛朗诸贝勒均入座相陪,直至十一时半方才宴毕。张献纳修理陵寝经费数万元,清室亦赏以古磁花瓶一座,并内府珍藏名人书画数轴,皆是希世之宝,张勋谢恩退出。这天所行的礼节均照旧例,并无失仪。

  原来辫帅此行,所抱唯一的宗旨便是复辟。及至到了天津,见老段态度不以为然,督军团亦随段行动,张不敢遽犯众怒,只有不得已而思其次,先以李经羲为傀儡,再图后举。于是逐日到公府与总统商议分配阁员等事,所开名单,大半都是些旧官僚派,并几个素有私交的人物,如何可以服众?当有北洋派及研究会等群起反对,即独立之督军团亦以攻击李内阁为名,不肯撤兵,其中尤以倪嗣冲、张怀芝、曹锟等最为激烈。张勋为维持李内阁计,乃提出要求条件,为调和之地步,上呈文于总统,每条件之下,各加以李经羲之按语,其文云:第一项实行责任内阁制。其按语云:此项当然可以照办者。

  第二项另议宪法。其按语云,将来由各省慎选人员,会议如何组织议宪之机关,再由此议宪机关会议宪法。第三项国会改用一院制。其按语云:俟议宪机关成立,由该机关议决之。第四项清室优待条件,列入宪法。其按语云:总统总理,竭力疏通。

  第五项惩办公府佥壬。其按语云:现已离去公府,应无庸议。

  总统阅后,即允交国务院分别办理。张勋遂通电说是要求条件,已承元首一一批准,劝告独立各省迅速撤还军队。等了几天,忽接南京冯副总统,及广东陆巡阅使,湖南谭督军,先后来电,愿为赞助,其余各省亦有撤兵及取消独立消息。张勋遂请总统以明令发表,李经羲亦预备登场了。不意各省的取消独立,内幕皆别有作用,今见政府悍然不顾,于是两粤自主,海军独立,滇省出师,突如风起云涌,政局陷于不可收拾之境,弄得辫帅进退两难,忽又想起康有为来,忙令万绳栻拍电至沪,叫康即日进京。

  原来张勋此次北上,既阴怀复辟主义,见康有为可与同谋,遂约令一同起程,康亦愿竭力帮助,惟不肯同车进京,以免遭人疑怪。到了上海,康即逗留不进,一面探听京中消息,再定行止。好在沪上本有他所办的国是报馆,随时撰成论说,隐隐鼓吹复辟主义。又见前朝各遗老大半隐居沪上,便去开明住址,奔走演说,征求他们的同意。各遗老自然不好拒绝,竟被他弄到数十万的现款,预备复辟时使用。但张勋自到京后,久无信来,不知他如何进行,只得写信去探问。此时正值督军团不肯让步的时候,好容易得着张勋复信,只谈谈的说了一句,等独立风潮平靖后,再行相机行事,其实他心里尚自狐疑不能决断。

  康圣人得信大为扫兴,仗着自己辩才无碍,遂由个人出面,通电全国,首为张大帅解说,并劝各省取消独立,其电文云:鄙人自戊戌创请立宪,今绵历二十载,共和六年,尚无成宪,何以为国?夫立国三权,凡行政、司法、立法,皆产于宪法。故议宪为国大事,应如法国开国民大会,令每县单一人议之。而吾国约法,误以议宪尽付国会。一权偏持,遂令行政牵阻,若国务员须国会同意,总统无解散国会权。其尤甚也,遂至总理不能任一长吏,不能单一政,而积恨国会;总统袒助国会,遂成府院竞争。外假战争,内引各督,以成今变,盖皆自约法不良为之。国会诸议员才贤只得少数,余皆选自势力金钱,或出于少年无赖。癸丑罪恶,腾于众听,虽经解散,怙恶不悛。

  但知一党之权利,而无爱国之心;惟逞一时之意气,而无大局之计。上帝犹停享祀,孔教亦遭排弃,礼义廉耻之皆丧,道揆法守之皆排,快其纵欲无良之私,日攫高官厚禄之入。凡通过一事,非厚贿不行;凡通过一人,非分金不得。议员王谢家自攻其议员之恶迹,谓以法律为自便护符,以舆论为政争导线,异己者禹稷必斥,同我者兜驩亦贤。一人之毁誉无定,视向背为转移;一事之赞否忽殊,以条件相要挟。登台则群哄四起,经年而莫睹寸效。名曰共和,实甚专制,可为确据。甚至绝德重事,大贿昭彰,故国人切齿痛心,詈为万恶,尚不知改,迫掣政府,使无转旋之余地。去秋仆曾以书警告总统,谓北军团体甚怒,宜爱护此数百书生,免至累国会而累公。不意不幸予言竟中,尚幸知几先散,不至排墙入坑,投诸浊流,已为大幸。

  是又议员倚势作威,倚法以削自致之也。夫以数百年之天子,苟政有不良,犹可革命,况数百之无赖,大背民意,已非代表,敢作万恶,贻害邦人,其不能不解散,理也势也。故十四省之督军,因民之忿,为国请命,勒散国会,实救国之权宜,而有大功于国民者也。昔鬻熊兵谏,春秋与之,合于权也。假令无各督军迫请解散,虽全国怨吁,而总统必不发令,总理必不副署,国会必永存不散,宪法必永行不改,同意权常在,而政府永不能用一人,行一政。国会日行无道,圣教尽被扫除,一听暴民专制,慢神虐民,则中国何以为国,人民何以为人?势将国招瓜分,人为禽兽矣。夫解散国会,犹变易内阁,乃宪法国之通例。即议员尽良,若与内阁意见不同,亦解散而另选,以待国民之公判。欧美各国,解散国会之例,不可缕数。至近今春,日本议员岂有过恶,亦行解散,而内外宴然,岂闻有借为乱阶也?况吾国国会万恶者乎!乃大总统以不得已解散国会为惭德,伍总理以坚不副署为守法,各报几以解散国会为不道,南方各省,欲借解散国会,兴兵讨罪,震惊全国,岂忘国会之万恶而暴民,应专制以亡国乎?沙尘眯目,东西易位,黑白变色,或者知经而不知权耶?否则不几无是非之心乎?夫以一国无公是公非,而颠倒之好饮狂泉,其行事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窃为吾国民危之。夫约法非吾四万万之民意也,不过十七省都督之代表,以兵力强为之。令十四省督军以兵力散之,出尔反尔,乃其宜也。故国会不散,约法不废,中国不救。今幸国会解散,总统无事,举国晏然,惟亟复秩序耳。督军团所求者,解散国会,今所愿既遂,请亟取消独立,以安商民。请大总统亟下明命,另选议员,另开国民大会,以议宪法。中立各省,南北诸将,亦请维持治安,以待国会之另选。出师无名,幸勿内乱,若成分裂,国民受祸,中国危亡,则万劫沉沦,岂诸公爱国之意乎?伏维深察,中国可安,国民幸甚。

  正是:唇枪舌剑神通广,覆雨翻云变态多。

  要知此电有无效力,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清宣统受愚登场黎总统被逼退位

  却说康圣人电报发出后,督军团见了,不过付之一笑。当时更有几省先已取消独立,康便扬扬得意,居为自己一电的功劳。又对人夸说淞沪卢护军使,杭州杨督军,均已运动成熟,只要首都一有举动,江浙可保一致风从。但恨张大帅久无第二次信来,似已将此事置诸脑后,失此机会,未免可惜,心中实为懊恨。

  这天在寓中正自无聊,忽有赵某过沪,登门拜访。康一见名片,晓得是辫帅左右要人,连忙出来接见,开口便问大帅近来在京的行动,赵某连连摇头道:“不要提起,大帅自从到京,成日价为李老九事,忙个不了。起初还去联络外交团,和军界几个重要人物,近来看他无精打彩,志向顿变,只怕复辟的事已经不成问题了。”康圣人听了大吃一惊,跺足捶胸的说道:“是我自己不该误寻门路,这班武人如何能共大事呢?”赵某去后,康恐深受诸遗老的诘问,无言可答,只得托病,一概不出见客。岂知赵某已将康懊丧情形函告万绳杖,万也是急于进行的,深怕康灰心,私发密电,说是事机业已成熟,不日便须进行,惟对于制诰一方面,非君大手笔不能担任,请预为筹备,以免临时匆促。

  意始渐安,即在旅舍中伸笔铺纸,撰起煌煌大文来。甫得脱稿,适万又奉大帅面谕电促进京。康才约齐同党,开一密议,都劝他早日北上,并有沈曾植、王乃澄二人,愿相随同行。所穿服装,均极诡异,康着灰色布长衫,长袜统,淡黄色洒鞋,仿佛游方僧模样。沈王则豚尾后垂,宽袍博带,望而知为旧官僚,故最引人注目。车抵京师东车站,早有辫子军四人,并马车一辆,等候已久,望见康来,即拥之登车,直向南河沿张宅风驰电掣而去。

  从此张宅门禁格外加严,来宾一概挡驾。终日所谋,无非复辟之事。康初见张即以先发制人为言,务于三日内即须动手。

  张勋也因为日来与李内阁意见不合,借此可以将他推倒,故亦深以为然。岂知两人所谈计划,都被张勋夫人听去。这位夫人曹氏,人极贤明,晓得此事发生,将有灭门之祸。等到丈夫退入内室,立即带着子女,还有两个宠妾,一同走到张前,跪倒痛哭。说是日来所谋,妾已尽知,但复辟一事,在今日是一定不可行的。君子趋吉避凶,不如早返徐州,保全阖家性命,张勋大怒道:“此等国家大事,你们妇人女子如何晓得,我的计策早经决定,万无更变之理。况事关秘密,现既被你听去,将来倘若泄漏一言半句,定惟汝等是问。”说毕喝令起去。

  曹氏见无可挽回,而事已危急,间不容发,这夜便没有合眼。天一亮,便叫了一部街车,跑到定武军统领刘文揆处,请他设法解救。刘想了半天,也是一筹莫展,只得说道:“天下事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此事全由万公羽主持,现在只要先把他赶逐出去,大帅前就好进言了。”曹氏道:“现在却不止公羽一个,自从康有为到此,他们已有了成议,大祸即在目前,单逐万有何用处?倘实在没法,我只有出去自首,请总统预为防范就是了。”刘文揆道:“这祸也不能免,还不是同实行复辟一样,哪个肯来原谅你?我看姑且将万逐去,再商第二步的办法为是。”曹氏只得匆匆回去,直到张勋房中,一头撞去,哭着说道:“今天若不把康万两人赶出门外,我决不生存世上,但我临死时,须将此事根由,向大众表白一番,使大家也好预为防范。”张勋方才有些恐慌起来,当日请康搬到西砖胡同法源寺下榻,万亦搬到天坛定武军营里去了。但事已至此,万无中止之理。况又有海上到京诸遗老,彼此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弄得一班住京满籍大员及王公宗室,均来伺候于张宅门墙,终日歌功颂德,恭维得张大帅乐不可支,更加跃跃欲试。

  万绳栻被曹氏驱逐,更加衔恨在心,誓必达到目的,以为报复,无时不在旁撺掇,张勋仍不动声色。

  到了三十日这天,清廷召集一班老臣如梁敦彦、梁鼎芬、陈宝琛、刘廷琛等,特开御前会议。所议何事,外间无从得悉,张却佯作不知,应京中各界欢迎,赴江西会馆看戏。夜间十二点钟,方才回来。因为受了戏中感触,意气飞扬,不能制止,马上用电话分头去请王士珍、江朝宗等一班要人。等得诸人到齐后,辫帅步至院中,见有长凳一条,即拖来坐下,大声向众演说道:“我有一种志愿,藏在胸中已久,屡次要想实行,都没有机会。此次从徐州到京,虽受各督军嘱托,实亦到处留意此事。到津时探询各方意见,虽赞成者少,然而我并不因此退缩。现在看见京里情形,才晓得时机业已成熟,断无再缓之理。

  简直说我的意思,便是要扶宣统出来,重登帝位。想诸君都是受过满清厚恩的,身为清室大员,大概没有不赞成了。“说完便立等回话。大家听了,都面面相觑,不敢回答,只有王江二人吞吞吐吐的道:”此事虽然可做,但不知各省可同意么?“

  张道:“各省我都联络好了。”王江又道:“这事关系甚大,宁可慎重些为是。”张勋瞪目道:“敢是你们先存心反对么?”王江慌忙答道:“某等岂敢反对!”张勋道:“既不反对,就请签名。”一面高声宣布道:“凡是今夜来到此地的,哪个不签名,不能出我大门。”众人听了,从王江起,默无一言,各各将名签毕。忽见大帅夫人曹氏带领儿女,从屏后哭着出来,牵住张勋衣服不放,曹氏便跪在地下说道:“复辟的事万不可行,务请从长计议。”张勋不待说完,即大怒道:“今日这事,只有向前,不可退后一步,敢有不遵我意行事的,无论至亲骨肉,以及寅僚朋友,马上推出枪毙。”说时向儿子踢了一脚道:“还不快滚进去吗?”曹氏等只得哭着退入后堂。

  张勋又令江朝宗下令开放城门,好调定武军人内。江朝宗道:“不久天即黎明,何不稍待,以免惊动居民?”张勋勃然道:“你不开城,不是有意为难么?你今晚便不要想出我大门!

  “王士珍从旁劝解,令江用电话知照各门,见有军队进城,不准拦阻。张勋这才正式发下号令,召集李进才、陈光远两师,连同驻札城外的定武军,一概分布城内,均拥护在皇城左右,果然是军令森严,一呼而集。两点钟时候,军队已悉到齐。三点钟时,张勋由宅内乘坐官轿,前后左右都有精锐辫兵围随着,风屯云拥的,直向清宫而去。顷刻间已抵中和殿阶下,方才停住。旧官僚中消息灵通,先来伺候的已经不少,当即入宫报告,并请宣统由乾清门乘舆出宫,到了中和殿阶下,顾瑗忙上前搀扶出舆,与张勋相见。张急下轿叩见,这时张身着蓝纱袍黄马褂。宣统身着黄纱袍马褂,头上戴了一顶困秋帽,上盖红绸,装束极其简单。宣统慰劳数语,张即请其升殿。此时王公大臣排班就列的,统共不过数十人,当由张勋为首,俯伏山呼,恭行庆贺礼,阶下辫兵也跟着三呼万岁。然后由张勋将拟就的复位上谕进呈御览,宣统一一看毕,即命盖玺颁发。事毕天已不早,当即退朝。谕云:朕不幸以冲齿继承大统,茕茕在疚,未堪多难。辛亥变起,我孝定景皇后至德深仁,不忍生民涂炭,毅然以祖宗创垂之重,亿兆生灵之命,付托前阁臣袁世凯,设临时政府,推让政权,公诸天下,以息争弭乱,民得安居。乃国体自改共和以来,纷争无已,迭起干戈,强劫暴敛,贿赂公行。岁入增至四万万,而仍患不足,外债增出十余万万,而有加无已。海内嚣然,丧其乐生之气,使我孝定景皇后不得已逊政恤民之举,转以重苦吾民,此诚我孝定景皇后初衷所不及料,在天之灵,恻痛而难安考。而朕深居宫禁,日夜祷天,傍徨饮泣,不知所出者也。

  今者复以党争激成兵祸,天下汹汹,久莫能定,共和解体,补救已穷。据张勋、冯国璋、陆荣廷等,以国本动摇,人心思旧,合词奏请复辟,以拯生灵。又据瞿鸿机等为国势阽危,人心涣散,合词奏请御极听政,以顺天人。又据黎元洪奏请奉还大政,以惠中国,而拯生民各等语。览奏情词恳切,实深痛惧,既不敢以天下存亡之大责,轻任于冲人微眇之躬,又不忍以一姓祸福之警言,遂置亿兆生灵于不顾。权衡重轻,天人交迫,不得已允如所奏,于宣统九年五月十三日临朝听政,收回大权,与民更始。自今以往,以纲常名教,为精神之宪法,以礼义廉耻,收溃决之人心。上下以至诚相感,不徒恃法守为维系之资。政令以惩毖为心,不得以国本为尝试之具。况当此万象虚耗,元气垂竭,存亡绝续之交,朕临深履薄,固不敢有乐为君,稍自纵逸,尔大小臣工,尤当精白乃心,涤除旧染,患息以民瘼为念,为民生留一分元气,即为国家延一息命脉。庶几危亡可救,感召天庥。所有兴复初政,亟应兴革诸大端,条举如下:一钦遵德宗景皇帝谕旨大局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定为大清帝国,善法列国君主立宪政体;一皇室经费,仍照所定,每年四百万元数目,按年拨用,不得丝毫增加,一懔遵本朝旧制,亲贵不得干预政事;一实行融化满汉畛域,所有以前一切满蒙官缺,已经裁撤者,概不复设,至通婚易俗等事,并着所司条议具奏;一自宣统九年五月本日以前,凡与东西各国签定条约,及已付债款合同,一律继续有效;一民国所行印花税一项,应即废止,以纾民困,其余荷细杂损,并着各省督抚查明奏请,分别裁撤;一民国刑律,不适国情,应即废除,暂以宣统初年颁定现行刑律为准;一禁除党议恶习,其从政治罪犯,概予赦免,其有自弃于民,而扰乱治安者,朕不敢赦;一凡我臣民,无论已否剪发,应遵照宣统三年九月谕旨,悉听其便。凡此九条誓共遵守,皇天后土,实鉴临之,将此通谕知之。钦此。

  此项上谕除缮写誊黄,向各处热闹地方分别张贴外,张勋又叫写了一张送到总统府内,给黎元洪观看。一面派定王士珍、江朝宗为民国代表,梁鼎芬为清室代表,李庆璋为张勋代表,前往劝告黎总统退位。即日又是一道上谕,说是本日黎元洪奏请奉还国政,吁恳复御大统一折。据称该员因兵燹被胁,盗窃大位,谬领国事,无济时艰,并历陈改建共和。诸多弊害,奏恳复御大统,以拯生灵,自请待罪有司等语。览奏情词排恻,出于至诚,从乱既非本怀,归政尤明大义。际此国势危岌,大局飘摇,竟能作吾民亲上之先,定中国救亡之策,厥功甚伟,深孚联心。黎元洪着锡封一等公爵,以彰殊典,尚其钦承朕命,永荷天庥云云。

  其实当王士珍等进府劝黎总统退位时,黎即说道:“民国乃系国民公有之物,我受国民付托之重,退位的话,总要等全国国民公意定夺,不是我个人所能作主。”又向梁鼎芬说道:“君既效忠清室,总要替清室想个万全法子才是。从今以后,对于清室治安,我即不负责任。”鼎芬道:“现在只要请君退位,其余可以不管。”黎总统道:“辛亥的事,我本出于不得已,所以后来为了皇室优待条件,我曾首先竭力争持,自问并无亏待清室之处。现既要还政,只要是我国民同意,列邦均能承认,地方秩序可以安宁,我即时照办,诸君尽可放心。”各代表退出后,黎总统深恐发生危险,与国体有关,当邀日本青木中将入府保护。即晚携同侍从武官唐仲寅及秘书刘钟秀乘汽车先投东交民巷法国医院。院中因为时已晚,且无院长证书,不敢容纳,只得改往日本使馆暂行住下。一面通电副总统及各省军民长官,表明心迹,声明并无奏请归政之事。又请冯副总统依照约法暂在军府代行大总统职务,以图挽救时局,正是:变生肘腋,祸起萧墙,支持危厦,端赖栋梁。

  要知民国如何渡此难关,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冯总统宁垣受职段司令马厂誓师

  却说此时北京居民,正在睡梦之中,这天清晨起来,忽然看见满城民居商店,挨门逐户,都挂了龙旗,迎风飘飐.问起人来,都说是宣统复位,又变了大清帝国,告示上均改用阴历,大书宣统九年五月某日字样,莫不惊骇万状。只有一班旗民,个个眉飞色舞,预备去支领钱粮。中华门上石刻扁额,立刻派工匠拆了下来,改换大清门三字。好在这块石头当初本是两面磨光的,民国初建,仍用原料在背后刊了中华门三字,依然砌好,此时只要重复翻转来,又是大清门向外,所以毫不费力,不消一日,已经完工。其余各处建筑,凡有与清廷抵触的,俱各更换起来。大清门一带车马喧阗,肩摩毂击,比平日热闹百倍。有赴宫门请安报到的,有递折谢恩的,还有赴各部院到任接差的,莫不翎顶辉煌,衣冠齐楚。因此前门外各冠带铺,各顾绣铺,平日门可张罗的,今日家家顾客如云,应接不暇,莫不利市三倍,所有堆积陈货,均被搜罗一空。

  朝中上谕每日总有几十道,内而各部尚书、侍郎、左右丞,外而巡抚、水陆提督,一一简人补授。最得意的便是张勋,先授为内阁议政大臣,又补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仍留京办事,并有封为忠勇亲王之意,张更趾高气扬,待文武大臣如同奴隶。

  内阁一切政务,概由万绳栻作主,关于文电则令康有为起草,惟各省贺电到京的甚少,颇为扫兴。又发出长电一通,劝他们遵用正朔,悬挂龙旗,以保大清国祚。奈各省均置之不理,且有数省电致南京副总统,表示反对,并有约同发兵北向的。冯国璋见此情形,预料张勋断不能成事,当于六月七日上午七时在南京督署正式受任代理大总统,并即通电各省知照,这且不表。

  单说段祺瑞在天津,得复辟消息,最为愤激。即于二日晚,偕同梁启超率卫兵四十余名,驰赴马厂。李师长长秦极表同意,翌日上午八时,特开军事会议,议决公推段为讨逆军总司令,段芝贵为东路司令,曹锟为西路司令,即日出发。又布告国人曰:讨逆军总司令段祺瑞谨痛哭流涕,申大义于天下曰,呜呼!

  天降鞠凶,国生奇变,逆贼张勋,以凶狡之资,乘时盗柄,竟有本月一日之事。颠覆国命,震扰京师,天宇晦霾,神人同愤。

  该逆出身灶养,行秽性顽,便佞希荣,渐济显位。自入民国,阻兵要津,显抗国定之服章,婪索法外之饷糈。军焰凶横,行旅裹足,诛求无艺,私橐充盈。凡兹稔恶,天下共闻。值时多艰,久稽显戮。比以世变洊迫,政局小纷,阳托调停之名,阴为篡窃之备,要挟总统,明令敦召,遂率其丑类,直犯京帅。

  自其启行伊始,及驻京以来,屡次驰电宣言,犹以拥护共和为口实。逮国会既散,各军既退,忽背信誓,横造逆谋。据其所发表文件,一切托以上谕,一若出自幼主之本怀;再三胪举奏折,一若由于群情之拥戴。夷考其实,悉属讏言。当是日夜十二时该逆张勋,忽集其凶党,勒召都中军警长官三十余人,列戟会议,逆勋叱咤命令,迫众雷同。旋即挈康有为闯入官禁,强为拥戴,世中堂续叩头力争,血流灭鼻,瑾瑜两太妃痛哭求免,几不欲生。清帝孑身冲龄,岂能御此强暴,竟遭诬胁,实可哀怜。该伪谕中,横捏我黎大总统、冯副总统及陆巡阅使之奏词,尤为可骇。我大总统手创共和,誓与终始。两日以来,虽在樊笼,犹迭以电话手书,密达祺瑞。谓虽见幽,决不从逆,责以速图光复,勿庸顾忌。我副总统一见伪谕,即赐驰电,谓被诬捏,有死不承。由此例推,则陆巡阅使联奏之虚构,亦不烦言而决。所谓奏折,所谓上谕,皆张勋及其凶党数人密室篝灯,构此空中楼阁,而公然腾诸官书,欺罔天下。自昔神奸巨贼,劝进之表,九锡之文,其优孟儿戏,未有若今世之甚者也。

  该逆勋以不忘故主,谬托于忠爱。夫我辈今固服劳民国,强半皆曾仕先朝,故主之恋,谁则让人?然正惟怀感恩图报之诚,益当守爱人以德之训。昔人有言,长星劝尔一杯酒,世岂有万年天子哉?旷观史乘,迭兴迭仆者几何代几何姓矣,帝王之家,岂有一焉能得好结局?前清代有令辟,遗爱在民,天厚其报,使继之者不复家天下而公天下,因得优待条件。勒诸宪章,砺山带河,永永无极。吾辈非臣事他姓,绝无失节之嫌。前清能永享殊荣,即食旧臣之报,仁至义尽,中外共钦。今谓必复辟而始为忠耶?张勋食民国之禄,于兹六年,必今始忠,则前日之不忠孰甚?昔既不忠于先朝,今复不忠于民国,刘牢之一人三反,狗彘将不食矣。谓必复辟而始为爱耶?凡爱人必不忍陷人于危。以非我族类之嫌,丁一姓不再兴之运,处群治之世,而以一人为众矢之的,危莫甚焉。张勋虽有天魔之力,岂能翻历史成案!建设万劫不忘之朝代,既早晚必出于再亡。及其再亡,欲求复有今日之条件,则安可得?岂惟不得,恐造主不保首领,而清室子姓,且无噍类矣。清室果何负于张勋,而必欲借手殄绝之,而始为快?岂惟民国之公敌,亦清室之大罪人也。

  张勋伪谕,又借口于民国不能施善政,谓必建帝号,乃可为国家久安长治之计。张勋何人,乃取妄谈政治?使帝制而可以得良政治,则辛亥之役,何以生焉?博观万国历史变迁之迹,由帝制变共和而获治安者,既见之矣;由共和返帝制而获治安者,未之前闻。法兰西三复之而三革之,卒至一千八百七十一年确立共和,国乃大定。而既扰攘八十年,国之元气消耗尽矣。国体者,譬犹树之有根也,植树而屡摇其根,小则萎黄,大则枯死。故凡破坏国体者,皆招乱取亡之道也。防乱不给,救亡不赡,而曰吾将借口以改良政治,将谁欺?欺天乎?复辟之遗害于清室也如彼,不利于国家也如此。内之不特非清帝自动,而孀妃耆傅,且不胜其疾首痛心;外之不特非群公劝进,而比户编氓,各不相谋而瞋目切齿。逆贼张勋,果何所为何所恃而出此?彼见其辫子军横行徐衮,亦既数年,国人优容而隐忍之,自谓人莫敢谁何,遂乃忽起野心,挟天予以令诸侯,因以次刬除异己,广布腹心爪牙于各省,扫荡全国有教育有纪律之军队,而使之受支配于彼之土匪军之下,然后设文纲以抗贤士,箝天下之口。清帝方今玩于彼股掌之上,及其时则取而代之耳。罪浮于董卓,而凶甚于朱温,此而不讨,则中国其为无男子矣!

  祺瑞罢政旬月,幸获息肩,本思稍事潜修,不复兴闻时政。忽遘此变,群情鼎沸,副总统及各督军省长驰电督责,相属于道。

  爱国之士夫,望治之商民,好义之军旅,环集责备,义正词严。

  祺瑞抚躬循省,绕室傍徨,既久奉职于民国,不能视民国之覆亡,且曾筮仕于先朝,亦当救先朝之狼狈。谨于昨日夜分,视师马厂,今展开军官会议,六师之众,佥然同声,誓与共和并命,不共逆贼戴天。为谋行师指臂之便,谬推祺瑞为讨逆军总司令。义之所在,不敢或辞,部署略完,克日入卫。查该逆张勋,此次倡逆,既类疯狂,又同儿戏。彼昌言事前与各省各军均已接洽,试问我同胞僚友,果有曾预逆谋者乎?彼又言已得外交团同意,而使馆中人,见其中风狂走之态,转来相洁。言财政则国库无一钱之蓄,而蛮兵独优其饷,且给现银;言军纪则辫子横行都门,而国军与之杂居,日蒙凌轹;数其阁僚,则老朽顽旧,几榻烟霞;问其谋主,则巧语花言,一群鹦鹉。似此而谓能济大事,天下古今宁有是理?即微义师,亦当自毙!

  所不忍者,则京国之民,倒悬待解。所可惧者,则友邦疑骇,将起责言。祺瑞用是剑及屦及,率先勇进,以为国民去此蟊贼,区区愚忠,当蒙共谅。该逆发难,本乘国民之所猝未及防,都中军警各界,突然莫审所由来,在势力无从应付,且当逆焰薰天之际,为保持市面秩序,不能不投鼠忌器,隐忍未讨,理亦宜然。本军伐罪吊民,除逆贼张勋外,一无所问。凡我旧侣,勿用以胁从自疑,其有心切同仇,宜诣本总司令部商受方略。

  事定后,酬庸之典,国有成规。若其有意附逆,敢抗义旗,常刑所悬,亦难曲庇。至于清室逊让之德,久而弥新,今兹构衅,祸由张逆。冲帝既未与闻,师保尤明大义,所有皇室优待条件,仍当永泐成宪,世世不渝,以着我国民念旧酬功,全始全终之美。祺瑞一俟大难截定之后,即当迅解兵柄,复归田里,敬候政府重事建设,迅集立法机关,刷新政治现象,则多难兴邦,国家其永利赖之。谨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同时又通电告冯副总统等,文曰:冯副总统、陆巡阅使、督军、省长、都统、各省商会、各报馆公鉴:天祸中国,变乱相寻。张勋怀抱野心,假调停时局为名,陈兵京师,至七月一日,遂有推翻国体之奇变。窃惟国体者,国之所以与立也,定之匪易,既定后而复图变制,其害之中于国家者,实不可胜言。且以今日民智日开,民权日昌之世,而欲以一姓威严,制伏亿兆,尤为事理所万不能致。民国肇建,前清明察世界大势,推诚避让。民怀旧德,优待条件,勒为成宪,使永避政治上之冲突,长保名义上之尊荣,宗庙飨之,子孙保之。历观有史以来,二十余姓帝王之结局,其安善未有能逮前清者也?今张勋等以个人权位欲望之私,悍然犯大不韪以倡此逆谋。思欲效法莽卓,挟幼主以制天下,竟捏黎元洪奏称,改建共和,诸多弊害,恳复御大统,以拯生灵等语,檀发伪谕,横逆至此,中外震骇。若曰为国家耶?夫安有君主专制之政体,而尚能生存于今之世者,其必酿成四海鼎沸,盖可断言。而各友邦之承认民国,于兹五年,今覆雨翻云,我国人虽不惜以国为戏,在友邦则岂能与吾同戏?内部纷争之结局,势非招外人干涉不止,国运真从兹斩矣。若曰为清室耶?

  清帝冲龄高拱,绝无利于天下之心。其保傅大臣,方以居高临危为大戒。令兹之举,出自逼胁,天下共闻。历考史乘,自古安有不亡之朝代?前清得以优待终,既为自古所无,岂可更置诸危地,使其为再度之倾覆,以至于尽?祺瑞罢斥以后,本不敢复与闻国事,惟念辛亥建造伊始,祺瑞不敏,实从领军诸君子后,共促其成,既已服劳于民国,不能坐视民国之倾覆分裂而不一援。且亦曾受恩于前朝,更不忍听前朝为匪人所利用,以陷于自灭。情义所在,守死不渝。诸公皆国之干城,各膺重寄。际兹奇变,义愤当同。为国家计,自必矢有死无贰之诚;为清室计,当久明爱人以德之义。伏望戮力同心,戡兹大难。

  祺瑞虽衰,亦当执鞭以从其后也。敢布腹心,伏惟鉴察。

  四日下午,即下令各团营向北进发,当晚住扎杨村。张勋得报,非常畏惧,即命部下将校四人,带兵一百七十名,连夜乘火车赶到廊房车站附近,将京奉铁路轨道拆毁一段,并令辫军一队,在此驻守,阻截讨逆军来路。六日清晨,两军在廊房北面相遇,段军枪炮齐施,辫兵不能支持,节节败退,段军遂踞安定,进攻黄村,辫军又退至丰台。七日再战,又有新到辫兵正在奋勇向前,忽见段军方面有飞机数架,在空中相助,纷纷炸弹从天而降。辫兵虽勇,到了此时,也无法抵御。正想收队,又有陈光远所部军队,奉令前来助段,直向丰台方面攻击。

  当下辫军前后受敌,不能支持,都望风奔溃,直向永定门方面而逃。正是:甫朝阊阖开宫殿,逮丧貔貅曳甲兵。

  要知张勋闻败,作何状态,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贯彻主张德奥宣战各保势力冯段失和

  却说张勋正在手舞足蹈,任意狂为的时候,连日接到军队败逃信息,晓得大事已去,即便具疏请开去各项差缺,并请清廷降旨,催促徐世昌赶紧来京,建设完全责任内阁,以为自己卸肩地步。徐世昌如何肯上这圈套,自然是托病不到,弄得张勋穷蹙无聊,神魂颠倒。这天正在三海与同党议事,忽有飞机从空中经过,向皇宫掷下炸弹三枚:一颗落在乾清门外,炸伤侍卫一员,轿夫一名;一颗落在御花园内,炸伤太监一人;一颗落在养心殿前陈设的大金缸内,总算没有爆裂。宣统哪里吃过这样惊吓,早已面无人色,当晚便寒热往来,生起病来。两太妃都吓得手足无措,只有终日守着宣统痛哭,深恨张勋多事。

  外面各路讨逆军均已到齐,将京城四面包围,分头划定区域:计分第一师从安定门外攻打,第十三师从西直门外攻打,近畿第一旅从朝阳门外攻打,第一师第二十九团第二三两营从广渠门外攻打,第十一师第四十二团从永定门外攻打,第三师第二十师混成第一、第二两旅从彰仪门外攻打。统计各路军队,共有十四纵队,每纵队约四千人,共约五万六七千人,有大炮七十余尊,机关枪八十架。张勋仍坚持强悍态度,声言宁可死在阵前,决不退让。所有京城地面责任,概行交付警察总监吴炳湘及江朝宗二人负责。分拨辫军五千人驻扎天坛,与城外各军对敌,二千人驻在天安门左右,并保护南河沿私宅,又在南河沿一带开挖濠沟,预备死战。但内城街市繁华,闤阓云连,居民栉比,一经炮火,势必尽成焦土。王士珍江朝宗同至张宅,劝其让步,张勋道:“若能容我率队回徐,便可无事。”讨逆军如何肯依,乃由总司令部派外交人员汪大燮、刘崇杰,通知驻京各公使,与张开战。外交团允作战时间限上午四时起,至十二时止,大炮不得实弹,以保全内外城居民。

  讨逆军乃议定分三路进兵,第一师进朝阳门,攻南河沿张宅,第八、第十一、十二师攻天坛,第三师攻天坛及中华门。

  十二日讨逆军进城后,天坛辫兵抵御不住,先行投降,彼此各有死伤。其余辫兵尚占据正阳门城楼,见讨逆军到来,齐开机关枪下击,情形甚为危急。幸亏有别路讨逆军从他处抄到正阳门后面,两路夹攻,辫军才纷纷窜去,然已肉薄血飞,尸横道路,血流街衢,惨不忍睹。所有未死的,全数向讨逆军投降,当令剪去发辫,解除武装。

  此时张勋住宅被攻,枪弹纷如雨下,正在鏖战最烈之时,忽有外国人两名,乘坐汽车,手持停战小旗,从枪林弹雨中,直入张宅。先将张勋妻妾子女救护出险,送至德国医院,然后折回,又将张勋护出,簇拥上车,风驰电掣的,直向荷兰使馆去了。此时清廷自然已是无形消灭,就连民国指日上台的国务总理李仲轩也改装易服,溜出京城。至于清廷新简授的一班新贵,有的托庇外人,有的消声匿迹,独有新授陆军部尚书雷震春,同新授度支部尚书张镇芳,闻命之下,即便到部接印。自幸掌握大权,目空一切,哪晓得任事不到三天,已听说讨逆军步步逼近,求救外人,又被拒绝,两人相约冒险登车,向天津租界躲避。并将部中现款银币十五万元,分装十六箱,携带同行。岂知过事招摇,上车时已有总司令部侦探在暗中跟随,车到丰台,即被讨逆军上车擒获,连同赃洋,一并送至东路司令部拘禁起来。此外被擒的,还有赣籍议员梅光远,与由奉来京赞助复辟的冯德麟,听候判罪,亦可谓有幸有不幸了。

  京师既已肃清,次日乃迎接老段进城,一面出示维持地方治安,一面规复民国旧例。当冯总统在南京就任时,段亦在天津设立国务院办公处,作为行政的临时机关,此刻均令移至京师,为实行组阁之预备。但未得元首命令,不能正式成立,徐树铮乃往见黎元洪道:“张康谋逆,国体动摇,全赖合肥以在野之人,兴师讨逆,成此再造之功,不知总统将如何处置?”

  元洪道:“吾已辞职,尚有何权处置国事?冯总统就任,不日来京,赏功罚罪,待冯总统到时,自有一定办法也。”树铮退了出来。果然不上几天,接到冯总统自宁垣发来电报,特任段祺瑞为内阁总理。此时国会解散,更不消多费手续,老段即日登台,因念徐树铮对于此次讨伐辫帅,有运筹帷幄之功,先令其复任陆军次长原职,置诸左右,遇事谘询,徐之志得意满,自不待言。当颁发明令,通缉复辟要犯康有为万绳栻等,一面电请冯总统莅京任事。

  冯总统接电后,心里很为踌躇,因为江南本是着名财赋之区,自从到任数年,与地方绅民感情固然协洽,即长江一带,亦称联络。近来获选副总统,更有坐镇东南之势,一旦舍此地盘,未免可惜。但现既代理大总统,断无不入京之理。惟此去所与朝夕共事的,又是素有威权,刚强任性的段祺瑞,现在又加了一层再造共和的勋绩,其气焰之盛,不问可知。还有他手下信任的徐树铮,素有小扇子名目,其素性骄恣,目中无人,尤其不容易对付。从前府院风潮,皆由他挑拨而起,弄得黎黄坡坐困白宫,形同木偶,被他们玩于股掌之上,致无一毫发展能力。我此次北上,若不先筹后盾,以为抵制地步,将来岂不是黄陂第二么?“左思右想,才得了几条妙策。首先议定派亲信人刘询,统带第十五师随同北上,编作总统府拱卫军。因为其中将校,都是多年同休共戚之人,可以恃作泰山之靠。又保举李纯代自己做江苏督军,保举陈光远接李纯的江西督军任,表示长江三省之联盟,形迹虽然暂离,势力并未涣散。又与岑春煊、陆荣廷诸人继续通款,以为南方声援。诸事均已筹备就绪,然后定期北行。老段对于此等事,却毫不在意,听说总统将到,即派人将府中内外,修饰得焕然一新,并派员沿途迎接。

  八月一日,冯总统携了新续娶的周夫人,并率领全家眷属,乘坐路局特备的花车,安然抵站。都中自总理以下,均各到站迎接,自有一番盛况,不必细表。

  单说这位周夫人,名坻字道如,乃系江苏宜兴人氏,父为前清翰林学土,早经故世。夫人幼秉庭训,深通文学,又因家道清寒,人天津师范学校肄业,冀毕业后,得以微资养母。后来被袁总统打听得她品性醇良,中西渊博,即便备了重聘,请到府中,充当西席,叫自己几个女儿,都从她问字。但周夫人此时年纪已是三十八九,依然待字闺中,大有奉母终身之志。

  袁总统听说,更加礼重。适值冯河间新赋悼亡,因事来京,面陈要公,袁总统便亲为作伐,成就一双佳偶,并定于来年一月十九日,举行结婚大礼。袁总统又特赠了许多妆奁,极其华美。

  先期特派长公子克定及三夫人闵氏,伴送周夫人南下。沿途排列兵队,供张繁华,颇极一时之盛。结缡之后,一双新夫妇,非常满意。原来当日洪宪帝制,已在蕴酿之中,袁总统此番作为,正欲借以交欢河间,使之不好反对也,这都是已往的话。

  今日周夫人重人都门,居然身为总统夫人,心中喜悦可知。惟夫人身体素本孱弱,不欲多事酬庆,所以趁众人欢迎总统的时候,她已经下了火车,由仆婢围随着,另登特备的红牌汽车,直向总统府而去。夫人喜作西装,此时穿了一身极鲜艳的淡红色蝉翼纱衣裙,头上带着花冠,高飘鸟羽,倍增艳丽,胸前挂了一串晶圆珍珠,光彩焕发。远望去不过二十许人,道旁瞻望丰采的莫不啧啧称羡。夫人入府时,旧地重临,从前不过府中一个西席,不上一年工夫,居然做了一国元首的夫人,心中更不知作何感想呢。

  且说老段大权重握,首先要贯彻前次主张,终日入府商量,所谈的无非对德奥宣战一事。现在既无国会阻挠,冯总统又因与他初共大事,不好驳回,当于十四日颁发明令,对德奥宣战,与协约国一致行动。所有宣战后中国应进行的各种手续,即由各主管机关分头办理。天津汉口两处德奥租界,即日收回,定为特别区域,派中国军警管理。所有德国停泊中国海面兵商各轮共有十艘,均由中国没收,德华银行亦由中国派员清理。所有德人在各商埠公私建筑,如公使馆领事馆,以及花园总会,概行派人收管。凡德奥两国人受雇于中国各机关的,概令退职。

  两国侨商居留境内的,限期报名,遣送回国。筹拨经费,添设机关,各省均忙碌起来。然段既好大喜功,处处非钱不行,先令财政部订借日款一千万元,九月间,又由交通银行订借日款二千万元。日本亦乐于借此攫得权利,遂将中日吉林长春间铁路契约改正,以为借款之酬报。

  老段正在竭力对待之际,忽然两广方面以护法为名,宣布自主,与中央脱离关系。湘省首当其冲,有岌岌可危之势。盖因国会议员孙洪伊等,皆怀前次解散之恨,与段誓不两立。北方既不能得志,遂纷纷南下,构成今日南北对峙之局。而老段则虽力保共和,却不肯接近民党,且视南方若仇敌,所以一闻独立之信,即主张用武力对付,克日起兵征讨,特任命傅良佐为湖南督军。良佐籍隶湘省,又系北洋学生,乃老段心腹要人。

  此次到湘,事事皆仰承总理计划。布置周密,保持全境,原欲作为平粤平桂大本营,不意湘省先有范国璋、王汝贤两师长,都是在湘多年,很有些势力,而且冯总统素来都有些交谊,哪个不想争这督军的位置?今见傅良佐受命南来,心实不甘,因此对于傅所发号令,处处掣肘。良佐一到零陵,便有镇守使刘建藩出其不意,宣布独立,抗拒中央命令。良佐兵力薄弱,身旁只有数十名卫队,如何能够宣战?只得下令调范国璋、王汝贤所部兵队,两人皆观望不前。欲向北京电调援军,奈远水不能救近火。各处见此情形,又有两处宣布独立。粤桂闻信,乐得乘间会师来攻,遂不费吹灰之力,夺获宝庆,占领衡山。范王两人,恃有冯总统为之内助,不但不肯尽力却敌,公然拍电至京,请即日下令停战。此时又有陈复初在常德宣布独立,良佐处此四面楚歌之中,只得弃长沙而遁。王汝贤更不等中央命令,带领所部军队,退出湖南境地,大有置身事外之意,任凭南军节节进取,他均置之不闻不问。不上半个月,长沙全境,尽人南军之手。段总理因自己平南政策完全失败,惟有立即辞职。

  冯总统因素来宗旨崇尚和平,自然不加挽留。而环顾老辈中只有王士珍既系直隶人,与已有同乡之谊,而且资望最深,不难抵制皖派。秉性又和平谨慎,可以见好南方,为调和之表示,遂下令特任为内阁总理。所有阁员亦连带更换,以陆征祥长外交,钱能训长内务,王克敏长财政,江庸长司法,段祺瑞长陆军,刘冠雄长海军,田文烈长农商,曹汝霖长交通,荫昌长参谋,王内阁才完全成立。当下各省窥测意旨,晓得冯总统是主张和平的,遂有直隶、江西、江苏、湖北四督军联衔来电,首先力请停战,借以息事宁人。冯下令嘉纳,而老段见各督之意,明明与己反对,遂并陆军总长辞去,乐得逍遥自在,永不再闻时事。岂知段党人才亦颇不少,势力更大有可为,如何肯甘休?不久便有天津会议,时局又为之一变。正是:一自武人干政治,遂教宇内失安宁。

  要知时局有何变化,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长江放舰督办示威北海卖鱼总统生利

  却说段既下台,他这位高足徐树铮也因鼓吹主战,连带解职。但他正在恃功骄亢,不可一世的时候,哪里便肯罢手?当即向军阀派四面运动,以冀恢复段氏政见。先到了蚌埠见着倪嗣冲,又去见张怀芝。因两人素来与民党不合,均有亲附段氏之意,遂运其灿花之舌,倪张俱各允从,同往天津,面见曹锟,要求同意。曹本前次联衔主张停战之人,乃相隔不过一个月之久,忽又与主战者联合一气,可称善于变化,段派遂又活动起来。

  冯总统也为着南方和议断难成功,不如姑从各军阀之意,转而主战,借此又可联直皖两派为一气,以巩固自己地位。遂任老段为参战督办,任段芝贵为陆军总长,一面亲自出巡长江一带,期与各督联络一致进行。岂知到了蚌埠,见着倪嗣冲,他事不谈,开口便问道:“总统既然晓得此时解决时局必须用武,何不仍请段督办上台呢?我们都是段派的人,若不是他在内主持,哪个还敢积极进行呢?”冯总统听了,好像当头响了一个霹雳,才晓得自己势力不及,现在已处在彼党范围之内,只得唯唯答应,折回京城。七年二月五日,遂下罪己之令,以示决意主战。并将王汝贤、范国璋等解职,褫夺勋章勋位。又因傅良佐弃职潜逃,令法庭逮捕治罪。傅则非但不肯到案,反上书自辩,多有指摘总统的话。冯亦不予深究,对于老段面子上总算做足。

  曹锟等不能不带兵南下,实行进攻。此时征南军共分两路:第一路乃系曹锟,共有五千人马,直攻长沙;第二路便系张怀芝,也有八千人马,从南昌而来。均各旗帜鲜明,饷械充足。

  还有段系要人张敬尧,也自告奋勇,带领所部军队,从湖北一路而来,帮助北军,锐不可当。南军见其声势浩大,节节败退,北军即将岳州夺回。不意在这时候,徐树铮又到了奉天,请张作霖出来帮助,晓得他的志愿远大,许以副总统为交换条件。

  张起初也不肯遽信,又有徐东海来函,代老段说项,说是事成断不相负,作霖方才答应。带领奉军马队数千人,突然入关,风声鹤唳。政府诸人,已觉仓皇失措。

  正值政府向日本购得大批军火,枪炮子弹满载大车数十辆,方长驱进关,经过秦皇岛时,被张军所见,即大喝一声,上前拦住去路。押运员看见,不知何处强人,早吓得抖做一团,任凭他将所有军火,一一搬运完毕,才敢站起来,抱头鼠窜而去。作霖见不费一钱,无端得此大宗枪械,心中大喜,回头向着徐树铮道:“咱们明人不做暗事,请汝替我拟一个电报,告知政府,说是此次出兵征湘,正苦军械不足,承赐枪弹等件,已如数收领,请勿远念。”总统见了,无可如何,只有甘认吃亏。徐树铮又在都城左近,组织奉军司令部,自称奉军副司令,派杨宇霆、翁之麟辈,各带军队在独流、廊房、滦州等处驻扎,面子上算是征湘,其实是对付总统,老冯岂有不明白的?深恐祸起萧墙,只得仍请段祺瑞出来组阁。命令下了不上几天,奉军便有一部分实行开往湖南,作为了事。

  老段这回登台,阁员无甚更动。连接前敌捷报,湖南全省已完全收复。老段大喜,便欲实行平南主义,亲自坐了兵轮,直抵湖北,然后从汉口顺流而下,沿江审察形势,调度指挥,以备进行战事。岂知这一趟非但徒劳往返,于事无济,而且在长江中,又闯出一件祸事来。

  老段这回以现任国务总理,又兼参战督办的威风,随带将校,以及侍从人等,当然不少。兵轮一艘,万不敷用,因此于主帅座舰之外,另备兵轮一只,备这班人乘坐,在后随同行驶。

  当由汉北上时,天气正值风平浪静,一班武夫都耀武扬威,站立舱面,观望风景,兵轮亦开足汽机,鼓浪前进。才驶到离开汉口十余里地方,老段坐船已经过去,突有招商局江裕轮船满载客货,迎面而来。因江面窄狭,侍从官所乘兵轮仓猝之间,不及避让,两船互撞,江裕船头竟被撞损,顷刻下沉,全船搭客共有二百多人,尽行落水,一时哭喊呼救之声,惨不忍闻。

  又值时已昏夜,虽然救起数十人,余者均与屈大夫为伍,真可算得无妄之灾了。事后由招商局调查损失,要求赔偿,缠讼经年,由政府出资数十万才了事,这是后话。

  当日段既回京,将湖南督军一职给了张敬尧。张到任后,处处与南军反对,与当地绅商又不融洽,所以识者早知其在湘一日,湘事终无平静之希望也。张怀芝虽有炮步兵二十营驻扎樟树镇,正当前进的时候,忽然病倒,只得退兵汉口休养。南军得着报告,趁此机会,向攸县进兵,直扑醴陵。怀芝部下猝不及防,全军溃散,怀芝只得回京。南军见北方伎俩不过如此,更在广东组织政府,以为永久对抗之计。老段也不甘退让,晓得用兵必先筹款,正在设法,而前敌各军已纷纷来电索饷。曹锟更受了冯总统的密约,用兵以恢复湘省为止,待长沙一复,即便借事回京,向阁中索饷数百万,终日坐候,如同讨债一般。

  国家进款有限,如何能供此无厌之求?老段别无他法,只有向遭汝霖、陆宗舆这一班亲日派商量,借贷日金,暂顾目前。

  统计数月以来,除前借的三千万外,又成交日本电信借款二千万元,翌日又订顺济铁路借款二千万元,六月借吉会铁路日款一千万元,九月又订签中日满蒙四路及高徐顺济两路约,借日款各二千万元。四月之中所借日款,已如此之巨,此外还有英美外债,尚不在内。一款到手,即被武人政党需索而去,岂非骇人听闻的事么?

  当老段滥借外债、信手挥霍之时,冯总统却也在那里极力为己身生利。盖冯在军界多年,宦囊积蓄,本极充裕,无奈他前年运动副总统用去已经不少,去年在南京府中上房电灯忽然走电,竟被焚烧,所有多年收藏贵重物件,悉付一炬,家产又去其半,所以此时百计搜罗,急于要作桑榆之补。所有出进帐目,概归亲信人张某一手经管。张便想出种种法子,从中帮助。

  先将府内花园一部分划出,招人入内观览,在门口卖票,每人收券资一元。又将历年做寿所收联幛,摘去款宇,招商估价承卖,得洋数千元。某日出外游玩,忽见三海中游鱼甚多,即招渔人入内包揽。先从北海试办,每年缴洋三万元,任其入内捕捉。

  原来三海地居上苑,自明清两朝数十百年,从来无人敢于过问。海中之鱼,皆系历朝放生之物,腮颊上都挂着金银牌子,刊明放生年月。在鱼可称得所,自有生以来,沾溉皇恩,游泳自如,万不料今日招此劫数。而且年深日久,这些鱼卵育其中,有增无减,数目不可胜记,大者数十斤,小亦有数斤之重。食料既丰,较之外间网得的格外肥美。因此一班酒馆饭店,又新发明了一宗佳品,情愿拿出加倍的价钱争先购买。一班渔人终日入内取之不尽,用之无穷,莫不利市三倍。后来被外国人晓得了,以为新奇,特出重资买了一尾去,果然鱼腮上带有金牌,刻着嘉靖年号,外人即用水缸饲养,预备送回本国博物院去,任人观览。又特向中国官员询问,说是这种难得之物,贵国竟拿来当做普通食品,未免可惜,难道贵国总统,竟不加禁阻么?

  这官员不好明言,只得答道:“现在总统政尚宽大,又值共和平等的时代,所以与民同乐。

  中国古时,周文王有囿方四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至今传为美谈。难道渔夫的纲罟,就应该独抱向隅么?“

  外人也明知他是解嘲的话,一笑而去,但从此便有人去告知总统,说是此事每年所人有限,深恐有伤国体,贻笑邻邦,未免所得不偿所失,第二年才把渔人的合同取消,总算没有一网打尽,水族中亦当感激不浅。后来又要将东西陵余地的森林售卖,经清廷托人出面劝阻,情愿报效现银若干,方才作为罢论。至于当日谣传,尚有派武弁押运烟土,进京出卖的话,事无证据,未免言之过甚了。

  再说老段与冯总统宗旨虽然不合,因同属北洋兄弟之故,感情尚不至于大伤。被徐树铮几欲挑拨,说是前次湘事所以失败,目前武功所以不能有成,皆因冯一人种种阴谋所致,段才恍然大悟,任凭徐如何设计推倒老冯,概不过问。徐树铮遂大活动起来,以为欲求根本解决,只有组织新国会,另选总统。

  而欲求争胜于国会之中,又非有极稳固之政党不可。因此一面下令各省选派参议员到京,一面联合同志,组织安福俱乐部。

  设本部于北京安福胡同,并于太平湖设立支部,内容分文牍、交际、会计、庶务、游艺五课,每课又分数股。面子上虽以俱乐部为名,只游艺课中有雄辩演讲、拳射球壶、琴祺诗钟、金石书画、图书园艺等类,其实以包涵意味为政治目的,兹将其简章,录出于下:(一)本俱乐部以保持统一,巩固共和,励行宪政,保育民··生为宗旨。(二)凡赞成本部宗旨有部员十人以上之介绍,经主任许可者,得为本部部员,给予部员证。(三)本部设理事长一人,理事五人,由评议会出席员过半数之推举,经大会出席员过半数之同意决定之。凡于本部为有力之援助者,得由大会公推为名誉理事。(四)本部设参议无定额,由理事分推之。(五)本部暂设主任一人,主任本部一切事宜,由大会于理事中公推之。(六)本部设评议会,议决本部一切事宜,其细则另定之。

  (七)评议员之选举,分为下列项:(甲)本部两院议员,按照各省区及蒙藏青海地方,每议员五人,选出一人,但其余数超过三人以上,及不满五人之省区地方,亦得选出一人,其由他处当选者,仍归原籍选出。(乙)本部院外部员得被选为评议员,由本部议员会选举之,以得票多数为当选,但其名额不得逾前项总额三分之一。(八)评议会设会长一人,副会长二人,由评议员任选之。(九)本部设干事部,执行本部一切事务,其细则另定之。(十)干事部分设文牍、交际、会计、庶务、游艺五课,每课设常住干事一人,干事若干人,均由部长指任之。(十一)干事部设部长一人,由主任兼之。(十二)本部设政务研究会,其细则另定之。(十三)政务研究会之会员,由本部部员,按照第十四条所列各股自由认定之。(十四)政务研究会分内务、外交、法典、财政、实业、交通、教育、军政八股,每设股长一人,由各股员会公推之。(十五)政务研究会设会长一人,副会长二人,由会员选举之。(十六)政务研究会设调查员无定额,由会长委任之。(十七)本部各项职员,任期三年,但得连举连任。(十八)本部设会议员,以本部两院议员组织之,决定关于议案之主张,但专属于一院之事件,得以属于该院之议员,开会讨论之。(十九)本部每月开大会一次,但有重大事务,得由主任或评议员之提议,及部员二十人以上之要求,召集临时大会。(二十)本部于各省区地方,设立支分部,其章程另定之。

  (二十一)本部部员,如有违反本部宗旨,及犯不名誉之刑事罪者,得由大会议决除名。(二十二)本简章由大会议决施行,如有修正之处,由部员二十人以上之联署,提出评议会审查,报告大会议决之。

  徐树铮自居党魁,所需经费,有曹汝霖等续借之外债数万万供其使用,正是:难得指挥如我意,且将功罪认分明。

  要知安福部中,尚有何等布置,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安福组成殃民祸国和议停滞劳众伤财

  却说安福部首领,除徐树铮外,其次即为王揖唐。当政党初起义的时候,由树铮交给他现洋八十万元,托为办理此事。

  这笔现款乃是老段带兵人京讨张勋时,洪宪罪魁要想运动特赦,所报效的军饷。老段因不以为然,所以此款亦存储未用,现在竟被小徐擅自做主挪移,又向揖唐说:“经费倘若不敷,尽管前来支取。”此时各省议员正在初选复选,揖唐密派同党赴各省区设俱乐部,专以收买议员为事,兹将其支部分部章程规则记之如下:(一)各省区支部末成立以前,应于各省区及重要地方,设立通信处,筹备进行,由本部派员组织之。其先后缓急,由部长酌定。(二)蒙古西藏,应照各省区筹设通信处。(三)各省区之通讯筹备员,应由本部各省区在京部员多数公推,经部长之认可委任之,蒙藏亦准此办理。(四)本部委派之筹备员,不以两院部员为限。(五)通讯筹备员,随时可依据本部简章,介绍新部员,加入本部,惟须本人填写志愿书及履历表,汇报本部注册。(六)凡通讯处之部员,如过一百人以上者,经本部审定后,即正式成立支部。(七)通讯处应将进行情形,每月终报告于本部。(八)通讯筹备经费,别以细表定之。

  支部规则(一)本部因扩充部务之必要,在各省区及重要地方,设立支部。(二)各支部以本部简章第一条之政纲为宗旨。(三)各支部定名曰某省区安福俱乐部支部。(四)各支部设职员如下:一、主任由本部委任;二、干事长,由各支部选举;三、评议长同。

  四、干事同;五、评议员同;六、事务员,由各支部委任;干事长、评议长、干事评议员之名额及选举方法,各该支部自定之,但须具报本部备查。(五)各支部关于下列事项,须按期报告本部:一、部务进行之状况;二、部员名册;三、职员名册;四、议决案件;五、预算决算;六、其他重要事件。前项之报告,除支部成立时之总报告外,分为月报、季报、年报。(六)各分部之经费,由各支部自筹,但有特别情形,由本部酌量补助。(七)各支部如有违反本部政纲时,本部得制止或取消之。

  (八)各支部得自定办事规则,但不得与本部规则抵触。(九)本规则自本部评议会议决后施行。(十)本规则如有未尽事宜,由部长或部员十人以上提议,得交评议会修改。

  筹设分部规则(一)本部因扩充部务之必要,在各县治地方设立分部。(二)各分部以本部简章第一条之政纲为宗旨。(三)各分部定名曰其县安福俱乐部分部。(四)各分部设职员如下:一、主任由支部委任;二、干事长,由分部选举;三、评议长同;四、干事同;五、评议员同;六、事务员,由分部委任,干事长、评议长、干事评议员之名额及选举方法,由该分部拟定,报经该支部核准施行。(五)各分部关于下列事项,须按期报告本省区支部:一、部务进行之状况;二、部员名册;三、职员名册;四、议决案件;五、预算决算;六、其他重要事项。前项之报告,除该分部成立时之总报告外,分为月报、季报、年报。(六)各分部之经费,由各分部自筹,但有特别情形,得由支部补助。(七),各分部如有违反本部政纲,及支部规则时,得由支部制止或取消之。(八)各分部得自定办事细则,但不得与支部规则抵触。

  (九)本规则自本部评议会议决施行。(十)本规则如有修改之必要时,由各分部提议,经由支部报经本部,交评议会议决修改。

  因此各省议员大半均属于该部,参众两院议员均从其中选出。七月十三日,既发明令召集新国会,各省议员次第到京,部中分设招待所几处,预备欢迎款待。闻得西河沿新开的中西旅馆,铺设华丽,房间宽敞,便派人去全部包下,所有馆中先到旅客概行迁出。其余城内外租定寓所尚多,大约看议员之大小,分别招待之等级,内中很有些高低。虽如此精细办理,招待费已用去三十万元。议员到京后,又都是狂嫖滥赌,终日花天酒地,应得的进款断不够用,部中不能不稍为讨好,每人每月送给津贴三百元,凭票支取。这票子是用绿色厚纸制成,下面盖有一颗圆章,刻着任重致远四字,大约是叫他们触目惊心的意思。照三百多个议员算起来,每月所费,总在十万元内外,岂非骇人听闻的事么?

  到得开会时,参议院推定正议长李盛铎、副议长田应璜、众议院正议长王揖唐、副议长刘思格,以及两院秘书长梁鸿志、王印川、臧荫松诸人,个个都是安福部员,便是金钱的效果,从此别派议员自然无从开口。俱乐部中本想举老段做总统,然后再提出小徐或者王揖唐做内阁总理,后来看见各方面消息不佳,段氏无登台之望,才想出拥戴徐世昌来,因为徐手无兵柄,容易制伏。九月四日,新国会开选举总统大会,遂将徐世昌轻轻通过。统计这回选举总统,共用去运动费三百余万元,俱由安福部担任,东海却未费分文。安福部遂自居定策之功,遇事专横,并处处牟利,以为翻本之计,总统亦无如之何,这是后话。

  十月七日,冯国璋通告辞职,徐世昌遂于双十节正式就大总统任,一切典礼,均循例办理,不必再赘。徐性喜和平,又见近来南北祸患相寻,国将不国,故愿以息事宁人为己任。登台后通电南北亟谋统一,南方感其诚意,亦愿牺牲其护法主张,双方渐有接近之机。老段见势不合,且向有与冯同时下野之宣言,乃实行辞职。安福部对于总理一席,本想用本党人员继任,无如各派皆不赞成,又明知徐总统夹袋中人才不少,所最器重的,莫过于钱能训。当前清时,钱仅一部郎,因与徐有世谊,蒙其一力提拔,官运乃蒸蒸日上。当徐督东三省时,遂力保钱为右参赞,管谘议厅事,徐倚之若左右手。此后凡徐改官,钱必随之而去。入民国后,钱官内务总长,此时徐因总理乏人,劝其出而组阁,一面提交两院。安福党员本非所愿,乃提出条件四项,以为交换,能训一一照允。老段小徐又从中斡旋,于是投票结果,居然通过,当即下令发表。

  钱内阁正式成立后,适值是年欧陆大战已告结束,终因强权不能胜公理,德皇威廉第二遂致一败涂地,完全降服于协约国之前。各协约国人民乃在上海开庆祝大会,中国亦参预其内。

  这天晚上各机关各团体莫不张灯结彩,鼓乐喧天,外人亦将战场上各种形形色色,或用人扮演,或所成灯景,安放汽车电车之内,游行南京路一带,共有数百部之多,真是中外腾欢,空前未有之盛举。协国既获全胜,乃指定凡尔塞地方,与德奥议和,中国亦派全权代表陆征祥、顾维钧、王正廷、施肇基、魏宸组等,就近前往莅会,这且慢表。

  单说此时我国因南北争持,经年累月,百务废弛,商业凋零,士民久已渴望和平,至此更添了许多感触。一时舆论,以及报章所载,都说是各国大战,势不两立,尚有承平之日,难道我们同胞,偶然失和,便不能言归于好么?这种论调,南北一致,又有英法美日意五国亲向外交部面告,劝中国早日消弭内乱,以图自强,至此双方均不甘再为戎首。广东七总裁派定唐绍仪为议和总代表,率领各分代表到上海等候。北方总代表,为着安福不能同意,一时尚难派定。于是先争开议地点,南方主张在上海,北方主张在南京,函来电往,不知费了多少唇舌,才议定上海租界最为稳妥,各无异言。徐总统以为似此稽延不派总代表,殊非谋和诚意,且更足以使南方借口,遂不与安福商量,毅然下令派定朱启钤为总代表,偕同分代表十余人,即日南下。安福得信,大为骇怪,然表面上却无法阻止,只有暗中设法破坏和议罢了。

  启钤到沪后,往见唐绍仪,彼此议定前德国总会地方宽大,作为议和处所,最为相宜。惟议和必先停战,陕西福建等省,双方均有军队驻札,各据一方,互相攻打。乃议定各电政府,分令所属统帅,即日停止战斗,各守现有疆界,不得出一人一骑以相侵犯。商议了月余,方才将地界划分清楚。安福部趁此时机,已将南方运动成熟,等到唐总代表开出条件来,共有八项,如总统退位,解散新国会,召集旧国会,赔偿巨额军费等类,都属有意相难,使北方万不能从。启钤仍竭力磋商,绍仪则始终坚持不稍退让。正在进行的时节,南北在陕军队,不知因何忽然冲突,彼此对垒,竟开起仗来。唐总代表以为北方先开战端,显是无谋和诚意,致意总统,有限二十四小时答复的话,徐总统大不谓然。说是即使敌国相交,现在既已议和,亦不能用此严厉语调,况彼此原属一家,如何好用此哀的美敦书式?太觉不伦。然唐代表白此遂借口战事未停,不肯开议,朱屡次往催,概置不理,只得电向政府辞职,即日乘车回京去了,所带的分代表也纷纷四散,这一趟总算一事无成,但用去金钱已经不少。

  原来议和经费,政府本筹拨四十万元,因在江苏地方,所以汇交江苏督军,令其派员承办。委员得了这个优差,自然格外巴结,借事铺张,争奢斗侈,比专制时代供给钦差还要加上百倍。开销越多,他的中饱也愈巨,所以乐得讨好。几个月工夫,这笔经费已经用得差不多告罄了,等到报销册子开了上去,审计院长庄蕴宽看了很为诧异。仔细审查,见大宗出款内有汽车九部,铜床十余架,先去了七八万。其零星用款内,有梳妆台、雪花膏、梳头油以及便桶脚布,无一不备。正在不解,再看下回,却注有太太用、小姐用字样,还有各随员人等的俱乐部消耗费,单是置办麻雀牌、扑克牌,每天已开销至数十元,其余概可想见,驳不胜驳,只有付之一叹。

  再说议和一事,唐乃在沪等候,万无中止之理,北政府只有续派代表前往,但是能胜任的人才甚难其选,徐总统亦不敢卤莽从事。在这停顿时候,又起了一种风潮。此次凡尔塞议和,中国所望第一在五条件交还青岛,我国所派各代表在和议席上提议后,被日本代表完全拒绝。电报传来,全国人士奔走呼吁,誓不承认直接交涉。我国代表,见民气激昂,待至和会开幕时,只有拒不签字,留作后议,以为最后之抵制。各界人士,见外交失败,愤不能平。而因此之故,二十一条之内容,亦完全宣布于外。又知近年所借日本款项,不下二三万万元,都是曹汝霖、陆宗舆、章宗样三人经手,所得之款,均供给老段穷兵黩武,及组织政党之用,弄得将山东、南满内吉林、蒙古等处筑路开矿及森林等权利,尽行拱手让与外人。而曹陆章等则因取得回扣之故,囊橐早满,且身居显要,或为交通总长,或为财政总长,或充驻日公使,志得意满,不可一世。各界自然愤不能平,叫他们做卖国贼,若不推倒三人,中国即有灭亡之祸。

  到处开会演说,纷飞函电,已极汹汹之势,内中尤以学界青年最为愤慨。因为他们见解本来高些,团体也容易集合,当于五月四号这天,由北京大学学生首先发起,为示威之运动,联合数百人,手里均拿着白布旗帜,有大书誓除国贼的,有写着誓扫曹章陆的,有写着合力救亡的,均在天安门至中华门一带游行,并推定代表十余人,面见总统,请即日将卖国贼三人罢黜,方肯上课。正是:国势已成累卵象,人情宁兔覆亡悲。

  要知总统是否接见,风潮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北大风潮群奸丧胆沪江罢市阖埠齐心

  却说学生代表到了总统府,申明来意,徐总统托病不见,学生站立门外,痛哭长号,声言非达目的,誓死不肯退回。此时诸生随后赶到,愈聚愈众,沿途逢人演说,路人均各愤激,情愿帮忙。总统恐发生事端,派人出来劝学生回校,各生哪里肯依,当晚便在公府门前地下,横七竖八的睡了一夜。第二天这个风声传遍都城内外,凡大小各校学生俱不肯上课,一同排队游行,与大学校联合一气,顷刻至数千人。又分代表数人,到西城内丰盛胡同,求见钱总理。岂知总理亦为了此事先得公府电话,传去商议对付方法,学生徒劳往返,只得仍回至公府。

  直到傍晚,徐总统方才接见,但只限令学生至多四人进内,其余概不准跟随。学生当即举定善于辞令的四个人进去,行礼已毕,先将来意说明,却见徐总统和颜悦色的说道:“诸生不远千里,皆为求学而来,原冀学成为国家效用,此时正应埋首用功,一切外事,均置之不闻不问。至于进退阁员,政府自有权衡,尤为不应干预了。”代表道:“总统所论极当,但现在国家主权,被这三个卖国贼丧失殆尽,危亡之惨,即在目前,学生等实在不忍坐视。若再隐不忍言,深恐国家已人他人之手,学成之后,虽欲效用,已来不及。务乞大总统明降命令,将三人立即斥去,明日诸生中,有一人不上课的,愿惟代表是问。

  学生等与曹陆章素无一些嫌隙,此次举动,实专为爱国起见,别无一毫他意,还求大总统明鉴。“徐总统仍用敷衍手段,说是你们且先各回原校上课,不可荒了功课要紧,现在民国责任内阁,我亦无权办理,此事静候查明,自有正当办法也。说罢早起立送客,四代表只好退了出来,把总统的话向众人宣布一遍,都说道:”照这样含糊了事,我们又何必出来多此一举?“当下议定,非见了满意的命令,决不回校上课。有些性子激烈的,更分布传单,拍发电报,又因国内妇人孺子不识字的居其多数,作成种种图画到处张贴,使京内外各同胞触目惊心,一致进行,免做他族牛马奴隶,步朝鲜人的后尘。

  再说曹、陆一方面听说有人反对,本已满怀气愤,又遇着章宗样也因事回国,住在京师东城内总布胡同卫姓亲戚处,三人见面,又提起近日风潮越闹越大,汝霖道:“这班后生小于,敢于公然毁谤大员,实在是目无法纪,不给他们些利害,将来都要效尤而起,我们还能办事么?国家平日养着这些军警何用?只要把为首的从严惩办几个,包管其余的都伏伏贴贴,不敢再来滋事了。”陆章都拍手称妙,汝霖便用电话将段芝贵与吴炳湘二人请到,把办法说了一回,叫他们赶紧去照办。两人都是一鼻孔出气的人,自然唯唯听命。吴炳湘回到警察署内,想着学界人数众多,此事如果实行,难保不发生暴动。他们最切齿痛恨的便是曹汝霖,倘若有事,必然曹宅首当其冲,我怎好担这干系?宁可预先防备为是。想毕便先派定于练巡士二百名,往曹宅大门前保卫。又传谕近段站岗巡士,见有学生成群结队,向曹宅进行的,即便拦阻,不许通过。布置妥贴,然后才另派巡警数十名,前往拘拿为首学生。

  此时学生队正在蜂屯蚁聚,布满街市,虽说义愤冲天,仍各守定规则,用文明对待,所以都是手无寸铁。忽见这班巡警各各拿着枪械,如狼似虎而来,哪里还有抗拒的力量,只有束手就擒。巡警见人数众多,无从下手,只得拣那手拿旌帜,或者分散传单、正在演说的,每队中拘拿几个,统共算起来已是四五十人,便一同驱向警厅而去。其余学生虽然未被捕拿,但想着既然一同举事,便该祸福与共,万无独自回去之理,所以也跟了来,情愿一同就逮。吴炳湘见人数众多,便命只将所捕各生放进,其余一概闭诸大门之外。诸生无可如何,只有回去再图援救的法子。走到天安门大街,见北大生提议往见曹霖汝,当面责问,各生均附同前往。到了赵家楼曹宅左近,被岗警拚命拦住,不能上前。内中有熟悉曹宅内部路径的,奋勇当先,直从旁门用砖瓦将玻璃窗打开,跳身进去,将大门开放,数百学生,才一拥而进。当时也有巡警想来干涉,经学生说明三人卖国情形,巡士都愿守中立,袖手旁观。

  且说章宗祥素来惧内,他这位夫人李氏,貌既不扬,性偏妒嫉,平日防范乃夫,最为严密,弄得章宗祥寸步不能自由。

  这回返国,难得夫人并未同行,宗样便拟问花寻柳,向温柔乡中一畅所欲。曹陆等晓得他的意思,见章一到,天天陪着他到八大胡同,追欢取乐,酒绿灯红,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意。想不到近日学界忽起风潮,很为扫兴。

  这天章从公府宴会回来,学生愈聚愈众,自己名字已成了众矢之的,心中不免惊慌。又因为所住的卫宅房屋浅隘,不便回旋,不如曹府稳当,便与丁士源跟随汝霖一同回来,商量即日出京,到天津去暂避。汝霖笑道:“你还不晓得么,今天我已经吩咐警厅将学生为首的拘押了几十名,这种人只有用强权对付,包管明天连一个学生踪迹也没有了。我们还是寻些快乐,今晚闰生在韩筱兰家请客,我陪你早些去多吃几杯不好么?”

  丁士源也踊跃赞成,宗祥未及回答,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学生已蜂拥而进。汝霖眼快,早向内室一溜了进去,宗样也要站起逃遁,早被学生看见,上前一把揪住,喝问姓名,有认识的在旁说道:“这就是卖国贼章宗样了!”一语未了,早听见打打的声音,如雷而起,霎时间拳脚交下,宗祥痛极唤救,才有曹宅下人,同了巡警上前拉劝,好容易才把他救出重围,送到澡堂子胡同。

  章身受重伤,不能行动,蹲在一家杂货铺据下,哼做一团,恰巧有日本人名叫中江的,由此经过,见此狼狈情形,还当是曹汝霖,忙过来扶起。仔细一看,认得是章,只有雇车送往医院。车还未到,学生已随后赶来,连喊再打。中江忙用一手保护,一面摸出名片一纸,递了过来,说这是我的朋友,并非章氏,切莫误认。学生道:“日本人我们断不与为难,但他明明是章宗祥,岂有误认之理?”当即不由分说,将章夺了过来,拖至街心,又是一顿毒打。这回学生因有木柴在手,齐心乱打,比前更加利害,顷刻间章已遍体鳞伤,气息奄奄,不能开口。

  中江见势不妙,早已溜开。适有军队经过,学生方才罢手,由巡警将章送入同仁医院,已经不醒人事了。

  这回同来的学生共有五六百人,分为两组,当这边对付章宗祥的时候,另有二百余人直入内室寻觅曹汝霖。走进餐室,见一老者同一女子对坐,女子见众人入内,即起立,将门关闭,哪里禁得起学生勇气向前,拳打脚踢,两扇板门,早已碎成齑粉。学生到了里面,有人指着老者道,这是汝霖之父,快打快打,仆役人等连忙上前拥护,然虽如此,肩背上早着了几下。

  至于那个女子,众人听说是妆霖的小姨子,与曹姓无涉,本来不想打她,岂知她倒挺身而出,向着学生责问道:“汝等身着制服,都是受过文明教育的人,一言一动,总要令人可以当做模范才是。须知无论何事,总有个正当办法,即不然,还可以诉诸法律。若照此野蛮行为,岂不被天下人耻笑么?”学生听了正如火上加油,齐声喊道:“这丫头好生利嘴,便打她的嘴。”那女子躲避不及,吹弹得破的脸上,早添了几条掌痕,高高肿起,这才是惟口起羞,祸由自取呢!学生因搜觅汝霖不得,愤无可泄,向内走去,逢物捣毁,所有值钱的陈设,以及紫檀红木桌椅,一路乒乓乒乓,打坏不少。到了上房,见曹夫人端坐窗前。略无张皇之意。问以汝霖安在,夫人道:“一早出去,尚未回来,我这房中,彼已长久不到。”说时用手指着后面一个小院落道:“那边才是他的卧室呢!”学生又到后面,果然见有极精致的房屋三间,装饰得纸醉金迷,锦天绣地,一切动用物件,都与别处不同。一面置有铜床一张,满嵌螺甸,晶莹夺目,床上绣帐四垂,锦衾冰簟,中有一女子,年约十七八,妙丽无匹,自然是汝霖的宠妾苏佩秋了。见众人人室,早吓得珠泪盈眸,宛如带雨梨花,掩入帐后去了。学生见汝霖将卖国所得之资,如此享受,心愈不甘,一声吆喝,早将室中所有,一齐捣毁。东奔西走,连厨房厕所都已寻到,只不见汝霖踪影。

  当下有人提议,将他房屋焚毁,怕他还不走出来么?说时已从客厅上用火点着,大家才一哄而散。

  原来曹汝霖走入内室后,便蹲伏在夫人卧床底下,此时见外面火起,学生业已散尽,方才走了出来,即用电话知照消防队驱洋龙到来,将火救灭。只焚去厅屋数间,内有新买进的名人书画,约值万元,尽付一炬。正在跺足愤恨,忽见丁士源从马号里钻了出来,周身灰尘,说是虽被学生打着几下,幸而躲避得快,尚无大碍。当即帮同汝霖内外检查,约共损失三四万元之谱。又见苏佩秋也从后门走回,自称颈上珠串被人抢去,约值数万元。又有五百元钞票,放在抽屉内,此时也不翼而飞。

  汝霖仍持强硬态度,即开明失单,请警厅拿办。一面责成大学校长傅增湘将为首滋事学生查明交案。当时一般公论,对于失物一层,都信学生激于义愤,断无窃物之理,有说是曹宅有意诬陷的,有说是游手好闲之辈,跟随入内,趁火打劫的,纷纷议论,这且慢表。

  单说学生自曹宅退出后,晓得他们必然设计报复,又探听得前日警厅拘去各生,被关禁在一所空屋之内,至今未给饮食,大有奄奄待毙之势,便决计一律不再到校上课。次日在俱乐部中开会筹议,京中各校学生约到二干余人,都说是最要紧的须早日援救被押各生出险,非联络各界予以助力不可。当拟定电稿,分致京内外各学校、各团体、各报馆,主持公道,一致进行。各省得电后,群情异常愤激,上海一埠,尤为文明萃集之所,各学校也同时罢课,遥相呼应。各团体拍电府院,请将所拘学生立刻释放,并罢斥卖国贼曹陆章三人的,日有数十起。

  各报馆尤为大声疾呼,或庄或谐,无非议论此事。政府见众怒难犯,始令警厅将学生释出,学生因无端受辱,且目的依然未达,情愿受拘,不肯回校。经吴炳湘再三劝慰,才由同校诸生备了汽车,满插国旗,高唱国歌,欢迎而去。

  但所谓卖国贼的,依然不能摇动,人心如何甘休?沪上学生又趁这罢课时期,将国耻问题,以及亡国之惨,详加解说,用白话刊印传单,挨门分布,又用极沉痛的话,到处演说。因此商界工界都为感动,从城内华界起,直到英法美租界,无论大小商店一律罢市,将门窗紧闭,门上高贴字条,用大字写着“誓除卖国贼方始开门”字样。官厅方面深恐歹人乘机滋事,欲令各店开市,先用武力压迫,继用婉言劝告,各商概置不理。

  至于租界方面,有关外人治安,尤不可不格外注意。上海人心,向来是喜动不喜静的,听说有罢市的话,无论老少男女都要出外观看,于是各马路上顷刻蜂屯蚁聚,比看会还要熟闹。学生又恐原有巡捕照顾不到,也排队游行,手中拿着一面布旗,劝令各人务守秩序,切莫暴动,直到第二天工部局添派了许多探捕,学生才不再出来了。一连四五天,总算安静无事,却也不生效果,工界又相继而起,华界电车首先停驶,人力车夫马路上渐渐绝迹,各工厂也不能开机,邮电各局佣人也有不上工消息。交通首先断绝,人心才惊惶起来。况且上海乃是中国通商第一巨埠,向来一举一动,为中外观瞻所系,忽然弄成这种现象,早蔓延到天津、汉口以及浙闽皖赣,都一唱百和,相继而起,正是:好善恶恶,人有同情。国贼至此,胆落心惊。

  未知府院怎生对付,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代表南来销声匿迹册封北去吐气扬眉

  却说当时罢市罢工罢课,弄得四民失业,全国骚扰不安,由各省长官电报进京。政府明知他们的对头只是曹陆章三人,只要把这三个人免职,便可以安然无事,无奈其中有种种为难:第一,这三个都是安福要人,徐之所以得为总统,全靠安福之力,此时若遽然反脸无情,未免近于思将仇报。第二,钱氏组阁本非安福所愿,近来更在外扬言,钱若副署罢职命令,誓与彼一同下台。钱虽无恋栈之意,但徐以为钱若下台,后来之总理,必出于安福部,办事必更为掣肘。且钱乃平日最亲信之人,若竟不能庇护,于面子上亦很不好看。有此几层缘因,所以总想和平解决。钱总理先托傅增湘调停,傅辞职后,又令蔡元培接办,展转耽延,日子已经不少。现在晓得各省情形万难再缓,才毅然决然先下令将曹陆章三人一同免职。过了几天,即呈请将内阁总理及内务总长本兼各职一并辞去。徐总统明知不能挽留,当即下令照准,并特任龚心湛为内阁总理。龚本是安福要人,比较起来,安福非但没有失败,反被他战胜了,这且慢表。

  单说沪上得到曹等免职之信,各界互相庆贺,照常开市上工。惟对于国耻从此深印脑筋,虽然一时不能湔雪,只有永远不购日货以为抵制。深恐外人笑我们只有五分钟的热度,所以大家互相劝勉,并组织全国学生联合会与救国十人团,四出调查,遇有奸商贪图微利,私进日货的,取来当众焚毁。一面又提倡国货,广招股本,添工制造,居然将从前市面上最畅销的东洋草帽、洋伞等类,抵制得不见踪影,也可算得热心了。曹汝霖乃系上海籍贯,曹氏族众,不愿认卖国贼为同族,声明驱逐出族。陆宗舆乃是海宁籍贯,海宁人同心声明,不准他入境,在本县四城门建立石碑,大书卖国贼陆某字样,屹立不移,将来也可以与岳坟铁像并垂不朽了。

  再说钱能训解职,正当南北赓续议和,徐总统便打算派他做总代表,借此令其南下一行,以耀乡里。钱知安福部正在视耽欲逐,若再夺之于彼辈之手,必无良好结果,遂向总统竭力面辞,且声明此后拟专意于实业,不愿预闻政界之事。总统因体面关系,不愿叫他赋闲,过了几天,遂下令任钱为苏惭太湖水利工程督办,并令王穆清与陶葆廉帮同办理。钱能训也晓得总统用意,眼前不好再辞,却始终没有到差。安福部员冷眼旁观,背后更暗暗得意,乃趁徐总统游移不决的时候,用疾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推本部主任王揖唐为议和总代表。

  明令下后,外间都莫明其故,西南更连电拒绝,京津报纸上也都冷嘲热骂,意思在劝他不必南下。揖唐偏立定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的主义,一味的装聋做哑,终日只忙着调取随员,拨汇经费,并令前站厨役,一批一批的先期出京,在上海静安寺路哈同花园将寓所布署妥贴,然后自己才拥着娇妻美妾,并带了女儿妹子乘坐花车,经津浦、沪宁铁路南下。婢仆如云,行装煊赫。到沪后即嫌前代表朱启钤办事简陋,多赁东西旅社为办公处所,分组文牍、会计、庶务、谍报各科,规模很为阔大。又因为反对人多,不能不格外谨慎,特请长芦缉私统领季光恩充当护卫,每逢出入,不离左右。

  可惜排场虽然阔绰,无奈南总代表唐绍仪因未接到粤省总裁承认的话,自然不肯开议,弄得终日无一事可办。揖唐却向随员道:“我们既奉命而来,只有老等,一天不开议,一天不离去上海。”偶然拿张报纸来看时,都是指自己为卖国贼,比北方各报还要骂得淋漓尽致。此外还有商学两界,也都指名斥骂,誓不承认卖国代表,集会演说,非常激烈。揖唐知欲达目的,非收买舆论不可。并托人向各大报馆接洽,说是只要两星期内,对于北代表不加毁誉,愿出资三千元,各报馆均置不理。

  后来又派光云锦、陆敬熙、连文澄诸人,因个人私交,向各报主笔连络,论调才和平下来。一面又购买机器,租赁房屋,自办大公报一种,以图抵制。但是直接投信恫吓的仍然不少,大致不外乎劝令早日见机回京,倘若不然,即用手枪炸弹对付。

  此类信件,至少总有几百封,揖唐吓得躲在哈同花园里,不敢出门。面子上却仍做得从容不迫,不是收买金石,就是收买书籍字画,借此解闷,弄得一班古董掮客书贾人等,终日奔走门前。揖唐本来没有鉴别本领,只要他高了兴,成千上万银子毫无吝惜。好在有李思浩、曾毓隽这班人,将国帑来接济他,源源供给,不患匮乏。乐得挥金如土,慷他人之慨,不上几个月,沪上摹仿家历年所做赝鼎,竟被他售买一空,因此弄出笑柄不少,且从缓叙。

  单讲欧战既终,参战处已改为边防事务所,徐树铮为扩张势力及巩固地盘起见,特上条陈,请设西北边防筹备处,以为对待外蒙之计,并拟自为处长,兼西北筹边使。从此边防处所属军队,尽归小徐指挥,其中如参谋长傅良佐,军备处处长翁之麟,机要处处长张光泽等,在小徐权力之下。然公署仅设在北京城内,权势虽高,并无活动之地,终觉抑郁不乐。后来听说陈毅已经说动活佛,有外蒙取消自治之机会,乃向政府声明,情愿抛弃国内政治,一概不问,专从事于蒙古。此时龚心湛业已下台,靳云鹏继为内阁总理,听说之下,极力赞成,并许做他的后援。小徐以为有这现成功劳,深恐被他人夺去,马上面辞总统,星夜前往。

  岂知到了库伦之后,局势反纷扰起来。因为小徐未到之先,陈毅先拟定办法六十三条,正在呈报国务院外交部核议。小徐一到,却另换了一种主张,外蒙不以为然,顿悔前议,于是双方互电政府争论不已。其中最要的关键乃是活佛方面,极不愿政教分离。陈毅主张仍沿其旧,小徐则注重西北筹边使职权,打算自己充做库伦办事长官,将一切行政大权,一手包攀。外蒙王公活佛均不谓然,几有决裂之势。各派代表入京,面见靳总理,都不以政教分离为然,甚至提出条件,对于徐之筹边使绝对否认,大有徐在蒙古,永不取消自治之意。幸而陈毅在外蒙日子既久,与其中王公活佛感情还算融洽,再三调停,始能大功告成。小徐便夺过来,算作自己的功劳,扬扬得意,回到北京,惟恐露出马脚,反要把陈毅的差使撤去。徐总统不敢惹他的气焰,当即奖励一番,并用敷衍手段,过了几天,即下命令,任为册封专使。

  小徐更是志得意满,自以为此行乃是代表大总统身分,一切仪节,均要格外隆盛,才足以倾动外人。当即遍查前清册封典礼,踵事增华,极其显焕。等到印铸局将活佛印信铸成,特由徐总统在怀仁堂行授印礼。这天小徐异常高兴,穿了一身全新的大礼服,佩齐勋章,一早便到公府等侯。大总统既出,先由大札官黄开文将金泥封册展开,高声朗诵了一遍,然后将铸就的金印举起,也将印文念了一遍,才郑郑重重的递给小徐。

  这印高约九寸,方可七寸,用浑金制成,刻着汉蒙藏三开合璧的“大蒙古翼善辅化博克多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汗”二十字,纽上刻着七个狮子,款式非常美丽。小徐敬谨接了过来,退出公府,将印册安放在西北筹边使公署正厅案上,派定专员看管。

  一面将拟定的接受礼节,令秘书译成蒙古文字,专员赍往库伦,叫他先行演习,以免临时错误。然后小徐才酌带西北军军队,高牙大纛,前呼后拥的启行。到了库伦,活佛派有属官出城迎接,行礼时另有西北军乐队穿着新制服装,奏起军乐,在旁点缀,小徐左顾右盼,可称盛极一时了。岂知盛极必衰,乃天道循环自然之理。

  当时军界中,共分直皖两系,虽同屑北洋派,但因政见不合,渐有势不两立之势。皖派以老段为首,此时势力正盛,靳云鹏之组阁,且靠老段一手提携,方能有成。故总理对于老段奉若神明,登台数月,事无大小,莫不请示而行。但虽如此,靳却不以安福部为然,与小徐更视若仇敌,两人每在老段面前争宠。老段本尚一律看待,不分厚薄,及至小徐外蒙功成,不免对于小徐另眼看待,云鹏才大为失望,渐有亲近直系之意。

  在这时候,安福部忽然要替吴光新谋河南督军,将赵倜撒去,并由老段于阁议时亲自向靳示意,令将河南督军省长一同更调,将省长给与王印川。靳虽当面唯唯答应,散会后拟就两道命令,去请总统的示。徐只说了一句先将省长发表,此外却没有下文。原来赵倜得着动摇的消息,早去运动援助,曹锟、张作霖均电致中央,表示反对。东海深恐桑梓地方发生扰乱,决计不肯轻动,靳总理见总统不肯将易督命令盖印,也晓得其中用意,只得去回报老段。哪晓得大碰钉子,被老段正言厉色的责问道:“像你这样无用,如何配做总理呢?”靳无言而退,只有辞职一法,东海批示挽留,仅准给假十天。老段因所谋不遂,竟出京赴团河而去。后来靳虽销假,安福部中朱曾李三总长到了阁议这天,竟相约不肯出席,总统只得将靳云鹏的辞呈批准。

  当此之际,直系首领曹锟大为恐慌,以为靳阁因助己而下野,心中固属不安,且此后若由安福部员组阁,于己更为不利,不得不为先发制人之计。乃一面令吴佩孚撤防,扼守京汉、津浦路线,使皖系首尾不能相顾;一面召集保定会议。议决由张作霖代表入京,要求解去小徐西北筹边使官职,撤换安福三总长及北总代表,解散边防军,以削安系之势力。果然吴佩孚撤防之后,南军谭延阎遂长驱入湘,湖南督军张敬尧战败逃走。

  安福遂归罪于吴佩孚,替张敬尧极力辩护。一方面张作霖业经带兵入关,首请解除小徐兵柄,徐总统平日本不以安福部为然,此时并不通知国会,突然下令,解去徐树铮筹边使之职,授为远威将军。所有西北筹边军队,交陆军部接收。

  小徐骤然闻信,好似当头打了一个霹雳,如何肯甘休,便即刻往见老段,极力挑拨道:“如此一来,非但安福部之前功尽弃,即老师一生名誉功业,亦尽付东流矣。”老段不觉为之感动,遂亲自入府,逼令总统下令将曹锟、吴佩孚二人免职惩办,一面即准备战事。当在段宅开一秘密会议,皖系在京各将校均已到齐,老段深恐饷械不能凑手,心中仍不免游移。在座诸人共分两派,傅良佐等都以为必败,涕泣谏阻;曾毓隽等都说安福挪用交通部现款,不下二千余万,非借战事不能报销。

  正在互相争持,徐树铮早起立大声说道:“现在双方业经开衅,已成骑虎之势,若不一耀武力,皖派必为直派所欺,百劫不复。

  至于老师所说饷械两事,更可无虑,安福部中哪个手里没有几百万款子?只要我一封信去,五六千万不难顷刻立集。若讲到军火,学生早派人与某国接洽,所有野战炮机关枪等,均已源源输运,连南苑飞机也约定前来助战。以此讨直军,自可势如破竹。“老段听了大喜,顿觉雄心勃勃,当下定议,自称定国军总司令。

  次日即正式发出动员令,共分大军为十路:第一路以刘询为统率,第二路曲同丰,第三路陈文运,第四路魏宗瀚,第五路徐树铮,第六路李进才,第七路吴光新,第八路马良,第九路郑土琦,第十路吴长植,骑兵司令为范尚晶,马步约共五六万人,长驱前进,旌旗日耀,辎重云屯。老段见了大有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之概。向众宣言:七日之内,包可占领保定;十日之内,可以擒获曹吴。段芝贵更向外交团声明,这回战事至多在一百点钟内可了,京师治安,愿担保草未无惊。东海得信,调停无及,只有听之而已。

  再说曹锟吴佩孚方面,奉到免职褫勋命令,虽然愤懑不平,尚不欲以兵戎相见。后来听说老段已在袜马厉兵,势不能不预备抵敌。一面由曹锟、张作霖、王占元、李纯、陈光、赵倜、鲍贵卿、孙烈臣、蔡成勋、王廷桢、马福样等联名通电全国,一面由吴佩孚充讨贼军前敌总司令。所属军队,除东西两路总指挥外,有镇守使兼第四混成旅旅长曹锳,第一混成旅旅长王承斌,四省经略使署总参谋潘矩楹,第二混成旅旅长阎相文,第三混成旅旅长萧耀南,第五混成旅旅长商德全,新编第一旅旅长王用中,第二旅旅长李荣殿,第三旅旅长彭寿华,济南镇守使周符麟,第三师第五旅旅长董镇国,第六旅旅长张福来,参谋长李济臣等,各带所部,由京汉、京奉两路进发。真是战将如云,谋士如雨,此外还有各省督军派来援助的,若河南赵倜两师,张景惠、许兰洲奉军两师,东北张作相两师,纷纷赶到。正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离德离心,一误再误。

  要知两军胜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筹饷械大兴定国军褫官勋通辑内乱犯

  却说皖直两军渐次接近,老段见曹吴军威大振,而且都是屡经战胜之师,不免心虚胆怯,深悔不该上小徐的当。但势已至此,只有鼓勇前进,于七月十五日传檄通电,宣布曹吴罪状,其文云:为檄告事,案查曹锟、吴佩孚、曹锳等,目无政府,兵胁元首,围困京畿,别有阴谋。本上将军业于本月八日据实揭劾,请令拿办,罪恶确凿,诚属死有余辜。九日奉大总统令,曹锟褫职留任,以观后效;吴佩孚褫职夺官,交部惩办。令下之后,院部又迭电饬其撤兵。本政府法外施仁,宽予优容,该曹锟等应如何洗心悔罪,自赎末路。不意令电惶惶,该曹锟等不惟置若同闻,且更分头派兵北进,不遗余力。京汉一路,已过涿县,京奉一路,已过杨村,进窥张庄,更于两路之间,作捣虚之计,猛越固安,乘夜渡河,暗袭我军,是其直犯京师,震惊畿甸,已难姑容,而私勾张勋出京,重谋复辟,悼逆尤不可赦。京师为国家根本之地,使馆林立,外商侨民,各国毕届。稍有惊扰,动至开罪邻邦,危害国本,何可胜言。更复分派多兵,突入山东境地,竟占黄河岸南之李家庙,严修战备,拆桥毁路,阻绝交通,人心惶惶,有岌焉将坠之惧。本上将军束发从戎,与国同其休戚,为国家统兵大员,义难坐视。今经呈明大总统,先尽京畿附近各师旅,编为定国军,由琪瑞躬亲统率,护卫京师,分路进剿,以安政府而保邦交,锄奸凶而定国是。歼魁释从,罪止曹锟、吴佩孚、曹锳等三人,其余概不株连。其中素为祺瑞旧部者,当不至为彼驱役。即彼部属,但能明顺逆,识邪正,自拔来归,即行录用。其擒斩曹锟等献之军前者,立予重赏。

  各地将帅,爱国家,重风义,遘此急难,必有屦及剑及,兴起不遑者,祺瑞愿从其后。檄到如律令。

  不知吴佩孚率同全体直军亦早有通电,其文曰:自古中国严中外之防,罪莫大于卖国,丑莫重于媚外,穷凶极恶,汉奸为极。段祺瑞再秉国政,认仇作父,始则盗卖国权,大借日款,以残同胞;继则假托参战,广练新军,以资敌国;终则导异国之人,用异国之钱,挥异国之械,膏吾民之血,绝神黄之裔,实敌国之忠臣,民国之汉奸也。路线者,国脉所在,而南起赣闽,北迄蒙满,要键无存者矣。军队者,国本所托,而上至军官,下至下士,完全易汉帜矣。大逆不赦,中外所闻,斯而可忍,人心尽死。佩孚等束发受书,尝闻大义,治军而还,以身许国,誓不与张邦昌、石敬塘、刘豫、吴三桂之徒,共戴一天。贼生则我死,我生则贼死,宁饮弹而暝目,不为外奴以后亡。往者忧衷百结,以段祺瑞为军阀老辈,固尝眷念私交,不忍遽伸大义。但冀稍有悔恢,亦复不为已甚。故请惩从犯安福妖孽徐树铮等,以施曲护,此佩孚之私意,谅亦国人所矜察也。乃其日暮途穷,匪惟不悔,尤复例行逆施,甘心举民国以送异族,躬为操莽。既一逐黄陂,再驱河间,今复迫胁元首,失其自由,伪造乱命,暴戾阴狠,为振古所未闻,篡上卖国,尤中外所罕睹。夫共和主权在民,总统为国民之公仆。

  元首袒贼以卖国,吾人尽忠报国,亦当权衡轻重,况在失其自由被胁之乱命,佩孚等个人虽本末颠倒,不难伏首以就戮,为国家计,亦安能荒军人之天职,贻百载之笑骂?事变至此,惟有忍涕挥戈,以与卖国贼资相周旋。但今悃悃血诚,为我四万万父老昆弟所共鉴!佩孚等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刀锯斧钺,非所敢恤。世或不察,目为皖直之争,愚怀耿耿,窃所未平。

  南北本属一家,直皖岂容二致?今日之战,为讨贼救国而战,为中国民族而战,其幸不辱命,佩孚等解甲归田,勉告无罪于同胞;其战而死,为国人争人格,死亦有荣无憾。诸公或握军符,或主清议,奋发讨贼,当有同情。若其昧中外之防,忘国家之义,坐令国土陷于异族,子孙沦为奴隶,千秋万世,自有公论,非佩孚所敢闻矣。涕泣陈辞,伏惟公鉴。

  段曹两军,至此已实行对垒,计自七月十四日起,十八日止,共鏖战五天。其作战区域,分为三路。以京奉路线廊房一带作为东路,固安一带作为中路,琉璃河高碑店一带,乃是西路,今且先从西路说起。直军先后到来,均驻扎此地,即吴佩孚大本营所在。佩孚先用诱敌之计,吩咐各营将士,只许败不许胜。十四日傍晚,果有段军二路到来,两军接战,不上数合,吴军且战且走,一直退出涿州。曲同丰也算精细的,深恐吴军有诈,未敢进城;下令搜索了一回,见无埋伏,方才整队进去,一面仍亲率大军追赶。

  第二天追到斜坡店,吴军重新列成阵势,枪炮齐施。不过所发出的炮弹,都不炸裂,就连枪子,也是乱放,同丰又胜了一阵,越发得意,穷追不舍,但步步总防着埋伏,等掘地不见地雷,方继续前进。到了长辛店,看看直军去远,同丰终觉疑惑,派飞机向前侦探了一回,见直军忙着运送子弹。同丰自以为他此番远遁,定是为着弹药告罄,别无他故,遂下令倍道狂追。岂知到了松林店,猛听得轰隆一声,好是山崩地裂,一个极大的地雷爆发,前行的两团人马,全成灰烬。段军哪知中计,总以为这是他最后断路的地雷,前途总可得胜,依然奋勇向前。

  不意直军早伏在一片树林里面,等他进前,猛力攻打,炮弹个个开花,枪子亦无虚发。曲军第一旅伤亡殆尽,第二旅亦死伤大半,夜里更值雷雨交加,与炮声相应和,段军此时疲困已极,胆裂心惊。同丰检点部下,死亡失踪的共有九千余人。当有刘询部下第十五师前宋救应,十七日早间仍复大败。正在竭力相持,忽闻直军喊声震地,乃是第三混成旅,及赵倜部下豫军从后面杀出,段军更不能支,十五师与十三师,及边防三师之一部分,宛如排山倒海般向后退却。好容易逃到火车中,行至中途,又被吴军排炮轰击,悉成齑粉。吴佩孚遂于十七日上午十一时,将琉璃河占领。西路段军计有四万人,自此遂不能再战。

  而吴军检查部下,统计伤亡失踪不过五百五十余人而已。

  再说东路战事由小段与小徐指挥,战争亦甚激烈。因小徐善于布置,而直军方面乃是曹锳军队,本不甚能战,所以初次对垒时,段军屡次小胜,北京公报上即竭力替他吹牛。其实此次战事,东路本不甚重要,因为中隔天津,外人早有周围三十里内不能用兵之约,即使将京保间路轨拆断,亦无用处,所以吴佩孚不加注意,仍用诱敌之计,以逸待劳。直军大队驻扎杨村,小徐几次发令使兵士冲锋,都观望不前,小徐乃自率三百精锐,亲自前进。等得冲了过去,三百人中,只剩了十八人。

  后来在京奉路线上又打了几仗,小徐令军士扮做警察,出其不意向直军攻袭,颇为得利。正在预备报捷,不料直军大队,忽从黄村方面前来助战。前后夹攻,小徐被困垓心,只得宣告休战。至于小段军队,先被第十五师寻仇,败兵奔返,即向司令部开枪乱击,小段无法收拾,逃向北京去了。在两天之前,忽直军一营前来投降,小段大喜,收入部下。此刻带同入京,上火车时,直军忽然向小段攻击,才晓得是来诈降的。幸有卫队救护,虽然未死,早吓得倒地不省人事了。经车站站长藏匿,仅能保全性命,段军至此已完全失败。曲同丰见大势不妙,早向曹锟军前缴械投降,并约边防军齐宝善等共讨国贼,又先有一电致老段道:北京段督办钧鉴:辅密、同丰此次奉命出兵,本系军人职责。及至交战以后,实查各方情况,乃知我督办竞为徐树铮所利用。徐树铮自随督办以来,十有余年,平素对于督办进德修业之举,实无一事可述。而盗卖国权,把持党派,滥用国帑,贻误国计,则无所不为。前此吕公望在京,所呈徐树铮各项劣迹手折,句句确凿。而督办谕其改悔,迄未听从,对督办则任意欺朦,对他人则假用号令。向日此等情形,曾屡进忠告,而督办卒以同丰之语言笨拙,未肯深信。纵恶养奸,数年于兹,以致国事日非,大局破裂,丛尤聚怨,皆在我督办一人之身。

  此外与为朋比者,如曾毓隽、李思浩、朱深、王揖唐、丁士源等,皆属一丘之貉。直以国家大计,为三五人所私主,外间均云我督办利用树铮等,而不知我督办实为树铮等所利用。今大奸所指,全国一致,同丰受恩最深,不敢不进最后之忠言,即将徐树铮等六人,速请大总统令交法庭,依律研讯,以治其殃民祸国之罪。各省意见均以除去徐等六人,即为保全督办名誉,奉直各军立回原防。并请督办察明此意此举,以为铲除国蠹。

  对我督办,仍为竭诚之推戴,并无他意。除一二日内赴京面陈一切,谨先电禀。

  此次北京城内,虽离战地不过咫尺,奈因交通断绝,各报纸又禁止登载战事,是以难得确实消息。但先见老段忽从团河仓皇逃回,嗣后更无日不有多数伤兵运回,已知其事不妙,深恐遭池鱼之殃,都纷纷将家中眷属搬往东交民巷躲避。直到十七日下午,战败信息传到京师,不能再为隐瞒。当晚各城门一律关闭,京津间火车不通,人心大为恐慌,徐总统亦不知所措,幸有姜桂题带领毅军十营进京,声言特来保驾,当时便将三营驻在总统府内。其余七营会同步军统领军队分扎各城门,阻挡溃兵进城,总统才敢安枕,民心也平静下来。然米价腾涨,百业停滞,受害已经不浅了。

  徐总统于十九日派出干员多名,分头向吴佩孚及保定要人接洽,并告老段,许保障其生命财产。一面下一命令,大概说是前以各路军队因误会致有移调情事,当经明令一律退驻原防,共维大局。及据近日报告,战事迄未中止,群情惶惧,百业萧条,嗟我黎民,何以堪此!况时方盛暑,各将士躬冒锋镝,尤属可悯,应责成各路将领,迅饬前方,各守防线,停止进攻,听候命令解决。用副本大总统再三调和之至意云云。直奉首领当即恪守命令,声明彼不进攻,我亦决不前进。但既战胜之后,自有应享之权利,即向东海提出条件七种:(一)对段免职监视。(二)对于罪魁从严惩办。(三)对于安福解散本支各部,党员缴证书,党魁夺公权。(四)对法律国民大会公决。(五)对倡乱余党通缉惩处。(六)对筹边使完全取消。

  (七)对西北军完全遣散。

  总统一一照办,当于七月二十八日,先下令免去段祺瑞督办边防事务,及管理将军府事务等职,并将边防事务处及西北筹边使等名义取消。惟对罪魁,各人主张不一,最后商定第一批十人,先由总统下令道:国家大法,所以范围庶类,缅规干纪,邦有常刑。此次徐树铮等称兵畿辅,贻害新闾阎。推原祸始,特因所属西北边防军队,有令交陆军部接收办理,始而蓄意把持,抗不交出,继乃煽动军队,遽动兵端,甚则迫胁建威上将军段祺瑞,别立定国军名义,擅调队伍,占用军需军械,逾越法轨,恣逞私图。

  曾毓隽段芝贵等,互结党援,同恶相济,或参预密谋,躬亲兵事;或多方勾结,图扰公安,并有滥用职权,侵及国帑情事。

  自非从严惩办,何以伸国法而昭炯戒?徐树铮、曾毓隽、段芝贵、丁士源、朱深、王郅隆、梁鸿志、姚震、李思浩、姚国赖等,着分别褫夺官职勋位勋章,由步军统领,京师警察厅,一体严缉务获,依法讯办。其财政交通等部款项,应责成各该部切实澈查,呈候核夺。国家虽政存宽大,而似此情罪显着,法律具在,断不能为之曲宥也。此令。

  再说此次老段一败涂地,素所最亲信的门生属吏,或降或逃,已无恢复之望,此后结果生不如死,一时愧愤交并,当即拿起手枪,向着自己头部开去,只听见咕咚一声,正是:平日是非原混沌,到头邪正自分明。

  要知老段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党员末路远走高飞督军自戕无独有偶

  却说老段开枪自裁,当时只有傅良佐在旁,连忙上前救护,只见枪子从耳旁掠过,老段并未受伤,却把站在背后的一个卫兵打死,咕咚一声,倒在地下,早有左右的人抬了出去。良佐向老段劝道:“老师三次维持共和,功在民国,今日虽败,天下之人,总好相谅,若遽行此短见,人家都说老爷畏罪自尽,那才真是名誉扫地呢。”

  老段也恍然大悟,即令良佐拟就呈稿,自请辞职。等到缉捕令下,各罪魁已先期逃遁,徐树铮、曾毓隽、李思浩,均连眷属避往六国饭店。其余有躲在日本人家内的,有托庇某国使馆的,各人所携的现款都不下数十万,曾有人亲见他们用大车运到东交民巷去。还有许多同党,通缉中虽然无名,也都预先跟了来,约有七八十人,所以依然嫖赌逍遥,很为热闹。但诸人所出保险费,至多有到数十万的,可算骇人听闻了。

  当日军警既然奉命,明知无济,不能不逐家搜查,由卫戍部协同警察,按照单开住址,先到丁士源宅,搜获飞机所用炸弹数十枚,吴光新宅搜出烟土数箱。其余徐树铮宅,动产一百余万,不动产三十余万。曾毓隽宅,动产三百余万,不动产三十万。丁士源宅,动产一百五十余万,不动产八十余万。朱深宅,动产五百余万。李思浩宅,动产八百余万,不动产二百余万。吴炳湘宅,动产二百余万,不动产四百余万。然十人中始终无一人拿获,总统令将十人照片悬挂各城门车站,分别标定赏格,获到小徐者赏三万,余者二万一万不等,共为十七万元,迄无效果。尚有安福部员在外省勾结土匪,潜谋扰乱的,也都归失败。马良在山东被困,吴光新在湖北遭擒,姚步瀛就获于奉天,王揖唐潜逃于国外。只要看张作霖、李纯的电报与通告,也可以知其大概了,张电云:奉省侦获由北京派来姚步瀛等十三名,亲笔供认,受曾云霈(毓隽宇)等指派,并有定国军第三师委任,给与大洋十二万元,来东省招募匪徒,在山里或中东路线一带扰乱东省,使奉省内顾不暇,牵制奉省兵力。且据曾云霈云,款项如果不足,即由哈尔滨绥北木植公司取用,不拘多少。该公司系曾云霈所开,并说此事详情,已与徐文铮议妥,商承段督办意旨,决定照此办理等语。姚步瀛并自认为督办谋主,一切计划均经详细供明。江苏李督军通告云:据确实探报,王揖唐与青红匪帮已有密切关系,匪首黄德林、严小麻子,现为王揖唐之密友,王派之赴扬镇一带起事。

  又报匪首现寓上海民厚里,王揖唐嘱季光恩组织暗杀队,在南京督署附近,抛掷炸弹。又报王派匪人赴句容天皇镇岳王村与匪首任某接洽,已与无锡宜兴匪徒联络,拟乘机作乱。又报组织三师兵,以抗苏皖军队,已委季光恩为皖省总司令,袁志卿为清江浦、扬州、天长、六合等处司令,王拟招募土匪,与地方官为难,在苏浙公然造反。以上报告皆来自可恃方面,是王揖唐叛乱已达极点。苏民无辜,何能任其捣乱,亟宜公布真相,俾众周知。南京督署接有报告,王辑唐、季光恩等已派人分赴扬州、淮安、镇江、南京等处,携款一万五千元,招致土匪起事,督署已分饬严拿。现又得报告,王、季复派严小麻予、黄德林、、白子章、汪定、韩恢等,分赴各处勾结土匪作乱。除已谕令拿办外,合行通告,凡缉捕此种乱徒者,无论死活,定予以逾格之奖赏。尔军士当知除暴安良,是其为国之天职,尚望格外认真云云。

  原来当王揖唐在哈同花园杜门不出的时候,有些外部随员,知道和议难成,都纷纷四散,别寻门路而去。只剩了素来厚密的,如史启藩、光云锦、周秀文、曹曾、张开屏、陆敬熙等二三十人,尚在上海厮守不去。好在他所带人多,还不觉寂寞,这是九年二月间的话。后来花园中揖唐所住左近,发现了两次炸弹,连假山石都被轰碎,虽说没有伤人,王已吓得心惊胆裂。因李纯正在与他反对,便疑惑是李指使,常想报复。

  到了四五月间,粤省护法诸总裁大约也是为了争权攘利之故,忽然自起内哄,弄得四分五裂。广西云南各自为政。国会议员月俸,已经几个月不发,都纷纷到沪。光云锦得信,忙来报告,揖唐大喜,以为时机已到。乃大施展他的交际手段,结交这班议员,今日请吃酒,明日请吃饭。有经济不甚充裕的,又每人致送津贴。果然钱能通神,顷刻改变论调。等得孙总理、伍廷芳、唐绍仪等到了上海,连日接洽,对于揖唐极表欢迎。

  并宣言此时欲谋统一,非与彼手携手不可。此信传出,散去随员,纷来报到。王见大愿可偿,忙命打扫会场,分派书记,一面电告中央,预备开议。此时广西省亦派有议和代表温宗尧在申,见此情形,只得回去。不意开议未久,忽有人向江苏督军处首告揖唐勾结民党,收买会匪,煽惑军警,意图扰乱苏省。

  李纯即电请政府严拿惩办,并咨请沪上各国领事请予引渡。此时正在京中老段兵败,安福部被封严办的时候,政府遂下令缉拿。于是堂堂北总代表,竟与十大罪魁一同远扬不知去向了。

  中央自靳云鹏辞职后,内阁总理,屡提田文烈、周树模,均因不能满安福部之意,未能实现,遂由海军总长萨镇冰代理。

  现在安福既已消灭,仍由靳云鹏上台。徐总统见和议既已接近,统一大有可望,不可失此机会,遂派李纯为总代表,继续开议。

  李纯本是主张统一的人,遂密商岑春煊、陆荣廷等,说是安福剪除之后,南方第一步最难办的要求已达目的,其余都可迎刃而解,尽可直接与政府磋商。一面电致国务院,说是己身卧病在床,泄泻不止,力辞总北代表。政府接到电报后,以为督军职务,还可以暂时给假,最要紧的乃是总代表,无论如何总要叫他担任,不能准辞。李纯深恐误事,又派何恩溥进京当面陈述病状。岂知中央非但不肯允许,又特任他为长江巡阅使,李钝始终不肯就职,再请给假一月,到北戴河养病。中央因大局关系,也派了张一麟、恽宝惠两人到了南京,面劝李纯千万不可离开苏地,务要力疾从公,打消辞意,李纯只得答应。但南方各要人意见分歧,互施武力,陈炯明又率师攻粤,唐继尧也陈兵滇北,和议遂不成问题。惟对于督军职务,李仍力疾任事。

  这年秋天,江苏财政厅出缺,李纯委令俞纪琦继任。苏议会因与俞素来办事不合,群起反对,舆论也群起附和,甚至拒绝不令到任。李纯无可如何,只得改委文和,群情仍不以为然。

  李心中不免愤怒,病势日加沉重,渐渐卧床不起,虽请中西医生诊治,毫无效验。李素好名誉,虽然睡在床上,仍常看报纸,见有讥讽自己的话,便痛哭不止,说是不能活命了。十月十日,总统因国庆酬勋,特授为英威上将军,他也不甚注意。岂知第二天夜晚,夫人王氏见他写了几封信,写完睡下,夫人因不识字,不知他写些什么,便也安睡。到了半夜,忽听得砰然一声,王夫人从梦中惊醒,再侧耳静听,又有痰气上壅的声音。知事不妙,连忙过来观看。李督面色惨变,即命延西医须藤到来。

  才要解衣审察,见衣襟上斑斑的血迹,身旁放着小手枪一枝,又从枕头底下检出几封书信,才晓得已是用手枪自尽了。书信共分五件:遗笔一:纯为病魔,苦不堪言,两月不能理事,贻误甚多。

  求愈无期,请假不准。卧视误大局,误苏省,恨已恨天,徒唤奈何!一生英名,为此病魔失尽,尤为恨事。以天良论,情非得已,终实愧对人民,不得已以身谢国家,谢苏人。虽后世指为误国亡身罪人,问天良,求心安,至一生为军人,道德如何,其是非以待后人公评。事出甘心,故留此书,以免误会而作纪念耳。李纯遗书。九年十月十日。

  遗书二:和平统一,寸效未见,杀纯一身,爱国爱民,素愿皆空。求同胞勿事权利,救我将亡国家。纯在九泉,亦含笑感激也。李纯别言,十月十一日。

  遗书三:一、代人民叩求卢督军子嘉大哥,维持苏浙两省治安,泉下感恩。二、代人民恳留齐省长,候王省长到苏交卸,以维地方公安。三、苏皖赣巡阅一职,并末拜命,即请中央另简贤能,以免贻误。四、江苏督军职务,以齐帮办燮元代理,恳候中央特简实授,以维全省军务,而保地方治安。叩请齐省长、帮办及全体军政两界周知。李纯叩遗。十月十一日。

  遗书四:新安武军归张督文生管辖,其饷项照章径向部领,如十月十一日恐领不及,由本署军需课代借拨二十万元接济,以维军心而安地方,关于皖省可告无罪。此致皖张督军、苏齐帮办查明办理。十月十一日。

  遗笔五:桂山二弟手足,兄为病魔,苦不堪言,长此误国误民,心实不安,故出此下策,以谢国人,以免英名丧尽,而留后人纪念。泪下嘱者,一、兄为官二十余年,廉洁自持,始终如一,祖遗财产及兄一生所得薪公,并实业经营所得,不过二百数十万元存款。以四分之一捐施直隶灾赈,以减兄罪。以四分之一捐助南开大学堂永久基本金,以作纪念。余半数,作为嫂弟合家养活之费。钱不可多留,须给后人造福。二、大嫂贤德,望弟优为待遇,忽忘兄言,三、二嫂酌给养活费,归娘家终年。四、小妾四人,每人给洋二千元,交娘家另行改嫁,不可久留,损兄英名。五、所有家内一切,均嘱弟妥为管理。

  郭桐轩为人忠诚,托管一切,决不误事。六、爱身为主,持家须有条理,尤重简朴,切嘱切嘱。兄纯别书。九年十月九日。

  当由江苏省长及齐帮办急电府院,并通告各省,闻者莫不哀悼,苏省绅民尤为感念不已。盖苏浙两省,犬牙相错,与浙督因统系关系,双方不免各怀意见,稍一不慎,最易发生冲突。

  即如政府拟将松沪护军使改为上海镇守使,已下命令,卢督军因与统辖权限有关,通电反对,何丰林亦不肯拜命。浙省已派兵驻南翔,苏省军队亦驻昆山,几启战祸。经苏浙两省绅商往来调停,英威先肯让步,一天大事,才得无形消灭。后来又派委员来沪,提取制造局旧存军械,何不肯交付。函电纷来,总说是等大局平定再议。英威愤不能平,左右均请用武力索取,英威道:“因此小事,惊动地方人民,甚不合算,不如罢了。”直皖战后,谣传甚盛,又有浙军攻宁之说,英威乃命拆去南翔铁路一段,人心遂安,战事亦无形消弥。所以近年以来,各省风鹤频惊,苏省独安堵如常,人民不致遭锋镝之惨,不是英威维持之力能够如此么?徐总统闻报震悼,一切饰终典礼备极优渥。所有江苏督军一缺,竟照英威遗意,任命齐燮元代理。

  不意天下事无独有偶,不到几个月,又有陕西督军自裁的事。政府因各方面关系,忽命令陕西督军陈树藩解职,即任阎相文为陕西督军,前往接替。相文早料到陈未必肯从中央命令,带了几营人马,赴西安到任。树藩果然抗拒,出兵迎战,他本来在陕西多年,又是以逸待劳。相文军队无多,再加远道而来,如何打得过他?不过政府为着保持威信起见,不能不四路调兵遣将,前来援助,战了多时,好容易才把陈树藩逐出省城,阎相文才得接印搬进督署居住。不意过了不到半个月,这天麾下众将校都等他议论,到了日已过午,还不见督军起来,众人很为诧异。忙叫人进去,推开房门看时,却大吃一惊,正是:陇表战云犹末散,西陲又见将星沉。

  要知阎相文有何变故,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王占元被逐离鄂吴佩孚受命攻湘

  却说仆人走进房去,但见阎相文仰卧地上,身旁放着一枝勃郎林手枪,晓得事有不妙,不觉狂喊起来。众人闻声奔进,上前搀扶,原来手足僵硬,气息全无,早已死去多时了。解开衣钮,详细观看,胸旁有枪伤一处,血迹模糊,弹子从右胁而出。拾起手枪与弹子比对相符,显系因伤身死。又从衣带检出遗嘱一纸,上写着此次人陕,眼见时局多艰,生民涂炭,自愧无能挽救,不如一死以谢天下的话。阎督眷属尚未前来,当由师旅长等替他备棺盛殖,一面电告中央。因陕省正当军事吃紧,即命师长冯玉祥代理督军事务。但对于阎相文乏死,一时纷纷议论。因他新授督军,甫经到任,正当得意的时候,环境又没有为难不得已的事,何至于遽然自尽?因此有人疑惑是被刺而死的,又有人说署中素有鬼狐,常常出来作怪,这回或者是受了邪魔,不由自主的。究竟真相如何,一时虽然不能明白,但就表面看起来,在现在督军中也总算难得的了。

  且说湖北督军王占元到任已是七年,非但对于本地人民感情素恶,就连部下军队也弄得怨声载道。鄂省绅商屡次电达政府,请将占元撤换。政府因他手握兵权,迟迟未敢动手。王督得信,深恐自己地位不保,趁曹锟、张作霖在天津大开国事会议,便也远来加入。曹张两使许与携手,令他担任长江一方面职务。占元自以为势力巩固,即跟随曹张进京,向部里逼索欠饷六百万元。部里没法,只好勉筹了一半给他。他拿着这笔巨款回到武昌,只晓得盘剥生利,安享荣华。全省军队来索饷的,只用东搪西塞的法子对付。

  不上一个月,宜昌、武昌两处军队先后哗变,到处焚掠,商民叫苦连天,损失不下千万。王督自觉面子上下不去,派出心腹将士带兵剿灭,击毙变兵不少,并当场擒获几名营长连长,解回督署枪决了事。至于商民无辜遭殃,却未见分文赔偿,只得纷纷请商会及各团体电致政府,陈述王占元罪状。政府见人言啧喷,乃派蒋作宾来鄂。一来向王占元责问,二来慰问受害各区商民。等到蒋氏南下,占元置诸不理。作宾这一气非同小可,遂亲往湖南面见赵恒惕,请他出兵援鄂。恒惕道:“湘鄂两省,境地毗连,倘若干戈一动,难保不兵连祸结,地方糜烂,岂不是要相救百姓的反害了百姓么?”作宾道:“将军的话,固然不错,但鄂人受了王督之害,如在水深火热之中,我辈安忍坐视不救?况且此次用兵,只以驱逐王氏为止,连北政府也久有此意,不过不好卤莽从事。将军如果出师,非但南北政府,全国人民均必赞成,即吾辈为民除害之心,也可以无愧了。”

  恒惕听了,虽然被他激动,终有些游移莫决。岂知在这时候,王占元又因省长问题,与鄂人大起冲突,于是在北方的鄂人,齐向政府请愿。一面到保定去,运动曹锟、吴佩孚;在南方的鄂人,也向粤政府及湘省请愿。且湖北人在湘省当兵士军官的,为数不少,都动了爱护乡里之心,在赵恒惕面前竭力怂恿,个个磨拳擦掌,非逐去王氏不可。但赵氏不能不瞻前顾后,却另有一种缘故。

  这时候粤桂两省正在开战,胜负未分,倘若广西得胜,势必出兵来攻湖南。到了那时,前后受敌,试问怎样收拾?所以不得不迟疑观望。现在陆荣廷向北方要来的子弹饷银,尽被南军四面拦截,不能到手。内部又发生变故,沈鸿英、贲克昭等纷纷倒戈相向,陆荣廷只得弃桂而逃,谭浩明、陈炳焜等自然不能再战,赵氏这才放心。又有鄂中诸大老及各公团均派代表前来欢迎,赵氏司令见时机已至,当派出两师,以宋鹤庚、鲁涤平分任援鄂正副司令,并饬财政厅长杨丙回任,兼统兵站总监。杨丙受任,先在岳阳设立分站,并密令岳阳鲁知事采办粮秣草鞋等件备用。

  且将赵总司令进兵计划略为一叙:(一)出发之军队,除派定的一二两师全部外,还有第一第八两混成旅,还有驻湘鄂军团不在其内。所有派出各军,在省的即日向岳阳开拔;分驻各处的,奉到军令后,限期齐集岳阳,不得违误。(二)我军共分三路进攻,正面由岳阳临湘以攻蒲圻等处,以鄂军团为先锋队,夏斗寅为先锋司令官。第一二两师继进,右路由平江以攻通城,以第一混成旅叶开鑫为指挥。左路由澧县进攻公安、松滋,以第八混成旅长唐荣阳为指挥。(三)兵站总监部设在长沙,岳阳、临湘各设分站,总监之下置军需监一人,每处更分设数科,以便应付。(四)各路出发后,深恐省内空虚,另拨军队在各要隘填驻。赵恒惕分派已定,还怕实力不能取胜,为王占元所笑,乃假做不晓得,先打了一个电报到武昌道:“敝部受人煽惑,局部发动,未及制止,比日即饬令撤退,并派唐参谋长一斌为代表,前来晋谒,共商继续联防”云云。王督也明晓得语中有诈,也复了一个电报,说是执事如能约束所部,占元决不为已甚的话。一面却调拨军队,也分三路抵御。蒲圻正面原驻有近畿第十八师,步兵第三十五旅全部,现添派该师步兵第三十六旅,同骑炮辎工全部,及鄂军第二旅步兵第四团全部,以羊楼司赵李桥至蒲圻县为第一防线,咸宁县汀泗桥,为第二防线,山坡土地堂,为第三防线。崇通左翼原驻有近畿第二混成旅全部,现添派近畿第二师,骑炮团全部,及鄂军第一旅步兵第一团全部,以通城为第一防线,崇阳为第二防线,通山为第三防线。

  嘉监右翼原驻为近畿第二十一混成旅全部,现添派第二师步兵第四旅全部,以新堤螺山为第一防线,嘉鱼县龙口宝塔洲为第二防线,簰洲金口为第三防线。又特派孙传芳为前敌总司令,兼中路司令。刘跃龙为左路司令,王都庆为右路司令,刘王两人已在前敌,孙传芳携带山炮野炮各数尊,机关枪数架,并工程电信救护各队乘车赴羊楼司指挥一切;一面传谕魏财政厅长,及杨兵工厂长赶办饷械,以备应用,大有反守为攻之势。

  其余各省援鄂军队,有靳云鹗的第八混成旅第二团程鹏九,直军也派第二十五师萧耀南来援。鲁豫等省军队也陆续赶到,统计有一师四混成旅,吴佩孚并拟亲自前来,王督已在署内西花厅代为预备行辕。其余江西陈光远,奉天张作霖,均有电来,愿出兵协助。照此看来,鄂省兵力充足,一时很不易攻的。但赵总司令并不稍为退缩,即在总部举行誓师典礼。总部内外均悬旗结彩,气象一新。宋鲁两军长因已定各路,即日赶赴前敌,向鄂军开始总攻击。

  七月二十九日午前三时,夏斗寅所部由路口铺五里牌进攻鄂境羊楼司,鄂军由第十八师三十六旅七十二团及第二师三旅六团出来迎战,约两小时之久,湘军奋勇前进,鄂军退至羊楼峒,湘军直前追赶。看看已到鄂境,忽听得轰然一声,如山崩地裂烟尘四起,鄂军埋伏地雷两枚,同时猝发,湘军约死百余人。夏斗寅依然挥兵前进,战到午前十一时,鄂军渐不能支,纷纷退后,夏军即占据羊楼司要隘。计鄂军死伤约五六百人,损失枪械甚多,并有驻防羊楼司七十二团团长藩守桢中弹殒命,湘军方面死伤亦不少。第二天斗寅仍向前攻击,与鄂军在赵李桥以南开战。这天因为南风大作,枪炮不易施放,鄂军射来弹子多不能描准,又不能及远。湘军乘此机会,又前进十余里,又将赵李桥占据,但两军尚在互斗,并未中止。

  再说王督在署中迭接前敌失利警报,大为愤怒,要把孙传芳调回护理督军,亲自到蒲圻前线去与湘军决一胜负。经参谋等在旁劝住,遂连夜电令孙传芳命前线各军一律改取攻势,实施对湘总攻击,并指点机宜,添助弹药。又听说直奉两处援军大队,指日可到,所以非到了不能再战的时候,决不肯弃职离开武昌。赵恒惕也晓得专靠湘军恐不能得志,非借邻省兵力帮助不可。当派了代表秘密赴川,运动刘湘,由鄂西进兵,攻打宜昌。刘湘答应出兵二万人,自为援湘自治军总司令。声明此次出兵,并非受了广东政府命令,也没有占领湖北土地的意思,只要王占元离鄂,侯鄂民组成自治政府后,与湘军同时撤退。

  当派总司令胡济舟、颜德庆分道向宜昌进发,因此湘鄂战事,愈推愈广了。

  却说前敌方面,湘军连得要隘,仍猛力向鄂军攻击,双方血战两昼夜,湘军奋不顾身,有进无退,虽死伤枕藉面前仆后继,气不稍衰。结果鄂军死伤千余人,湘军则加一倍,但鄂军阵地被湘军冲动,抢去机关枪六架,大炮两尊;所以仍算湘军得胜。不过一连几昼夜,两军均已疲惫,不能再战,只有暂时停止。王督见此情形,要想恢复失地,非求助于外来的生力军不可,先向靳云鹗商量。靳面子上很为冷淡,只得亲到刘家庙去回拜萧耀南,请他援助。萧本来不肯,禁不起王督再三乞怜,又允许他两种条件:一由鄂省支给该师军饷十七万五千元,一由汉厂补助该师快枪三千支,萧耀南才勉强答应,将所部分批开拔,由商轮运赴前敌。靳云鹗与河南援军司令赵杰,见萧军发动,均有随后赶来的话。不料萧军第一批动身的四十九旅九十七八两团,到了鲇的鱼套车站,稽留了三天,并未启行,才晓得萧耀南别有宗旨,前日虽满口答应,仍靠不住,因此靳云鹗、赵杰的军队,也都不肯前进。

  王督至此才晓得倚赖他人,终归画饼。而且连日得前敌消息,湘军节节进攻,蒲坼失守,咸宁危在旦夕。蒲圻乃是武岳线最后险要,蒲圻既失,武昌已无险可守,自己所处境地非常危险,不得不早为离鄂之预备。即派亲信人伴送家眷,并将所有现款行李运至上海,有人看见计银钱箱一百六十口,衣物箱八十口,行李百余件,还有由票号汇往山东馆陶原籍的银洋数百万不在内。一面即用急电向政府辞职,次日又发出一电自行剖辩道:“萧总司令按兵不动,靳旅不受调遣,业经电陈在案。

  前线鄂军因援军不肯前进,纷纷向后撤退,大局已不堪收拾。

  孙传芳、刘跃龙、宋太霈所部,困守十昼夜,无法再行维持。

  占元保境有责,回天乏术,请查照前电,任命萧耀南为湖北督军,或可挽回危局。萧总司令桑梓关怀,当有转移办法“云云。

  政府也不去管他,但王既然说无力维持,只有听其去职。

  惟因接任人物,关系紧要,靳云鹏电询张作霖,复电说是可就近与曹使商量。靳即开出名单,命蔡成勋到保定,取得曹锟同意,次日方才发出三道命令:一准王占元免去本兼各职;一任萧耀南为湖北督军;一特任吴佩孚为两湖巡阅使。当日王占元接到国务院专电,即赶急预备交代,并用督军命令任孙传芳为第二师长;又交出名条数张,令财政厅一概委充各处货捐局长;又将留守省城自己军队发饷一月,作为临别纪念;然后才把印信交给参谋长。方日中,十一日一早携了他的第三宠妾,至文昌门乘楚振兵轮,下驶而去。

  再说吴佩孚受了中央委托,以全权主持湘鄂战事。到武昌后,连日与湘首磋商条件,以期和平解决。湘省援鄂之原意,声明扶助鄂人自治,吴氏亦力劝省议会通电,实行制宪,并予以种种有利于湘军之条件。蒋作宾、夏斗寅、孔庚等均甚赞成,本有即时和解之意。惟湘军援鄂总司令宋鹤庚,对于各项条件,均不容纳,蒋夏孔诸人兵力薄弱,又因与湘省有密切关系,不能不受其牵制。盖宋鹤庚主张所部军队,无论如何,均不肯退出鄂境。吴氏对此不肯承认,两方决裂之机已现。

  吴氏主张非将湘军攻击逐出鄂境,将鄂省失地完全恢复,决难议和。于是双方遂于十七日齐下总攻击令,吴佩孚通令所部军队,限一星期克服岳州,自己亲赴战线指挥一切。汉口方面,由杜锡珪军队及萧耀南之一部担任防务,武昌汉阳由萧氏调遣主客军队扼守,负维持治安之全责。此外所有第三师,第二十四师,第二十五师军队,一律开赴前线,一部在金口方面,一部在官埠桥。陆路布置既定,吴佩孚正恨无水师辅助以为缺点,这天忽有第二舰队司令杜锡珪前来拜会,说是愿带所部军舰,由水路相助进取岳州,亲往城陵矾布置一切。正是:已夸陆路剸犀兕,更教水底截蛟龙。

  要知湘军如何抵敌,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率舰队杜锡珪奏功破岳州吴佩孚奋勇

  却说吴佩孚见杜锡珪肯来效命,大喜过堕,亟表欢迎之意。

  从此上游战事,直军渐形得手,计有楚泰、楚同、江鲲、江元、建中五舰,为陆军掩护。金口恶战,湘军曾借得盐款稽核所大船三只,满载兵士,行至中流,被楚豫炮舰了见,开炮轰沉,溺死不少。即大江南岸之湘军,亦被他舰轰击,不能立足,乃于夜半渡过对江,在江岸高处,架大炮扼守,虽甚艰苦,仍无退缩之意。在这时候,赵恒惕曾派高级参谋至新堤申请议和。

  吴佩孚允许停战两天,但南军代表所提条件,绝对不能相容。

  佩孚特开军事会议,多数主张完全拒绝,非直捣长沙为城下之盟不能歇手。于是双方又开大战,吴使亲往中伙铺督战,土气为之一振。约数小时之久,南军因子弹缺乏,接济断绝,死伤甚众,北军遂将中伙铺占领,于是新堤、嘉鱼、簰州,均无南军踪迹。

  当簰州争战,直军协同楚材、楚同、鱼雷三兵舰,竭力进攻,南军死守不退,直军无法,见簰州北面有一横堤,乃乘黑夜令人坐了小艇,将堤圩决断,江水遂如潮涌而进。湘军出其不意,慌慌逃遁,已溺死数百人,辎重尽皆损失。最可怜的是左近居民,约有一千六七百户,正在睡梦之中,遭此浩劫,男女老幼,淹没三千余口,牲畜米粮漂流更难数计,争教他不怨声载道呢?

  且说吴使接连打了几回胜仗;想要取破竹之势,将汀泗桥及咸宁官埠桥两处要隘夺来,军事便可大定。汀泗桥已在彼此拒守,惟咸宁方面,战事应如何区划,非亲往视察一周不可。

  正在预备启行,忽见行辕外面递进一信,信面上写着天津梁寄字样,连忙拆开看时,书云:子玉将军魔下,窃闻照乘之珠,以暗投人,鲜不遭按剑相视者。以鄙人之与执事,夙无一面之雅,而执事于鄙人之素性,又非能灼知而推信。然则鄙人固不宜于执事有言也,今既不能已于言,则进言之先,有当郑重声明者数事:其一,吾于执事绝无所求;其二,吾于南军无关系;其三,吾对于任何方面、任何性质之政潮,绝不愿参与活动。吾所以不避唐突致此书于执事者,徒以执事此旬日间之举措,最少亦当与十年内国家治乱之运有关系,最少亦当与千数百万人生命财产安危有关系。

  吾既此时生此国,义不容默然而息,抑为社会爱惜人才起见,对于国中较有希望之人物如执事者,凡国人皆宜尽责善忠告之义。吾因此两动机,乃掬其血诚,草致此书,惟执事垂察焉。

  此书到时,计雄师已抵鄂矣。执事胸中方略,非局外人所能窥,而道路藉藉,或谓执事者将循政府之意而从事于武力解决。鄙人据执事既往言论行事以卜之,殆有以信其不然,君果尔尔者,则不得不深为执事惜,且深为国家前途痛也。自执事挞伐安福,迅奏肤功,而所谓现政府者,遂托庇以迄于今日。执事之意,岂不以为大局自兹粗定,将以福国利民之业责,付之彼辈也?

  今一年矣,其成绩何若,此无待鄙人词费,计执事之痛心疾首,或更有倍蓰于吾侪者。由此言之,维持现状之决不足以谋自安,既调若观火也。夫使现状而犹有丝毫可维持价值,人亦孰欲无故自扰,以重天下之难?今彼自身既已取得无可维持之资格,则无论维持者,费几何心力,事必无所救而徒与之俱毙。如以执事之明而犹见不及此,则今后执事之命运,将如长日衣败絮、行荆棘之下,吾敢断言也。而或者曰,执事之规划,殆不在此,执事欲大行其威,则不得不以武力排除诸障。执事今挟精兵数万,投诸所向,无不如意,且俟威加海内以后,乃徐语于新建设也。执事若怀抱此种思想者,则殷鉴不远,在段芝泉。芝泉未始不爱国也,彼当洪宪复辟两役,拯国体于飘摇之中,其为一时物望所归,不让执事之在今日。徒以解民治之真精神,且过恃自己之武力,一误再误,而卒自陷于穷途。此执事所躬与周旋,而洞见症结者也。鄙人未尝学军旅,殊不能知执事所拥之兵力,视他军如何。若专就军事论军事,则以齑粉湘军,谁曰不可能?虽然犹宜知军之为用,有时不惟其实而惟其名,不惟其力而惟其气。若徒校实与力而已,则去岁畿辅之役,执事所部,殊未见其所以优胜于安福;然而不待交绥,而五尺之童,已能决其胜负者,则名实使然,气实使然。是故野战炮,机关枪之威力,可以量可以测者也,乃在舆论之空气,则不可测量。

  空气之为物乃至弱而至微,及其积之厚,而煽之急,顺焉者乘之以瞬息千里,逆焉者则木可拔,而屋可发,虽有贲获,不能御也。舆论之性质,正有类于是。二年来执事之功名,固由执事所自造,然犹有立乎执事之后,而予以莫大之声援者曰舆论,此谅为执事所承认也。呜呼!执事其念之,舆论之集也甚难,去也甚易。一年以来,舆论之对于执事,已从沸点而渐降下矣。

  今犹保持相当之温度,以观执事对于今兹之役,其态度为何如。

  若执事之举措,而忽反其大多人数心理之豫期,则缘反动之结果,而沸点则变零点,盖意中事也。审如是也,则去岁执事之所处地位,将有人起而代之。而安福所卸下之垢衣,执事乃拾而自披于背肩。目前之胜负,抑已在不可知之数耳。如让一步,即现政府所愿望,仗执事之威,扫荡湘军,一举而下岳州,再举而克长沙,三举而抵执事功德夙被之衡阳。事势果至于此,吾乃不知执事更何术以善其后?《左传》有言,尽敌而返,敌可尽乎?试问执事所部,有力几许,能否资以复满洲驻防之旧?试问今在其位,与将在其位者,能否不为王占元第二?然则充执事威灵所届,亦不过恢复民国七八年之局面而已,留以酝酿将来之溃决已耳,于大局何利焉?况眈眈焉惎执事之后者已大有人在。以吾侪局外所观察,彼湘军者或且为执事将来唯一之良友,值岁之不易,彼盖最为能急执事之难。执事今小不忍而齑粉之,恐不旋踵而乃不胜其悔也。执事不尝倡立国民大会耶?当时已形格势禁,未能实行,天下至今痛惜。今时之发展,已近于昔矣,联省自治,舆论望之若渴。颇闻湘军亦以此相号召,此与执事所夙倡者,形式虽稍异,然精神吻合无间也。

  执事今以节制之师,居形胜之地,一举足为天下轻重。若与久同袍泽之制军左提右挈,建联省的国民大会之议,以质诸国中父老昆弟,夫孰不距跃三百以从执事之后者?如是则从根本上底定国体,然后率精锐以对外雪耻,斯乃真爱国之军人。所当有事,夫孰与快阋墙之忿,而自陷于荆棘之中也?鄙人比来日夕淫于典籍,于时事无所闻问,凡此所云云,或早已在执事规划中,且或已在实行中。则吾所言,悉为词费,执事一笑而拉杂摧烧之,固所愿也。若于利害得失之审择,犹有几微,足烦尊虑者,则望稍割片晷,垂意鄙言。呜呼!吾频年以来,向人垂涕泣以进忠告终不见采,而其人事后乃悔其吾言之不用也,盖数辈矣。吾与执事无交,殊不敢自附于忠告。但为国家计,则日祝执事以无悔而已。临风怀想,不尽欲言。

  吴使看完,哈哈大笑道:“古人说的得一知己,可以无恨,任公但从表面上推测,如何能晓得我的怀抱?即就湘事而论,我自从带兵南下,并未存有用武力征服湘省之意。不过湘军恃其方张锐气,任意要求,时局永无解决之日,不能不叫他稍尝挫败滋味,自然容易就范。况且君子不为已甚,我与赵恒惕交好有年,又岂肯给他下不去呢?当时将信收拾起来,即带领马术队等,由鲇鱼套乘车赴咸宁。见湘军虽有叶开鑫及陈嘉佑、易震东之混成旅,共有一万余人,好在豫军总司令赵杰,带领大部人马,已由火车赶到,足资抵御,尽可放心。当嘱令得胜后,严守防线,勿必进攻,再等后命。吴遂至汀泗桥督战。二十三日下令总攻击,湘军亦因这回战事,为南北胜败关头,非常慎重,赵恒惕亲自向将士慰劳劝勉,军心极为振奋。当在官塘驿(在汀泗桥中伙铺中间)开始接战,双方炮火均极猛烈,从朝至暮,死伤甚多,惟防线仍无变动。湘军忽出奇计,趁着夜深月黑的时候,派出敢死队五百人,改扮行旅模样,身边各藏手枪炸弹,从小道绕过汀泗桥侧面,一声呐喊,手枪炸弹齐向直军抛射。直军事出不意,突出迎战,仓猝之间,弄得手忙脚乱,旅长陈嘉谟腿上早中了五颗弹子,稍一迟延,防线已被冲动。湘军见已得胜,勇气百倍。次日黎明,又向官塘驿正面猛攻,直军前线疲倦不能支持。旅长董振国下令将前队调至后面,后队调当前线。正在移动之间,忽听得阵后炸弹爆发,全军自相惊扰,不能成阵。湘军在高阜处望见,放起开花大炮,向阵中打来,直军不能支持,纷纷溃散。靳云鹗所带的第八师混成旅,竟然全军覆没,其余第三师二十四旅,第十五师第十三混成旅,豫军第一旅,均受重大损失,湘军遂将汀泗桥占据。

  吴佩孚得报,飞马赶到,立将首先败退的某营长提到军前正法,大喊道:“今日之事,有敢退后的,某营长便是榜样。

  兄弟们有血性的快随我来!“部下军队顿增勇气,各各冲锋冒弹,跟随前进。中途忽见一炮弹迎面飞来,正在佩孚身旁落下,但听得轰然一声,石破天惊,左右卫队副官十余人,均已血肉横飞,不知去向,独佩孚依然无恙,举起指挥刀督军前进。不过面目间,受了烟火的薰灼,蒙了一层黑翳,黄色军服,溅满血花,变做深红色罢了。兵士望去,疑是天神下降,越显得威风凛凛,都说他暗中有鬼神保护,更加死力向前。吴使又令军士弃去枪械,用刺刀砍刀向前冲锋,湘军亦持刀接战。战到日午,湘军困顿不支,渐渐退却,汀泗桥遂被直军夺回。

  统计这两天的战事,直军虽然得胜,失去旅长一人,团长团副各一人,阵亡营长二人,排长连长以下,死伤者更难以数计,已觉得不偿失,更加上湘军方面,死伤总在四五千人以外,还有受伤兵士,断手折足,在医院奄奄待尽的,也有千余人,可不是浩劫么?

  话分两头,当吴使夺回汀泗桥之际,他所派的第二十四师长张福来,也乘了江犀兵舰,赶赴罗山,督同海陆军,将城陵矾占领。从此岳州无险可恃,已发岌不可终日。直军又得曹锟派员解到饷银一百万元,愈加活跃。吴使带同所部,节节胜利,指日已到岳州城下,下令开炮攻打。岂知连放几炮,城上并无人抵卸,佩孚大为诧异,叫人进城探察,才晓得赵恒惕见大事已去,带领残军,开放南门,向长沙去了。吴使即整队进城,将岳州完全占领,居民安堵,市肆无惊。当时左右还有劝吴使乘胜追赶,可以直捣长沙的,吴使勃然道:“我与赵公交谊不薄,此次进占岳城,事实出于万不得已,岂有再去逼迫他的道理?至于我向来不喜穷兵黩武,难道你们随我多年,还不晓得么?”盖此时湘军已完全退出鄂境,吴使之目的已达,自以商量议和条件最为要事。萧督军亲至岳州,与吴会面。并有北方派来代表张一麟、张绍曾、张钫、孙定远,湖南代表旅长弃开鑫、参谋长王承斌等,均已到齐,遂定于三十一日大开会议,即由吴使主席,结果协定事项四条:一、以岳州临湘一带,归湖北军管辖;二、平江临湘以南,为湖南军管辖区域;三、保留湖南总司令赵恒惕之地位,援助湖南自治;四、两湖联防,依然继续。

  这时的湘鄂人民均额手称庆,以为从此可以脱离兵燹,同享承平。

  这天吴使正在遣派代表,分赴各省,劝请一致行动,以达造成联省自治制之目的。忽闻探马飞报到来,说是川军刘湘派但懋辛、蓝文尉、张冲等带领大队人马,直攻宜昌,我军纷纷退败,眼看全城不保了。正是:方欣赤手擎天柱,倏见苍头起异军。

  要知吴佩孚如何对付,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保定作寿大集优怜奉天示威预储饷械

  却说吴佩孚听说宜昌被困,川军声势甚为浩大,正在焦急,第二次探马又到,说是连日东下已得秭归,我军力本单弱,被川军杀得四散奔逃,纷纷落江而死,已有二三千人。现在川军已据住南岸,用大炮向城内攻打,宜昌已危在旦夕了。吴使因岳州新下,防守事宜关系紧要,不便远离,只得添派精兵,星夜前去援救。岂知川军后路大队彷佛波翻潮涌而来,直军虽勇,无奈众寡不敌,早又败了回来,城中死力抵御,被川军围困数重,破而复完者已不止一次,施宜镇守使赵荣华急电乞救。

  吴使见此情形,谅非自己出马不可,只好将岳城防务托付了萧耀南,统领所部军队,直向宜城进发。赶到前敌,天已昏黑,老远的看见川军漫山蔽野,正在炮火连云,齐向城内攻打。

  吴即大喊一声,杀向前去。川军正在战得高兴,忽从炮火中看见吴字帅旗招摇空际,知是吴使亲到。平日本已久耳他的威名,此时不由得魂飞胆落,自相惊扰起来。佩孚趁势亲开机关炮猛攻,川军各顾性命,四散逃溃,宜昌顷刻解围。城里守兵一齐杀出,同向川军追赶,川军逃不及的,或中弹倒地,或坠入江中,死者不计其数。杀到天明,所有南岸磨盘山、翠佛山、五指山等处着名的险要,尽被夺回,方才安营下寨。

  吴使进城与赵荣华面筹防守事宜,休息数日,先行奏凯而回。这回所坐的乃是楚豫兵舰,从长江顺流东下,舰旁装设着机关大炮六架,中桅顶上掣起帅字红旗,迎风飘展。所有沿江要寨各炮台,以及停泊的炮舰,老远的了见,均各鸣炮致敬。

  一路隆隆的声音,不绝于耳,气象十分庄严。到武昌时,早有萧督军、刘省长带同所属文武官员,以及军乐队巡警队在码头等候迎迓。兵舰一到,军乐齐奏。吴使上岸时,身着上将军服,腰悬九狮宝刀,襟旁满缀勋章,脸上现着极谦和的颜色,向诸人表示谢意。督军省长一一趋前致敬,吴使略与周旋,即跃上特备的汽车,风驰电掣而去。路上人民驻足观看的,倾城塞巷,俱各欢声雷动。此次暂以督署为行辕,当晚萧督特设盛筵款待。

  吴使雄辩高谈,开怀畅饮。勾留了几天,打算暂回洛阳,还要绕道赴保定为曹经略使祝寿。

  原来吴使今日虽武功盖世,有无敌大将军之誉,岂知在他年少的时候,也曾伏安咿唔,尝过风檐寸晷的滋味。后来因为屡试不售,才弃文习武,投入保定武备学堂,深为靳云鹏所器重。晓得他家景艰难,先荐与王士珍,后又从吴禄贞,虽然没有什么表现,军事学却大为进益了。曹锟任第三师师长时,便在他麾下,由副官长升至旅长,迭着战功,才有今日,不能说不是曹使一手提携之力。其中最得力的,便是直皖这回战事,不到一星期工夫,居然将全国共愤的安福部推倒,又将根深蒂固、唯一的大军阀家打破,大有气概三山,力拔五岳之概。而且顺此世界潮流,力倡公民大会,发起庐山国是会议,一时盛誉鹊起,人望之几如天半朱霞,人间鸾凤。但旁人颂扬他的越多,妒忌他的人心越深了。

  姑无论别个,就连向来与他统系相连、恩泽最厚的曹使对于他也不能无疑。盖论功名,同是巡阅使,已属并驾齐驱;论势力,则湘楚陕洛均在吴使掌握之中,曹使心中更不能无芥蒂。

  再加上一班不得志的小人,从中挑拨排挤,两人久已貌合神离,不免各怀恶感,面子上却依然互相羁縻。在曹使一方面,就目前局势而论,既有奉系与他旗鼓相当,而直军势力,全靠吴使方能增重。若骤然分裂,非但与奉系相形见绌,且自己又添了一个劲敌。而在吴使一方面,既因直系而成名,若遽然独立,尚无此力量。且部下所有士卒,都是曹使的旧人,脑筋中只印着虎威大帅,倘若真个倒戈,哪个肯听号令?所以精神虽然涣散,形式上依然团结,而且遇事反不能不故示殷勤。

  这回曹使寿辰,值阴历辛酉十月二十一日,乃是六旬大庆,自然格外兴高彩烈。记得民国肇建以来,京外长官做寿的风气本来极盛,曹使却更要出人头地,先期三个月就派定本署参谋长,与直隶财政厅长会同筹备庆祝事宜,一切务要穷奢极侈,不准稍惜金钱。共做戏七天,京津沪汉四处男女名伶,都传到保定伺候。各省官员自督军省长以下,均来送礼拜寿。京中除徐总统、靳总理各派代表外,余均亲自前来。所收寿礼,堆积如山,真是锦绣生光,金玉焕彩。其余屏障联对,各用千数计算。在督署旁光园别墅特设寿堂,堂上陈列着奇珍异宝,光怪陆离。各班戏剧,从十八日起便已开演,一时袍笏登场,笙歌盈耳,说不尽富贵繁华的气象。

  到了正日这天,为着行礼的人数过多,除外交团另列一班特别接见外,其余军政商绅各界,均令开出衔名,再由司仪人排定行礼钟点,先期刊布传单,好叫他们各按次序进来叩祝。

  所以人数虽多,却丝毫不至紊乱。至于名字不在单上的,想要上前磕个头都不能了。军界中的名单,自然该让吴佩孚居首,他前几天便在这里,殷勤照料,行礼后又帮同招待,自朝至暮,方才回去。这天最特色的,乃是北京航空署长派遣飞机四架,前来祝寿。到保定后,环绕寿堂,飞行三匝,又撒下各种香艳香花,夹杂着锦笺写就的祝词,五彩续纷,在天空飞舞。这时候风日温和,恰交午刻,满园贺客,正在肆筵设席,水陆杂陈,仰头望见,均各拍掌欢呼,声如雷动。曹使左颐右盼,非常得意。再看戏台上正是梅兰芳的麻姑献寿上场,歌声宛转,舞态翩跹,精神更比平日增加百倍。曹使连呼放赏,早有仆人向帐房取了一千元的一张银票,用红纸封好,送上台去。计算这回寿戏共演了七天,各大名角每日都是双出头,十分卖力讨好,冀博大帅欢心。曹使亦挥金似土,因此均满载而归。但曹使触景生情,不免想起刘喜奎来,觉得有些闷闷不乐。

  原来刘喜奎乃是北京最着名的女伶,前几年曹使做寿,曾专人到京聘来演戏。喜奎怎敢怠慢,第一天所演的乃是游龙戏凤,曹使见她在红氍毹上,艳如出水芙蕖,加以身段苗条,歌喉宛转,不觉倾倒石榴裙下。等她一曲演完,遂约到上房里去,当晚庄真个销魂。从此一连留住半月,日里唱戏,夜间侍寝,大有纳,作小星之意。不料喜奎方面,固然是不能同意,就连自己的后庭,也同声反对,只得仍把她放了出来。喜奎得了这个恩命,好像奉到大赦纶音,立刻出署,跟着老娘回去。喜奎深怕曹使不免再来胡缠,当即开出几条订婚条件:(一)年在二十五至三十二岁以下,并未娶过妻室者;(二)曾在国内外高等专门以上学校毕业者;(三)曾任荐任职以上之官吏,家资在十万元以外者。

  必须兼有此三种资格,方肯许以终身。曹使自然不好再去强迫,但除曹使以外,军界中想吃天鹅肉的还不止一人,其中最有优先权的,要算参谋次长陆锦。当喜奎才上舞台,全亏得陆氏为之捧场,芳誉乃蒸蒸日上。喜奎对于陆氏本非所爱,不过他既有此功劳,不能不以身为报。等到后来根基既固,别有所欢,遂弃陆不顾。陆愤恨交加,亟思报复。

  喜奎晓得非早日择人而事,恐难逃出若辈势力范围。这回在保定,虽然受了几天闷气,却结识了一个知己,这人姓崔名承炽,乃是天津杨村人,现充参谋部某司司长,这回也在曹督署中帮同招待。为人性格温柔,出言蕴藉,新近断弦,尚未续娶。与喜奎相遇之后,互谈身世,彼此倾心,遂问明喜奎在京住址,从此便时相往来,遂订啮臂之盟。后来被陆锦晓得了,竟拿出上官牌调,向崔承炽当面申斥,禁止他不许再往。承炽大怒,以为个人恋爱自由,岂他人所能干涉,此仇非报不可。

  因打听得陆锦曾有吞没公款一事,便怂恿部中司员指名控告,从此两人仇恨愈结愈深。陆锦又把刘喜奎如何忘恩负义的话,去告诉曹使,并求代为设法。曹使也触起旧事,向陆锦道:“崔承炽竟敢如此荒唐么?你去告诉张怀芝,这种人终日在外面游荡,如何好叫他做官,岂不贻误公事?先将崔承炽免职,看他可能够履行喜奎的三条条约么?”陆锦称谢而去,果然不久便已照办。崔承炽免职家居,喜奎非但不以为嫌,对于他爱情转更深了一层,订期实行婚嫁。从此远山芙蓉,可以终日相对,哪个不羡慕她的清福呢?

  且说吴佩孚向曹使祝寿之后,本拟仍赴武汉,处分军备,忽然想起奉天张作霖久有带兵入关之说。乃此次湘鄂战争数月,关外大王忽然寂然无闻,不知有何深谋秘计。不如仍回洛阳,将直鲁豫副巡阅使任内事件略为料理,借此亦可以察看动静。当即陈明曹使,告辞而去。

  原来张作霖自从皖系失败之后,无日不谋扩张势力,绥远、热河、察哈尔三特别区已经归人彼之地盘,渐现作侵入长江之准备。照表面上看起来,天下之大,可以与他对抗的只有直军。

  其实他看透这位曹亲家公(张与曹系儿女姻亲)庸懦无能,毫不在意,心目中所刻刻不忘的只有吴佩孚,因此两人遂常处于誓不两立之地位。凡是稍为留心时事的,都晓得早晚必有一场恶战,特不知在哪一天罢了。

  即如本年二月初间,曹使特开保定会议,内容皆由吴佩孚主张。当时鲁赣鄂湘汴等省以及信阳冯玉祥,各各遣派代表赴会,两议重要事件:一为缔结六省同盟;一为编练模范军队,皆因抵制奉系而起。其余如反对张勋做苏皖赣巡阅使,用武力驱逐张宗昌,皆由六省同心协力,次第进行。后来被关外王晓得了,更加了几分仇恨,同时也想出几条计策来对付:第一条乃是联络赵倜,在汴梁就近监视吴佩孚行动;第二条劝齐燮元与张文生联衔保张勋巡阅苏皖赣,自己再保齐燮元实授苏督,作为交换品;第三条乃是亲统大兵进京,用太上政府之威权,拿强硬手段来解决时局。旁观者都不免惊心丧胆,其实双方均不过纸上空谈,日久就无形消灭了。然就当时实力而论,直系共有六师六旅四十营,奉系直辖的约有七师十混成旅。此外能够归张节制调遣的,尚有八师三旅之数,无怪其雄视海内了。

  曾记得某次大开军事会之后,张使忽向左右笑道:“吴佩孚未免太不自量,竟敢与我争胜负,可笑之至。我练兵十余年,手下精兵四十余万,士饱马肥,械丰饷足,前路有步马炮工辎,以及机关枪机关炮等队,色色俱掣,后路有飞机厂、兵工厂、牧马场、军粮库、军装库,样样完备,正愁着没人敢来较量较量,子玉果然肯来,我岂有不欢迎的呢?”当时还有人议论他专说大话,现在又过了一年工夫,双方各走极端,即日便有决裂之势。

  闻奉军种种预备,更与前不同了:第一件军饷。已由王永江首先允认,在奉省军费节余项下拨出三百万元,又由东三省官银号兴业银行、商业银行、交通银行等处,备妥大洋二百万元,随时可以支取动用,又有张敬尧张宗昌俩愿报效出兵费二百万元,础嗟之间,已筹得巨款七百万。第二件精锐。张使深恐前驻关内各军队,均系新募未经训练,不是直军敌手,特调老于战阵的五十四旅同卫队旅及第七混成旅等回省,待命出发。这三旅共有将校七百十七员,下士卒八千五百九十三名,马匹八百八十五头,野炮十六尊,过山炮九百零五尊,手枪七百零八枝,弹子九万六千颗,炮弹七百零六箱,枪弹九十二万五千发,军需品三千件。此外还有驻扎洮南的骑兵独立队,驻扎新民的第七混成旅,也在陆续调动呢。第三件军用器械。已由奉天军械厂连夜制成被服棚帐等三万套,其余米粮草料,已在京奉各站,堆积如山,随时运达。此外还有飞机队,张使特令试演掷放炸弹法,悬有重赏,以示鼓励,预备空中作战,这都是后来的话。至于张使因何积极备战,其间原因复杂,今且慢表。单说民国十年秋间,双方正在酝酿之际,忽有一件惊心动魄的消息,从海外飞来,正是:莫说域中夸武备,须知世界尚和平。

  要知是何消息,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华府会议收回青岛信使往还统一中原

  原来美国大总统哈定与国务卿休士为保持太平洋永久和平起见,特在美国华盛顿,开一大会,名为太平洋会议,定于十一月十一日开幕,特请有关系诸国与会,中国亦在被邀之列。

  一电传来,举国人士,自政府以及百姓,均以为此乃中国转危为安、救亡图存的一大机会,莫不振刷全神,竭力注意。

  政府中由靳总理商明徐大总统分电各省,认筹赴会经费六十万元,当派驻外王宠惠与公使顾维钧、施肇基三人,为正式代表,就近赴会。原拟派外交部总长颜惠庆为代表领袖,临时忽因有要事,不能启行,改由施肇基为首席代表。此外派与参预大会的,更有梁如浩、周自齐、朱启铃等,连同各部局所派专门委员,不下四五十人,均由上海陆续放洋,国民大会并公举蒋梦麟、余日章二人为全国国民代表,一同赴会。计此次赴会的共有九国,除中美二国外,英国首席为贝尔福,法国为白里安,荷兰为加希比克,意国为史谦塞尔,比国为玛欣奈,日本为德川,葡国为阿尔德。惟中国此次社会宗旨,全国所最注目的,乃在解决中日两国青岛问题,及取消二十一条苛约而已。

  开幕这天,美国休士首先登台演说,宣布开会宗旨,首在令各强国裁减军备,实行减轻海军吨数,大致不外乎扶弱抑强之意,各国均无异议,惟对于手续上不能不详细调查考虑。转瞬月余,各事均议有具体办法,计中国所得利益,如裁撤外邮,各国在中国各埠所设邮局,限于西历一千九百二十三年一月一日以前,一律撤除。各国允许中国各海关进口税,实行值百抽五,赏还庚子赔款。其余如撤退驻华军队,收回治外法权,均将次第实行。独有人民引领跂足终日盼望的收回青岛以及取消廿一条约中日两要案,尚未提出大会,人心都惶急起来。又听说大会不久闭幕,倘若将这千载难逢的机缘错过,岂不是永无翻身之日么?当下各省爱国志士奔走呼号,函电纷驰,有诘问中央政府的,有径向施顾王三代表催迫的,全国一致,声势汹汹。

  直至年近岁逼的时候,才得着确实消息。原来青岛一案,业经中国代表提出大会,请为公断,而日本代表坚持冷静态度。

  英美两国明知此案不易解决,深恐有碍华会进行,乃出面调停,劝令中日两国在会外谈判,仍由英美两国派员共同列席,与在大会无异。惟谈到胶济铁路问题,日本主张借日款赎回,我国坚持即付现款收回。中国代表恃有舆论为之后盾,不肯让步,又约美国各报纸表同情于中国,均不以日本代表所持理由为然,逐日均有评论,日本代表始有转圜之意。惟因条件不合,彼此又将决裂,幸得外交颜总长意甚坚决,特训令各代表,倘若此案始终不得要领,我国宁可退出大会,中国代表渐有方针可循。岂知当这一发千钧之际,北京忽发生倒阁风潮。

  靳云鹏因见各方面空气不佳,且值阳历阴历两重年关,财政一无措手,各路索薪索饷之电纷至沓来,实在无法维持,止有出于辞职一途。大总统再三慰留不得,只得听其自去。不过对于继任人物,却是一件难题,先须征求两大军阀的同意。只得将奉天张作霖、保定曹锟一同请到京中,面商办法。但历数当代诸要人,有总理资格的,不是双方不能满意,就是本人不肯上台。好容易才想到梁士诒,彼此均无恶感,本人又在跃跃欲试,遂由总统下令,不到几日工夫,燕子内阁完全成立,张曹两使才分道出京。

  梁氏因许久不握政柄,此次入阁,格外兴高彩烈。到任之初,即将阁中冗员大加裁汰,另换一班特别人才。又因为国家事繁,逐日朝出暮归,甚感不便,吩咐在阁中腾出房屋一所,修饰得十分华丽,共用去二万余元。第二天就携同两妾一子,以及厨役仆婢人等,搬入阁中居住。岂知不到几天,各界人士,见他此次卷土重来,所持政见,种种违反民意:第一件乃是大赦安福罪魁,将曲同丰、陈文连、张树元等六人,俱取消通缉;第二件又力保全国鸣鼓而攻的曹汝霖,任为京内某某要职,陆宗舆任为北京市政公所督办,世人已同声骇诧。又因为他是向来着名的亲日派,当此交涉吃紧的时候,更是议论四起。有的说他已经在京里与日本小幡公使接洽,大借日款,以鲁案让步为交换条件的;有的说他早经训令华会三代表,将青岛问题取至北京直接交涉的。事之确否,虽然不敢断定,但就三代表来电,说是日本代表在议会上,忽然顿翻前议,以致更加棘手,不能令人无疑。连日各团体各议会反对之声浪四起,函电纷来,有说对于内阁誓不承认的,有劝他自己退位的,梁士治看了均付之一笑,依然照常办事。想不到激恼了这位无敌大将军,当发出通电道:(衔略)均鉴。害莫大于卖国,奸莫甚于媚外,一错铸成,万劫不复。自鲁案问题发生,辗转数年,经过数阁,幸赖我人民呼吁匡救,卒未断送外人。胶济铁路,为鲁案最要关键。华会开幕经月,我代表坛坫力争,不获已而顺人民请求,筹款赎路,订发行债票,分十二年赎回,但三年后得一次赎清之办法。

  外部训条,债票尽华人赎买,避去借款形式,免受种种约束。

  果能由是赎回该路,即与外人断绝关系,亦未始非救急之策。

  乃行将定议,梁士诒投机而起,突窃阁揆。日代表忽变态度,顿翻前议。一面由东京训令驻华日使,向外交部要求借日本款,用人由日推荐。外部电知华会代表,复电称请俟与英美接洽后再答。当此一发千钧之际,梁士诒不问利害,不顾舆情,不经外部,径自面复。竞允日使要求,借日款赎路,并训令驻美各代表遵照。是该路仍归日人经营,更益之以数千万债权,举历任内阁所不忍为、不敢为者,今梁士诒乃悍然为之。举曩昔经年累月人民之所呼吁,与代表之所争持者,咸视为儿戏。牺牲国脉,断送路权,何厚于外人,何仇于祖国。纵梁士诒勾援结党,卖国媚外,甘为李克用、张邦昌而弗恤。我全国父老兄弟,亦断不忍坐视宗邦沦入异族。祛害除奸,义无反顾,惟有群策群力,亟起直追,迅电华会代表坚持原案。凡我同胞同泽,偕作后援。披沥直陈,伫候明教。吴佩孚歌。

  梁士冶看了才惊慌起来,赶紧通电申辩,声明并无电致三代表之事,而且自愿担认募款三百万元,为赎还胶济路铁之用。

  但空言无补,何能见信于人?长江各督军均速连袂而起,与吴使的通电大致相同。且吴使的第二次通电又早发出,大有声罪致讨之意。当此强权世界,武力是最可怕的,燕子如何还敢恋栈,早带着宠姬爱子溜到天津去了,一面具呈向府中请假。徐总统晓得他这假是不容易销的,内阁不可一日无人,只有遴员代理的法子。当此华会正在要紧关键,自然是外交总长最为相宜,颜惠庆勉强应允,担任一星期。履任之后,首先电嘱华会三代表,贯彻最初主张。此时中日代表因彼此坚持,已屡经停顿。遂由英美两国提出具体的调停条件,双方又迭次谈判,美国驻京公使又面劝颜总长早日容纳调停美意,三代表又往返电商,直至民国十一年一月三十一日开第三十六次谈判,完全成立条约。多年的悬案,从此算解决了。当拟订条约十一款,附约八款,全文如下:

  第一条胶州租地。

  (一)日本以前属德国胶州租地交还中国。

  (二)中日政府各派委员会同清理,移交胶州租地行政及公产等项事宜,并解决一切需乎清理之事。在本条约发生效力后,中日委员应立即齐集。(三)上述移交及清理应赶速办理完竣,无论如何,不能迟至本条约发生效力六个月以后。(四)日本政府愿将胶州租地行政机关之案卷,为移交上及日后行政所必要者,交付中国。此项交付,在交付胶州湾土地后行之。

  第二条公产。

  (一)日本政府允以胶州租地内一切公产,包括土地建筑工程设置等等,无论前属德有或日本管有期内所购得建造者,一律交给中国,惟本条第三款所列者,不在此项。

  (二)移交公产,中国不任何项赔偿,惟(甲)日本官厅所购置建造者,(乙)日官所改修扩增者,不在此限。属于(甲)(乙)两项者,中国政府应按日本政府所支出之实费斟酌,继续损耗成数酌给相当赔费。

  (三)胶州租地内此等公产,其属于设立日本领事馆所需要者,日本政府得保留之,日人社会所特需之学校、寺院、墓地等项,亦准日人社会保留之。此条详细事宜,由本条约所规定之中日委员联合办理。

  第三条日本军队。日本军队连同驻防胶济沿路之日本宪兵,应于中国派有兵警接防铁路时,赶即撤退。中国兵警之接防,日军之撤退,可以分段为之。分段撤除日期,应由中日得力官员协订。日军之全部撤清,应赶于签订本条约之三个月内为之。无论如何,不能迟至签订本条约之六个月以后。青岛日守备队应于移交胶州租地行政权时,同时撤清。万一不及,至迟亦不能过移交行政权之三十日以外。

  第四条海关。

  (一)本条约发生效力后,青岛海关即完全成为中国海关之一部分。

  (二)一千九百十五年八月六日,中日所订青岛海关临时合同,本条约发生效力后,应即废止。

  第五条胶济铁路。日本以胶济铁路支路,及一切附属财产,如码头货栈等项交还中国。中国以上述铁路财产之确实价值,贴还日本。德人所留铁路财产之确实价值,现估定为五千四百万金马克,中国于贴还此数而外,并贴还日本管路时期中之重大增修实费,惟须酌除损耗计算。上述之码头等项产业,除为日人所增修者外,交还时不须贴费。日人曾作重大之增修者,中日政府各派委员三人,共同组成铁路委员会,按照上所规定,评定铁路财产价值,并办理移交此等财产事宜。此项移交,应赶速完成之,无论如何,皆当在本条约发生效力之九个月以内。中国在此项移交完成时,同时应以贴还日本之国库证券,交给日本。此项证券,以此项铁路财产为担保,分期十五年清偿。但在发行此券满五年后,中国得一次清偿之,惟须于六个月前预为通知。在此项国库证券完全赎回之前,中国应选任一日人为事务长,一日人为会计长,会同中国会计长共同办事。此项日员,统归中国局长指挥管辖监察,有相当理由时得免其职。上述国库证券之详细条款另定之。本条所列诸事,须由中日当局协定者,应赶速协订之,至迟当以本条约发生效力后六个月内为限。

  第六条胶济支路。高徐、济顺两支路之让权,归国际新银团接受,其余件由中国政府及银团自定之。

  第七条矿山。淄川坊子金岭镇矿山之采矿权,前由中国许与德国者,移交于中国政府特许之公司接办。日人在此公司之股本,不得超过中国股本之数。此等办法条件,由中日委员协定之,此项委员在本条约发生效力后,应即齐集。

  第八条开放前属德国之租地。日本政府表示无意设立日本专管或公共居留地于青岛,中国政府表示,愿公开前属德国之胶州地全部,准外人在此区域以内自由居住、经营工商业及其他合法职业。凡外人在此区域,合法公道取得之权利,无论在德国租借时期,或日本军事古领时期取得者,皆尊重之。日人所得此等权利之效力与地位问题,由中日联合委员协定之。

  第九条盐场。制盐在中国为政府官业,日本公司日本人沿胶州湾所经营之盐场,统由中国政府备价收回。惟日人对于此等盐场所出者,得购买相当数量,另定相当办法办理之。商订此等办法,并实行移交盐场,由中日委员赶速办理,至迟须本条约发生效力之六个月内竣事。

  第十条海电。日本表示凡前属德人之青岛至烟台,及青岛至上海间海电权利之益,均归中国,惟此两线中有一部分为日本利用,作青岛佐世保间之海线者不在此例。青岛佐世保海电之办法,由中日委员协订之,惟须尊重现在有效之中外条约。

  第十一条无线电台。青岛济南之日本无线电台,应在该两处日军撤退时交给中国,中国给以相当赔偿,其数由中日委员协订之。

  附约如下(按:附约电文缺一项)

  (一)日本表示放弃德国依据一千八百九十八年三月,中德条约所取得之供给人才、资本、材料之优先权。

  (二)电灯电话等事业,概皆交还中国,电灯、屠宰场、洗衣厂在市政机关成立时交还,按中国公司法酌立公司办理,归市政机关监督管理。

  (三)电话事业,交还中国政府,中国政府对于电话之扩张改进,有关公益者,外人如有请求,中国政府当酌量允行。

  (四)中国政府表示,凡道路、沟洫、自来水、公园、卫生设备等项公共工程,由日政府交还中国政府者,青岛外侨得举相当代表襄理。

  (五)中国政府表示,中国海关总税务局,准许青岛日商用日文向海关陈述,并依此趋向选用职员。

  (六)胶济铁路中日委员会,对于条约应行协订之事宜,如不能协订者,应由两国政府以外交手续订之。在决定此等事时,必须参酌三国专门技师之同意。

  (七)日本政府表示,胶济支线之烟潍铁路,可由中国自行建筑,若用外资,国际新银团可以承借。

  此约缮就同样三分,由中日代表各各签字,存大会一份,余由中日两国分别执守。事毕大会即日闭幕,惟二十一条始终未及提议,只好留以有待。从此全国上下都忙着集款赎路问题,政府也派出王正廷为东省善后督办,积极进行,这且慢表。

  单说梁内阁假满之后,接连三次四次续假,颜惠庆不愿久代,徐总统又想到鲍贵卿组阁,因未得各方同意,不能实现。

  张使方面忽又将内阁问题丢开,欲联络西南谋大局统一,借以抑制异己。西南也乘内阁风潮,张吴失和的机会,派专员赴奉接洽。曹使亦派曹锐前来请张使力维大局,自愿竭力赞助。张使大喜,即派张景惠赴京,保派朱庆澜赴西南,分头筹议进行方法。张使拟定大要策略如下:一、此次之南北会议,张使主张以东省国民之代表资格组织之,联络各省公正大吏及地方法定团体代表公同进行。一、该会系采取国民真意,以定国是,政客军人不得干预及发表意见。一、该会应议之各案,一半由中央核定,一面由国民公定,中央核定者亦须得国民之同意。一、南北统一会之宗旨,除先谋双方和议外,至国会总统选举、裁兵、自治各项,亦次第实行。一、会议地点拟在北京,如元首不欲多事,可移至奉天。

  一、会期约在五月中旬,若诸务纷繁,至期不能举行,无可如何,亦必须于三个月内实现。一、拟于四月初,联络曹使及西南首领,在奉开预备会议一次,征求全体同意,共筹进行手续。

  一、由张使领衔,通电全国,详述华府会议后,国势之变动,不得不早谋统一之理由,以期举国觉悟,共挽危局。

  各省多已复电赞同,又听说吴使亦在保定大开会议,宗旨极其和平。从此统一果能实现,永远不见兵戎,就是作者所馨香祷祝的了!

  十年前事已如尘,梦境迷离记不真。

  信手拈来聊点缀,眼前但见笔花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