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选班干部演讲稿300字:冰雪之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6 19:16:09
若要评选中国现代最圣洁的爱情,无疑是“高石之恋”;若要评选中国现代最凄恻的爱情,也无疑是“高石之恋”。这是一段未及实现的英雄加才女的爱情,丝毫也未落入常规的窠臼,他们生前不曾相许一个结合,死后却并葬荒丘。“高石之恋”烙上了那个时代最深刻的印记,不仅情志相激,而且泪血交迸。

一、多情总被无情恼
     1916年,高君宇刚满二十岁,考入北京大学理科预科班(三年后转入地质系本科),正赶上蔡元培出任校长的那段美好光景。蔡先生主张“兼容并包”和“学术思想自由”,北大遂成为新思潮惊涛狂澜的中心。高君宇中学时代即是一名反袁(世凯)斗士,进入北大,无异于蛟龙得水,猛虎添翼。他生来就是那种具有领袖气质,能干大事的人。1919年5月4日,他与许德珩率领北大学生火烧赵家楼,拳打章宗祥,与北洋政府正面对抗,使学潮骤然升级,举世为之震惊。他原名尚德,“五·四”后,自号均宇和君宇,志在“均分宇宙”和“君临宇宙”,可见其意气之雄和抱负之伟。他跟李大钊、邓中夏等师友过从甚密,是北京共产党小组和少年中国学会的骨干成员,是中共“二大”的五位中央委员之一。
     高君宇博学多才,胆识超群,且为人机警,对自己认定的理想和事业生死以之。即便在那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的险恶岁月,他仍能履刀尖如平地,过鬼门关如行山阴道。其易容术出神入化,能使好友当面视之为陌路人,因而他多次在危急关头逃出反动势力近在咫尺的魔爪。
     大凡世间的热血男儿也莫不是多情种子,高君宇既有狂飙性格、唯美气质,也有浪漫情怀。他的理想既包含着破坏的一面——破坏旧体制、旧道德、旧文化、旧思想,也包含着创造的另一面——创造新体制、新道德、新文化、新思想。他是传统婚姻的受害者,十八岁时即被迫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迎娶本乡女子李寒心为妻,尽管新娘子美貌如花,亲戚交口相赞,他对这种无情的结合,仍深感痛苦和不幸。高君宇原本就体质羸弱,经过包办婚姻的郁闷折腾,又犯上一场大病,从此落下了咯血的痼疾。

     石评梅(1902—1928),原名汝璧,山西平定县人。她出身于书香门第,父亲石铭长期任教于山西省立第一中学,为人性格刚正,治学严谨,高君宇便是他的得意门生。石评梅十五岁时赴山西省立女子师范求学,成绩出类拔萃,她既精于歌舞,长于体育,还娴于文笔。从山西女师毕业后,石评梅为求得学问上更深的造诣,毅然辞别双亲,负笈远游,考进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当年度,女高师国文科不招新生,她便入体育科就读,并立下“以健康之精神,做伟大之事业”的宏愿。
     生长于乱世,石评梅“慨国事之日非,悯女学之不振”,谈及邦国颠危,每每潸然泪下。写白话诗在当时还是新鲜事,文才出众的她得风气之先,热衷于此道,同校还有庐隐、陆晶清、苏雪林、冯沅君等才女,她们吟诗撰文写小说,无不出以细腻婉约的情致,给男作家主宰的文坛吹送去一股女性文学的清新之风。石评梅从北京女高师毕业后,应聘到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任女子部学级主任和体育老师,还教过国文。她授课声情并茂,且待人热忱,因此深受学生爱戴。多年后,学者李健吾谈到当年自己中学时代的老师石评梅,从眼神和话语中仍流露出深深的敬意。
     “五·四”之后,自由高雅的新女性宛如挣脱樊笼的鸟儿,对爱情有一种纯粹的精神追求。男性的名、利、地位均难入她们的法眼,惟有那种见了流水便想到高山,见了高山便想到流水的心灵和谐与思想融洽,才为她们所看重。这样一来,某些巧舌如簧、工于心计的登徒子便张弓搭箭,他们对新女性的“捕猎”往往手到擒来。石评梅初入京城,人地生疏,老父亲石铭担心小女儿孤单无助,便辗转托人去关照她。正是这个缘故,吴天放进入了石评梅的视野。吴某是外交部的小职员,薄有才学,诗文常见诸报刊,在文坛上混得小有名气。此人功夫在诗外,不仅口若悬河,谈笑风生,而且殷勤周到,很懂得如何哄取女孩子欢心,隔三差五地送鲜花,送好吃的,常记挂着写信、打电话问候,今朝西山观景,明日北海划船,花样层出不穷。石评梅多愁善感,涉世未深,有人这般关心她,自然感激不尽。少女的春潮初涨的时候,也是她最接近危险的时候。石评梅轻信了吴天放的花言巧语,轻信了他的信誓旦旦,毫不犹豫地将圣洁的初吻奉献了出去。她甚至向吴天放保证:“我将终生不再爱第二个男人!”然而,可悲的是,她的初恋竟无异于明珠暗投,吴天放的马脚很快就露出了蹄花,石评梅无意间撞见了他的全家福,原来他是情场“票友”,是有妇之夫!石评梅戳穿了骗局,也就击碎了梦想,她羞愤交加,挥剑斩情丝,将吴天放的信件全部退还给他。吴某仍心存侥幸,跪在地上求她谅解,还指天发誓,假以时日,他要娶她为妻,却只字不提离婚的事情。石评梅是心性高傲的新女性,又岂肯低眉俯首做他的姬妾?她不愿再给吴天放任何可乘之机,只求这位轻薄浪子归还她所有的书信。吴某见石评梅去意已决,立刻就露出卑劣的本性和丑恶的面目,他大声威胁道:
     “你要索回你的那些情书吗?休想!密斯石,如果你不答应我,我就把你的情书公诸于众!让全北京的人都睁大眼睛看看,你这位享有诗名的新女性在‘五·四’精神的熏陶和感召下,如何争取自由,勾引一个有妇之夫!”
     明明是吴天放蒙骗了石评梅,他却恶狗反咬人。石评梅听了这话,不禁又悔又恨,悔的是当初自己轻信此人的甜言蜜语,铸成今日的大错,恨的是他竟这样卑鄙下流,活脱脱一副刁奸小人的嘴脸。就让该结束的一切尽快结束吧,不要再心软。但石评梅仍不改一贯的真诚坦白,说出下面这番话:
     “天放,我在理智上能够断绝你我的爱,可在感情上我又忘不了你。我可以绝情,却难以忘情!天放,你使我的心全然破碎,你毁了我的爱!……我不会再爱你!天放,你,你毁了我的一生啊!……我希望今生今世永远不再见到你!”
     任吴天放像疯狗一样发出狂吠,石评梅不想再听下去了。临出门时,她将昔日爱情的结晶——那本诗歌唱和集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炉膛。
     对于一位重情重义的少女来说,一次被欺骗被伤害的经历足够她半辈子消受。石评梅感叹自己辗转因人,颦笑皆难,陷身于密织的尘网和万劫的渊薮而难以得救。她的心灵创巨痛深,无药可医,她决定从此抱定独身主义,与世间的“臭男人”彻底两清。石评梅多么希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来托举着她,鼓荡着她,将她送往一个光明的境地。但她不知道这股强力该来自何处。



二、象牙戒指
     1922年春,石评梅与高君宇在山西同乡会上初次见面。尽管高君宇不是那种风神潇洒、相貌英俊的美男子,但他志向远大,心地光明,眼界开阔,见解深刻,有无畏的勇气,有卓越的才干。他的豪情壮思,总令人难以忘怀。
     随着交往增多,高君宇和石评梅的友谊日渐加深。有一次,高君宇讲起自己过去的情史,竟是一个三角恋爱的故事,其中一位投了海,因为她的死,高君宇便与自己爱恋的那一位也撒手断绝了关系。从此他最不愿书写和碰触的便是“爱情”二字。石评梅也用苦涩的语气讲述了她与吴天放之间那段可悲可恼的不伦之情,讲到结局的时候,她的泪水溢出了眼眶。奇怪的是,这番诉说使她获得了此前从未有过的轻松解脱,仿佛割去了心头一个沉甸甸的赘疣。
     大文豪萧伯纳曾说:“男女恋爱是受生命力压迫所致,无论你是什么铁打的英雄豪杰,也逃不过这一关。”是距离产生了美感?还是丘比特的神矢射中了心房?石评梅的音容笑貌宛如无形的手指,总在风清月淡的静夜撩拨高君宇的心弦,那铮铮的弦索鸣响的都是《高山》、《流水》的曲调。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为此他感到庆幸。
     1923年秋天,高君宇在西山养病,给石评梅寄去了一片采自碧云寺的红叶,上面有两句意味深长的题词:

     满山秋色关不住,
     一片红叶寄相思。

     他鼓足勇气,做出了感情的试探,石评梅却不敢面对。爱情的创伤和独身主义的誓言时刻提醒她,见到了红红的火焰,便不要再去做那只奋不顾身的飞蛾。她提起笔来,在红叶的背面写道:

     枯萎的花篮不敢承受这鲜红的叶儿。

     她将红叶又寄还给了高君宇,明知他会失望,会难过,她也只好作这样残忍的回答。
     为着这神圣的恋爱、势在必行的恋爱,高君宇不想让石评梅在吴天放事件后再次受到同样的委屈,他决意与家乡的妻子离婚,为此致信岳父李存祥:“我辜负令媛十年,几误尽其青春岁月,我不愿更蹉跎下去,致使异日更增加今日之追悔,故愿亟觅解决之道,且以为最适当者莫过于离婚再嫁。”自己解脱,也使他人解脱,李家和高家历经十年之久的痛苦等待,未能等到高君宇的回头,这次总算爽爽快快地达成了共识:让那两位旧式婚姻的受害者同时获得他们向往已久的自由。
     挣脱了羁绊,解除了后顾之忧,高君宇爱火更炽。有一次,他躺在病榻上,语带双敲地问石评梅:
     “地球上最远的地方是在哪里呢?”
     “便是我站着的地方。”
     石评梅机智的回答令高君宇凄然而笑,倍觉忧悒,但他还是作了激情的告白:
     “你还有什么不放心?我是飞入你手心的雪花,在你面前,我没有自己。你所愿,我愿赴汤蹈火以寻求;你所不愿,我愿赴汤蹈火以避免。朋友,假如连这都不能,我怎能说是敬爱你的朋友呢!这便是你所认为的英雄主义时,我愿虔诚的在你的世界里,赠与你永久的骄傲。这便是你所坚持的信念时,我愿替你完成这金坚玉洁的信念。”
     石评梅手中那柄独身主义的利剑已伤及高君宇的心灵,伤得很重,伤得很深,她感到歉疚,感到难过,却不肯罢手。她平日有了烦恼和忧愁,总能及时得到好姐妹好朋友庐隐和陆晶清的慰解,而这一回,她们都对她的做法不以为然。
     女作家庐隐也曾抱定独身主义的主张,却很少有人相信这位才情出众的女子能够善始善终。毕竟女性独身不是喊一、两句口号就能蒙混过关的,它需要一个坚定的信念去长期支撑。这个信念是什么?它就是:一位妙龄韶秀的少女刻意独身,固然可算作人生的一种缺陷,一种有目共睹的缺陷,但它未尝不是人间最美妙的行为艺术。独身主义的主张转化成了艺术人生的主张,这才是令人特别担心的。眼下,庐隐正与北大才子郭梦良倾心相爱,已经绝口不唱独身主义高调。她认为独身是遭遇爱情之前的状态,一旦遭遇爱情,独身主义便像一件雨衣,在大晴天应该高高这位女中孟尝词锋锐利地说:
     “你坚持独身,不但得不到旧礼教的宽容,也得不到吴天放的赏识,反而会让他耻笑你的懦弱!评梅,稍纵即逝的青春和爱情,你应当用全力把握它,不要让它悄然逝去,也不要让它黯然消沉,千万要珍重啊!如若不然,一念之差,你就会遗恨百世,抱憾千古!”
     石评梅在耐心地等待,等待高君宇来信报平安。太有意思了,同一封信中,他会使用几种语气,用举重若轻的语气谈他的革命事业,用漫不在乎的语气谈他的疾病和劳累,用越来越悲伤的语气谈他流浪儿一般毫无着落的感情。她等到了他从南方寄来的信,还有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一枚象牙戒指,白生生的,凉沁沁的,扣在手指上,感觉很有些异样。且看他信中怎么说:
     ……昨天我忽然很早起来跑到店里购了两个象牙戒指,一个大点的我自己带在手上,一个小的我寄给你,愿你承受了它。或许你不忍吧,再令它如红叶一般的命运!愿我们用“白”来纪念这枯骨般死静的生命。……

     他在信中就不能说点快乐吉祥的话语吗?何苦说着这悲哀的预言,静等日后去验证?果然,只过了半年,高君宇便带着一枚象牙戒指走向了死亡,躺进了冰冷的坟墓。四年后,石评梅则带着另一枚象牙戒指渡过忘川的逝波。“我已经决定带着它和我的灵魂同在”,惟有她在《涛语·象牙戒指》中的表白依然在时空中回响。
     1924年9月22日,高君宇由上海前往广州,在轮船上,他给石评梅写了一封剖白心迹的长信,这一回,他披沥胸臆,一点也没有保留:
     你中秋前一日的信,我于上船前一日接到。此信你说可以做我惟一知己的朋友。前于此的一信又说我们可以做事业度过这一生的同志。你只会答复人家不需要的答复,你只会与人家订不需要的约束。
     你明白地告诉我之后,我并不感到这消息的突兀,我只觉心中万分凄怆!我一边难过的是:世上只有吮血的人们是反对我们的,何以我惟一敬爱的人也不能同情于我们?我一边又替我自己难过,我已将一颗心整个交给伊,何以事业上又不能使伊顺意?我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灵魂都永禁的俘虏;但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更不属于我自己。
     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假使我要为自己打算,我可以去做禄蠹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这样做吗?你不满意于我的事业,但却万分恳切的劝勉我努力此种事业,让我再不忆起你让步于吮血世界的结论,只悠久的钦佩你牺牲自己而鼓舞别人的义侠精神!
     我何尝不知道:我是南北飘零,生活日在风波之中,我何忍使你同入此不安之状态;所以我决定,你的所愿,我将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将赴汤蹈火以阻之。不能这样,我怎能说是爱你!从此我决心为我的事业奋斗,就这样飘零孤独度此一生。人生数十寒暑,死期匆匆即至,奚必坚执情感以为是。你不要以为对不起我,更不要为我伤心。
     这些你都不要奇怪,我们是希望海上没有浪的,它应当平静如镜;可是我们又怎能使海上无浪?从此我已是傀儡生命了,为了你死,亦可以为了你生,你不能为了这样可傲慢一切的情形而愉快吗?我希望你从此愉快,但凡你能愉快,这世上是没有什么可使我悲哀了!写到这里,我望望海水,海水是那样平静。好吧,我们互相遵守这些,去建筑一个富丽辉煌的生命,不管他生也好,死也好。
     读了这封信,石评梅心为之喜,心亦为之痛。高君宇尊重她的选择,并且以她的选择为选择,尽管他的这个决定透露出几分无奈和痛苦,却是真心实意的。她何尝不看重高君宇,何尝忍心让他的情爱遭受挫折,又何尝不想使这位可敬的朋友得着人世的幸福和快乐。但她受过伤害的心和悲观的人生态度阻碍她大胆去爱,不顾一切去爱。再加上吴天放对她长期纠缠不休,也使她对“人言可畏”四字有格外痛切的感知。她在《涛语·最后的一幕》中对自己的心理做过冷静的解析,她知道症结所在:
     我自己常恨我的愚傻——或是聪明,将世界的现在和未来都分析成只有秋风枯叶,只有荒冢白骨;虽然是花开红紫,叶浮碧翠,人当红颜,景当美丽时候。我是愈想超脱,愈自沉溺,愈要撒手,愈自激恋的人,我的烦恼便绞锁在这不能解脱的矛盾中。
     石评梅的话一点没错,她只要克服了内心的悲观和矛盾,问题便能迎刃而解。然而,她却是矛盾而生,矛盾而死。
     高君宇为革命事业奔走呼吁,与穷凶极恶的反动军阀势力斗智斗勇,常处于危险之中。但他改造黑暗社会和丑恶世界的事业毕竟是正义的事业,是值得拼命的英雄伟业。石评梅决不会妨碍他的理想。只不过,她还须慢慢地松解自己的心结,暂时只能向他许诺冰雪友谊(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这当然不是高君宇希望获得的结果,为此他感到异常难过。
     当事人还在彷徨和迟疑,死神却勇决智断,一点也不含糊,它大步抢前,让石评梅再没有进退回旋的余地。

三、死后并葬荒丘
     1925年3月3日,高君宇患急性盲肠炎,住进了北京协和医院,由于他长期患有肺病,体质太过虚弱,手术后恢复不佳,仅过两天,就不幸去世了,年仅三十岁。
     高君宇匆匆而别,带着满心的遗憾去了另一个世界,却不曾带走石评梅的一个吻和一声爱!她万分痛悔自己的踌躇不决,认为是自己掏空了他的心,遮断了他的希望,损害了他的健康,她认为这一切全是自己的过错。她在心里绝望地自责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啊!”假如能够使高君宇复活,她什么都可以放弃,什么都可以牺牲,什么都可以答应他,——用烈火熔岩般的爱置换冰雪友情!太晚了,她的忏悔太晚了,果然应验了庐隐当初说过的那句话:“遗恨百世,抱憾千古!”真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此时,庐隐已去了上海,只有小鹿(陆晶清)留在石评梅身边,安慰她,陪伴她,可她的生命仿佛已追随高君宇去了另一个世界,只剩下一副躯壳,了无生意,却偏偏还能流泪,偏偏还能抱恨,抱恨自己纵有千串泪,也抵不了他的一滴血!
     在医院的冰室(即太平间),石评梅见到了冥归的朋友,他的脸像蜡一样苍白,右眼紧闭,左眼却还微睁着,似乎等着与石评梅作最后的告别。特别醒目的是,他左手食指上戴着那枚象牙戒指,它原本象征着爱情,现在却象征着死亡。她抚摸高君宇冰凉的尸体,一边饮泣,一边默祷,求他安心上路,及早奔赴天国。临到入殓后,盖棺前,她把自己的一帧相片放在他的枕边,低声说:
     “君宇,让它代我伴你吧!不然你太寂寞了!……不过,你等着,你等着,要不了多久,我一定随你而去,永远伴着你!”
     遵从高君宇的遗愿,石评梅和高德全(高君宇的弟弟)将他安葬在宣武门外的陶然亭,这是他生前最喜欢的旧游之地。他曾说过,“北京城的地方,全被权贵们的车马践踏得肮脏不堪,只剩陶然亭这块荒僻土地还算干净,死后愿葬于此”。石评梅亲笔书写了墓碑的碑文,开篇是高君宇《自题小像》的豪迈诗句——
     高君宇完全践履了自己的誓言。虽然他死在医院的病床上,却不妨说他是为革命事业奔波劳碌而死。石评梅抱憾于他的深情未能及时得到回应,痛感万箭穿心。“我不解你那时柔情似水,为什么不能温暖了我心如铁?”她一次又一次流泪,一次又一次自责,久久难以释怀。在高君宇的墓碑上,她刻下了这样的深悲至痛之语:
     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
   她常常去陶然亭,景物依旧,人事已非。“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陶然亭不就是从白居易的这两句诗得名的吗?如今菊黄时节,纵有美酒斟玉杯,却与谁共饮,与谁同乐?她在高君宇的墓畔徘徊,有时歌哭,有时静默,有时任回忆咬啮心瓣,流多量的血,有时在覆雪的石桌上书写“我来了”三个字,有时则会想起小说《茵梦湖》中的那句哀词:
     死时候呵!死时候,我只合独葬荒丘!
     她将血泪相和的悲情苦念倾注笔管,在日记中写道:“宇,世界上只有他才是我的忠诚的情人,只有他才是我的灵魂的保护者。当他的骨骸陈列在我眼前时我才认识了他,认识他是一个伟大而多情的英雄!”她还写成一篇又一篇凄绝的散文,单是看看那些题目,如《缄情寄向黄泉》、《我只合独葬荒丘》、《肠断心碎泪成冰》、《梦回寂寂残灯后》,我们就不难知道她当时的痛苦有多么刺骨锥心。她失去的不只是恋人、知己,还是一位英勇的护卫者。且看《墓畔哀歌》:
     往日,我怕恶魔的眼睛凶,白牙如利刃;我总是藏伏在你的腋下趑趄不敢进,你一手执宝剑,一手扶着我,践踏着荆棘的途径,投奔那如花的前程!
     不用说,石评梅的哀歌是专为高君宇而写的,她把热爱和敬慕都无所顾忌地融入诗中,她此时的吟唱无疑是天地间最壮美的吟唱:
     我扬着你爱的红旗,
     站在高峰上招展地唤你!
     我采了你爱的玫瑰,
     放在你心上温暖着救你!
     可怜我焚炽的心臆呵!
     希望你出去远征,
     疑惑你有意躲避。
     但陈列的死尸他又是谁?
     人们都说那就是你!

     石评梅的《痛哭英雄》足以令读者痛哭。她赢得了英雄知己,却未能及时捧出爱心,未能与之携手走完人生的风雨长路。人要追求现世幸福,上帝却要成就千古绝唱,这是永难调和的矛盾。最终,上帝不露声色地赢了,人是否就毋庸置疑地输了?“高石之恋”发人幽思,对此(谁赢谁输),绝没有标准答案。
     石评梅曾给高君宇作过一副挽联,其词为:“碧海青天无限路,更知何日重逢君?”想不到这重逢的时间只隔了短短的三年半。石评梅曾发誓:“我有病,宁死不住协和医院!”因为那里是她的伤心之地。1928年9月18日,石评梅突患急性脑炎,朋友们还是将她送进了医疗条件最好的协和,她住的又正巧是高君宇去世的那间病房,更巧的是,十二天后,因医药罔效她猝然去世,冥逝的时间也是午夜两点一刻,与高君宇冥逝的时间几乎一致。石评梅的校友和莫逆之交庐隐陪伴在病床前,握着她枯瘦如柴、寒冷如冰的手,听她颤声说出遗愿——“死后将我葬在君宇的墓旁”,为她擦去脸上最后一滴清泪,将来还要为她写下长篇小说《象牙戒指》,纪念凄美绝伦的“高石之恋”。
     陆晶清从南方匆匆赶回,还是堪堪迟到一步。她为梅姐整理遗物时,又发现了那片殷殷如血的西山红叶,在夹着它的日记册页里,跳出两行娟秀的字迹:
     生前未能相依共处,
     愿死后得并葬荒丘!
     陆晶清哭了,庐隐哭了,王静贞哭了,所有送葬的朋友都哭了,既为石评梅的深情而哭,也为她的短命而哭。她们履行逝者的遗愿,历经一年多的周折,终于将她葬在了深爱的知己身边。陆晶清受石评梅母亲的嘱托,将一个装着全套梳头用具和几件纪念品的红漆木盒放在灵柩前的小石几上。封墓洞时,她撮起一捧新掘的黄土撒向坟头,庐隐在她身后用悲沉的语调吟诵着“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抔净土掩风流”。凡是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这是林黛玉《葬花词》中的名句,与此时的情境再切合不过了。所不同者,黛玉葬的是桃花,她们葬的则是“梅花”。
     在石评梅墓碑的碑基上刻着“春风青冢”四个篆体字,她本是春风一样的才女,却早早地死于心碎,葬身黄埃青冢,莫非这就是天意?天意何其残忍!更残忍的则是人心,在魑魅魍魉横行无忌的“文革”期间,一群丧心病狂的红卫兵推倒了高、石之墓的墓碑,掀开了高、石之墓的墓穴,使圣洁的“高石之恋”蒙受了奇耻大辱!尽管高、石之墓日后得以修复,但残损的碑文分明显示出那些肆虐者的绝世武功。
     陶然亭原有香冢一处,颇为著名,传说是香妃的墓地,冢铭为:“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血亦有时尽,月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隔香冢不远处便是高石之墓,高君宇和石评梅早已化蝶而飞,时间和距离不再是他们的敌人。但愿石评梅——这位爱白雪(取“漱雪”为笔名)、爱寒梅(称住处为“梅窠”)的女诗人能在另一个世界找到她的英雄知己高君宇,但愿他们能魂游八极,身居天国,完全摆脱尘世的不幸,在遥远的伊甸园完善尘世未曾完美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