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婚纱照多少钱:曾国藩的升迁之路(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10 08:07:49



  曾国藩沿着山门右边一路看过去,三十几处膏药摊子,摆得花里胡哨,治各种病的膏药都有,独没有治癣疾的。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挂有“包治百病”招牌的摊子,待曾国藩把症状一说,那守摊儿的先就把头摇成个拨浪鼓儿;趁着曾国藩不注意,一把便扯下“包治百病”,再不言语。

  曾国藩无奈地长叹一声,只好往前踱去,一家一家地看起字画来。

  卖字画的也参差不齐,有的技法相当不错,风光能看出远近,鸟兽能看见绒毛。

  有的就明显的是初学者,也画虫,也画鱼,却又画得虫不是虫鱼不是鱼,一问,说是夷人画法。游逛的人一茬又一茬地过来找乐。

  曾国藩见其中有个摊子,挂着一幅四尺中堂,画的明明是只猫,下面落款却是“虎啸山峰”四字。

  曾国藩见摊主五十几岁的样子,梳着根细小焦黄的辫子,满脸刻着藏污纳垢的皱纹,两个睁不开的小眼睛,下面吊着个红得发紫的大鼻头儿,一颗上翘的牙齿突出唇外,周围是几缕打卷儿的褐色胡子,一件辨不出颜色的破旧长衫披在身上,扣子也没有系,瘪瘪的前胸袒露在外面,脏兮兮的。曾国藩不由暗暗感慨:看样子,百无一用是书生,说得也有道理呀!——读书人读到这种程度,已是十分可怜的了,又不肯放下架子务些实际,糊口尤其难!——可不就是百无一用吗?!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摊主夸口道:“这是预交了银子的,给钱也不能卖,再画可也。俺们读书人最讲究诚信二字——一两银子画一幅,便宜着呢!”

  曾国藩看了半天,笑问一句:“老大真能逗,这画上的明明是猫,咋能叫‘虎啸山峰’呢?”

  摊主眯起眼睛看曾国藩好半天,才辨认出说话的人下巴长着胡子,还戴着顶帽子,秀才不秀才商人不商人;尤其一对三角眼,长得棱是棱角是角,咋看咋不像个好人。

  摊主先用鼻子哼一声,许久才不屑地说:“不是跟客官夸口,别看俺没见过虎,可俺照着猫就能画出虎!——这是祖传的呢,画了三代,还没谁敢说不像呢?——把活生生的大老虎愣说成猫,啥眼神儿呢!”

  自称读书人的摊主一口气派了曾国藩老大一身不是,弄得曾国藩哭笑不得;其他的客户也被他逗得乱笑一气。一条街数他这块儿围得人多。

  曾国藩私下揣度,这肯定是生意人放出的手段——不会画虎敢吃街头这碗饭?!

  还说是预交了订金的,鬼才信。看样子,“俺们读书人”四个字也当不得真。

  曾国藩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笑,笑得脚软肚子疼,挨挨挤挤,来到一个专门现卖现画现卖梅花的摊子前,驻足观瞧起来。

  引起曾国藩注意的并不是梅花画得如何好,而是守画摊的年轻人。那人高高的个子,浓眉大眼,梳着根粗粗的大辫子,短打扮,皂布靴,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一看就不是个惯闯江湖之人。——最奇的是那人的脚下还放着一套用油毡布包着的古书,虽很珍惜,分明也要卖。

  曾国藩蹲下身子,把那古书打开一看,却是《公瑾水战法》。

  曾国藩大略翻了翻,讲的全是三国东吴大都督周瑜水上交战之法,也不知出于何人之手。曾国藩愈发奇怪了。

  曾国藩站起身,冲那汉子拱一拱手,问:“在下冒昧地问一句,《公瑾水战法》是难得的私家珍藏本,不会很多,为什么要卖呢?”

  那汉子看了曾国藩一眼,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不瞒仁兄,小弟乃湖南衡阳渣江人,外出访友不慎失盗,流落在此。此书乃祖传之物,有识得货的换个盘缠而已。”听口气,倒像个读书人,也不知是练摊儿的人放出的手段,还是真的在讲真话,让人听来实实诚诚。

  曾国藩扯过一条闲凳子,同那汉子一齐坐下,曾国藩问:“谈了许久,尚没问仁兄尊姓大名,访友如何还带着书?”

  汉子一抱拳:“在下彭玉麟,字雪琴,家父曾龉戏氏亓涸把布欤肴魏蟮灭觳」嗜ィ业雷源艘蝗瞻芩埔蝗眨一沽粲屑改侗√铮挂材芏鹊萌铡!耸槟思腋杆谙鲁4谏肀撸氖撬媸狈矗肮吡恕!辈换挪宦遥幌袷窃诒嘞够埃雇Υ蚨恕?/p>

  曾国藩又问:“可曾进学?”

  彭玉麟脸一红,讷讷道:“原先倒也中了个秀才。只因玉麟脾气不好,得罪了教谕,被革除了,功名之心也淡了。”

  曾国藩重新拿起那本书问:“仁兄想必已把这套《公瑾水战法》烂熟于心了。”

  彭玉麟答:“闲时倒是常常翻阅,多少知道一些,烂熟于心不敢当。——听仁兄谈吐,像功名中人。在下冒昧问一句,仁兄在何处当差?听口音,不像本地人,莫不是乡亲吧?”

  曾国藩将书放回原处,双手一抱拳:“仁兄猜得不差,在下曾国藩,正是湘乡荷叶塘人,现在京师翰林院当差,此次是奉御旨去四川主持乡试。”

  “失礼失礼!”一句话说得彭玉麟早拜伏下去,一边行大礼一边道,“原来是曾大人,闻名久矣!请大人恕草民不恭之罪。”

  两个人你谦我让,惹得两边的人都往这边看。

  曾国藩急忙扶起彭玉麟,正要讲话,市面忽然起了骚动,很多人都向一个字画摊子围拢过去,其他守摊的人也都伸长脖颈观望。

  曾国藩与彭玉麟也跟着站起来。

  “好像什么人在争吵。”曾国藩悄声说。

  “这两天总这样,没生意,光看热闹了。”彭玉麟答。显然,他已在此处蹲了两天。

  已有守摊的人开始往热闹处挤。

  彭玉麟禁不住道:“仁兄稍候,玉麟看一眼就回来。”便随手拾起书揣进怀里,一步一步地靠过去。

  曾国藩见彭玉麟把书揣进怀里,脸上不觉一红。

  曾国藩本是个喜静不喜闹的人,见彭玉麟往前凑,有心想说一两句阻止的话,又碍于初次见面,何况彭玉麟对自己还存着戒心,有些话就更不好出口,也只好跟着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挤进人群,仿佛天意,偏巧又和彭玉麟站在一处,两个人就相视一笑。再一看争吵的人,却正是把虎画作猫样的手艺人正陪着小心挨一个绿营把总的训斥。

  听了一会儿,曾国藩才听清原委:原来是把总提前交了银子让画匠画只镇宅虎,画匠竟给画成了猫样。把总让画匠赔一两银子,画匠却只想把预收的银子退回去了事。

  绿营把总见画匠死活不肯赔银子,就瞪起眼睛道:“爷也没说非让你赔银子,你立马给爷画一张虎出来不就结了?——爷还给你掏三十个大钱!”

  那画匠讷讷辩说:“爷就饶小的这一回吧,小的就会画这样的虎,再画不出别样的虎了。——要不,小的立马给您老画一张群狗打闹图如何?——那狗画得好着呢!”

  把总一把揪住那画匠的大衫衣领,啪啪就是两大巴掌,骂道:“你不赔爷的银子还耍贫嘴!爷今天废了你!”

  画匠被打得缩成一团,瘪瘪着肚皮连连哀求:“爷就算把小的打死,小的也拿不出银子来呀?”

  这时,人群的外面忽然走来一名公差模样的人,穿着皂衣,拿了根水火棍,横眉立目,好像在巡街,又好像在找什么人。

  有人就喊:“公差来了!——把总打人哩!”就自动地给公差闪了一条道。

  公差牛皮哄哄地走进来,边走边喊:“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斗殴,看爷不把你们一个一个都关进大牢去!”

  画匠一见公差,仿佛见了救世主,急忙高喊:“公差老爷快来救命!”

  把总却抓得更紧了,恶狠狠道:“爷今天让公差抓你进大牢!”

  公差急忙抬头,正和把总打个照面。

  把总眼望着公差道:“三狗子你来得正好,你给爷评评理,咱出三十个大钱让他画只虎,他竟然画了只猫充数!爷让他赔一两银子算扯平,他竟然不赔,还说赔咱一群打群架的狗!”

  公差问画匠:“总爷说得对吗?”

  画匠此时还被抓着衣领,他边挣边辩白:“他让小的画虎才出三十个大钱,小的承认画走了眼。他不要也就算了,如何倒让小的赔他一两银子?”

  公差大喝一声:“你放屁!总爷现在是吃俸禄的人,只让你赔一两银子扯平,这是多便宜的事!——要是从前,你少说也得赔总爷十两银子才甘休!——你快拿银子让总爷走路,时间长了,总爷真把你送进官府,看府台大人不把你关进大牢!”

  曾国藩万没想到堂堂的公差竟然说出这么几句不讲理的话来。他正想抢前一步替那画匠讨个公道,身边站着的彭玉麟已握着拳头走了进去。

  彭玉麟往公差面前一站,大声问:“小的想问差官一句,究竟是总爷理亏还是画画儿的理亏?”

  “咋?”公差一顿水火棍,“你小子难道想进大牢里住几天不成?”

  彭玉麟笑道:“差官差矣,彭某只是想说句公道话。”

  “公道?”公差呸地吐了一口,“爷说公道就公道!——”忽然话锋一转:“爷怎么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呢?——着哇,爷有生意了!——你先跟爷到衙门走一趟吧。”说着就伸手抓彭玉麟。

  彭玉麟闪在一边,道:“公差大哥眼力不差,在下正是湖南人。——不知在下犯了哪条律法,要传我进衙门?”

  公差顺袖里摸出一条链子来,边抖边说:“回籍养老的李侍郎府上被盗,据家人所报,是个操湖南口音的飞贼干的。你既是湖南口音,就得跟爷走一趟,进了衙门有你分辩处!”链子往彭玉麟的脖子上一套,口里喝一声:“跟爷走吧!”

  彭玉麟边往下脱链子边叫:“哪有这样办案的公差!”

  把总这时讲话了:“三狗子,把这个画猫的无赖也一并抓去,他不赔我一两银子我跟你三狗子要!”

  公差马上道:“一并进衙门去见府台大人。——总爷烦你也走一趟吧,见了府台大人俺也好说话。”

  把总牛皮哄哄道:“爷自然要走一趟。”冲着画匠一指:“跟爷上衙门!”

  曾国藩一看事情要闹大,也看出公差和把总是一路人,就跨前一步,深施一礼道:“公差大哥慢行一步。”

  公差一愣,问:“咋?——你也想上大堂?”

  曾国藩道:“在下不曾犯法,进衙门做什么?——我只想对老哥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无凭无据,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说抓人就抓人呢?——我就不信,开封府不是大清地面?”

  “唉呀!”公差细细端详起曾国藩来,接着一笑,“真别说,你这口音也是湖南动静,还长着对三角眼,一看就不是善良之辈!得,你今天想不去也不行了。——总爷,你帮俺一把,这三个东西全得进官府说话。”

  曾国藩知道再辩无用,只好道:“在下就走一趟官府又如何!”冲着彭玉麟笑笑:“我们两个怎么都是湖南人呢!”

  画匠先还扭着不想去,被把总又打了两巴掌,这才乖乖地跟着走。

  到了衙门口,公差先进去禀报,不大一会儿,里面就一连声地喊升堂。

  把总骂咧咧赶着三人往里走,一进二门,正迎着公差出来,几个人就在差官的带领下,七拐八拐地进了大堂。

  曾国藩早就听说开封府是座倒坐衙门,包青天在这里审过皇亲国戚,还铡过负心郎陈世美。但今天的开封府可不是倒坐,和大清其他地面的知府衙门一样,是坐北朝南相。想这开封府是另辟的房子建衙。

  来到公堂,知府果然已升堂,两侧有五六个人拄着水火棍在站班。

  公差喝令三个人跪下,两班衙役也跟着喊:“跪——下——!”声音拖得长长的;这是堂威。

  画匠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又是冲上面磕头又是喊冤枉。

  彭玉麟鄙夷地望一眼画匠,也跪倒在地,等候问话。

  曾国藩急忙冲着堂上施礼道:“学生是有功名的人,请府台大人明鉴。”

  知府未及说话,旁边站着的把总却雷鸣般地吼出一句:“有功名就不能革除吗?

  ——你给爷跪下吧!”飞起一脚便把曾国藩踹倒在地。

  曾国藩见开封府审案不合体例刚要讲话,知府那里早已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下面人犯所犯何事,一一道来!——那个喊冤的人先说。”这是指画匠了。

  画匠就诺诺怯怯地讲起来。

  趁画匠叙述事情原委的当口,曾国藩开始端详那知府。

  知府五旬开外的年纪,身体瘦削,蓝顶子,着四品官服,说起话来声音响亮,一听便知久于断案,是个老州县出身。左首站着的刑名师爷,也有五旬左右年纪,拖着几根不长不短的花白胡须,想必也是个有功名的人。因灯光较暗,曾国藩又在堂下跪着,两个人的面目都看不真切。

  这时画匠已经叙述完毕,把总正在讲话,仍然是站着。

  把总讲的话是:“卑职让那狗杀才画的虎是要送到上面去的,他却画了只猫糊弄卑职。卑职只让他赔银子一两,并没有多要。这狗杀才,竟一两银子也不出,真气死卑职了!卑职有心打死他个的,又在开封府地面,出了人命,于老府台面上总不好看。”

  知府大声问画匠:“常三,你可听真切?”

  被称作常三的画匠回道:“请大人做主,小的实在是拿不出一两银子。”

  把总冷笑一声说:“等大板子打烂了屁股,别说一两,十两也肯拿了。——狗杀才!”

  曾国藩霍地站起身,大声道:“府台大人,学生有话说。”

  知府一拍惊堂木,大喝:“人犯跪着讲话!”

  两侧衙役跟着喊:“跪下——!”

  曾国藩想也没想,顺怀里便掏出圣旨,大喝一声:“开封府听旨!”见知府尚在犹犹豫豫,堂上堂下也在发愣,曾国藩只好追问一句:“圣旨在此尔等还不跪下!——开封府目无王法吗?”

  知府这才像醒过神似的,几步跨下大堂,扑通一声跪倒在曾国藩的面前;所有人一见正印如此,也都抢着跪下。

  曾国藩这里已一字一顿地读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命翰林院侍讲、钦点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等于入蜀途中,考察当地吏治民情,便宜行事。有贪赃枉法者,有权请旨革除。钦此。”

  曾国藩话音一落,堂上已响起“谢万岁,吾皇万岁万万岁!——恭迎钦差曾大人!”的喊声。

  曾国藩走到知府的面前,把圣旨往前一递,道:“府台大人验一验吧,别再是个假冒的曾国藩。”

  知府边叩头边说:“下官不遥肷喜畲笕怂∽铩!?/p>

  曾国藩把圣旨重新揣进怀里,双手扶起知府:“府台大人,下官本是路过此地,适才多有得罪,还望见谅。翰林院侍讲曾国藩给大人施礼了。”说着深施一礼。

  知府手忙脚乱,一边说着“不敢当不敢当”,一边喊:“快给上差曾大人看座!

  ”

  曾国藩和知府落座,师爷赶忙侍候上一杯热茶。把总这时也涨红了脸爬起来,两手垂着站到一边,再不敢拿大。

  曾国藩这时开口问知府:“请教大人,按大清律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知这位总爷和彭玉麟同为人犯,何以竟许他坐在公堂之上,而大人也没有按着司法程序办理,只听了这位总爷的一面之辞便行判决,大人总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审案的吗?”

  知府脸一红,许久才道:“上差听禀,这位总爷非比他人。——我想请上差后堂说话,本府细细禀与上差,如何?”

  曾国藩知道知府有难言之隐,就道:“悉听尊便。”

  两个人就一前一后来到后堂,师爷又赶忙斟上新茶,然后退出去。

  知府这才向曾国藩拱一拱手,道:“启禀曾大人,那把总姓张名保,是河南按察使英桂英臬台的姨亲。英大人的来头,曾大人想必知道,河南是无人敢惹的。英大人在京时,张保就是开封一霸。——英大人来到河南,见张保闹得太不像样子,便让开封的总兵清同清军门赏了个外委把总给他做,其实是只拿银子不出操的。开诚布公地讲,这张爷虽是开封一霸,也讹过生意人几次钱财,所幸没有人命在手,也就没有太大的民怨,更不敢和官府作对。本府的苦衷,还请大人体谅。

  ”

  知府正堂一口一个大人,把曾国藩叫得不好意思起来。曾国藩沉吟片刻,才道:“府台大人,听大人刚才所讲,这张保为民称霸从军是痞,这种人如不严惩,势必要成大患。真到那一天,处治的可能就不是一个张保了,连英大人怕也脱不了干系。大人哪,下官讲得可对?”

  知府想了又想,许久才道:“上差认为应该怎么办才好呢?——英大人的面子总要过得去呀?”

  曾国藩:“依着下官,申报巡抚衙门,将张保革职!——这样对英大人和大人您都有好处。请大人三思。”

  知府用手不经意地正了正头上的顶戴,仿佛下了大决心似地长叹一口气:“就按上差的意思办吧。——那彭玉麟呢?”

  曾国藩道:“彭玉麟是抱打不平,否则,张保的手里就有人命了!请大人升堂断案吧。——下官明日还要赶路。”

  “上差吩咐的是,本府这就升堂,请上差监审。”知府边说边站起身,诚恳相邀。

  曾国藩迈步同着知府到大堂落座。曾国藩坐在知府的右首,左首仍站着原来的师爷。张保还是老样子,大模大样在堂下叉手站着。

  知府当堂坐定,一拍惊堂木,先高喝一声:“大胆的张保,还不给本府快快跪下!——上差曾大人在此,岂能容你张狂!”

  两边衙役一齐喊:“跪下——!”

  张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知府不容他讲话,厉声喝问:“张保,你可知罪?”

  张保摇摇头:“卑职不知。”

  知府道:“本府手里有厚厚一把告你欺行霸市、扰乱地方的状子,本府看在英大人的面子上都替你压下了。上差曾大人到此,你还敢胡作非为,竟然闹到公堂之上。——本府今日不摘你的乌纱,曾大人就要摘本府的乌纱;上差曾大人已吩咐下来,将你之所为行文巡抚衙门,即行革职。张保,本府已保你不得了。——来人哪,将镇标外委把总张保的顶戴摘下来!”

  衙役们答应一声,过来便将张保的顶戴摘下。张保忿忿地跪在堂前,恨恨地望着曾国藩,两眼满是仇恨和怒火。

  知府判道:“开封镇标外委把总张保,擅离军营滋扰地方,民愤极大,按大清律例,先行摘去顶戴,待本府上报巡抚衙门后,再行处治!——张保,回军营等候去吧。希望你今后好自为之,本府不送了!”

  张保走后,知府接着说道:“画匠常三技艺不精,姑念他贫困潦倒也就不深究了。彭玉麟行侠仗义,着实难得,给予当堂释放。——来人哪,将常三与彭玉麟当堂释放!”

  知府回头望了望曾国藩,曾国藩却瞪大三角眼狠狠地望着捉人的公差。

  知府会意,一拍惊堂木道:“公差刘三狗子胡作非为,按律当斩。——姑念他尚有一六十岁老母需要将养,从轻处治。来人哪,将刘三狗子杖责五十,逐出公门,永不叙用!”

  眼望着那公差可怜巴巴地被人拉出去,曾国藩笑着望一眼知府道:“老府台断案果然干练,下官尚有公干,就此和彭玉麟回客栈了。——告辞!”

  知府忙说:“万万不可,本府还未给大人洗尘呢!”

  曾国藩站起身拱拱手:“不敢叨扰知府大人。下官就此别过。”

  说毕,走下公堂向彭玉麟一招手,两个人便一齐走出去。

  知府送客不及,只好作罢。

  一出府衙,尚未走出两箭地,彭玉麟便翻身跪倒在地,边磕头边道:“谢曾大人搭救之恩!”

  曾国藩把他扶起来,安慰一句:“是知府糊涂。仁兄行侠仗义,入情入理,只有糊涂公差才能出此事故。曾某看你言行举止,日后必是国家大材。望你珍重!”

  彭玉麟道:“难得大人如此夸奖!大人真有用得着草民的那一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听大人的语气,似对玄学有些研究。草民现在想领大人到一个去处,去见一个方外之人,不知大人可有兴趣?——玉麟来时曾问过一卦,今天想来,一丝不差,大人何不也问一卦?”

  一句话勾起了曾国藩的兴趣,这也是当时读书人的通病。他一把抓过彭玉麟的手,道:

  “得回去收一下摊儿吧?问完卦,就跟曾某回客栈叙叙如何?”

  彭玉麟笑答:“哪有什么摊儿!几张破纸而已。玉麟这就带大人去问卦。——只不过,草民现在身无分文,只能让大人破费了。”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过路的人被笑得莫名其妙,都愣愣地看热闹。

  相国寺北门外一处偏僻的茅草屋里,一位老者正在边品茶边朗诵《道德经》。

  曾国藩看那老者,年纪足有七旬开外,白生生的头皮,只有些许银发围在四周,僧不僧道不道;一团乱蓬蓬的黄胡子挂在胸前,鼻子一翘一翘,隐隐有老子之风。

  彭玉麟拉了拉曾国藩的手,向老者示意了一下,便双双跪下去,一起道:“晚生给老前辈请安!”

  老者许久才放下手中的《道德经》,咳一声后,才站起身,说:“二位报个生辰八字吧。老夫老眼昏花,断不准的地方还望包涵。——不过呢,每人三十个大钱是不能少的。老夫每日的三顿饭全靠这个。”

  曾国藩掏出六十个大钱排在老者的面前,略想一想道:“晚生生于嘉庆十六年十月十一日亥时。”

  彭玉麟道:“晚生生于嘉庆二十一年九月十九日子时。”

  老者把眼睛闭上,沉默了一会儿,嘴里便开始念念有词,足足念叨了半个时辰才猛地睁开双眼。也不言语,站起身,径直走到书案前,先铺上两张草纸,然后拿起笔蘸上墨,刷刷点点写起来。功夫不大,两张纸已分别写上字。

  老者想了想,又回头看了看曾国藩,便从靠床的一个破柜子里翻出一大捆纸,用一根粗麻绳紧紧地缚着。又捡起其中一张刚写好的纸,也不管墨迹是否干透,胡乱叠起,连同那捆纸,往曾国藩的怀里一塞,道:“老夫平生所学尽在这捆纸上,望日后好好揣摩。”

  曾国藩抱住这捆纸,莫名其妙地望着老者,想说点什么,一时又找不着话题。

  老者却早转身把另一张纸拿起来递给彭玉麟,说一句:“天意不可违,二位走吧。”

  话毕,重又在蒲团上坐下来,合上双眼,再不言语。

  曾国藩和彭玉麟互相望了望,只得深施一礼,怏怏地站起身,退了出去。

  出了门,曾国藩先就长出一口气,笑着道:“倒像惯走江湖的术士,又像是和玉麟老弟串通好了的,道行不知深也不深?”

  彭玉麟道:“大人可别冤枉人,好像我们两个要平分那六十文钱似的。——我们还是先看一看都写的什么吧,准或不准,他的道行不也就一目了然了吗?”

  曾国藩拉了拉彭玉麟的手道:“同我一起回客栈再看吧。——你还得给我讲《公瑾水战法》呢!逛了半天,铁打的汉子也该饿了。”

  彭玉麟已不似先前那样拘谨了,他笑着道:“玉麟可是一两银子也无。我看不如先陪我把这《公瑾水战法》找个熟家子卖掉,换回几两银子,我好做东谢大人的搭救之恩!”

  曾国藩一反平常严肃的态度,笑道:“等你卖掉《水战法》,我俩前胸该贴后背了。”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说,不知不觉便来到客栈。

  进了客栈,曾国藩特意让店家快炒了一荤一素两个小菜,又专为彭玉麟烫了一壶老烧酒。曾国藩是滴酒不沾的,因他的癣疾一遇酒就大大地发作一番,这就注定他一生与酒无缘。

  酒菜摆上来后,曾、彭两人各拿出老者写的帖子,忽然都笑起来。

  彭玉麟接过曾国藩递过来的帖子,见上面写着四句偈语:四七中的龙庭,九载飞跃十程。

  金戈二五灭匪,三一成双远行。

  曾国藩接过彭玉麟递过来的帖子,见上面写的也是四句偈语:粼粼水嬷校骝ちァ?/p>

  四十少三年,三七成双行。

  曾国藩把那捆纸解开,见首页题了“冰鉴”两字,看了半天内容,才发现是一部相人的书,近乎《麻衣神相》之类。

  曾国藩把《冰鉴》重新包好,笑着对彭玉麟道:“不是老弟推荐,在下真怀疑是遇见了江湖术士。——先不管他,我们先吃饭,吃完饭你还得给我讲《公瑾水战法》呢!”

  彭玉麟也不谦让,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饭后,两个人厮让着走进客房,茶也没喝一口,彭玉麟便掏出《公谨水战法》一章一节细细地讲述起来。

  店家沏了一壶毛尖茶,悄悄地放到案子上,又悄悄地退了出去。两个人都没有察觉,彭玉麟讲得投入,曾国藩听得入迷。

  曾国藩为什么对水战这么感兴趣呢?

  大清从努尔哈赤开始就一直强调马背上的功夫,皇子们来到世上认识的兵器也都是弓箭、大刀、长矛之类。所以,史学家称大清的江山是建在马背上的。——而于水战,甚至连水战所用的工具都不甚了了。曾国藩在京师的这几年,参加过几次八旗举办的会操大典,绿营的会操也参加了两次,却一次也没见举办过海上演习。——大清的水战几乎是空白。对此,曾国藩忧心已久。

  现在,彭玉麟不仅把这部《公瑾水战法》读得熟、吃得透,而且谈了许多自己的设想,许多设想曾国藩都是第一次听到。

  曾国藩开始暗暗佩服起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人了。

  很晚,肃顺和台庄才醉熏熏地回来。

  曾国藩忙把二位侍卫介绍给彭玉麟,并对二位道:“这是我的同乡,难得他把水上交战讲论得这般透彻!”

  彭玉麟就急忙向肃顺、台庄请安问候。

  几个人又重新落座。

  肃顺有意无意又多看了彭玉麟两眼。曾国藩瞧在眼里,暗想:“肃侍卫果然不同于一般侍卫!”

  四个人于是又云山雾海地胡侃了一阵,直把肃顺侃得东倒西歪,台庄更是几番鼾声响起。

  肃、台二位终于支持不住了,曾国藩于是叫了店家单独开了房间,把晕糊糊的二位扶到床上。——不一会,两个人都打起了呼噜,显然是累坏了。

  谈得兴起,话题自然就多起来,曾国藩又脱掉衣服让彭玉麟看癣疾。这一看,倒把彭玉麟吓了一大跳。——彭玉麟万没想到曾国藩的癣疾严重到这种程度:前胸后心及四肢全结满了斑斑硬痂,用手一摸,一片一片地落屑。所幸脸及脖子还白净,双手也无斑点。

  彭玉麟心一动,马上就断定,眼前的这位同乡决非等闲之辈。

  彭玉麟想起五年前游华山时,曾听一位老道说过,异人必有异体。——这异人要么是大富大贵拯万民于水火挽狂澜于即倒的伟人,要么就是兴风作浪颠倒黑白把国家推向灾难深渊的凶神恶煞。眼前的曾大人双眼三角有棱,浑身起癣,敢则人杰地灵的湖南又要出一位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人物了吗?

  彭玉麟抚着曾国藩身上的癣疾,发誓似地说:“玉麟就是走遍千山万水,也要根除大人的癣疾!”

  彭玉麟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但直到曾国藩离开这个世界,彭玉麟的誓言也没兑现。

  这一晚,曾国藩与彭玉麟直谈到后半夜才歇。

  第二天,曾国藩与彭玉麟作别时,向彭玉麟赠银二十两。——二十两,已足够彭玉麟回乡的盘费。彭玉麟坚持把《公瑾水战法》留给曾国藩,曾国藩坚决不受。

  曾国藩道:“雪琴哪,这部兵书你已参透,就算愚兄寄放到你身边的好了。——珍重!”

  彭玉麟只好和曾国藩洒泪而别。

  又在开封逗留了两天,曾国藩和肃顺等人便启程前行。

  出了开封城门,走不上一里,便是一个山冈,山冈下老大一片空地,空地四周则是几排大房子,把空地稀稀地围住,一看就是个会操的场地。再看辕门外飘扬在半空中的纛旗和侍立的绿营兵,就更加确信,这就是开封驻地的兵营了。兵营紧挨着官道,进开封出开封必经此地,起到看守门户的作用,可谓用心良苦。

  曾国藩的轿子刚在兵营旁的官道一露脸,游弋在辕门外的四名绿营哨兵便拦在前头。

  “咋?”肃顺骑在马上,愣愣地问。

  一名哨兵虎着脸道:“不咋,只是问一问,是商轿还是官轿,轿里的人姓甚名谁?”

  曾国藩听着声音颇熟,就掀起轿帘往外观看,这一望倒望出他一团怒火来。

  他在轿里大吼一声:“大胆兵庇张保,你竟敢擅自设卡拦截本学差,意欲何为?

  ——你不要命了吗?”

  那张保抬头一看,不禁大喜过望,回头对另一个人道:“快去喊弟兄们,这人就是冒充钦差端了兄弟饭碗的人!”

  那哨兵得令一般回身就向营房跑,进了营房不一刻,便领出三十几个舞刀弄枪的绿营兵来,咋咋呼呼扑过来。

  曾国藩等人霎时便被团团围住。

  肃顺和台庄不知就里,赶紧飞身下马,两个人抽出腰刀,一左一右紧紧护住轿子,惟恐伤了曾国藩。

  肃顺大声喝道:“大胆的狂徒,本侍卫在此,看那个敢动曾大人!”

  台庄武艺虽差些,这时也叫道:“不要命的只管上来!”

  张保分开众人, 凶神恶煞般扑过来,气焰嚣张地大叫:“杀你们这几个鸟人,就跟张爷在开封地面踩死几只烂蚂蚁一样。——弟兄们,给我打!打出人命由张爷顶着!”

  一句话,把个肃顺气得一蹦老高。他先把腰刀冲着日光晃了晃,趁大家看刀光的时候,跟着就飞起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张保的腿关节上,口里随后骂一句:“让你尝尝大内的拳脚!”

  张保冷不防遭此一脚,更没想到肃顺出手这么快,疼得他大叫一声,晃了三晃,仰面倒了下去。

  肃顺这一手,让众兵丁大开眼界;骚动的人群立时安静下来。

  这时,过来两个人来扶张保,哪知非但没有扶起来,那张保倒越发杀猪挨刀一般地呼天抢地起来。显然,张保的腿是被踢断了。

  有人已急惶惶去营房搬救兵了。

  一会儿,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带着三十几名戈什哈气势汹汹地奔出营房。

  曾国藩定睛一看,见来人着三品顶戴,孔雀补服,显然是名游击。——五十五六的样子,腆着个大肚皮,肥头肥脑,一看就知是个花天酒地惯了的人。

  有人抢着向走来的游击喊道:“大人,可不得了了!——张爷的腿被踢断了!”

  那游击径直走过来,用眼看了看正叫唤的张保,忽然把手一挥道:“敢在开封地面撒野,胆量真够大的!——传令下去,不管是商是民,把他们统通弄到营房捆起来,轿子一发砸烂!——等爷爷喝足酒,先把他们脚筋斩断,再慢慢地消遣。

  ——总要给英大人一个交代!”

  游击是从三品武官,说话的口气自然大,何况这个营房的最高长官就是他;虽然游击的上面还有参将、副将、总兵、提督乃至巡抚(河南因是小省只设巡抚未设总督),但这些官员大都住在城里,非会操不到营房。

  肃顺尽管职务不高,但毕竟是皇上身边的人,场面见得大,接触的官员也大,他可不管什么游击不游击,此时此刻眼里只有曾国藩,因为这是皇上交给他的任务,不敢有丝毫差错。

  肃顺先向台庄招呼一声“护住曾大人”,便猛一提气,一个筋斗竟翻过人群,轻轻落在那游击的身边。——好个肃顺,右手把那游击往怀里一拉,左脚跟着飞出,嘴里喝道:“大内四品带刀侍卫肃顺在此,你小子给我跪下吧!”话音刚落,游击便扑通一声被踢跪在地下。

  那游击先觉着眼前一黑,左手跟着一疼,耳边突然响起“大内带刀侍卫”等字眼儿,身子先就软了半截,等到挨了重重一脚跪倒在地,心下才彻底明白:自己闯祸了!

  试想,不是大内来的人,又有哪个敢如此对待一名三品武官?——就算当地的知府太尊、省里的巡抚大员,见了他也要称他一声大人呢!

  肃顺把那游击打倒在地,反手解下皇宫侍卫专用的腰牌,往游击眼前一晃,道:“可看真切?”

  游击一见肃顺手中的腰牌早吓得浑身颤抖起来,他边磕头边道:“本官有眼无珠,冒犯了大人们,请恕罪。”

  话毕,趁肃顺不注意,回头猛吼一声:“还不把那张保抬回去!”也不等肃顺来扶,一个人费力地爬起来。

  台庄这时却大吼一声:“慢!”他心里想的却是:“可不能白受这一场惊吓!”

  ——竟然撇下曾国藩,几步跨到张保的跟前,一弯腰,伸手抓住那厮的右手,嘴里说一句:“肃大人断了你一条狗腿,爷再断你一只手臂吧。——看你还能横行霸道!”说着话,手上一用劲,就听咔嚓一声,竟生生把一条胳膊扭断。

  张保大叫一声,两眼一翻便昏死过去。

  几个人这才赶路。

  肃顺临上马对那游击说:“等爷办完公差回来再消遣你!”

  那游击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愣愣地看着曾国藩的轿子慢慢离去。

  轿子走出两箭地,曾国藩这才把在开封府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向肃、台二侍卫讲了一遍。

  台庄恨恨地道:“早知道这些,看我不一刀宰了他。——扭断他的一条胳膊,太便宜了。”

  肃顺也对只踢断他一条腿后悔不迭。

  几个人说说笑笑,当晚便进入通许地界。在通许只住了一晚,第二天便赶往洛阳;三个人一个心思:要看洛阳牡丹。

  一路上,一歇息下来,曾国藩洗完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冰鉴》反复研读,细细揣摩。曾国藩悟性原本就高,《易经》与《麻衣神相》都久已装在他的心里,这本《冰鉴》看起来自然也不会太费力。

  《冰鉴》着重于阐述全面的相人、识人之术,不仅对人的面、发、眼、眉、鼻、口、耳等器官有详细的论述,还对人的言、行、举、止有细致入微的剖析;虽为一家之言,倒也精辟。

  直到这时,曾国藩才相信,赠他书的那位老者确是方外之高士;非大悟大彻之人,断难著出此书。

  曾国藩终于喜欢上了这部私家秘笈。

  终于进洛阳城了,曾国藩已对《冰鉴》烂熟于心。

  当几百年以后,《冰鉴》被人奉为宝贝一版再版地发行时,曾国藩自己都不会想到,那作者一栏竟然清清楚楚地印着“曾国藩”三个字。这大概就是名书必须出自名家之手才会流行于世的缘故吧!

  如果《冰鉴》没有传给曾国藩,后人不仅不会看到这本书,就是曾国藩本人,在看人相人方面,又怎能有那么大的成就呢?

  曾国藩因为有了《冰鉴》,于是也就有了更系统的识人之学,后人把它归结成曾国藩的第七套学问。

  一进洛阳城门,首先是一阵阵的花香扑鼻而来,曾国藩顿觉心旷神怡。城门左侧的一大块地里,先就被人挤挤挨挨地栽上了鲜艳的牡丹,辉映得半壁城墙都红了。人们走到这里,都情不自禁地吸上几口香气,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开。

  尽管这里也遭了大旱,又发现了蝗虫,但毕竟是文化名城,几朝故都,人们走路也好,交谈也好,都比其他的地方精神多了。

  肃顺在马上笑着说道:“老爷,咱们这回可以歇上几天了!——洛阳的牡丹花会可是天下闻名哩!”

  曾国藩也笑道:“可别像在开封,一歇,倒歇出事故了!”

  两个人的笑意还没有褪尽,就见二道城门边呼啦啦拥出一顶仪仗整齐的八抬绿呢大轿,正好停在曾国藩的轿前。轿帘一掀,河南按察使英桂英大人一步跨出轿来。

  曾国藩此时正满面笑容地边看景色边和肃顺说话,猛见一顶绿呢大轿挡在前头,不觉一愣,右脚下意识地踏了踏轿板。

  英桂,满洲正蓝旗人,赫舍哩氏,字香岩。一榜出身,历任军机章京、国史馆提调,外放青州知府、山西按察使,由山西任上到河南不过半年光景。

  曾国藩对英桂原是认得的,英桂对曾国藩也是了解的。但是旗人是没有几个肯把汉人放在心上的,英桂亦然。但他最熟的是肃侍卫。

  所以,肃顺的马一过二道城门,他便急忙带人闪了出来。肃顺一见英桂从轿里走出来,立时一愣,刚要唱诺,师爷已跑在他前头高声喝道:“翰林院侍讲、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接旨!”

  曾国藩不敢多想,急忙跨出小轿跪伏在地,边磕头边道:“翰林院侍讲曾国藩接旨。”

  肃顺、台庄也滚鞍下马和曾国藩跪在一处。

  英桂先看了一眼跪伏在地的曾国藩,这才不慌不忙地打开锦缎圣旨,高声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据河南巡抚和春奏报称:经河南按察使英桂、开封总兵清同、游击肇衍等查实,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等一路招摇,打着钦差旗号行不法之事,替地方衙门办案草菅人命,因受贿不成恼羞成怒,竟指使随行人等,将开封镇标外委把总张保左腿打断,右手致残,民愤极大。着河南巡抚衙门作速遣员先头拦截,不论何地何时,即行将曾国藩拿下,暂由巡抚衙门看管;着大内侍卫肃顺、台庄即行回京复命,待查实后再行问罪。钦此。”

  曾国藩没等把圣旨听完,便已昏厥过去。——隐隐约约听英桂说了句:“把人犯扔进轿子里,送巡抚衙门大牢!——让英某不好过,谁都别好过!”

  迷迷糊糊的,曾国藩感觉被人架起来又塞进轿子里,以后又怎么样他就不知道了。

  曾国藩醒过来时,已在巡抚衙门的牢里了。牢里没有其他的人犯,只他一个人趴在湿草堆上。曾国藩判断了一下,见房间窄小,就知道这不是大牢该是小号;种种迹象表明,皇上尚未给他定罪。

  曾国藩坐起来,眼里已是溢满了委屈的泪水。

  他知道自己被英桂告了,确切地说是被英桂诬告了!

  曾国藩站起来冲到牢门前连连大叫:“来人!放我出去!——我要和英大人讲话!”

  空喊了一会儿,见无人搭理,曾国藩气得只好用手猛摇木栏门。他就不信,偌大个牢房会无人看管。

  终于,从旁边亮灯的小房里,走出一个凶狠狠的看守来。那看守牛高马大,秃着个大脑门子,一对大眼睛里满是凶光,绝非善良之辈。

  此人果然脾气十分地火爆,未及走到牢门前就早已破口大骂:“你要死的人嚷什么嚷!你要跟英大人讲话英大人跟你讲吗?——你这个假钦差,你再嚷,看爷不赏你一顿大棒!”

  曾国藩知道这人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主儿,于是就长叹一口气,只好依然坐下去。——看样子,撞进这个凶神恶煞的手里,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人见曾国藩乖乖地坐下去,这才嘟囔一句:“等到了大堂,看你还有几多力气喊?——不扒你一层皮,爷算没说!”调转头,重新回屋里去了。

  曾国藩渐渐地冷静下来。

  明天过堂,英桂将怎样处治自己呢?

  一只肥大的老鼠,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从护栏的缝隙中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了,仿佛在向新进来的人示威。

  曾国藩不敢坐了,他站起身,用脚试着踢那乱草,果然又踢出三只老鼠。三只老鼠懒洋洋地从乱草堆里钻出来,仿佛很不愿意,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开去。曾国藩两眼瞪着三只老鼠,好半天才定下神来。

  曾国藩怀里的圣旨以及随带的物品都被收去了,英桂连一两银子都未给他留下。

  肃、台二侍卫也不见踪影,估计是在巡抚衙门饮酒作乐,也可能回京复命去了。

  曾国藩作为一名翰林,天子门生,从五品侍讲,尤其还是该年四川乡试钦命的正主考,这样的人无论犯什么法,于情于理都该解京由刑部问罪。曾国藩依稀记得,圣旨好像说的是“暂由巡抚衙门看管”,并没有“关押”等字眼。英桂怎么把他给扔进牢里了呢?莫非皇上又有了旨意?钦命的乡试主考大臣若途中做了什么不法事被地方参奏,暂由地方先行看管的事是有的;直接交给地方督抚关押,大清开国以来还是第一次。要么是皇上当真想治该主考大臣的罪,要么就是地方办案官员在挟私报复。除开这两点,曾国藩想不出别的理由。

  曾国藩冥思苦想,彻夜不眠,还是想不通。是皇上糊涂当真想治自己的罪,还是英桂仗着自己是满人贵族子弟,在挟私报复呢?最让曾国藩不解的是河南巡抚和春,如何就只听英桂一个人的话,连查实一下都不肯,便上折参奏呢?大学士们也糊涂了吗?穆彰阿不是保举过自己吗?——他不会这个时候病倒了吧?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一个胖墩墩的狱卒拎着篮子来送饭。

  曾国藩平生第一次吃狱饭,觉着好奇又觉着新鲜。急忙接过来,却是一个黑黑的窝头和一碗浑浑的水。曾国藩知道窝头是吃的,但那碗水是用来漱口还是用来喝的,他就拿不准了。

  狱卒退出去后,曾国藩先喝了一口水,感觉出咸咸的,这才明白原来是汤,拿起那黑窝头咬了一口,却是牙碜得倒胃。这哪里是面做出来的,分明是用土捏的,人嘴无法咽下。

  曾国藩尽管早已饥肠辘辘,但还是把“饭”推向一边,心中默念起《冰鉴》的章章节节,以此来抵抗饥饿。背诗背书确能打发光阴,他以前试过,蛮好使。

  一会儿,曾国藩便沉沉睡去。

  狱卒来取篮子的时候,曾国藩隐约听那狱卒念叨:“第一次没人吃,第二次没人剩。”说完,好像还冷笑了两声。

  果然,待第二次把饭篮子送进来以后,曾国藩不仅吃得精光,那浑浑的汤水也全部灌进肚子里了。

  第三次曾国藩吃得就很香甜了,不仅窝头一点儿没感觉牙碜,汤也喝得有滋有味,肚子仿佛还欠些,没有饱感。

  曾国藩在狱中得出了一个真理:大凡人没有吃不了的苦,没有享得够的福。苦也好福也好,跟生存比起来,全在其次。但他终于开始有些隐隐不安了,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在狱中过了几天几夜,但是——英桂为何迟迟不提自己过堂呢?

  不过堂,人犯怎能签字画押?——不过堂,又岂能把案子弄个明明白白?案件稀里糊涂,人犯又不签字画押,岂能定案!但是英桂为何不提自己过堂呢?莫不是他把自己给忘了?——他作为按察使,一省的刑判长官,是有权提审的呀。

  巡抚衙门如何也不见一丝动静呢?

  难道都在等皇上的圣旨?

  曾国藩在这不见天日的牢房里苦苦地熬煎着。一天除了盼那三顿递送的还算准时的窝窝头外,就是默念《冰鉴》,默念《四书五经》,默念《古文观止》以及唐诗宋词。尽管这些他已是默诵得很熟了,尤其唐诗宋词,因朗朗上口,让他的嘴吟诵得发麻。

  他想家乡的亲人,想荷叶塘的一草一木。

  他想小时候,祖父带他到八斗冲去捕鸟的环环节节。

  那年,他正好四岁,却已能背诵三十余首唐诗。曾星冈听得高兴,破例带他去捕鸟。他记得很清楚,祖父捕鸟用的工具是片网眼很细的大网,到了八斗冲,祖父用四根木棍把大网支起来,网上面放了些稻谷一类的东西,便领着他隐藏起来。

  他当时好不兴奋,好不紧张,两眼瞪得跟铜铃似的。他不相信一张大网便能捕到满身都透着灵气的鸟,他以为爷爷这回肯定失算,但很快,他便惊呆了,他发现鸟儿不仅抢着往上落,而且一个都跑不掉。最让他不解的是,他和祖父往下摘这些鸟儿时,竟然还有又精又灵的鸟往下落,全然不知这就是陷阱!——那天,祖父整整捕了一笼子的鸟,乐得曾国藩又蹦又跳,尽管他也知道这些鸟不是用来吃的,拿回家后要由祖母和母亲在院子里放掉,但仍然极其开心。曾星冈捕鸟,是因为鸟食庄稼,作为庄稼人不捕便是罪过;祖母和母亲放飞,是因为鸟也是生灵,祖母和母亲都是极其虔诚的佛门俗家弟子。这事直到现在还让他疑惑,几穗稻谷就能让鸟豁出命吗?抑或它们早就知道,捕它的人,是断断不会害它们命的?

  潮湿的大牢使他的癣疾爆发到极点,牢里的一面泥墙被他蹭得血迹斑斑。他的周身也沾满了稻草、泥土,已与牢外的乞丐无二。

  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墙南角那只马桶,生了根似的,从没有见人洗刷过。狱厨往来送饭都要捏紧了鼻子,只呼气不吸气,临阵对敌一般。

  如果在以前,曾国藩肯定要上下呼吁一番:犯人就不是人吗?

  但他现在算彻底明白了:犯人的确不能再算人了!农家养猪主人要定时地清圈,可这牢里,清过圈、换过草吗?——没有!

  曾国藩自己认为在英桂的大牢里度过了几年甚至十几年,其实,只是十几天的光景。

  一日晚饭后,当牢房的大门被大张旗鼓地打开,几个衙役来提曾国藩过堂的时候,他竟呆住了。

  他披散着头发,嘴里讷讷地说着:“皇上让先行看管,你却把人扔进牢里几年不管不问,英桂呀英桂,你岂能把大清律例当儿戏?”

  这句话,曾国藩一路走一路说,一直重复到大堂之上。

  衙役们全都认定:曾国藩是真疯了!

  一被押进明晃晃的大堂,曾国藩的眼前霎时火亮亮的一片,好半天才适应过来。

  一个顶戴花翎着二品官服的人在堂上高声喊道:“翰林院侍讲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接旨——”

  曾国藩机械地跪伏在堂前,听那官员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日:翰林院侍讲、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于入蜀途中着意考察吏治民情,使沿途贪官污吏闻风丧胆,其功大焉。河南巡抚和春听信英桂、清同、肇衍等谗言妄自上奏,着即革职来京复命,所遗巡抚一缺暂由河南布政使翁践署理。曾国藩已由吏部叙优。着该员在洛阳休息十日,赏银一千两。此银着河南巡抚衙门先行垫出,该银在上交国库岁金中扣除即可,已行文户部备案。曾国藩一俟身体复原,着即入蜀主持四川乡试,不得有误。钦此。”

  话音一落,读圣旨的人就急忙扶起曾国藩,口里连连道:“曾大人,惭愧惭愧,本部院这里替和中丞赔礼了。”

  曾国藩端详了许久,才发现讲话的人是河南布政使翁践——现在的署抚。翁践两眼的慈善,一脸的微笑。

  曾国藩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嘴张了半天才猛然冒出一句:“笔墨侍候!下官要上奏皇上弹劾英大人!——把下官扔进牢里十几年不闻不问,这是哪家的法律?!”

  翁践小声道:“翰林公,还是沐浴更衣吧!”回头喊一句:“来人哪,快扶曾大人进后堂沐浴更衣,小心侍候,不得有误!”

  两个内勤衙役答应一声“”,扶着曾国藩趔趔趄趄地进后堂去了。曾国藩跪过的地方,留下斑斑血迹和散发着臭气的湿草味儿。

  肃顺望着曾国藩的背影眼圈一红,道:“英臬台真是胡闹啊!好好的一个大清国,都让这些人给弄坏了。”

  翁践知道肃顺是个有来历的人,于是接口道:“哪是胡闹,依本部院看,分明是糊涂啊!曾翰林是穆相爷的首座门生,他这祸可惹大了!”

  台庄这时道:“曾大人就是犯了天大的罪,也该由刑部审理。他英臬台只是一个三品的按察使,凭嘛把堂堂的翰林公折磨成这个样子啊!”

  翁践望一眼台庄,本想申斥他几句,因碍于肃顺的面子,张了几次口,都把已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台庄身份卑贱,在巡抚衙门这样庄严的地方,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讲话的。

  堂上堂下一片感叹之声,都对曾国藩鸣不平。

  其实,大家尽管嘴上大骂英桂,心里却又比谁都清楚,没有皇上的话,就算英桂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把一个翰林公给投进大牢啊!——看起来,皇上对汉官还是不十分信任啦!否则——翁践笑着对肃顺道:“肃侍卫,本部院在牡丹亭摆了一桌酒席给曾翰林和两位差官压惊赔罪,两位可要尽兴哦?”

  台庄一听这话早乐得一个高儿蹦起。

  肃顺却冷静地道:“谢中丞大人美意,卑职的任务是护送曾大人赴蜀典试,一切但凭曾大人的主意。不过,卑职跟大人说句实话,曾大人乃饱读诗书之人,很受皇上器重,是不大喜欢热闹场所的,怕是要拂大人的盛情啊!”

  “哦!”翁践捻须沉吟,“本部院也有所闻。”

  几个人又闲谈了好大一会儿,打扮一新的曾国藩才从后堂缓步走出来。肃顺、台庄赶忙站起身。

  曾国藩经过一阵浸泡,从头到脚轻松了许多,思维也很快恢复到从前,仿佛死后又活了一般。

  他紧走两步跨到堂前对着翁践深施一礼道:“翰林院侍讲,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叩见中丞大人!”

  翁践急忙下堂扶起曾国藩道:“曾翰林乃是钦差,本部院不敢受此大礼!快快请起。——来人哪,为翰林公看座上茶!”

  曾国藩又对着肃顺、台庄深施一礼道:“本官连累两位侍卫鞍马劳顿,这厢谢罪了。”

  肃顺、台庄赶忙把曾国藩让到堂前坐下,两个人则在身后立定,恢复从前的规矩。

  翁践归座,对曾国藩一抱拳道:“学差大人遭此不白之冤,本部院虽为一省藩司却不能阻止,深以为愧,还望翰林公海涵。”

  曾国藩答道:“英臬台挟私报复,和中丞闻风妄奏,置大清律例于不顾,一意孤行,与中丞大人何干;稍事休息,下官定要奏明圣上,与英臬台、和中丞辩个黑白、曲直。——下官倒要看看,王法和权力究竟哪个大!如此下去,我圣祖制定的大清律例又有何用!”

  肃顺这时说:“禀大人,圣上已核查清楚,在这之前已降旨:英桂已降调奉天府,开封总兵与副将、游击等人已革职问罪,兵痞张保已被革除营籍,流放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不是皇上圣明,大人的不白之冤岂能昭雪?和中丞又怎能开缺回京交吏部议处?”

  “肃侍卫,”曾国藩静静地问一句,“英臬台抄没我等随身物品可曾发还?我等一路的盘缠,可全在箱子里。”

  肃顺答:“禀大人,卑职已经点过,一件不缺。——多亏翁大人保管得仔细。”

  说着话,衙役们马上抬过两只竹箱子,往曾国藩跟前一放道:“请大人过目。”

  曾国藩望了翁践一眼:“中丞少坐。”

  说毕,自顾下堂,用双手打开箱子,极认真地清点起来,发现果真一件不少,银两也是入狱前的数额——这才放下心来,将箱子重新锁过。

  翁践见曾国藩当真清点起来,脸上马上便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就释然了。他早就听人说过,曾国藩是个于银钱上特别仔细的人,衣服都很少更新,更莫论其他了。看今天的情形,果真如此。

  见曾国藩满意地合上竹箱子,翁践道:“本部院在牡丹亭为翰林公摆了一桌陪罪酒,我等——”

  曾国藩急忙站起身道:“谢中丞大人的美意,我等圣命在身,不敢惊动地方,下官就不叨扰了。中丞大人少坐,下官就此告辞。”说着,站起身。

  翁践急忙走下堂,用手张了张道:“曾翰林清正廉洁,本部院早有耳闻。——不过,本部院的面子,总还是要给的吧?——何况,又比不得大白天,天这么晚客栈也不好找。”脸便有些不自在。

  曾国藩道:“下官公务在身,比不得悠闲之士,实不敢耽搁,望中丞大人见谅。

  ——天还不算晚,我等歇宿在客栈,总是方便些。”

  “好吧,”翁践长出一口气,“翰林公是上差,本部院拗你不过。”又转身对师爷说一句:“拿出来吧。”

  师爷就急忙从后堂搬出一小箱银子来。

  “这——?”曾国藩打个愣怔。

  翁践道:“这是皇上委托本部院送给大人的一千两银子。”

  曾国藩急忙跪接在手里:“谢皇上隆恩!”

  一行三人便步出巡抚衙门。翁践送至二门即回。

  出了巡抚衙门,曾国藩道:“肃侍卫,天还不算晚,咱们找个干净一点的客栈,在洛阳游几天吧。”

  “这何须大人吩咐。”肃顺说,“大人目前的身体怎能跋涉呢?——要好好地歇几天呢!”

  “唉!”曾国藩长叹一口气,“不入大牢,真不知何谓苦何谓甜!书上常讲人生五味,酸、甜、苦、辣、咸,其实和自由二字比起来,真不知轻多少倍啊!本官才只关押十几天而已,可却有十几年之感!——找个客栈,本官先睡上几天解解乏,就不陪二位游玩了。二位放开手脚去玩儿吧!”

  “大人的安全——”肃顺小心地问。

  曾国藩笑着答道:“能睡在客栈里而不是大牢里就是最大的安全。——皇上给本官留了这条薄命已是让人感激涕零了!”

  在百祥客栈,曾国藩整整睡了两天两夜,肃、台二位也尽兴地玩了两天。

  第四天一大早,洛阳郊外的晨露还没有散尽,一行五人便出发了。

  肃顺又给曾国藩重新雇了轿夫,原先的轿夫由于中途的变故,已由河南按察使司衙门指定当地县衙结账回转了。

  “大人,”肃顺不忍心地劝道,“圣谕赏了您十天的假呢,何必这么急地赶路呢?——万一中途再病倒怎么办?”

  曾国藩叹:“像当今圣上这么英明的君主,几百年才能出一个呀,我等能够遇上,惟有对交办的事情尽心尽力,才能心安哪!《出师表》武侯有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本官经此一劫,才对此语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孔明得遇圣君,累死亦有幸,我亦如此。”

  肃顺赞许地点了点头。

  肃顺的见识是高于台庄的,对汉文化钻研得虽不似曾国藩那么炉火纯青,但也颇深,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大内侍卫虽属保镖行当,社会地位相对较低,汉人戏称为鹰犬的便是,但因在大内行走,经常接近皇上,凡有见识之士是很容易赢得升迁机会的;很多满大学士都是走的大内侍卫这条道路。翁践的祖父即是“巴图鲁”,台庄的父亲更是“劲勇巴图鲁”。“巴图鲁”是勇士的意思,必是武艺高强又有大战功的人才能获得。在满人入关以前,有“巴图鲁”称号的人走在街上比二品高官都引人注目,因为武艺高强,他的后代也多为大内侍

  卫,升官也颇快。

  肃顺的胞兄就是端华,当时的郑亲王。

  曾国藩原本对玄学就已悟得很深,《易经》他很早就已达到背诵的程度,诸如《麻衣神相》、《卜筮正宗》、《鬼谷子》等这类民间抄本,凡是碰到,几乎都给买下。而看了《冰鉴》后,他的相人术又上升了一个档次。曾国藩曾经很仔细地观察过肃顺,感觉此人有位登宰辅之份,也有横尸街头之祸,属大福大贵大权大祸之相。所以每次和肃顺谈话曾国藩都很小心应付,以防埋下对以后不利的祸根。

  肃顺很早就对曾国藩的为人处事怀有敬佩之意。曾国藩的尊上不媚上、敬下不欺下、崇权贵而不专事权贵的性格就很对肃顺的脾气。尽管曾国藩过分看重银钱这一点肃顺也有些不齿,但正因为这样,才导致了曾国藩的“廉”,而满族权贵的那种盛气凌人,敷衍了事,不学无术,专讨好皇室的作风,肃顺从小时候就深恶痛绝。在武学方面,满人强于汉人,但在文化义理方面,汉人是属于世界各族前列的。这样的现实,不正视就不存在吗?——不仅皇室的王爷贝勒不直视,连军机处直接办事的大学士们也不直视,江山如何能不懦弱!

  出狱后,曾国藩更是一改过去的作风,凡事都与肃顺磋商,这自然又让肃顺深为感激。这也是曾国藩本人的造化,其实更是大清国的造化。肃顺后来果然崛起。

  ——好好看着,何时勒死,等皇上旨意!

  ——曾国藩这狗东西,胆子也太大了!

  十几天后,曾国藩等人到达南阳。

  南阳是三国时期诸葛武侯的隐居地,出南阳正西三十里,便是天下闻名的“诸葛庐”。据传,“诸葛庐”里藏有武侯亲书的《将苑》。对南阳“诸葛庐”,曾国藩心驰久矣。

  曾国藩早已盘算好,到了南阳,无论早晚,必去“诸葛庐”一游。武侯的洒脱不入俗,武侯的为政清廉与运筹帷幄,武侯的身在茅庐心忧天下,是一直被他当作楷模、样板铸在心间的。

  曾国藩一行人来到南阳城关时,正是偏晌时分,街面已不十分热闹。出城奔西,人烟渐为稀少,一个时辰后才见一个挑担子的后生,悠悠闲闲地迎面而来。到了近前才发现,后生的嘴里竟然哼着小曲,非常地无忧无虑。

  肃顺打马向前拦住去路,用马鞭指着问道:“小哥,‘诸葛庐’还有几程路?”

  后生白了肃顺一眼,把头向后仰了仰,一句话不说,侧着身子昂首而过。

  曾国藩在轿里抱了抱拳,道:“敢则前面就是‘诸葛庐’?”

  后生点点头,仍没停步,嘴里只管哼着曲儿去了。

  曾国藩不由赞叹一句:“真有诸葛武侯遗风!”

  台庄冷笑一声道:“依卑职看来,说不定是个哑巴也未可知!”

  一行人继续前行,很快便来到一个村庄。

  曾国藩走出轿子举目观瞧,见村庄不甚大,也就百十户人家的样子。几名小儿在村头的一棵歪脖树下,团团围着个石桌子,正摇头晃脑地背诵什么东西。一个身穿长衫的老者,在小儿的旁边倒背着手走来走去,口中也是念念有词,显然是个秀才底子的私塾先生。

  曾国藩迈着四方步走过去,冲老者打个ψ诺溃骸叭欧常饫锟墒恰罡鹇俊?/p>

  老者慌忙还回个大礼,边晃头边道:“客气,此处正是卧龙冈。要寻‘诸葛庐 ’,客官须从村子穿过,眼见有一横道,道外的十几座草屋,便是扬名四海的‘诸葛庐’也。‘诸葛庐’乃卧龙冈最热闹的所在,此处百姓若买东西,必去‘诸葛庐’,那里的东西是最全的,当然——”

  曾国藩见老者说话絮叨,也就不再多问多听,随口道一句“谢了”,便转身走回来。

  老者却在后边不依不饶,连连道:“客官如若还找不到,只管回头来问可也。某是读书人,不嫌烦的。所谓——”

  曾国藩吓得头也不敢回一个,急忙上轿,一行人匆匆进村。

  刚刚穿过村心,尚未走出村口,已望见坐落在村外的一大片草屋和草屋门前热热闹闹的景象。不用问,这便是四海闻名的“诸葛庐”了。

  到了“诸葛庐”,轿夫把轿子歇在门前的一块空地上,肃、台二位也都下了马。

  曾国藩走下轿子,见久仰的“诸葛庐”虽有些破败,但气象还是有的。大门的左边是一长溜叫卖吃食的,喊着当地人才能听懂的话,煎炒烹炸倒也齐全。大门的右边便全是卖杂货的摊子,大到缸瓮,小到挖耳勺,围的人也不少。

  曾国藩同着肃、台二侍卫迈进大门,先拜了武侯的半身塑像,又到“春睡草堂”

  和其他几间屋子转了转,竟然一件古物也未见到。

  曾国藩不由大失所望,边踱步边自言自语道:“这怎么能叫‘诸葛庐’呢?”

  肃顺接口道:“依卑职看来,叫菜市庐更贴切些!”

  台庄只是笑,一句话也接不上。

  三个人走出大门,曾国藩无意中发现,在卖杂货的摊子当中,竟然夹着两个卖书的摊子。曾国藩走过去,放开眼浏览起来。

  看着看着,曾国藩猛然在其中的一个摊子上,发现一套十卷本古色古香的《将苑》。

  曾国藩心下一喜,慢慢地拿过那《将苑》,一卷卷翻过,又用鼻子闻了闻,马上认定是明中叶的民间刻本。这个刻本与京城市面流行的刻本最大的不同,是后面附了五十几页的春秋战国将帅图谱,将帅们的天庭地角一一标明,别于常人面相的地方都有文字说明。凭武侯的学识与成就,曾国藩相信这本《将苑》应该出于孔明之手。就算是伪本,也有可鉴之处。

  曾国藩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了问价钱,守摊儿的人也漫不经心地答道:“五两银子,少一文也不卖。”

  曾国藩想也没想便摸出五两银子递过,口里道:“在下急着赶路,就不和你还价了。”

  摊主一下子把嘴张大,眼睛望着曾国藩,双手迟疑地接过银子,掂了掂,那嘴尚未合拢。

  在摊主的心里,这套《将苑》只值五十个铜板,竟然卖了个天价!

  曾国藩已是小心地托起书,带着肃、台二位向轿子走去。

  临上轿,曾国藩轻轻拍了拍《将苑》,满面春风道:“总算不虚此行!”

  这回是肃、台二位把嘴张开老大。

  在丹江口,曾国藩一行弃轿登舟,与一伙布匹商人合包了一只商船,借着一路顺风,几天即进入湖北地界。从这一天起,曾国藩开始写日记。尽管此时曾国藩已无考察之责,但他仍把沿途所见所闻详细记下,作为自己每日的功课。

  湖北境内不用登陆,曾国藩三人又和两个盐贩子伙搭一只小船前行。肃、台二位憋得不行,只有曾国藩一人照样忙得不亦乐乎。

  肃顺私下里对台庄感叹:“咱满族人能有曾翰林一半的勤奋,国运何至于如此颓败!”

  几日的水路倒也风顺。

  在船上,曾国藩除了记日记,就是和肃顺对几局围棋。台庄本是一个闲不住的、又不通文墨的武夫,偏偏又不晓棋道,每日憋得哇哇乱叫,跟个猴子似的,在舱里不是抱怨船走得太慢,就是骂艄公太懒。——一船人都不理他。

  两个盐商倒是安静得埽伺级前堵蛐┬∮闷芳俺允持啵褪腔杌璩脸恋厮酰硬挥朐热舜钰ǎ缸派倘说木琛?/p>

  曾国藩倒乐得无干无扰地读书写字。

  过了汉口,又弃舟乘轿走了多天,这才见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了黑乎乎的崇山峻岭,路上的独轮小车也多起来。曾国藩便知道,已经进入了四川境内。

  蜀道果然难!

  行走的第一天,道路还算宽敞,也少水洼烂泥,轿夫的步子倒也能放得开。第二日上路不久,路便开始越走越窄,高高低低的山沟也多起来,水洼烂泥更是随处可见。

  两名轿夫互相鼓励着勉勉强强走到午时,窄滑石板盘山道便一条跟着一条地缠过来。不仅轿夫无法迈步子,马也不能骑,只能牵着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轿夫放下轿子,一脸的无奈和惋惜,脚银眼看着是挣不到手了。

  肃、台二位此时也早放了马缰,正坐在石板上对着喘粗气。

  曾国藩走下轿子,放眼四处望了望,见不远的一处山谷里冒出青烟,想来是有人家的。

  曾国藩略想了想,便走前一步,对肃顺道:“肃侍卫呀,冒烟的地方定有人家,依我看,还是过去问一问,入蜀不能就这一条路吧?”

  肃顺和台庄急忙站起来。

  肃顺抬眼顺着曾国藩的手指望过去,忽然道:“大人,可不是有人走过来?——倒省了卑职的脚力了!”

  曾国藩眯起眼睛细细一看,果然真有两个人向这边走过来。

  曾国藩暗自道:“这等荒山野岭,倒是个养性修身的好去处!”

  往这里走的两个人远远地便喊:“客人可是要过岭?”说着话已是到了近前。

  曾国藩点点头,没有言语,暗中却在细细打量这两个人。两个人都是苦力装束,一高一矮。两人的脚下都绑了副皮底无帮鞋——便是一块厚牛皮,胡乱用绳子绑在脚底的那种,湘乡也是常有人穿的。宽厚的肩骨,粗粗的一双腿,分明是惯走山道的人。

  两个人见曾国藩不言不语,只是用眼上上下下地观瞧,知道不相信,便道:“我们是专抬滑竿的,很便宜啦。没有滑竿,你们是过不去的。”

  肃顺这时问:“这条山道很长吗?”

  一个人答:“坐滑竿,也要两天的脚程啦!”

  台庄这时问:“人能坐滑竿,马呢?”

  另一个抢着答道:“马坐滑竿?我们是不抬的。——马要单雇人牵才能过得梁。

  心疼银子是不成事的。”

  曾国藩听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头尾,便道:“听二位的意思,好像是专干滑竿这营生的。可我们是三个人,需要三副滑竿。二位只能成一副竿,那两副竿上哪里去找呢?”

  一听这话,一个人一拍掌又用手一指来时的方向道:“那就是滑竿栈,是专抬滑竿的啦。——一副滑竿一天才要五十个大钱,蛮苦的!”

  另一个补充道:“就算想过梁,今日也是不成的。随我们到滑竿栈住一夜,再叫上两副滑竿,明日早早上路,晚上正好歇在狮嘴湾栈。再走一天,这段梁就算过完了。”

  台庄望望肃顺,肃顺望望曾国藩。曾国藩会意,只好笑着对两名轿夫道:“二位只能回转了。看样子,没有滑竿是入蜀不成了。”又回头对肃顺道:“肃侍卫呀,每人给他们一两银子,算是补偿吧。”

  打发走两名轿夫,三个人两匹马便向滑竿栈走去。

  到了滑竿栈才知道,所谓的滑竿栈,其实就是客栈,是专供滑竿夫和过往客商食宿的。

  曾国藩三人当晚便宿在栈里,热心的店家又帮着雇了两副滑竿和两个牵马的人,都是很壮实的汉子,统共才用了一两多银子。蜀人性直,一口价,省却了讨价还价的唆。

  曾国藩透过稀烂贱的脚钱看川中百姓的日子,不用问,已是极其艰难的了。

  三个人乘着滑竿,整整在山道上盘绕了两日,才看见平原地区。

  曾国藩于是又弃竿乘轿,肃台二位也重新上马,一行人这才一路观看风景,一路奔成都而来。

  四川这几年也是连连的天灾人祸,“天府”二字名存实亡。尤其是近几年,鸦片又从邻省传了进来,更是雪上加霜,弄得很多村落鸡犬不闻,一打听,都逃荒去了。

  曾国藩走一路感叹一路。真是无粮不稳哪!就是因为连年歉收,人心慌慌了。

  四川有三多,山多、树多、盗匪多。几个人加着百倍的小心,一天走不上十里路,便赶紧歇脚,决不敢贪多求快。直走了三十几日,才到简阳府。

  简阳是成都的门户,与成都已挨得很近了,由此路入成都,简阳是必经之地。

  一进简阳城门,曾国藩对肃顺道:“肃侍卫,咱们直奔简阳府衙门,在这里等那赵大人,然后一起进成都,四川巡抚衙门也好迎接,这样,也才像个主持乡试的样子。”

  台庄道:“咱们到成都等赵大人不也行吗?”

  曾国藩道:“台侍卫,乡试是全省的大事,想那川中秀才翘首已久,主考官与副主考分开行走,太不合皇家规矩了。——在京师,本官乃一介书生,钦命入川典试,就是学差呀,学差代表的是皇家的威严,岂能马虎!”

  肃顺由衷地赞道:“曾大人考虑的极是,咱们也应该换官服吧?”

  曾国藩看了肃顺一眼,满意地点点头。

  轿子于是来到一僻静之处。曾国藩换了从五品官服,肃、台二位也恢复了大内面目。肃顺是四品武官补服顶戴,台庄也打扮得威威武武。几个人收拾停当,这才重新上轿、上马,奔府衙而来。

  一行人刚看到知府衙门两旁的大石狮子,一个衙役就已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远远地就问:“来的可是四川乡试主考大人?”

  肃顺一愣,答:“正是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大人!”

  衙役扑通在轿前一跪,道:“京报已来多日,府台大人天天让小的在大门口等,总算盼来了!——请几位大人稍候,小的这就去通报。”

  说完,又猛磕了个头,便爬起身,直跑进衙门里去。

  很快的,知府带着各县的官员十几人迎将出来,一齐跪到轿前道:“简阳知府张殿元叩问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曾国藩急忙下轿,肃、台二位也下了马。

  曾国藩深还一礼,道:“吾皇圣体安康,诸位大人请起吧。”

  知府又施一礼:“学差曾大人不辞劳苦入蜀主持川中乡试大考,下官代川中万名学子谢过大人了!”

  曾国藩急忙扶起知府:“只恐下官学识浅陋,有负川中学子厚望,惭愧,惭愧!

  ”

  众人就把曾国藩等三人拥进衙门大堂。

  进了大堂,曾国藩把肃顺、台庄介绍给各位,大家又重新见礼,这才归座。

  曾国藩小声对肃顺说:“把轿子打发了吧,不要惊动衙门中人。”

  肃顺点点头,悄悄地走出去。到了门外,哪里还有轿夫的影子。——一问站着的衙役才知道,知府早已付了轿钱,把轿夫乐呵呵地打发走了。

  肃顺只好回衙门,如实跟曾国藩说了一遍。

  曾国藩当时就让肃顺点出十两银子,对知府道:“下官谢过府台大人打发轿子,但下官出京已领了程仪, 不敢再叨扰大人了,这是十两轿银,务必收下。”知府满脸通红道:“曾大人,你太小看本府了。学差千里迢迢入川典试,下官出些轿钱,还不该吗?”

  曾国藩把银子往案上一放,深施一礼:“大人误会下官了!川中受灾,下官走一路难受一路。十两银子,能救二十条生命哪!”

  这话让堂上堂下都受感动。肃顺也感动得险些掉了眼泪。张殿元只得让随侍在侧的师爷把轿银收下。

  当晚,曾国藩等一行三人住进驿馆,一日三餐也由知府衙门单叫了厨子来驿馆单做。依着张殿元,当日就要呈文巡抚衙门,禀告学差已到简阳一事,被曾国藩拦住了。曾国藩告诉张知府,副主考赵楫因有事晚一二天才能到简阳,待赵大人到后,知府再呈文禀告巡抚衙门亦来得及。因为京里的乡试公文早已来到四川各衙门了,相信该准备的,巡抚衙门早已备齐,应该是只欠东风了。

  第二天用过早饭,肃顺和台庄便换了便装想在简阳各处转转,曾国藩也把纸笔砚拿出,想把落下几天的日记补上。恰在这时,知府张殿元青衣小帽悄悄走了进来,竟无人跟随。

  曾国藩不胜惊讶,赶忙施礼让座。

  落座后,张知府小声对三人道:“各位上差,今晨简阳淤泥河口发现三具英吉利人的尸体,都泡得牛一般大,二男一女。简阳第一次出现夷案,本府有些心慌,不知该如何处理,特简衣来向上差讨个主意。夷案非同一般,关乎国家命脉。殿元一介四品小官,哪处理得了!”

  肃顺没言语。曾国藩问:“简阳也有夷人吗?”

  张知府答:“以前倒没有,只是近一二年简阳胡家在街心开了家烟馆,便开始有夷人了。这些夷人也只跟胡家有来往,不大在市面上走动。据本府私查,胡家烟馆的鸦片就是夷人带进来的。”

  曾国藩又问:“夷人来简阳,不到衙门登记吗?”

  张知府摇头道:“这些夷人都张狂得很,不肯到小衙门登记,好像巡抚衙门都有记录。”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对肃顺道:“肃侍卫,夷人进入境内,除到巡抚衙门备案外,照理是应该在当地衙门登记的,否则出现意外如何管理?”

  肃顺也道:“简阳的英吉利人这么做,显然与大清律例不符。”

  张殿元跺脚道:“三年前,四川总督洪都就是因为境内出了夷人命案而遭革职的,还有一个专负责夷案的道员被杀了头。——现在这样的事发生在简阳,这不是要本府的命吗?”说着话,头上已冒出热气:“时下,夷案最难办,谁经手谁倒霉。”

  曾国藩冷静地想了想,忽然道:“张大人,夷人死于打劫定是无疑了。”见张殿元点了点头,曾国藩接着道:“人犯肯定是逃得无影无踪了。国人历来对夷人仇恨,仇恨的程度甚于匪盗。夷人在简阳贩卖鸦片而把知府衙门视如虚设,张大人何不就此机会惩治一下这些夷商?”

  张殿元瞪大眼睛反问:“人都死了,还怎么惩治?”

  曾国藩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他把嘴凑近张殿元的耳边说:“就地悄悄深埋,给他来个一问三不知,可好?”

  张殿元精神一振,但接着就反问:“那夷人的头目岂能跟巡抚衙门善罢甘休?”

  肃顺笑着道:“夷人贩货理应在当地的衙门备案,这样追究起来,自然就合乎情理。——夷人追究巡抚衙门当属情理使然,巡抚自然要追究知府衙门,知府衙门怎么办呢?——就只能追究那胡家了!——张大人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曾国藩道:“胡家敢与夷人做鸦片生意,资财当很雄厚,全部抄没充公,怕能让简阳的百姓吃上一年呢!——府台大人这官恐怕就更好当了!”

  张殿元这才放下心来。他站起身:“本府这就安排人去掩埋那三具夷尸。上差们的一席话,使本府茅塞顿开,回头再来请教,就此告辞。”

  望着张殿元远去的背影,曾国藩对肃顺道:“夷人表面蛮横,其实诡诈得很,用那上瘾的鸦片掠夺我大清的白银,弱我国力人力,为祸着实不浅!尤其林制军获罪后,夷人的气焰更是空前嚣张,朝中抚夷的人也越发地得势了!——可那些夷人岂是得了这些便宜就能甘休的?长此以往,早晚要出祸乱!肃侍卫,你是皇上身边的人,可知皇上是怎么想的?”

  肃顺道:“大人高论!大人刚才的一番话,足见深思熟虑,满朝文武恐怕没有哪个能讲得出来。至于皇上的想法嘛,奴才就不知道了。”

  三个人又闲谈了一阵,肃、台二位这才走出驿馆,看简阳的街景。

  驿馆里只剩下曾国藩一个人,他便把简阳发生的夷案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曾国藩在最后写道:“与夷人交涉最难持平,只能相机决断而已,别无他法。”顿了顿,他又写道:“夷人仗持船坚炮利,从无道理可讲。我大清文化发达,文明久远,地广人众,如何就落后耶?深以为怪哉!”

  他这时还没有看到魏源等人介绍的西方著作,所以找不出答案。

  转天,赵楫等一行十几人姗姗而来。他们因为是明正言顺的公差而来,所以都穿着官服。为造声势,赵楫的轿前还特意竖了面钦命四川典试的旗帜,好不招摇!

  张殿元又是一阵忙碌。

  到了驿馆,赵楫先给曾国藩施礼道乏,然后曾国藩再向官阶比自己大的赵楫施礼问安。不仅张知府觉着奇怪,连坐陪的及同来的大小官员都很疑惑:着五品官服的曾国藩是这次乡试的正主考官,着四品官服的赵楫反倒是副主考官,万岁爷这是怎么了?

  当天,知府衙门禀告乡试正、副主考官已到的公文,由驿站发往省城的巡抚衙门。

  第二天,知府衙门派了一百名亲兵,又为五位考官各备了一顶黄缎轿——代表皇命的意思,前面排了仪仗,加了开道锣回避牌,旗也打得耀眼。

  五顶黄轿浩浩荡荡地向成都进发。

  一行人逢州过县,都有地方官员跪接跪送,食宿也安排得尽善尽美,让人一丝毛病也挑不出。沿途百姓都涌上街头,厮挤着看皇上差来的主考大人,一路的啧啧叹羡声。

  一进成都,更让人感觉出乡试的重要来:四川总督宝兴宝大人,一早便带着巡抚、学政、布政使、按察使、各道及首府首县等上百名大大小小的官员,光绿呢蓝呢的轿子,就排了长长一里地。又是焚香又是放炮,给死气沉沉的成都加了点亮色。成都的百姓相拥着看,主要街道都站满了人。

  四川总督宝兴亲自来接乡试主考官,这让曾国藩、赵楫多少有点感激,从中也看出蜀人对这次乡试的重视程度。

  宝兴是由京师兵部骁骑参领的任上调到四川做总督的。骁骑参领是正三品武官,总督则是正二品大员。虽然四川和山东一样是简省,简就是小省,但总督的俸禄却一丝也不比其他的省份短,年末光养廉银就达一万两之多。宝兴其人也确是旗人中较有魄力和胆识的人,到四川刚满一年,便因政绩突出,得到穆彰阿力荐,被升授了个挂名的协办大学士,成了从一品大员。曾国藩离京前,穆彰阿特意把曾国藩叫到府里,对宝兴大加赞扬了一番;而对四川巡抚黄忠却只字未提。这就暗示曾国藩,宝兴属于穆党体系。

  曾国藩一落轿,宝兴就带人问皇上安,然后是对拜,接着是鼓乐齐鸣,直闹到接官厅。进了大厅,由赵楫宣读圣旨,宝兴又是一阵跪拜,这才按品级落座。曾国藩、赵楫及几名考官因为是皇差,自然坐上首,以下依次为:宝兴、黄忠、肃顺、台庄坐在一处,布政使、按察使及道台府州县们坐在一处。接官厅空前地热闹。

  闲聊了一会儿,宝兴便悄悄拉了一下曾国藩的手,用嘴努了努后面,两个人就一起进了接官厅的后堂。

  献茶毕,戈什哈退出,宝兴这才道:“翰林公没进成都,穆中堂的信就已到了。

  中堂大人对曾翰林的学识人品赞誉备至,今日一见,果然与中堂大人信上说得一模一样。——听京里来的人说,翰林公在洛阳被英桂诬谄,多亏圣上英明,本部堂真为翰林公捏一把汗呢!”

  曾国藩道:“多谢宝大人挂怀。下官入蜀前,曾到穆中堂府邸向恩师辞行,中堂大人对宝大人也是赞不绝口,下官那时就想,皇上让宝大人坐镇蜀中,真乃川民之幸也!”

  “言重了,言重了!”宝兴一边受用奉承话,一边笑道,“以后还望翰林公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

  曾国藩则话锋一转,问:“四川乡试定的考期是九月初九日,现在已临近考期,不知考棚是否完备?乡试能否如期进行?”

  宝兴知道曾国藩不愿谈私事,遂道:“请主考大人放心,九月九日四川大考定能如期举行。现在成都各会馆,已住进一千名秀才了,预计今年参加考试的人数绝不会少于三千名。”

  “哦!”曾国藩也高兴起来:“这么多士子,比湖隙嘁槐赌兀旄私艿亓椋幻恍榇 ?/p>

  宝兴道:“本部堂特意在府邸给曾翰林收拾了间客房,虽不典雅,倒也还干净,一会儿就让戈什哈把行李搬过去吧。本部堂请教起来也方便。”

  曾国藩忙道:“不敢劳动宝大人,接官厅就蛮好。”

  宝兴正色道:“翰林公可不要错怪了本部堂,这可是穆中堂信中特意关照的,说翰林公皮癣未愈,最受不得潮湿,加之又在洛阳大牢里关了十几天,我怕主考大人这场二十几天的乡试挺不下来呢,误了皇家的事,本部堂可担当不起啊!”

  曾国藩想了想:“下官还是住这里吧,乡试主考官不住接官厅,却住进总督府,这要传出去,有碍大人官声啊!——动问宝大人,蜀中可有好郎中?——说起这身皮癣,不怕大人笑话,倒真把下官害苦了,尤其是春夏交替、夏秋交替时节,几乎无一日不发作。在京师时,门房天天给下官挠背,几乎成了日课,直到挠出血,才感觉舒畅一些。”说到这,曾国藩重重地叹一口气。

  宝兴道:“翰林公无须多虑,明日我让人把‘怡兴堂’的老掌柜请来,让他给诊一诊。‘怡兴堂’出的专治皮癣的膏药,灵着呢。——京师‘同仁堂’都买他家的货呢!”

  曾国藩急忙拱手:“那就有劳宝大人了。”

  宝兴站起身:“本部堂在总督衙门备了点薄酒素菜,为几位上差接风洗尘,估计时辰到了,咱们走吧。”

  两个人就站起身,一前一后出了后堂。

  不大一会儿,众人簇拥着曾国藩、宝兴,步出接官厅,上百顶轿子缓缓朝总督衙门而来。

  转天,一顶小轿果然把一耄耋老者抬至接官厅,这便是已九十高龄的、成都最大的药行“怡兴堂”老掌柜徐和徐老先生。

  见徐和被人搀了进来,曾国藩大受感动,急忙跨前一步搀扶,又亲自斟了一杯茶奉上。

  徐和落座后,顾不得喝茶,就急忙要为曾国藩验看皮癣;曾国藩屏退其他人,这才脱掉内衣。

  曾国藩内衣一脱掉,展现在徐和面前的是一副斑斑血迹的身躯,胸和背部最重,有的已经在结痂,有的尚在渗血,红红的,只见斑点,不见浓水,与一般的皮癣大不相同。

  徐和看了许久,终于叹了一口气道:“翰林公着衣吧,老夫活了九十二岁,只听祖上说过火蟒癣这一顽症,却不曾亲眼见过。现在想来,翰林公这身皮癣就是那火蟒癣了。老夫世代行医卖药,川中各大衙门所需药品均由‘怡兴堂’供应。不瞒曾翰林,老夫说一句不知深浅的话,翰林公这身皮癣,怕是难以治愈的了。”

  说罢独自摇头叹息,莫可奈何的样子。

  曾国藩一听这话,霎时愣在那里,脑海一片空白。

  许久,徐和才徐徐说道:“老夫所制的膏药中,倒有一种很对火蟒癣的症,但也只起缓解作用,不能治愈。”

  曾国藩一听这话,才缓过一口气来,说:“能缓解,对晚生来说已是恩同再造了。——

  不瞒老前辈,晚生进县学前,为进一步求学上进,曾游遍大江南北投师寻友,同时也访问了无数药行、名医,但无一人敢下方开药。晚生这些年,是咬着牙硬挺过来的,有几次实在奇痒难耐,晚生就整夜地泡在盐水里。——看样子,这身皮癣是真要被晚生带进棺材里去了!”

  徐和站起身:“翰林公公务繁忙,老夫就不打扰了。我回去后就着人把膏药送来。我再给翰林公抄一份方子,翰林公带回京后就可自行配制了,只求翰林公不要把方子传出去。我徐家几代制药,不曾外传过一个方子,老夫这是首例。翰林公珍重。”

  曾国藩感动地双手抱拳:“老前辈如此义气,让晚生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只能说一声谢谢了!”

  曾国藩搀着徐和,直送到轿前,这才深施一礼作别。

  午后,“怡兴堂”的药房总管把二十贴膏药送到,又递给曾国藩一封信。曾国藩知道那一定是膏药方子了,于是就拿出纹银二十两,封好送给管家, 哪知管家却把银子推开了。

  管家对曾国藩道:“老掌柜特意交代,膏药是送给大人的,曾大人先用用看,前胸后背各用一贴,七天后,膏药自然干结脱落,随发作随贴,没有固定时候,到时候也不用揭它,随它自然脱落。小的来时老掌柜特意交代,曾翰林是京里的官,我家药膏用上如有效果,就请大人动墨为‘怡兴堂’题一块扁额,就算徐家世代的福了。”

  曾国藩想都没想便道:“老掌柜如此义气,不管这膏药对不对症,本官也要为‘怡兴堂’题块扁额。——来人哪,笔墨侍候。”

  侍候在门外的戈什哈答应一声,一会儿便把笔墨依次送过来。曾国藩提笔在手,一气写出三张“怡兴堂”。

  放下笔,曾国藩笑着说:“转告老掌柜,随他老人家挑一张用吧。——献丑了!

  ”

  管家欢天喜地地给曾国藩叩了一个头道:“小的替老掌柜谢过曾大人了。”

  管家走后,曾国藩马上脱掉衣服先在前胸贴了一贴膏药,又唤过一名当差的亲兵,为他后背贴了一贴。这才拆开信封看了看方子。

  乡试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头天一早,四川巡抚黄忠带着学政及布、政二司及首府、首县的官员来接官厅,请主考大人曾国藩、副主考赵楫及考官们,视察考棚。

  曾国藩带着赵楫及考官们,兴高采烈地被人簇拥着来到刚刚搭建不久的考棚前,缓步登上专为主考搭建的监考坛,放眼望去,一溜簇新的考棚尽在眼底。

  考棚不同于贡院。

  贡院是童生考取秀才的地方,属长久性建筑,由学政大人指派专人管理。而乡试则因应考的秀才较多,考棚需临时搭建,用后便拆除。各省乡试常因考棚偷工减料而出现坍塌砸伤人的事,所以乡试前视察考棚,是必需的一个环节,以示朝廷对学子关心。

  站在监考坛上,黄忠对曾国藩说道:“听学政衙门里的人说,今年的考棚不仅规模大于以往,捆扎质量也高于往年。”

  “可不是!”四川学政张也品接口道:“考棚搭了整整一个月,本宪一个考棚一个考棚地验收,从没这么仔细过!”

  曾国藩道:“真是辛苦学宪大人了!——咱们再看看考棚吧。”

  黄忠道:“由张学宪亲自把关,本部院以为就不用再看了吧?”语气像在和曾国藩商量。

  曾国藩未及讲话,赵楫抢着说道:“中丞大人说得对。由学宪亲自把关,还有什么说的!——曾大人,咱们就此回转歇息吧。明日以后,可就没这闲情逸致了。

  ”说毕,哈哈干笑了两声。

  曾国藩笑道:“既来了,哪能不看一眼考棚呢?传扬出去,恐怕中丞和学宪的面上都不好看。”话毕,带头走下监考坛。

  众人只好跟下。

  考棚果然捆扎媒崾怠6⑷⑺淖来我不顾档霉ィ皇亲詈笠蛔檬侄缘敝械囊桓油屏送疲芯跤行┮』危滞屏送破渌父械牟欢械娜匀灰』巍?/p>

  曾国藩的三角眼眯起来了,脸也沉沉的挺难看。

  曾国藩谁也不看,只对着不牢固的柱子道:“这考棚必须加固!——本官一介书生尚能把他推晃,一旦有风,如何得了!”不吉利的话没有说出口。

  黄中丞看了看张学政,张学政望了望承办的专指道员,专指道员脸一红,立即对跟着的人道:“吩咐下去,马上加固,子夜前必须完成,不得有误!”

  曾国藩补充一句:“顺便把其他的几棚也检查一下,以防疏漏。”

  黄忠叹道:“不愧是上差,办起事来果然精细!”

  张学政的脸上虽有些讪讪的,但也莫可奈何。

  一行人这才转道巡抚衙门,商量大考中的环环节节。

  大考的这一天,总督衙门特调拨了一百名亲兵,配合考官搜检应考士子的衣服、考篮,同时维持考场秩序。考棚外,已早早地摆好香案,主考官曾国藩和副主考赵楫先领着士子们祭拜天地,遥拜皇上、孔圣。同来的考官又宣讲了一下考场的规定,士子们这才从东西南北四个门,挎着考篮依号进入考棚。

  四川乡试如期举行。

  本次乡试首题为《不知言,无以知人也》,次题为《体群臣也子庶民也》,三题为《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为》,诗题赋得《万点蜀山尘》。

  是时尽管已入秋多日,但成都仍然燥热无比,尤其是开考的这天,日头出奇的毒,好像有意和士子们做对似的。考棚里更是闷热,有人打了赤膊,仍然浑身流汗,乡试大考成了乡试“大烤”!

  曾国藩和赵楫带上人做流动总监考,道、府、县各官员有的被指派了房考,有人跟着巡考。

  曾国藩见应考的士子大部分都铺纸研墨写了起来,但还有一些年纪大的考生,热得干喘气,却动不得笔;七十岁以上的有十几名,不仅喘气喘不均匀,眼看要晕过去。见了曾国藩,礼都不能施了,眼睁睁地望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曾国藩大惊失色,深为自己的大意后悔不迭。通知衙门备冰块已是来不及了,等办事拖沓的衙役们把冰块买回来,这些七老八十的老学究们不死也得晕倒!——不要说中举,连保命都难。

  他马上让台庄赶接回官厅拿上五十两银子速速去买冰块,先保住十几位老学究的命,再让府台去置办大量的冰块,力争一天之内给考生都配上冰块,让每一位考生都不会因天热而错过这次应试的机会。

  台庄也看出了人命关天,五十两银子的冰块很快便运进来。曾国藩立即着人将冰块配到七十岁以上的老学究身边,不得有丝毫延误。

  老学究们正热得昏天黑地,有两名八十岁的考生已是头抵考桌开始呕吐,眼看着要不行了,冰块恰在这时放进来;尽管这样,这些人也还是在两刻后才醒觉过来,有人跪下面北谢恩,有人边谢恩边讷讷自语:“圣恩啦,百年不遇的圣恩啦!

  ”

  冰块开始一车连着一车地运进考棚,考棚里响起一阵又一阵的谢恩声。

  冰块配置完毕,考生都开始心平气和地答起卷来。

  一丝微笑浅浅地挂在曾国藩的嘴角,他想起了自己乡试时的情景,心头涌起无限的宽慰。

  曾国藩嘴角的微笑尚未消退,问题又来了。

  首县典史拿着购置冰块的凭据找到曾国藩,先问安,然后才小声道:“禀上差,下官遵吩咐,已将冰块购置齐备,共费银一千三百三十三两,大人先期破费的银子尚没有计算在内。藩台虽然将银子如数拨出,但却说,乡试给考生购置冰块,并无先例,糜银过重,怕中丞大人怪罪。藩台让下官请示上差,这笔银子应该怎么出。藩台有话,下官不敢不照办,望曾大人体谅。”

  曾国藩先沉吟了一下,又抬头望了望 肃、台二侍卫,这才道:“为考棚购置冰块确是出于意外,本官见情势危急,没有来得及跟藩台商量,有些自做主张了。——藩台的话也不无道理,这笔银子的名目的确难出。少尹哪,我看这笔银子就不要难为藩台了,由官员们自行捐出吧。——我和肃侍卫、台侍卫每人认捐一百两,余下的,烦少尹上禀中丞、藩台,大家都多少捐上一些。凑个千把两银子,相信不会是件难事。”又对台庄道:“台侍卫,还得烦你回接官厅一趟,取出三百两银子给少尹。”

  典史向曾国藩深施一礼道:“上差来川中主持乡试,已让下官们感激涕零,怎么还要让上差破费呢?——三位大人指认的数目下官情愿代捐。”

  曾国藩一笑道:“少尹此言差矣!——圣人云:言必信,行必果。少尹不用顾虑,稍候片刻,着人找台侍卫领银子便可。否则,台侍卫就得到衙门找少尹了。”

  典史只好匆匆离去,想必找巡抚、布政使商议认捐的事去了。

  这正是曾国藩的过人之处。

  乡试进行的第二天傍晚,曾国藩在接官厅自己的卧房里刚坐下,巡抚黄忠带着两名亲兵便走了进来。曾国藩急忙奉茶让座。

  黄忠道:“内人炖了碗莲子羹,又炒了几个湘菜,本部院特来陪翰林公小饮几杯。”说着话,亲兵已把菜盒摆好。

  曾国藩道:“又劳中丞大人费心了,下官只好从命了。”

  说完话,两个人就围着食案坐下来。

  曾国藩不能饮酒,黄忠也未过分勉强,只好一个喝汤,一个喝酒。肃顺和台庄天天都有饭局,极少回来用饭。赵楫也和四川布政使英楠打得火热,在接官厅饭堂吃饭的常常是五位考官和曾国藩。

  黄忠也是两榜出身,做了十年翰林院编修,才外放四川补过两任知府,如今已是六十岁的人了,才熬到巡抚的位置。但黄忠这巡抚却当得有名无实,除了每日在公文上盖个印签个字外,竟没有几件事能做。四川无论什么事体,都是宝兴一人掌握,包括外放一名知县,没有宝兴点头,黄忠就放不成。尽管当时其他省份也都是大权掌握在满人手里,但都还能走走过场,给予汉人相当的尊重。宝兴则表现得相当赤裸。他常讲的一句话是:大清的天下就是满人说了算,汉人算个鸟!

  他对曾国藩的敬重完全来自于手握重权的穆彰阿。没有穆彰阿的面子,别说曾国藩只是个从五品的中层官员,就算正一品的汉人大学士来蜀中主持乡试,他宝制军也不会给这么大场面的,顶多把巡抚亮出来应付一下也就够了。

  曾国藩对黄忠既感不平,又同情。望着黄忠胸前飘着的那一大把花白胡须,他忽然想到自己在京里的处境——自己比眼前的这位又能强到哪里呢?尽管他是一名堂堂正正的从五品官员,可在京师,地位连王府里的奴才都比不上啊!

  想到这里,曾国藩心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酒过三巡之后,黄忠忽然放下酒杯道:“曾翰林你知道吗?简阳出了大事了!老夫这二品顶戴怕是戴不长了!”

  曾国藩急忙放下汤匙问:“中丞大人,下官路过简阳,那里太平宁日,没发现什么事啊?”

  黄忠道:“就是昨天,英吉利总商行的代办耶候德德咨文巡抚衙门,说三个英吉利茶叶商人,在简阳失踪,声称这三位商人很可能被乱民劫杀,如果巡抚衙门不尽快把凶手缉拿,把尸体交还,耶候德德就要进京告御状,找万岁爷打官司,这怎么得了!”说着,黄忠的额头冒出汗珠。

  曾国藩看四下无人,便说:“中丞大人何不把此事上交到总督衙门?”

  “咳!”黄忠长叹一口气,“凡牵扯到夷人的事情,宝制军向来是不问不管的。

  ——当天本部院就派人将英吉利耶候德德的文书转交给总督衙门了,夷案谁敢轻易接手啊!——哪知没过一个时辰,宝制军就着人给送了回来,让本部院全权处理。”说着,黄忠忽然把声音压低道:“曾翰林,你我同为汉人,实不相瞒,本部院头上的二品顶戴,早晚要断送在宝兴那厮手里。夷案最难办,办得好,上头说是宝兴的功劳,办砸了,问罪的可就是本人了!——林则徐多大的前程,还不是因为夷案,一句话就断送了!”

  黄忠说的话虽带了三分酒意,但也确是实情。

  曾国藩道:“大人何不责成简阳办理这个案子?——夷人在简阳失踪,简阳府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下官说的可对?”

  黄忠摇头苦笑一声:“刚刚收到简阳府回文,夷人既未在简阳府衙门备案,简阳府也未发现夷人的尸体。翰林公你说,这样的案子让本部院如何办哪?总不能就这样拿简阳府顶罪吧?”

  曾国藩笑了笑:“中丞大人,这案子可就奇了。夷人既未在简阳府登记备案,简阳府自然无从找起,而夷人又咬定这三个人是在简阳失踪的,仅凭他们一面之词?——总得找出证据吧?”

  黄忠道:“听夷人讲,他们三个人是给胡家送货的,去了就再没回来,所以就咬定是失踪在简阳境内了。真假哪个能分辨得清?”

  “如此看来,”曾国藩犹豫了一下道,“只能从简阳胡家寻找突破口了。拿掉胡家,既可堵夷人的嘴巴,又可断了夷人在简阳的财路,下官想来,该是一举多得的大好事情!”

  黄忠一下子睁大眼睛:“这顿酒总算没白喝!——翰林公啊,老夫叨扰了你大半夜,你可不要骂老夫糊涂哟!——告辞了。”

  说毕,便踉踉跄跄地抢出门去,亲兵一把扶住,这才东倒西歪地去了。

  望着黄忠那远去的背影,曾国藩一声长叹:夷人早晚要给大清带来祸害啊!

  尤其是夷人贩进来的鸦片,已把大清上下搅成一团乱麻,如不尽早制止,必成祸乱!

  三天一过,曾国藩马上便进入阅卷阶段。

  乡试阅卷是最累人的工程。为公正起见,地方督、抚及大小官员一律不得参与,阅卷一事,全由主考、副主考及考官完成。阅卷的地方更是壁垒森严,加派有三道亲兵把守。阅卷大人们的一日三餐均由外面送进,由守门的亲兵接过来,再一个一个地传递进去,封闭到连一只鸟儿都飞不进来。

  阅卷期间,阅卷官员们既不准外出办差,也不准会客,否则惟主考大臣是问——轻者革职,重者砍头,概莫能免。

  开科取士是关乎国家兴衰的大事,朝廷相当重视。

  曾国藩等七人在阅卷期间吃住在一起,十天时间每人要阅看近五百份卷子,然后再汇总到一起,统一交到主考的手上,由主考按着优劣排出名次,画出副榜人数,阅卷一项才算结束。

  而到写榜的时候,地方官员就可以参加了,执笔非既是两榜出身又名望高的人不可,以示隆重。

  此次四川乡试的填榜人,大家公推既是两榜出身又时任四川学政的张也品张学台执笔。

  张学台见总督和巡抚都没有在场,便慨然应诺。

  当时,外面听榜的人已是人山人海。有应考的士子亲自来这里候着的,有雇了专人在这里守候、而本人在会馆听消息的。

  赵楫唱名,张也品填榜,曾国藩监榜。

  是科,共取举人六十二名,副榜十二名。

  填五魁的时候,外面忽然一片声地喊:“制军大人来了!制军大人来了!”

  张也品正写得手顺,一听这话,也只好放下笔。

  宝兴大踏步走了进来。众人急忙依次见礼。

  宝兴笑着问道:“快填全了吧?”

  张也品道:“就剩五魁了。”

  宝兴边坐边说:“那快填哪,天都快亮了。——本部堂还等着喝庆功酒呢!”张也品道:“这五魁,是专等制军大人来填的,赶巧大人来了。——若大人不来,下官正要着人去请呢!”

  宝兴哈哈大笑:“快不要抬举本部堂。本部堂仍一介武夫,是填不来五魁的,传扬出去,不笑掉人大牙才怪!”

  曾国藩恭恭敬敬深施一礼:“制军大人学贯古今,当朝没有几个能比得过。这五魁,非大人填而不能完满!——下官代表新科五魁,谢大人了!”

  宝兴还要谦让,张也品已飞快地拿笔递过来,道:“请制军大人执笔吧,快不要让新科五魁等得心焦了。”

  宝兴这才提起袖子持笔填榜。

  多少年以后,每当提起由曾国藩主持的这次四川乡试,蜀中士子仍赞不绝口,称这是大清开国以来四川举行的一次最公正、圣恩最大,也是录取寒士最多的一次乡试。一位年迈的老秀才甚至写了一首打油诗来歌颂这次盛会:老朽七十整,梦举四十年。

  只因无银两,场场榜外边。

  经伦空满腹,愧对孔圣贤。

  今日又下场,不期竟欢颜。

  这位因无银两打点、四十年被冷落在榜外边的人就是这次的解元宋文观——一位治学严谨、为人正直的七十岁的老学究。老人家此次参加乡试,如果不是曾国藩的冰块送得及时,不要说中不了解元,恐怕连命都丢了。该举子后来做过一任县令,转年即累死于任所而无怨无悔。宋文观不仅官声不错,他的故事还被民间艺人编成弹词在各地传唱,美名大扬。

  在成都又耽搁了三天,曾国藩这才同赵楫、肃顺等人起程回京。

  四川总督宝兴,特意在头天即把川中举子集起的程仪分发给副主考赵楫及考官等人,这些,曾国藩并不知道。宝兴又专拨亲兵三十六名,特委了一名把总负责,押了十车货物——当然是独轮小车,车上满载着四川的土特产,随曾国藩一齐进京。这些东西是分发给皇亲贵族大学士尚书们的。宝兴又修书若干封,交把总封好。送给曾国藩与穆彰阿的礼物却是与众不同:用两个三尺见方的木箱盛着,压在车子的最底部,只有带兵把总一人知道,曾国藩、赵楫等人都被蒙在鼓里。宝兴这么做也是出于无奈。

  穆彰阿在给宝兴的信中,特别强调“曾国藩虽出身农家,操守却是古今第一人”

  。

  宝兴不想被曾国藩当众出丑,说穿了就是不想和曾国藩闹隔阂。他宝兴是穆党,曾国藩作为穆中堂的座下弟子,自然也是穆党。宝兴是这么想的。

  曾国藩起程那天,宝兴的起花珊瑚顶戴特别耀眼,而老巡抚黄忠的精气神却不足。因为简阳夷案没有了结,夷人追得紧,追得黄忠没情没绪。

  出成都没几日就到了简阳,简阳知府张殿元带各县正堂已早早地在城门口跪接。

  曾国藩等人当晚宿在简阳。

  张知府当晚把曾国藩和肃顺请到私邸,称有一元代斗方求曾翰林给看一下是不是上品。曾国藩和肃顺对望了一下,三个人就一起走出驿站。

  进了张府,一桌蛮说得过去的酒席已摆放停当。张殿元把曾国藩按在上首,把肃顺按在二首,自己在下首打横作陪。

  张殿元先让厨子给曾国藩上了一碗清笋莲子汤,却是放了辣子的,他和肃顺则每人面前斟了一大碗酒。

  曾国藩望了望那碗飘着辣子的莲子汤,无可奈何地把碗往外推了推,道:“告诉厨下,给下官沏壶茶吧。”

  张殿元以为曾国藩渴了,便急忙吩咐下去。

  待茶水端上来后,张殿元先给曾国藩斟了一杯,然后便端起酒杯道:“本府先祝二位大人顺利回京。”

  曾国藩礼节性地端起茶杯碰了碰唇。

  肃顺则高兴地举着酒杯道:“府台大人如此高抬本人,在下这里先干为敬!”一仰脖,一碗酒便灌进肚子里。

  张殿元看得目瞪口呆,他边给肃顺斟酒边道:“肃侍卫如此豪饮,真让本府大开眼界!——看肃侍卫的海量,便可知肃侍卫的前程!——不可估量啊。”

  说得肃顺哈哈大笑起来。

  曾国藩道:“看张大人的气色,好像夷案处理得还顺手?”

  张殿元的神色立时严肃起来。

  他放下酒杯,郑重其事地说:“下官把二位请来,就是还要请教。——胡家在简阳的烟馆、银庄本府已经查封了,但胡家一口咬定,近两个月来根本没见什么英吉利人。——案子卡在这里,弄得本府骑虎难下。——巡抚衙门天天行文讨要结果,胡家的家小是天天来衙门要人。英吉利的咨文,巡抚衙门已转过来几份,口气确是硬得吓人,还给巡抚衙门限定了时间,超出时间找不到人,他们不仅要进京告御状,还要派火炮队进川,说是维护英吉利商人的利益。——本府想,实在挨不过去,就把尸体亮出来?——总得有个结局吧?”

  曾国藩沉吟了一会儿,心中权衡了一下利弊,断然道:“英吉利商人的尸体万万不能亮出来!不仅不能亮出来,还要深埋、保密。”

  肃顺也道:“曾大人的话有道理。夷人近几年与我大清打交道,用得无非是讹、吓、蒙、骗四字——先讹人,讹人不成再用大话吓你,一见吓你不住,就开始用一些你弄不明白的事情蒙你,然后再骗你。曾大人,可是这样?”

  曾国藩佩服地望了肃顺一眼说:“肃侍卫概括得好,也对夷人看得较透。英吉利人也好,倭寇也好,都是些尚未开化的野蛮人,伎俩也就是肃侍卫说的那几种。

  只要别让他抓住证据,就能一直拖下去。虽然胡家也不能就此罢休。下官思虑了许久,这烟土对我大清国危害太大,长此以往,势必酝成祸乱。——尽管林公则徐因禁烟而获罪,但烟禁并未开,私贩鸦片还是犯法的,必须禁止。你放过胡家,英吉利的鸦片在简阳就还有市场。只要鸦片在简阳,简阳还想太平吗?”

  张殿元端起酒杯猛喝一大口:“就照二位大人的话做,拖,一直拖下去,简阳既没见着夷人,也未发现夷尸!——胡家丫坏那凭霾荒芊⒒梗 ?/p>

  曾国藩坚信,只要张知府按他说的这么做,肯定能把夷人拖垮,简阳也会从此太平无事。

  当时,办理夷案,各地衙门大多采用这种拖的手段来对付洋人,因为大家实在找不出更好的方法。这种方法在康、雍、乾时还比较有效,但随着夷人武装的进入,这种方法就不再有效。

  离开简阳府,曾国藩等人取直道回京,这就大大缩短了行程,只五十几天光景,主持四川乡试的一行人就平安进京。

  到了翰林院才知道,曾国藩已升授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由从五品上升到正五品,肃顺也由大内侍卫,调任皇四子奕的贴身侍卫,台庄则分到皇六子奕身边充任侍卫。

  奕和奕,是道光帝比较宠爱的两个皇子,有人推断,将来的皇位继承人,此二人必居其一,据说是一个和尚从《推背图》里找出来的,真伪待考。

  赵楫也交部优叙,各考官也都各有赏份。川中一行,大小十几人等,人人有份,个个得赏,真个是雨露甘泉,皇恩浩荡。

  把文书交割完毕已近午时,曾国藩到路边的饭铺匆匆吃了一碗馄饨,自然是不放辣子的那种,然后就急匆匆赶往穆府拜谒座师。

  曾国藩知道,穆中堂午后一般不去公事房的,皇上有事,便由当值的章京传唤。

  一见曾国藩走进来,老中堂果然十分高兴,又是让坐又是请茶。

  曾国藩亲手奉上一盒在成都为恩师买的毛尖,又献上一罐在三峡特意灌的上峡水——专用来泡毛尖的,又从袖里摸出一柄破烂的、说不清具体颜色的湘妃竹扇。

  穆彰阿打着哈哈,口里说着:“涤生万不要如此。”用手轻轻地把毛尖推开,不很在意般地打开那把不成样子的扇子。

  “哦?”穆彰阿猛地坐直身子,眼里射出两道惊喜之光。在这柄很破旧的扇面上,一只小虾清晰地蜷伏在水中的一片杂草中,六如居士几个小楷字更让老中堂为之惊讶。

  他把扇子平放在案上,拿过放大镜,一处一处细看起来。

  这柄小竹扇曾国藩已反复鉴定过了,确属唐伯虎画的上品。唐寅画虾极少点睛,一生中好像只点过两次,这是被专家考证过的。——这柄扇当是唐寅在极兴奋时随手画给秋香的,据说当时很被唐室其她姐妹眼红过一阵。

  这柄竹扇,是曾国藩在成都的一处深巷里的一家老字号古玩店买的。唐学士的点睛虾何以流落到蜀地已无从查考,老掌柜开价就是二百两,并且声明,不真保退。

  曾国藩开始并没有太往心里去,他抱定的主意是江南第一才子的作品不可能流落到川中腹地的。——但他经过一番细细察看之后,却断定,这是真货,而且是京师古玩家们寻觅已久的、唐学士仅有的两幅点睛虾中的一幅!无疑,老板开的价钱一点儿都不高。唐寅的作品一般都在五十两至二百两白银之间,但这柄点睛虾却远远不止二百两这个数了,曾国藩给它估定的价钱当在五百两与一千两之间,很可能更高。

  从老掌柜开出的价钱看,是把这柄湘妃竹扇作为一般唐寅作品来对待的。曾国藩决定五十两买下这柄扇子,多拿出一两都超出他自己的预算,尽管河南巡抚衙门替皇上垫赏的一千两银子尚分文未动,但那笔赏银曾国藩是有大用的,不肯轻易拆封。

  他入蜀前,湘乡的父亲曾鳞书就要带他的家小及两位弟弟进京看他,同时也是让曾国藩这位翰林大哥亲自指导一下刚刚进县学的两个弟弟。曾国藩的大儿子纪泽也已长到五岁,曾国藩尚没有看见自己儿子的小模样。他因为典试四川,所以只好写信申明缘由,告诉父亲及家小缓来。曾国藩的这一千两银子是准备回京之后安排家小用的。

  他掏出五十两一封的银子往柜上一放,真诚地说:“在下只有五十两。出手,扇子打包归我,不出手,请把扇子收好,在下凑足了钱,再来取。”

  老掌柜是个老古玩,看人的眼力也毒,从曾国藩进堂那几步走来推断,这是个京里来的官家人,但看不出职位高低,揣摩不透品级大小,只能从举止分析不是一般的小官小吏。曾国藩那日着的是便装,青衣小帽,一派书生打扮。

  老掌柜先盯了一眼曾国藩的脸,慢慢地便把扇子收回柜里,同时把银子往外推了推,说:“爷,您老把银子收起来吧。”

  曾国藩无奈地叹了口气,收起银子慢慢地转过身去。他的眼前浮现出三年前在北京琉璃厂附近的古玩店出现的一幕情景,他在这家古玩店的墙上发现乾隆年间的大学士刘墉刘石庵写的一幅对联,他赏玩许久,叹羡不已,决定买下来,寄回湘乡让弟弟们临写。——哪知掌柜一开价,竟是十两银子不打折扣。等他攒够了钱再来买时,那副对联已经出手了。每当想起这事,他就后悔不已。人们都说大户人家藏古玩,富足门第购字画,说得一点儿不假。曾国藩虽是穷书生,偏偏也爱古玩字画,就因为囊中羞涩,与多少上品失之交臂!

  曾国藩走出店门的一刹那,又猛地回头望了一眼,眼里流露出无限的眷恋之情。

  “客官慢走一步,”老掌柜忽然跑出柜台,抱拳而问,“敢问台甫?”

  “在下曾国藩。”曾国藩拱了拱手无奈地说道。

  “您老敢则是京师来川主持乡试的曾大人?”

  “正是在下。”

  “怪不得您老拿不出更多的银子,看样子真像传闻的那样,不拿份外的银子啊!

  ——得,这柄扇子,小老儿就五十两让了!”

  曾国藩得到这把湘妃竹扇竟兴奋得一宿没睡安稳。

  宝兴送给穆中堂的礼品上午就已由亲兵交到了穆府。曾国藩忙于交割,没有亲自跟来,好像亲兵也没有让跟着。穆府和各大王府一样,路径人人知道。

  “涤生,”穆彰阿把扇子放到案上道,“你又得了件宝贝!唐解元画虾不点睛,点睛的作品传世的只有两件啊!”

  曾国藩站起身说:“恩师,门生如何消受得起呵!——这是门生特意送给恩师的,请恩师笑纳。”

  “啊!”穆彰阿立时满脸喜色,嘴里却一连声道,“这怎么敢当,这怎么敢当!——涤生啊,奉天将军府今天给老夫送来几尾鲜活的龙虾,过一会儿陪老夫抿上两口。你这次入川,可曾碰到什么名医?”

  穆彰阿深知曾国藩癣疾严重,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访求名医。但对曾国藩在洛阳所遭遇的陷害却只字不提,好像发生在海外,又仿佛不曾发生过。

  曾国藩面露喜色:“谢恩师记着!”便把宝制军如何求助“怡兴堂”、“怡兴堂”

  老掌柜如何赠药膏的事复述一遍。

  临末,曾国藩道:“想不到‘怡兴堂’的膏药确有与众不同之处。门生贴了两贴,临进京前,只觉浑身奇痒,脱掉衣服看,竟然都结痂了,内毒明显地去了一些,但一遇潮,还是泛痒发作,这就靠自己以后注意了。——今天在公事房坐了一上午,就很安稳。”

  穆彰阿笑道:“涤生这次入川,虽受些辛苦,也算值得,升了官又得了膏药方子——”

  “这也是恩师栽培的结果。”曾国藩笑着摇了摇头,“恩师近来身子骨可好?”

  “还是老样子,六分能吃四分能睡。”穆彰阿捋着胡须道。

  曾国藩虽对穆彰阿的结党营私心存戒备,但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古训却是断断不敢忘怀的。所以,每逢穆相的生日或是逢年过节,曾国藩都要写上几个字亲送到府上以尽门生之孝。入蜀前,他就已打定主意,要寻一件罕见的东西送给恩师。这也是曾国藩于入蜀途中得闲便游寺庙逛古玩摊子的原因。虽不乏自己兴趣使然,也确是出自曾国藩让恩师开心一回的诚心。

  穆彰阿不缺银子不缺权势,惟独缺少这种诚心。穆彰阿居官十几年,门生故吏成千上万,能特别高看曾国藩,就是因为这个门生能补上他所缺的这个“诚”字。

  饭后,曾国藩要告辞的时候,穆彰阿道:“涤生啊,这几日办事的时候要小心一点,皇上最近心绪不佳,已连连申饬了好几位大臣。听太医说,皇后得了一种怪病,腹肿不泄,已三天没有进食,是一种非常怪的气症。”

  曾国藩的心猛地一沉。怪不得今天的翰林院失去了往日的活泼气氛,大家说话走路都格外地小心。看样子,谁也不想这时候闯祸。

  曾国藩怏怏地回到府邸,周升早早接着。

  “爷,”周升悄悄道,“四川来的亲兵候您大半天了,问也不说话,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交割。小的给他泡了一壶茶,就那么一直在堂屋喝着。”

  曾国藩一端详,原来是同来的亲兵把总,这才放下心来,落座问道:“制军大人交办的事情都办妥贴了?”

  “回大人的话,”亲兵一抱拳,“都办妥贴了,卑职准备明天回川复命。”

  “辛苦你了。”曾国藩略静了静,“一路风尘护送学差,千辛万苦总在不言中。

  周升啊,去封十两银子交给这位老哥。”

  “谢大人!”亲兵把总略跪了跪,忽然用手往屋角一指,道,“请大人给卑职写张回条,卑职好回去跟制军交差。”

  曾国藩顺着手指望过去,这才发现屋角里多了一只三尺见方的木箱子,像是景德镇装瓷泥的木柜,箱口赫然封着四川总督衙门的紫花大印。不用问,这自然是那宝制军送给曾国藩的礼物了。

  “真是防不胜防!”曾国藩心里嘀咕了一句,然后提高音量,“周升啊,烦你打开箱子。”

  箱子很快便打开了,四十封官银整整齐齐地出现在曾国藩的眼前,每封为五十两,四十封即是二千两——又等于一份程仪!

  面对这两千两整齐的白银,曾国藩沉思了一下,这才拿起纸笔,给宝兴写了一封谢函,也无非承蒙关照、受之有愧等谦词。

  把总拿到回函,高高兴兴地回客店去了。周升直送到大门外,才闭门。

  但曾国藩却让周升把卧房里的一个竹箱子打开,他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后,才重又扣上,放回原处。

  这个油纸包从他进京点翰林开始就跟着他,已经跟了他五年了,从没离开过。

  油纸包里是何许物也?

  纸包里包着的是曾家几十世秘传的一种治气症的药丸子,整整二十粒,是曾国藩临上京的那天晚上,祖父曾星冈按着秘不示人的方子早就熬制好让他带在身上的。

  提起这几粒药丸,还有一段小小的来历。

  曾氏祖先曾参圣人,深知曾家人肝火旺盛,夏秋交时稍有不慎便得气症;曾参的父亲、叔叔在而立之年均丧于此症。后来,曾参讲学时,道观偶遇一位高人。当这位方外之人得知求药的人便是曾参时,便传了他这个方子。曾参按这个方子采集了上百种草药进行熬制,一试,果然灵验,就一代代传下来。曾星冈的几次气症也是靠这个方子度过劫难的。曾国藩十岁上得气症整整昏睡了两天两夜,也是星冈公把药丸子兑了水,撬开曾国藩的嘴硬灌下去,才活到今天的。依曾国藩的意思,要把方子公布出来,来个普渡众生,但曾星冈不许。曾星冈讲,一药对一症,对症下药,是救人,下药而不对症,便是害人了。曾家人死于这种药丸子上自然无话可说,而世人若是死于这种药丸上,曾家还想过安稳日子吗?

  曾国藩把药丸揣进怀里,决定连夜进见皇上,冒死把药丸呈上去,用不用由皇上裁决。曾国藩知道,气症是挺不过第五天的,五天内如不用药,必死无疑。

  关天人命,曾国藩哪敢耽搁!

  道光帝当晚破例在御花园的前书房里召见了他。几个月不见,本不太苍老的道光帝却苍老多了。

  曾国藩强忍着泪水,匍匐在皇上的面前,他哽咽着说:“微臣叩见皇上。听说皇后娘娘凤体欠安,满朝焦虑,微臣饮食难咽,所以连夜进见,把祖传的专治气症的药丸子呈上。此药丸是老自祖宗曾参始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很见效,救过曾家祖上几条人命。臣十岁上,气症发时,也是靠的这药把命扳了过来,至今末曾犯过。请皇上明察。”说着话,把油纸包双手呈上。

  曹公公接过油纸包,打开,双手托着呈到皇上面前。

  道光帝拿鼻子闻了闻,然后就沉思起来,好像在拿主意。

  大约半刻光景,道光帝才道:“宣李太医进见。”

  曹公公忙答应一声“”,便把药放到案面上,慢慢往后退。

  道光帝忽然又道:“慢着。”

  已退到门外的曹公公赶忙停下。

  道光帝许久才道:“李太医先不要宣,你先下去吧。”显然又改变了主意。

  曾国藩偷眼去看道光帝,见道光帝又把目光扫向那药丸子。

  忽然,道光帝问:“曾国藩哪,你说你是曾参的后人?”

  曾国藩低头答道:“回皇上话,臣是曾参的第七十代后人。”

  “嗯,”道光帝点点头,又问,“你呈上来的药丸子怎么服用啊?”

  “回皇上的话,用整根的活钻地虫做引子,用青瓦焙干研成粉末,再兑半钱纯金粉,然后加水——用的须是存放三年的屋檐水,再放进一枚青铜钱,须是有铜锈的那种,用石锅文火熬上三个时辰,才能服用。”

  道光帝复又沉吟起来。他一会儿把眼贴近那药丸细细观瞧,一会儿用鼻子闻上一闻,一会儿又在案旁来回走上几步。分明是犹豫不决。

  “长锈的古铜钱好像能入药。”道光帝自言自语。

  这时,曹公公急匆匆走进来,往道光帝面前一跪道:“禀皇上,坤宁宫来人说,皇后越发的不好了,所幸还有脉息。皇太后的意思,是否让大臣们从外面荐个名医瞧瞧。李太医都急哭了!”

  道光帝颓然坐下去,心烦意乱地挥一挥手:“你先到外面候着,让朕静一下。”

  看曹公公退出去,道光帝这才对曾国藩道:“曾国藩哪,朕决定试一试你呈上来的药丸子。朕让曹公公带你去御药房,缺什么只管让曹公公管李太医要,你亲自给皇后熬这药丸吧!——记着,不许走漏一点风声。药熬好后,你即让曹公公宣李太医给皇后端去,什么都不要讲。”

  “臣听明白了,臣遵旨。”曾国藩连连磕头,伸手接过道光递过来的油纸包。道光帝感觉曾国藩的手在很明显地颤抖。

  “曹公公!”

  道光帝的话音刚落,曹公公推门便走进来,两手一垂,道:“请皇上示下。”

  道光帝一指曾国藩道:“你立刻带曾国藩去御药房,由曾国藩亲自给皇后熬药,缺什么,找李太医要,不准任何人接近。药熬好后,你亲自送到李太医手上,告诉他,是朕的意思,让他送给皇后喝下去。曾国藩送药、熬药这件事,不准让任何人知道,明白吗?”

  曹公公口里应声“”,便和曾国藩一起退出去。

  到了御药房,曾国藩马上让当值的太监把石锅、钻地虫、一枚唐铸开元通宝及存放三年的屋檐水、金粉备好,然后才升起火。

  曾国藩先用青瓦把钻地虫焙干研成粉末,然后又把纯金粉兑进去搅匀,这才放进石锅里加水熬煎。

  曾国藩做这些时,曹公公一直站在曾国藩的身旁瞪大眼睛看着,直到曾国藩把药丸子放进去,火燃起来,才抹了把头上的汗。

  第一丸药很快便化成了粥样,又过了三个时辰,曾国藩才熄掉火,冲曹公公点点头,意思是药熬好了。

  曹公公立即让当值的太监去皇后屋里唤李太医过来。

  李太医到后,曹公公双手把药碗捧给李太医,道:“皇上有旨,请皇后娘娘马上用药。”

  李太医赶紧接过药碗,两个人就急匆匆走出去。曾国藩刚要迈步,当值太监赶忙走过来道:“曹公公吩咐,让大人在御药房好好歇着。”

  曾国藩马上收回脚再不敢动,浑身只是抖个不停。

  约莫有两盏茶的光景,曾国藩忽然发现皇宫大院起了骚乱,几名大学士由太监领着匆匆忙忙地往御书房赶,很多太监则从四面八方往皇后的坤宁宫奔去。

  曾国藩马上断定,宫里一定出大事了——心就开始怦怦怦跳个不停。

  一会儿,曹公公带着两名大内侍卫急匆匆奔御药房而来,曾国藩迎上去刚要讲话,却见曹公公冷着脸子两手一挥口里跟着迸出一句:“架走吧。”

  两名大内侍卫不由分说架起曾国藩就走。曾国藩立时有种腾云的感觉,脚跟不能落地,一直架到宗人府的大牢。一进大牢,没待曾国藩定下神来,一名侍卫已把一条白绫子在他的嘴部往后一系,只听曹公公吩咐道:“好好看着,何时勒死,等皇上旨意。——这狗东西胆子也太大了!”

  曾国藩不听则罢,一听,只觉得平空里响起一声炸雷,炸得他两眼一黑,立时昏死过去。

  他醒过来时已是午夜时分。

  他此时已被吊在一个大铁环上,所幸两脚还能落地。虽然两手反绑着吊起,多亏腰部又系了一根绳子承受着他全身的压力,否则两臂早已被吊断了。几名侍卫分坐在几个不同的方向在打磕睡,看样子他是只被吊起,尚未用刑。他拼着力气动了动胳膊,竟毫无知觉,已是血脉不通了。他只好试着用脚站立,以缓解两臂的压力。他头昏眼花,两耳鸣响。他努力回忆,脑海却一片空白,只能记起曹公公临走时说的那句话——“何时勒死,等皇上旨意。”

  他挣扎了好大一会儿,才使双脚牢牢地站住,周身也开始酸痛起来。他现在终于有些清醒了。他知道,皇后肯定是被自己的药丸子送了命,皇上很快就要秘密地处死自己,然后再到湘乡抄家、灭门,曾家在湘乡这脉,被他整个儿地断送掉了。他的嘴里还勒着毛巾,只给他剩了两个鼻孔出气、进气。他试着想用嘴喊出点什么,可他什么都没有喊出来。他就这样被吊着,静静地等着死期的来临。可他总觉着心有不甘,他摇头、他跺脚、他拼命挣扎。

  他的挣扎声终于惊醒了一名侍卫。那侍卫睁开眼后,先向他看了看,然后就站起身走过来,绕着他用眼睛检查了一下绳扣,便一言不发地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漠然地坐回原位,头一歪,再次睡去,仿佛吊着的不是个大活人,而是一头即将进屠场的猪。

  他的眼里忽然大颗大颗地滚下泪来。他搞不清楚自己何以竟恁般冲动,如何就毅然决然地把老祖宗的药丸子进献上去!这不是伸着脑袋往刀口上撞吗?——他想起了祖父,想起了祖父一药对一症的话,想起了自投罗网的鸟。

  曾国藩想起乾隆年间的王肇基。

  王肇基本是一个乡间的秀才,自恃有些文才,诌得几首歪诗,偏偏屡试不第,于是在乾隆爷的寿诞之日,诗情大发,竟然闯进汾州府同知衙门,卖弄了一副万寿诗联,希望衙门能替他献给皇上,求个一官半职。同知衙门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夜便把他连同诗联一起派亲兵送至京师。把个王相公喜得狂歌了一路,仿佛天大的乌纱帽就要从斜刺里飞过来。

  不几日,圣旨颁下,内容却是:王肇基无知妄作,诽谤圣贤,即刻押赴午门处斩。钦此。

  王肇基倒成了王找死。时人都说,是王肇基的名儿起得不吉利。这就是轰动京师的王肇基献诗处斩案。

  王肇基自恃才高,取悦皇上不成,倒弄了个身首异处。曾国藩呢?

  如果说王肇基蠢,曾国藩则更蠢。王肇基死的是一个人,而曾国藩恐怕就得祸灭九族了,死的则是一脉。

  曾国藩的泪水,直流到天亮曹公公走进来为止。

  曹公公走进来时,侍卫们都正站起来来回走动活动身子骨。这时天已大亮,该接班了。正在换班的时候,曹公公走了进来,侍卫们急忙叩头问安。

  曹公公摆摆手,径直走到曾国藩面前,许久才道:“把曾大人解下来吧,皇上偌8笕司痪幻妫УЩ遥飧鲅釉趺茨芗噬夏亍!?/p>

  曾国藩麻木地跟着曹公公走进御书房,听见里面喊出一声“宣曾国藩进见”,曾国藩就一步跨进去跪倒在地,口里麻木地喊出一声:“臣曾国藩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道光帝却喊了一声:“曹公公。”

  门外的曹公公急忙进来跪下,朗声答:“奴才在。”

  道光帝道:“送曾国藩回府。传御膳房,赏曾国藩早膳。朕该上朝了。”

  曹公公急忙爬起来扶起道光帝,口里对侍立在侧的太监们喊:“送曾国藩回府。

  ——传御膳房,赏曾国藩早膳!”扶着道光帝旁若无人地走出去。

  当值的太监这时走过来道:“曾大人,奴才着人送你回府吧。——御膳房的早膳一会儿就到。”

  曾国藩刚想站起,却眼前一黑,再次昏死过去。

  曾国藩被当值太监着人用轿子抬回府里,把个周升吓成半死。

  不一刻,曾国藩还没醒过来,送早膳的太监又到了。

  周升急忙跪接,言明老爷尚未苏醒,请各位公公担待,又每人赏了十两银子,才把两名太监打发走。

  周升刚停下来想给曾国藩喂口热水,又一名太监领着太医院的李太医走进来。太监一进来就喊:“皇上有旨,赏太医院太医李为清给曾国藩瞧病。”

  周升又急忙替主人叩谢,又摸出十两银子递给那太监,口里还连连说:“公公辛苦!公公辛苦!”直到那太监笑眯眯地把钱揣起来为止。

  李太医给曾国藩把了把脉息,又开了一个方子,嘱咐周升按方子到“同仁堂”抓药,尽快熬上。这才同那太监离去。

  周升把太监一直送到大门口,回来看时,曾国藩已睁开了双眼。

  周升赶忙把他扶起,口里叫着“大人”,眼里已落下泪来。

  曾国藩喘息了好一阵才说出话:“周升啊,扶我下床,同我一起跪谢皇上早膳。

  ”

  跪拜毕,曾国藩喘息着坐到椅子上,周升站在后边给他轻轻地捶着背。好一会儿,曾国藩才打发他拿着方子去“同仁堂”抓药。

  曾国藩忽然觉着周身奇痒,自己解开衣服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全身斑点密布,癣疾来得比历次都猛;挠上一把,立即鲜红一片,有血丝一条一条地冒将出来。

  周升回来后,先给曾国藩前胸后背把膏药贴上,又急忙熬药。

  曾国藩吃完药,又同周升吃了些御赏早膳,却是四荤四素外加一煲莲子粥,是加了冰糖的那种。

  曾国藩是第一次喝莲子粥,除了觉着甜,没有品出珍贵来。周升则是喝一口粥跪下一次,喝九口粥接连跪下去九次,跪一次嘴里念叨一次“托大人恩典,也喝上了万岁爷常吃的粥,这大恩大德两辈子也还不完哩!”

  细想,周升说的也是实情。当时的普通百姓,不要说喝莲子粥,能知道莲子粥这名字的又能有多少呢?不要说周升一连跪了九次,换了任何一个人,不也是一生引以为荣的事吗!

  饭罢,詹事府当值官来传谕旨:“曾国藩典试四川,大耗体能,备尝辛苦,积劳成疾,着赏长白山人参一棵、假一月。钦此。”

  詹事府当值官刚走,翰林院几位同寅邵懿辰、刘传莹等人便一齐来看视,只是少了胡林翼。一问才知,曾国藩四川典试期间,胡林翼母亲病故,胡于是丁艰回籍,已离京两个多月了。

  周升急忙摆上茶来,大家七嘴八舌地便海聊起来。

  陈公源先讲话:“军机处官报,说涤生于入蜀途中敲诈地方,鱼肉地方衙门,把我们几个吓成半死。”

  梅曾亮道:“我压根儿就没信!我梅曾亮有一天做了钦差有可能这么办几把!——涤生是何种人!不是当面奉承他,不要说翰林院,就是整个京师,又有哪个官员的操守能超过他?”

  邵懿辰这时打开随身带来的一个方包,道:“这是唐鉴镜海老爷子临走留下的一部书稿,让我转给你,烦你闲暇时给校改校改。”

  曾国藩接口道:“快不要臊我了!唐大人的大作海内尚无一人敢作校改,除非你邵翰林不怕臊,别人可没你这份才情。”

  邵懿辰被曾国藩说得满脸绯红,自己讪笑了几声:“我说的反正是唐老爷子的原话,校不校在你,在下把话捎到,就算完成任务了。”

  梅曾亮道:“我看院里放了一顶蓝呢大轿,想必是涤生的了?”

  曾国藩道:“礼制如此,在下也马虎不得。所幸费银不多,是别人用了几年的,在下只换了个轿呢布。穆中堂答应给荐四个轿夫过来,一年才五十几两银子。至于引轿官嘛,就不用了。咱大清胡乱抬高仪仗不许,按违制算,如果自动贬低规格,则不算违制,更不会有人追究。”

  梅曾亮道:“涤生早该如此。满人的家奴都乘轿乱跑,耀武扬威,我们这些两榜出身的汉人就贱了?”

  曾国藩这时忽然问:“皇上刚赏了在下一个月的假,不知这京城可有清净的好去处?——一则养病;一则把我这一路的日记整理出来。”

  陈公源道:“出城南四十里有一个报国寺,方丈是咱湖南人,在下去年中暑,就在他那里住了两个月,既清净,环境又好,真正爽人。——多少出点香火钱,每月也就是几两的样子,管三餐素饭,岂不好?”

  曾国藩正要接口,刘传莹抢过话题说:“有这样的好去处何不早说!新宁好友江忠源现在住在我处,这个挤!——涤生,明日咱们一起去报国寺住上他一个月,反正上头赏我的三个月假还差一个月呢,狠歇它一个月岂不痛快!”

  邵懿辰道:“在下也去。反正最近都在关注广西闹痘瘟的事,到不到公事房也没人注意。”

  曾国藩笑道:“看样子,周升也得去了——让他扛翰林院的大匾。”

  众人就一齐大笑起来。

  入夜,曾国藩从不远处的饭馆叫了几个荤素小菜,几名翰林公热闹了一回。

  曾国藩雇了顶二人抬小轿,带上邵懿辰转来的唐镜海老夫子著的《学案小识》及去四川途中的零散日记、杂钞,额外又带了一竹箱子随时所读之书,又把四川“怡兴堂”的膏药带了八贴,这才出城门奔报国寺而去。

  曾国藩到报国寺第二天,刘传莹和江忠源的两乘小轿也进了报国寺,同来的还有湘阴举子郭嵩焘。江忠源其名曾国藩是早有所闻的,谋面却是首次。郭嵩焘则是曾府的常客。

  曾国藩看那江忠源,身材长大,声响如雷,举止豪爽,不像个读书人,倒有江湖大侠的气概,不觉好笑。经过交谈才得知,江忠源,字常孺,号岷樵,湖南新宁人,一榜武举出身。第一次会试时因同来的举子胡祯得暴病猝死会馆,为护送胡祯的灵柩回籍,江忠源毅然放弃了会试,竟持单刀一把,走千里之路,把胡祯送回了故土。这件事一时被人传为美谈。曾国藩早就想结识这位湖南同乡,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其实,江忠源一年倒有半年光景在京师。此次进京是做一家贝勒府的西席,教小贝勒习武艺。江忠源想会完朋友再去。

  当夜,四个人在一处谈了很晚。

  曾国藩以后在《过隙影》中称江忠源是一等一的人物,三等二的结局,又按着《冰鉴》续评曰:此人必立功名于天下,然当以节义死。

  报国寺的方丈一真长老也是个满腹经纶、佛理精深的方外高人,和曾国藩相识不久,两个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

  一真俗姓赵,名广才,湖南湘潭人,世代务农,到他父辈一代时已略有积蓄,到广才七岁上,也能备上一份礼物去村中的私馆背那“之乎者也”了。广才八岁父死,九岁母亡,之后,族人便合伙公吞了他家的几亩薄田,把他送进庙里做了小弟子。他成年后,遍游四海名山,寻访高僧问佛,五台山、少林寺、华山、白马寺,都留有他的足印,最后终于在报国寺落脚。

  郭嵩焘和江忠源每日研习武学,像要成就武学宗师的样子,曾国藩则整日校阅唐鉴的《学案小识》和整理日记、杂钞,补写《过隙影》,闲时就和一真长老品香茗,下围棋,讲经论道。

  曾国藩从一真长老的身上,学到了很多道家、佛家养生功夫,如每日的烫水洗脚,打坐调息,均是这个时候开始学的。

  四个人的光阴倒也打发得快。

  一月后,曾国藩、刘传莹假满,只好乘轿回府,江忠源也离开山门,到贝勒府报到。报国寺只剩下郭嵩焘一人。

  曾国藩到府,首先看到由湘乡寄过来的信,得知父亲曾麟书带着二弟国潢、三弟国华及曾国藩的妻小已于月初起程赴京。

  曾国藩按着日期计算,父亲当在隔月中旬进京。

  曾国藩当晚就开始向周升讲授老太爷及家人来后应该讲究的礼节,很晚才睡。

  第二天,因为轿夫还没有着落,曾国藩只好雇轿子到詹事府办事房销假办公。同僚们都祝贺他身体恢复得快,气色也较从前好多了,说的都是奉承人的话,当不得真。

  下午,曾国藩处理完案头的事情,见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准备回府,却忽然又接到一道圣旨:“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曾国藩,节俭奉公,办事认真,着即日起升授翰林院侍讲学士署詹事府右春坊掌印。”

  曾国藩愣了半晌才接过圣旨,值事们搀扶他时明显地感到他浑身颤抖,双手发凉。连他自己都纳闷,升官本来是好事情,可他每升一次官都胆战心惊好些天。更让他不解的是癣疾每大发作一次,他都要升一次官。好像他的官不是皇上给的倒像是癣疾给的一样。

  翰林院侍讲学士是从四品官员,但詹事府右春坊掌印却是一个独立办事机构的主要负责人,相当于衙门里的正堂。皇上与词臣们在南书房讨论诗、词、歌、赋所记录下来的稿子,都要由掌印审理后再直接面呈皇上最后定稿。所以,别看詹事府右春坊掌印不是衙门机构,但他见皇上的次数相比翰林院掌院学士见的次数都多。掌印下面设满、汉两名执事,执事下面又有十几名记录、誊写等值事官,值事官的下面还有十几名七八九品及未入流的行走,相当于见习,合起来,竟达三十余人,是翰林院里最庞大的办事机构。詹事府右春坊的直接上司就是詹事府少詹事。

  不久,曾国藩才从在宫里当值的同乡的口中,陆陆续续知道了一些关于皇后娘娘的事情。

  那日,李太医把曾国藩熬制的汤药端进宫里递进去约有一刻光景,皇后娘娘便开始上吐下泻:吐的是黄水,泻的是黑便。黄水酸得满宫都是醋味儿,黑便则臭气熏天。宫里宫外霎时乱作一团。

  道光帝赶到时,皇后已是一点精气神全无,除了两个鼻孔有气在进出,跟死人一般无二。

  道光帝知道皇后是眼见得不行了,便急忙传谕皇后的娘家人及在京的大学士进宫,商议后事。又暗谕曹公公,将曾国藩秘押入宗人府大牢,不准外漏一点风声。

  坤宁宫的宫女们,已按着上头的意思,把皇后的衣服都找出来摆放整齐,只等皇后咽气便给穿上。

  道光帝带着几名大学士守在御书房,一边商议皇后身后的事情,一边等坤宁宫的消息。

  但皇后却煞是作怪,那口游气飘来飘去就是不咽,挨到半夜,竟然睁开了眼睛,很像是回光返照。守床的人急忙围拢过来,值事太监以为皇后有话要说,便飞也似地去找皇上。

  道光帝到后,见皇后正在两个宫女的伺候下,一口一口地喝糖水。

  一块天大的乌云,霎时散去。

  第二天,曾国藩依老例到勤政殿面圣谢恩。

  谢恩毕,道光帝忽然问:“曾国藩哪,听肃侍卫讲,你在入蜀沿途对看到和想到的事情都有所记录,这话确不确呀?”

  曾国藩赶忙答:“回皇上话,微臣确是零零星星记了一些东西,也包括臣的随思随想。”

  “难得你这么有心!——明天呈上来吧,朕想看一看。——你下去吧。”

  没有责备,也没有鼓励,召见就在不冷不热中结束了,前后也只一刻光景。

  曾国藩这天回到府邸,除周升外另有五个人向他请安,并呈上两封书信,却原来是座师穆相爷荐的四名轿夫到了,另一名是唐鉴的好友倭仁荐来的扶轿的二爷,名叫荀四。曾国藩忙让周升先把五位安排在门房安歇,又把升授翰林院侍讲学士的圣谕摆放妥当,然后带着他们几位跪下谢了一回恩,这才把周升单独叫到内室吩咐道:“周升啊,你就暂时做一做管家

  吧。一日三餐自然还是由你料理,收进支出都明细清楚,咱们不能糊涂着过日子。我今日午后在南横街路北赁了一处大些的四合院,轿房就有两个,四十几间屋连成一片,天井也宽敞,待选一选日子,就搬过去。现在这房子,就续赁给陈公源翰林,他的家小也到了。东翁那里,我已打了招呼。你明天跟我到办事房,我派上几个值事、行走(这是有定例的,不算破格),你带上他们,到南横街把屋子里外清扫一遍。走时门要锁好,不能让东翁说咱闲话。后儿个,你就去天桥北叫上几个杂役,该修的修,该补的补。

  日子一定,咱们就得搬过去了,可不能拖到老太爷他们来了没地方住!”

  此后,轿夫及二爷便称呼周升为周管家。

  六日后,曾国藩便移居到南横街路北新赁的房子里,而陈公源则移居前门内碾儿胡同曾国藩的原居处。

  长沙会馆这时又为曾国藩推荐了两个厨子,也是湖南人。曾国藩原打算只用一名厨子便可,后见佣金不多,两个人又都很老实厚道,于是便全部留下,权当一个是厨子一个是杂役,省得父亲及家小到后再雇帮厨。

  曾国藩有了单独的书房、轿房、会客房。祭祀堂以及家人的卧房,父亲的书房、卧房、弟弟们的书房、卧房,儿子纪泽的书房等,也一应俱全。

  两个绣有“曾府”字样的大红灯笼也在门眉高高地悬挂起来。

  这时的京师曾府,才算有个府的样子。

  周升现在既是门房,又是管家,但账还是由曾国藩记,因为周升是字认得少,忘得却多。二爷(为官员扶轿的人习惯称二爷)荀四戏称周升为“署理管家”,意思是,等实缺一到,他就该卸任了。周升一笑,知道这荀二爷是在开玩笑,也就不往心里去,每天只是张罗来张罗去,尽心尽力地干东忙西。每逢有客来曾府,首先要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周升。周升会让你在门房稍候一会儿,他进去通报,然后再跑回来,口里一边嚷着“大人请爷哩”,一边忙着前面带路。遇有曾国藩出去会朋友办公事不在家里,周升就会说:“大人今天凑巧出去办公事,您老要不要给大人留个信儿什么的?小的也好回一声您老来过了。”客人就会在周升递过来的会客簿上留下姓名、住址,或是把名刺留下,熟客自然就免了。把个曾府维持得一团和气,曾国藩很满意。但这管家一职他就很难胜任了,账也记不了,记性又差,曾国藩在家里还好说,一旦曾国藩公事繁忙,有时几天几夜不能回家,可就苦了他了,让荀四爷帮他记这件事,又让轿夫帮他记那件事,分明就是一团糟。

  说也奇怪,曾国藩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时,除了一日三餐烧水泡茶,家务几乎是空白。可自从升授侍讲学士的那一日起,家里家外就开始忙个不停。应酬多,来客也多,最让人不解的是公事也多起来。

  尤其是今年,全国各地的举子不知都犯了哪门子邪,陆陆续续开始进京,挖门子盗洞在京城拜师傅;老少翰林公,都成了抢手货。对有些名望的大翰林,更是不惜一掷万金,不投到门下誓不罢休!——一句话,为的是明年会试得个好名次,能跃进龙门 。

  曾国藩是京师翰林院公认的文章大家,又很得穆相的青睐,还能经常见到皇上,尤其开坊掌印后,更是声名鹊起,使得很多封疆大吏都把子弟送到门下,普通举子更是趋之若鹜;有的官员明明是曾国藩的前辈,进身也比曾国藩早上几年,这时却自称年兄,称曾国藩为年弟,成了平辈人,而带来的子侄,有的年岁比曾国藩还要大,只是因为进身晚,也要尊曾国藩一声“年伯”,自称晚辈,这就是当时大清官场的现状——等级使然、礼数使然,谁都逾越不了。

  合肥李鸿章,是刑部郎中李文安的儿子。曾国藩比李文安进身晚许多年,当属晚辈,也确是晚辈。但李文安为了能让鸿章拜到曾国藩门下,拜见曾国藩时,先自称晚生,被曾国藩当头喝住,才改称年兄,李鸿章自然就成了曾国藩的门生、年家子。

  李鸿章生于道光三年,这次遵父命进京参加会试,直接就拜在曾国藩的门下。当然,李文安备的束也是很丰厚的,一出手就是五百两银子。别看李文安做官长进不大,捞钱倒很有一套,提起合肥李家,宅院比巡抚衙门都阔。不久,湘乡举子郭嵩焘也拜进曾府。

  这样一来,曾国藩的进项就多起来,仅家教一项,一年就有一千两银子的入账。

  求师的举子自然是吃住在曾府,早上曾国藩上朝前布置一天的课业,晚上回来就批改这些举子交上来的课业,常常批到深夜,第二天早起他再逐字逐句地讲解一遍,以此加深门生们的印象。拜在他门下的弟子一个比一个束出得多,但曾国藩毕竟是血肉之躯,公事忙,精力有限,实在推托不掉的只好收下,能推掉的全部推掉。

  如此又忙乱了一个月,老太爷曾麟书带着二十五岁的二儿子国潢、二十三岁的三儿子国华及曾国藩的家小平安到京。

  曾家又是一番好热闹。

  曾国藩有兄弟五人,姐一人,妹三人;有子二人,女四人。曾国藩是长子。四个弟弟依次为:二弟曾国潢,字澄侯,比曾国藩小十岁;三弟曾国华,字温甫,比曾国藩小十二岁;四弟曾国荃,字沅甫,比曾国藩小十四岁;五弟曾国葆,字贞干,比曾国藩小十八岁。姐姐名国兰,比曾国藩长两岁。三个妹妹依次为:大妹国蕙,比曾国藩小四岁;二妹国芝,比曾国藩小八岁;三妹国环,染痘瘟而殇。

  长子桢第,殇于痘;次子纪泽,时年六岁。四女依次为:长女四岁,次女三岁,三女二岁,四女一岁。欧阳氏一年进京省亲一次,一年一朵花。

  曾国藩入京会试点翰林的第二年,曾请假回了一次湘乡。此后,随着官阶的提高,公事的繁忙,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去和家人团聚了。家人倒是可以随时随地来看他,可惜湘乡到京城有千里开外的路途,加上曾家人多地薄,好的年景富裕下来的钱又都给曾国藩填了债洞,除了确保欧阳氏一年一次京城会夫君,又哪里还有更多的闲钱扔在路上呢。

  曾麟书到京的第五天,正逢皇后吉日,京城热闹非常。

  先是大赦天下,大赦天下还不够,依老例,皇上又在太和殿为四品以上在京的大员,给他们妻室、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一定的封赠,以示君臣同庆。

  所谓封赠,说穿了就是光宗耀祖,就是为了“遂臣子显扬之愿,励移孝作忠之风”。大

  清的封赠制度是按品级的高低来制定的,特殊的恩宠自然不在此例。按规定,官居一品者给诰命四轴,追赠四代,即推恩到该员的妻室、曾祖父母而止,品级为一品;二品给诰命三轴,追赠三代,即推恩到该员的妻室、祖父母而止,品级为二品;三、四、五品给诰命两轴,即推恩到该官员的妻室、父母,品级为三品、四品、五品;六、七品封赠的就是该员的妻室了,给的就不是诰命轴子,是敕命轴子,称号自然也较低,不能称诰命,只能说是敕命。

  曾国藩目前是从四品官员,理应得到两轴诰命;但皇上却特别给予加恩,对曾国藩破例封赠了三代,得诰命三轴。封赠曾星冈为(祖父)从三品中宪大夫,曾王氏(祖母)为三品太恭人;封赠曾麟书为从三品中宪大夫,曾江氏为三品太恭人。曾国藩的夫人曾欧阳氏封赠为三品恭人。

  曾国藩把三轴诰命接在手上,感动得热泪盈眶。祖父母总算没有白疼自己一回,终于在他们生前为他们挣得了一份封赠,一份荣耀。

  曾国藩心里特别清楚,当自己把三轴诰命接在手里的时候,满朝的文武大臣将会有多少人眼红,多少人妒嫉!——要知道,有的人奋斗了一生,也只是为自己的妻室挣得个诰命。而原本应该得两轴诰命的曾国藩却破例得了三轴诰命,且由四品上升到三品!真是皇恩如天高,皇恩似海深哪。

  诰命轴子尚未进府,报喜的人已经赶了来,冲着曾麟书嚷着要赏银。

  下人们一见喜报进门,也都挤进堂屋凑热闹。

  欧阳夫人听外面吵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打发贴身丫环黑妮去堂屋看个究竟,自己那颗心只管怦怦怦地跳个不停。

  片刻光景,黑妮满面春风地走进来,道:“少奶奶,可是大喜!——大少爷不仅为老太爷挣了三品诰命,还给少奶奶挣了个呢!”

  “什么?”欧阳夫人一愣,反问,“按夫子的品级,只能封赠到老爷呀?……”

  低头想了想,忽然一笑,道:“妮呀,诰命可不是随便给的呀,皇家的制度严着呢!就算加恩封赠到老太爷,也只是四品呢。以后,可不能拿这个寻我的开心!

  ”

  黑妮想了想,二次走出卧房,很不服气的样子。黑妮是欧阳家陪送过来的丫环,打小就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无论她说深说浅,曾府上下都让着她。

  欧阳夫人望着黑妮的背影,很无奈地摇摇头道:“这妮子,真犟!”

  话音刚落,黑妮同着奶妈夏嫂走进来,一齐边行大礼边道:“恭喜少奶奶被封为三品诰命夫人!”

  见欧阳氏还半信半疑,黑妮急道:“唉呀我的奶奶!大少爷的信儿都传过来了,你还有什么不信的?还不快下炕收拾收拾,诰命轴子就要进府了呢!”黑妮说话从来都是大声大气,仿佛在教训自己的下人。

  欧阳氏这才紧张起来,知道皇封三品诰命是真的了,于是赶紧下地,等着跪接诰命。

  欧阳氏的淑娴慢悠性格与她家庭出身有关。

  湖南衡山南麓的衡州府,当时是湖南仅次于长沙的大城郭,衡州府的府学也很有名,府学有名正八品训导叫欧阳凝祉字小岑号沧溟的,是衡州百里方圆数得着的人物。欧阳三代在衡州做官,虽然都是八九品的小官小吏,门第的书香气却是极浓的。

  曾国藩二十一岁时,经人举荐,曾入衡州府学学习过半年。起始,训导欧阳凝祉是很讨厌这名门生的。首先,这名门生长相不雅,是难登大堂之相。按着《麻衣神相》的说法,这种人不是无赖便是恶霸,是绝难成正果的。再就是那身皮癣,三天一刺痒,五天一出血,弄得同宿的人都烦,竟未有敢挨着他睡觉的,怕传染。

  但很快,他又喜欢上了这名门生。这名门生不仅做人有礼有让,做事也明明白白,尤其是八股文章做得更是好。看法一好,自然亲近许多,教导得也就格外卖力,已有将闺中长女玉英许配之心。尽管他也知道曾国藩的那身皮癣实难根除,但为了女儿的前途,为了欧阳家族的书香兴旺,统通顾不得了。

  当时,玉英已是十九岁的年龄,免不了有大户人家的媒婆子经常登门提亲。老欧阳这几年也是东访西问,没有闲着,怕一招儿不慎误了女儿一生。欧阳玉英也并非貌能闭月羞花、才敌汉时文姬,但五官却也端正,又识得一些字,不仅能背写《孝女经》,连《二十二史》也读得。这些还不是小姐的突出优点,她最打动人的地方,是温柔善良的性格,良好的道德修养,少大家闺秀的娇气。在当时的年代,女子有德便是宝,是大家的共识。

  曾国藩当时尚未入县学,只是名四处求学的童生,年纪也已老大不小,曾家也正到处张罗亲事。偏偏国藩的长相与身子不争气,曾家家境又不是特别的好,婚事就一直拖下来。尽管大家都承认子城这孩子挺实诚,也肯学,曾家也确是好人家,但仍没有哪个人真肯把女儿嫁过去活受罪。

  老欧阳把自己的想法对夫人讲出以后,老夫人起初也是蛮同意的,不同意是七天以后的事。

  老夫人流着泪对老欧阳说:“从我嫁进你欧阳家,凡事都是依着你的,但这次却依不得你。我已着人访听清楚,湘乡曾家的大少爷,原来是个鱼鳞身子。玉英嫁过去,如何近得他的身?这不是让玉英受活罪吗?”

  夫人的一番话,自然在老学究的意料之中。

  老欧阳慢悠悠道:“古来成大事业的男子,哪个是十全十美的?——韩信三分似人形七分像猴子,乾隆朝的刘墉刘石庵可谓才高八斗,却偏生是个罗锅!——老夫观那曾子城,其德其才,日后断非寻常之辈。而我家玉英,虽识得几个字,却天生木讷羸弱。嫁个君子,有诰命之份;嫁给猛夫,定然短寿。”

  一席入情入理的话,说得夫人哑口无言,眼见得是同意了。

  欧阳家的媒婆子一踏进曾家的大门,曾星冈当时就满口答应下来,转天就让麟书将子城的生辰八字及聘礼送到衡州,惟恐老欧阳出现反复。

  曾国藩以后的日子便在“夜永对景,那堪屈指,试把花期数”中度过。

  曾国藩的洞房花烛不久便在祖父的全力操持下燃起了火苗。

  客人散尽,曾国藩掀开了新娘子的红盖头,把羞答答的玉英拥进怀里。但在行周公之礼时,玉英小姐却被夫君斑斑驳驳的蛇皮身子吓得晕了过去。

  清晨起来,曾国藩早已经出去见客了,玉英却发现不仅自己的身上全是皮屑,褥子上也留下条条血痕,好不恶心人。

  玉英挣扎着起来,在黑妮的服侍下梳妆了一番,这才勉强到大堂和太公太婆、公公婆婆、叔公叔婆见礼。

  饭后,回到房里,仍是独自一个发呆。

  曾星冈见新媳妇的眼角有泪,断定是受了委屈,便把子城叫到自己的房间,训斥道:“子城啊,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才修得共枕眠哪。我曾家几代务农,到你父亲一辈,才算挣了个秀才。而你岳丈欧阳夫子,不仅自身做着朝廷的训导,且三代做学问。这样的望族小姐肯做我曾家的媳妇,这是多大的荣耀!——你不同于常人,是有暗疾在身的。不仅你要看重玉英,我曾家满门都该敬着人家呀!”

  曾国藩被训得莫名其妙,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诺诺连声,一口一个“是”,弄得一整天会客都蔫头耷脑,打不起精神。

  当天晚上,曾国藩躲进书房,一个人读书直到夜半。他怕在书房停留过久二次遭祖父的骂,便悄悄地回到卧房,却猛见娘子玉英正在灯下一个人坐着想心事,分明在等他。

  曾国藩两眼一热,动情地说一句:“玉英,委屈你了!”便一屁股坐在床头掉眼泪。

  玉英婀娜地站起身,给曾国藩亲手斟了一杯茶,细声细语道:“夫子啊,你不要过分自卑。奴家想了一天,总算想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命。其实,蛇皮身子又不是你的错,慢慢总能好的。何况,也真不碍什么。奴家再不嫌弃就是了。夫子啊,你今后定要放掉一切念头,一心读书,给奴家挣个诰命回来,无论怎样,玉英都能受得!”

  一席话,把曾国藩说得心花怒放、前嫌尽释。他把玉英紧紧地搂进怀里,动情地说:“我曾子城何德何能,上苍竟将这么贤惠的娘子赏赐于我!我如再不发愤读书,何颜去见列祖列宗啊!”

  此后,曾国藩的读书热情更加高涨,湖南境内的名师,几乎被他拜了个尽。

  令欧阳玉英想不到的是,她年纪轻轻,夫君就把个三品的诰命给她挣了回来!——曾国藩当时三十五岁,玉英才三十三岁。三十三岁而得三品诰命的,全湖南女子中,她是第一个。

  曾府的单独一间房里,一下子便挂上三个诰命轴子,这间屋子于是也就成了下人们的禁地。两封报喜的家信,也于午后分别发往荷叶塘与衡州府。

  当晚,曾府的祭祀堂里香烟缭绕,曾麟书领着在京的一家大小祭奠完上苍又祭奠起祖宗,祭奠完祖宗又反过来祈祷上苍。一连忙活了十几天,曾府才渐渐安静。

  但曾麟书却安静不下来,他还有个心愿未了,想去天下读书人个个倾慕的翰林院看一看。曾麟书也是个读书人,尽管他已知凭自己的才能不要说与进士无缘,连举人,怕也是捞不到的了,可他特别想去看看翰林院的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也就算没白活一回人。倘若以后继续坐馆,也能增加些资本。当然,这后一点,是他自己的小秘密。

  他憋了几天,实在憋不住了,这才在一天饭后和曾国藩闲拉时,把自己的想法提了出来。他以为只要自己把想法一说,不要说翰林院,就是军机房,儿子也能让自己去呢;说不定儿子一高兴,还能把他领到万岁爷的眼跟前呢!——儿子不是经常见皇上吗?儿子可是堂堂的四品官哪!四品官是比县太爷大好几品的官,还有做不到的事吗?

  曾国藩却猛地打了个愣怔,没想到父亲读书读到了这种无知的程度!按大清律例,不要说官员的亲戚不准进办事房,就是皇妃想见亲爹,也得万岁爷下旨才可以召见。父亲怎么连这点起码的常识都不懂呢,要知道,翰林院官员擅带亲戚进办事房犯的可是杀头之罪啊!

  曾国藩当着两个弟弟的面,扑通跪倒在地,道:“父亲大人所请,有违大清律例,儿子不敢答Γ敫盖状笕丝硭 !彼当媳阒刂氐乜牧艘桓鱿焱贰?/p>

  曾国潢、曾国华赶忙扶起大哥。

  曾麟书万没想到儿子的一句“有违律例”便把自己的这个小小愿望回绝的干干净净。他满脸通红,一时有些下不了台。

  他叫着曾国藩的乳名道:“宽一,你爹尽管没有功名,可好歹也算个读书人。你爹无非是想借着你的名号到翰林院看一眼,也算对得起‘读书人’三个字。咳!

  你又何必如此呢。”说毕,重重地叹了口气。

  国潢这时劝道:“爹,按大清律例,翰林院官员擅带亲戚进翰林院,是要杀头的呀!——这事谁敢办哪?您老就别难为大哥了。”

  曾麟书道:“爹何曾不知道这些!不懂大清律例,爹能中秀才吗?——可你大哥是堂堂的四品大员哪!——四品官员比县太爷大好几级,就全湖南来说,也没有多少啊!四品京官的爹,何况还封赠了三品中宪大夫,连想看看翰林院究竟是个什么样儿,还不行吗?”

  曾国藩再次跪在地上:“爹,您老就用家法惩罚不孝儿男吧!就算您杀了我,这件事我也绝难从命!——父命不可违,君命更不可违呀!”

  国潢、国华赶忙再次过来扶大哥,哪知曾国藩下定决心,坚决不起来。曾麟书无奈,只好道:“宽一,你起来吧,爹不去翰林院了。——细想想,你现在做着翰林院的官儿,爹看不看那翰林院,也没有什么要紧!”

  说完,含着两泡眼泪,背起手,踱进自己的卧房去了。

  曾国藩这才冲着爹的背影磕了个响头,爬了起来。

  这一天,曾国藩正巧值夜班,陈公源同着江忠源两个人乘着两顶小轿来曾府看望曾麟书。

  谈了一阵饮食起居,曾麟书忽然问陈公源:“陈翰林,翰林院是好大的一个院落吧?有没有湖南长沙的贡院大?”

  陈公源一抱拳答:“回曾老爷的话,翰林院何止比长沙贡院大!长沙贡院只是个乡试考点,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可是堂堂的二品京官,品级相当于湖南的巡抚呢!

  ——怎么能比!”

  “哎呀,那么大!”曾麟书吧吧嘴,“怪不得读书人都想挣翰林!”忽然又苦笑了一声:“今生做不成翰林,能看一眼翰林院,也就知足了!——哎!”

  江忠源这时道:“曾老爷,您就让曾翰林带着您走一趟翰林院不就全知道了?”

  陈公源急忙用脚踢了一下江忠源,江忠源这才猛然醒悟,想起大清律例来,就急忙补充一句:“其实,那翰林院也是徒有虚名而已。就算点了翰林,不也有做一辈子候补知县的?——穷得什么似的!”

  曾麟书仍在愣愣地发呆。

  告辞出来,陈公源仍在埋怨江忠源:“曾老爷读了大半辈子的书,举人也不曾中一个,有进翰林院看一遭儿的念头自然难免。可这有违大清律例的事涤生怎么能做呢?曾老爷是上了年纪的人,一旦勾起痰症,又如何向涤生交代!涤生几年如一日,不要说越制,就是错话又何曾说过一句?”

  江忠源临上轿却道:“我们何不背着曾大人,为曾老爷子了了这一桩心愿?也算是替涤生尽孝了,可不是好!”

  陈公源大惊:“快闭上大鸟嘴!这等杀头的勾当,如何能做!”

  江忠源坐进轿里道:“让忠源想想办法——”用脚跺跺踏板:“起轿,回贝勒府。”

  这一天早起,曾国藩照例先到父亲房里请安。曾国藩定的规矩,自己起床后,须先到父亲房里请安,请安后便洗漱,然后才能开饭。饭后的一段时间,曾国藩还能替门生们看上一篇文章,之后,才起轿去翰林院办事。尽管这样,他每日仍能保证第一个跨进詹事府的门槛,值事官把茶给他冲上之后,他喝上一会儿,其他官员才开始陆陆续续地进来。

  早起床是曾家传了几世的家规,曾国藩在京里这几年一直保持着这传统。他先在父亲卧室门外问上一声:“爹可曾起床?”如果里面说一声:“进来吧。”他就推门走进去接着问一句:“晚上睡得可好?”等曾麟书回答“好”的时候,周升这时已把净面水端过来了,于是就净面漱口吃早饭。

  今天却很奇怪。

  曾国藩在门外连问了两声:“爹可曾起床?”里面都没有回声,曾国藩的心怦地一跳,开始胡思乱想:莫不是爹的气疼病犯了?莫不是爹真生自己的气了?

  “爷!”周升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曾国藩的身后,倒把曾国藩吓了一跳。

  “老爷呢?”他问周升。

  周升垂手回答:“回爷的话,老爷被陈翰林和江孝廉天没亮就用空轿子抬走了,说好早饭前就回来的。小的一直在门外张望,就忘了跟爷说了。”

  “陈翰林和江孝廉没说让老爷去干什么吗?”曾国藩疑惑地问。

  周升摇摇头,道:“这个不曾说,小的也没敢问。——想那陈翰林和江孝廉除了请老爷吃酒还能干啥呢?”

  主仆两人正一问一答地说话,曾麟书却笑眯眯地推门走了进来。曾国藩急忙垂手问安,周升则慌乱地去厨下为老爷打净面水。

  用早饭的时候,曾麟书仍是满面春风,搞得曾国藩愈发纳闷。

  从公事房下来,曾国藩没有回府,径直去了陈公源的府邸。

  一落轿,陈公源好像预先知道什么似的已早早迎了出来。

  陈公源拉着曾国藩的手,两个人走进陈府客厅。

  没待曾国藩发问,陈公源已先说话:“涤生,关于老爷早上出门的事,你可别问在下,我可没恁大的胆量,端底尽在忠源那里。”

  曾国藩笑道:“我也不打你板子,你只实话实说,既不是吃酒,一大早把老爷哄出去干什么去了?——你以为是在湖南哪?”

  陈公源:“你别管干什么,我先问你,老爷子回去高兴不高兴呢?”曾国藩:“这正是在下纳闷的地方。——该不是带老爷逛翰林院了吧?”

  陈公源终于笑起来:“不愧是穆中堂的门生,真是一猜就中!”

  原来,江忠源回到贝勒府后,当晚就找小贝子,说:“乡下来了个亲戚,老举人,进京参加明年的大考,想进翰林院看一看,可又知道这是有违大清律例的勾当,整日在会馆叹气不止,为师替他着急,可又帮不上忙,这要急出病来,为师如何对得起他的亲人呢?”

  小贝子想都没想就把管家叫了进来,吩咐道:“拿我的名刺去找翰林院侍卫福统领,就说咱家有个亲戚想到翰林院里逛一逛,让他给安排个时间。”

  管家答应一声“”,拿着名刺走出去,午饭前回来禀告,说:“福统领让咱家明天上午翰林们办公事前把亲戚送过去。咱家亲戚逛完逛够,他再给送出来。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江忠源一听这话,兴冲冲地急忙去找陈公源。曾麟书的心愿终于了了。

  从陈公源一开始讲述这过程,曾国藩的心就开始怦怦地跳,陈公源讲完了,汗水已把曾国藩的官服打湿了。他既有些感动,又有些不安。感动的是,江、陈二位老友总算为自己了了一桩心事;不安的是,此事一但传扬出去,如何得了!

  曾国藩皱起眉头说:“忠源真太糊涂了,一旦被外人知道实情,我们还想有吃饭的家伙吗?——找个时间把他约出来,看我怎么训他!”

  陈公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涤生啊,你干嘛非要把‘谢’说成‘训’呢,好好地谢他到你这里捅涑珊莺莸匮邓耍 ?/p>

  曾国藩也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心里很清楚,大清的许多律例都是针对汉人而言的,对一些王爷、贝勒、满大学士来说,形同虚设。就是追究起来,处罚也轻了许多,有的几乎就成了象征性的。

  曾国藩回来以后,见曾麟书仍是笑眯眯的在天井走来走去。李鸿章、郭嵩焘一班举人围了一圈儿,分明是在听他讲述翰林院里面的情景。见曾国藩落轿,曾麟书急忙打住话头,举子们赶忙抢上前去搀扶。

  曾国藩下轿后先给爹请了个安,也不说破,径直进了书房。

  这时的曾府管家,由唐鉴从家乡介绍来的唐轩任着。这之前,户部尚书祁藻曾为曾国藩推荐了一个管家,是祁府九姨太的师兄。因这九姨太出身戏家,京戏唱得好,腰也细,瘦刀条脸,很会哄人,祁大人很宠这小老婆。听说曾府缺管家,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小老婆的师兄艺名期待的荐了来。偏偏这小白脸除了唱得几口好戏,脑筋是再糊涂不过的了,虽然也记得账,却丢三落四,根本就不是当管家的料。后来曾国藩在同僚中一打听,却原来是个戏子。曾国藩平生最忌讳的就是跟戏子打交道,在京师这几年,除了万不得已,他是绝少涉足戏园的。所以一回到府里,马上找个理由把戏子辞了去。为此事,祁府九姨太和祁大司徒有几天不曾说话。这分明已经说明两个人有私情了,但祁藻却浑然不觉,一直认为是曾国藩瞧他不起;尽管每天上朝的时候仍然和从前一样打招呼,但那仇恨是埋在心里头了。

  唐轩行四,算盘打得好,脾气却犟得不行,曾给几位大人当过管家理过账,因一丝不苟,很和底下人处不来,人都叫他“唐四犟眼子”。

  唐轩到曾府的当晚,就把账全部摆出来,一笔一笔地重新记过,直忙到半夜,水也不曾喝上一口。第二天,当把账本再摆到曾国藩面前时,已经分门别类,再清楚不过了。曾国藩夸奖了两句,自此以后便把家中的一切都付与唐轩料理。

  不久,郭嵩焘的家小也搬来京城住,曾国藩帮他单赁了房子。郭嵩焘自此以后就不在曾家吃住了,但文章还要拿给曾国藩批改。又过了一日,曾国藩的老泰山欧阳小岑,也来到京城看闺女。

  曾麟书一见亲家公,赛似凭空掉下个大元宝,又是领亲家公看戏,又是逼着欧阳小岑到琉璃厂附近的古玩店观赏字画,兴奋得不得了。

  听说曾大人的老泰山来了,一些官员们也都赶来看望,无非借这个由头和曾国藩拉关系、套近乎。曾府又是几天的热闹。

  曾国藩早就和唐轩打了招呼,是绝不准收礼的,凡来的官员都是一杯清茶喝完便送客。曾府的这些不近人情的规矩,弄得官员大多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大家一致认为,曾涤生是在玩深沉。一个四品官,有什么了不起!

  曾府门前渐渐冷清,车轿日少,曾家又恢复了以前的平静生活。

  ——曾国藩哪,你才是个四品官,就开始插手皇     族的事了。

  ——来人哪,先摘去他的顶戴,着宗人府严加看     管,不得走漏一点风声!

  曾国藩的生活平静不上半年,便被接着发生的一起轰动全国的文字案卷了进去。

  时间是道光二十六年。曾国藩三十六岁。

  这件案子发生在直隶境内的保定府。

  据直隶总督衙门转来的保定知府折子称:保定府东门外有屠户苟二,屠牛宰羊无所不能,某日忽来首县,举报县学生李纯刚私藏当朝禁书并注有反批,说得眉眼齐全。首县只得着人赶到城关东门外的李府。经搜查,确从李纯刚私处搜得《水许传》一部,上有“官逼民反,反清复明”等字样。反批属实。逆犯李当即由学政革除功名,下在大狱;经知府大堂连夜突审,逆犯李对所犯之罪供认不讳。目前府衙已将李纯刚合家五十余口清查完毕,家产亦抄没;李纯刚按律当斩,其他人发配三千里充军,女子十三岁以下者送新疆披甲人终身为奴。

  按常理,这样的案子刑部照批就是了,但偏偏那李纯刚有一个亲家,是当地的一名士绅,有五子三女,当中出息了两个儿子:一个在县学,一个是举人,都很得学政赏识。亲家倒没出头,两个儿子气忿了,竟联络当地士绅五十余人,联名到总督衙门替李纯刚喊冤。制台自然不准,这些人就不停转地奔京师而来;先到刑部喊冤,刑部不准,又到大理寺,大理寺亦不准,就又到军机处,军机处只得把状子接下。一看那状子,却又离奇,不说李纯刚私藏禁书,仅说知府正印图谋李家的百万家财,与人串通合谋诬陷。军机处先把这些喊冤的人稳住,安排到一家客栈住下,这才急忙把状子呈给皇上。

  道光帝原本对文字上的案子是不大理会的,加上决心要做一个好皇帝,看了状子,就连夜传谕直隶总督衙门,着总督衙门速派员将人犯李纯刚等押赴京师审理。

  保定离京师最近,快马小半天就到。

  不上三天,五十几辆囚车便在亲兵的押送下进了京师。

  第二天,道光帝便召集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一班人,在刑部大堂来了个三法司会审,以示司法公正。——出人意料的是,竟然没有审出什么冤枉!——李犯不仅私藏禁书是实,反批也是真的。

  供状再次呈到道光帝的龙案上,道光帝龙颜大怒,立即传谕刑部,着即刻派亲兵到客栈将替李纯刚喊冤的人全部拿进大牢,不准一人漏网——尽管这五十人里有秀才、有举人,也顾不得了。

  至于怎么处理这些人,大学士们拟的是斩立决;道光帝却不想因为一本书大开杀戒,乾隆爷的文治是道光帝顶不赞成的做法。民族矛盾已很激烈,道光帝不想再火上浇油了。道光帝批的是:其他人发配三千里军台效力,只把李纯刚一人问个秋后斩刑。

  这件案子原本已经定了的。令人想不到的是,一个回乡省亲的御史——曾放过一任江南学政,也是有过圣恩的——回京途中在保定歇了两天,顺便看望了几位下野的老同年。歇这两天原本也不打紧,回到京师却上了一个“直隶督、抚受贿,李纯刚大受冤枉”的折子,把这个已经定了的案子复杂化了。

  道光帝忽然在一日午休后,在御花园后书房召见了曾国藩。

  礼毕,道光帝问:“曾国藩哪,李纯刚私藏禁书一案你也知道吧?”

  曾国藩答:“臣听刑部的人说了。”

  道光帝又问:“三法司会审想必你也知道吧?”

  曾国藩答:“三法司会审臣也知道。”

  道光帝:“可昨天福御史却给朕上了个折子,说直隶督、抚共同受贿,李纯刚是屈打成招,冤枉的。朕把你召来想问问你的主意,地方督、抚冤枉个把人是有的,三法司会审还能冤枉人?”

  曾国藩:“皇上定的案子,何况又是三法司会审,自然不会错了。御史本来就是闻风而奏不获罪的,皇上大可不必太在意。”

  道光帝长叹了一口气:“灾荒年,朕不想杀罚过重。朕亲自过问这件案子,也是怕保定府审案不实。可朕看了福御史的折子,连夜又把保定府呈上的抄李犯私宅清单看了看。替李犯喊冤的人说,李犯百万家财,保定、天津都有钱庄。可保定府却只抄了李犯十万的家财,其中还包括了四百多亩土地。曾国藩,你给朕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曾国藩一下子愣在那里,许久才道:“臣也不明白。”

  道光帝忽然笑了一下,说:“曾国藩哪,你得走一趟了。去趟保定府,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你连夜就走,不要声张,替朕访个明白回来。”

  曾国藩边磕头边道:“臣谢皇上信任。——不知是哪位大人和微臣前往?”

  道光帝没等曾国藩说完便道:“朕还想让肃顺和你一同去。肃顺是练家子,功夫了得,有他在你身边,你的安全起码没有问题了。你让翰林院值事官到府上说一声公事紧不能回府,你和肃顺收拾一下就出发吧!——肃顺在宗人府等你,朕刚才已让曹公公通知他了。——你下去吧。”

  当夜,就着很好的月光,两乘二人小轿出了京城。

  曾国藩这时打扮成一个坐馆的先生,肃顺则扮成书僮,两人作主仆样。

  当晚,他们二人宿在京师城外的一家客栈里。肃顺称曾国藩为张爷或东家爷,曾国藩则称肃顺为小顺子,一帆风顺的意思。

  两个人在客栈起了个大早,顺着官道一直往保定赶,当晚又在路边的客栈住了一夜。第三天的中午时分,才进保定城。

  肃顺选在离知府衙门不远处的一家小客栈安顿下来,轿夫是一进保定城门就打发了的——坐馆的先生哪里有闲钱坐轿呢?书僮坐轿更是闻所未闻了。

  曾国藩知道李纯刚一案不像三法司会审的那么简单,所以特别不敢大意。直隶是京师门户,非能员不能派任,稍有不慎,随时都有掉脑袋的可能。

  曾国藩和肃顺决定先到茶肆坐上半天,看保定人是怎样看这件事的。

  两个人在“杏林茶肆”要上一壶闷头茶,便坐下来。闷头茶是比较低廉的一种茶,一个大钱便能喝一天。“杏林茶肆”里喝闷头茶的还真不少。

  肃顺这时道:“爷,咱再要上两个圆烧饼打打尖吧,一上午没有什么东西填肚子,现在

  小的饿得心慌。”

  曾国藩叹道:“小顺子,你省省吧,烧饼还是睡前再买吧。——爷手里只有二十个大钱了。——还不知道那李纯刚李大官人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这主仆二人的一问一答,分明是说给旁人听的,想引些故事出来。

  果然,就有一个喝闷头茶的当真说道:“敢则二位是投奔那李大官人的?”

  肃顺忙说:“可不!——有人介绍咱爷去李府坐馆教那小公子,还说李家好大的一份家业,束厚着哩。哪知道到了这里,爷不仅自己没了着落,带累小的也跟着饿肚皮。真不知道这李大官人犯了多大的事故,遭此灭门之灾。”

  茶博士这时接口:“说起来嘛,这李大官人也是活该犯这事。——他要早拿出十几万的银子,圆了知府大人的教堂梦,不就遮天的一块乌云,霎时就散了?——咳!可就抄出什么禁书了,这又怨谁呢?”

  曾国藩这时道:“听老哥这么一说,在下又不明白了,修不修教堂跟李大官人又有什么联系呢?——何况修教堂原也不是衙门该管的事,是洋人的事。没听说知府管吏、管民还管替洋人修教堂!”

  一个喝茶的老头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接着曾国藩的话茬:“听你说的话,我是敢肯定了你不是当地的。你以为只有洋人修教堂吗?回回就没有教堂吗?——那伊期兰教清真寺,哪座不比衙门漂亮!”

  肃顺问:“敢则咱保定府的正印是回回?”

  老头笑答:“知府大老爷是不是回回咱可不知道,但他一家子不吃猪肉却是真的。”

  茶博士这时道:“吴老爷子的大儿子在衙门里当差,说的话想是不会错的。”

  几个人正你一言我一语谈得兴起,门忽然一开,走进来两个衙役模样的人。

  茶博士一见,忙迎上去,道:“张捕头、李捕头,又嘛事把二老搞得这样气?——还是毛尖?水正开着呢。”

  被称作张捕头的人道:“就毛尖吧。——你们还不知道吧?万典史今天一早吞了鸦片了!——又是抹尸又是扎灵堂,这不,刚忙完。”

  先前被称作吴老爷子的人这时才道:“昨儿我还见万典史来着,活得好好的,咋就喝了鸦片了?——该不会是鸦片膏子吃多了没醒过来吧?——前拐李家老二,上个月不就是鸦片膏子吃多了再没醒过来。”

  李捕头接口:“这个谁能说准呢。——像咱跪腿学舌没钱的人做梦都想钱,可像万典史这样有钱的,听说一顿膏子得半两银子呢。”

  茶博士刚把茶端上来,张捕头也把帽子摘下来放在桌子上,一个小衙役却慌慌张张闯了进来,一见张捕头、李捕头就一拍大腿说:“你们这两位爷,可让小的好找!——万家太太带着一班丫环在知府大堂闹呢,小的四处找你们两位老人家,只是找不见!——府台大人在签押房都拍了桌子了!”

  两位捕头一听这话,猛地站起,张捕头边忙着往头上戴帽子边道:“知府不是答应给她银子了吗?——她还闹个啥?敢则还能把老万闹得活过来?”

  李捕头也嘟嘟囔囔道:“还没完没了呢?”

  小衙役边往外走边说:“还不是嫌少!说万典史给知府弄到手好几百万的大勾当,不二一添作五,也要三一三十一呢,否则,谁也别想过安稳日子!”

  吴老爷子见三个人忙三火四地走出去,叹了一口气:“这是怎么说,自己吃膏子送了命,又不是哪个害的,跟衙门闹个啥呢!——把正堂惹急了,一顿板子下到大牢里,看你还能咋的!”

  这时,一个人冷笑道:“吴老爷子这回可要说错话了。别看咱那知府大人整那李纯刚吆三喝四的,他还真就怕万太太几分呢!”

  又一个喝茶的嘻嘻笑着接口:“许大官人,这又是咋回事呢?”

  被称作许大官人的汉子这时却神秘地说:“知道现在总督衙门护印的大人和万太太什么关系吗?——万太太是护印大人的干女儿呢!”

  众人就一连声附和:“怪不得!”

  曾国藩和肃顺又吃了一会儿茶,看看天色晚了,肃顺会了茶钱,两个人便踱出茶肆,回到客栈用晚饭。

  在客栈又听到些议论,但都是局外人的口吻,不摸根底,曾国藩也懒得去听。

  开了房间,肃顺忙着张罗洗脚水,店家忙着换床布。曾国藩在桌子边,独自一个人坐在凳子上想主意。

  临歇前,曾国藩和客栈掌柜的拉闲话,顺便了解一下万典史的情况。店家对这万典史还真有些了解,一讲讲出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原来这万典史,名福,本是直隶藩台的一个门子。那藩台籍隶奉天(旗人),出身行武,是个守备底子。靠着军功,一直被上司保举到二品顶戴,外放到直隶候补。先是暑理按察使,后来布政使出缺,抚院又着他署理,现在已经两年多了。

  那藩台本是旗人中最会玩的,已有十个太太在府里,犹感不足,总还要十天有六七天光景宿在烟花巷里,每月都要往娼门里开销上千两的银子才痛快,否则就闹毛病。在那如云的娼妓里面,他对一个叫荷香的情有独钟,花在荷香身上的银子也最多,后来又架不住荷香软磨硬泡,拿出银子为她赎了身,又不敢娶进门里做那“十一姨太”,就先认了干女儿,又陪了些嫁妆,让门子娶了去。后来又给那门子捐了个出身,瞧准机会一有出缺便挂了牌。这些在直隶是人人知道的。制台对这藩台是很有几分意见的,认为藩台做这些是顶顶不顾及脸面,几次要拜折参他,无奈藩台圣恩正盛,又有大学士替他讲话,也就丢下了。哪知那藩台亦不是傻子,早窥见制台的心思。不动声色,暗中却让人拿了银子进京,打那制台的坏主意。果然不久,一个御史便参了制台一本,制台就只好暂时离任赴京。总督大印护理的差使原该落到抚院的头上,偏偏抚院这时也期满等着回任,这就成全了藩台,名正言顺地成了署督。试想,万典史这样的靠山,典史太太这样的能耐,保定府有多大本事,敢说不呢!

  掌柜的最后讲,听人说,保定府的大半个家,是万典史当的呢。

  听了掌柜的一席话,又结合茶肆里的传言,曾国藩就决定明天一早是必去祭奠那万典史的了。万典史的原籍是湖南湘潭,就算祭奠个同乡吧。

  第二天一早,用过早饭,曾国藩就同着肃顺置办了祭品,雇了人抬着,脚夫是认得路的,就直奔万府而去。

  万府是保定比较堂皇的大宅院,四个万字白灯笼高高地挂着,左右是两尊石狮子,都张着口,怪模怪样,门上挂着白幡,灵棚也扎得老大,衙役、捕快不少,昨天在茶肆见过的几位也在这里,往来祭奠的人却不很多。

  曾国藩和肃顺一跨进大门,马上便过来几个丫环、管家胡乱地磕头。

  曾国藩和肃顺到灵前,把祭品摆上去,又燃了香,行了大礼,这时已有人去后堂禀告了太太。那太太出身烟妓家,是不大懂这些礼节的。先夫去了两日,她也不守灵,只在后堂内室盘点家产。听人通报说来了个和老爷操着一样口音的人来祭奠老爷,就慌忙把账簿放下,着人请到大堂见礼。典史太太心里还纳闷,老万遭此横祸,她光顾了清理财产,还没顾得上通知他老家的人,老家怎么就来人了呢?莫不是来分家产的?——烟花柳巷出来的人看钱较重,人情却薄。

  荷香由丫环陪着来到大堂,见两个人正在坐着和两个管家闲谈,就急忙过来,唱个大诺,眼睛硬揉出两滴泪来,咧咧地哭。

  曾国藩道:“请嫂嫂节哀。——在下万顺,乡间举子,和万福是本家兄弟。这次本是进京参加明年会试的,路过保定才知大哥在这里做官。——怎么大哥年纪正轻,就如何去了?——可不痛杀人!”说着也落下泪来。

  那荷香先是听到本家兄弟字眼,心就扑通一跳,后来又听到参加会试,这才一颗心落到肚子里,暗想:“只要不是来夺家产的就好!”于是满脸堆下悦色来,偷眼又把曾国藩瞧上几瞧,见那万顺虽生得不甚端庄,举止却比那万福强上千倍,又有功名在身,心下不由地生出无数的念头,就一口一个二叔地叫着,让人摆饭,要招待本家弟弟。

  饭毕,曾国藩和肃顺见万府到处是衙门里的人,料想万太太不会留宿,就径向那荷香抢先一步来辞行。

  曾国藩对陪座的管家道:“烦禀告嫂嫂一声,大哥的事情有衙门帮着料理,在下也插不上手,就此告辞了。明天在下和小顺子就进京了。”

  管家赶忙进去通告,一会出来道:“太太请爷到后堂讲话。”

  曾国藩急忙来到后堂,见万太太正一个人坐着发呆。

  曾国藩深施一礼道:“嫂嫂,大哥的事有衙门帮着料理,在下也插不上手,就此告辞了。不知嫂嫂还有何事吩咐?”

  万太太回过神来,顿了顿道:“二叔知道什么!——别看衙门的人来来往往的,其实是催着发丧呢!你大哥这一死,倒坏了一笔大买卖呢!”

  曾国藩马上压低声音道:“有人赖嫂嫂的钱财不成?——在下拼着这功名不要,也要为嫂嫂讨回公道!”

  一见曾国藩如此讲话,荷香大受感动,她边擦眼泪边道:“你知道李纯刚李大官人的案子吗?”

  曾国藩道:“在下一心想着进京博取功名,倒不曾留意这件案子。”

  荷香道:“这李大官人的案子,全是你大哥受那狗知府的指使,一手做成的,连那告状的屠户苟二也是你大哥花一百两银子买的口供呢?——这是多大的功劳,二一添作五都有些亏呢,可你大哥一死,不仅二一添作五的话没有了,那知府狗官竟然只给了为嫂一万两银子!——不是为嫂豁出脸去到公堂上闹了一场,狗知府总算同意又加了一万,要不亏得更大了!——二叔也莫嫌当嫂子的一见面就跟你谈这些,为嫂已经窝囊得一天一夜不曾合眼呢。”

  曾国藩问:“兄弟我不知道,那李大官人究竟有多大家业,嫂嫂得了二万两还嫌亏?”

  万太太一下子瞪圆眼睛,忿忿道:“哼!为嫂别的事还真就不大理会,只有这件事你大哥生前跟我说得明白那李大官人的产业说出来吓人——连地产带房产,当铺带钱庄,有三百多万呢!——要不是这样,知府怎能下此毒手!——把这笔财产算计到手,别说什么知府、道台,就是巡抚、总督,一辈子不出来做官也够花的了。”

  曾国藩吃惊道:“照嫂嫂这等讲来,大哥莫不是那狗知府害的吧?”

  荷香摇摇头:“这个倒不是,也是你大哥命薄,一见大笔银子就要到手,高兴出来的。他每天都是吃上一二百口就上床歇了的,哪知那天他高兴,连吃了五百多口还嫌不足,又连吃了三碗膏子水。还说,凭空里又多了上百万两的银子,别说五百口,就是一天吃它上千口,也吃不败呢!你说,这不是硬挣着头皮往死里奔吗?劝都劝不住!”

  一句话,又说出荷香的泪来。

  管家这时进来禀告,说张捕头请的和尚到了,请太太示下。

  万太太急道:“好个不知趣的狗才,奴家与二叔说几句家里话,你就一遍遍地催!——该做什么还要我手把手教你不成?”

  管家被训得诺诺连声,倒退出门去。

  至此,曾国藩已确定,李纯刚确是冤枉的。所谓三法司会审,也必是那知府和督、抚合谋,预先打通关节,把这案子弄成钦定的铁案。钦定的案子,任你有天大的能耐也是翻不过来的,皇上能自己推翻自己吗?——其实,道光和乾隆的区别也恰恰在于道光是个敢于推翻自己的皇上,而乾隆则是个永远正确的主儿。

  曾国藩正要告辞,这时一个家奴慌慌张张跑进来,先望一望曾国藩,没有讲话。

  显然有所顾忌。

  荷香急忙说:“这是自家二叔,你鬼鬼祟祟干什么!”

  家奴这才垂手回道:“回太太的话,王刑名刚才打发人来,说屠户苟二麻子夜里自家吊死在堂屋里,是他老婆报的案。”

  曾国藩的心扑通一跳,暗道:“这知府好精细,把这个关键的人物干掉,这案子就是想翻,怕也翻不过来了。

  荷香道:“那老苟死不死咋的,你又急哪门子!——快打发两个人去客栈,把二叔的行李搬过来,哪有放着偌大的一处宅子闲着,让自家二叔住在外面的道理。

  ”

  家奴答应一声是,正要动身,曾国藩赶紧起身:“不用嫂嫂费心了,小弟住在客栈里倒也随便。明儿我再来。不知大哥几时起灵?”

  荷香怏怏道:“就明儿吧,奴家也算对得起你大哥了。”

  “好,”曾国藩一抱拳,“小弟先和小顺子回客栈,明儿一早再来侍候吧。”

  荷香道:“二叔可早些来,奴家还有一些事情要和二叔商量。”

  曾国藩答应一声晓得,就推门走了出来。到了客厅,见那肃顺正在打盹,就咳了一声,又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才走出去。

  院子里,二十几个和尚正围坐灵前,一片的诵经声,为那万典史的亡灵超度。衙役已不见一个,只有几个管家模样的人里里外外忙着。婆子、丫环都没精打采地各处站着。

  回到客栈,曾国藩先把情况给肃顺讲了一遍,又把自己的想法说上一说,肃顺却笑道:“如果真像万家太太说的那样,这案子倒简单了。卑职从管家的口中听到的却是另外的一番话。”

  曾国藩一愣,急忙追问下文。

  肃顺则先让店家沏了壶大叶茶端上来,又关上房门,这才讲道:“大人,卑职考你一考,你可知道保定府总兵是那一位?”

  曾国藩想也没想便答:“不是安格安军门吗?”

  肃顺先给曾国藩斟上一杯茶,自己又满上一杯,品上一口,才道:“就是这位靠着祖上的军功而做到总兵位置的安大人,胡闹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卑职在京里总能听到这位安军门的新闻。——胡闹啊!”

  曾国藩问:“这位军门这样胡闹,提督怎么不加以约束呢?——制军呢?”

  肃顺道:“这位安大人名儿上是个总兵,可实际是直隶的太上皇呢?——安大人的泰山,可是咱大清的郡王爷呀!——至于是哪位郡王爷卑职就不讲了。——出京的时候,卑职就想,能作出这等通天大案的人,不要说一个小小的知府不敢,就是直隶总督,也要三思而后行啊!曾大人,卑职也是在旗的人,也是靠祖上的军功而走进皇宫大院的。卑职今天说句旗人不愿听的话,这大清的江山,早晚要葬送在这帮自家人的手里啊!”

  曾国藩站起来踱到门边把门推开,探头向外望了望,确信无人后,才关上门,道:“肃侍卫,事关江山社稷,没有证据,不可乱说呀!”

  肃顺一笑:“大人的举动真是好笑!——我在旗的人尚且不怕,你一个书生又怕什么呢?”

  曾国藩道:“肃侍卫误会了在下的意思。在下出身卑微,受皇家隆恩,官至四品,在下无一日不盼我大清昌盛。在旗也好,不在旗也好,谁不是我大清子民呢?

  ——尤其像安军门这样的人,皇上的江山不就和他的江山一样吗?——哪能不仅不爱护,反倒糟踏呢?肃侍卫敢讲郡王爷的话,在下可不敢呢。”

  肃顺笑一笑:“看把大人吓的!——卑职还是讲那安总兵吧。听那万府的管家私下讲,直隶的大小官员惹不到安大人头上便罢,只要安大人瞧谁不顺眼了,那官员倒霉的日子也就到了。所以到直隶署缺的文武官员,先要拜的既不是上司,也不是制军,倒是这位总兵大人。尽管没有人跟卑职讲李纯刚这件案子,依卑职看来,也必是那安军门所为。大人看呢?”

  曾国藩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道:“可那万太太讲的句句合情合理。——现在想来,若按万太太的话推断,除非那知府想造反,否则,他是断断不敢这么做的。——可咱们刚来时,茶肆的人怎么讲什么教堂的话呢?就算知府是个回回,可那安军门是个在旗的人,总不会也是回回吧?”

  肃顺道:“安军门自然不是回回,但安军门的如夫人却是个回回。——安军门在直隶如此霸道还有一层,就是安家的女儿还是咱僧格林沁王爷的干女儿。”

  曾国藩一听这话:“怪不得!僧王爷的蒙古马队可是咱大清的柱石啊!僧王的干女儿,也就是干格格了。——僧王可是对大清忠心耿耿的呀,我圣主平三藩,老僧王的马队也是主力呢!”

  肃顺忿忿说:“我大清都像僧王爷那样,还能这样吗?我肃顺有一天能入阁拜相,非好好整治这些败类不可!”

  曾国藩忽然一笑:“肃侍卫还怕没有这天吗?依在下看肃公的前程,恐怕不仅仅是入阁拜相……”

  肃顺一笑:“还能封侯封王不成?”

  曾国藩微微一笑,没有回答,留了个悬念给肃顺。

  又计议了一会儿,两个人决定分开行动。曾国藩仍去万府帮丧,肃顺则去安格的总兵府见机行事。两人约定,仍在晚饭时分在客栈碰头。

  计议妥当,各自安歇,一夜无话。

  第二天,曾国藩早早便赶到万府,正赶上起灵,曾国藩只得哭上一场,又抚着灵柩出城去,把老万安顿到城外的法华寺,方回。

  曾国藩回到万府,管家接着,迈进内室,万太太已等得正在发脾气。见过了礼,万太太道:“多亏二叔来得及时,才把你哥哥风风光光地送了去,奴家这里谢过了!——不知二叔何时动身进京?可在京城找好了宿处?”

  曾国藩道:“已和长沙会馆提前打了招呼,宿处是不成问题的。——动问嫂嫂,莫不是京师里有什么事不妥贴?——只管说就是了。”

  那荷香先愣了半晌,忽然一笑,很妩媚的样子,道:“动问二叔,京师可有靠得住的钱庄?——嫂嫂和你哥哥这几年虽没大出息,银钱倒是落得几文。我想求二叔寻个知根底的好钱庄把银子存上,落几个印子钱奴家也好过活,二叔看可使得?”

  曾国藩道:“这个在下安顿后就办,嫂嫂在保定等消息就是了。”话锋一转:“在下就此告辞了。”说完,抽身便走。

  荷香独自一个人愣了半晌。

  曾国藩回到客栈,肃顺还没有回来,就一个人先泡了壶茶喝着等那肃顺。肃顺回来的时候,曾国藩已用过晚饭,看那肃顺红头涨脸,曾国藩知道他用过饭了。

  肃顺自己斟了一杯茶,又把房门关上,这才开口说道:“大人,卑职今天在安府门前的茶肆里坐了大半天。那安格果然权势了得,去他府的蓝、绿轿没有断过,比总督衙门还热闹。卑职和那茶博士拉了大半天的话,多少了解些安府的情况。

  安格卖官,都要经手一个叫文师爷的人。只要文师爷收了银子,巡抚衙门第二天就能挂出牌来。这是安府以前的门子讲的,想来不会错了。他还说,安军门和西域也有来往,去年安格过生日,西域还派人给他送了一件袍子,是很珍贵的那种。卑职回来的路上还在想,如果仅从李纯刚这个案子入手,怕很难扳倒安格。咱不如从别的地方试试看,只要能拿到他一两件证据,就算扳不倒他,也会给他点颜色看。”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说:“如果真像你讲的那样,那安格定是个老奸巨猾之人,想拿到证据,怕也难。——又不能到总兵府去搜,就算请了旨去搜了,就能保证搜出证据吗?搜不出证据的后果……”

  一席话,说得肃顺半天作声不得。

  见肃顺不语,曾国藩站起身踱了两步,又坐下喝了一会儿茶,才道:“总兵不同于知府,何况又有郡王爷这棵大树。——不过,据本官所知,西域有些人一直在闹分裂,独立之心不死,这几年就没有平静过。本官一直在想,回回肯嫁给安格,该不是有什么图谋吧?否则,安格弄那么多银子干什么呢?”

  肃顺把眼睛睁大:“大人的意思是——安格有贰心?”

  曾国藩最后道:“咱们明天再去安府的对面泡上一天,争取结识他府里的一二个人,好好摸摸底,如何?”

  肃顺道:“好,肃顺听大人的,只要能扳倒这安格,给咱大清除掉一害,粉身碎骨也值

  得!”

  第二天,曾、肃两人早早便来到安府对面的“一品香”茶肆,挑了个靠近窗子的桌子,要了壶龙井,曾国藩便漫不经心端详起对面的府邸来。

  那时洋枪、洋炮还很少见,但这安府门两旁的亲兵却每人背了一条洋枪,门首已有两顶蓝呢轿停着,轿夫凑在一起说着什么。

  曾国藩对肃顺大声道:“不知对面是个什么人家,竟然有两个挎洋枪的给守门呢,气派大如京里的中堂大老爷呢!”

  店家正要找机会和客人搭讪两句,一听曾国藩说话,忙接过话茬:“这位爷一看就不是本地的人。咱对面那里住的可是个人物呢!咱直隶的总督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你看派头大不?”

  “比总督都大?”曾国藩故意摇了摇头,“掌柜的对咱大清的体制是不了解呀,一省最大的就是总督,巡抚与提督都归他节制呢!皇上总不能安排个中堂大人在保定吧?”

  店家却笑道:“小老儿的话听起来是不大在行,可却不是瞎说。您想啊,老泰山是咱大清赫赫有名的郡王爷,姨太太的老爹又是西域有权有势的王爷。这是一般的派头吗?——京里的哪位中堂大人跺跺脚,咱大清还真就不会怎么着,可这位要是跺跺脚,保不准咱大清是个什么样呢!——您二位信不?” 三个人唠着,喝茶的人便也渐渐多起来,茶肆开始有些气象了。

  忽然,茶肆的人全都朝门外望。曾国藩正诧异,见一个年轻高大的人慢慢走进来。

  店家忙不迭地迎上前去道:“来了,您——敢则您老昨个夜里当值?”

  “不错!”高大的人晃晃地选一个空座位坐下来:“还是碧螺春吧!”

  店家:“您老一准就是碧螺春!——小老儿给你用泉水冲,保你下回还想。”

  大个子:“下回?——下回就得两个月以后喽。”

  “咋?”一个茶客问,“敢则您老要出远门儿?”

  曾国藩忙小声地问近前的一位茶客:“这位刚来的爷是——”

  那茶客先看了大高个儿一眼,这才不慌不忙地用指头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写出“安总兵的门子”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看那神情,是不屑一顾的了。

  曾国藩就向店家招了招手,店家忙走过来。

  曾国藩小声问:“可有雅静处?”

  店家道:“有倒是有,只是贵些。——爷要会客?”

  曾国藩点点头道:“引路吧。”

  店家就把曾、肃二位引到后堂的一处小房间里。

  曾国藩看那小房间果然雅致:一色红木的桌凳,紫砂茶具,一幅鸡梨逗趣大中堂遮了大半个墙面,配的是乾隆年间大学士刘墉的对儿。

  曾国藩和肃顺对视了一下,肃顺领会,站起身便走出去,一会儿便将“大高个子”领进来。

  曾国藩先对店家道:“新泡一壶上等的碧螺春,用泉水冲。”

  肃顺向着曾国藩对大高个子说:“这位便是我家爷,早就想结识老爷。”

  曾国藩站起身,对那人一拱手道:“在下万顺,乡间举子,多有唐突,还望海涵。”

  那人也学曾国藩的模样,一抱拳道:“孝廉公何必如此!古人云: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有什么话只管讲就是。”

  三个人坐下来,曾国藩道:“在下还没有请教爷的台甫。”

  大个子道:“小的任意,给安总兵做护院,已三个年头了。”

  曾国藩道:“原来是任老爷。”起身又重新见礼,把个看家护院的小奴才奉承得红光满面,心花怒放。肃顺也是连连见礼,专拣好听的话讲。

  重新落座后,曾国藩道:“在下这次来直隶,是想运动个差使做。虽然手里有几吊大钱,可哪里去找门路?今天请您老来,就是想让您老给指个路儿。”

  “这个容易!”任意大大咧咧地道,“不知孝廉公是先捐个官呢还是先找差事?

  ”

  肃顺接口道:“我家爷跟你不说谎话,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老太爷吩咐过,让我家老爷先捐个官再补个实缺,好光宗耀祖呢!”

  任意忽然就一拍腿道:“好你个孝廉公,运气!——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保定府的首县典史出了缺,干脆,您就顶这个缺得了!”

  曾国藩假作不情愿:“典史,不是未入流吗?”

  “未入流?”任意瞪大眼睛,“很多候补道都争补这个肥缺呢!你知道一个保定府首县典史一年多大的出息?”伸出一个巴掌才说下去:“最少这个数!”

  “五千两银子?”曾国藩惊讶地问。

  任意却笑道:“五千两银子?——真会说笑话,那叫五万两啊!这是首府首县啊,快赶上小省的臬台了!”

  肃顺道:“这么个好缺,得多少银子啊?”

  任意用心核计了一下道:“这样吧,十万两银子,给您个八折,这事包成,怎么样?——小的茶钱还没算在内呢!”

  曾国藩想了想道:“在下听说总兵府的文师爷是个硬角儿,不知任爷能否给引见引见?”

  肃顺见那任意脸有些讪讪的,便道:“咱家爷没有办过这样的事,不是信不过任爷,是心里没底呢!”

  任意有些不快,怏怏说道:“要见别的爷呢,恐怕有一百两银子打点就差不多了,要见文师爷嘛,少二百两银子,爷是无能为力的。这文师爷非比寻常,直隶哪个不知道?——总兵的身子文师爷的头,硬邦着呢!”

  曾国藩站起身拱拱手道:“只要任爷能把文师爷约出来,在下二百两银子定会一文不少地送到任爷您手上。——在下虽久居乡间,台面上的一些事情也是见过的。——明儿还在这儿候着您老的信儿?”

  任意站起身,犹豫了一下道:“先给小的十两订钱吧。不是小的不讲情面,这是总兵府的规矩呢!”

  肃顺急忙摸出一锭银子估摸着只多不少,双手送上去,道:“任爷费心了。”

  任意把那银子对着日光瞧了又瞧,又用牙咬了咬,确信无疑后,才袖进袖里,礼也没有一个,便大咧咧扬长而去。肃顺气得在心里连骂了他一万遍祖宗。

  曾国藩会了茶钱,又到大厅略坐了坐,这才同肃顺走出去。

  看看天色尚早,肃顺提议到妓院里吃顿花酒,放松放松。见曾国藩沉吟不决,肃顺道:“这是直隶不是京师,没有都老爷。——何况烟花之地消息最多,说不定,有意外收获呢。”

  曾国藩就道:“那就打个干茶围吧,那种地方本官有些呆不惯。”

  肃顺道:“干打个茶围也好。”

  两个人就向“满园春”走去。

  “满园春”是保定数一数二的烟花地,肃顺和曾国藩是早闻其名的了。

  按大清律例,官员是不准嫖妓吃花酒的,一交夜,便有监察御史们领着禁军专到烟花地查夜巡视,逮着嫖妓吃花酒的在籍官员,是可以马上抡起巴掌打的,不管你中堂也好,部堂也好,打完,还要记下名,不顺眼的,还要让禁军把随身带的官照收了去交到吏部,轻则处分、罚薪,重则革除功名,甚至发配军台出几年苦力,处理的形式是五花八门。私下里人们都把监察御史称为“都老爷”,意即都察院的老爷。

  曾国藩说的“打个干茶围”是指不在妓院住宿,只借妓院磕磕瓜子和妓女谈谈话的那种。曾国藩做举人时,长沙妓院的干茶围是打过的。——只因长相不雅妓女们不喜,银钱上又特别仔细,才渐渐死了心的。

  “满园春”不同于茶肆,昼夜都是车水马龙。

  两个人迈进门时,时候尚早,但楼上已是人声鼎沸了。肃顺一进到这里,霎时活跃起来,这是当时满人公子哥的通病。不吃花酒不打野鸡还算个满人吗?

  “唉呀!我的祖宗!”年轻的鸨娘一把就把肃顺拢个正着,像待熟客似的,“这两年不见您的影儿,我以为是把咱忘了呢!”

  鸨娘一说话,立时便有姑娘们从小套间里走出来。有两个上来拉肃顺。曾国藩因为长了一对三角眼,加之全身有癣疾,不发作时,脖子和手上还看不出什么来,一但发作起来,脖子和胳膊上便麻麻裂裂,就跟长癞似的,姑娘们是不大喜欢的。曾国藩今晚癣疾虽没发作,但因心事重重,三角眼一直吊着,阴沉沉的像要杀人。姑娘们有心想做他的生意,又莫名其妙地有些怕他,只能不远不近地冲着他笑,无非是敬他兜里的银子。曾国藩能成为理学大师、一代名臣,一半靠的是毅力、才学,一半靠的是长相不雅。也算天养其名。

  瓜子、茶水摆上来,肃顺点了名叫“春红”的,曾国藩便叫了“春顺”的,四个人就围着桌子磕瓜子,喝茶水,唠起闲话来。春红早已经将屁股坐进肃顺怀里头,春顺虽没敢往曾国藩怀里坐,却也把个身子偷偷摸摸地往曾国藩的身上靠,曾国藩只顾了想心事,没有理会春顺的小动作。

  “这不是肃爷吗?”不知何时,肃顺的面前多了位瘦小枯干的男人,冲着肃顺笑眯眯地抱拳施礼,仿佛久别重逢。

  肃顺先是一愣,但很快便站起身,拉过那人的手道:“您是官爷!——发哪路财了?”回头让添凳,添茶碗。

  曾国藩知道肃顺遇到了熟人,只得又替这官爷点了叫“春闹”的姑娘来陪。“春闹”果然有些闹,扭扭搭搭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到官爷的腿上,搂过脖子就喊大老官。曾国藩于是知道,这官爷是常来这里的了,否则春闹不会跟他恁热。

  肃顺这时对曾国藩道:“万爷,这位官爷和小的祖上是有姻亲的。”又对着官爷道:“您不是一直在盛京吗?几时来到直隶的?”

  官爷道:“早不在盛京了,我在直隶已经混十多年了,也没有固定的事做。——不知肃爷来直隶何干?——肃爷不是在宫里当差吗?”

  肃顺指着曾国藩对官爷道:“这位万爷是去年的孝廉公,想在直隶捐个官补个实缺。小的昨天才和总兵府的任意接上头,也不知那个任意靠不靠得住。——我早就开缺回奉天了,不是因为这万孝廉的前程,我才懒得来直隶呢!”

  “您是说任护院?”官爷瞪起眼睛,“想在直隶混事做,必须得靠上总兵府的文师爷,才算没花冤枉钱。文师爷五万两的典史,到姓任的手里,少说也得七八万的筹码,还说没算茶钱。”

  肃顺忙说:“听官爷的口气,和那文师爷想必很熟?”

  官爷一拍大腿:“岂止是熟!我和文师爷是顶顶好的朋友嘛!——这十年多亏他带挈,老弟手里才有了几文的积蓄。——肃爷,您老要想在直隶混,老弟我负责让你认识姓文的!”

  肃顺道:“有这层关系,可不是天意!——官爷,远的咱不说,就说万爷这件事。明儿你就约那文师爷出来,万爷这件事你就帮到底吧,也省得花冤枉钱。”

  官爷一拍胸脯:“咱是世交,又都是在旗的人,容得推托吗?不过,文师爷昨儿进京去郡王府了,要耽搁些日子才能回来。——万爷很急吗?”

  曾国藩这时才得以接上话:“急倒不急,但总归是越快越好的了。不知这文师爷办的是哪桩差事?——要很久吗?”

  官爷这才神秘地对肃顺说:“这件事直隶人都知道了。——这次安军门着人查抄李纯刚的家产,很是得了几件珍稀字画和古玩。——郡王爷是专爱玩这个的,这样的差事,总是文师爷去办军门才放心。文师爷去年还到西域走过一遭儿呢!军门的家事,无一件不是文师爷经手的,件件都妥贴。”

  肃顺拉了拉官爷的袖子:“这姓文的多大的能耐,竟让军门大人这么信任他。”

  官爷一笑道:“肃爷还不知道吧?文师爷是军门九姨太的哥哥呢,生得比他妹妹还好!——总兵爷娶他妹子的时候,是他先陪总兵爷的呢。”

  肃顺:“敢则咱这位总兵爷还喜欢后庭?”

  官爷道:“现在的官老爷,哪管什么前庭后庭,舒服就行。——据说九姨太还吃他哥哥的醋呢!”

  曾国藩道:“听官爷这一说,那文师爷也是个回回了?”

  官爷看了曾国藩一眼,没有回答。

  曾国藩也觉得这话问得多余。

  几个人就都不言。

  又坐了一会儿,肃顺打破僵局道:“官爷府上也搬来保定了吧?我和万爷要约官爷吃酒呢。”

  官爷道:“家人却没有过来,还住在盛京。我一个人在保定耍单帮,是居无定所的。你要找我,就到这里好了,这里有我的房间。——好了,时候不早了,我就不叨扰您们二位了,明儿由我做东请二位,如何?——二位是住在客栈还是朋友处?”说着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样子。

  肃顺忙说:“哪能让官爷破费,我们来这里找官爷好了!”

  官爷不再谦让,由春闹扶着一晃一晃向里边去了。

  曾、肃人也会了账,走出“春满园”。

  回到客栈,两个人在房间里又喝了一会儿茶,曾国藩忽然突发奇想,笑着对肃顺道:“肃侍卫呀,本官倒想出有一条路好走,只是有些风险。”

  肃顺放下茶杯:“大人但说无妨,卑职听着呢。”

  曾国藩:“现在,可以肯定地说,想知道安总兵的底细,文师爷是个关键。依本官想来,不妨利用官爷这条小鱼,到京师把文师爷这条大鱼钓到手。本官推测,安格在直隶绝不只卖官贩爵那么简单,定有其他的隐情。”“大人的意思是——”肃顺满脸狐疑地问。

  曾国藩压低声音,把自己的计划慢慢讲出来。

  文师爷这日把安格交办的事向郡王爷交割清楚,便一头扎进“忘不了”妓院,决定和自己的旧相好“掐出水”盘恒几天。所以,只要文师爷来京师办差,不管是什么事,没有一个月光景断断回不了保定。因为这姓文的只有出去办差的那几日,算是男人,身子才归自己所有。

  这一日,文师爷在“掐出水”的房间用过饭,正想困一觉,忽然门帘一掀,一个人走进来。

  文师爷躺着没有动,嘴里问“掐出水”:“哪个?”

  “文师爷,是小的呀!”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文师爷听着耳熟,忙睁眼睛,一看,便坐起身:“原来是官爷啊。——你怎么来了?”

  来的果然是官爷。

  官爷把嘴凑近文师爷的耳朵道:“有桩大买卖,奴才怕飞到别人怀里去,所以就从保定连夜赶来了。——奴才知道您准在‘掐出水’姑娘这,这不,让我堵了被窝。”说完,就冲着“掐出水”嘿嘿地坏笑,一副老熟人的样子。

  文师爷忙问:“什么大勾当不能等到咱回去?”

  官爷道:“一个孝廉公,出到五万两银子买个典史。——文师爷您知道,保定府的首县典史是一万的标准呢,凭空飞来四万两,勾当还小吗?”

  文师爷赶忙下床,问:“人呢?你把他带来,把银票交上,咱让他到任不就结了!”

  官爷照样不急不恼,嘿嘿笑着说:“文师爷您着急了不是?——我就知道这等勾当您一听就得急。不过,文师爷,这回您老该多赏小的几吊了吧?”

  “给你五千!”

  “抬抬手!”

  “那就六千,不能再多了。提督爷、部院和制军还得打点呢!”

  官爷哭丧着脸说:“想小的辛苦一场,您老无论如何得给上一个数啊!——小的这几年,可没少给您老搭桥啊!——何曾藏过半个心眼?”

  那文师爷瞪起眼睛:“你这次就要这么多,下次呢?——大家都靠这点营生养家糊口,总得互相担待些不是?”

  官爷道:“这次不是让咱逮着个憨鸟吗?——以前,小的多要过半个铜板吗?”

  “好,一万就一万,你把那什么孝廉公带来吧!”

  官爷马上堆出一脸的笑来,口里说着“奴才去去就来”,一溜烟钻出去了。

  文师爷在房里骂道:“这个官老七,也真难为他!”

  “掐出水”这时一下子扑进文师爷的怀里,嗲声嗲气:“老爷你答应我的东西这回该兑现了吧?——我昨儿夜里可梦见了!”

  文师爷用手抚着“掐出水”的头发道:“你的早晚是你的,心急吃不得热豆腐。

  ——你快给我打几个泡儿,我过足了瘾,再慢慢消遣你!”

  “掐出水”却撒娇道:“我不嘛,你先答应我,我才烧给你吃。——你们这些臭老爷们儿,属耗子的,撂爪就忘!”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声问讯:“文师爷在吗?”

  文师爷一把推开“掐出水”连连道:“在在在——,快进来说话。”

  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就走进来。

  文师爷先一愣,听那侍卫说道:“王爷让舅爷即刻回府,轿子已来了。”

  文师爷看那侍卫眼生,就问:“你是——?”

  侍卫道:“小的是郡王府护院侍卫。舅爷不认得小的,小的却认得舅爷——请舅爷更衣吧,晚了,王爷又恼了。”

  文师爷边更衣边问:“你是怎么找到这地儿的?”

  侍卫道:“王爷早就知道舅爷的行踪,只是没有说破罢了。——小小的京城还有能瞒过王爷的事?”

  一听这话,原本四平八稳的文师爷霎时忙乱起来,鼻子尖也冒出汗珠,手也有些颤抖,一条袖子套了三次才套上。

  他边往外走边问侍卫:“可是直隶总兵府有什么事情?”

  侍卫道:“小的如何能知道?”

  外面果然停了一乘二人小轿。

  文师爷来不及细辨那轿夫的模样,便被侍卫让进轿里。

  侍卫扶住轿杠喊了声“起轿”,那轿便霎时起去,走得飞快。

  文师爷见行综匆忙,心下不由想道:“果然是有急事!”

  走了好大一会儿路,文师爷捉摸该到郡王府了,就打开轿帘望了一眼,却原来并不是去郡王府的路,两边的树和房屋都眼生得很。心头不由一跳,连忙用脚跺了跺轿底,问前面扶轿的侍卫:“这条路恁般眼生,怕是走错路了吧?”

  那侍卫回头不耐烦地道:“文舅爷敢是眼花了吧?——这不是咱郡王府后花园的路吗?这条近路想是文舅爷没走过。”

  文师爷只好放下轿帘,感觉那轿越发快了起来。

  又走了足有两刻光景还不见停下,文师爷就又掀开轿帘看了看,却是愈发的不对劲了。他大叫:“快停轿!你们要把本老爷抬到哪里去?”

  那侍卫不急不恼:“文师爷还是莫急吧,前面可不就到了?”

  文师爷眯起眼睛细细观瞧,前面果然是好大一片宅子,但哪里有半点王府的影子?

  “错了,错了!”文师爷在轿里大叫。

  那轿子却只管往前抬去,到了门首才停下。文师爷的脸上已是淌下无数的汗来。

  大门里走出两名侍卫,问:“可是到了?”

  扶轿的侍卫点点头。

  两名侍卫就几步抢上前去,把轿帘一掀,劈手抓住文师爷的衣领,生生拖下轿来。文师爷知道落进了什么人的圈套,已吓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

  文师爷被两名侍卫连推带拉地弄进一间屋里,屋里已有人拎着链子候着多时了,一见文师爷进来,不由分说,一条链子锁个结实,眨眼的功夫,已是吊在房梁上了。这时,一位官员一步一步地踱进来,看了文师爷一眼,问:“这就是那姓文的吗?”

  两边答应一声“”。

  那官员坐到一条凳子上,问:“你可是安格的舅子姓文的?”见文师爷点点头,就冲两边的侍卫道:“动手吧!”

  两名侍卫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尺把长的两把细铁锥,一人踩住文师爷跪着的两条腿,一人操起锥子,往那文师爷屁股上乱扎起来,把他扎得一连昏过去四五次才住手。

  那官员道:“把他放下吧。上头特意交代让他自己写供。把纸和笔给他,写不写由他吧。”说完就踱出去。

  一名侍卫把笔和纸往文师爷的面前一放:“安格的案子犯了,从他家抄出许多违禁的物品,上头给他定了立斩刑,他却一口咬出了你。上头的意思,看你怎么写,再定斩谁,你妹妹也脱不了干系呢。”说完,见那文师爷只喘气不吭声,就照准屁股踩上一脚,把个文师爷

  疼得杀猪一般大叫。

  文师爷伏在地上喘息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只感觉浑身乱抖,无一丝一毫的气力。他试着爬起来,却哪里爬得动!恰在这时,那名官员又走进来,望了他一眼,道:“看不出你倒有副好志气,一个字都不曾写!——好!来人哪!”见侍卫们走过来,那官员吩咐:“把他的裤子扒下来,用盐水给他好好洗洗。没扎到的地方,补上几锥子,省得他到阴曹还给人当相公!”

  侍卫们不等官员把话说完,就呼啦啦过来三四个,狠命地扒裤子。裤子却早被血粘住,哪里就轻易扒下来!拿盐水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把那盐水往那血乎乎的屁股上倒,又是掐又是揉,疼得那文师爷变了音地大叫:“小的哪里是不写,小的是双手颤抖握不住笔啊!——那姓安的我妹子又我,我哪里还保他!——求老爷开恩哪!”

  那官员马上道:“且慢动手,先看他供得如何。”拿出一叠纸朝文师爷晃了晃道:“这是安格的供状,一条一款都很分明。你说的是不是实话,我一对照就知道了。——真要隐瞒了什么,本官可要先用油锅炸你一条腿。——来人哪,架上油锅,先把油烧热候着。”

  两边答应一声“”,便走出两个人,在屋外的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铁锅来,把油倒进去,就架着火烧起来。

  那官员用眼睛向屋里的侍卫示意了一下,顿时便过来两名侍卫,架起那文师爷让他看那正烧着的油锅;锅里的油虽不见动静,锅下的火却烧得老旺,干木板被燃得劈劈啪啪地直叫。

  文师爷愈发抖得厉害,全然没有一点硬邦劲;两名侍卫一放手,他扑通一声就趴伏在地上。真真吓坏了!

  这时从屋里搬来一张桌子,一名侍卫便把纸和墨摆上,又选一条小马凳正对着文师爷坐下去,分明是要记录了。

  那官员干咳了一声,道:“人犯你可以讲了,面前的油锅已经烧上了,你慢慢地讲,慢慢地想,只要不隐瞒,本官自会到上头替你求情。——你讲吧。”

  文师爷就趴伏在地上,一边喘息,一边慢慢地讲起来。

  文师爷名亮,字今晨,行六,人又叫他文六,是西域回王爷的第六阿哥。说的还是十年前,文亮十六岁,回王的小女儿那山公主十四岁,同着父亲来京师朝圣。

  那时的回王还是九阿哥,老回王闹独立,被圣朝的宁夏将军带兵打散,其他几个阿哥都跟老回王进了藏,独这九阿哥,单单留了下来。万岁爷见这九阿哥忠厚可人的模样,便封为回王,替那老回王主持西域大政。回王受封以后,在京游玩了几日。一日到郡王府饮酒,郡王的驸马爷安格恰巧做陪。活泼可人的那山公主和粉皮细肉的文亮一下子便把安格的三魂勾去了两魂。

  不久,回王爷便离开京师,到西域主政去了。安格也在转年升授直隶督标总兵。

  安格到直隶的第二天,就派了专人,备了丰厚的礼物,去西域专程求亲,并许诺,已给文舅爷留了师爷的位置,并一再叮嘱特使,那山公主可以以后迎娶,但是文师爷却是要马上到任的。偌大的总兵衙门府,没有师爷哪成!

  文亮说到此处已是痛不欲生了。

  回王爷当时也不知喝错了什么汤药,不仅一口答应了这门亲事,而且很快由王爷府派出亲兵,把兄妹俩护送到直隶。兄妹俩到直隶的当晚,总兵府胡乱张罗了一下便迎娶了进来。那山公主是年十四岁,文亮十六岁,正是嫩靓的好年华。当晚,总爷未进洞房却先进了文亮的客房,拉了文亮哥子长、哥子短地叫,混闹到半夜,便凭着一身的牛劲,把文亮的裤子给褪了下来。文亮吓得乱叫,总爷一概不理,只掏出尺把长的大肉箭,照准文亮的眼子狠捣了进去,得文亮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当夜,总爷只推说头晕,便和文亮宿在一处。第二天晚上,总爷才和公主胡乱捣了一回。以后,总爷就一晚也离不开文亮。安格的太太是早就晓得丈夫行径的,也不太理会,任着他和文亮胡闹。

  文亮自此得宠。

  一年后,回王爷生日,给总兵发了帖子,总兵就带上公主及文亮去了趟西域。在西域住了十几天,也不知王爷给女婿灌了什么迷魂汤。安格回到直隶后,就开始大肆地四处捞银子,又让家人们把直隶的各种职位标了价码,印了单子发卖。然后又勾结夷人,购了无数的枪、炮,派了亲兵一次又一次地往西域回王府送,数目总在千支枪、十几门炮左右。回王府也把些西域的特产、天山的雪莲回赠给安格。这些往来,郡王爷是一丝也不知晓的。那山公主也只知道,直隶和西域走动得勤,还以为安格是秉承父王的意思呢。看看哥哥得宠,那山公主也要抓些实惠在手,就向安格耍娇,说要建个清真寺,为满、回和好出把力。安格就委了首府筹些款子,说上头要体现满、回和好,在直隶建个伊斯兰教清真寺,回子们也好有个去处。首府不敢怠慢,马上便召集直隶的商家认捐。李纯刚是大商,几代人在直隶经营,有钱庄、有布行,家资总在几百万以上。按资财,他是该认十万的,如果说点软话,当时打个八折也是可能的。哪知那李纯刚仗着自己是直隶的大户,又有功名在身,竟然一文不认,还扬言:明着说是满、回和好,暗地不定搞出什么名堂呢。这就把个安格恼个不了。你不是一文不交吗,我就给你连窝端!

  首府原也对李纯刚不满,就着这由头,也想整治一下这不服管教的人。哪知就把事情闹大了,惊动了乡绅,又惊动了“都老爷”。但李纯刚的几百万家产却是实实在在地到了安格的名下。不要说府县分的不及三分之一,连抚院、署督也没捞几个铜板呢。

  文亮的口供招到此处,曾国藩、肃顺才把一颗心放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敢则安格真是案子犯了不成?非也,这全是曾国藩与肃顺导演的一场戏而已。

  曾国藩与肃顺到“满园春”打了场干茶围,无意间碰到肃顺盛京的老世交官爷。

  得知官爷与文师爷交厚,曾国藩于是就心生一计,决定用那官爷引那文师爷上钩。计议停当,便由肃顺约会那官爷,说万爷准备用五万两银票买首县的一任典史缺。那官爷最是爱钱不过的,一见有利可图,当下就决定同着肃爷找那万爷,把事情最后敲定。见了万爷,万爷又允诺,事成之后,额外谢官爷一万两银子。把个官爷喜得抓耳挠腮,立马就催着万、肃二位赴京。进京之后,先把官爷安排进客栈,由万爷陪着,肃顺便连夜进宫去找自己的主子皇四子奕,面禀安格一节。

  奕原本有些混蛋,加之最近有人传言皇位有传皇六子奕的可能,已经坐卧不安几日了。他此时特别想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借此打消道光帝传位奕的念头,却又苦于没有机会,正焦躁得不行,肃顺恰巧回来。当下,奕听完了肃顺的汇报,也没想什么后果,一口应允,同意在宗人府设在宫外的机构,辟出一间小屋来私设公堂,专审那文师爷,一旦审不出什么大事情,就将那文师爷用油锅烹了埋掉,来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造他个千古奇案。

  文师爷果然上套,而官爷也被奕身边的侍卫们请进了肃顺的府里着人看管起来;一旦那文师爷遭油烹,想这官爷也是活不成的了。

  私设的公堂由曾国藩亲自设计,预备了各种刑具,又单备了口大锅。曾国藩早就听同僚们说过,但凡做相公的人是最不禁打的,男人女相更是软骨头,就又预备了两根细铁锥子,布置了三个执刑的人,专等那文师爷一到,先把他的屁股扎个稀烂——这一节却是肃顺的主意了。肃顺最恨的就是相公,世上就因为有了相公,很多官老爷的人伦便没有了。

  两把铁锥子,一口油锅,果然把那文亮治得服服贴贴。

  曾国藩当日把这文亮的供状誊得清清楚楚,又让他画了押,便由肃顺呈给奕。奕看完供状,立时传见曾国藩,把那曾国藩夸奖了一番,说使得好计谋。然后,三个人就悄悄地到御花园后书房,曾国藩与肃顺在门外候着,奕一个人走了进去。

  一会儿,曹公公出来宣曾国藩、肃顺进见。

  礼毕,道光帝让抬起头来,这才问:“曾国藩哪,你现在官居何职啊?”

  曾国藩回答:“回皇上话,臣现在是翰林院从四品侍讲学士兼詹事府右春坊掌印。”

  道光帝不动声色地道:“你才是个从四品官员,就开始插手皇族的事了,如果官居大学士还不得把朕也下到大牢里吗?——来人哪,先摘去他的顶戴,着宗人府严加看管!不得走漏一点风声。”

  曾国藩眼前一黑,便晕倒在道光帝的龙案前。

  皇四子奕这时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说道:“父皇明鉴,此事全是儿臣点头之后才做的呀,曾国藩有功无罪呀!”

  肃顺此时趴伏在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他此时才知道这件事做得过于荒唐了。

  道光帝这时铁青着脸道:“来人哪,把肃顺的顶戴也给朕摘去,连四阿哥,都给朕押到宗人府看管起来!——不准走漏一点风声!”

  曹公公答应一声“”,便指挥当值太监把三个人抬的抬,扶的扶,弄了出去。

  道光帝马上又宣八大亲王,惠郡王、顾郡王共十个王爷进见。这顾郡王就是那安格的老泰山,拖着一把不老不少的胡须,因为辈份比道光帝长,进来也没跪拜,只哈一哈腰,便坐下了;其他几位倒都行了大礼,道光帝也赐了座。

  道光帝让太监们全部退出去。

  道光帝坐直身子,咳了一声,忽然把脸一沉道:“列祖、列宗把这江山给打下来,朕即位以来无一日不操劳维持,惟恐有想不到、做不到的地方,怕损坏这国体对不起祖宗!这大清并不是朕一个人的大清,是大家的大清,各位王爷也都有份啊!——朕讲得对不对呀?”

  众王爷一起躬身回答:“皇上教训的是!”

  道光帝突然举起文亮的供状忿忿然道:“我族里竟然有人拿着国家的俸禄干着搜刮民财、卖官贩爵、为西域购洋枪洋炮的勾当,按咱祖宗的家法,应该怎样处置呢?”

  十位亲王面面相觑,不知皇上在讲什么。年老的顾郡王也不知所指,惊骇最甚。

  道光帝面向顾郡王问:“老王爷,你是朕的长辈,你说呢?”

  顾郡王沉思了一下,一字一顿道:“回皇上话,按咱祖宗的家法,这样的败类是要诛灭九族的。祖宗创这基业多难哪!”

  惠郡王也道:“这是咱大清的蛀虫啊,不重办不行啊!”

  道光帝喊一声:“曹公公!”

  曹公公应声进来。

  道光帝把文亮的供状递给他说:“念给众王爷听听吧。”

  曹公公就一字一顿地读了起来。

  曹公公没有读完,顾郡王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称“死罪”,面色苍白,抖作一团,额头早已明晃晃沁出一层汗珠来。

  曹公公读完,九位王爷也一齐跪倒,称安格糊涂,不干顾王爷的事。

  顾郡王这时也缓过一口气来骂道:“这小兔崽子,竟干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用祖宗家法扒他的皮都不解恨!”

  等各位发泄过了,道光帝才道:“朕也知道,这肯定是安格背着顾郡王干的。——可李纯刚私藏禁书一案,朕搞了个三法司会审,竟然也没有审出实情,连朕也蒙了!——如果没有老王爷讲话,能审不出实情?”

  顾王爷边磕头边道:“请皇上恕罪!奴才糊涂!奴才让安格那兔崽子蒙了!”

  道光帝却对曹公公道:“曹公公,传朕的话,在宗人府西偏房,安上几张床,你扶着几位王爷到那里先歇着吧,天晚了,就都不要回去了。”

  几位王爷这才退出去,跟着曹公公向宗人府的西偏房走去。

  道光帝这里开始派兵遣将,连夜去直隶,捉拿安格等人,又用八百里加急,给宁夏将军格伦发去一道密旨,着格伦接旨日起,发重兵包围回王府,不得走脱一人,将回王的家产悉数抄没,军械着人押送进京,云云。又往奉天府发去密旨一封,着奉天府立即将安格的弟弟安广等人缉拿归案,不得走脱一人。

  办理完这些,已是拂晓,道光帝这才离案伸了一个懒腰,起身向院内不远的宗人府走去。侍候在门外的太监们急忙跟随。

  到了关押皇四子、曾国藩、肃顺的地方,道光帝停下脚步,对跟随的太监道:“传谕御膳房,熬三碗人参莲子汤,赏给四阿哥、曾国藩、肃顺压惊。喝完了汤,就让他们回去歇息吧。——告诉他们,谁要是把昨天的事露出去一个字,朕割他的舌头灭他的九族!——去吧。”

  道光则朝宗人府的西偏房走去,那里歇着王爷们。

  曾国藩被拖进宗人府的小耳房时,才苏醒过来。只感觉周身经气逆转,遍体奇痒,挽起袖子一看,已有密密麻麻的红点子生出来了。一会儿,四阿哥与肃顺也被送进来,曾国藩才稍稍有些心安。

  但那奕一进来就冲曾国藩大发脾气,又狠狠地踹了曾国藩一脚,把个曾国藩踹得趴伏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出。

  奕骂道:“曾国藩哪,曾国藩,你掉脑袋不打紧,把我也给绕进去了。——从一开始我就说这涉及王府的勾当不是好玩的!你和小顺子全然不把我这个四阿哥当回事,这回出了事不是?”骂完了就抹眼泪,抹够了眼泪又接着骂。先骂曾国藩,又骂肃顺,骂完肃顺,再骂安格。肃顺也被骂得不敢吭一声。

  奕混闹了大半夜,闹得自己也觉着讪讪的,才让侍卫给铺了垫子,歪着睡过去了。

  忽然,三名御膳房的太监捧着三碗参汤走进来,嘴里说道:“奉皇上圣谕赏四阿哥、曾国藩、肃顺参汤。”碗就端到每个人的面前。

  奕一骨碌爬起来,两眼把那参汤端详了许久,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我不喝鹤顶红,

  我要见皇阿玛!”

  捧碗的太监一声不响。

  曾国藩跪着磕了一个头,嘴里说着“谢皇上”,便双手接过参碗一口一口地喝了进去。

  肃顺也说了句“谢皇上”,也把参碗接过来,一仰脖子倒了进去。

  两个人视死如归的气概,倒把奕狠吓了一跳。

  来传谕的太监这时见曾国藩、肃顺二位把参汤喝完,便道:“传圣上口谕,准曾国藩回府,准肃顺回府,谁敢把这事漏出一个字,割舌头扒皮灭九族!”

  两个人急忙叩头谢恩。但曾国藩突发的癣疾已把他折磨得浑身颤抖起来,几乎要把持不住,恨不能有把铁挠子,拼着性命不要,大挠上一场才舒服。他那里知道,参汤是热性的补品,是各种皮癣的大敌,得癣疾的人最忌热、忌腥、忌补,这碗参汤下去,他岂能把持得住!

  他站起身,忙不迭地冲四阿哥和肃顺说一句“下官先行告退”,便快步走出宗人府。

  到了街上,叫了乘二人小轿,吩咐一声,抬上他飞也似地回府。

  曾国藩走后,肃顺冲奕打了个躬,说一声:“奴才也先行一步了”,也走出去。

  奕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地接过碗,一口一口地喝了小半碗,自然,也回了后宫。

  曾国藩一下轿,周升便从门房飞跑了出来搀扶。周升感觉老爷浑身都在颤抖。

  一进厅堂,曾国藩大踏步迈进书房,口里嚷着“可痒死我了”,让周升快翻出从四川带回的膏药,先结结实实地贴上。周升掀起曾国藩的衣服,见老爷的全身已是通红的了,周升脸色顿变。

  “爷,咋这么重?”周升心痛地问,眼圈红红的。

  曾国藩喘息了半天才道:“周升啊,我抗不住了,你给我挠挠吧!”

  周升答应一声,便一下一下地挠起来。挠了好大一会儿,曾国藩的全身还是抖个不停,无奈之下,曾国藩才道:“周升啊,通知张妈烧一锅盐水吧,你给我拎进来。告诉老太爷和太太,我歇息一会儿再出去,这回癣疾来得太猛,我实在受不住了!”

  周升赶忙走出去找张妈烧水,又到上房告诉老太爷和太太欧阳氏,说老爷回来了。

  回到门房,周升才发现自己的十个手指头已血迹斑斑,这才又赶忙到厨房去洗手。

  国华、国潢听说大哥回来了,就急忙过来请安,正瞧见大哥赤裸着满是红点的上身,两手在膀子上拼命抓挠,其痛苦之状,不忍视睹。

  这时,周升正提着一大桶温盐水走进来。放下桶,又跑出去把曾国藩专泡身子用的大木盆拎进来。见周升把水倒盆里,曾国藩顾不得许多,几下便除掉长裤,只着一条短裤——两腿无一处不是红斑累累——蹲进盆里。

  曾国藩泡进水里好大会儿,才对国华道:“大哥这次癣疾尤重,几乎失态。——我泡一会再去跟爹请安。爹这几日可好?你们两个费心了。”

  国潢、国华边擦眼泪边道:“大哥尽管泡吧,爹挺好的,吃得、睡得,就是爱一早一晚站在门外望大哥的影子。”

  曾国藩闭上眼睛,尽情享受这温盐水给他带来的惬意。

  已经懂事的儿子纪泽也悄悄地走进来,偷偷地问两位叔父:“爹怎么了?”

  国潢、国华谁也没有言语,一人握了他一只手,慢慢退出书房。书房里只剩周升一人站在盆边,侍候着。

  曾麟书知道儿子回来了,也想进书房看看,正迎着国华、国潢领着纪泽出来。

  曾麟书小声问:“你大哥要紧不?”

  国潢叹了一口气道:“大哥的癣疾这回可是不轻,全身都长满了。——爹,您老得想想办法,大哥这身癣疾时好时坏的,多影响前程哪!”

  曾麟书重重地叹口气,许久才道:“你大哥这身癣疾怕是一辈子也治不好的了。

  你大哥生下来就有这身癣疾,为这,你祖父特地卖了五斗高粱请陈火眼给看过。

  陈火眼一见就说你大哥是蟒蛇转世,是注定要受这癣病磨难的,怎么能治好呢?

  ——不要说爹出门遍访名医,就是你大哥,找的名医还少吗?难道你大哥真的就该遭这身癣的磨难?——咳!”想了想又对国华道:“到用功房告诉少荃几个,说他们的先生回来了,都来问个安。他们几个整日在我面前唠叨,也是惦记呢。

  ”

  国华答应一声“是”,便向用功房走去。

  又等了两刻光景,曾国藩才更衣走出来。

  曾国藩先向曾麟书叫了声“爹”,又问了问饮食起居,恰巧这时李鸿章等十几名举人走出来,都一齐向老师问了安。曾国藩随便问了问近日的功课,又一面解释近几日没有归府的原因——无非是公事忙云云,便约定晚饭后要看他们的功课。

  这才一步步走进内室看夫人欧阳氏,见了欧阳氏,才知老泰山欧阳小岑已于一天前到苏州访友去了。欧阳氏照例称丈夫为夫子,叫着夫子,又掀开衣服看他癣疾,见前后心都贴了膏药,知道已不甚痒,这才放下心来。又让黑妮通知厨下加个菜,就也无甚话说。

  曾国藩略坐了坐,便起身来到举子们的用功房,认真地批阅起弟子们的功课来。

  第二天,曾国藩照例坐轿去翰林院办公。一上正街,却见街面两边黑压压挤了无数的人,说是看钦犯的。曾国藩的轿子挤不过去,就只好也停下来看。忽听得“来了来了”,曾国藩急忙掀起轿帘,见一队八旗兵先走过来,都背着崭新的洋枪,气昂昂的约有四五排,过后是四五排背大刀的人,背大刀的过去后就是马队,马队的后面便是木笼囚车,当先一人身材胖大,头发已散开,光着脊梁蹲在囚车里,两个眼睛溜溜地转,后面跟着的几十辆囚车里有男也有女,囚车的后面,却是用绳子连在一起的人,头发也都披散着,百余名的样子,密密麻麻看得不分明。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人群才慢慢散开,意犹未尽。

  曾国藩赶到翰林院时,很多官员的轿子也都刚刚到,想必也是被那围观钦犯的人群困住了的,所以来得都有些迟。

  曾国藩进了办事房,才从当值官的口中得知,今天押解进京的钦犯是直隶督标总兵安格等一府的人。

  曾国藩不动声色,心中却不禁一喜,知道安格的案子已成定局了。

  曾国藩佯作不知地问:“不知安军门犯的是什么案子?”

  当值官答:“回大人,下官也是听其他官员这么讲的,至于犯的什么案子,想必也快有旨了。”

  这时,编修官邵懿辰走进来,一见曾国藩便打了个愣,道:“下官天天来找大人商量公

  事,大人如何才来办公?”

  曾国藩道:“奉上头旨意,到内务府公干了几天。——莫不是翰林院有了什么大事不成?”

  邵懿辰道:“说出来你也许不信,詹事府少詹事齐大人昨天被撤任了。齐大人不知犯了何事,刚才宫里来人把齐大人押到宗人府去了。——昨天说降三级使用,罚六个月的薪俸,照今天看来,可能是一撤到底了。听掌院文大人说,能不能保住脑袋,尚在两可之间呢。——敢则齐大人和安格的事有关?”

  曾国藩一边沉思一边道:“谁能说得准呢?”

  午后,又从宫里传来消息,刑部满、汉尚书,都察院的一名满左都御史,大理寺的满、汉寺卿,均被革职处分。

  这一来,满朝上下开始不安,连京师教堂里的夷人,也诧异了。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这是大清最高层的狱案审理机构,时人惯称三法司,是苍生最最怕的衙门。像都察院的都老爷们,除了皇上、王爷不敢弹劾,还有不敢弹劾的人吗?

  一天把三法司的掌印几乎全部换掉,大清开国以来尚属首次,连许多王爷、皇亲都莫名其妙了。

  转天,又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发生了:顾郡王被削去封号,并举家由大内侍卫们护送到盛京原籍定居养老,无旨不准进京。

  这日,唐鉴先生游学到京,有人在长沙会馆贴出了海报。

  曾国藩忙翻出已校正完的《学案小识》,又约了邵懿辰、梅曾亮几个翰林同寅,一齐到会馆看望唐先生。国子监学正刘传莹也一同前往。

  曾国藩一见唐鉴,忙施了弟子进见之礼,慌得那镜海先生边扶边道:“涤生已是海内公认的大学者,快不要折老夫的寿了。”

  礼毕,宾主均落座,会馆茶房奉上茶来。

  曾国藩看那唐鉴,离京不到一年的光景,精神还是那样的矍铄,胸前的一大蓬胡子愈发雪白,只是面色较在京时红黑许多,想是劳顿之故。

  曾国藩会了份子,就在会馆的饭厅开了桌酒席,陪那唐夫子吃饭。

  邵懿辰当先说道:“唐大人知道吗,得知您老人家进京,在下倒吓了一跳呢。”

  唐鉴一口酒刚刚进嘴里尚未下咽,听了这话,就那么含着,愣在那里听下文。曾国藩、刘传莹一见,也都放下筷子。

  邵懿辰却不慌不忙地吃了口菜,才接着道:“京师里现在人心慌慌,人人自危,谁都不知道,头上的乌纱明天还在否,大人此来——。”

  刘传莹接口道:“唐大人是在假的人,不要说上头撤了几名大员,就是砍杀若干王爷,又与唐大人有何相干呢?”

  唐鉴忙把酒咽下道:“京师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这又是为的哪般?”

  邵懿辰就选着已知道的说了说,究竟为的哪般却道不出来。

  邵懿辰这时又道:“在下话没说完,就被你们把话题抢过去,真真可气!”

  曾国藩笑道:“你尽管说就是了,在座的几位谁又能捂起耳朵不听呢?”

  唐鉴先是一愣,马上就笑了起来,刘传莹更是笑得连说肚子痛。

  邵懿辰郑重其事地说道:“你们几位不可胡乱笑,在下可是说正事呢。你们想啊,唐大人是公认的海内第一名士,能和几位撤任的大员没有交往?比方说,往来书信、字画、名帖等等,难保没有具上唐大人的雅称。”

  “这个——”唐鉴认真思索了许久,“老夫还真一时想不起来。”

  曾国藩道:“我们还是谈些好话题吧,不要吃饭不像吃饭,议事不像议事。”

  众人的话头这才转过,七嘴八舌地谈起各地掌故来。

  唐鉴这顿酒到底没有吃开心。

  送走曾国藩等人后,唐鉴连夜起草了一份折子,离京前,交由自己的一位同寅转呈皇上。然后,便带上自己的书稿,起程去浙江宁波会一个丁艰的朋友去了。

  唐鉴先在折子里谈了离京一年来的所见所闻,尤其重申了禁烟和强国之道,最后才提到安格一事,并委婉地劝圣上,大动朝臣,有伤国体,杀一儆百,起到震慑作用即可。

  曾国藩听到此事,很替唐鉴捏一把汗。

  这时,署理刑部的是祁藻,都察院署印的是杜受田,穆彰阿以大学士之尊暂时管理大理寺。禀承皇上旨意,三法司又重新审理了李纯刚私藏禁书一案。为体现三法司的公正,在京的三品以上的大员都参加了旁审。审理的结果自然与原供词大相径庭。李纯刚根本就不曾私藏过什么禁书,而这本书的来历,李纯刚也摸不着头脑。而这案子的关键,又必须把这部书的来历弄个明白,于是又从监里提出安格。哪知那安格自知死路一条,任你用几十种刑具,只是做死了的人,一声也不吭。祁藻没有办法,只好又把保定知府从狱中提出。哪知这知府更加狡猾,把整个过程,统统推到安格的身上,成局外人的模样。

  三法司会审一时陷于僵局,把个祁藻愁得坐立不安。

  又拖了几日,还是老谋深算的杜受田提议,禁书由文亮受安格指派,利用去李家搜检的时候,趁人不备,偷偷拿出来交给公差,然后再说成是从李纯刚的一个竹篓子里翻到的,云云。只有这样,嫁祸于人才能成立,文亮一介相公,稍一用刑,让他做什么证都能如愿。

  一句话提醒梦中人,祁藻大喜,立时提文亮上堂。

  文亮到了大堂之上,起先还百般抵赖,声称搜检李家是知府所为,自己何曾露面?——逼得祁大司寇无奈之下,再次对那文亮动刑,文亮于是才照他们说的招了。

  李纯刚及妻小当堂释放,回直隶准到知府衙门领回财产;替他喊冤的乡绅们除释放之外,又每人赏纹银十两,以资鼓励。安格、文亮均是斩刑。知府的四品顶戴是早已摘了的,这时又加了个流放黑龙江宁古塔屯边垦荒,着守边军营严加看管。安格的家人尽管也有罪,但却没有再斩杀一个男子,多是流放边疆,女子也都判了配披甲人为奴。只有安格娘子——以前的公主,皇上格外赏恩,着已削去封号的老郡王领回,嫁人守节,任其自便,朝廷不再干预。那山公主罚得最重最冤,戴枷到承德大栏牧场为牛羊供食,据说不久即咬舌自尽。

  宁夏方面因路途遥远,尚不得消息。

  京师是渐渐地安定了。

  ——据工部侍郎匡正奏称:

  着即日起,革去曾国藩翰林院侍讲学士一职,降四级处分,授翰林院检讨。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