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想跟优客逸家解约:《中国画学全史》.郑午昌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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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画学全史》.郑午昌

●序
夫虞廷作绘,五采彰施;周代象形,六书ㄈ始;记述图画,由来旧已。《易》
曰:道形而上,艺成而下,上焉者视道为高深,口能言而语不详;下焉者习艺之
庸俗,言无文而行不远。国画精微,迭经蜕变,若断若续,绵数千年而弗坠。初
非古人立说,代远年湮,无所征引。而群言荟萃,支离春驳,未能芟繁就简,
提要钩玄,如丝之引绪,如肉之在串者,此诚学者之忧也。方今亻去卢梵书,遐
陬重译之艺术,滂溥宇内,英奇才俊之士,将欲举其殊形异制,曲意附会而沟通
之,以为自古至今,绘事变迁之迹,胥系乎此。不谓知新原于温故,竟委贵于寻
源,由契刀而柔豪,分作家与士习,雅格独创,逸品弥遒。董玄宰所称读万卷书,
行万里路,方可作画,其旨深矣。盖画之有法,肇于古人,著之载籍,非徒夸远
游务泛览也。古者方技一门,列于志乘,一都一邑之间,绘事传世,代有名人。
学风所播,成为流派,画史姓氏,亦既夥颐。要之大家杰出,诣臻神妙,多师造
化,几于化工。其最著者,如荆浩之写太行山,董元之写江南山,米元章写京口
江山,黄子久写海虞山水,诸如此类,又皆因其所居之地,朝夕目睹,各有不同,
一一施之于笔墨,历世久远,衣钵相承,矩步绳趋,墨守家法,古今名流赖以勿
替,直接薪传,全凭口授而已。廊庙山林,青蓝特出。既精鉴别,手摹心追;思
兼众长,独抒己见。知非闾师之讲导,庸史之练习,所可穷其奥。因稽古训,
载咏篇章。解衣礴,识画者之真;濡笔淋漓,得诗人之意。多文晓画,论述益
繁,所惜窥管一斑,尚非全豹;破壁十丈,讵曰真龙。审择之精,惟善读书者心
领神会焉。吾友郑君午昌,工诗文,善绘画,方闻博雅,跞古今,阅数寒暑,
辑成卷帙,名曰《中国画学全史》。有条不紊,类聚群分,众善兼该,为文之府。
行见衣被寰宇,脍炙士林,媲美前徽,嘉惠后学,家珍和璧,人握隋珠,则度世
之金针,迷津之宝筏,无以逾此。因书简端,以志忻幸。
戊辰四月,黄宾虹序。

●自序
世界之画系二:曰东方画系,曰西洋画系。西系萌孽滋长于意大利半岛,分
枝散叶,荫蔽全欧;近且移植于美洲,播种于亚陆。东系渊源流沛于中国本部,
渐纳西亚印度之灌溉,浪涌波翻,沿朝鲜而泛滥于日本。故言西画史者,推意大
利为母邦;言东画史者,以中国为祖地,此我国国画在世界美术史上之地位也。
我国自有画以来,先民之专心一志,耗精竭神以从事钻研者,不知凡几。顾
三代以前,画以实用为归,但见应用绘画之史实,未著制作绘画之家数。汉世祠
堂石室,多有石刻画像,尚不署作者姓名,如毛延寿辈之得著于传记,殊不经见。
迨六朝以降,顾、陆、张、曹声华渐著,而顾恺之、王е、宗炳、王微、颜之推、
谢赫、姚最,且有论画之著作矣。迄乎唐代,李思训、吴道玄、王维辈出,遂赫
然以画号大家,且树南北宗派焉。循是以往,递相祖述,名家继起,不可胜数;
纂史乘,作地志者,或列诸艺术,或传诸文苑,而勒为专书者亦渐多。唐裴孝源
之《公私画史》,张彦远之《历代名画记》,宋刘道醇之《名画录》,郭若虚之
《图画见闻志》,米芾之《画史》,邓椿之《画继》,皆其著者。由元及明,画
家林立,赵孟ぽ、柯九思、钱舜举、汤、黄公望、倪瓒、吴镇、杨维桢、沈周、
文徵明、董其昌、陈继儒皆有著述,而张丑之《书画舫》,王犀登之《丹青志》,
尤为专博。入清画家益多,著书立说,更不可偻指数,言其著者,退谷江村之记
录,读画者皆视若南针;小山《画谱》、石村《画诀》、左田《画品》、安节
《画说》,复争鸣艺苑;而浦山《画征录》、《墨香居画识》、《墨林今话》及
其他《墨缘汇观》、《历代画史汇传》等之类书,西庐、清晖、瓯香、冬花、漫
堂等之题记,皆后先出世,林林若雨后春笋焉。然综观群籍,别其体例,所言所
录,或局于一地一时,或限于一人一事,或偏于一门一法,或汇登诸家姓名里居,
而不顾其时代关系;或杂录各时之学说著作,而不详其宗派源流;名著虽多,要
各有其局部之作用与价值;欲求集众说,罗群言,冶融抟结,依时代之次序,遵
艺术之进程,用科学方法,将其宗派源流之分合,与政教消长之关系,为有系统
有组织的叙述之学术史,绝不可得。英儒罗素、印哲泰戈尔之来华,皆以国画历
史见询,答者辄未能详。夫以占有世界美术史泰半地位之大画系,迄乎今日而尚
无全史供献于世,实我国画苑之自暴矣。
近世东西学者,研究中国画殊具热心毅力,对于中国画学术上之论说,或散
见于杂志报章,或成为专书,实较国人为勤。而日本人藤冈作太郎之《近世绘画
史》,中村西之《文人画之研究》等,所言皆极有条理根据,中村不折、小鹿
青云合著之《支那绘画史》,早于大正二年出版,其内容如何,且勿论;亦足见
日本人之先觉,而深愧吾人之因循而蒋后。
昶欲辑本书久矣!辛酉客杭州,教务之暇,始行着手。比来海上,获交宾虹、
蔼农、征白诸君子。探讨有得,辑录益勤。忽忽五年,粗具斯稿。草创急就,谬
误必多,只可自娱,宁敢问世。然或以此引起国人对于国画学史之注意及兴趣,
精{研手}博讨,他日更有名著出,后来居上,则今此之皇引,亦所企期于我国
艺林者也。兹将本书编制,略说如下:
一、范围之规定
本书既名中国画学史,其范围以地域言,当止限于中国;以人文言,当止限
于画学。但艺术为人类之艺术,不能以地方自局。我国绘画,固常受西亚印度艺
术之感化,而亦分其流以溉朝鲜、日本;且绘画虽小道,更不能独自产生长进,
必受其他文艺政教之孕育与促成。故规其范围,不能不兼及与画学有关系之种种
背景。
二、时代之画分
画为艺术之一种,当就其艺术上演进之过程及流派而述之。然其演进也,往
往随当时思想文艺政教及其他环境而异其方向,别其迟速;而此种种环境,又随
时代而变更。如我国数千年来,专制政府前仆后起,一代一姓,各自为治。其间
接或直接影响于画学者,亦各异趋。故本书分四大时期叙述之:曰实用时期,曰
礼教时期,曰宗教化时期,曰文学化时期,而仍不打破其朝代。大概唐虞以前,
为实用时期;三代秦汉,为礼教时期;自三国而两晋、而南北朝、而隋、而唐,
为宗教化时期;自五代以迄清,则为文学化时期。略说其意义如下:
实用时期 初民作画,全为实用,不在审美,雕题文身之俗,固无论矣;即
稍进于文明之域者,亦多用以记事状物图案,有巢氏之绘轮圜,伏羲氏之画八卦,
轩辕氏之染衣裳,无不旨在实用。西人希伦著艺术之起原,推阐近代人类学研究
之发达,足以证明野蛮民族之艺术,主眼在实用而不在美;如我初民,亦何能外
此。是为第一时期。
礼教时期 唐虞三代秦汉之世,往往利用绘画以藻饰礼制,宏协教化;论者
谓为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五色文彩,草诸衣冠车旗;万方事物,昭诸钟鼎尊
彝;古昔圣贤,象诸垣户殿堂;至图功、表行、颂德诸类,亦无不以画。陆士衡
谓“丹青之兴,比雅颂之述作,美大业之馨香”;张彦远谓“画者成教化,助人
伦”。其义深矣。是为第二时期。
宗教化时期 自汉末佛教普光震旦以后,历六朝而迄唐宋,印度绘画,时随
佛教以俱来,国画受其影响及陶熔,顿放异采。天龙宝迹,地狱变相,凡寺壁塔
院,遍绘庄严灿烂之印度艺术化之佛画。其时道教、儒教对于佛教,或起反抗,
或被同化,亦发生相当而异趣之画风于其间。星君乘龙,真人骑狮,皆有图像;
而孔子问道及其七十二弟子像,亦多图诸宫庭寺院。盖此时绘画,全在宗教化力
之下,是为第三时期。
文学化时期 唐代绘画,已讲用笔墨,尚气韵;王维画中有诗,艺林播为美
谈。自是而五代、而宋、而元,益加讲研,写生写意,主神主妙,逸笔草草,名
曰文人画,争相传摹;澹墨楚楚,谓有书卷气,皆致赞美;甚至谓不读万卷书,
不能作画,不入篆籀法,不为擅画;论画法者,亦每引诗文书法相证印。盖全为
文学化矣。明清之际,此风尤盛。是为第四时期。
此四时期之画分,并非绝对,其间互有出入,大抵就与绘画之进展或直接或
间接发生影响及效力而比较重要者而言,则“实用”、“礼教”、“宗教”、
“文学”四者,实各有独占一时期之势力焉。更进一步言:第一期之后半,实际
应用中,当然包含礼教化。第二期虽其表面仍属实用,实则全然为礼教化,且间
呈宗教化之色彩。第三期无论绘画之应用及意义,一受宗教支配,而其作风,且
渐启文学化之萌芽。第四期纯为文学化,实用、礼教、宗教化之绘画,仅占极小
之部分而已。至于魏晋之庄老,宋元明之理学,清代之汉学,对于当时绘画,亦
各有潜移默化之势力,则不俟论也。
三、内容之支配
画学史之主要资料,不出三类:曰画家传,曰画迹录,曰画学论。三者互相
参证,并及与有影响之种种环境而共推论之,则其源流宗派,与乎进退消长之势,
不难了然若揭。本书内容,即本此意支配。周秦以前,绘画幼稚,资料不充,另
法叙述外:自汉迄清,则画代为章,章分四节:曰概况,曰画迹,曰画家,曰画
论;兹将四者之内容,及其相互之关系说明之:
概况 概论一代绘画之源流派别及其盛衰之状况,凡与绘画直接或间接有关
系之各事项,如思想、政教诸类,所以形成一代绘画者,穷源竟委,亦为有系统
有证印之说明。
画迹 举各家名迹之已被赏鉴家所记录,或曾经目睹而确有价值者集录之。
其间尤重要而可称为代表作品者,则说明其布局、设色、用笔之法,别定其神、
逸、妙、能、优劣之差,比较对勘,小以见各家之作风,大以见一代之画学。唐
以前,画迹之见于记录者不多;唐以后,乃渐富;至明清两朝,盖不可胜数矣。
本书尽量收录,以俾参证。
画家 画家自汉而后,日多一日,有清一代至四千余家,势不能尽行收录,
因择其当时宗匠,可称为代表作家者,录其姓名、爵里、生卒年月等,能详必详。
其声望较逊,关系较轻者,则按其所擅何法,以次类录其姓名;其更下者,则从
略。
画论 画论有作自画家者,有作自鉴藏家者,或论画之理法,或论画之流传,
或论画之优劣,要皆研究绘画,独有心得之言。读其文,可以想见其人与时对于
绘画上之艺术思想趋势焉。本书博采众说,录而述之,其重大之著述,限于篇幅,
不及尽录者,则或从其类而著其名,或提其要而标其用。
四者互可质证,互有发明,不能偏废。然按其实际,可分为二组:概况为一
组;画迹、画家、画论为一组。前者系后者撮要之叙述,后者系前者分股之详解。
读者既读概况,欲更为详实之研究,则可读以下三节。兹将四者相关之程式,略
以图示。
四、附录之说明
本书为求内容之充实,益读者以便利,附录凡四:日历代关于画学之著述,
此项著述,虽不浩如渊海,亦可积之充栋,其中有已失传者,有未曾刊行者,有
与书法金石学并论者,皆尽量采录,以备好学者按索参考。日历代各省画家百分
比例表,举历代画家在何时何地为最多或最少统计比较,以见各时各地之绘画情
形。日历代各种绘画盛衰比例表,以明各种绘画发生成熟之后先,及其盛衰之趋
势。曰现近画家传略,是续《历代画史汇传》而采辑近代及现代之画家,录其姓
名、里居及所擅长,非敢标榜,亦古人尚友之意焉。  ◇实用时期

●第一章 画之起源与成立
时间约在虞舜丙戌~纪元前二二五五年以前,究有若干年,不能断定。初
则洪荒始辟,事无可考;继则文明方曙,记载又弗能详,详者也荒诞不经。政治
史实,尚苦不易搜讨;况为初民重要生活以外之一种艺术。今从古代之各传说,
旁考侧证,而分二节述于下。抑此所述之实用时期一章,关于画的史料方面,固
为传疑时期;然画之起源,根据于实用主义,则可以确立无疑也。
○第一节 画之起源
邃古之民,穴居而野处,食则茹毛饮血,衣则缀叶负皮,榛榛犭丕々,殆伍
禽兽,结绳记事,为其最著之文化。自后洪荒渐辟,有巢氏作木器,绘轮圜螺旋,
是或系一种绳墨。伏羲氏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又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
取诸身,远取诸物,而画ⅰⅱⅲⅳⅴⅵⅶⅷ为八卦。卦者、挂也,其意原在图形,
但未能即成,仅有此单简之线描,以为天地风雷水火山泽之标记。由此配合生发,
以象天地间种种事物之形及意,较之轮圜螺旋似稍富绘画意义,是殆我国绘画之
胚胎。
伏羲以后,汉族诸部落,沿黄河流域而益东,与先据有中原之苗族,多相接
触,时起冲突,杀伐相仍,文化似无显著之进步。及黄帝戮蚩尤而君中原,于是
武功成而文教以昌。其臣苍颉,仰观奎星圆曲之势,ぽ察龟文鸟羽山川掌指禽兽
蹄之迹,体类象形而制文字。字有六义:首曰象形。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
诘诎,例如■■■■■■之类。名为文字,实则因形结体,已成单简之画。较之
八卦,仅作物之标记者,又进一步矣。是殆我国绘画之雏形。
先民发明文字之动机,传说不一。如何发明文字?与发明文字者是否为苍颉?
世多滋疑。然始创之文字,实为画之雏形,则似可信。所谓发明文字之动机有三
种传说:曰观天象,曰观鸟兽迹,曰河洛出图书。《孝经·援神契》云:“奎主
文章,苍颉效彖。”宋均注:“奎星屈曲相钩,似文字之画。”则苍颉实由观奎
星之形,始得文字之体。上古人智幼稚,其发明一事物,常不能无所凭藉,而天
象为人所常见者,因依其形而画为字。谓为象形之字可,谓为雏形之画不亦可乎。
许氏《说文自序》云:“黄帝之史苍颉,见鸟兽之迹,而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
初造书契。”又汉桓帝时,所建之苍颉庙碑云:“写彼鸟迹以纪时。”岑参题苍
颉造字台云:“空阶有鸟迹,犹似造字时。”是皆以苍颉之发明文字,其动机在
观于鸟兽之迹。于是如■马也,■鸟也,观其形迹而写为字,谓为象形之字可,
谓为雏形之画,不亦可乎。《易·系辞上传》云:“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书·顾命》:“河图在东序。”《礼运》:“山出器车,河出马图。”《论语》: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是皆以图书之由来,为天地间
自然发生之物,特假道于河洛以出于世也。关于河洛出现图书之点,又有三传说
焉:一以为灵龟贡之于世者。《河图·玉版》云:“苍颉为帝,南巡狩,登阳虚
之山,临于元扈洛洞之水。灵龟负书,丹甲青文以授之。”《孝经·援神契》:
“洛龟曜书。垂萌画字。”《河图·挺佐辅》:“天老告黄帝曰:‘洛有龟书。’”
《春秋说题辞》云:“洛龟书感。”是皆以为洛书之出,由龟背呈之以出也。夫
谓洛水自能产书,而龟负之以出,其说近于荒诞,殆不足信。然古籍所以常记及
之者,意必上世圣人,观龟背之文,有所悟而作文字,而其龟适自洛水出。后世
传闻失实,遂以为洛水有书,灵龟负之以出耳。《路史》云:“苍颉俯察龟文、
鸟羽、山川、掌指,而创文字。”是足为龟书说之定论矣。二以为由河鱼贡之于
世者。《挺佐辅》云:“黄帝游翠妫之川,有大鱼
出,鱼没而图见。”《尚书·中候》云:“伯禹观于河,有长人鱼身出,曰河精
也,授禹河图,带入渊。”此则以为河图之出,借鱼身以贡于世也。夫谓巨鱼
有灵,能挈河中之图以贡献于世,其说亦近于荒诞。意必上古圣人因观河鱼而有
所悟,乃作种种图形,于是有河鱼授图之说。观鱼字古文为■,则知先圣之发明
图书,与鱼类固不无关系。若不悟圣人之睹鱼形以作图,因误以为河伯之借鱼身
以出图,则陋矣。三以为由河龙贡之于世者。《春秋说题辞》云:“河以通乾出
天苞,洛以流坤吐地符,河龙图发。”《挺佐辅》云:“天老告黄帝曰:‘河有
龙图。’”此河龙出图之说也。龙之为物,近依动物学家言,指为上古较早之爬
虫类,则吾人不妨信其为有。至谓图由龙出,其说即属无稽。若谓古圣观河龙蜿
蜒之形,因以作图,则其说或亦可信。要之,以上三说,谓古圣如苍颉者。因睹
龟鱼河龙等物之形态,而作图书则可。谓天地间自有图书,借龟鱼河龙等以贡于
世,则不可也。夫睹龟鱼河龙之形态而作图书,非即画也耶。《吕氏春秋》云:
“苍颉作书。”又曰:“史皇作图。”高诱注:“史皇即苍颉。”可知作图与书
者,实惟苍颉。而所谓图若书者,其著作大率为象形体。刘宋时,王撰《文字
志》:“谓古书有三十六种,中列科斗篆,虫篆,鸟书,凤书,鱼书,龙书,龟
书,蛇书,云书,麒麟书,仙人书,倒薤书,偃波书,蚊脚书等。”又唐韦续著
五十六种书法,谓“伏羲作龙书,神农作八穗书,少昊作鸾凤书,颛顼作科斗书,
帝喾作仙人形书。”某种书法,究为何人所作姑勿论,第审其名而推其义,固皆
以物名书,不啻后世之以物名画也。《殷契》古文,其创始何时,固不可一一考;
要皆在苍颉以后,至殷而极通用者。然观其体制间架,则犹多若雏形画,未尽脱
胎而成书。于以追证创始文字之为画,益可显见。其最可注意之点,即同系一字,
有义同而形各异者,例如龟字:或象龟之正形作■,或象龟之侧形作■,或象龟
之伏形则作■,或作龟之行形则作■。燕字亦然:或象燕之上飞状作■,或象燕
之下飞状作■,或象燕之斜飞状则作■,或象燕之飞鸣状则作■。龙字亦然:背
之作■,面之作■,立之作■,蟠之作■。鹿字亦然:鸣之作■,昂之作■,短
其角作■,俯其首作■。盖书有定体,画无定形,形体之间,书画分焉。观此著
作,体犹不拘,形又各异,是即可见古人之所谓书,不过各随所见物状简描速写
以成之,与其谓之书,毋宁谓之画。其他鱼虫禽兽,以及关于天文地理人事诸字,
类能传写物像,表示事情,竟若一简单之图画。如兔之作■,马之作■,虎之作
■,舟之作■,车之作■,月之作■,雹之作■,字形物状无不毕肖;园之作■,
□中森列者,木也;网之作■,栏中交结者,绳也;果之作■,木上累缀者果也,
加以■,则为采作■。射之作■,弦上横贯者箭也;易以丸则为弹作■。沫之作
■,若有人坐而盥沐者。死之作■,若有人跪而哭吊者。绘形绘意,颇见情态,
试将所举各字,任择一焉而涂之壁,行道之人见之,必将不以为字,而以为儿童
画也。然则谓为雏形之画,不亦可乎。夫由结绳进而为略具画意之八卦,由八卦
进而为此被号象形文字之雏形画,在形式上似大进步;但其实用,亦不过作一种
较为有组织而明显之纪事符号而已,实无书画显著之分别,是可谓书画混合时代。
○第二节 画之成立
绘画既具雏形,日渐进化,由简就繁,由质而文,遂与号为象形文字者异致。
在黄帝时,已有所谓绘画者,如画蚩尤之像以弭蠢乱;图神荼与郁律之形以御魔
鬼。帝又旁观翟草木之华,于衣裳染以五采为文章,(其形式如何,无从考见,
但就陶器及其他工业品等证之,则章之在衣者:一、日轮中有三胫之鸦,二、月
轮中有兔捣不死之药,三、星辰,四、山,五、龙,六、雉。章之在裳者:一、
宝杯,二、杯连座二水草,三、火焰,四、粉米,五、斧钺,六、文字,形似亚
字。)是则取形傅色,应用绘画以章衣裳矣。至其取对象于日月星辰山龙水草火
焰米粉斧钺,则当时人之宇宙观念,生活状况,皆可推想知之。盖其制作之动机,
系人生的,而非艺术的。故时人无有以画为专艺者。
其后历唐而虞,世称郅治,文教大兴,会宗彝,画衣冠,应用绘画之处愈多。
(《尚书·益稷》:“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宗彝、
藻火、粉米、黼黻、绣,以五彩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孔安国云:“会五
采也,以五采成此画焉。”《汉书·刑法志》:“盖闻有虞氏之时,画衣冠异章
服以为戮,而民弗犯,何治之至也。”)时人始有以画名者,则舜女弟果攵首也。
果攵首与二嫂谐,尝脱舜于瞍、象之害,《列女传》亟称之。宜其造化在心,别
具神技。昔人谓通于天事者,莫如河,河有图,而龙马出之,天地自然之图画,
莫先于此,是说附会怪诞,不足辨诘,或谓中国画祖,实为果攵首者。是殆果攵
首之前,虽有图画,究属为极幼稚之线描,即有见用于事物,无非为似文字非文
字之雏形画。或有形廓粗具,色彩杂傅,(如黄帝之染衣裳。)要亦不足当美术
之称。及果攵首出,则似有大贡献于绘画,使绘画之事,自成为我国美术之一体,
虽非始作画者,亦足当画祖之称。顾果攵首对于绘事,究有何种贡献,卒以代远
无考。至唐张氏彦远见《穆天子传》“封膜昼于河水之阳”即误以封为姓,以昼
作画,强加附会,尤属纰谬。故论画祖者,求之史皇则太遥,传为封膜则更诞,
似当以果攵首为正。何则?虞舜之时,吾国一切文教雏形,业已确定,际此时代
自应有此创作也。自是而后,我国绘画,不独不与象形文字相混,且在美术上独
立一门户焉。
今以果攵首为画祖之说为信,则似在果攵首以前,实未尝有所谓收,有所谓
画,不过有如是之一种描线与色彩,实用于生活上各事物耳。其后美术进步,人
知书画之分,因追拟古迹,某者为画,某者为书;不知初民固混视书画为有时实
用上必需之符号而已。如黄帝之染衣裳,虞舜之画衣冠,亦不过作一种有色彩之
符号,以分等级别上下。画在实际应用中,已寓有礼教之意义。本时期绘画之概
况,略以图示:  
 ◇礼教时期

●第二章 夏商周秦之画学
时间约当夏元丙子,迄秦二世三年甲竿。即纪元前二二○五--二○七年,
凡一千八百九十余年。其间夏商周三代,为我国郅治时期,礼教殊隆;图画纯应
用于礼教。周秦之际,战乱相仍,廉耻礼教中衰,而百家蔚起,思想焕发,绘画
受其影响,作用更广,艺术上之进步较速,并分二节述之。
○第三节 图画应用与三代政教
初民作画,纯应现实人生之要求。虞舜以还,君权确立,因求政治之稳固,
礼教之化行,其用益大。凡百绘画,无不寓敬戒之义,诱掖之意,为一种收拾人
心,改良社会之工具。盖当时民智幼稚,对于宇宙间之事物,大率缺乏了解之理
智。历唐而夏,其所以牧民为治之法,即因民智之幼稚,设种种神话,定种种仪
制使之有所惧而自诫有所感而自警,以便其统治。于是图画遂被利用。诚有如曹
子建所谓存乎鉴戒者,图画也。张彦远所谓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
幽微,与六籍同功,同时并运者也。舜之画衣冠,异章服以为戮,而民弗邓其明
证。夏禹继起,远方图物,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
其用意益显。伊尹图九主以干汤。(刘向《别录》云:“九主者,有法君、专君、
授君、劳君、等君、寄君、破君、国君、三岁社君,凡九品,图画其形。”)高
宗梦良弼而图说,(《尚书》:“高宗梦帝赉予良弼,乃审厥像,俾以形旁求于
天下。说筑传岩之野,惟肖其画。”)画虽不同,要皆与政教有关。
图画之作用既大,其艺术上之手段,亦渐精进。是可于当时图画形成之工艺
品见之。禹铸九鼎,所画山川奇异物状之案画,自为一时工匠美术之巨作。如商
之斧木爵、大已卣,已举彝、钱觚虿觚诸器,或蟠螭其盖,或龙翔其柄,画形虽
属便化,而益见精整工巧。器之腰部或腹部,或其他相当这部,则以■纹、回纹
等民各状模样以为底,又以星云鸟兽等变化物状,点缀其间,精湛细致,实有为
后世案画所不及。以此例推,可知当时所谓美术之绘画,多应用于工艺上,以见
其工丽之精神。其在建筑方面,自当有同样显著之成绩。惟吾国建筑,在唐虞之
世,犹极幼稚,为殿为庙,无非土垣而茅盖。至夏禹时,始以蜃灰垩壁,稍呈美
观。然亦以插宫室为俭德,画栋雕墙,悬为深戒。唯桀自用,即有瑶台、琼室壮
丽之建筑,则所以形成之者,亦必有相当之绘画。惜吾国史例,对于美术,往往
视为淫巧伤德,极少记载,即或有之,亦仅作一二抽象之评语,而不作实在叙述。
以是当时建筑上的绘画成绩,究为如何,已随建筑物之自身,俱行澌灭,只想象,
而不得考见。夫建筑物已矣,而彝器尚有存者。审其图案画意,非独专为美观,
星云鸟兽,各凭当时礼教上之象征以为用者也。且先民作画,多敷色彩,以其刻
意写实,自不能不随对象敷色,以求其肖,并寓上下贵贱分别之意。黄帝染染衣
裳,虞舜画衣冠,五彩兼施。夏商仍之,对于敷彩,益知讲究。然其讲究色彩也,
非纯为图画本身美观,乃求施用图画之物之合乎礼教之用意而已。
降及成周,对于图画,益加注重,图画之事,设官分掌。冬官设色之工,画
缋钟筐荒。地官大司徒之职,掌建邦之土地之图。《考工记》云:“设色之工,
谓之画。”《周礼》:“画缋之事,杂五色。”贾公彦疏云:“画缋二者,别官
同职,共其事者,画缋相须故也。”土地之图,郑氏注:谓若今司空郡国兴地图。
则知绘画范围,已扩至于绘画兴地。虽禹图山川已开其端;至是且设专官以掌之。
后世所谓版图,为得国者治理天下之秘笈,即创制于是时也。此外如服冕、尊、
彝、旗旌、门壁诸类,无不以绘画为饰。其注重绘画之动机,非谓对于绘图本身
果有独具之美感,实欲借其形象色彩之力,与人以具体之观感,而曲达其礼教之
旨耳。故周代绘画之礼教作用,实甚于夏商时。请证其说:
明堂四墉,上面尧舜之容,桀纣之像,各以美恶之状,以垂兴废之诫。是饰
于壁者也。周公相成王,负而朝,、屏上画斧形,置之户牖间。是饰于户牖
间者也。旗旌之章九:曰常,曰,曰,曰物,曰旗,曰,曰,曰┸,
曰旌,其名各有属,以所画异物则异名。(日月为常,交龙为,通帛为,
杂帛为物,熊虎为旗,鸟隼为,龟蛇为,全羽为┸,析羽为旌。及国之大阅,
赞司马颁旗物,王建太常,诸侯建,孤卿建,大夫士建物,师都建旗,州
里建,县鄙建,道车建┸,ヵ车戟旌,皆画其象焉。旗之画象,王画日月,
象天明也,诸侯画交龙,一象其升朝,一象其下复也。孤卿不画,言奉王政教而
已。画熊虎者,乡遂出军赋,象其守猛莫敢犯也。鸟隼象其勇健也,龟蛇象其
难避害也。)服冕之章亦九:曰藻,曰粉米,曰黼,黻,皆希以为绣。非画也。
曰龙,曰山,曰华虫,曰火,曰宗彝,则皆以画以缋。(华虫者,画也雉也,
宗彝者,毳画虎隹也。绘龙天子一升一降,公则有降而无升,龙首卷然谓之衮。)
要皆以分等级,别上下,含有深意大义,非漫然而图,与后世街徒饰也。尊彝,
春官司之。稼彝之画,为禾稼。鸡彝鸟彝,为鸡凤皇之形。山垒,为山云之形。
均刻而画之,各以所饰图形为名,是皆欲以助成教化。即一覆布之饰画亦寓礼意。
(《曲礼》曰:“饰羔雁者以缋。”郑氏注:“缋画也。诸侯大夫以布,天子以
画。”孔颖达疏:“饰覆也。画布为云气,以覆羔雁为饰,以相见也。”)此种
例证,稽之典籍,既若信而有征;索之铜器铸文,今犹可得而睹者亦甚多。器如
钟、鼎、敦、尊、、彝、、豆诸类,均先以画为模样,而后铸镂成文。其制
精者:敦如追敦,钟如齐侯铸钟,如季姬,豆如大公豆,尊如孟姜尊,如
螭梁鹰熊,皆极富丽动人,寓有礼教之意。(以交螭为提梁,以鹰为流,鹰
首伏一小兽,三熊为足,背各立一鹰以负此,怒目钩喙,厥状极鸷。《诗》云:
“时维鹰扬。”《书》云:“如熊如罴。”是殆武王耆完成功之后,著象于鼎,
以昭其武欤。)夫与地图而疆土理,旗章名而轨物昭,服冕饰而尊插序,钟鼎铸
而神奸辨,尊彝陈而清庙肃,勋臣图而德范留;诚有如陆士衡所谓丹青之兴,比
《雅》《颂》之述作,美大业之馨香者。盖姬周盛时,其图画之制有如是。至周
君之画荚,恐为韩非子之寓言。《韩非子》:“客有为周君画荚者,三年而成君
观之与髹荚同状,周君大怒。画荚者曰:筑十版之墙,凿八尺之牖,而以日始出
时加之其上而观,周君为之,望见其状,画成龙蛇禽兽车马,万物之状毕具,周
君大悦。”使其说非寓言,则疑其画宜远观不宜近玩,大类近时之油画。且据周
君之喜怒,画客之具对,则当时于绘画已若另眼相看,不独不与髹工同视,且研
及如何赏鉴之方位矣。我国先民对绘画之本身,而具审美观念者,此其曙光欤。)
穆王之八骏,或疑汉时人之赝本。(按《图画闻见志》:“旧称周穆王八骏,日
驰三万里,晋武时所得古本,乃穆王时画。黄素上为之腐败昏溃,而骨气宛在,
逸状奇形,亦龙之类也。“则周画自上述者外,若已有类卷轴装者,于晋时犹能
见之。然或为汉时人伪作之品,亦未可知。)就周画迹之见于典籍,存于彝器者
而言,则其制作与应用,固纯为礼教化矣。
○第四节 周秦间之画家
周代图画,应用既广,制作渐进,其时从事图画,足称专家者,当不乏人。
惟其制作与应用,但求功于实际,合乎礼教,尚不主重图画本身之美否,与作者
艺术手段之高下。故虽有专家亦与一般工匠等量齐观,无有特以画名为世所称道
者。周室既衰,诸侯逞强,历春秋而战国,杀伐无宁岁,然诸侯之欲争霸者,无
不礼贤下士,招致有才者以为助;于是才知之士竞出,思想解放,文艺焕发,图
画之事,因之更进,关于图画之韵闻轶史,亦稍有记载之可睹。楚先王庙及公卿
祠堂所图之琦玮亻亻危,(《楚辞章句》:“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
天地山川神灵,琦玮亻亻危,及古圣贤怪物行画。”)鲁班师之以脚画忖留神
像,(《水经注》:“旧有忖留神像。此神尝与班师语,班令其神出忖留曰:我
貌狞丑,卿善图物,客在我不能出,班于是拱手而言曰:出首见我,忖留乃出首,
班于是以脚画地,忖留觉之,便还没入水,故置其像于水,唯背以上立水上。”
其事有类寓言。然亦因班师之善图,而附会成之耳。)齐画师敬君因久不得归而
背状妻貌,(《说苑》:“齐王起九重台,召敬君图之,敬君久不得归,思其妻,
乃画妻对之。王因知其妻美,与钱百万,纳之。”此皆可推见当时画家艺术之程
度。而宋元君谓解衣礴为真画者,(《庄子》:“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
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亻々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
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礴,赢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尤得图画这真解。
齐君客谓画狗马难于鬼魅,(《韩非子》:“客有为齐君画者,问之画孰难,曰:
狗马最难,孰易,曰:鬼魅最易。狗马人所知也,旦暮于前不可类之,故难。鬼
魅无形,无形者不可观,故易。”)其言写生画与想象画难易之别,亦甚确切,
实启后世论画之先声。能画之士,既各国多有,其片段之韵闻轶事,且被采记,
播为美谈,至今犹可考见者,虽未敢俱信,然知当时人对于图画之本身,渐多注
意,不复如前此之沉寂。
秦始皇崛起于战国之季,以兵力与敌国相周旋,对于绘画之事,虽无暇问及,
与以若何之提倡;然亦不见有摧残之史迹。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阪
上。(见《史记·秦始皇本纪》)所写盖为一种类似营造图样,则其对于建筑上
之绘画,若甚重视。始皇尝求与海神相见,神曰:我形丑,约莫图我形,我当与
帝会。始皇入海三十里,与神相见,左右有巧者,潜以脚画神形。(见《三齐略
记》)此事荒诞,不足证信,然鲁班固曾以脚画忖留,此说以脚画,似系可研究
之传说,始皇左右之有能画之巧者亦似可据。始皇既灭六国一天下,其为治也,
私心独用。焚书坑儒,以愚黔首,战国自由思想,摧残殆尽。虽秦火不及艺术之
书,对绘画之学,亦无若何显著之抑灭;而其继续发展这势;盖已大挫。或谓始
皇以余威大扩版图,西南与印度为陆上之贸易,当时所谓西南夷者,无不与中国
通商往来;西域诸国,亦多归附,交换文明;以事实推论,域外画士,先后来我
国者,必当有人,骞霄国人烈裔,其一也。(《拾遗记》:“烈裔,骞霄国人,
善画来献。”)烈裔以始皇元年献画来中国,驻中国久暂不可考,其艺术虽足称
道,(按烈裔能含丹漱地,即成魑魅诡怪辟物之象,殆若泼墨法。又能以指画地,
长百丈,直如绳墨,殆为指头画。又能于方寸之间,画以四海五岳列国之图画,
为龙凤骞翥若飞,则若山水写生法。)于中国绘画若不受如何之影响。秦代能画
之人,可考见者,只一彼始皇左右无名氏之巧者。巧者,疑亦工匠之流。故言秦
代图画,当以属于建筑方面的或有可观。盖始皇既一中国,行专制,张威福,以
为非极宫室之壮丽,不足以示皇帝尊严,于是合放各国宫室之制,大兴土木,而
著名千之阿房宫,乃于斯时出现于咸阳。宫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楼阁相属,
几千万落。其建筑之壮阔如此,则其间之雕梁画栋,山节藻榈,当亦称是。惜被
项羽一炬,尽化焦土,致无数精妙之工匠案画,不得留范于后世耳。
春秋战国之世,思想解放,图画之制作与应用,无一致之观。秦极专制,民
众艺术,绝无闻之;上之所好,则似偏于建筑方面。——其事虽异于三代之画衣
冠兴服,而用意固欲以助政治,固君权,则犹近乎礼教意义也。  
●第三章 汉之画学
自汉高祖元年乙未,迄献帝建安二十四年己亥,即纪元前二○六年至纪元二
一九年,凡四百二十余年,是为汉代。当其盛时,兵威远震异域,图画之事,外
与域外艺术相时相接触交换;内则代有帝王相当之提倡;习绘事者,渐有著名之
士夫,不如前代之仅限于工匠。惟其所作,则仍多取材于经史故事。故汉代图画,
在艺术上虽呈变态;以应用论,实为礼教化极盛时期。或者谓中国明确之画史,
实始于汉。盖汉以前之历史,尚不免有一部分之传疑;入汉而关于图画之记录,
翔实可征者较多云。
○第五节 概况汉高起于田间而有天下,政法虽不如秦之尚苛,而君权集中
则一。其专挫任侠,刻薄寡恩,尤有影响于人民思想之束缚。然当时人民,以久
承春秋战国长期之纷乱,秦代土木战伐之劳役,物力荡尽,生计困罢,皆呈厌世
之倾向,黄老之学,于是风行一时。凡此清高尚之思想,实足助画学之昌明。
故汉初绘画,得不以专制故而退步,且已非若秦代之暗澹矣。文景以还,国富民
殷,国中文艺这士,皆有余暇研所好,画学亦得以发达。在上者又多效法古制古
仪,往往以画点缀政教,文帝三年,于未央宫承明殿,画屈轶草,进善旌,诽谤
木战伐之劳役敢讠柬鼓,即其一例也。至武帝时,设太学,置博士,欲以儒术为
政教之标准,虽罢斥百家,反对艺术,而对于绘画,则所与以尊重。尝创置秘阁,
搜集天下这法书名画,其职任亲近以供奉百物者,如黄门之署,亦有画士以备应
诏。帝又好大喜功,以兵力经营四远,征匈奴,通西域,虽远如波斯方面之语文
明,亦渐播及中土。当时图画之作品,受域外艺术之接触,作法上虽无甚变动,
而取材上则颇见新异。如天马蒲桃竟之镂纹,即取材大民献之天马蒲桃也。其后
诸帝,亦多重视绘画,画家辈出,或供奉帝室,黼黻典章;或隐身工匠,粉饰金
石,大而宫殿之类,小而竟鉴之属,无不饰画如制。关于天语文兵家之类,亦皆
有图,可谓盛矣。宣帝甘露三年,单于入朝,上思股肱之美,乃图画其人于麒
麟阁,王充《论衡》谓宣帝之时,图画烈士,或不在画上者,子孙耻之云。自是
以后,凡有纪功颂德以及其他关于纪念之事,往往借画以达其用。始于王家,次
及士夫,乃至庶民,亦多效法之,此则尤有影响于政教者也。至于贵族私室画,
亦出乎礼教之外者,《景十三王传》:“海阳嗣,十五年,坐画室,为男女交
接,置酒请诸父姊妹饮,令仰视画。”此种绘画,前未之见,实为后世春画之滥
觞。元帝好色,宫人既多,常令画工图之,欲有幸者,辄按图召之。故其宫庭中,
置尚方画工,从事图画,是盖继武帝黄门附设画工之制,而更专其官者,实为后
世设立画院之滥觞。当时以画名家者,颇不乏人,如毛延寿、陈敞、刘白、龚宽、
阳望、樊育等,皆其尤著者也。降及哀平,政治混乱,新莽篡立,则又兵戈相寻,
绘画之事,无可纪述。
光武中兴,以兵力削平群雄,功以武立,而于文艺,亦极注重,而尤崇奖节
义,宫中常列古代圣帝贤后等像,以为观瞻。(光武尝与马后观览宫中画室,帝
指娥皇女英图而戏谓后曰:恨不得如此之妃。进而见陶唐像,后指尧谓帝曰:群
臣百姓,恨不得君如此。帝顾而笑。)至明帝继立,又尚儒术,对于图画即以尚
儒术崇节义为提倡之标准,创鸿都学以积奇艺。别开画室,诏班固贾逵等博洽之
土,选诸经史故事,命尚方画工画之。其于绘画之提倡,厥功甚伟;亦即礼教作
用的绘画极盛之时期也。且袭中兴余威,一变先帝柔远政策,用兵西域,犁庭扫
穴,继武帝之后,再振国威于域外。其在艺术上,最有影响者,即为佛教画之传
入。按《拾遗记》:“周灵王时,有韩房者,自渠胥国来,身长一丈,垂发至膝,
以丹砂画左右手如日月盈缺之势,可照百余步。”又谓骞霄国人烈裔,于秦始皇
元年献画,是我国绘画受域外艺术之影响,殆始于周季,然其说过奇,而韩房之
名,未见于我国谈画之书,似不足信。至烈裔之来秦,虽较为可据,但究与我国
绘画有如何之影响,亦殊无可考。故我国绘画之受域外艺术之影响,实以汉之始
有佛教画为最显著。盖汉自武帝刻意欲从蜀滇通印度以来,不久即由合浦渡海,
而达印度,与佛教之国相交通。(魏收谓武帝尝得休屠王金人,置之甘泉宫,焚
香礼拜云。)至明帝尝梦金人以为佛,遣蔡等求佛经于天竺,偕沙门摄摩腾竺
法兰携经及释迦立像,东还洛阳,明帝命画工图佛置清凉台及显节陵上。(略见
《魏书·释老志》)而天竺僧之随中国使者同来如摄摩腾等,亦曾画首楞严二十
五观之图于保福院。于是我国绘画,乃有所谓佛画矣。(蔡等之使天竺也,实
仅至月氏。时月氏为佛教盛行之地,即将白ふ之画佛雕像经典赍归于洛阳城西雍
关外,起立佛寺,即所谓白马寺者。于其中壁作千乘万骑群象绕塔图。梁任公著
佛教之初输入,以其时西域与中国交通断绝,似无遣使求法之可能,遂根本否认
之。于是对于因求法所有之事迹,皆存疑以为不足信。然从其画迹而论,则似非
出于附会者。盖明帝所梦者为金人,而南印度案达罗派之雕涂确用金色,至所画
千乘万骑群象绕塔之图,则明属西印南印之图案也。且汉人对于域外交通,特具
狂热,如班超、张骞之出使,皆由坚苦中成功,况有宗教关系者乎。当时陆路交
通即或断绝,而中印
海道交通,则自武帝以来固无所阻,佛教传入,不由陆而由海,或亦可能。时楚
王英极信佛,楚在东南,其佛教之布行,或即不受西域交通断绝的影响之一证。
佛教之输入,必与佛教之宣传品佛画以俱来,故佛教之传入在汉,而中国绘画之
受佛画之影响亦自汉始。)惟案汉代著名之画家,无有以能作佛画称者,是殆佛
画初入,尚不为中土画士所习;即有习之,亦不甚为当时一般社会所注意所乐道
也。抑汉人多崇尚黄老,而视佛与黄老为一流,凡言黄老,往往兼及浮图,(
《后汉书·楚王英传》云:“英晚节更喜老子,学为浮图,斋戒祭祀,襄楷上桓
帝疏云: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又《后汉书,西域传》:“楚王英始信其术,
中国因此颇有奉其道者。后桓帝好神,数祀浮图老子,百姓稍有奉者,后遂称盛。”
是皆视佛道为一流之证。)当时所谓佛教画,或受佛道混合之影响,在制作上不
能特现其色相,亦未可知也。明章而后,王室之提倡不衰,域外文明,又随时输
入,画风渐有革新之趋势。画家之享名者亦渐多。桓帝之世,则有刘裒;灵帝之
世,则有蔡邕,称宗匠焉。
○第六节 画迹
汉之武力文治,其结果皆能促进绘画,已略如前述。又汉武创置秘阁,以聚
图书,汉明建立鸿都学,以集奇艺,天下之艺,云集王室;其收藏之富,宝贵之
殷,固有足多。及董卓之乱,山阳西迁,图书缣帛,军人皆取为帷囊,又当时所
收而西之七十余乘,因遇雨道艰,半皆遗弃,于是先朝所收藏而宝贵之者,致遭
极大之劫运,汉画真迹,用是极少流传。刘[B14A]之云汉图,令人见而觉热,北
风图,令人见而觉凉,妙迹相传,徒供画苑之掌故谈矣。欲考汉画之仿佛,惟有
证诸记载,索诸金石而已。
(一)汉画散见于记载者甚多,但言当时之画,须放大范围;若仅以后人所
谓入审美者衡之,则直可谓无画。兹各从其类而述之。
蔡氏《汉官典职》:“明光殿省中皆以胡粉壁紫青界之,画古烈土。”《汉
书·景十三王传》:“广川惠王越殿门有成庆画,短衣,大,长剑。”《后汉
·郊祀志》:“文成言上即欲与神通,宫室被服,非象神之物不至,乃作画云气
车。”《古今注》:“武帝天汉四年,令诸侯王大国朱轮,画特虎居前,左兕右
麋;小国朱轮,画特熊居前,寝麋居左。”是皆有关于礼制者也。《历代名画记》:
“汉明帝雅好图画,别立画官,诏博洽之士班固、贾
逵辈,取诸经史事命尚方画工图画。”《后汉·蔡邕传》:“光和元年,置鸿都
门学,画孔子及七十二弟子像。”《玉海》:“成都学,有周公礼殿,云汉献帝
时立,高朕文翁石室在焉,益州刺史张收画盘古三皇五帝三代君臣与仲尼七十弟
子于壁间。”是皆有关于教化者也。《汉书·天文志》:“凡天文在图籍昭昭可
知者,经宿常宿,中外官,凡百一十八名,积数七百八十三星,皆有州图官宫物
类之象。”《汉书·艺文志》:“凡兵书五十三家,图四十三卷。”前者关于天
文学,后者关于军事学,皆所以表释学术者也。《汉书·郊祀志》:“上(指文
帝)欲治明堂,奉高旁,未晓其制度。济南人公玉带上黄帝时明堂图:明堂中有
一殿,四面无壁,以茅盖,通水,水环宫垣为复道,上有楼,从西南入,名曰昆
仑,天子从之入,以拜祀上帝焉。于是上令奉高作明堂汶上,如带图。”《后汉
书·王景传》:“永平十二年议修汴渠,乃引见景,问以理水形便。景陈其利害,
应对敏给,帝善之。又以尝修浚仪功业有成,乃赐景《山海经》、《河渠书》、
《禹贡图》。”前者关于建筑,后者关于疏浚,皆所以经画工程者也。《汉书·
成帝纪》:“汉元帝在太子宫,成帝生甲观画堂。”颜师古注:“画堂谓画饰。”
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写载其
状,托之丹青,千变万化,事各缪形,随色象类,曲得其情。”《后汉书·南蛮
传》:“肃宗时郡尉府舍,皆有雕饰,画山神海灵奇禽异兽以炫耀之,夷人益畏
惮焉。”是皆以画为装饰,而各有其深长之寓意焉。时有用以记功者,如麟阁、
云台之功臣及赵充国像等。(《汉书·苏武传》:“汉宣帝甘露三年,单于始入
朝,上思股肱之美,乃图画其人于麒麟阁,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后汉
·二十八将传论》:“永平中,显宗追感前世功臣,乃图画二十八将于南宫云台,
其外有王常、李通、窦融、卓茂,合三十二人。”《汉书·赵充国传》:“初,
充国以功德与霍光等列画未央宫,成帝时,西羌尝有警,上思将帅之臣,追美充
国,乃召黄门郎扬雄,即充国图画而颂之。”)时有用以颂德者,如休屠王阏氏、
(《汉书·金日传》曰:“金日母,教诲两子甚有法度,上闻而嘉之,诏图
画于甘泉宫,署曰休屠王阏氏。日每见画常拜,乡之涕泣,然后乃去。”)胡
广、黄琼、(《后汉书·胡广传》:“熹平六年,灵帝思感旧德,乃图画广及太
尉黄琼省内,诏议郎蔡邕为颂。”)杨竦、(《后汉书·南蛮传》:“安帝时,
蜀郡夷叛,益州刺史张乔遣从事杨竦击破之,竦厚加慰纳,余种皆降,论功未上,
会竦病创卒,张乔深痛惜之、乃刻石勒铭,图画其像。”)许杨(《后汉书·方
术列传》:“建武中,汝南太守晨邓,署许杨为都水掾,复修鸿却陂后卒,晨于
都宫为杨起庙,图画形像,百姓思其功,皆祀之。”)等像;用以表行者,则如
陈纪、(《后汉书·陈纪传》:“纪字元方,实之子也。遭父忧,虽衰服已除,
而积毁消瘠,殆将灭性,豫州刺史嘉其至行,表上尚书,图像百城,以厉风俗。”)
叔先雄(《后汉书·列女传》:“孝女叔先雄,父泥和堕湍水死,百许日,自投
水,与父相持浮于江上,郡县表言,为雄立碑,图像其形焉。”)等像,以表孝
行;如延笃像(《后汉书·延笃传》:“延笃遭党事禁锢,卒于家,乡里图其形
于屈原之庙。”)以表贞行;如李业像(《后汉书·独行传》:“公孙述欲以李
业为博士,持毒酒劫令起,业饮毒死。蜀平,光武下诏,表其闾,益部纪载其高
节,图画形像。”)以表独行;如皇甫规妻像,(《后汉书·列女传》:“皇甫
规妻,为董卓所酷,骂卓,死卓车下。后人图画,号为礼宗。”)所表烈行;如
蔡邕、高彪以及乐松等像,(《后汉书·蔡邕传》:“邕死,年六十一,缙绅诸
儒,莫不流涕,兖州、陈留闻之,皆画像而颂之。”《后汉书·文苑传》:“高
彪迁内黄令,帝敕同僚临送祖于上东门,诏东观画彪像以劝学者。”《后汉书·
杨球传》:“乐松江览为鸿都文学、诏敕中尚书为松等三十二人图像立赞。”)
以表学行;凡有功德文学及义烈之足表颂者,往往为之图像。他若画人于桃板,
(《风俗通义》:“黄帝时,有神荼、郁垒兄弟二人,能执鬼,于度朔山桃木下,
简阅百鬼之无道者,缚以苇索,执以饲虎。帝及立桃板于门,画二人像以御鬼,
谓之仙木。”此汉应劭记桃板语也。盖汉承古风,民间画仙木以祛邪,不独此也。)
画鸡于牖上,(《拾遗记》云:“尧时有支之国,献重明之鸟,一名重精,双
睛在目,状如鸡鸣,似凤,时解羽毛肉翮而飞,能搏逐猛兽虎狼,使妖灾群恶不
能为害,国人或刻木或铸金,为此鸟之状,置于门户之间,则魑魅自然退伏。今
人每岁元日,图画为鸡于牖上,盖重精之遗像也。是则汉承古风,而加以变化,
由刻木铸金而又为图画矣。”)用以祛邪。武帝画天地太一诸鬼神于甘泉宫,
(《汉书·郊祀志》略云:武帝作甘泉宫,中为台室。画天地太一诸鬼神,而置
祭具,以致天神。)明帝图佛,(《后汉书·西域传》略云:汉明帝梦见金人长
大,顶有光明,以问群臣,或曰西方有神名曰佛,其形长丈六尺,而黄金色。帝
于是遣使天竺,问佛道法,遂于中国图画形象焉。)桓帝画孔子像于老子庙壁,
(《魏志·仓慈传注》:“汉桓帝立老子庙于苦县之赖乡,画孔子像于壁。”)
用以奉祀。霍光之周公负成王朝诸侯图,(《前汉书·霍光传》曰:“上使黄门
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图,以赐光。”)顺烈梁皇后左右之列女图,(《后汉
书·皇后纪》:“顺烈梁皇后,常以列女图画置左右,以自监戒。”)以及郡府
厅事壁之诸尹画,(《后汉书·郡国志注》:“郡府厅事壁诸尹画,肇自建武,
迄于阳嘉,注其清浊进退。”)用以警勉,皆有图画焉。
综上所举各例,用途虽异,而用意则与前代以画成教化助人伦者率相合。且
能更广其义而益扩其用,自帝室而普及民众,状现俗而兼写史迹,由中国而并及
域外。故按各例之内容而推论之,可见汉代政教风俗之真象,如光武以还,凡表
行颂德之画迹独多,是即尚节义崇儒术之结果,而有此纯为礼教作用之风俗画也。
然上述诸画迹,或附属于建筑,或饰施于舆服,或与其他不能寿世之物质共生命,
故自考诸记载,仅能得其轶史外,而其实迹,已早不可得见,欲求其近似实迹者
而观之,更当索诸金石。
(二)汉代金石类之传遗于后世者,大如碑,小如竟,不胜枚举。盖汉代极
重鬼神之事,墓有石碑,祠有石室,多画以种种事物而刻之。或取象于鱼龙禽兽,
以寓招祥祈福之意;或取象于神话历史,以申借古鉴今之义;或实状当时人事,
以见风俗制度之概。于石如是,于金亦然,兹分述之:
石石之最有名而画亦最繁富工致者,当推武梁祠及孝堂山祠石刻。孝堂山祠
在山东肥城,顺帝永建四年前作,其图画为大王车,成王,胡王,贯胸国人,升
鼎,堕车,行刑,歌舞等历史风俗画,系阴刻;武梁祠石室在山东嘉祥县,桓帝
建和年间作,其图画概为神话历史画,其中帝王圣贤名士列女诸像,攻战庖厨升
鼎乐舞诸事,以及舟车舆马弓矢斧钺釜甑权衡诸器,鱼龙鬼神奇禽异兽祥瑞诸物
皆备,系阳刻。二者作风,概极古拙而雄健,虽有不甚合理处,然亦颇能表示各
种事物之情状,以见一时代作风焉。他如关于死者之坟墓、祠堂、碑阙,则有赵
岐寿藏图,李刚石室画像,鲁恭祠庙画像,伏尉公墓中画像,朱浮墓石壁画像,
阮君神祠碑画像,郭巨墓石室画像,交都尉二神道画像,嘉祥刘村洪福院画像,
焦城村画像,不其令董恢阙,雒阳令王稚子二阙,处士金慕沛相范君阙、邓君阙、
魏君阙、黄尚石阙等画像。岐自为寿藏,图季札、子产、晏婴、叔向四像居宾位,
自画像居主位,皆为赞颂。昔人谓汉人图画于墟墓间见之史册者始此,其实岐以
献帝建安六年卒,其先用图画于墟墓者,其例固甚多也。李刚石室在巨野黄水南,
石室四壁,隐起雕刻,为君臣官属龟龙麟凤之文,飞禽走兽之像,制作工丽。
(见《水经注》)鲁恭像在焦氏山北,前有石祠石庙,四壁皆青石隐起,刻自书
契以来忠臣、孝子、贞妇、孔子及弟子七十二人形象。(见《西征记》)伏尉公
墓,在资州内江县,蜀人谓之燕王墓,所刻画多人物,但未知何据。(见《汉隶
字原》)朱浮墓在济州坡,中有石壁,上刻车服人物,所画皆浮生平乘服;有曰
作令时车者,作京兆尹时四马辕者,仪卫人马颇多;有曰鲜明队,曰某队者,皆
刻如制(见米芾《画史》)阮君祠亦谓之五部神庙,以其碑画像,有石堤、西戎
树谷、五楼先生、东台御史、王翦将军也。(见《集古录》)郭巨墓亦谓之孝经
堂,在平阴县东北官道侧,冢上有石室,制作工巧,其内镌刻人物车马。(见
《金石录》)交都尉二神道,在梁山军,其上各刻朱雀,其形相向,下又刻龟
蛇虎首,所画甚工。(见《隶释》)刘村洪福院画像,焦城村画像,皆阴刻,类
孝堂山祠,皆在嘉祥县。前者上层画霹雳列缺吐火施鞭之状,后者下层画一人牵
犬二人荷毕,雉兔奔走田猎之状,甚有奇致。石阙画像,以不其令董恢阙画像最
为精巧。此阙刻一冢,冢上三木,叶丛茂,冢前置香炉一,烟起缕缕,二男子向
之跪拜,其后有一妇人二稚子,又有六妇人鱼贯于后;冢旁有一树,枝上悬一物
若罄,树下系一马,马之前后,各立一人,类仆御;又有状若鸡鹜者,啄食树下,
或谓此为子孙展墓之图云。以上所述,皆系死者墓祠碑阙之类,其余石刻,如雍
丘令画像,孔子见老子画像,功曹史残画像,豫州刺史路君画像,成王周公画像,
人物碑画像等,所画为人物车马之类;麒麟凤凰碑,山阳麟凤碑,益州太守无名
碑,益州太守碑阴,李翕五瑞碑,是邦雄桀碑额等,所画为龙虎麟凤牛马及其他
奇禽异兽之类;真定郡绛侯亭石刻,邹县斋祠画像碑等,所画只有人像,别无他
物;又有竹叶碑者,则所画为竹。兹就其更大者而言,如孔子见老子画像,(画
孔子面右贽雁,老子面左曳曲竹杖,中间复有一雁一人,俯首其下,有物拄地,
状若扇,侍孔子者,一人其后,双马驾车,车上一人,马首外向,老子后一马驾
车,车上亦一人,车后一人,回首向外。)总计凡人七,车二,马三,雁二,杖
一;其人物车马之多,虽不及雍丘令画像及功曹残画像,但其宾主相见之情状,
能尽表现。麒麟凤凰碑,麟凤各石,其像高二丈,阳刻,各有生气。汉人所图二
瑞,独此最为奇伟。(见《隶续》)山阳麟凤碑,则麟凤共石,其像较小,亦阳
刻。此图半篆半隶,麟一角上翘如足,类恶马;凤高冠长尾,甚可奇也。(见米
芾《画史》)李翕五瑞碑,石在甘肃阶州之成县,所画为黄龙白鹿连理嘉木,有
一人承甘露于乔木之下,其画法之工巧,特胜他石。斋祠画像,阴刻一人正面坐,
拱手执一斧,厥态严正,盖古者天子将出,或有斋祠,先令道路洒扫清净,此图
刻力士像,似即洒扫者之所奉也。竹叶碑,藏曲阜颜氏乐圃,因两面泐文成竹,
故名。其正面极泐,只存数字,碑阴则极清楚,竹亦颇完好,竹干由左向上,侧
向右,作背风势,干用实笔,叶则随势布满全石,作双钩,画法尤妙。

汉代金属器之遗传者,如钟鼎罄洗之类,皆有画饰。但不及竟鉴制作之妙。
汉竟鉴之属,自尚方制作者外,多系私家所出。一竟之微,而所绘事物,至穷天
人动植之妙且美。故即就竟鉴,即可考见当时绘画之遗型。汉竟甚多,如宜官竟、
仙人不老佳竟、宜子孙竟、千秋万岁竟、延年益寿竟、八子九孙竞等,多作花边,
较为简单者外;若大王日月竟,中作四神四兽之饰,边作回鸾舞凤之纹,皆极细
致。尚方盘龙竟,中作两层盘龙之饰,起伏异状,有在马上作角抵者。上方吉阳
竟,中画龙虎及六女子,龙虎作飞舞状,女子作拱揖状,皆有神趣。盍氏仙人竟,
中以四乳分四格:二格为二神人四侍从;一格似供奉之物若有光焰者,又有二人
跪其旁;余一格则为龙,作飞舞状。西王母竟中,以六乳分六格:一格画一女坐
而听琴,题西王母三字,西王母也;一格画一女鼓琴,西王母侍也;一格画一女
翻身而舞,倒乘纤履,状极苗条;一格画龙,一格画麟,一格画一神鬼,两手如
翼,跪而击球,亦极生动。又如四神四虎竟、三神四兽竟等,虽以人物禽兽而稍
带便化,要皆生动而壮丽。至若许氏竟、马氏竟、邹氏鲁氏竟、张氏蒙氏竟、龙
氏竟、周仲竟等,所画人物器具愈备,寓意愈显,其中尤以龙氏竟、周仲竟为妙。
龙氏竟凡三:其一分四格,一格画曲辕车,车上有盖,盖下坐一女,一马驾之;
二格画六女子。中二女坐,旁四女皆侍立,手中执拂;余一格画龙虎相对之状。
其二,亦分四格,一格画一女鼓琴,一女吹箫,一小女坐而听之,其前置一盒;
二格画六女子,中者坐,旁者立,有击鼓者;一格画龙虎。周仲竟以四乳分四格,
二格各画一人,趺坐莲台上,各有侍立八人,人俱有两翼;一格画一车四马;一
格画一车六马,作绝驰状,皆甚密致。此外如双凤双狮竟,不分格,而分内外二
层,内层中画双凤双狮,凤则舒翼扬尾,狮则奋爪昂首,其间花枝相连,曲折以
缀之;外层边作曲形,凡十出,每出中间画作鸟飞枝头蝶舞花间之状。天马蒲桃
竟凡六,其一最精,亦作内外二层,内层作五天马,以其一为竟纽,又有孔雀二,
其尾甚巨,蒲桃错杂其间;外层则画蒲桃累累,其藤支蔓,蜂蝶鹊鸽之类,飞鸣
啄立于其间,皆甚有生气。至人物画像竟,其制精古,尤为各竟冠,竟以四乳分
四格,其一格中立一人,帽上簪花,张袖而舞,旁一人鼓琴,又二女在后,翻身
舞,望之有若长蛇形者,其舞纱也,琴旁有一香炉,复有一剑一玉环;一格中画
一人重茵而坐,左右侍者各二人,有播鼗者,其他亦各有执持,想亦乐器类耳;
一格画中坐者有须,亦重茵,左右坐三人,有作举手状者,旁置壶盒,又有二女
子袖手凝立于后,皆高丫髻瘦腰长裙;其一格画二车,往来相值皆驾五马,所谓
良马五之者,车有圆盖,有方轸,有直■窗,有斜纹席,车后有叠山,有飞鸟;
外缘边作便化回鸾舞凤之饰;此竟止汉尺八寸七分,画人凡十五,车二,马十,
一切歌舞饮食器具皆备,而男女衣着,翘然皆古制,与武梁石室相似,真奇物也。
夫据记载以考汉画,或圣贤,或忠烈,或鬼神,多系单纯之画像,犹未见其富美;
今合金石而统观之,则知汉画之类别,凡三,曰传写经史故事,曰实写风俗
现状,曰意写神怪祥瑞。顾实写风俗现状,意写神怪祥瑞,多为当时民间的艺术
作品。至若王室士族,则极注重经史故事之传写,以其有足昭炯戒助教化之用也。
如“周公辅成王”、“孔子见老子”等经史故事,尤为绝妙之画材。其制作也,
用笔多古拙雄浑;(汉代图画,用笔描线极古拙雄浑,实为其作风之特点。或谓
金石上之画迹,已经刻铸,面目非真,诚何足据,然加以细审,虽画经刻铸,有
阴阳精粗之各异,而其古拙成风,盖前比诸三代而不如,后比诸唐宋而不类,确
乎其有时代精神。)而状物图事,则不避繁复而务求实在,其取材要以人物为主。
人而圣贤忠孝节义之辈,物而动植飞潜器皿之属,乃至日月风雨神灵鬼怪,极其
繁博。其应用也,要以礼教为化;上而朝廷制度典章之大,下而民众娱乐服饰之
细,其他关于政教风俗之事实,多可考见一斑焉。即就上述武梁祠孝堂山祠石刻,
不其令董恢阙画像,盍氏仙人竟,人物画竟等观之,汉画之艺术程度及用意,已
不难举一反三矣。
○第七节 画家
汉代画迹,稽之记载,索之金石,既有如上述之多且赜。谁实作之,留此名
迹?则当时以画名家者,必大有人在。惟当时画家之于图画,但在致用,不在致
名,非若后人之有画必有款。故从画迹而求画家,或就画家而求画迹,皆甚困难。
兹据记载可考者而言,前汉约六人,曰毛延寿、陈敞、刘白、龚宽、阳望、樊育;
后汉约六人,曰张衡、蔡邕、赵岐、刘[B14A]、刘旦、杨鲁。之数人者,各有专
艺:以善布色名者,长安樊育、林下阳望也。以善画牛马飞鸟名者,洛阳龚宽、
新丰刘白、安陵陈敞也。若以阶级论,则多士大夫也,或待诏尚方,专任画职,
杨鲁、刘旦、毛延寿等是也;或于从政之暇,以画遣兴者,则赵岐、蔡邕、张衡、
刘[b14A]等是也。兹择其要者,略述其史。
毛延寿
延寿汉元帝时杜陵人,擅长人物,画人形丑好老少,能得其真。元帝后宫
甚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毛延寿等图形,案图召幸之。诸宫人之求幸者,皆贿
画工,独王嫱不肯,遂被毁,不得见幸。后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上案图以昭
君行。及去,召见,貌实为后宫第一,帝悔之,而名籍已定,乃穷案其事,画工
毛延寿等,皆同日弃市。
张衡
衡字平子,南阳西鄂人,少善属文,通五经,贯六艺。安帝时,征拜郎中,
迁侍中,出为河间相,官至尚书。按《异物志》建州浦城县,山有兽,名骇神,
豕身人首,好出水边石上,平子往写之,兽入潭中不出。或曰:此兽畏人画,故
不出也,可去纸笔。兽果出,平子拱手不动,潜以足指画兽云。建初戊寅生,永
和己卯卒。
蔡邕
邕字伯喈,陈留圉人。初平元年,拜左中郎将,封高阳侯。善鼓琴,工书画。
灵帝时,尝诏邕画赤泉侯五代将相于省,兼命为赞及书,邕书画与赞,皆擅名,
时称三美。《历代名画记》云:邕画之传于世者,有讲学图,小列女图等。《后
汉书》本传,邕以阳嘉癸酉生,初平壬申卒。
赵岐
岐字卿,京兆长陵人,初名嘉,字台卿,后避难故自改名,示不忘本也。
岐少明经,有才艺,擅长人物,尝自为寿藏图。官太常,于献帝建安六年卒,年
九十余。
刘褒
褒桓帝时人,官至蜀郡太守,善画鸟鹊,《博物志》云:[b14A]尝画云汉图,
人见之觉热,又画北风图,人见之觉凉云。
以上所述,皆为汉代画家之最著名者,其余如沛人周勃,高祖时人,能画人
物。刘旦、杨鲁,光和中待诏尚方,于鸿都学,亦皆有名。夫汉代画家,固不仅
此数,惟此数人,卒以为士大夫故而名,其非士大夫而能画者,则如所谓工匠者
流,其姓名不著于记载,卒无从考见之。至士夫画家所以得名之故,亦可得而言
也。盖汉代绘画,既重历史故事的拟写,故当时从事绘画工作者,因取题材之关
系,有不得不与博闻洽识之士接近,甚或非具有博闻洽识之才者,即不能应时代
之需要,从事绘画史实。于是一般仅有画技之工匠,不得不知难而自退,而士大
夫之习绘画者,遂乘机而起,渐占绘画界之势力。当时凡有记载,即记载此少数
士大夫画家之事迹,其余无数之工匠画家,虽仍在民间工作,一如现在之业圬镘
者流,事功多而名被掩。故汉以前之画家,有以工匠名者;至汉,画迹固富且美,
而以绘画名者,除此少数士大夫外,别无所见,致汉代画史,尽为贵族士夫艺术
家所独占。
当时画家之名不名固与其阶级有关,其于地理亦有可得而言者。盖在专制时
代,一切政教文艺,要皆与其首都所在,有密切之关系。汉都长安,其时绘画之
都会,即在长安,考诸当时画家之产生地,皆在今陕西河南间,为黄河流域附近
地。如毛延寿杜陵人,而杜陵即在今陕西长安县南。刘白新丰人,而新丰即在今
陕西临潼县东北。龚宽洛阳人,而洛阳即在今河南洛阳县。陈敞安陵人,而安陵
即在今咸阳县东,皆黄河流域地也。虽曰我国文明,当时实在黄河流域为盛,故
画家辈出于其间,亦因身近辇毂,成学易成名亦易,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也。
○第八节 画论
汉以先,对于图画艺术上之评论,惟齐王容易鬼魅而难犬马之对。至汉,研
究图画者日多,而艺术上评论,则亦罕闻。刘安之言曰:“寻常之外,画者谨毛
而失貌。”(高诱注曰:“谨悉微毛,留意于小,则失其大貌。”)张衡之言曰:
“画工恶图犬马而好作鬼魅,诚以实事难形,而虚伪不穷也。”或谓二子之言不
过取喻于画,非绝对的用艺术上之眼光相评论。然于画图之学理固甚有合也。夫
汉代绘画之应用,既含礼教化,而偏于人事之实际;赏鉴之风未开,审美之力殊
浅,故论画著作,绝少流传;然较之往代,已稍见曙光。刘、张所论,以其质量
言,都无足奇;然在史家以时代眼光观之,则以为论画之发端,甚有记述之必要
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