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狗牵引绳制作:鬼郎中[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09:56:43
鬼郎中

    ·司马沃野 著

    看着儿子这张欠揍的柿饼脸,张世泽怒目一横,哼了一声回到桌旁坐下看信。大公子一瞥倒霉的同父异母兄弟,想着这个小了自己三岁却自幼争宠的家伙,心里直呼痛快:活该!

    读罢信,张世泽面寒如冰。据李仁东先生信中所言,二公子这场事纯属姚都统属下那位姓杨的营统领因争风吃醋落了下风后,设置圈套,设陷让张子贵招惹上了洪门在大庸的红花棍。不由火起,拍桌指着张子贵骂了起来。

    “你这头蠢猪,活该被打!”

    “哎哟,不是吧,老爷子,你儿子挨打了回来还要挨骂呀!”张子贵毫无自觉,咬牙切齿道:“都是那个姓杨的,在百花楼争那个头牌姑娘输了不甘心,设计害你儿子的。”

    张世泽恨儿子不开窍,干脆不理,回头问张山:“究竟有多少死伤?”

    “回禀大人,二公子在百花楼的争端中,本部人多占了便宜,死两人伤十三人,姚都统属下死七人伤二十一人,其中包括姓杨的统领。后在苗汉酒楼,本部受伤三十人,死十七人,因后来火起混乱,闹事的刁民死伤约百余人,那个洪门红花棍彭虎挨了枪跑掉了。”

    张世泽惊得倒吸口气:“竟然有这样多的死伤?”他不由得不心痛。两次死伤共达到六十余人,都大半个大队的人马了,这都是他的本钱哪!眸中透出几分厉色,瞥向二公子,骇得二公子凛然缩头。

    张山辩解道:“死伤太多,是因那些山民都是练家子,特别是彭虎,腾挪纵跳一跃丈余,拳风如刀,十好几个兄弟都是死伤在他手下。李先生已具文呈报军督府,海捕乱贼彭虎。”

    张世泽头痛的是如何让此事偃旗息鼓,不致动摇自己的地位甚或影响到后面的大事。挥手让张山出去后又问张子卿:“子贵的伤势不会有大碍吧?”

    大公子不愿触老子的霉头,朝不良师爷翘翘下巴,不良师爷只好上前躬身答话。

    “大人,据本家岐黄高手诊断,二公子胸肋断了三根,五肢严重被残——”

    “五肢?”张世泽不解。

    “咳咳,这,这是民间俗称。二公子是双臂折断,双腿关节骨碎,这个这个,咳,传宗接代的子孙袋被踢破。可能、可能日后难以行房……”不良师爷话音愈来愈低。

    “呯”,张世泽怒目圆瞪,须眉俱张,拍桌吼道:“可恶!”

    张子贵听闻日后难以行房,顿时嚎啕大哭:“老爹,你儿子不活了,不能跟老爹你传宗接代,儿子活着没劲啦!”

    大公子则撇撇嘴,脸上露出一丝不经意的笑容。

    “住嘴!”张世泽吼住儿子的哭闹,又问:“没有办法想吗?”

    不良师爷鼠眼一转:“大人,断骨之伤本家医术可治,至于这子孙根的事嘛,可能只有王九家的那个《针脉诊》绝活可以一试了。”

    “那还不快将王家那小子叫来?”

    不良师爷苦笑着摆手:“大人,王九从未承认过有此奇书绝术,他不认或不治,杀了他也没办法。此事颇难。”

    张子贵眼中一亮,叫道:“良叔,俺不管用什么办法,你得给俺治好病,不然俺要阉了你!”

    不良师爷面色一滞:日,这狗日的也不是玩意儿,还算计到老子头上来了!张世泽当下令道:“不管怎样,这奇书绝技是要弄到手的,要不就先礼后兵,哄王家小子给治治,他不是在回春庐吗,总不能拒人于外吧?”

    “嗯,可以先试一下。”

    午间的燥热,一点也影响不了王九的情绪。吃罢午饭,他就拖着大癞子跑到河里,跳着蹦着玩了会水,顺便从河边木排上摸了两个山里甜瓜,吃了个痛快惬意。然后才赤膊拎着衣褂回到回春庐,卸下门板放在穿堂口门坎上,想着好好睡个午觉。
 来到回春庐的这一个半月,王九这个学徒比黄家的几位资深坐堂郎中还舒服。黄泽民并未将他视为可以呼来喝去的学徒杂工,除每日上午带着王九坐诊,让他学点探脉、辨证、处方配伍加减的技巧经验外,其余时候就让他自己去熟悉了。黄泽民虽过花甲之后极少坐诊,但为了王九也不得不每日坐堂。“神医”坐堂,就诊的人自然就多,倒让回春庐再度火起,声誉大振。黄泽民每次都让王九先把脉,熟练把脉望闻问切技巧,推断病因辨证处方。然后,他自己再把脉确诊,辨证分析一番,在王九开出的处方上修改加减。

    两人相处愈多,愈加相互敬服。王九敬服黄泽民视病患望闻问切细致认真,待病人不拒脏臭如似家人;钦佩他医术药物博学,辨证病因严谨,虚心求知,探讨不论尊卑。黄泽民则对王九的表现越来越惊奇,叹服此子年不过十五,除了缺乏系统医术的辨证经验外,所学广博,见识高远,处事老练,且身负自己也不知来历的诸多人体经脉应用医治技巧、药方配伍和疑难杂病的诊断方法。因此,月余下来,师徒两人如同忘年之友,相互取益颇多。

    黄泽民暗中对传承自己衣钵的大儿子黄伯言曾郑重嘱咐:“王九机智聪慧并非池中之物,其身负绝技,所学渊博,唯欠临诊辨证火候经验,一旦突破瓶颈,则是人中之龙。为父与他名为师徒,实则为友,为父向他所学更多。此子知恩图报,回春庐结下这段善缘,尽量给他行事施以方便。”正因为有了黄泽民的嘱咐,王九在回春庐的日子就像春天。别人学徒三年,东家管吃不给钱,他则管吃管穿每月还有例钱一块大洋,比起镇上一般居民还富有。虽入堂仅月半时间,但据黄师父露出口风,年余即可出师了。这正遂了王九的心意。

    王九一心要承传祖上绝技,在镇上为父亲扳回脸面,堂堂正正开个诊堂。早在随程八爷混迹江湖时就用起了心,除了程八爷苦心教诲外,自己更格外刻苦。医道天赋,屡有奇思,技痒之下时而出手,甚至因此在湘西、贵州一带博得了“神童鬼手”的声誉,结交了不少三教九流中的朋友。如非立志回乡开药铺诊堂,他在江湖亦可潇潇洒洒得意一生了。

    这段时间,王九把白鹤墉的老屋整理了出来,并在屋后辟了块地,让憨厚的砂锅围坐守种药;程八爷则常领着小癞子在对河童山或南边的太浮山一带采药。刚刚入秋,王九见风热入体干燥上火染病较多,试探着在原来经方“三黄汤”的基础上加减,开出一剂以黄连、大黄、黄芩、连翘、薄荷、橘梗等为主,多达十八味药的方剂,可清热通便、散风止痛,对一些咽喉肿痛、口腔生疮、牙痛便秘、火眼头晕的症状,汤煎疗效颇佳。后又见此类病患太多,且多有行走商贩嫖客、店铺伙计、车马脚伕,汤煎服用不便,于是灵机一动,将糯米与焙灸药物碾成面粉,用蜂蜜粘搓成丸,如此不仅效果更好也更受欢迎。大喜之下,他要八爷和大、小癞子、砂锅全体行动起来,像制江湖所用的金疮药粉一样,批量制起成药丸来。

    王九躺在门板上,享受着穿堂凉风,闭眼算计着用取名“三黄清热丸”的药丸赚银大计。拳大瓷瓶,一瓶豆大药丸百粒,可供五人治愈剂量,按成药市价每瓶足要一块光洋,咱这成本低廉只需三个银角子,便宜一点,收银五个银角子。这价廉物美,出门随身之宝,岂不是卖得火起....迷迷糊糊之中,一阵清脆宛转的歌声飘来“妹妹哟想哥哥呃,在哟心头.....”他正觉得入耳动听,愉悦身心,正好催眠。突然一激灵:不对,是那花痴,快跑!睡意一下全无,腾起身来连门板也丢下不顾,匆匆往侧门窜去。 他心里十分懊恼那次初进黄家的莽撞。就那次在黄府中被二小姐黄菲菲误认“子卿”,投怀送抱之后,这位痴癫的娇小姐见着他就叫“子卿哥哥”。害得他每天晨起接黄师父来回春庐,都像小偷一般东瞧西看,生怕被缠上。人说犯了失心疯的病人都丢三落四不记事,偏偏这位娇小姐不知怎么知道这位“子卿哥”每天要来家接三爷爷,便早早地就守着。不知道的人,看她装扮神情,还真以为是个文静的千金娇小姐,可只要提到张子卿,或见到王九,马上就犯痴。那次正好被黄师父看见菲菲小姐抱着他撒娇唤“哥哥”,闹了个红脸关公尴尬不堪。黄师父不解地问他:“菲菲为何认得你,叫你哥哥?”王九心中叫起撞天屈,气闷地翻起白眼:“拜托你老,那丫头是花痴哩!俺年纪比她小,更不认得什么狗屁子卿!”

    王九也奇怪,这丫头为何要缠住他。有一次被阻住后曾憋不住问了出来。那位菲菲小姐的回答差点没噎死他:“菲菲记得哥哥的气味哟,很好闻的!”,王九恨不得跳进澧水河:天啦,这丫头属狗的么?还闻气味,俺这神仙气被她这一说,黄家岂不是要栽俺与她有一腿?王三菩萨老爹保佑呀,俺这叫冤啦!

    为了不让黄家误解,也为了图个省心不被缠住,王九曾与黄师父商谈过医治花痴之事。黄师父摇头说:“老朽为此翻开过不少医案,也试用过不下十余种方剂,均无效果。失心症种类很多,当年你爹的病就是,不过你爹是天生的。这种疯症涉及心脑,是天下最难治的病了。九里山那里有个姓段的郎中,虽然有祖传治疯病秘方,但大多也只是减轻症状,或延缓发病时间,能够完全治愈的极少。”

    王九不认为天下有不能治的病,只是人未找到方法罢了。他想到父亲曾经的痼疾,更不愿与娇小姐纠缠惹事,倒是用心探寻以针灸治病方案来。甚至,他还去找着段郎中探讨过。经过反复思考,又与黄师父多次研判,他认为针、药双管齐下,还是有希望治愈的。黄师父虽然对针脉之学所知不多,但也十分赞成他一试。他心道:岐黄之道,临诊不试怎能创出新方。王九这段时间,每晚都在琢磨家传的那本《针脉诊》,尤有下州医例中所举华佗为曹操开颅疗头痛风医案感兴趣,使之思路大开,便反复推敲医治方案。

    此时,怕与菲菲小姐遭遇,王九匆匆地奔走侧门。开门一跃而出,却“砰”地与人撞上,“哎哟”呼痛之声响起。王九一掠而起,怒视那个滚地葫芦般的年青人骂道:“哪个狗日的贼子在此偷窥,照打!”飞起一脚,将那个刚刚伸腰爬起的年青汉子又踢倒在地。那人也急了眼,挥拳急上:“通你娘,还敢打老子!”

    旁边一个膀大腰圆的疤脸汉子,趿着木趿叼着纸烟上前喝止:“慢,这是王九!”

    “咦,是你徐二疤子!”王九转脸看见那人同伙正是街上有名的混混无赖徐二疤子,却一点也不怵,骂道:“狗日的,你们守在这里又想干什么坏事?”

    徐二疤子心里气坏了,心道,不是张家有事,老子早就揍扁了你!口中却道:“王九小神医呀,俺与驴子是奉命请你出诊来的。”

    “呸,老子王九还是学徒,当不起神医。你这狗日的黄鼠狼上门,哪有什么好心。说吧,有什么牛黄马宝亮出来,爷爷我接住了!”

    王九毫不在意地斥道。

    “哎,九哥,叫九哥好吧?是这样的,张家公子受伤全身骨碎,俺是奉张家师爷之命,恭请九哥出诊。张家说了,出诊一次,奉上诊金五块银洋。”徐二疤子很大派地打出张家的招牌,得意之余又几分羡慕诊金之丰。

    “张家?不良师爷?嗷,老子说了还在学徒,要出诊请俺师父去,爷不伺候了!”说罢,摊开拦住路的那个叫驴子的年轻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你,你有种,连张家都敢得罪?”

    徐二疤子见他竟敢拒绝张家之邀,都有几分不信,愣愣地瞪着王九背影吼道。王九头也不回:“喫, 狗屎!”

 八、绝技针脉诊

    大好的午休,被菲菲花痴搅得落荒而逃,嗣后又差点被混混阻住了门,王九烦闷不已,黝黑憨厚的面容变得狰狞起来。怏怏不乐下,他光着膀子将衣褂顶在头上遮阳,寻到了刚刚分手不久的大癞子家。

    大癞子家在镇东南的贫民区,这里是一溜东倒西歪的木架吊脚楼,大风一起,便会传出吱吱的木架分离声,令人心惊胆颤。吊脚楼下河坡上,全是臭烘烘的垃圾,间或空地上也有竹篱围成的菜地。苏瞎子有“铁口”之誉,曾经也攒了点钱,才在这片贫民区占有一席之地。但收养大癞子兄弟后,家境日衰,加之人老病多,常年缠绵床笫,家中才闹起饥荒。他老怀大慰的是,收养的二子颇为孝顺,百年之后有了送终摔盆子的人。

    王九来到苏家,还远在门外就闻到了浓浓的药味。苏瞎子正蜷在土砖砌成的床上,哎呦直哼哼。“苏伯又犯病了?”王九抛下褂子,走上前去,习惯地搭上了腕脉。大癞子端出一个瓦罐,说:“俺爹这是老毛病了,变天就身骨子疼。还是当年你爹王三菩萨开了个方,每次还能镇住疼。”

    王九皱着眉,在苏瞎子四肢上拿捏了半天,又敲了敲腿膝关节骨,问:“那张方还在吗?”苏瞎子答道:“在哩!”侧身从床席下拿出一张陈旧发黄的表纸。看到熟悉的字体,王九心中恍惚之余思道:这张方倒是对症良药,只是对苏瞎子长年积下的沉疴难以拔病抽丝,断不了根。八爷爷说俺爹因天生疯症,没习过五禽戏,没办法施展针诊脉。其实,以针灸之术配上这剂方,应该治愈不难。

    想了想,他解下行卧不离的布腰带,掏出一枚足有五寸的刺针扎入苏瞎子左右足三里,见无什感觉,皱眉道:“苏伯病痛何时开始的?”苏瞎子翻着白眼球想了一下:“很早,好像是六七岁眼瞎了之后。那年初春掉进了屋前水塘里,冻得快没命,俺娘给俺煮了碗姜汤喝了,当时落下病根,后来每年都会发作。俺老瞎子走江湖吃的开口饭,常年餐风露宿,几十年下来这个病愈来愈重。十年前,请王三菩萨看过,当时他也说是风寒入痹,积年沉疴,这方药只能缓解,只有施针用药双管齐下方可根治。三菩萨当时还说,若不能驱风除湿根治,俺这双腿最多八年就会瘫掉。三菩萨说得真准哩,比老瞎子说的还准!”

    王九点点头,忖道:俺爹倒是说准了,可这风湿症拖到如今更加沉重,又得大费手脚啰。似乎感觉到了王九的踌躇,苏瞎子宽解道:“九儿,老瞎子这病你就不费神了,天下没人能治好的。老瞎子已过花甲,死不为夭,如若你有办法,看能不能止止痛,让俺轻快一点。”

    “有烧酒吗?”王九没搭讪,转头问大癞子。大癞子不知从哪个旮旯里翻出个瓦罐,摇了摇:“好像还有一点。不是吧,你这个时候想喝酒?”

    “少废话,哥有用处。”

    王九在掌心倒了一点酒,双掌互搓,直到发热。然后,双手在苏瞎子瘦骨嶙峋的身板上搓揉敲打起来,从头顶百会开始,经过颈椎、脊椎、尾闾一直推搓摩拿按到了足底涌泉穴。大癞子惊愕地张着大嘴,像看西洋景一样看着王九双手飞舞变幻,或点或捶或掐或揉,从头到脚一路所经穴位全部一个不落按到。

    开始时,苏瞎子感觉从头顶注入一股暖流,一路向下冲刷着体内不知名的经络,久受风湿之苦的身骨顿时疼痛不堪;继而,各处关节仿佛淤塞的道路被打通,疼痛霎时皆清,麻木无知觉的双腿,也泛起酸痛之感。顿时,他又舒服得哼哼叽叽起来。
  九、码头悬案

    一夜暴风雨,洗去秋伏暑燥,给喧闹的古镇送来爽爽秋意。可是,古镇并未因这秋爽而平静,大码头防洪闸的粗大麻石柱上悬吊的九具尸体,令古镇彻底地哄动起来了。

    本来,在这兵荒马乱之时,最不值钱的是人命。但在这个被四大豪门掌控下苟且平安一时的繁华古镇,竟有人公然杀人悬尸,其因由就值得玩味了。尤其是悬尸旁还挂了一幅丈余长的布招,上书:恃势入宅夺医书,强抢恶盗行可诛,杖杀匪徒作小惩,再行此径满门诛。布招之言,霸气凶狠,强势无匹,令人闻之莫不胆颤心惊。布招未具姓名,却画了根拐杖和一只抓着葫芦的骷髅鬼爪。

    不知原委的外来客商,见此布招,皆是心惊,亦道:好大口气,莫非要强过四大豪门?镇上稍有根底和耳目灵通的人却知道,个中有故事,镇上不太平了。像四大豪门管事以上的,自然略一思忖,便心知肚明,这桩命案准与王三菩萨的那个遗孤和程八爷有大干系。只是不知哪家出手,又是谁有如此能耐。就连始作俑的张家,也被这九条命案闹懵了:程八叫化虽有功夫,充其量也就对付得了两三个习武的军汉,是谁横插一腿,无声无息将这九人灭杀,还公然悬尸示威?这不啻向掌控古镇的四大豪门挑衅啊,身为掌控者谁能容许如此忤逆之事?

    事案一发,四大家各有各的算计。不论怎样,出了这样悬尸示威的大事,按照惯例,公议堂是要开堂议事了。

    古镇的公议堂是各方豪绅为平衡利益而组成的一个“执事”机构。由于有蒋、邓、黄、张四豪门涉足,这个原本立意只是“立镇规、断是非、解纠纷、挡祸乱、行奖罚”的公议堂,如今已成了超越县衙的非官方“衙门”的独立存在。公议堂由在此根基最深的邓家为主,加上其余三家和颇有名望的民绅各二人组成。

    公议祠堂设在镇北虎耳当边的邓家谷场。从得到镇民护卫队的通报,四大豪门和民绅公议员就不约而同来到了公议祠堂。本来,公议员各方两人,共有十人,而这悬尸案的事却惊动了各大家主,除了张家的张世泽仍由堂兄弟张世昭领头外,蒋家来了二总管蒋鼐云,与邓竹铭、黄伯楷一起高居堂首。

    总执事邓九公不咸不淡地将护卫队所报情况刚说完,跟随张世昭来的张家大公子张子卿马上便气呼呼地站起来叫道:“镇卫队是吃干饭的吗?出了这样大的事,怎么还没抓到杀人犯?”

    邓九公脸一冷,喝问道:“你是什么人?谁给你胆子在此咆哮?来人,将此人拖下去重责三十板!”

    身为总执事,执掌镇卫队,镇上出了这桩悬尸凶案,要问责自然会落到总执事头上。但邓九公与家主一番琢磨后,对此事原委已分析得八九不离十,早有了应对之策。心道:你张家恃强霸道,谋夺人家的传家之宝,还不让人家还手?虽然王九不知从哪里找来帮手所施手段狠辣了一点,但让张家吃点亏,也是件令人痛快的事。哼,这合口镇十里八乡还轮不到你张家如此嚣张,浪荡公子驴粪蛋一个,竟敢在老子面前咆哮,哼,先打下你的威风再说。

    邓九公话音刚落,门外就奔进四条身穿对襟短打扮的大汉,为首的正是担任镇卫队长的邓家族中晚辈邓通。

    “且慢且慢,九公息怒!”张世泽正在盘算如何按堂兄之意,借机剥夺邓家对镇卫队的掌控权,却被大公子胡搅打乱了步骤,不禁气恨有加。暗恼之中,只好站出来调解,对邓九公抱拳作揖道:“九公,不是外人,这是敝家主大公子张子卿,年轻莽撞,得罪九公了。大公子,快向九公赔礼!”

    张子卿花花公子一个,平日作威作福惯了,派出亲卫队的人入室强夺《针脉诊》,本来就是他和不良师爷的主使。不想人财两空,在家被暴跳如雷的老爹扇了一巴掌,心里憋了一肚子气,到此想耍耍公子脾气泄泄火,哪料这里不仅没人买帐,反而还要挨板子,不由气得满脸通红。可形势比人强,堂叔说了要赔礼,不赔边上还有人虎视眈眈看着哩。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憋着气学着堂叔模样作了个揖,坐下再也不吱声了。

    见着邓九公沉脸不理,其余几家亦不搭话,张世昭干咳两声转移话题:“九公,小孩不懂事,您老大人大量吧。各位来此不是争这闲气的,倒是这个悬尸命案究竟是谁干的要弄清啊。”

  一直看热闹的蒋鼐云对蒋家执掌合口镇生意的执事蒋本钦丢了个眼色。蒋本钦不阴不阳地道:“世昭兄说的也在理,要弄清究竟是谁干的。不过嘛,要知道谁干的就要理清原委。依布招上警示之言,似乎是什么恃强霸恶,去强抢什么人的什么医书,好像所悬之尸皆是强盗,只不过碰上了硬对头被杀了悬尸示警。那根拐杖和那只鬼爪似乎就是最初的苦主……”

    “什么苦主?是杀人犯!”

    张家来的另一个公议员不良师爷立刻反对。但蒋本钦仍阴阴地道:“是苦主,也是苦主杀人。被恃恶强抢岂不是苦主,九个恶汉闯入家中,难道不兴人家自卫还手?杀人者人恒杀之啊!”

    蒋本钦看似仗义出言,其实也是借事挑拨是非,离间其余三家关系。安福置县在即,打破合口澧阳一片的联合对抗势力,促使县衙置于蒋家掌控的澧南,这才是蒋家要达到的目的。

    张世昭道:“蒋执事言过了,有人入室抢掠报镇卫队即可,为何要杀人呢,这是九条人命哪,不是九只猫狗!”

    蒋本钦冷冷一笑,未予反驳。

    民绅公议员中的一位白髯老者有些不满了,接口道:“张掌柜此言差矣,强盗入室,苦主抵抗尚且力有不逮,何来空闲去报镇卫队?这次是碰上了硬茬踢了铁板,若是寻常百姓家恐怕早就被杀抢一空了。此等恶盗,杀之可也!”

    “李老先生,你——”

    张世昭被噎得一时半晌说不出话来,手指着白髯老者连点。

    白髯老者姓李名则青,本是周围十里八乡有名的私垫先生,家有几十亩地,儿子李德武开着银器店,也是个小富人家。这种人家最惧也最恨的是恃强霸恶的强盗,因此他毫不客气顶了回去,讥笑道:“像你张家大户人家,有枪有刀还有护院的,当然是不怕强盗入室强抢杀了。但也得给镇上的平民百姓留点活路啊,若不杀掉这几个恶汉,再抢到其它人家怎么办?”

    李则青的话,倒真是代表了平民百姓的意志。这九条尸首悬出并有布招警示之后,镇上百姓无论是否知情,都在暗中拍掌叫好。

    张子卿憋不住公子脾气,又开腔叫道:“什么强盗不强盗,不就是一本医书吗?那小子有什么金银财宝值得去抢的!”他话一出口,张世如和不良师爷就连道糟了。各方公议员脸色一变,蒋家人则笑盈盈地打量着各人的表情。

    邓九公双眼眯成一条线,迸出两道寒光射向张子卿,冷冷地道:“你知道强盗是谁、苦主是谁?”

    张子卿被那眼神逼得心中一凛,缩头慌忙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哼!”邓九公冷哼一声,目光又向张世昭和不良师爷扫去,这两人竟然不敢对视,目光闪躲起来。

    本来不问闲事的黄泽民,一大早就被家主黄伯楷拖到公议祠堂,不知有何大事,听到此处,心中已是明了了。他忿然站起来斥道:“黄口小儿!抢医书就不算抢哪?你知道一本医书价值几何?若是王三菩萨家祖传的那本《针脉诊》,卖了你张家也买不回!如此入室强抢明火执仗,比土匪还恶,杀得好!杀了还不够解气,应该活剐凌迟!”

    蒋鼐云放下茶碗,笑问:“莫非这次遭抢劫的真是王家?他家不是仅剩王九一人了吗?据说,此子已入黄家学徒,拜在黄神医门下,是也否?”

    “不错,九儿拜在敝人门下已三月有余,此子天资聪颖,青出于蓝更胜其父。若说值得费尽心力去抢的医书,数遍合口镇唯有王家《针脉诊》。此事张掌柜和不良师爷比老朽更清楚!”

    “这,这,王九虽曾在敝号学过徒,但是否有此奇书敝人并不清楚。”黄神医的话,暗有所指,挤兑得张世昭脸上时红时白,忙做解释。

    不管别人知否,黄老先生接口将王三菩萨受聘济世堂、王九学徒一应诸事,包括不良师爷曾谋夺王家医书的传闻尽皆抖露,弄得张家人气闷中坐立不安。 经过好一番磨嘴皮,除了邓家主与黄家主没说话外,在场的没有一个没参与的。结果是蒋家人仍是笑容满面,张家人则如斗败的公鸡。

    邓九公在邓竹铭耳边嘀咕几句,最后说:“好了,都小中午了,再扯也扯不清。鉴于案情乃由强盗入室抢掠谋宝而起,目前苦主待查,行凶犯事者被杀且无亲友认领尸首,公议堂判定:镇卫队以王家为线索,保护性查清苦主,强盗尸首抛于乱葬岗。”

    张子卿愣愣地问:“那杀人犯呢?”

    邓九公袖一拂,不耐地道:“既然杀人者即苦主,查清苦主是谁即可。还有异议吗?”

    李则青长髯一抚,点头道:“余无异议,只是那苦主亦是剿灭强盗的好汉,功在靖安一方,应予奖赏!”

    “此言大善!”黄伯楷向邓竹铭注目一笑。

    “怎么是这样——”张子卿急欲反驳,被张世昭一扯,匆匆离开公议祠堂。

    蒋鼐云哈哈大笑,亦偕蒋本钦而去。
 就在公议祠堂内唇枪舌剑的时候,王九好不容易从黄府脱身,一摇一晃地走进回春庐。

    “哟,今儿是么子事呀,这么多病人呀!”

    王九愣了一下,看见病人拥挤在两个坐堂郎中桌前,连当家掌柜黄伯言也早早出堂忙个不停,三两把将手中包子塞进口中,来到了黄伯言桌前。

    “师兄,俺来了,要帮忙吗?”

    “你不知道夏秋交季病患多吗?”

    黄伯言白眼一翻,将写好的处方交给病人,道:“我那里还有两个留诊的病人,你接着来。”

    “什么?俺来坐诊?师兄你是欺负俺还没出师吧!”王九惊异地道。黄伯言衣袖一甩负手而去,边走边得意地道:“师有事徒服其劳。你师父去公议堂了,你不来谁来!”

    “还真想难倒俺哩!”

    王九摸摸鼻子,穿上了长衫,像模像样地在桌前坐了下来,嘀咕道:“怪不得去黄家接师父没人,反被花痴缠了半天,原来公议堂有事。”举目四顾,叫道:“下一个谁来?”

    桌前早已坐了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人,他望着王九那张带着几分青涩的脸,迟迟疑疑地问:“你是郎中,能看病?”

    王九没好气地道:“俺不是郎中你是?”也难怪,不知底细的人谁见了这个毛头小伙子也不相信是个坐堂郎中。只有镇上常顾回春庐的病人才清楚,这个黄神医的高徒,虽入回春庐只有几个月,但技术并不差。只不过平日有黄神医在一旁把关,他独自主持问诊很少罢了。见那人犹豫不决,王九没好气地说:“你还看不看病,不看下一个来。”

    那中年人见后面等候的人尚多,别的郎中却腾不出空,只好将手伸在桌上诊包上。王九手一搭脉,沉吟了一下,问:“底座不行了,失血很多?”中年人不解:“什么底座?”

    “嗨,俺说文雅的你不懂,屁眼懂吗?流血好久了?”王九翻翻他的眼皮,又看了看舌苔。那中年人噎得直翻白眼:“嘿嘿,流血十来天了,以往也有发过,这次厉害一些。”

  “从第一次到现在有多长时候哪?”

    “有十来年吧。”

    “屁眼翻出来没有?”

    “有时候有,很痛苦。找人看过,没辙,才想来找黄神医。”

    “嘿嘿,黄神医不在,俺王半仙足矣!”王九取过毛笔开起方来:“槐花、地榆炭、生地、黄芩各半两,火麻仁、枳壳、当归尾、防风、苍术、荆介、胡黄连各三钱。这是内服药剂,用水煎,每天一剂分两次服,先服十剂。”

    “这就行了?”中年人不信地望着他。

    “五倍子、金钱花各半两,黄连、红花各二钱,生大黄、芒硝各一两,白矾三钱,用10斤水煮到6斤水,用桶盛着以药蒸汽薰后再洗屁眼。每天一剂,早晚各一次,每次一刻钟。这是外洗方。”

    “小郎中,俺这里脱出来了,痛哩!”

    “转背过来退裤子看看。”中年人左右相顾,磨磨蹭蹭不好意思地退下裤子。王九看见那肛门外脱出的鸡蛋红肉球,也不禁为他痛苦起来。突然拔出银针,在肾俞处一刺,左手一拍屁股:“进去!”中年人应声一惊凛,那红肉球竟然呼地一下子就缩了进去。

    “呼!”中年人直起腰来扭扭屁股,轻松地呼出口气,惊喜道:“咦,小郎中神了呢!进去了哩,真舒服!”

    中年人转过身,诚意拳拳地向王九致谢。王九挥挥手,说:“医者仁心,别说这些咸的淡的。教你一招,以后若是再脱肛,用猪油涂抹在屁眼四周和肿胀疼痛处,再用手指按下,休息一会儿就会好。”

    中年人拱手道:“小郎中年少技高,难得宅心仁厚,于某为先前的轻视向你赔罪了。”

    王九皱皱眉:“看你长期流血致使血气不足,再开一剂补血汤吧。”

    送走千恩万谢的中年人,刚要接手下一个,却被一名妇女抱着哇哇哭叫的小孩挤了进来。“郎中,快、快给俺看看孩子,开水烫了,痛得叫呢!”

    撩孩子肚兜一看,只见细嫩嫩的胸脯和肚皮泛紫红色,起了不少泡。王九搓搓手想了下,几分无奈地从里间拿出自己的药包,翻出一个小瓷罐,用鹅毛沾了沾瓷罐里的液膏状药物轻轻地在孩子烫伤处涂了一遍,令哭叫的孩子马上止啼。王九又向药童叫道:“黄三儿,水白老、苦参、路边黄、虎杖四味鲜药捣烂,汁搽药敷。”

    妇女欣喜道:“这是么子药,真灵!”王九哭丧着脸:“大婶,这是俺自制的私藏哩!不是见孩子疼得难受,俺真舍不得。今天亏啦!”

    让妇女抱着孩子随药童黄三走后,又接过让在一边等候的那位老人:“牙痛?“老人松开捂着的脸腮,点头口舌含糊地问:“能快点止痛吗?”

    “马上可止痛。”银光一闪,王九又摸出两针出其不意扎了进去,捻了几下,退出针。“还要服药,川牛膝、知母、代赫石、甘草、细辛、白芷、滑石,水煎服,每日一剂,三剂治愈。”

    “下一个!”不待老人说声谢谢,王九又匆匆叫起了下一个……
王九在外诊断,黄伯言在室内观注。见他拿脉、问诊、处方老道,娴熟得就像久坐医堂的老郎中,而且方科伤科样样皆精,施术毫不滞手。特别是他不时掏出的自制灵药和时而出手的银针技巧,看得心里直垂涎。心中暗道:真不愧名医之后,俺老爹拣了个宝啊!大半个上午,王九一个人就看了二十多个病人,比另外的郎中还多,而且人人皆满意。正在他叫“下一个”时,黄泽民出现在他身后:“别叫下一个了,让你师兄来,我找你有事。”

    “咦,师父回来啦。”

    王九闻声转过背看见师父面带忧色,忙问:“有什么事吗?”

    黄泽民没吱声,将王九领到他的书房兼诊室,凝目望着王九道:“九儿,你给师父说实在话,今儿码头上的悬尸案你知道多少?”

    王九低头沉思了半晌,抬头望着黄泽民道:“师父,码头悬尸的事俺都知道,也参与了,不过,八爷爷让俺任何人都莫讲。”

    “果然是程八爷!”轻轻地吁了口气,黄泽民点点头,担忧地道:“对方是张家吧?其实,镇上大豪们心里都揣摸到了,只是心照不宣。今儿公议祠堂开堂专议了这事,张家没占到便宜。不过,张督军不是个吃亏的人,张家这几年恃强霸道惯了,忍不下这口气的。你八爷爷江湖道上路子海,本身也有些本事,就怕张家暗中对你下手啊!”

    “    ,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叫他来得去不得,俺就不信他敢公然干那强盗行径。”

    王九的不以为然惹得老神医大怒:“黄腿,你年少懂得什么呀,明的不行暗的还不行吗?张家有枪有兵,有权有势,江湖道上的鬼名堂防不胜防,你这样漫不经心迟早吃大亏。”

    老神医发怒,倒令王九心中一阵感动。自幼失怙,除了相依共命的八爷爷外,师父是他第二个感到慈爱温暖的人。他忙诚恳地认错道:“俺错了,师父,俺会打起心思应付的。”

    黄神医还是不放心,忧虑忡忡地说:“要不,这段时间你干脆住到黄家去,跟我在一起,谅张家不敢胡来。”

    “师父,你放心吧!八爷爷说会招来几个道上朋友,俺跟八爷爷也走过几年江湖,道上那些阴险奸诈俺多少也晓得些。再说——”王九摸摸鼻子挠挠头,苦着脸道:“再说俺住在师父那里了,八爷爷孤孤单单的。尤其是菲菲那花痴还不逼得俺跳河呀!”

    黄神医想到菲菲缠住王九的事,乜眼一瞥笑道:“也是。不过,你千万莫逞强,有动静马上叫人告诉师父。”

    “好的!”王九见师父仍不放心,走到书桌前,手指在磨墨的石砚上一点,笑了笑,转背走了。黄神医奇怪地望着他的背影,又扭头望向他手指点过的砚台,蓦地一愣。寸半厚的砚台上,竟然洞穿一个指印。他惊讶地拿起尺宽石砚,看了又看,喃喃道:“这、这是九儿干的?他还有这功夫?”

    愣愣地沉思了半晌,黄神医突然拍了拍额头:“唉,真是老糊涂了。没有这伤气功打底,九儿又如何能承继针脉奇术呢?看来,老朽还是淡看九儿啦!”

 十、山雨欲来

    黄昏时分,鞭子堰畔的张家花园。

    一队二十余骑的马队狂飙而至,从那一身全灰的军装和一水的新式快枪加大刀的装备上,谁都知道这支凶悍狂霸的马队正是“督军大人”张世泽都统的亲兵护卫。不用说,张都统获知码头悬尸案和公议堂审议定论的消息后,顾不得坐镇大营军帐又匆匆赶回来了。镇上稍有点份量和消息灵通点的人,心中皆是一凛,看来张家不会善罢甘休,小镇余波未平又将起浪啰。

    驰至庄园门楼前,领头的黑色川马上,张世泽猛一勒缰,马头昂起嘶地一声长叫。张世泽跳下马来,双肩一抖,将披风卸下扔过护兵,摘下高筒军帽往后一抛,被另一护兵接住。不理会在门口迎接的堂兄张世昭一干人,绕过影壁,满脸铁青急步向议事堂走去。牛皮军靴上的铁掌,踢得花岗石路面嚓嚓直响,令张世昭、张子卿一干人心如针刺。

    在议事堂上首唯一的那张虎皮围椅上坐下,都统大人冷目一扫,注向风字营统领张风,问:“给李先生的信送出去了吗?”张风头也不敢抬,走前一步,单膝跪地答道:“回禀大人,上午已派快马信使赶去大庸,此时可能已到大先生处。驻扎慈利的风字营已按大人指令拔营向易家渡方向移动,桑植的山字营和火字营正在撤出行动集结,等待李大先生的号令。”

    “嗯。”张世泽闻此,面色稍霁,挥退张风,转头瞪向张世昭,冷冷地问:“世昭,公议堂的审议究竟何事?你详细叙道一遍。”张子卿深知自己在公议堂的表现足够让这位凶悍的老爹赏赐几巴掌,脸色发白地向堂叔投去哀求的目光。张世昭心中叹了口气,暗道:自己这位堂兄弟狂傲一世,却生了这样两个不争气的报应崽,狗肉上不了正席面,张家日后不知靠谁来撑起哩。

    听完张世昭的叙述,张世泽牙咬得咯咯响,一拍身侧的茶桌,怒道:“好威风!好算计!”霍地站起来,袖手低头在堂中打起转转。

    “好,好,蒋家挑灯拨火,离间是非看大戏,无非图谋置县一事;邓家、黄家联手以势压人,莫非还想骑在老子头上拉屎?哼,老子就给你个不讲理,用力量压垮你,你奈我何!”稍稍平息了一下胸中怒火,狠狠地瞪了一眼张子卿和不良师爷,令他俩浑身惊颤。“那个王九和《针脉诊》的事先放一放,在李先生另有布置之前,不要再给老子出什么妖蛾子的事,若是再惹出事端,坏了老子的事,小心军法从事!”

    一听“军法从事”,无论张子卿还是不良师爷,都知道督军大人是来真的了,连忙应道:“不敢、不敢。”

    张世泽的马队还未进镇的时候,蒋、邓、黄三家皆已知道这位手掌重兵的凶神恶霸回来了。张都统早晨才去他的大营,晚暮又匆匆赶回,不用说,必是因为码头悬案的公议裁定之事。而且,肯定会为此不满怒火万丈,兴许会有暴风骤雨般的报复之举。

 邓家庄园,仍是在那个庄园中的小花园书房中。家主邓竹铭放下书卷,望着匆匆走进的邓九公问:“是那个凶人回来了?”邓九公点头未语,只是看着家主。凝思了片刻,邓竹铭又问:“如何安排的?”

    “家主,这次那个凶人可能不会再忍了,势必会有动静。据线报,驻扎在慈利勒守大庸出山之口的风字营已经开始移动。为防万一,老朽已令活动在新安龙凤山一带的邓氏粮帮护卫队紧急召集,赶赴易家渡方向阻挠骚扰;活动在公安、松滋一带的青风商团马队,紧急向澧县、合口方面聚集。粮帮护卫队估摸至迟到明晨能聚齐二百余人赶到易家渡,青风马队邓猛是个急性子,至迟明晚会赶到澧县。邓通的镇卫队也加强了防范,张家有何动静躲不过他们的耳目。”

    “好,老虎不发威都会被当成病猫;该让邓猛他们亮亮利爪了!”邓竹铭露出欣慰的笑容,也显示了一下他在书卷之气外的果敢与强猛。“尽管粮帮卫队和青风马队论人数不及张家,论凶悍却毫不逊色,甚至还有过之,装备上更有六叔和林家的援手,比张家那个凶人的亲卫队还强上三分,若他真敢动,让他也知道一下厉害。还得想办法把蒋家拖下水,不能让他们隔岸观火,于中渔利。”

    “好的,老朽想办法拖住蒋家。”

    邓竹铭刚拿起书卷,忽又放下,对刚转背欲去的邓九公道:“哦,九叔公,那个王九那里还要关注一下,以防张家使阴,偷偷地害了那小家伙。”

    “家主放心,程八爷不是盏省油的灯,他久走江湖,洪门、盐帮、排帮都有门人弟子和朋友。据邓通禀报,下午观音阁周围出现了几个来历不明的人,看样子都是练家子,估计是程八爷召来的人。”

    “哦,这就放心了。不过,还是派人盯住点,毕竟张家火器难防。”

    “好的,家主放心!”邓九公应道。

    与此同时,蒋家在合口镇的“积善馆”中,蒋家二总管蒋鼐云与积善馆的馆主蒋本钦也在筹谋。

    蒋家在合口镇虽设有布绸店、金器店、粮栈、山货栈等十多个店铺,但这个行医济世的积善馆却是所有产业的核心,馆主也是蒋家的外事执事,统管蒋家在合口镇的所有产业。积善馆的后院,就是蒋家的接待和办事所在。蒋鼐云身为蒋家的外事总管,以蒋家之势,可谓权势滔天,蒋本钦作为外事执事,正是蒋鼐云嫡系下属。

在积善馆后院一间最豪华的客堂中,蒋本钦毕恭毕敬向蒋鼐云禀报道:“总管,张家、邓家都开始动了。张家手握军权,掌有山、火、风、林四营和亲卫队共约两千兵马,现在开始移动的是风字营,约有四百余人,估计布在桑植的山字营和林字营也在收缩。看来,这个都统制大人还真是忍不住,想来猛的了。令人惊奇的是,那个在荆沙一带威名赫赫,凶猛彪悍的青风马队竟是邓家豢养的爪牙。这个青风马队总共不到六百人,却是个个艺高勇猛,一人双骑刀枪两备。曾经,恶名昭著的黑豹盗匪团洗劫荆州三县时,抢劫了青风商团十余家店铺,青风马队闻风赶来,竟然追杀三百余里,把这个连官府都无可奈何,杀人不眨眼的两千多匪徒全部歼灭光。啧啧,青风马队好猛,邓家底蕴好深哩!”

    “合口镇乃澧水流域要冲,这几家豪门更是澧州府顶尖富豪,百年积累,哪家水不深?家大业大,养点打手护院有什么奇怪的!”蒋鼐云端起金边细瓷茶碗,浅浅的抿了一口,轻描淡写地道。“让他们斗吧,他们不斗咱们蒋家如何能够安坐钓鱼台。”

    “哦,这样哪,这不是想火中取栗吗?”蒋本钦心中还是有些担忧,若是毫无防备,张家真派兵硬碰硬,无论是兵是匪谁胜谁负,处在战火之中,这偌大产业岂不毁于一空。

    “黄家有何动静?”

    蒋鼐云打断了蒋本钦的思绪。蒋本钦忙收拾心思,答道:“很奇怪,黄家似乎没有任何动作。”

    沉吟片刻,蒋鼐云轻轻吐出“老狐狸”三个字,然后又道:“也罢,略作防备吧,你以本总管之名,命姚西风都统调德山的东营开拔,合并驻扎太浮山的南营一起压往石门白洋湖驻营,以协从湘西剿匪为名,动作声势可大一点,让张土匪首鼠两端,不敢放手而为。另告姚西风,在大庸敦促剿匪事宜加紧,至少拖住张家一个营。”

    “得令,属下立马办理!”蒋本钦放下心来。

    蒋鼐云望着手下的背影,负手站起来,轻轻自语:“斗吧,这番龙争虎斗,无论谁胜咱皆可渔利。嘿嘿,让风雨来得更猛烈吧!”

    掌灯时分,轻易不来的家主黄伯楷竟然大驾光临回春庐,令正缠着王九逼问药方的黄伯言大吃一惊,也让王九大松了一口气。黄伯楷大有深意,颔首向王九道:“九儿不错嘛,出手不凡!”

黄伯言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不知这位家主堂兄言中何意,王九眼珠一转,心中便明白家主所指何事。摸摸鼻子,却顾左右言它,故装糊涂,憨憨道:“俺王九半仙之体,自是不凡。”

 

黄伯楷心中不无赞赏:半大小人,却精滑如水,明知所指,却故作懵懂,小狐狸一个哩!笑眯眯的又问: “伯言弟和九儿在说什么呢?”

 

“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准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王九心中嘀咕。黄伯言却精神一振,炫耀道:“家主,你可不知,今日九儿可是露脸了!上午就诊人多,因家父去了公议堂,小弟我又有留诊病人离不开,要九儿单独坐诊应付一下。谁知他一上午就诊治了快三十人,个个叫好,方科、伤科、疑难杂症皆有,他的针灸和自备药膏十分灵验,当场就治好几个人。下午又来了许多,都是闻名而来,指明要找九儿这个‘王半仙’看病。刚刚天黑了才劝走一些人明天再来,不然门都关不了哩!”黄伯言眉飞色舞夸耀着王九行诊时的场景,王九则几分无奈地垂头立于一旁翻白眼。

 

“哦,还有这事?我还真不知道九儿长本事成了半仙哩!”黄伯楷欣喜地打量着王九,心道,三叔这个弟子收得真不亏!看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古人诚不我欺。

 

 王九嚅嚅应道:“师兄帮俺吹哩!”

 

“还吹?刚才那多人是假的?”黄伯言立马叫了起来,接着又道:“九儿,你家那个《针脉诊》绝技师兄不敢求,但今天你显露的那几招得教教师兄。还有,那种什么膏也拿点出来,师兄给你钱行吗?”

 

“什么膏?”王九藏有《针脉诊》绝艺,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了,黄伯楷自然知道。但这又弄出个什么膏来,莫非他还另有秘传?

 

“嘿嘿,是俺跟八爷爷走江湖时瞎捣弄的。俺就整出了三种膏散,今日都用过了。一种是驱风活血止痛的外用药膏,俺叫万应活血止痛膏;一种是解毒的外敷内服药散,俺叫它解毒止痛散;一种是治跌打损伤的外用药膏,俺叫它金创膏。”

 

王九对黄伯言可以胡说八道,推诿调侃,可对收留他有恩于他的家主大人,王九不敢也不愿去糊弄了,只好一一兜底。其实,王九也真没想去糊弄黄伯言这个执着钻医术的师兄,更不是自珍其术密不示人,他是想找个合适的机会露出来,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后,让世人皆知,回春庐受益,尤其是自己受益,攒点子承父业的本钱。今日本来就是他有意亮的一手,故意逗逗直爽而又执着的师兄。

 

王九转头瞪了黄伯言一眼,郑重其事地说:“师兄,俺可先说好,制药可以,方子不能给,这可是俺今后的老本,一世吃香喝辣,娶妻养子都靠它了呢!”

 

    黄伯言虽然性直却也不傻,见黄伯楷直点头使眼色,忙道:“九儿放心,无论是黄家还是你师父、师兄俺,绝对不会强占你的技艺、药方。这样吧,师兄做主,药方不要,只要你配制这三种药散药膏,由回春庐一家独销。估摸这药膏药散每瓶可值银五两,也就是值五块光洋吧,药材由店里出,按卖价你抽三成,工钱另算,行吗?”

 

    “行,师兄说了算!”这个结果远高出王九心中的底线,自然十分高兴。要说,黄伯言开的这个价是十分厚道的了,黄家要出的配制药材占了估计卖价的四成,还要出地出人出工钱,更要店面销卖,最终获利最好的结果是一成半到两成。王九颇为感动,顿了顿,摸摸鼻子又说:“师兄,工钱就不要了,反正俺还在学徒,不过,以后若是俺自己立了门户,这药膏药散俺也会用的,但只限于俺与回春庐销卖。另外,如果俺还有药能制出来,也按这个方法办,绝不让师兄吃亏。”

 

    黄伯言大喜,伸出手来,两人击掌为定。

 

    看到此处,家主黄伯楷欢欣地向早已悄悄立在一旁的黄泽民点头为礼。说:“三叔,我看九儿和伯言弟的约定很好,不要因利失和气,还要尽力帮九儿早日立起门户,弘扬祖辈医技,也让积德行善的王三菩萨含笑九泉。”

 

    黄泽民也欣慰地点头,王九感激地向家主行了个礼:“黄家主,王九日后但有发迹,绝不忘怀黄家庇护之恩!”

 

    “言重了,九儿言重了!”

 

    黄伯楷心中不无得意,他知道,此子迟早非池中之物,遇风则化龙,此时小施恩惠,日后黄家必得一强助。张家那位不过土匪一个,至多算个武夫,如何有如此高明慧眼,识揽得如此人才?真是愚不可及啊,先一个王三菩萨,后一个王九,相继两代杏林圣手就那样推出门外,还白白惹了一个今后很可能是强人的对头。

 

在黄伯楷的示意下,几人随他来到黄神医的书房诊堂。黄伯楷坐下后接过仆佣送来的茶碗,仿似细细品茗,余人本就知道家主不可能轻至回春庐,此时见他品茗沉思,更觉将有大事发生。片刻后,黄伯楷一脸肃容道:“九儿,今日公议堂的事想必你已清楚,我就不再多说了。这件事并未到此结束,可能会引出一场大风波,也有可能将一场龙争虎斗提前引爆,导致火并战乱。”

黄神医闻言脸一白,忙问:“有动静?”

 

    “嗯,刚接到排帮传讯,张家派出剿匪的四大营兵,除扎在大庸的火字营外都有动作。在桑植的山字营、林字营已开始收缩集结,意似起程回返,勒守慈利的风字营已经向石门方向移动,态势不妙啊!”

 

    王九心中顿悟,黄家经营竹木,看来跟排帮大有渊源。八爷爷也许是凭排帮的关系,让黄家接纳并庇护自己。

 

    “难道张世泽竟然胆大到不遵守督府军令,私自调兵泄愤?这不是造反吗?”黄神医毕竟只是个高妙郎中,对官场争斗局势走向不清,不解地问道:“伯钦那里知道了吗?总督府总该派人来治治他吧。”

 

    “哼,有人要称帝,有人不同意,如今天下已乱,掌兵的人谁不拥兵自重,有几个乖乖听调遣的?张世泽本就是个土匪性,平日里不犯他的利益还好,如今他图谋自大,会议堂打了他的脸,他正要借机生事哩。”黄伯楷拂拂袖,几分气愤地道。黄泽民老脸吓得更白了,呆呆地道:“莫非就让他横行霸道?张家兵丁如匪,这合口镇岂不是要被尽毁一空?”

 

    “三叔,你老莫要操心,恶人自有恶人磨。小小一个张家两千多兵丁,莫说还有常德那边的姚家大营掣阻,就凭邓家也不是张土匪啃得下的,惹急了咱黄家与邓家联手,灭了那个凶神恶煞似的土匪。”

 

    看到家主那副笃定,一直被这消息压抑的黄伯言轻轻吁了口气,黄神医缓过神来喃喃道:“这就好,有人治他就好!”

 

    黄伯楷注目王九缓缓道:“别的都不用多担忧,倒是九儿这里我放心不下,张家一旦用兵,恐怕先用阴计暗算九儿,得想点办法才好。”

 

    王九这才知道黄伯楷来此的真正用意,不由心中一暖。他用从无有过的庄重,拱手作了个长揖道:“黄家主维护之情,小子王九铭刻在心。不过,请家主放心,八爷爷已召来了一些江湖道上的高手暗中卫护,只要不是被包围火枪排射,施点小计小打小闹他讨不了好去。俺既然已习得针脉绝技,自然也有点功夫在身,江湖鬼域花样也见过不少,俺吃不了亏的。”

 

    “嗯,本想让你这段入住黄家,既然有程八爷暗中安排,我就不多事了。”黄伯楷沉思一会后点点头,又说:“虽然如此,但九儿还务必得小心提防。另外,眼见祸乱即起,为有备无患,九儿先准备点那种金创药膏,如有可能,还配制点防风邪入体令创口恶变的成药来。”

 

    “哦,是防治溃烂恶变的破伤风药吗?”王九思量了一下,点头道:“有方可以配制外用散和内服丹。”

 

    黄神医惊喜地道:“九儿连这种药也能配制成药?那太好了,伯言,马上准备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