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圣经》说开去

(南方都市报  www.nddaily.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网)

    □黄灿然 诗人，翻译家

    《圣经》和合本修订版（香港圣经公会2011年版）。我平时较熟悉《新约》，《旧约》都只是翻读一些著名的部分，因为说实话要把《旧约》从头至尾读完是很考验人的，倒不是因为规模庞大，而是因为夹杂大量重复和枯燥的描写。这回趁着和合本修订版全本出版，我把整部《圣经》从头至尾读了，觉得这样系统全面地读还是很有启发的。整体感觉是，从亚当夏娃开始，人类就不断堕落，虽然有像大卫王和所罗门王那样的黄金时代，但似乎只是更猛烈地坠落之前的喘息时期。耶和华正直、慈爱、信守诺言，他要求人们帮助穷人、寡妇、过路人，尤其令人温暖；又要求审讯案件时不可因涉案者是穷人而予以宽待或偏护，更是无比公正。但他也是一位过度的完美主义者、惩罚主义者、复仇主义者。他像一位慈爱又无限严厉的父亲，对“硬脖子”的子女一再犯错、一再不守规矩予以愤怒责斥和绝不留情的处罚。那个时候，耶和华还可以跟人说话，人可以听到他振聋发聩的声音。后来，人类的堕落似乎已到了底，神通过先知耶利米发出的绝望呼吁和警告，全被当作耳边风。合上《旧约》，你不能不感到强烈的人类原罪感，无可救赎感。即使我们不相信一个人格化的上帝的存在，而是像斯宾诺莎那样把上帝视为自然，这其中的隐喻也是非常明显的：我们做不符合天道和本性的种种事情，如何导致人类世世代代的痛苦。人类的堕落，也是信仰的堕落。到了《新约》的时代，神似乎早已抛弃人类很久了，对人类已彻底灰心，自己不再插手，转而派他的儿子以活生生的人的形式，来到人类中间。耶稣的出现是革命性的，尤其是在教导方式上。他的思维如闪电，他的讲话反而更像一个超脱的神，而耶和华反倒像一个坏脾气的人。在耶稣的时代，对神的尊敬已彻底制度化、形式化，敬神成为祭师、文士和法利赛人种种坠落腐败的赎神行为的借口。耶稣讲话和做事都极有“禅”味，他爱穷人，原谅妓女、通奸的妇人和税吏，但对墨守成规、伪善、虚荣的法利赛人却没有一句好话。从文学角度看，耶稣就像一位旷世大诗人，扫除一切陈腔滥调，同时对经典也倒背如流，对经书出人意表的解读使引经据典的法利赛人无地自容，以至抓住一切机会要陷害他。与《旧约》似乎完全是一部血书不同，《新约》除了耶稣之血（而这是最重要的），都是明净的。《新约》是信仰不断上升之书，也是人类从堕落转为重新上升之书。尤为感人和启迪人的是，耶稣及其门徒和信徒都是以受害者和弱者的身份出现的。

    我原本买了一本“牛津世界经典丛书”的钦定本《圣经》要从头至尾读一遍。但还未读牛津版，就在书店遇到和合本修订版，反倒把和合本修订版先读了。和合本是非常了不起的译本。我自己的翻译原则是尽可能不使用成语套语，宁愿拗口也不愿顺滑。但和合本近两千页竟然几乎完全没有一个成语套语。它虽然有些拗口，但读不多久就适应了———这也是我自己的翻译取向，也即让读者来适应译文而不是用假想中的汉化语言来适应读者。但是，我自己即使在一篇译文中也无法做到和合本这么彻底。不仅《圣经》令人敬畏，而且和合本译文也令人钦佩。另外，冯象的《摩西五经》（也即《旧约》重要部分，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也值得一读，尤其是体验了大部头和合本的严厉风格之后，读冯译另有一番滋味，一些注释颇有参考价值。读完和合本之后，我又读了牛津世界经典丛书新出版的钦定本《福音书》（也即《新约》主要部分），它依然如电光石火，尤其是钦定本译文优美简洁，魅力无穷。2011年是钦定本出版四百周年，有很多研究专著出版。据说，当初翻译者只考虑准确，并没有把文学性或语言优雅列入考虑，最初人们也并不觉得它的语言有什么文学价值。钦定本就这样不经意地变成英语文学中最伟大的瑰宝。

    《斯宾诺莎传》（史蒂文·纳德勒著，剑桥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已有商务印书馆2010年中译本，但我仍未见到）。读《圣经》尤其是《旧约》也即希伯来圣经，会有很多疑问，尤其是耶和华的真实性、各部分的真实性、神与人之间关系的真实性。斯宾诺莎从小读希伯来圣经，很早就产生疑问，以至二十多岁还未出版任何著作，就被逐出犹太教会。斯宾诺莎认为宗教基本上是迷信，不存在人格化的神，神与自然是一体。神即自然，是一种实质，人是神的属性，是神无限延伸的一部分。人必须认识自然也即认识神，才能认识自己，最终达至对神的理智的爱。人的痛苦在于人有激情，有烦恼，这痛苦源自于人不认识自然，也不认识自己。打一个不是十分贴切的比方，文学是神，人生是自然，文学被当作崇拜和迷信对象。但理性地讲，文学即是人生，文学创作、体裁、技巧、方法、欣赏、趣味以至任何文字，任何文学争论、聚会、闲聊，都只是人生也即文学的属性和延伸，其中有各种激情和烦恼，只有一方面认识并避免这些外在性的激情和烦恼，另一方面在遇到这些激情和烦恼时知道它们是必然会有的，因而不被它们带着走，或抓住它们不放，或与它们纠缠，而是让它们从你眼前、心上、脑中自自然然地经过，这样才能与文学或人生的本质保持一致或保持接近。在实际做人方面，斯宾诺莎不仅提出生活节制、减少欲望，而且身体力行。他可以说是最言行一致的哲学家，物质需要以足够糊口为上限。斯宾诺莎在这些方面的实践颇像斯多葛派，也颇像佛教。纳德勒的传记试图重建斯宾诺莎时代的环境和背景，开头数章非常详尽地描写斯宾诺莎的祖先如何被逐出西班牙，流落葡萄牙，继而被逐出葡萄牙，流落阿姆斯特丹。在这里我们生动地看到一个犹太教社区如何运作，如何谨小慎微地生存，如何勤勉做生意，严格督促孩子读书。他们如何接济不仅是本地的而且是外国犹太社区的穷人和寡妇。这样一个社区不发达兴旺是很难的，其孩子长大后不出人头地和学识丰富也是很难的，也因此他们在某些时刻不被排斥和成为替罪羊及牺牲品同样是很难的。斯宾诺莎的言论和著作出版之谨小慎微、备受挫折、备受排斥和备受攻击，比犹太社区还要厉害好几倍。这本传记写得非常出色，也广受好评。(南方都市报  www.nddaily.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网)

    《思想录》（帕斯卡尔著，牛津世界经典丛书，1995）。此书何兆武的商务译本我以前看过一小部分，但因什么事情而中止了。由于我极喜爱牛津世界经典丛书，所以最近就看这个英译本，打算回头再读中译本。这是我所读书中划红线最多的，比我夏天读过的，也是划满红线的加缪《笔记1935- 1942》英译本（Ivan.R .D ee出版社2010）还多，事实上严格地说每段都得划红线。帕斯卡尔思想之深刻和头脑之清晰，是极其罕见的。他是斯宾诺莎稍年长的同代人，其智力亦与斯宾诺莎不相上下，在神学方面的态度却与斯宾诺莎不一样，竭力为宗教———应该说，只为基督教———辩护，证明基督教之独一无二（不过话说回来，斯宾诺莎也不是否定宗教，只是否定宗教中迷信的部分）。他关于耶稣的大量评论和赞扬尤令人叫绝。在他眼中《旧约》只是为《新约》而存在的，正如《旧约》中的先知是为预言《新约》中耶稣出现而存在的。他的神与斯宾诺莎有点相似，也即神是无限的，是我们有限的视域和智力所难以理解。帕斯卡尔对宇宙、生命、人与世界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等等，都有着字字珠玑的论述，如此透彻的剖析，最终使你对整个宇宙和人生都无限迷惑———没错，迷惑，因为如果宇宙人生是可以理解和把握的话，那就与帕斯卡尔的看法相悖了。他是人中至尊者之一，但他要向你揭示的是包括他在内的人类如何缈小，简直是从遥远的银河系外某个点，以天文速度观测至地球深处的某个点。

    《期待上帝》（西蒙娜·薇依著，H arperPerennial C lassics，2000）。看到帕斯卡尔如此精湛深广的思想，再看他谈到基督教时言必称“我们的宗教”，你不禁要把他的名言倒过来：他确会思想，但他毕竟也是一根芦苇。当我们看薇依———一个其思想堪与帕斯卡尔匹敌的思想家时，我们不是像读帕斯卡尔时那样惊叹，而是受到莫大的安慰，类似耶稣的言行给予我们的安慰。薇依自称耶稣降临她身上，这是帕斯卡尔不敢宣称的，但是她却无法受洗入教。她的理由是：很多事物，很多她喜爱但不想放弃的事物，很多上帝也一定喜爱的王国。薇依像预言家，预言自己事物（否则它们就不会存在），都在基督教以外。她要做这样一个见证人，也即虽然没有受洗，但仍能至死忠于基督。她认为必须有几只羊留在羊圈外，以见证基督的爱是可以非常不同的。她深信，任何人，即使是失去自然官能的人，也可以穿透并进入通常只为天才预留的真理的的角色。她是那些为基督言行所感动但没有入教的迷途羔羊的领路羊和守护神。此书早已有中译本，我也早已看过，这个英译本有一篇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莱斯利·菲德勒写的精彩的序言。

    《爱因斯坦：生活和宇宙》（沃尔特·艾萨克森著，R ecorded B ooks出版社2007年版，台湾和大陆都已有中译本）。我是看了英国小说家麦克尤恩的推荐之后从图书馆借来看了，果然精彩。这是值得向所有读者推荐的书，这位科学家的人文主义思想光芒万丈，不仅有天才科学洞见，而且有天才历史洞见，对本世纪两大极权制度纳粹主义和共产主义以及美国的麦克锡主义，都有近于本能的警惕。艾萨克森文笔流畅，考虑周全，对传主怀有深刻的理解与同情。难怪乔布斯要钦定他为其作传。

    《攻心记》（米悟虚著，林以亮译，台北皇冠1981年版）。这本书即《被禁锢的头脑》，作者即米沃什。我是在图书馆查米沃什英文资料时偶然碰到的。记得以前有大陆朋友请我代查台湾一本《被禁锢的心灵（或头脑）》的书，我遍查不获。林以亮译笔很不错，唯有时为了避免“被”字结构而译出若干造作的句子。此书即将有大陆新译本。我在米沃什《诗的见证》译后记中有这段推荐语：“这是一本描述极权制度下作家被权力诱惑的专著。这本震惊西方知识界的书，在中国读者看来，实在平平无奇———这算什么！因为这类情况在中国简直是司空见惯，小菜一碟。但我相信每一个中国作家和知识分子都应该好好看一看这本书，因为我们愈是觉得它浅显或不值一提，就愈是可以用来衡量我们麻木的深度！”(南方都市报  www.nddaily.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网)

    《奥义书》（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期待已久的黄宝生中译本。这部印度教经典，也像《圣经》一样有很多重复之处，创世之说尤其混乱，因此不是读一次或两次可以把握的。有些章节非常精彩，例如《歌者奥义书》、《大森林奥义书》和《由谁奥义书》等。(南方都市报  www.nddaily.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网)

    《孔子》（金安平著，黄煜文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此书写得精深细微，有一种如在眼前的迫切感，是我看过继周予同的《孔子》之后关于孔子的最好的论述。

    《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西塞罗著，徐奕春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西塞罗文字非常平实也非常雄辩，很多见解是至理，但是年轻人恐会以为是陈腔滥调。

    《人间是剧场》（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著，新星出版社，）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是当代最卓越也最灵活的佛教阐释者。这本书有很多可以视为他那本里程碑著作《正见》的补充。

    《寂寞者的观察》（凌越著，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这是我朋友凌越的第一本书，不是简单的汇集，而是精选集。报纸书评绝大多数书评都流于匆促、表面、琐碎、闲话或生搬硬套，要写得言之有物、信息丰富，既能提供自己独特的见解，又懂得挖掘书中独特的见解，并不容易；更难的是以完整结构和稳健文字表达出来，而凌越在这些方面都做得很扎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