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知秋意,谁知落叶情:《中国第一女兵:谢冰莹全传》上_A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30 06:58:51

  

  序

  阎纯德古今中外,传记文学都是现实主义文学的旗手;因为它是历史,是社会,是人生,是记录人类生活的一种根本的文字形式。始自《史记》,司马迁便为传记和传记文学建立了中国传统。

  在当代中国作家队伍中,石楠是一个靓丽的名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初,当我们逃离文学荒原而扑向文学之春的时候,在中国历史“新时期”的大门口,便摆着石楠的第一部长篇传记小说《画魂——张玉良传》。新鲜,脍炙人口,使它成为八十年代第一场春雨中酣畅的雨滴。接下来,她又陆续给我们奉献了《美神——刘苇传》、《寒柳——柳如是传》、《从尼姑庵走上红地毯》、《一代明星舒绣文》、《沧海人生——刘海粟传》、《陈圆圆——红颜恨》、《张恨水传》、《另类才女苏雪林》等长篇传记和长篇小说《真相》、《生为女人》等二十部作品及小说集,如今又以生花之笔,为中国传记文学花园里增添了一朵奇葩——《中国第一女兵:谢冰莹全传》。

  在中国现代史上,谢冰莹是一位传奇女性。她的名字不仅联系着国民革命和中国女性伟大抗争的重大命题,也与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尤其是中国报告文学、纪实文学的发生有着血肉关联。

  当我们走在二十一世纪的时空里,面对或真实或虚拟、或五彩缤纷或光怪陆离的人生时,当我们回过头来徜徉于历史之中,检索那些可歌可泣的伟大人物画廊时,我们会发现会想到很多人——那是令中华民族扬眉吐气的一代,是为祖国清扫屈辱的一代,是我们现代生活的缔造者。在中华民族数千年浩浩荡荡的历史长河里,我们有无数英雄豪杰和风流人物,他们创造了国家的尊严,树立了理想和自信,他们有的与历史长存,有的淹没在滔滔的岁月洪流之中。但是,不管是伟大,还是“平凡”,他们都是我们的骄傲,是行走在当今和未来的中国人心中的圣者!

  以道论之和以史论之,我一生敬仰的许多人中,就有一生苦多乐少、战场上叱咤风云、文坛上流血流汗的谢冰莹。她是二十世纪一位巾帼英雄式的强者。这位从小反叛封建家庭,为婚姻自由多次逃婚,关心国家命运、民族存亡,参加北伐,跟随叶挺西征讨伐杨森、夏斗寅,坐过日本牢狱的国民革命战士,为了中华民族的再造,曾历经艰难困苦、枪林弹雨,成就了最重的人生价值。自她踏上文学之旅,更是艰苦卓绝,走多少路,便爬多少格子,写多少文章,她的不事雕琢、朴素无华、自然流畅的七十多部散文集、小说集、长篇小说、长篇纪实文学和儿童文学,铸成她的血肉,她的人格,她的精神,她的光辉。她的鼓荡着时代风雨、历史脉搏,充满女性叛逆、爱国爱家和民族气节的《从军日记》和《女兵自传》,更是我们认识中国精神与中国人命运的真实记录,也是中国人不能忘记的历史教科书;作为中国现代报告文学和纪实文学的开拓者,由于她的辛勤耕耘和成就,而被称为新文学史上“女兵”文学的老“祖母”。

  谢冰莹一生坎坷,命运的风雨给她痛快淋漓的快乐,更为她制造了数不尽的人生苦难!她一再说,自己平凡而渺小,生来洁身自好,不慕名利,与世无争,能吃苦,不怕穷;为国家,为文学,只顾耕耘,不问收获,从不向现实低头,从不向敌人屈服,跌倒了,爬起来,失败了,鼓起勇气再干。这就是谢冰莹!谢冰莹是一面精神的旗帜,感动过无数中国人和外国人。从1974年我在巴黎大学执教时起,便梦想写一部关于她的传记,张扬她的精神;但是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的“梦”终于由石楠变成了现实。这种欣慰和感谢,难于言表!

  传记文学写作很难,因为它是戴着镣铐的舞蹈。但是,传记文学毕竟是文学,作家必须以“史蕴诗心”写出传主的人性光辉和历史真实,塑造出传主丰满而完整的生命与独特而鲜活的灵魂。真实、历史、艺术地解释传主的性格和生命历程,是传记文学成功的标志。

  传记文学既是一种人生实录,又是一种艺术创造。传记文学,既然是文学,那就一定得是创造。石楠说,她的传记写作追求以真为骨,以美为神的史实与艺术完美统一。传记文学传主的天空往往广阔而散乱,作家的功夫和智慧在于将传主生命中的零碎细节和漂浮于时空和记忆里的轶事,以严密的结构和文学语言编织出完整的悲喜剧,塑造出传主栩栩如生的性格,就是说在真实的“囹圄”中跳出美丽的舞蹈。

  石楠这样资深的作家,撰写谢冰莹这样的“历史”文学人物,应该说对谁都是一种缘分。每个人的一生,充其量不过百年,“一个世纪”在时空浩茫的宇宙中只是一瞬。我们的作家捕捉住这现实的历史的人生的“一瞬”,却是一件辉煌的事业。石楠磨砺了一支带着雷火之光的诗笔,成就了一个个令我们敬仰和怀念的“传记”,为历史留下真善美,也使石楠的故乡“安徽太湖县笔架村”变成真正美丽的“笔架”……

  兵女一第国中兵女一第国中0000传奇从脱车开始

  谢冰莹原名谢鸣岗,谢冰莹是她进军校时改用的名字。在这部记述她人生传奇的开篇,为了表述准确和叙述方便,还得用她的原名谢鸣岗。

  1926年9月28日,是二十岁的谢鸣岗急切期待的一天。因为这天下午2时,是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即黄埔军校武汉分校)第六期,湖南考区新生出发去武汉的时间。她把这一天看做是她新生活的开始,激动得一夜没睡,一早就起来收拾行李用品,和她的好友树蓉,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他们生活、学习了五年的长沙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前往集合地点长沙火车站。

  1993年7月12日谢冰莹(阎纯德摄)

  怎奈天公不作美,大雨滂沱。可大雨没能阻挡住他们,他们二百五十个热血青年,从湖南各地纷纷提前赶到了长沙火车站,等候上车。车站内外拥挤着送行的亲友。年轻的姑娘哭红了眼,母亲拉着儿子的手泣不成声,鸣岗心里却回荡着兴奋的波涛,庆幸她的父母还不知道,她可以实现当兵的美梦了。如果母亲知道她要远赴武汉参军,肯定要跑来把她拽回家去的。她一点没有离别的沮丧,她的同学树蓉挽住她的手,不屑地说那些啼啼哭哭的人,“哭什么哭?她们应该给我们打气,鼓励我们勇敢地上前线杀敌才对。”

  这时,谢鸣岗的二哥撑着把黑阳伞来了,老远就看到了她,叫了她一声妹妹,向她跑过来说:“我刚下课,就跑来了,担心你们已走了呢。”

  1990年12月谢冰莹回台湾与九十五岁的苏雪林

  “雨这么大,哥的病还没好彻底,淋湿了可不好。车还没到,快回去吧。”

  二哥嘱咐着她:“妹妹,你可得自己照顾好自己哟,部队不像学校。有什么事就写信来,我会去帮你的。”

  “我知道,你就放心回去吧。”

  “我等你们上车再走。”

  “三哥!”她看到了她三哥,喊了他一声。他正在四下张望,她抬手招呼他。

  “二哥也来啦。”三哥收拢伞,像条蛇样从人网里钻了过来。他又嘱咐了她一番。

  “我不是小孩子,你们就不用为我操心了。”

  这时,吹响了紧急集合的哨子,有人大声说:“火车就要到了,大家到月台上排好队,男生排成一行,女生排成一行,不要拥挤。”

  “哥,你们回去吧,到了学校就给你们写信,最好暂时不要告诉家里,等我写信告诉父亲吧。你们看,”她指了下攒动的人头,“送的人太多,你们不要进去。”她向哥哥们扬了下手,就拉着小胖子树蓉向里走了。

  火车轰轰隆隆驶了过来,他们的领队邱委员指挥他们上车。五十名女生安排在一个车厢里,鸣岗和树蓉背着自己的行李上了车。没有座位,没有窗户,听说是装货运马的车,她们只好把背包放到地下当垫子坐。大家挤坐在一起,虽然空气不怎么好,但大家都很开心。两扇铁门一关上,车厢立刻就没有了光亮。列车启动了,“科托,科托”地欢叫着向前驶去。他们欢呼起来,有人唱起了《国际歌》,同学们齐声跟着合唱起来,车厢里回响起《国际歌》的旋律: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

  ……歌声冲破了车厢的黑暗,响彻云霄,在田野山峦河流上空飘荡。

  鸣岗和许多女同学都是第一次坐火车,又大多来自乡间,她不知道火车上有没有厕所,也羞于向人打听,内急了,只得忍着。火车行驶到了一个乡间站头停下来,她连忙拉着树蓉下车,向附近一个小村庄跑去找厕所。可当她俩解决了内急回到车站的时候,火车已不见了踪影。她俩的腿顿时吓软了,也急昏了,就沿着铁路线没命地往前追去。

  她们想都没去想,人是追不上火车的。她们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拼命地往前追赶,跌倒了爬起来,又往前跑,两人追得气喘吁吁,可仍然望不到火车的影子。天色就在她们的追赶中渐渐暗了下来。幸好雨已完全停住了,但道路仍然泥泞湿滑。她们的腿酸了,脚走痛了,天也完全黑下来了,铁路两旁的树林变得像幢幢魔影,阴森森,非常怕人。鸣岗跟树蓉说:“我们再这样走下去碰到坏人怎么办?得找个地方住一夜,等天明了再继续走。”

  70年代在去美国船上

  树蓉也没有了主意,她一向听她的。她抬头向前后张望了下说:“那边有人家,去那里借住一夜。”

  那是个不大的村子,只有两三户人家。她们来到第一家屋前,就感觉腿脚抬不起来,伸手拍着那家的门。门倒是开了,出来一个中年妇人,她上下打量了她俩一下,就恶狠狠地瞪着她们问:“干什么的?”

  “我们是脱了火车的女学生,天太黑了,想借大嫂家住一夜。”

  “我们是正经人家,你们走吧!”说着就“乒”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她俩非常委屈,想转身去找第二家。这时,隔壁那家走出来两个男人,嬉皮笑脸地对他们说:“上我们家来,陪我们玩玩。”她俩吓得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到前面一个村子。

  她俩悄悄走到一个屋前,从门缝里看到里面桌上有盏梓油灯,桌边有人在吃饭。忘了饥饿的她俩,感觉到了饭香,立时就有了饥饿感,轻轻地拍起门。一位老婆婆拉开门,着军装的冰莹

  见到她们,顿时就不高兴,没听她俩说话,就嚷嚷起来:“我还以为来的是男人呢,真倒霉,两个女的。”就“哐啷”一声关上了门。后来她才得知,她家儿媳正在生孩子,如来的是男人,就预示着生的是男孩。她俩扫了她的兴。

  天越来越黑,她俩急得都要哭了,不管老乡如何不客气,他们还是得找地方住。又找到一家,没敢讲借宿,只要求能到他们屋坐一夜。可这家女主人还是不答应,说他们家有男有女,不方便。她指着不远处的人家,说那家没有男人,只有母女俩,叫她俩到那家问问。

  鸣岗谢过她,就和树蓉往那家去了。终于遇到了一位好心的大嫂,见她俩浑身湿透,软弱无力的样子,就热情地把她俩让进屋里,还打来一盆热水,叫她们洗脸。又拿出她的干净衣裤,叫她俩换了。又很快给她们端来了热饭热菜。她俩就像很多日子没吃过饭似的,狼吞虎咽起来。她俩吃完饭,女主人就在她房里的两只大柜上,铺上被子,让她们和她母女睡在一个房里。可鸣岗还是不能入睡,她非常懊悔自己的无知,没走多远就掉了队,出这样的笑话,真是无用!她担心追不上队伍,心里非常着急,害怕失去这个解放自己的机会,越想心里越烦,哪还能睡着?她睁着眼睛望着屋顶,自己十九岁的人生,就像眼前那驱赶不去的黑暗,涌向她的心头。不安分的坏东西

  她的出生很不顺利。听奶奶说,她在母亲肚子里整整折腾了三天,把她母亲折腾得死去活来,她就是不肯出来。她的祖母和亲朋急得像一群热锅上的蚂蚁。

  她的家乡湖南新化县大同镇谢铎山乡龙潭村(现属冷水江市),位于湖南腹部,是一个非常美丽宁静的地方,青山秀水环绕,四季色彩分明,那些远远近近的山峦,就像出自不同画家手里的长卷,春如米家山水,谢冰莹中年

  雾霭轻笼着新绿;夏似石涛的泼墨山川,浓郁苍碧,绿得醉人;秋如凡高的阿乐及尔女人体样艳丽,向日葵样金黄,燃烧着田野和山冈;冬像一幅现代画家笔下的白描,线条和水墨交错,模糊又疏朗,脱光枝叶的红枫、果木,和常绿的青松、香樟、女贞、楠木同奏冬韵之歌。资水的一条支流像天公遗落在万山丛中、万顷田间的一条闪光缎带,流过村中,它大多数时候温柔如处子,唱着一咏三叹的情歌,把它的爱滋润着两岸的田地,把它养育的鱼虾、螃蟹、泥鳅奉献给农人。可它也有恼怒的时候,那时它像一条桀骜不驯的蛟龙,怒吼着冲垮堤坝,毁坏农田,温柔的天使顷刻间就变成了暴君。

  谢家算不上书香世家,但完全可称书香门第。她的祖父在清末虽然任过岳州道台,她家大门头上也大书着“进士”二字,可她家并没有出过进士。她祖父四兄弟分家时他还是个一贫如洗的雇农,分得的全部财产据说只是一只吃饭的碗。但他聪明勤劳,肯吃苦出力,深得雇主的赏识,付给他的酬劳总比别人的多。他一面给人家做工,一面刻苦自学,读了很多书。他的奋发努力,改变了他的命运,也荫及着子孙。他着意要造就他的独养子谢玉芝,培养他读书。

  她的父亲谢玉芝生于1861年,学名裔熏,字锡林,号石邻,晚岁自号“守拙老人”。他像他的父亲一样聪明好学,博闻强记,过目不忘,书读得很好,曾在当时闻名遐迩的张之洞办的两湖书院读书,参加过乡试,中过光绪辛卯副贡(举人)。他热心研究宋儒之学,对做官却没有多大兴趣,不愿和政治发生牵连。清末,两广总督魏午庄保荐连他在内的六人进京做官,保荐的其他五人都去了,独他没去。他只想把他的全部心血用在发展地方教育上。他先后在新化资江、武冈观澜、东安紫溪、邵阳图南书院任过山长,在新化县立中学当了三十七年校长,后来还在他的家乡利用谢氏祠堂创办了谢铎山龙潭学校。学生们尊称他“谢老夫子”,他的国学功底深厚,典籍上的任何故事他都了如指掌,被喻为《康熙字典》、《辞源》和“书箱”。

  谢家老屋(阳琦摄)

  作为一个读书人,她父亲酷爱读书,他常对儿女说,他宁可三日不吃饭,也不能一天不读书。书籍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嗜书如命的他,酷爱收藏图书典籍。他在修建住宅“守园”时,就是把它当做一座藏书楼来设计建造的。这是座两层楼的宏大屋宇,共有二十多间,楼下是全家人居住和活动的场所,楼上藏书。他的庋藏非常丰富,十万多册的书都按经史子集分别陈列,每种书都有它的固定位置,要找什么书伸手可得。他还亲笔在“守园”大门上书了副对联。

  平生崇孔孟

  守拙归田园这副对联活画出了他的人生哲学和主旨。他的全部精力心思都放在教育学生和做学问上,家事他几乎不管,全都交给他的妻子刘喜贵。一年三百六十天,他落家的时候少,在书院和学校的日子多,只在节假日回家来与母亲妻子儿女过几天,看看他收藏的宝贝。这年中秋节,他带着跟他在书院读书的长子谢承鬯(学名祚芬,字赞厘)回来与家人团聚,在家只过了几天,看着妻子腆着个大肚子忙里忙外,他也没在意,就带着大儿子回书院去了。也许男人们都认为,生孩子的事,是女人的事,用不着他们操心,自古都是如此。此时,他可能正在酣梦中,哪会想得到他的妻子正在与死神做着生死搏斗呢。

  鸣岗的祖母焦急万分。祖父故去了多年,儿子不在家,媳妇难产,她这个做婆婆的压力太大了!

  鸣岗母亲刘喜贵,十六岁嫁到谢家,已生了三儿一女,大儿子十四岁。女儿谢隆德十岁,二儿子谢承章六岁,三儿子谢承宓三岁。他们的出生都非常顺利,连接生婆都没请过,从阵痛开始到孩子落地没超过两个时辰的,这回却怎么也生不下来,衣服痛湿了一身又一身,头发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头两天,还能喝下几口蛋花红糖水,她信心百倍地想,生孩子,瓜熟蒂落的事,大不了多受点痛,算不了什么,她一向不怕苦的,她能扛得住。再下来,她就衰弱得滴水不进了。婆婆请来的接生婆,见她面色衰黄,像霜打的花朵蔫耷耷地瘫软在床上,连哼哼的力气都没有了,又见宫门还没开,转身就要走。婆婆一把拉住接生婆,乞求她救救她的媳妇。

  接生婆打掉她的手,好像害怕沾上了瘟疫一般,叫她准备后事,拔腿想逃。

  鸣岗的六叔婆扑上去拽住接生婆不让她走,说她是接生婆,不能见死不救,保不了母子都平安,也一定要保全大人的性命。她往接生婆面前一跪,求她救救她家的侄媳妇。

  接生婆说她不是见死不救,而是已没得救了。她使劲拨开了六叔婆的手,说声对不起,就逃离了谢家大院。

  依照湖南新化乡下的习惯,产房是不准闲杂人进的。村里来探望的女人们,也只能等在产房外屋干着急。刘喜贵的儿女们从第一天起,就被挡在了他们母亲门外。隆德已经懂事,晓得牵挂母亲的安危,头两天还照常吃饭睡觉,到了第三天,她也不安起来,鸡叫了三遍,也不肯去睡,坐在母亲门外守着。两个小的却像什么都未曾发生,母亲不能来管教他们了,他们还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乐得个自由自在,心里还偷着乐呢,照样吃饭玩乐睡觉。可当他们听到了祖母的哭声,就像突然长大了似的,母亲在床上哼了三天,小孩还没生下来,莫不是要死了?隆德急得大叫一声“妈——!”推开了母亲卧室的门,扑到母亲身上,又哭又喊。

  两个小的听到大姐的哭喊,也立即从床上爬起来,外衣都没穿,也往母亲屋里冲,大人拦都拦不住,他们不顾一切扑到母亲身上,哭着呼唤母亲。

  刘喜贵是个意志非常坚强,勤劳克己,又乐于助人的人,更是个不肯向生活低头,不向艰难困苦认输的人。她的娘家在安化县罗家湾,她没有兄弟,只有两个妹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身为长女的她,很小就分担家庭的生活重担,八岁到鞭炮店里做工,十岁就管起了家里的豆腐、瓜子店。父亲教她识了一些字,读了《女儿经》、《教女遗规》和《烈女传》,能记个账。母亲眼睛失明后,她就承担起全部家庭生活重荷,打算终生不嫁,要用自己的劳动养活母亲和两个妹妹。她天生就具有男人的性格和豪气,认为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父母做主把她嫁到谢家,她不怕苦不怕累,她的勤俭精神,深得婆婆喜爱,进门当年就把家交给她管,她乐得个含饴弄孙,尽享天伦。她乐善好施,不论哪家有了难处,她都慷慨相帮,她爱主持公道,喜欢打抱不平,村里有了难事,都喜欢来找她,只要她出面一说,任何难解的结都能化解,村里人都非常信任她,大事小事都喜欢找她商量,她从不贪他人的便宜,大公无私,不但在地方上有很好的声誉和威信,在儿女面前更是说一不二,她的话,孩子们必须绝对服从。她虽然没有饱读诗书,却深受封建礼教的影响。

  00三个儿女凄厉的哭声有如阳光穿透了冰层,照射到她被疼痛折磨得麻木了的心上,她的心立时被激活了,涌动起母爱的潮头,她呼唤着自己,她的孩子们不能没有她,丈夫不能没有她,婆婆不能没有她,她还有很多事要做,村里很多人都需要她,她要活下去,要生下这个孩子!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她眼前突然闪现一道霞光,有个声音好像在对她说:“去求南岳圣帝吧,他能保你母子平安!”她忽地有了些力气,抬手示意婆婆,有话要跟她说。婆婆立即领悟了她的意思,向孙儿孙女扬了下手,叫他们别哭了。俯身将耳朵凑近她嘴边。

  鸣岗母亲的声音细若游丝,她要婆婆替她给南岳圣帝许个“血盆愿”,求他保佑她生下这个孩子,如果生下个男孩,他满十六岁就去还愿,若生的是个女孩,她二十岁时,她亲自带她去还。

  鸣岗的祖母和她的五婶四婶一齐动手,在前院里面对着衡山摆下香案,点着三炷香,插在香炉中,朝着南岳衡山方向跪拜下去。

  在新化乡间,凡遇难产,无不要在衡山的南岳圣帝面前许炷“血盆香”,还愿时,不管生的是男孩女孩,都要身着红衣红裤,头缠红巾到衡山的南岳圣帝庙敬香还愿。

  人在走投无路的绝望时候,总爱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灵菩萨身上,祈望冥冥之中得到他们的护佑。不过有时还真有奇迹出现,三炷香刚刚燃尽,孩子的头出来了,天还没完全亮,孩子落地了,一声清脆响亮的哭声,就像静夜里雄鸡突然的啼鸣,黎明前的军号,滚过长空的春雷,一下就撕破了黎明前的黑暗,把平安的信息传递给焦虑不安中的谢铎山的亲朋们。

  守园沸腾了,守候在产房内外的女人们像雾霭样阴沉的脸上突然漾起了阳光样的笑容,有人说,这孩子的声音怎么这样大,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充当接生婆的六祖母连忙回答,说是个大眼睛的姑娘。

  鸣岗的祖母接过孩子,凑到灯下,边端详边跟孩子说话:“真是个不安分的坏东西啊!儿的生日就是娘的罪日,你娘是拼着性命生下你的,你可要永远记住今天:光绪三十二年九月初五日这一天哪!”

  母亲为她起乳名“凤英”,希望她成为“凤中之英”。野小子

  凤英得到全家人的疼爱。上至祖母,下到哥哥姐姐。父亲给她起名谢鸣岗,又名谢彬,字凤宝。可见父亲对她寄予多大希望。她聪明活泼,可爱又非常顽皮,自我意识很强,她想做什么,不达目的誓不甘休,因此常常跟母亲发生冲突,母亲不让她做的事,她偏要做,母亲要她做的事,她偏不做。她不爱与女孩子们一起玩,像个野小子,整天和村里的同龄男孩子混在一起,母亲对她看得越紧,她越喜欢往外跑。母亲一转身,她就溜出了门。她和小伙伴们比赛爬树,下河比赛捉鱼捉虾,她总想超过他们,他们都喜欢跟她一起玩,听她号令。她居然组织起一队小男孩的“军队”,当起了司令,她叫每人扛着根小竹棍当武器,听她的口令操练,分成两军对垒打仗,从上屋打到下屋,从山上打到田头。父亲哥哥们回来时带给她吃的小点心,她也不独享,总是偷偷避开母亲,带出去分给小伙伴们。母亲想要留给她慢慢吃,藏起来,一次只给她两块,她就跟母亲耍赖,纠缠不休,宁可自己不吃,也要与伙伴们共同分享。她一天到晚不想着家,常常玩着玩着就玩出了纰漏,几次险些丧命。

  有一回,在河里捉鲫鱼,她追赶着一条大鱼,到了一棵大柳树下,一个旋流把她卷进了深潭,她的脚被一股无形的力拽着,她奋力往上挣,就是挣不脱,她以为就要淹死了,高喊了一声救命,就沉到了水中。当她再次奋力挣扎时,同伴们喊来了在附近插秧的乡邻,把她救上了岸,好在她只喝了两口河水,没出大事。母亲知道后,把她关了起来,不让她出门。第三天,她趁上厕所之机,又跑出去了。

  有一回,她上树掏喜鹊蛋,从树上掉了下来,立时昏迷过去。掐人中,喷凉水,法子想尽,就是唤不醒。母亲急得疯了一样,听说三十里路外有位老中医,能救活她。她怕别人去请不来,就亲自去请。她的脚小,真正的三寸金莲,那时天已快黑了,她管不了路远天黑,一心要救她的宝宝,顾不得脚痛,小跑着,开始还有痛感,后来就木了麻了,腿脚就像根没有知觉的棍子,不停地迈着,不停地摔倒,爬起来又往前迈,赶到医生家时,天已完全黑了,她浑身泥土,一只鞋子掉了,裹脚带也散了,一副狼狈样子,就往医生面前一跪,连连磕头,“求求您老神仙,救救我的女儿吧!”这位远近闻名的老医生,平常白天都不愿出诊,三十多里路,天黑路滑,他不想去,可见她伏在地上不肯起来,头发湿得像从水里捞起来的那样,被她的救女之心深深打动了,便叫家人点着火把,连夜跟着她来了。几针扎下去,小凤英的眼皮动了下,她从死神那里逃回来了。

  这次事故以后,母亲对她看得更紧了,要她跟着祖母学纺线。五六岁的孩子,还没有纺车高,开始她还有点兴趣,很快她就坐不住了,又偷偷逃到外面当“司令”去了。母亲把她捉回来,要她跟姐姐学绣花。姐姐隆德八岁开始绣嫁妆,绣的嫁衣嫁被嫁枕嫁鞋都装了好几箱子了。她喜欢姐姐绣的花鞋花枕花裙,可她坐不住,还是偷着往外逃。母亲特别爱她这个小女儿,一心要把她培养成三从四德、遵守家规礼教的贤惠淑女,将来嫁出去赢得一个贤德媳妇的美名。在她含着她的奶头睡觉的时候,就口授她背《女儿经》和《教女遗规》,给她讲《二十四孝》和《烈女传》的故事。她不喜欢听这些故事,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母亲就教她读这些书,她更不乐意。她反感母亲为她所做的这一切,盼望疼爱她的父亲和在外读书的哥哥们放假回家。那才是她的节日。

  每当暑假快到的时候,她天天跑到村口去等父亲和哥哥们。小黄狗陪着她。有时一连要等几天才能等到他们。当她望到父亲和哥哥们的身影,她就向他们飞跑过去,跌倒了,爬起来,连滚带爬冲到他们面前。父亲看到她了,也跑着来迎她,躬下身抱起她,小狗跑前跑后撒着欢。母亲早早给他们泡好了茶凉在那里,父亲端起茶碗,自己却不喝,送到她嘴边说:“我的凤宝宝肯定渴了。”哥哥们都乐意和她玩,教她识字读书,母亲为他们准备了好吃的,他们总要让她多吃。父亲除了喜欢读书就喜欢种花,他总带着她,在花园里,父亲跟她说花事,如何下种,如何施肥,还说花的故事。父亲读书时,也爱把她抱到怀里。冬天,怕她冷了,用他的皮袍裹着她,教她读唐诗。夏天,怕她热了,一边给她摇扇,一边教她。她跟着父亲的抑扬顿挫声调背着,虽然认字不多,但她有灵性,记性好,七八岁的时候,能背出大半本《唐诗三百首》和大半本《随园女弟子诗》。她哪里知道,这么疼爱她的父亲,在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三岁孩童时,就做主给她订了童子婚,把她许配给了他同事的儿子长她两岁的萧明。

  她八岁那年,姐姐出嫁。母亲从年初就请了匠人来家制做嫁妆,她是个非常要面子的人,什么都想胜人一筹,借钱也要撑门面。请花娘来家做了十六套绣花锦被,请匠人做了三十六抬木器家具,加上隆德绣了十一年的整整八大箱子的鞋袜衣服,出嫁那天,嫁妆摆了半里多路长。母亲很得意,就对她说:“你也不小了,赶快静下性子来学绣花。将来出嫁,起码也得像你姐姐一样,最少也得有十大箱衣被鞋袜陪嫁,到了萧家,人家就会高看你一头。”她立即反驳母亲道:“我不要那些东西,我也不要出嫁,我要读书,你让我上学去!”

  被迫缠足的谢冰莹

  “什么呀?上学?”母亲瞪大眼睛反诘着她,“你看到哪家女孩子上学啦?不行!你没听到有人说我吗?说我把你惯得不像样,大脚丫子到处跑,一点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长大了谁要呀?你姐嫁出去了,了了我一桩心事,现在我能腾出手来管你了。”她拉起她的手,把她拉到她的卧室里,捺她坐在床厅上,找出早就准备好了的裹脚带,喊来大儿媳,叫她打盆热水放到脚踏板上,就以命令的语气:“凤宝,把鞋袜脱下,洗脚!”

  “大白天洗脚做什么呀?”她瞪着一双惊讶的大眼不肯动。

  “给你包脚呀!”

  “我不包。”

  “你看看村里有哪个女的不是小脚?身为一个女孩子,穿耳、裹脚、出嫁三件事,谁也躲不掉的。你娘再也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我这个当娘的不想被人骂。来!”母亲蹲下身子,抬起她的脚,三下两下就脱下了她的鞋袜,把她的脚浸到热水里。

  洗脚又不痛,脚泡在热水里感觉很舒服。她以为这就叫包脚,不安分的天性叫她使劲地踩起水来,踩得水花四溅,溅了大嫂和母亲一身一脸,她还嘻嘻地大笑着说:“好玩死了!”可当她的脚被擦干,三丈长的家织青布带子往脚上使劲缠的时候,她先是痛叫一声,就拳打脚踢个不停。母亲因为太宠爱她,没忍心在她四五岁的时候给她裹脚,以致过了塑造三寸金莲最佳时期,随着年岁的增长,骨头也长硬了,包起来愈加痛了。如果因为女儿疼痛得受不住就退却,不是爱她是害她,再美的女子,如果是双大脚,也是不美的,就是萧家不嫌弃她,也要遭外人议论。母亲没有理睬她的反抗,命令儿媳妇帮她压住她的双手,她用双腿夹紧她的腿,她就动弹不得了。包完了,又用针线缝紧带头,她没法解开。母亲又拿走她的鞋,任她如何躺在床上哭,也没人能帮她,这就是女孩子的命。

  绝食

  谢铎山的龙潭村,虽然宁静秀美,远离都市尘嚣,可交通闭塞,贫穷落后,外出很不方便,有钱人乘轿远行,汛期可从大同镇的资水上乘船,枯水季节,家境不好的穷人,就只能靠两只脚了。男人们有的种田,有的以挖煤为生,挖煤人被称做“四脚爬”的“煤黑子”。二百多户人家的大村子,就一所私塾,一位塾师,二十来个学生,能进私塾读书的都是家境好的男生,大多数贫穷家庭的男孩子都没有进学校受教育的机会,他们只能做一辈子的睁眼瞎。生活在这种与世隔绝的山村女孩子的命运就更不济了,家境好些人家的女孩,十五六岁就被嫁出去,家境穷困人家的女孩,很小就送给人家做童养媳,女孩子想上学犹如白日做梦。鸣岗天天吵着要进私塾读书,母亲冷笑一声反诘她:“女孩子读什么书?”

  “女孩子为什么就不能读书?”鸣岗不服,她反驳着母亲,“哥哥们都上学,为什么就不让我上学?”

  “你哥哥是男孩子,读了书好到外面工作,赚钱养家。女孩子长大都要嫁人的,上学有什么用?会女红,会持家,才是女孩子的根本。别吵了,好好学习针线活,有了过硬针线功夫,到了婆家,就是本钱。”

  鸣岗不屈不挠地求着:“我能背很多诗,但我好多字都不认识,就像和尚念经,妈,求您了,让我进私塾吧,我就能识很多字。”

  祖母也帮着她劝她母亲:“就让凤儿去念几天书吧,将来到了婆家,持家理事,看个契约,记个账,写封信什么的,不就方便了?”

  母亲不做声了,婆婆的话不无道理,但她并没马上答应女儿要上学的要求,只说,等等再说。鸣岗以为母亲已同意她上学的要求了,顷刻间,谢家要送女儿进私塾的消息传遍了全村,引起了很大震动。自从盘古开天地,谢铎山乡就没有过女孩子进学校的事,人们议论纷纭,特别是有男孩子在学校就读的人家,一片不满,都说,“女孩子进学校,要吸走男孩子的灵气,把他们的聪明才智要吸个精光,再聪明的男孩子也要成为傻瓜笨蛋。”反对谢家送鸣岗上学读书,但大多数人碍于刘喜贵的面子和她在村中的威望,只在背地里说说,或在心里嘀咕嘀咕,没人敢公开出面反对。但有一个和刘喜贵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她不但公开嚷嚷,不准谢家女儿进私塾,还找上门去,大吵大闹,指责刘喜贵,“你不知道男女有别?女孩子怎么可以和男孩子坐在一个屋子里念书呢?你还是校长太太呢!这点规矩你也不懂!你想让你女儿念书,你就请个先生来家,专门教她,我们决不让你把她送进学校!”她威胁地说,“你若把你女儿送进学校,我就要叫所有的男学生退学,解散学校,让你家女儿一个人去上!”

  谢家是龙潭村的望族,刘喜贵的公公虽然去世多年,但他做过岳州知州,她丈夫在县立中学任校长,当地名人,这些都使她在村里的地位显赫而特殊,她在村里一向享有绝对权威,说一不二,村里事,她说了算,从来没人敢当着她的面如此指责她,她的性格不允许她示弱,也不允许他人挑战她的权威,她本来还没有决定让不让鸣岗上学,她这一吵一闹,反而促使她下定决心,她回击道:“我就是要送我女儿进私塾,你能把我怎么样?我看你有没有能耐解散学校!”她把那女人大骂一顿,立即拿着香纸鞭炮,提着竹篮,当着那女人的面,拉起鸣岗的手就往学校走。一进门,就叫女儿跪在孔子画像前,点燃香纸、鞭炮,叫她快拜孔夫子。

  私塾先生是个近视眼,听到鞭炮声,从教室走出来。

  刘喜贵连忙对他说:“先生,我家鸣岗来上学啦,已拜过孔圣人了。”又转对女儿说,“凤宝,快拜先生,给先生磕头啊。”

  鸣岗就跪到先生面前磕了三个头。先生这才看清面前站的是龙潭村的厉害人物。早就有人在他面前煽过风,要他拒收女孩做学生,又听说谢家这个女孩非常顽皮,他也并不想收这个女学生,可他惧怕刘喜贵,没有点头,也没敢摇头,就稀里糊涂默认了。

  鸣岗这年十一岁,她有《唐诗三百首》和《随园女弟子诗》的基础,她又非常聪明,悟性好,一年就读完了《女子国文》八本,《四字女经》一本,还偷学了半本《幼学》和《论语》。她的哥哥们都在外地的学校,从他们那里已知道了朝代更替,时代已进步到了民国,女禁在逐渐开放,外面有了女子学校,私塾的教育已满足不了她的求知愿望了,她偷偷给在长沙教书的大哥写了封信,希望大哥做母亲的思想工作,让她进大同女校读书。大哥也早有这个想法,就给母亲来了封信,在说了一些其他事后,就写到了正题,他说:

  “……凤妹天资异人,深堪造就,明春可送其赴大同女校求学,以为将来考女子师范之准备。近年来女禁开放,学校林立,吾家素以书香传世,谅慈母不以妹为女子而见拒也。”

  这封信给她带来希望和阳光,她渴望读很多很多的书,学很多很多的知识,将来和她的哥哥们一样,凭自己的知识谋到工作,不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还能供养母亲和祖母,不像姐姐,要靠男人,男人不争气,不务正业,又抱着孩子回家来,孩子缺奶,要请个奶妈,苦苦求母亲,却招来一顿臭骂,说哪个做女人的不是自己奶孩子?冰莹的父母你们小时候哪个不是我喂大的?若是姐姐有工作,就不会这样受委屈。她一定要好好读书,做个自食其力,自己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她兴奋得一夜未睡,想着她的理想,筹划着她美好的未来。那夜,她做了一个奇特的梦,梦到她化成了一只苍鹰,伸展开宽大长长的翅膀,在蓝天上飞翔,飞得很高很远,白云在她翅翼下飞飚,风呼啸而过,太阳的光把她涂成了金色,她快活极了,飞呀飞,在金色的天空翱翔。当她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了。她还在想她的美梦,急不可待地要把她的美梦告诉母亲和姐姐。她匆匆地穿好衣服就去到厨房,姐姐在灶下烧火,母亲在锅台上忙着,从锅盖边上袅袅升腾起的水蒸气,像云雾一般忽隐忽现地萦绕着母亲,她觉得母亲很美,从没有过的那种美。她向母亲扑过去,从她的背后一把抱住了她说:“妈,你太好看了,像天上下凡的仙女呢。”

  “胡说八道,你妈都当外婆了,还仙女呢!”她抬手要挥开她,“去去去,没见我正忙着吗?”

  她把母亲抱得更紧地说:“妈,过了年,我就要去大同女校读书了,你想我抱还想不到呢。”

  母亲的脸拉了下来说:“一个女孩子家,认得些字就很不错了,还想上学,别做美梦吧,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把针线活学学好!”

  她那颗飞升的心,好像正在蓝天下飞翔的小鸟,突然间遭遇到了强烈的风暴,失去了重心和平衡,从半空一下栽落到地上。她的手松开了,气馁地垂下了头。但她向往自由的天性不甘屈服,她反驳着母亲道:“大哥信里不是说叫你让我去上大同女校吗?我念信给你听的时候,你也没有说不让去呀?”

  “你大哥懂得什么?我吃盐比他吃的粮食还多呢,他叫我送你去上学我就送你去?”母亲哼了一声,“你听着,不准再提上学的事!”

  她去求祖母帮她。祖母摆了下头说:“细妹呀,不是奶奶不帮你,你母亲的脾气你还不清楚,她不同意你去,奶奶也说不动她呀!这件事只有你父亲能帮你,别急,不是快要放寒假了吗?等他回来了,你跟他说,他的话你母亲会听的。”

  鸣岗就天天跑到村口去望,她盼望父亲和三哥早些放寒假回来,她要把她飞翔的梦想告诉他们,好求父亲帮助她实现。

  父亲和三哥终于回家了,她急不可耐地就把她大哥的信拿给父亲看。父亲看完又把信还给了她,什么也没说。她急了,一把拉住父亲的手臂说:“大哥在信中说让我去上大同女校,妈妈不让,爸,您去跟妈说说,她一定听您的。”

  父亲把她揽到怀里,抚着她的秀发说:“谁让你是个女孩子呢!”

  “爸,您怎么也说这样的话呀?大哥说女禁已开,人家女孩子能去上女校,我为什么就不能去上?”她的眼睛红了,“您还是民国中学的校长呢,也和母亲一样的封建!”

  她的话一针见血,父亲虽然是位令人尊敬的教育家,可他深受封建礼教道德的影响,脑海中装的全是孔孟之道,朱程理学,还有男尊女卑,女儿虽然聪明伶俐,是个可造就之材,但毕竟是女孩,是女孩就得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妻母者的幸福就是相夫教子,孝敬公婆,无须多大学问,而他的女儿早就许了人家,他们只要为萧家培养出一个勤俭贤淑会管家理事的称职媳妇,就算尽职尽责了,妻子不同意女儿离家去上学是有她的道理的,他没理由去反对她这样做,他长年不在家,家事都是她掌管的,而她又是位贤妻良母,他更不能跟她唱反调。他本想说,你母亲做得对,女孩儿不用读那么多书。可他是位慈父,见女儿瞪着一双失望的眼睛,又不忍伤了他爱女的心,就支吾着说,“等你妈哪天高兴的时候,我就跟她说。”又连忙转过话头,“你最近都读了些什么书呀?”

  她父亲是个大书痴,她是个小书痴,对读书的热爱,她完全继承了她父亲的基因,说到读书,她对母亲的怨怼之情忽地一扫而空,她急切地想把她读的第一本小说的喜悦和快乐告知父亲,她说:“爸,我从楼上找到了一本好看的书,《水浒》!爸爸,您读过没有?真好看呢!”她也不等父亲回答,继续说下去,“那书里写了一百零八条梁山好汉,都是我从没听说过的好人,扶贫济困,一点不像别的故事里的强盗。爸,施耐庵写的是真的吗?”

  父亲不无惊讶地看着她,一个女孩子家,怎么会对这种打打杀杀的书感兴趣呢,而她还这么小,刚刚十二岁,他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她:“这书你能看得懂吗?”

  她摆了下头说:“不全懂,有些字还不认得,有些词句也不太懂,但我喜欢里面说的故事和里面写的人,那个黑旋风,那个倒拔垂杨柳的花和尚鲁智深,那个卢员外,”她说着就背起了那首促使卢俊义不得不上梁山的诗,“芦花江上有孤舟,俊杰黄昏独自游……”

  父亲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她不看《红楼梦》,不看《西厢记》,也不找林纾译的那些外国小说看,却找了本一般女孩子不感兴趣的书,她不像一个女孩,莫非真像她祖母说的,是男投女胎?他良久地盯着女儿。

  鸣岗突然发现父亲用异样的目光盯看着她,便戛然而止了,问父亲:“爸,不认得我呀?”

  “你爸爸觉得你越来越不像个女孩子,难怪你妈不让你去上女校。我家满楼的书,你怎么就爱上了这本书?这本书在过去可是禁书呀!”

  “为什么呀?”她大惑不解地望着父亲。

  “说了你也不懂,这不是女孩子读的书。”父亲沉下了脸,“女孩子家,还是多读些唐诗宋词的好。”

  鸣岗觉得她父亲的语气有些像母亲了,他是不是想找借口,不想去跟她妈说送她上女校的事呀?她撒娇般也拉下了脸说:“爸,您是不是很怕我妈,不敢去跟她说我要上女校的事呀?”

  “我怎么会怕你妈呢?尽瞎说。我不是说了吗,等你妈哪天高兴的时候说。”

  “我看今天我妈就很高兴,您和三哥都回来了,她给您准备了好多好吃的菜,您现在就去说。”她双手抱住父亲的手臂,坠着身子往起拉父亲。“我要您现在就去说。我天天盼您回来,就是想您帮我说动我妈,让她答应我去读书。”

  父亲就是稳坐不动,“你妈正在忙呢。别这么性急,开学还早呢!过几天吧。”

  她怕逼急了,要惹恼他,就只好作罢。

  她天天逼着父亲去说服母亲,父亲被她逼不过,只好趁着晚饭后一家人围着饭桌闲聊之机,硬着头皮对妻子说:“凤英还小,还是让她再读半年书吧。”

  祖母见儿子开了口,也附和着说:“女校不就是给细妹子们开办的么?人家能送细妹子去上学,我们就也能送呀!”

  “妈!”刚才还说笑着的母亲,听着就不高兴了,没好气地说,“你们都只会做好人,恶人头让我一个人来做,我不怕做这个恶人头,这个孩子不管教可不得了,一点不像个女孩!”母亲斜睨着她,“她比男孩子还凶,比任何男孩子都凶,私塾里没有人不说她顽皮,老师对她都没办法,再送她去大同读书,远离了我的管教,那还不要上天,将来能做个贤妻良母?等嫁到萧家,我还不要让人骂绿了?不行,不行!女孩子都归娘管,到时人家只骂我不骂你们!”

  母亲这一反驳,祖母和父亲就不敢吱声。她感到非常委屈,哭着反抗起来说:“我就是要去读书,就是要去!我不要做什么妻什么母!”她朝着母亲大吼,“就你厉害!就你狠!”她把头向墙上撞去。

  大姐眼快,一把抱住了她说:“你这是做什么,不要命了呀!”有人拦着她,她哭闹得更厉害了,大姐不让她往墙上撞,她就往大姐身上撞。

  “不要拉她,让她去撞墙,撞得皮破血流才好呢!”母亲也并不是真要阻止大姐拉她,她说着站起身,面对着丈夫和婆婆说:“你们都看到了吧,这哪像个千金小姐,简直就是一条犟牛。都别理她,随她哭随她闹去。没人理她了,她就乖了。”她嗔怪地看着他们,“还不都是你们惯的,什么都由着她那还得了!”转身走出了饭堂。

  “凤儿,别闹了。”祖母起身走到她边上,“你妈有她的主见,不是奶奶不帮你。”她拍了下她的肩膀,“不哭了,啊!”也转身走出了门。父亲很为难,被妻子数落了,他也没话说,跟在他母亲后面溜走了。她大嫂这时走到她身边,想劝说她几句,却不知说什么好,只知用手绢替她揩泪水。

  她要读书,只是喜欢读书,并不是有什么理想和目的。在那样闭塞的山村,没有报刊,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她什么都不了解,也不知道什么叫男女平等,她就是想读书,想学更多的知识,至于读书做什么,她没想过。也可能是天性使然,母亲不让她做的事,她偏想去做,母亲越不同意她去上学,她越想去,母亲这样狠,家里再不会有人敢帮她说话了,她想读书进学堂已无望了,泪水又禁不住像山泉样往外奔涌,她拨开她们的手,冲出了饭堂,跑回自己的卧室,扑到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没想到母亲的心如此的狠,她撞墙她都不心疼,她这样专制,什么人的话都不听,对她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她感到非常伤心和委屈。既然不能外出读书,既然没有人疼爱她,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的好!她在极度绝望之下,想到要以自杀来回击母亲,我死了,看你难过不难过?心痛不心痛?她决定以自杀来结束生命。如何去死,她却惶然了,她知道,乡村人采用的方法,一是吊颈,二是投河、投井,三是吞火柴头,四是吞金戒指。她听说吊死的人,舌头拖得足有一尺长,很怕人,她否定了这种死法;她想到去投河,但她见过水淹死的人,肚子胀得像喝饱了水的牯牛,任人又揉又搓,丑死了,太可怕了。她又否定了投水的死法;她想试试吞红头火柴。就从床上爬起来,悄悄溜到灶下,找到了火柴盒,把盒里的火柴倒了一半在手心里,攥着就溜回了房里。她从暖壶里倒了半碗茶,就拿出火柴,掐下头,先放到鼻子下边闻了闻,那气味让她受不了,她干呕了一会,就放弃了。最后只剩下吞金戒指了。可她没有金戒指。怎么办?她想来想去,想到绝食,她觉得这个死法最好,样子不可怕,也不会被怪味道呛着,只是饿狠了有点难过。她把衣服穿好,躺在床上,以绝食来进行反抗。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大姐没见着她,就到她房里来找她,见她穿得好好地躺在床上,倾身问她:“怎么啦?还生母亲的气哪?吃早饭了,快起来吧。”

  她摆了下头说:“大姐,我不想活了,我想好了,饿死最好。我不会去吃饭的。你去吃吧。”

  “又耍小孩子脾气了。你想想大姐吧,我一天书都没念,你还上了一年学呢,不让念书去死,若是那样,你大姐还不早成了泥成了土?世上的女人还不都要死光了。快快快,起来,去吃饭。”大姐伸手去拉她。

  她抢在大姐动手之前拉上了被子,把头严严地盖上了。任随大姐如何说,她就是不理睬。大姐回到饭堂说:“小妹要绝食,怎么说也不肯来吃饭。”

  “我去叫。”大嫂放下碗就走。

  “回来,不要理她,肚子饿得难过了,她自会来吃的。你们越是去哄,她越起劲呢。”母亲阻止着大嫂,她只好又坐回桌边。

  祖母心疼她,匆匆放下饭碗,叫大孙女儿用干净碗给她盛一碗饭,她往上夹了些好菜,端着往小孙女儿屋来了。她坐到她床边,细声慢语地说:“凤,是奶奶哪,快坐起来,奶奶给你送吃的来了。”

  她不搭理。

  奶奶去掀她的被子,她双手使劲地拽着。

  “你这孩子,你娘得罪了你,奶奶又没得罪你,你怎么连奶奶都一齐恨了呢,你不能一竹竿打一河人哪!”

  她忽地掀开蒙头的被子,往上一坐,呜呜地哭着说:“奶奶,不让我去念书,我活着做什么,我不想活了,你就别劝我了,哪个劝我我都不会吃的。除非让我去上大同女校。”说完就又躺下去,拉上被子蒙上头。

  “唉——”祖母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端着饭菜慢慢地站起来,又叹了口气。她把饭端回厨房,往锅台上重重一放,也不看正在铲饭的媳妇,自言自语地说,“怕是真要出人命啊!”就转过了身。

  “妈,你真信她想饿死呀,她这是想吓吓我,我还不知道她,一餐不吃还能撑撑,两餐一饿,就会起来找吃的了,我叫你们不要去哄她,她这个孩是不识惯的,再不管管,我们可真要对不起萧家了。你不要担心她,她饿不死的,大家都不要去理她,让她饿去。”

  她在床上一连躺了三天,哪个给她送吃送喝她都不理,哪个要喂她饭菜她也不张口,蒙着头不搭话,大大出乎母亲的意料。她以为她第二天就要饿得撑不住的,等着她来向她认错投降呢,没想到她竟来真的了。母亲心痛了,三天没进一滴水没吞一粒米,感到问题严重。她是她最心爱的小女儿,是她舍着性命生下来的,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怎地是好呀!不但婆婆和丈夫要怪罪她,传到外人耳朵里,还不知被说成什么事呢。她担心她这样固执下去要弄坏身体的,心里最柔软的部位不禁酸了,但她仍不想向她屈服,如果这次她胜了,以后她还管得了她么?她打了两个蛋花,端到书房对丈夫说:“看来这个小犟种是要和我拼命了,饿坏了可不得了,你去喂她吧,就说上学的事以后再议。”

  丈夫对她一向惟命是从,他接过她递来的蛋花,端着进了女儿屋里。在女儿床沿上坐下,轻言细语地说:“鸣岗,你听爸爸说,你妈说了,只要你先吃点东西,上学的事再议,这事还有希望,你起来先喝两口蛋花,好吗?爸喂你。”

  三天的饥渴把她折磨得已很衰弱,她的肚子干瘪得紧贴着脊背,胃里什么都没有,胃壁却不愿闲着,它们彼此仿佛伸出牙齿在相互咬噬,痛得好难受。虽然闻到大姐大嫂端来的饭菜的香味,也涎水奔涌,涎水流到胃里,胃壁磨得更欢,那痛越发叫她难以忍受,几次她都产生认命的动摇。可她还是忍住了,大不了一个死!她咬咬牙一次次地挺过去了。父亲亲切的声音,让她再一次动摇了,可她又不想就这样放弃,她紧闭着眼睛,双手紧紧拽住被头,装着根本没听到,在心里回击着母亲,全家人都支持我去上学,奶奶爸爸都说话了,你这个做娘的竟这样狠心,我饿成这样,都不心疼,还叫爸爸来骗我,我才不上当呢!这样不爱我,我就是要死给你看,让你后悔!她这样一想,意志又坚定了。不管父亲如何劝说,就是不理,哼都没哼一声。父亲对她毫无办法,摇摇头,端着蛋花复命去了。他对妻子说:“这孩子犟脾气上来了,我也劝不动她。”他把蛋花递到她手上,“这样犟下去,孩子要饿坏的,她的脾气是家庭造成的,全家人都宠着她,把她惯坏了,说不定进了女校,过上集体生活,在老师和同学影响下,她能改掉牛脾气,变成一个知书达理的淑女呢。你就答应再让她去读两年书吧。”

  “唉——真是个冤家啊。”她把蛋花再次递给丈夫,“你去对她说,我可以再让她去读两年书,但有个条件:改好脾气。如果变好了,像个大家闺秀样子,就让读两年,如果不改,立即叫她回家,提前把她嫁出去。”

  她的斗争胜利了,如愿以偿进了大同女校。

  学潮

  鸣岗像只飞出了樊笼的鸟,完全忘了母亲对她的要求和她对母亲所做的保证,一进女校,就像鸟儿飞进了林子,尽情地飞翔蹦跳。她到女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脚。送她来的人刚一转身,她就关上宿舍的门,脱下鞋袜,解下裹脚布,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紧裹了几年的五寸小脚,在突然失去枷锁之后,慢慢伸开变了形的脚趾,她就有种松绑的感觉。上学真好,自由了!她很快融入了集体,她的活泼聪明,赢得了同学们的喜爱,她们相互照顾帮助,一同学习,一同唱歌,课后常常携手到附近的村庄游玩,观看溪流歌唱,采撷野花,形影不离,像一群快乐的天使,彼此亲密得胜过亲姐妹。有一天,她们的管理员蒋先生突然把她们甲组的女同学叫了去,用非常严厉的语气告诫她们:“你们的父母送你们来,就是要你们好好读书,你们都是黄花闺女,上课时要有自己的庄严,眼睛不能东张西望。不要跟男老师讲话,更不能跟男老师接近。”

  她们这群小姑娘虽然都只有十二三岁,可都聪明敏感,她们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对这种封建专制管理本能地产生了反感,气得她们都拉下了脸,鸣岗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反问管理员:“蒋先生,请您明示,为什么我们不能跟男老师说话?”

  “我不是说了吗?你们是黄花闺女,要有黄花闺女的庄严,要知道自尊自重,钟先生太年轻,又喜欢笑,本来就不便教女生,你们应该知道,男女有别,不能太开通了!”

  钟先生是她们女校教授生物学的老师,既爱笑,又年轻,他为人和善,把学生们看作自己的弟妹,从不高声训斥学生,学生们都不怕他,把他当做朋友。她们有不懂的问题,也敢向他请教,他总是耐心地给她们解说,不像有些老师那样严厉。他是她们爱戴的先生,她却如此攻讦他,她非常气愤,但她不能把她内心的愤怒喷吐出来,只能将委屈吞进肚子里,进行着无声的反抗,她只得说:“好的,我再不跟钟先生说话。”

  “你们呢?”管理员又问她的伙伴们。

  “我也不跟他说话。”大家被迫无奈,只好小声地回答。可她们心里都窝着火,回到宿舍,还在愤愤不平。这个说,“蒋先生在侮辱我们!”那个说,“钟先生是一个非常好的先生,这样说他,是侮辱他的人格。”“钟先生还蒙在鼓里呢,我们要想办法让他知道。”大家就商量着如何告知他,于是便有了下面课堂上的一幕。

  第二天第一堂课就是钟先生的。他像往常一样,微笑着走进教室,站在讲台上微笑地看着她们说:“课本都拿出来了吧?”

  没有一个同学回答他。他还没在意,就开始提问,问油菜花是什么花冠?要在往日,大家会齐声应答,可此时大家都憋着气,没一个人吱声,教室里鸦雀无声,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谢鸣岗,你来回答。”

  她屏息静气,像木头一样没有丝毫反应。

  “怎么,回答不出?”他又喊另外一个女生回答。她也像没听到一样,没有站起来,也不应声。她们想以无声对学校的封建专制管理表示抗议。

  钟先生这才感觉到蹊跷,他有些生气地问:“你们今天怎么回事呀,怎么都成了哑巴?”

  仍然没有人回应,气氛沉重,沉默像山样挤压着大家。在难挨的短暂缄默之后,她们中年龄稍长一点的和声同学站起来说:“先生,并不是我们都哑了,是我们不敢跟先生说话。”

  他问:“为什么?”

  “蒋先生不准我们跟先生说话。为避嫌疑,我们连问题也不敢回答了,只能请先生原谅。”

  原来如此。钟先生脸色立时灰白了,他说:“那就是说,我没资格当你们的老师,我辞职!”说着就拿起课本走出了教室。

  蒋先生一见钟先生离开课堂,就走进教室来,作出一副惊讶之状问:“钟先生为何不等打下课铃就离开课堂?”

  鸣岗没好气地反诘着她:“我们哪知道?你去问他吧!”

  蒋先生就跑到男校去找钟先生,要求他回来继续上课,但又提出了个无理的荒唐条件,要他不要笑。这让钟先生怒不可遏。他说:“我的笑容是天生的,要我不笑,只有我死了。这个书我不教了,我连男校也不教了,我辞职!”

  钟先生临走前,来向她们甲组同学告别,他很激动,说他没有别的可说,只希望她们努力读书,将来把这不良的环境根本改造,“你们是和男子一样的人,为什么这样受旧礼教的支配呢?你们来到学校就是想多求点知识,如今你们得着了一些什么?连问书的自由,和教师谈话的自由都没有,甚至于一言一笑,都要干涉,这还成什么话?所以我希望你们不要忘记此次学校给予你们的教训;你们要反抗旧礼教,要争取自由,别了,祝你们为光明,为自由而努力!”

  泪水充盈了她们的眼睛,教室里一片呜咽,鸣岗率先站起来送钟先生,同学们相跟着一起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含泪目送她们敬爱的老师远去。她们就全体离开了教室,拒绝上课。

  钟先生辞职的消息,很快传遍全校。乙组丙组的同学也闹了起来,她们冲进校长办公室,说钟先生的课教得好,说他的教授方法更能让她们接受,要求学校把钟先生请回来。校长叫她们各组选出两名代表,集体去挽留钟先生。钟先生坚决不回来。学潮越闹越大了,男校也跟着响应,他们也要求钟先生回校,使校长无法应付。他们都自动不上课了,女生们还要求管理员赔偿她们的名誉损失,要求学校辞退蒋先生,学校若不答应她们的要求,她们就要全体退学。男校学生表示坚决支持女校学生的要求。学校只好动员蒋先生以请病假为由离开学校,这才平息了学潮风波。他们虽然复课了,但她们仍然心里不快,无精打采地上完最后两周课,就放暑假了。回家的路上,她才意识到学潮将对她前途产生威胁,不知传没传到母亲耳中,如果母亲知道她参加了学潮,那可不得了,她肯定不让她继续上学。就是杀了我,我也不怕!

  谢鸣岗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走进家门,硬着头皮走到母亲面前,等待着想像中的急风暴雨的降临。可母亲脸上没有丝毫阴云,还有种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提学潮的事,她那提拎起来的心,立时舒松下来了。母亲以一种欣赏花朵的目光打量着她,跟她父亲说:“凤儿长高了呢。”

  父亲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也像在观赏自己的杰作般,他连忙回应着:“是呀,我们的女儿长成大姑娘啦。”

  母亲的目光不意间移到她的脚上,见她的小脚变成了大脚,她的脸色倏然变了,满面的灿烂阳光忽然化作了密布的乌云,雷霆大怒起来,“我答应你上学是有条件的,是希望学校把你培养成一个知书达理的闺秀,你倒好,一到学校就把母命忘得干干净净,竟然把脚放了,成何体统!你这样一双大脚如何见人!人家要骂我没有尽到一个做娘的责任呢!你知道不知道?”她又迁怒于学校,“什么学校,对家长一点不负责任,我把孩子交给他们,他们就要履行家长托付的职责,他们连放脚这样的大事都管不了,还想人家再送子弟去他们那里读书?别做梦了!”她又转过来骂她,“你是个不听管教的孩子,我不会再让你上学的。我为了你这双脚,费了多少精神和力气哟,你却一点不理解我这个做娘的一片苦心,你把我的心伤透了。”

  “凤儿妈,生气伤人,别生气了好不好?”父亲替她说情了,“现在不比过去了,民国早已取代了满清,女学生放脚司空见惯的事,成了如今的时尚,你想开点。”他对妻子微微一笑,“孩子刚到家,就让她先歇一会吧。”

  母亲是个贤淑的妻子,在儿女和家人面前还是很给丈夫面子的。她爱嗔地回应着他:“她这样不听我的话,还不都是你惯的!”说着就到厨房给她做吃的去了。

  母亲一转身,父亲就牵起她的手,把她领进他的书房,“来,看看爸爸刚出版的新书。”他把二十卷的《覆瓿文存》从书架上搬到书案,一卷一卷地翻给她看,“印得很好吧?”

  “都是您写的?”

  “是呀,集腋成裘呀!”父亲慨叹着,“爸爸教学之余,写了数百万字的文稿,除了《修身教科书》十卷、《国文教科书》二十卷出版了,未能出版的还有一套庞大的丛书《读史类编》,一百多卷哟,今生怕是无望印出来啊。这二十卷的《覆瓿文存》,是你爸历年写的短文。早就想把它们结集成书,多年心愿,在你妈的支持下终于实现了。”

  “爸,您真伟大,写了这么多文章,我将来也要像您一样,读很多书,也写很多文章。”她忽地想起了母亲刚才不再让她上学的话,不由沮丧起来,难过得耷下了头,泪水潸潸地往下淌,呜咽着说,“爸,我要继续读书,您一定要帮我。”

  “别急,”父亲伸手拍抚着她的头,“我了解过,你在甲组的学习成绩最好,我一定说服你母亲,送你到县城去上县立高等女子小学校。”

  “真的?”她惊喜地望着父亲。

  “当然真的。”

  她破涕为笑,“爸爸,您真好。”

  父亲没有食言,当满坂漾起金黄稻浪的时候,他亲自把鸣岗送进了县立高等女子小学校。她是大同镇惟一到县城求学的女生。他们山乡的男人,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没到过县城,更别说女人了,像她母亲这样的能女人,一生也没进过几回县城。一个生长在偏僻山村的女孩来到县城,人生地不熟,满眼陌生,一下难以适应新环境,虽说都是一个县的人,但各地说话的语音有别,县城人说话的口音与乡下人的口音差异很多,城里同学聚在一起说话,她听不懂,她的话又带着浓重乡间土味儿,她们也听不懂,她不愿主动跟同学们接近,初去的一二个月,她没有一个朋友,觉得很苦闷孤独,但她喜欢读书,常从学校图书室借些少年杂志、小朋友之类的书刊,同学们聚在一起玩,她就读书,她特别喜欢书刊里的探险、侦探类的故事,看得如痴如醉,也就忘记了自己的孤独。有一天,布告栏里贴着一张写着她名字的纸条,说她有个邮包,叫她去领。她撕下纸条就跑到训育处,从老师手里接过一个包裹。是她二哥从山西寄给她的。她抱着邮包跑回宿舍,小心翼翼拆了开来,原来是两本散发着油墨芳香的新书。一本是胡适的《新演讲集》,一本是胡适翻译的《世界短篇小说集》。哥哥想着她,她觉得很幸福很温暖,浑身充溢起自信和力量了,孤独和寂寞被快乐赶到爪哇国里去了,她高兴得都有些失去理智了,不管同学愿不愿听,见着人就说,“我哥哥给我寄书来了,从山西寄来的,贴了好多邮票。”像个傻子样到处张扬。因为要上课,她不能立刻捧起就读,好容易熬到下课,她就捧起那本小说集。这之前,她还从没读过翻译小说,胡先生用的是白话文译的,文笔优美流畅,易读好懂。她一口气就读了都德的《最后一课》,莫泊桑的《二渔夫》。她被这些小说深深地吸引了,这天晚上她读完了半本,两天不到,就读完了全书。虽然像梅里美的有些作品,她还不能领会其中的深意,不是很懂,但她觉得这些小说非常有意思,不像她读过的那些文言或半文半白小说和故事。她喜欢得不得了,看了一遍又一遍,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读了多少回,很多篇章她都能背出来。由之,她对新文学发生了强烈的兴趣,引发了她对新文学的无限崇敬和向往。她的课外书读得多了,她的作文自然就高出同侪们一筹,老师常常在班上叫同学们传阅她的作文,还把她的作文张贴到墙壁上。也许,这就是她的新文学启蒙吧。

  母亲突然大发慈悲,要她去益阳大哥那里读书。这是她做梦都不敢相信的好事,真可谓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她感到突然,又非常惊喜。她猛地联想起有一回母亲惩罚大哥的场景。大哥那时已经工作,在外地教书,不知何事惹怒了母亲,他放暑假回来,走进门,母亲就大发雷霆,骂他翅膀硬了,敢不听娘的了,罚他头顶一脚盆水,跪在院子里的烈日下。任何人来说情都不给面子,晒得大哥都支持不住,祖母心痛得都哭了,喊着要替大孙子受罚,她这才同意他站起来。她说:“你大哥在益阳当校长,你大嫂也不肯回来,你想升学就去找他,要他供你读书好了。”从母亲酸溜溜的语气中,她猜出了母亲的心事。母亲是不准儿女违背她的意愿的,按老礼俗,儿子在外面工作赚钱,儿媳妇应该在家侍奉长辈,这是几千年沿袭下来的规矩,可她鞭长莫及,他们不肯听她的她也无可奈何,但她心里没法平衡,也许她想,你们只顾过两个人的好日子,也要让你们分担一些家庭责任,就想到让她去他那里读书了。鹬蚌相争,她这渔翁得利了。

  从大同镇到益阳有六百多里的水路,乘民船也要四天,母亲竟然舍得放她去那么远的地方,这真得感谢大嫂不肯回来做她的贤德媳妇呢。大哥大嫂见到她,得知母亲是让她来升学的,高兴地说:“母亲突然变得开通了呢。”她只笑笑而不答。第三天,她大哥就送她报考信义女校。

  信义女校是一位挪威的老小姐爱娜办的教会学校,坐落在益阳城南五马坊,是所从初级小学、高级小学、初级中学、高级中学,直到大学的完备学校,校舍为四层楼房,建筑壮丽宏伟,美丽的资江从它的后门外蜿蜒而过,设备齐全,师资优良,有两千多名学生。学生不用交纳学费,家境贫穷的人不但免除膳食费,还津贴零花钱。入学考试非常严格,考题很难,很多课程她在大同女校都没学过,按照考试分数她进入小学高一二期。她非常喜欢学校的优美环境,常常和同学到三楼窗口去眺望美丽的资江,欣赏渔舟晚唱,看白帆点点,观日出的辉煌仪仗。她的悟性非常好,功课一点不吃力,老师和同学们都喜欢她,说她聪明活泼。可她自入校那天起,心里就有一种无形的重压,有种心灵受到虐待的痛苦,她不相信有上帝,不喜欢读圣经,不愿做祷告。可祷告是教会学校每个学生必须参加的宗教仪式,每天早晚和吃饭的时候都必须做祷告。为了逃避祷告,早晚祷告时间,她就赖在厕所里不出来,吃饭她也不按时去饭堂,待到祷告仪式过了她才去。她的迟到被级任老师吴先生发现了,她把她叫到训育处,问她为何吃饭总是最后一个去?她说没听到摇铃。“在上帝面前不能撒谎。”老师训斥着她,“以后每天吃饭时,你都要来做祷告。”她嘴里应着好的,心里却在想,那些每天来教堂的穷人,不还衣衫褴褛么?上帝为何不赐给他们食物和衣服呢?世上根本没什么上帝,不是上帝创造了人,人才是创造世界的上帝呢。

  不信上帝,不做礼拜的消息传到了大哥的耳中,他慌忙渡过资江来到学校找她。他把她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对她说:“妹妹,这是湖南最好的学校,很多人都想进这个学校呢,你能在这里读书,是你的福气,你可要珍惜哟。”

  她却笑嘻嘻地说:“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上帝,可学校要我们相信有上帝,这不是压迫我们的心灵么?上回老师还出了一个让我痛苦的作文题,叫做《太阳常照英国旗》,语文老师在解题时,明目张胆诱导我们歌颂英帝国主义,我偏不按她的意思写,却把我对帝国主义的不满表示出来了。她也没有把我怎样。哥,我不去做祷告,只是不想委屈自己的心。”

  谢冰莹的大哥

  “这是教会学校,我的好妹妹,你就听哥哥一回,不要捣乱了,哥求你了,要不然学校就要开除你,那时我只有送你回家了,你就再别想做读书的梦了。”

  哥哥走后,她感到有些后怕了。她怕学校因为她不愿信教,不受洗而要开除她,她就再也别想读书了。那夜她失眠了。

  没过多久,她真的被学校开除了。倒不是因为不受洗,而是因为要求参加纪念“五七”国耻日,在学校游行,反对日本帝国主义。

  1915年5月9日,袁世凯承认日本提出的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激起全国人民反抗,纷纷开展反日爱国斗争。后来人们就把这一天作为国耻纪念日。部分省份以日本提出二十一条的最后通牒日期5月7日为国耻纪念日,湖南就是以5月7日为国耻日。

  为不忘国耻,益阳的机关、学校、团体都在这天放假,举行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游行示威活动。信义女校三天前就接到了学联通知,要她们7日上午整队到教育会集合参加游行。通知是贴出来了,可学校却不放假,照常打铃上课。她感到非常奇怪,就问身边同学:“今天是国耻纪念日,为何还上课,不放假参加游行?”

  同学回答说:“这里从来不在这天放假,也不让外出游行的。”

  她激愤地说:“学校还不准我们爱国?岂有此理!同学们,我们去,非去参加游行不可!”

  “对!我们非去参加游行不可!”同学们齐声响应。

  她率先高喊:“我们要求放假纪念我们的国耻!”

  同学们响应着她。她所在的一班全体同学簇拥着她出了教室,跟着她大声呼喊,“我们要求放假纪念我们的国耻!”整个小学部响应了,她们都自动走出教室,和她们一起涌到操场上。师范部也跟着闹起来了,她们一、二、三年级也自动停课了,只有一个四年级关着门在上课。可学校大门上了锁,不准她们出去。她带头去找级任老师,几个铁杆拥护者紧跟其后,要求让她们上街参加游行活动,说别的学校都放假让学生参加游行,“为什么我们学校不放假?”

  “别的学校我们管不了,我们学校是不准参加上街游行的!”级任老师断然回答她们。

  她说:“不准我们去游行,我们请假到野外旅行行不行?”

  “不行!”

  她的伙伴接上说:“我要回家拿衣服,我请假回家!”

  “回家也不准!”级任老师厉声地说,“今天一律不准请假外出!”

  “她们这是不准我们爱国!”她们只得悻悻地回到操场上,但她还不死心,想把斗争继续进行下去,就说,“我们去找校长姆姆!”

  一位年龄大些的同学拉住她说:“像今天这样停课的事学校从来没有发生过,如果再闹下去,你们几个为首的怕是马上要被开除呢。算了吧,就不要上街了。”

  “那我们就在学校里游行纪念好不好?”她征求着同学们的意见。

  “好!”大部分同学表示赞同,“我们在学校游行!”

  她率先回到教室,把习字纸裁成三角形,写上学联通知上的标语口号。用筷子卷挑着,做成三角旗。这时,从围墙外传来街上游行队伍雄壮的口号声和洋鼓洋号的演奏声,她的热血立时沸腾起来,她举起三角小旗,高声呼起了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誓洗国耻!”“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同学们热烈地响应着,她率领大家游行,就像儿时在家当“司令”那样,指挥起游行队伍,边呼口号,边挥舞小旗帜,从楼下游到三楼,狂热得像街上游行的学生。

  她们的游行活动引起了校长的愤怒,立即下令摇铃,集合训话。平时一脸平和的她,此时脸都灰白了,她激愤得几乎破口大骂:“你们这些捣乱分子,无视校规,无故停课,破坏学校纪律,无法无天了!竟敢在上帝的学校游行示威,呼喊捣乱口号,学校是决不允许你们这样胡闹的!今天的事不会就这样算了,学校要给以严厉处分,开除你们的学籍!”

  有的同学吓得要哭,鸣岗大声地鼓励着她们:“怕什么?开除就开除,难道我们连国家都不要了吗?”

  就有她的铁杆拥护者响应起来:“为了国家,我们什么都不怕!”

  倏地就有股豪气,从她心头怦然升起,她说:“就是杀了我,我也不怕!”

  一些同学们的勇气被她激励起来了,跟着她大声说:“就是要杀我们,我们也不怕!”

  学校也许因为她们都还是小孩子,也许因为这次事件牵涉到绝大多数学生,她们年龄都还小,众怒不可犯,如果开除她们,担心引起社会公愤,没敢公开宣布开除她们,但学校又不愿留下为首的她和她的铁杆拥护者们,就想了个最恶毒的办法,派人找来了她们的家长,叫家长把她们领回去。学校找来她大哥,级任老师跟他说:“你的妹妹太调皮,她专门和学校捣乱,事事跟学校逆着来,不但自己不做礼拜,还策动同学不去,这次尤其闹得太不像话,照理我们非开除她不可,考虑到先生是有名望的人,令妹天性聪明活泼,又是个可爱的孩子,为了顾及她的学业和前途,我们不宣布开除,就由先生带回去管教好了。”

  尽管大哥了解她不安分的秉性,也为她的叛逆性格担过心,但这样的结果他还是没有料到,很难以接受,事已至此,不得不正视这个现实。他很生气,又不敢过于责备她,怕她又闹出无法收拾的事情出来,到时没法向母亲交代。益阳没有第二家女校,他想送她继续上学无能为力,她被学校除名的事得瞒住母亲,不能现在送她回家,否则会引起母亲的怀疑。他只好让她在他家住下,等候他们学校放了假带她一道回家。我若考不上,就跳湘江

  父亲在新化县立中学任教,他离家最近,是第一个放假回家的。鸣岗和大哥大嫂算是第二个到家的。母亲见着他们很高兴,对她说:“今年暑假我们一家可以大团圆了。你二哥也说回来,他已和你三哥约好,经武汉和他一道回家。”她说完就从厨房端出来两碗绿豆汤,递给他们兄妹各一碗,“天太热呀,你们在船上都热伤了吧?一早就给你们熬好了的,快喝下,消消暑热。”儿子媳妇都回来了,她对他们的怨恨也跟着消散了。她把小女儿牵到竹凉榻边,捺她坐下,就依她而坐,微笑着对大媳妇说,“你的绿豆汤盛好在锅台上,自己去端吧。”她情不自禁地揽住女儿的肩膀,无限深情地打量着她,“承鬯,”她跟大儿子说,“凤儿在学校还听话吧?没弄什么乱子出来吧?”

  母亲的话,让鸣岗非常惊慌,她胆虚地望了大哥一眼,就把头埋在绿豆汤碗上。

  “凤妹长大了,进步了不小。”大哥承鬯连忙回应母亲,“可我不喜欢她那个学校,一天要拜好几回上帝。”他转向父亲,“爸爸,如果有更好的学校,我建议下学期给凤妹换个学校。”

  “我叫她到益阳读书是因为你们在那里,对她有个照顾,你们那里就没有别的女子学校吗?”母亲抢在父亲之前回应着,“到别处我不放心。”

  “妈,益阳就这一家女校,它是所教会学校。”大哥连忙解释,“下学期我也不带你媳妇去了,让她在家侍奉奶奶和您。”

  鸣岗明白大哥的心意,他这样做是为了她被开除的事不被暴露,她对大哥的庇护心生感激,连忙附和着大哥:“妈,我也不喜欢那个学校,早晚拜上帝,吃饭要祷告,烦死人了。”她撒起了娇,“爸,您送我去上女子师范吧,毕业后还能教书赚钱孝敬妈妈和奶奶呢。”

  “现在还真有个机会,”他回书房拿出一张《大公报》说,“长沙省立第一女师秋季招生,”他看着妻子说,“这是所公立学校,如果能考取,学费、伙食费、书费一律由学校供给。只是名额极少,一个县一年一次只录取两名,按考试成绩择优而取。不用家里出一分钱,肯定报名参考的人很多。”父亲把报纸递给她,“你高小还未毕业,恐怕录取希望很小。”

  “不一定我就考不取。”

  “爸,妈,让小妹去试试吧。”

  “长沙?上千里呢。”母亲直摇头,“太远了。我不放心。你呀!”她从她肩上拿下手,站了起来,“知女莫如母,我太了解你了,没人在身边管着可不行。”拿起他们喝完汤的碗,转身往厨房走去。

  两天后,二哥三哥回来了,她把她想到长沙报考省立第一女师的愿望对他们说了,要他们帮她实现这个理想。他们都是思想开放的热血青年,特别是她二哥,和她的性格特别像,很激情,很感性,他们都支持她去报考。二哥安慰她说:“小妹别担心,我们去跟妈妈说。功课你加把劲,我们帮你复习。”妈妈居然被他俩说动了心,同意她到长沙报考第一女师。按照报考章程,考生要到所在县教育会报名,二哥要她在家温习功课,他去给她办了报名手续。

  父亲亲自送她到长沙。一见参考的人那么多,只取百分之三,父亲非常担心,她高小还没毕业,榜上肯定无名,既然千里迢迢来了,就当一次陪考吧,就是考不取,也增长了一次参考的体验呢。她也整天提拎着心,对父亲说,“我若考不上,就跳湘江,……”她没说完,父亲就捂住了她的嘴,呵斥着她:“好没出息!”可她居然考上了,发榜那天,她没让父亲陪她去看榜,她背着父亲早早去坐落在长沙马王堆街的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人们俗称它作稻田师范。她以为她是来得最早的一个,出乎她的意料,布告栏前早就黑压压一片了,榜刚刚贴上墙,前面围得水泄不通,她的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上,忐忑不安,想上前去看,又怕去看,正在她犹豫的时候,听到有人叫她:“谢鸣岗,快看!你考取了!”

  她一下就找到了喊她的人,她叫韵声,是她大同女校的同学,高她两班,怎么考的时候没见到她?“呃——!”她应着说,“你也来考了呀!”她连忙往前挤,不一会儿就挤到了她面前,急切地望着榜问:“我的名字在哪里呀?”

  “那!”韵声抬手指着,“还在我前面呢。”

  “你考上了,太好了,祝贺你!”她高兴得跳了起来,“真没想到,我们又能在一起读书了。”她们手牵着手,走出人群,她突然想起招生启事上说的一个县只取二人,就说,“我们县是不是就取了我们两个?”

  “可能是的吧。”

  “我俩真是太幸福了!”她旁若无人地欢呼起来。

  《刹那印象》

  1920年,十五岁的她如愿以偿,收到了长沙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父亲非常高兴,很为他的女儿自豪。他没有马上回乡,而是乘学校还未开学的这段时间,带着女儿走访在长沙的乡党和文化教育界的友人,将女儿托付给他们,希望他们给他的爱女以关爱。长沙离新化太远了,鞭长莫及,有同乡和朋友们关照,他和她母亲也就少为她操些心。父亲是新化的名人,在教育界很有声望。她聪明活泼,很可爱,大家都很喜欢她,这个说:“星期天上我这里来,我们给你改善伙食。”那个说:“有什么不便的地方,尽管说,我们帮助你解决。”个个都争着要当她的保护人。一下结识了许多长辈,他们又那么热情,她在长沙就不会孤寂了,父亲也放心地回去了,她也开学了。

  鸣岗深感幸运,她们有一位像外婆一样关爱呵护她们的好校长,他就是著名的教育家徐特立先生。他对她们爱护备至,言传身教,她们都亲切地叫他外婆。他为学校聘请了很棒的教师,他很重视学生们全面培养,建了一个藏有很多书刊文献的图书室。她被同学们选为学习股长和图书管理员。近水楼台先得月,她这个对外国小说和新文学书刊有着强烈兴趣的人,见到有那么多的世界名著、白话小说和散文,就像一只小老鼠掉进了大米缸里那样快活,拼命啃食起图书来。不是图书室开放日,她也去看书。她看古今中外名著,看当代作家的白话文小说,她崇拜莫泊桑、左拉、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小仲马,还喜欢王尔德和爱罗先珂的童话。也读中国的古典名著,但她不喜欢《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和贾宝玉。黛玉好哭,动不动就流泪,宝玉傻头傻脑,就知道和女孩子玩。她说他没出息。她喜欢哀伤悲壮的小说。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小仲马的《茶花女》,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朱淑贞的《断肠词》,是她的最爱,几乎百读不厌。同学们说她是书痴书癫,一切课余时间她都利用来读书。学校有学校的规矩,晚上九点半就熄灯。校长亲自来查寝室。待校长一走,她就点着蜡烛在床上看书,有一次差点引起了火灾。她不敢再这样做了,就潜到厕所的路灯下。厕所的路灯太高,光线太弱,她搬张椅子放到灯下,再在椅子上加条凳子,坐到凳子上去读书。

  有一次,徐校长前脚走,她后脚就搬着椅凳去厕所了。校长突然感觉不对,返回女生宿舍,问室长:“谢鸣岗回来没有?”

  室长支支吾吾地说:“刚刚还在,可能上厕所去了。”

  校长叫室长和他一道去找她。室长率先跑进厕所就说:“校长来了。”

  她吓得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拿着书从另一个门飞奔出去。校长就跟在她后面追着喊:“站住!站住!不要跑,学校大门已上锁了,你还想跑到哪里去?除非你变成蚊子,我总会抓住你的!”

  她心里非常害怕,老是违反纪律,不按时睡觉,惧怕学校处分她。她越怕越跑,就是停不下来。

  “谢鸣岗,听到没有?站住!我不是警察,不会抓你去坐牢,我要看你手里拿的是一本什么书,可以让你牺牲睡眠,非看不可,我不相信它有那么大的魔力。”

  是的,校长不是警察,她也不是小偷。她真的站住了,转过身对校长说:“校长,请您原谅我,因为白天功课太多,我没时间读世界名著,只好牺牲晚上睡眠来看。”

  “什么世界名著?拿给我看看。”

  她把藏在身后的《块肉余生录》拿出来。他看了一下说:“啊,英国人狄更斯著的?里面说些什么?”

  她的心平静下来了,不再害怕了。就说:“这是狄更斯自传的一部分,它叙述一个很可爱的孩子,从小受尽折磨、困苦。但他一点不灰心,不消极,努力读书,刻苦奋斗,后来终于成了一位举世闻名的作家。”

  “这孩子有出息,你是不是想学他?”

  “我不敢有这种妄想,只想从中吸取一点勇气。”

  “你的勇气够厉害的了。多读书,学校鼓励,可学校要为你们身体的健康负责。”校长和蔼地说,“快去睡吧,明早还要上课呢。”

  她被校长捉到了好几次。一被抓住,就只好乖乖回到床上睡觉,没捉到,就偷看个通宵。她约略算了下,在一女师的五年中,读了五百多本文学名著。文学作品深深地吸引了她,也营养着她。学校空气民主,老师爱护学生,同学间相亲相爱,学习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她的身心感到从没有过的快乐舒畅。她的功课进步很快,老师同学都喜欢她。乡党们还常常请她去吃饭。她觉得眼前一片光明,生活真是美好。可在1922年的一天,她这个阳光女孩,看到人间的丑恶和黑暗。

  这是一个星期天,同乡唐天闲师长太太请她和韵声,还有低她一班的她的本家侄女儿翔到她家吃饭。师长不常在家,师长太太喜欢她们这些小同乡,隔段时间就要请她们一次。学校的集体伙食比较清苦,她们也乐于去打打牙祭。她们每次去,师长太太都很热情开心,做许多好吃的招待她们。那天,她们一走进师长家的客厅,师长太太就对她们说:“我刚买来个丫头,请你们来,是想请你们帮我看看,有没有调教的前途,我想将来收在房里侍奉师长。”

  鸣岗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买这个丫头是为将来给丈夫做姨太太的。她叫她们来吃饭是要她们给她当评审委员,真是岂有此理!她很后悔不该来,但已进了她的门,又不得不坐下。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小姑娘,大约十二三岁,身材矮小,面黄肌瘦,眼里含着泪水,颊上挂着泪痕,怯生生地把身子藏在门拐边,闪动一双乌亮的大眼睛,惊鹿般看着她们。她对小姑娘立时产生了同情和爱怜之心,这么瘦弱的小女孩,就被家人卖了,主人却在打她的歪主意。她是见过唐师长的,他可做这小女孩的爷爷了,女主人却计算着要她给他做小老婆。真可怜!她刚在心里这么想,女主人就命令小女孩道:“你躲什么?走到前面来,走几步路给我们看看!”

  小女孩不知所措,瑟瑟地往前挪了两步,又站住了。

  “走呀!来回走呀!”女主人继续下着命令。

  小女孩不敢违背主人的指令,用袖头揩了下泪,就在她们面前走起来。

  “你们帮我评判评判,她这个长相,她这个身材,她的举止动作,能不能调教好?合不合适在我们这样人家当丫头?”

  韵声和翔真的把目光投到那个小女孩子身上。她心里却猎猎地燃起了不平的怒火,这太不人道了,这不是把人当畜生看待么?这做法太卑鄙!她的眼睛一下就被愤恨烧痛了,她坐不下去了,怎么还能吃得下这种人家的饭呢?她站起来说:“我不舒服,我要回学校去。”

  “饭还没吃呢,”女主人拦住她,“不吃饭怎么能走呢。”

  “我胃痛得很。”她用手按住腹部,“不想吃东西。”说着就拨开师长太太的手,“我走了。”

  她的心被不平之气充胀着,她虽然感受过教会学校的专制和大同女校封建思想对她心灵的伤害,可她毕竟阅世不深,没有经历过人世的苦难,还不知道人世间太多的不幸和丑恶,她那颗纯净的心灵容不下师长太太的丑恶行径。她认为,人不应该有高低贵贱之分,时代已进入民国了,还买卖人口,还收丫头做妾,不人道,不道德!还要像相牛相马那样叫人来评头品足,像赶牲口样要她走来走去,她不是件东西,她是一个人!是人就该有人的尊严!她怎么也接受不了师长太太的行为。她回到学校,早过了吃饭的时间,她也忘了自己没吃饭,只觉得心里憋得慌,有种倾泻的欲望,好像不把堵塞在心头的愤怒和不快写出来就受不了。她就拿起笔,在练习本上写下《刹那印象》这个题目,把这件事对她内心的冲击和她由之生出的愤怒哗哗地喷吐到纸上。

  不一会儿,就写完了,竟然有一千多字。她愤怒的心情得到了些缓和,但她还是不能忍受买卖人口,纳姨太太,把人不当人待的丑恶社会现象的存在,要消灭这些丑恶,就要让人们认识它们的丑恶。她决定要发表她这篇习作。她很爱读《大公报》副刊上的小说、散文和随笔,常常读到副刊主编李抱一先生的文章,她就用“闲事”为笔名,把她写的第一篇文章寄给了他。

  她并没作发表的希望,她只想试试而已。

  她爱读书,也爱读报,每天她都要到阅报室去翻一翻看一看的,翻到感兴趣的就读下去。大约是她寄出文稿的第三天,她在翻阅报纸时,偶然在《大公报》的副刊上看到了她的文章。她激动得不得了,那种快乐无以用语言形容,她想让同学们来分享她的喜悦,又不好意思把报纸拿去张扬,说那篇文章是她写的,但还是忍俊不禁去问她碰到的同学,“你看了今天的《大公报》吗?”她问的第一个同学回答说没有,第二个同学反问着她:“是不是登有你的大作?”她非常希望同学们知道那篇小文是她写的,又不好意思直说,却让韵声无意间读到了。不用猜,“闲事”不会是别人,肯定就是谢鸣岗!她怎么能把这事写出来,还登到报纸上?就跑去批评她:“你这该死的家伙,怎么能把前天唐太太请我们看丫头的事写成小说呢?还居然寄到报馆去发表,你这样做太过分!你不怕她知道了生气?”

  “我才不怕呢!她能贩卖人口,我难道连说话的自由都没有吗?我就是要让她知道她的行为不人道!她生她的气,大不了不再去她家不就行了。”

  初次投稿的命中,极大地鼓舞了她,只要有了生活的触动,她就用文字来抒发。有次上解剖试验课,用一只鸽子做标本进行解剖。她见到这个可爱的小生灵被活活肢解,她的心颤抖了,竟然流下了难过的泪水,她写了一篇散文《小鸽子之死》。她每天写日记,倾吐自己的心声,寄托她的情感。她的作文写得很出色,常常受到老师的褒奖,像在信义女校的时候那样,经常是当做范文张贴于墙。她对文学充满了幻想,对未来寄予着希望。初恋之痛

  1925年,十九岁的谢鸣岗第一次尝到了恋爱的痛苦。

  那是秋天的一个星期天,她去三哥当编辑的《通俗报》社送她的几则随感,一走进他的办公室,就见有位和三哥年龄相仿的青年坐在他对面椅子上。随着三哥一声“小妹”招呼,他彬彬有礼地站起来,转过身微笑地面对着她。他身材高挑,身板挺拔,时尚的发式,一身薄料的白色西服,黑领结,潇洒英俊,浑身洋溢出青春的魅力。就在他们目光相接的刹那间,她感觉到她的那颗心被利箭射中了,突感一阵眩晕,脸刹那间变得灰白。天哪!我这是怎么了?!她想掩饰自己的窘态,慌忙垂下眼帘,看着脚尖。

  三哥没有觉察她情绪的瞬间变化,走到她面前,给她作着介绍:“这位是徐名鸿,二哥的好朋友,他是北师大的才子,文章盖世呢。”他对他说:“这是我妹妹,谢鸣岗,长沙省立第一女师高师部学生,明年就要毕业了。”三哥突然滋生起一种自得说,“鸿兄啊,我这妹妹可是女师的大才女,她的小说、散文和诗词,常见于报端呢。”

  他没有人们初次相见那种客套表示,说什么“幸会”“久仰”,就向她伸出手去,说“你好”!也许是心虚,也许太过激动,她自己也不知为何,脸一下由白变红了,她像一只折了翅膀受了重创的小鸟,失去了她天真活泼、任意翱翔的天性,在那个人面前,她的神经仿佛受到威慑,她痴了,傻了。

  “岗妹,你怎么啦?还怕生哪?”三哥以为她羞于与男性相握,鼓励着她说,“鸿兄是我和二哥最要好的朋友,不是外人。”

  她这才把手伸向他。虽然只是轻轻的一握,就仿佛触电一般,一股强大的电流,从他的手心直向她的手心传来,顷刻间辐射到她的全身。她的身子有些恍惚了。

  “小妹,”三哥连忙扶住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怕三哥窥视到她内心的秘密,就说:“早上起来时,头就有点昏,怕是昨晚看书看迟了。”

  “快坐下。”三哥把她捺到一把椅子上,“你这个书痴,只要得到本好书,就不分昼夜了,可不能这样哟,你的身子本来就弱,不知道节制可要影响身体的健康啊。”

  “哥,我好了,没事的。”她内心就有种羞愧,想尽早从尴尬中解脱出来,她从随身携带的木把青布手袋里拿出她的三篇随感,递给他说,“这是我近日写的,请三哥看看。”就要站起来,“我还是觉得脑袋有点不舒服,我现在就回学校去休息。”

  “吃了午饭再走。”三哥以不可违拗的口气留着她,“名鸿兄是专程来看我的,中午我请他吃饭,你不来我也准备去喊你的,吃了饭我们一道送你回学校。”

  “留下一块儿吃吧!”徐名鸿友善地帮着她三哥,“听说你们一女师是湖南省中学中设施最完备师资最好的学校,如果你能留下和我们共进午餐,我也好乘和令兄送你之机,去看看著名的女师呀。”

  她不敢再坚持要回去了。坐回到椅子上,三哥拿给她一张当天出版的《通俗报》,她强迫自己把目光落到副刊上,慢慢地,她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了。但她仍然感到不自在,他们说话,她不好意思搭腔,可这太违背她的本性了,慢慢地她也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了。

  那天,三哥和他把她送到校门口,她就停下了脚步。徐名鸿非常聪明,知道她不愿他们继续往里送了,他善解人意地率先说:“我们就送到这里吧,你回去休息。”

  “好。”三哥跟着说,“你进去吧。”

  “哥,”她望着她三哥,“你可要记得看我的稿子啊。”

  “不会忘的,回去就看。”

  他们扬手道别。她转身往校园里走,可她的心却留在了他那里,她不时偷偷地回首目送他的背影,直到路树遮住了他们。从此,她坠入了相思的泥淖,不能自拔。她的脑海中只有他的影子,眼里所看到的,好像尽是他的笑容;耳中所听到的,好像尽是他的声音。别人写来的信,也当是他的,读了一遍又一遍,她的整个心完全被他占有了!她一点事也不想做,也不能做;无论在上课,吃饭,行坐,睡眠的时候,总是想着他。听讲,一句也听不进;看书,一个字也看不懂;总之,什么事都不能做,除了静坐着想他而外,他就像魔鬼那样附着了她。

  她很清楚,她不能爱,她现在还没有爱的自由,更没有爱的权利。不是她没有勇气,父母若知道了她在恋爱,他们就要立刻终止她的学业,把她嫁到萧家,她想做一个自食其力自己养活自己,同时对社会有益的人的梦想就永远是个梦了。可她却深深地爱上,这就是她的痛苦所在,她不得不与之斗争,她不能让他知道她爱他,他来信问候她,她只回了“谢谢”两字,见了面她又尽力装出一脸少女的矜持,她用一个假面具,牢牢罩住自己,不让他窥见她的心思。有一天,三哥偕他来向她告别,她作出一脸的淡漠,表面波澜不惊,下面却奔腾着裂岸的激流,痛苦有如猎猎燃烧的烈焰,把她的心烧化了,几乎燃烧成了灰烬,再也见不到他了,她永远也见不到他了,相思折磨得她心神不宁,坐卧不安,她不停地对自己说,你怎么这样无用,怎么这样软弱,她决心要毁灭那个叫她坐卧不宁的影子,可越想毁灭却越不能,她挣扎在理智和情感的绞杀中。她被折磨得恍恍惚惚了,她对自己绝望了。她的脚步把她带到了湘江边,既然他带走了她的魂,她已是个没有魂灵的人了,留着一个躯壳还有什么用?她已什么都不能做,活着还有什么价值?还不如死了的好。她想只要纵身一跳,她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她走到江边那棵大垂柳下,下面就是汹涌的江水,只要向前迈出半步,滚滚的江流立即就吞没了她,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听见母亲唤她的声音:“凤儿——你可是娘拼着性命带到人间来的呀!你可不能扔下娘走啊——”江风突然怒吼起来,飞舞的柳丝鞭打着她的面颊,她仿佛又听到了母亲悲哀的哭声,她的心不由抖颤了,不禁往后一退,傍依着垂柳粗粝的躯干滑坐下去,泪水潸然而下,透过模糊的视线,她仿佛看到了她的亲人们就立在她的面前,他们的目光像刀像斧样逼视着她,她的心不由一阵发抖发颤,一种羞愧立时漫上她的心头,她突然惊醒了,难道我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了恋爱的?我的命就这么没有价值?她骂了自己一声:真没出息!她从垂柳身边站起来,向江水眺望了一会,江天渐渐暗下去了,她缓缓转过身,向学校方向走去。那晚,她没去吃晚饭,也没看书,早早地上了床,蒙头躺下,却久久不能入睡,伙伴们都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她还在辗转反侧,她从枕下抽出日记本和钢笔,在黑暗中凭感觉摸索着在本上写道:

  现在理智在向感情宣战了:

  我不能牺牲我的前途,

  我不能毁灭我的生命,

  努力挣扎吧!

  从苦海中救出自己!

  他是上帝驱使下凡的天使,

  他是手持利箭的爱神,

  爱神啊!你一箭射穿了我的心,

  夺去我的灵魂!

  你是吃人的恶魔,

  我要毁掉你才甘心。

  不要忘记了你是个非凡的女性,

  不要忘记为求学而自杀的苦心。

  继续奋斗呵,

  你应该做个社会上有用的人!她放下笔,合上日记本,塞回到枕下,凝望着黑暗中的屋顶,脑海里苍茫一片,疲倦向她袭来,她合上了眼睛,不一会就走进了一个梦境。她很快就被这个噩梦惊醒了,再也睡不着了,就悄悄穿上衣服,拿着一本书偷偷出了宿舍。月光从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射进来,就像一盏雪亮的水银灯,她走到窗前,向月亮看了一眼,皓月中天,月影无痕。她本来是想到厕所的路灯下去看书的,见着这亮晃晃的明月,改变了主意。倚着窗楞,捧起三哥借给她的林纾翻译的《火山报仇录》读起来。起初,那个影子还来干扰她,慢慢地,她的整个脑海就被小说中的人物塞满了,她被欧洲中古世纪骑士为一种原则去牺牲的精神感动着,那个影子渐渐地走远了,她的心回来了,回到了她的课堂,她的图书室,她的文学天地。《爱晚亭》

  新学年开始的时候,她的二哥应聘来到长沙德明中学任教。在母亲的威逼下,他不得不放弃他心爱的姑娘,接受母亲给他包办的无爱婚姻,但他的内心无时不经受着痛苦的咬噬,没多久,他咳血了。诊断结果是肺病。弟妹们都很为他的健康担忧,每个星期天,鸣岗都去二哥那里,陪他看医生,替他抓药熬药。有一回医生对她说,“令兄这个病急不得,需要静养,最好去到一个风景优美的安静环境休养一段时间,对康复有好处。”她问医生,长沙附近有没有最适合她哥休养的地方,医生说,“有呀,岳麓山。”

  一放暑假,鸣岗就和二哥上了岳麓山,住到道乡祠中,朝夕陪护着二哥。

  岳麓山位于湘江西岸,古时旧志称其为南岳衡山之足,故以麓名。南北朝刘宋时《南岳记》中写道:“南岳周围八百里,回雁为首,岳麓为足。”岳麓山是著名的风景名胜区,峰高崖险,碧嶂屏开,层峦叠翠,山涧幽深,风光如画。自古就是文人墨客钟情游历之所在,留有很多名胜古迹。最著名的要数岳麓书院、爱晚亭、昆涛亭、麓山寺、望湘亭、云麓宫、唐李邕麓山寺碑、宋刻禹王碑。很多近代革命家,如黄兴、蔡锷、陈天华、刘昆涛等等一长串名人都长眠于此。

  鸣岗一边尽心尽力侍候二哥养病,一边读她喜爱的书,有时也到山上去觅古访幽。有一天,她乘二哥睡着了,就跑到爱晚亭去玩。

  爱晚亭,原名红叶亭,也称爱枫亭。位于岳麓书院后面清枫峡的小山上。它的四面都是枫林,这时正值盛夏,枫树高大的冠盖仿佛重重叠叠的巨型碧伞,阳光洒在高高低低的枫树上,枝叶间晃动起明黄色形状各异的光圈,有的如蝴蝶,在枝叶间舞动;有的像不规则小镜子折射出的光影,在绿阴间闪动,满眼苍绿簇拥着亭翼,微风轻轻从亭中吹过,清凉如水。鸣岗陶醉在自然的美景之中,想像着这儿春天那满眼滴翠的嫩绿,深秋枫叶的姹紫嫣红。她看着鸟儿在枝头蹿上跳下地歌舞,枫叶时而喁喁私语,时而又是怒吼的波涛,她信步亭中。她早从二哥那里知道,这个亭子建于乾隆五十七年,取唐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诗意而名。她细细地端详起刻于亭中方石上的“二南诗刻”。它是光绪、宣统年间,湖南高等学堂监督程颂万刻的张南轩与钱南园游山的七律诗。她默默地读了两遍,又走到亭前,欣赏起刻在石柱上的对联。“山径晚红舒,五百天桃新种得;峡云深翠滴,一双驯鹤待笼来。”她信步来到亭右的清枫桥上,依桥凭栏眺望,绿阴如云,鸟语花香,真乃人间仙境。她的目光移到桥下的小溪,清澈见底,从那一眼望不透的山顶跳跃而来,从小桥下欢畅而下,不时有阵阵夏兰的幽香飘过,难怪人们把这条时隐时现的山涧叫作兰涧啊!兰涧细小,可它不屈不挠,穿岩凿壁,去与湘江相会。这里太美了,这是大自然的杰作,她醉了,晕了,忘了自己,也忘了自己的烦恼和忧伤,也忘了太阳早已隐退到山那边去了。

  二哥一觉睡到了下午四点多,醒来不见了她。喊她喊不应,就大声呼唤,仍不见应声。他有些急了,他太了解他这个妹妹,一个浪漫感性,不太顾及行为后果,又喜欢冒险的女孩,爬树攀崖样样都敢,虽然是个风景区,但山高林密,不时还有野兽出没,他很担心她的安全,就派人四下里去找,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在爱晚亭找到了她。

  晚上,她侍候二哥睡下,她却不想睡,拿着纸笔,踏着月色,独自走到昆涛亭。她背倚着亭柱而坐,久久与悬在碧蓝天空中的月姊对视着,她心头的文情像潮水样漫涌起来,爱晚亭的青枫、溪水、阳光、松涛和小鸟,带着灵感的火花向她笔底奔来……

  “……在青枫峡听涛声,比在衡山黑龙潭听瀑布还有趣,微风起时,枫叶便发出轻细的软语,恰似爱人躲在树丛喁喁情话。猛不防,一阵疾风吹来,松涛像万马奔腾,鼓乐齐奏,使你听了好像觉得天地在旋转,万物在歌唱,在狂舞;忘了自身的存在,只觉得大自然的伟大和神秘。你到了这种境界,完全与大自然合而为一,你没有忧愁,没有烦恼,没有痛苦;你所感到的只是自己的渺小无能,你恨不得化为落叶,随风飘荡,该有多么轻松自由!回头再看看水里的鱼虾和螃蟹,你会羡慕它们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我愿永远安静地躺在青枫峡里,让血红的枫叶为我做棺盖,潺潺的流水为我奏着凄切的挽歌。……

  “我愿以我这死灰,黯淡,枯燥,无聊的人生,换条欣欣向荣,生气勃勃的新生命,我愿以我这烦恼而急躁的心灵,变成和月姊那样恬淡,那样幽闲,我愿所有的过去和未来的泪珠,都付之流水!我愿将满腔的忧愤,诉之于春风!我愿将凄切的悲歌,给予林间鸣鸟!我愿以绵绵的情丝,挂之于树梢!我愿以热烈的一颗赤心,浮之于太空!我愿我所有的一切,都化归乌有,化……”

  ……

  下笔千言,一泻千里,一气呵成了后来被誉为散文名篇的《爱晚亭》。

  第二天早上,她拿着写在笔记本上的《爱晚亭》初稿,给她二哥看。二哥激动得赞不绝口:“好文笔,好文章,是一首多么美丽的散文诗啊!妹妹,我为你感到骄傲呢!”

  “二哥,我把它投寄到哪里好呢?”

  二哥想了想说:“程少怀先生编的《火花》很受读者喜爱,投寄给程先生吧。”

  不久,《爱晚亭》在《火花》刊出了。她收到好几封读者来信。正当她为这篇散文产生的影响而高兴的时候,三哥送来了母亲的信。母亲在信中说:“凤儿:你就要高师毕业了,我们这里远近没有一个小姐读了你这么多的书,你都二十一岁了,早过了出嫁的年龄,你的夫婿萧明参加工作也有几年了,萧家多次表示要来迎娶你,都因为你要读书,没有完成学业,没有应承,再过几个月你就毕业了,我们没有理由再将你留在家里。春天我们就在为你出嫁做准备,你放心,你的嫁妆决不少于你大姐的。凤儿,不能再拖下去了,你一毕业,我们就把你这事办了,你现在就该做好出嫁的心理准备。……”

  她的心仿佛突然掉进了冰窟窿里,周身冷得打颤。每次回家,母亲都要提醒她不要忘记她是有婚约的人,要约束自己的举止行动,这个婚约,就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只要母亲一念,她就感到浑身不自在。儿时,她什么都不懂,不知“许了人家”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那将要影响她一生的命运。随着年龄和知识的增长,她才渐渐地感觉到,这个婚约对她就是个无形的枷锁,随着她一天天长大成人,这枷锁也一天天沉重起来,她便有了挣脱它的愿望。特别是认识徐名鸿后,她想逃离这个婚约的愿望更加强烈了,若不是这个婚约,她也不会想去自杀。她的理智虽然在与感情的较量中,初步取得了胜利,但那只是用忘却之酒来麻醉自己,不去想那个人罢了,可有时偶尔想起他,还是要心痛的。她一直在自己欺骗自己,以为三岁时父亲替她订的这个童子婚,只要不去想它,它就会慢慢消失,就不存在。很长时间以来,她就是这么对待的。她是多么的幼稚啊!母亲的这封信,就像一团柞刺,把她扎得痛惊过来了,那个枷锁不但仍在,而且锁得更紧了,她感到了呼吸越来越困难,她的脸色立时灰白起来,一串冷泪倏地从眼里滚落下来,她绝望地望着三哥。

  三哥早已知道母亲信的内容,他也觉得她这个颇有文学天赋的妹妹嫁给平庸的萧明很委屈,但母命谁敢违?就是二哥还不也得乖乖地服从了母命?在他们这样以孔孟传家的人家,谁敢不服从父母包办的婚姻?他很同情妹妹,但同情又有什么用?看到妹妹泪如泉涌的样子,他心里也很不好受,只好说:“毕业还有三个月呢,或许到了那时会来个什么机运,可以逃脱这宗婚姻呢。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小妹,你不要太急。”他向会客室的窗口看了一眼,“快把泪水揩揩净,让人看到了可不好。”

  “唉——”鸣岗喟然一声长叹,她也知道泪水并不能帮助她什么,也是情不由己就往外涌的,但她还是用手帕揩了揩,又无声地叹了口气说,“三哥你别安慰我,这都是父亲害的,我还以为父亲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呢,我恨他。”

  “别这样说,或许父亲以为给你许了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就是对你的爱呢。”三哥还是想宽宽她的心,“妹妹,从做父母的角度来看,可能真是出于爱呢。”

  “你别说了吧!”她又长叹一声,“我决不甘心做只听话的小绵羊,我一定要挣脱这无爱的婚姻。”

  “妹妹,你可别乱来啊!”三哥很为她担心,连忙说,“我们都是新时代的青年,哪个不想争取恋爱婚姻自由?哪个不想自己掌握自己的幸福和命运?可中国是块封建沃土,子女违抗父母之命,舆论会杀人哪!父母会感到无颜见人,要被人指着背心骂的呀!有的儿女顾及到父母的面子,就只好从命了,你看我们二哥,他多痛苦。……”

  “我听不懂你的话!”她不想听下去,“你是劝我认命还是鼓励我反抗?”

  “真是个猛岗子!”三哥瞪着她,生气地说,“你叫我说什么好?我想支持你反抗,我又能怎么支持呢?我只是怕你胡来,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害怕你把生命看得太贱!”

  她没再说什么了。三哥很不放心她,就说,“今天礼拜天,我们去把二哥邀上,一同到友来酒家吃火锅怎么样?”他硬是拽起她,“那里的辣油炝子鸡非常有名,我们还没去吃过呢。”鸣岗只好跟着三哥出了学校。我要去当兵

  三兄妹围着一只红油翻滚的火锅,心情都很沉重。

  鸣岗为母亲固守着封建礼教深感悲哀。她是个关心国家形势和时代潮流的新女性,虽然湖南刚刚从军阀的统治下解放出来,可她早就从报刊上感知到了时代的脉搏,约略地知道一点国家正在发生的大事。自1923年11月国父孙中山发表《中国国民党改组宣言》后,国共两党开始合作,建立起革命的统一战线,共产党很多重要人物都加入了中国国民党,并参加国民党中央领导机构执委会。《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确定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建立了革命统一战线,革命形势波澜壮阔。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在北平逝世后,西山会议派公开反对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1926年又在广州制造了“中山舰事件”,革命统一战线出现了裂纹,很多共产党员被迫退出组织,转入地下。在广东政府讨伐军阀陈炯明的东征取得统一广东革命根据地的胜利形势下,广大民众要求国民政府进一步开展革命战争,全国民众急切地要求推翻帝国主义和军阀势力在全国范围内的统治。今年5月20日,广东国民政府派遣叶挺独立团担任北伐军的先遣队,挺进湖南,揭开了北伐战争的序幕。独立团占领攸县,首战告捷。7月1日,国民政府发表了《北伐宣言》,9日,国民革命军八个军共十万人从广东分西、中、东三路军出征北伐。西路北伐军从广东向湖南、湖北进军,以叶挺独立团为先锋,以第四军为主力,攻打吴佩孚。7月,西路北伐军分四路攻取了长沙,8月占领岳州,湖南军阀赵恒惕退到湖北。8月底,北伐军和吴佩孚的主力在湖北汀泗桥决战,叶挺独立团浴血奋战,冲过汀泗桥,突破敌人坚固阵地,吴佩孚退守贺胜桥,妄想挽回败局,北伐军第四、七、八各军,分左、中、右三路,以中路第四军为主力,进攻贺胜桥。激战终日,攻下贺胜桥。吴佩孚狼狈退到武汉,北伐军又兵分三路,乘胜攻取了武汉三镇。叶挺独立团及其所在的第四军,在两湖战场上以其赫赫战功和英勇顽强的战斗精神,赢得“铁军”称号。湖南的军阀被赶走了,时代的警钟敲响了,很多勇敢的青年知识分子,抛弃了书本,离开了课桌,脱下了长衫,投身到革命的队伍中去。她却还游离在革命之外,陷在苦海之中!她感到非常痛苦。从来不会喝酒的她,想用酒来浇灭心头的怒火,她喝得很猛,一口一杯,也不吃菜,也不说话,喝到第三杯时,三哥拦住她说:“妹妹,不能这样喝,身体可要受不住的。”

  “你是不是舍不得钱?”

  “不是,是怕你把身体弄坏了。”

  “让她喝吧。”二哥说,“酒可以让她忘了烦恼。”同病相怜的二哥拎起酒壶给她斟上,“三弟呀,我们得给妹妹想想办法,决不能让她重蹈我的覆辙。”

  “我们能想到什么办法呢?”

  “待她拿到毕业证书,就帮她找个教书的职位。我们分头去求人。”

  “你以为她有了工作母亲就不强迫她出嫁?父母就找不到她?学校知道她是为了逃婚才去应聘的,能不辞退她?”三哥摆摆头,“北伐军虽然赶走了赵恒惕,可上辈人的思想还停留在过去的时代中,青年人渴望自由,可要获得自由谈何容易?如果能远走他乡或许……”他立马又否定着自己的设想,“不行,一个女孩子家,到哪里去呢?不行!”

  二哥受到了三哥那句话的启发,猛然想起《大公报》上一则广告: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即黄埔军校武汉分校)第六期招收女兵。就说,“妹妹,现在有个离开长沙的机会。”便把军校招收女兵广告的事对他们说了。“你去当兵,母亲就不能逼你出嫁了。”

  “真的?真是太好了!”鸣岗早就羡慕那些投身革命军的男孩子,曾恨自己不该生为女孩,她做梦也没想过,革命军也招收女兵,她激动得欢呼起来。再过三个月,母亲就要强迫她出嫁,她日思夜想逃离长沙,去到一个母亲管不到她的地方。正在她走投无路之际,二哥带给她的这个好消息,无疑是给她举起了一盏引路明灯,她欣喜若狂地说,“我从小就梦想成为一个军人!”

  “不行!”三哥放下筷子,立即表态,“我反对你去当兵!军队里的生活机械而乏味,整天操练,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绝对服从命令听指挥,没有个人自由,你能受得了?到了那时你想哭都没地方哭呢!当兵对你这样有文学天赋的人不适合,那种环境只会扼杀你的文学才华和活泼天性。再者,你的身子很弱,经不起那种生活的折腾。我不赞成。”

  “你这种想法是完全错误的!”二哥立即反驳着三哥,“岗妹是有文学天赋,但是,她若想写出有血有肉,不同凡响的作品,就必须要有不凡响的生活经历,去当兵,不但可以锻炼她的体格,培养她的思想,开阔她的视野,还是搜集写文章材料的好机会。这是她解放自己惟一的路,只有参加革命,她的婚姻问题,她未来的出路问题,才能从根本上得到解决,从军对她有百益而无一害。”

  “这话也有道理。”三哥想了想说,“只是我很为妹妹可惜,几个月就毕业了,有了毕业证书,就可谋到一个很好的教职,能当一个教师是多少知识女孩子的心愿和梦想啊!”

  “三哥,你就别为我可惜了。我心已定,坚决要去当兵。”她转向二哥,“不知要考哪些科目?”

  二哥想了下说:“英文、国文、数学、三民主义、政治常识,还有地理、历史。也记得不太清。等会到我那里把报纸拿去,仔细看看。何时何处报名,何处考试都很详细。”

  “妹妹的学习成绩在女一师是数一数二的。”三哥说,“考取不会有问题,我还是那句话,当兵,太可惜了。”

  “这有什么可惜的。”二哥坚决支持她,“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

  “不管哪个反对,我都不会改变主意的。”

  “妹妹,你可不要误会三哥啊。我没有反对你去当兵的意思,我只是出于对你的关爱,怕你受不了军中铁的纪律,既然你意志这样坚决,我也支持你走进革命军中,你可得做好吃苦的准备。”

  “谢谢两位哥哥。”鸣岗端起酒杯,站起来一饮而尽。“二哥,我现在就到你那里去拿报纸。我们很多同学都被包办婚姻困扰着,她们都想挣脱家庭的压迫,争取自由,她们若知道这个消息,一定有很多人也想去报考军校当兵呢。今天学校阅报室不开门,她们肯定还不知道这个好消息,我想带回去让她们看看。”

  “好的。”二哥站起来,对他弟弟说,“你慢慢吃吧。”

  “你们都吃好了?”三哥把杯里的剩酒倒进嘴里也站起来,“我也差不多了,还有几篇稿子等着编,不能贪杯了。”抹抹嘴,“好了。”

  兄妹三人一同走出了餐馆。祝贺我们吧

  星期天的女一师宿舍,气氛非常热烈,人人脸上都流溢出兴奋的红晕。大家挤在一起争看鸣岗带回来的《大公报》。她们头挨头,簇拥成了一朵怒放的花。黄埔军校招收女兵的消息吸引着这群向往逃离封建家庭樊篱的女孩子们。她们中很多人都跟谢鸣岗有着同样的身世和处境,高师一毕业,就要被迫嫁给和她们毫无感情的男人。她们也和鸣岗一样,期望摆脱封建婚姻的桎梏,去自由恋爱,和自己相爱的人结婚。现在有了这么一个解放自己的机会,都想牢牢抓住。她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这个说她要去报名,那个说她也要去。有人说她当了兵,家里就不能再逼她出嫁了。有人说,成了革命军人,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恋爱了。……她们以为自己就已成了革命军人似的,争相抒发着自己的感慨和梦想。“就怕我们做的是场美梦啊!”突然有人惊醒般大声地说,“你们想过没有?学校同不同意我们辍学去考军校?我们这么多人都报名走了,学校一下就少了许多学生,课怎么上?”

  是呀!学校若不同意她们去怎么办?很多人顷刻间变成了泄气的皮球,耷拉下了脑袋。一些人怏怏地回到了自己的铺上,靠着床柱子叹息。

  “我想外婆校长不会阻拦我们去当兵的。”鸣岗站起来走到房子中间给同学们打气,“他一向爱护我们,我们是去参加革命,是为了完成国民革命事业,担起建立富强的中华民国的责任,又不是去做什么坏事,他一定会支持我们去报考的。”她信心十足地鼓励着大家,“但我们应该先跟他说一说,不能瞒着他。”

  “校长知道我们都想去考军校,就是不反对,他心里也不快活。”有位同学提出了相反的看法,“我认为还是先瞒着学校为好。等考上了再跟他说,免得他心里不快活。”

  “是的是的。”有同学附和着那个同学,“先瞒着家里和学校。”

  听同学们这么一说,她又觉得她们说得也有些道理,就说:“是不能太过张扬,闹得满城风雨,万一传到家长那里就不得了,我放弃我刚才的意见,先去考,考取后再说。”

  不仅她这个班有很多同学报名,其他班级的同学也都从报纸上知道了招收女兵的消息,她们学校报名的就多达一百多人。这样大规模的行动,能瞒得了学校?徐特立校长很快知道了这件事。他爱生如子,视教育事业如生命,他不希望她们这些学师范的学生去从军,他认为她们做教师比去当兵对国家的贡献更大,中国之所以落后,就是因为中国的教育落后,国家的进步富强取决于人民的素质。他认为女孩子心细认真,当教师比男性更适合些,他希望她们完成学业后去教书。可她们的心早被挣脱家庭封建枷锁的熊熊烈火烧得失去了理智和方向,一心只想走进革命军中。校长的苦口婆心她们一句也听不进。校长便将要去当兵的学生一齐找来,继续规劝着她们,他耐心地说:“你们在师范学校读书,比在别的学校读书享受更多的优惠,国家供你们吃喝,供你们书籍、簿本,每年还发你们两套校服,每月还发二块零用钱,你们吃的比家里都好,国家为什么要这样优待你们,完全是为了要你们结业后终生献身教育,培养幼苗出来!如今你们因为好奇要去当兵,谁来做幼稚生、小学生的老师?”他动了真情,说他并非反对她们去从军,“但学校有学校的规矩和纪律,既然去报考军校,就视为自动离校,如果考不取想再回学校来是不行的。到了那时,你们只能自己去找寻自己的出路了。”他提醒着她们,“你们要想想好,现在放弃还来得及,到时别怨校长没有说清楚。”

  有些同学就动摇了,决定不去参加考试。鸣岗却义无反顾。湖南考区一共录取二百五十名,男生二百名,女生五十名。录取的女生都是她们女一师的学生,她和好友树蓉都在其中,还有侄女儿翔和老大姐周铁忠。她们高兴得得意忘形,心花怒放。逢人就说,“我考取了,我就要成为一个革命军人了!朋友们,祝贺我们吧!”那天,她用激情的诗句在日记本上写道:

  消逝了,忧郁的、悲观的过去,

  新的生活从今天开始创造,

  新的人生从今天开始探求!

  过去的一切埋葬在岳麓山深处,

  而今只以我活跃的生命,

  贡献给,

  伟大的革命之神!就在报纸公布录取名单的第二天,那个曾经让她神魂颠倒、坐卧不宁的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他那对流溢着热情的眼睛盯视着她。她倏地低下了头。她差不多完全忘了他,特别是近日,她的心里只有从军的喜悦。他的突然出现,让她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他们已很久没通信,自那次分别,她就决心不让他的影子来干扰她,她已从相思的深渊里爬到解脱的岸上来了,他为何又突然来了呢?

  他问他的信她收到没有。她摆了下头说:“我考取中央军事政治学校,要当兵去了。”

  他说他已从报上看到了她的名字,他来是想跟她深谈一次。她问他想谈什么,他劝她放弃从军的念头,说她的身体文弱,吃不了军中的苦。

  她回答说:“我正需要锻炼。”

  “真的下了最大的决心?”他的脸漫上了阴霾。

  她点了下头。

  “能否慎重地再想想?我希望和你好好谈谈。”

  “我早就考虑好了,你应该无条件赞成我去。”

  他不响了,眼里的光亮熄灭了。她感觉到了他内心的痛苦和忧伤。她却反而一点没有伤感的意味,对他微微一笑说:“我希望你也去从军。”

  他没回答。他的脸色也更显凄凉。

  “过两天我们就要集中开拔了,希望我们能在前方相见。”

  “我明天就回去了,不能送你了。但愿我们还有再见的那一天。”他木然地跟她道别,默默地转过身。她跟在他后面,把他送出学校大门。她发现他的眼睛红了。他的情绪却未能在她心里掀起涟漪。她的生命已经翻过了新的一页,一心要去开扩新的生命天宇了。她们的脸羞红了

  鸣岗躺在树蓉身边,听着她均匀的鼾声,她却没有一点睡意,睁着眼睛期待着天明。窗口终于有了一缕淡淡的亮光,她慌忙爬了起来,推了推树蓉,就到灶台上拿来她们还没完全烘干的衣服穿上。女主人又给她俩热了碗剩饭叫她们吃了。鸣岗从口袋里摸出仅有的一块银元,递给女主人说:“谢谢大嫂。”

  房东有些不好意思接她的钱,把手往后缩着说:“不能要你们的钱。山不转路还转呢,哪天我遇到了难,到了你家门口,你也不会不管的。你收着,路上还有要用钱的时候呢。”她把鸣岗的手往回推。

  鸣岗把银元硬塞进她围裙袋里,用手压着说:“昨晚多亏了你。你若不收,我要不安的。”

  她这才收下了。临别时,她把她们送到铁路边,对她们说:“火车不会在半路上停的,你们还是往回走吧,走到你们掉车的车站去等,也许你们的同伴要回来找你们呢。”

  她们这些高师女生,生活知识居然不如农妇。她们感激地对她一笑,再次向她道谢。

  鸣岗和树蓉向着女房东指示的方向往回走。她们终于望到了前面铁路边的小洋房,两人顿时有了信心,她说:“那是我们走丢的车站吧?”树蓉应着:“可能是吧。”二人就加快了步伐。可当她们走近洋房,又胆怯了。放轻步子,像猫一样走了进去,向里面探头探脑。这时,从办公室走出一位穿制服戴黑眼镜的先生问她们:“你们是报考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的女生吧?”不等她们回答继续说,“昨天下午二点从长沙开来的?在这里赶脱车的?”

  “是的。”她俩异口同声地应着,“您怎么知道?”

  “唉!你们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早不来这里报告,害得你们的人每站都打电报来问你们两个,还派了人来找。快去候车,长沙的快车就要到了,免得又错过了时间。”

  她俩一直提拎着的心,这时才落了下来,想到要向他道谢,可他已回办公室发回电去了。她俩赶到候车的地方,火车已停在了那里,她俩急忙往车上跳,一上车,就看到了和他们一同出发去武汉考军校的男同学李君,鸣岗惊喜地跳起来问:“你怎么也在这里呀?”

  “我是邱委员派来找你们的。他说你俩是成绩最好的优等角色,不能丢了。”

  她俩的脸羞红了。反对复试

  随着北伐军在湖北取得的胜利,武汉成了大革命的中心。在革命浪潮的激励下,很多热血青年纷纷来到武汉,寻找投身革命的机会。武汉街头到处都是南腔北调的口音。湖南女生们住在武昌高升客栈,男生住在附近一家旅社。鸣岗和树蓉终于又回到了集体之中,那感觉就像孤雁回到了雁群,她们张开双臂拥抱着每一个同学。可她们还没有快活一天,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就接到饭后到高升客栈大堂集会,听邱委员传达招生委员会决定的通知。

  邱委员是招生委员会派往湖南招生的负责人,学生们就是他带领到武汉来的。他一反往常的和蔼,现出一脸的严肃。他看了大家一眼说:“招生委员会原本规定只在湖南招收学生一百人,男生八十,女生二十。因为报考的人多达三千,成绩又都考得很好,经与有关方面协商,扩招到二百五十人。现在各省考生人数都超出了原有计划,不得不按原有招生计划执行了。这是上面的命令,这次招生,为的是培养各省革命领袖人物,各省的名额要平均,湖南仍然只有一百个名额,男八十,女二十,多出的一百五十人怎么办,招生委员会决定用复试的办法选出这一百人。请大家理解。”他知道这事非同一般,说完,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就逃也似的走了。

  这消息有如晴天霹雳,一下就击倒了他们,他们感到面前一片漆黑。他们绝大多数人都是瞒着家长和学校逃出来报考军校的,没有回头的退路可走。鸣岗绝望地哭了起来,若被淘汰,学校回不去了,母亲肯定要逼她出嫁,她这一生就完了,她就只能葬身洞庭湖了。树蓉呜咽着扑到她的肩上,两人抱头痛哭。大堂里气氛沉闷,回荡着悲声。突然,鸣岗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我们是为革命而来的,既然来了,就不回去!”

  鸣岗和树蓉立即抬起了头,说话的是回去接她们的男同学李君。他理直气壮地大声喊起来:“我们要求全体进军校!反对复试!”

  “我们要求全体进军校!”鸣岗立时停止了悲泣,和同学们一齐响应着,“我们反对复试!”

  群情激愤,掌声雷动,犹似春雷滚滚。被大家称做大姐的周铁忠,从人群中站起来说:“同学们,姊妹们,我们这次来当兵,是下了牺牲的决心来的。我们脱离了家庭来献身革命,目的是救出苦难的民众和苦难的自己;我们女同学从军,是开中国破天荒的先例。政府既然把男女一同看待,使我们也有效命国家民众的机会,那是我们妇女的幸福,人类的光明。大家正在欢天喜地的时候,突然要减少我们一百五十人,实在太令人伤心了!女同学们,我们想一想,如果我们真的被送回去了,家里不认我们,学校也不要我们,我们到哪里去?大家有革命的决心,有牺牲的精神,却没有机会,没有地方能容我们哪!革命只有向前,决不能后退,更不能认命,我们都不愿回去,我们全体都要进军校!是不是呀?”

  她的演说,像战鼓,如号角,激荡着年轻激情热烈的心,男女同学齐声呼喊:“是!我们要求全体进军校!”同学们怒吼着响应:“我们决不后退!我们反对复试,要求无条件地进军校。”

  李君站起来高声说:“既然同学们都不愿回去,我们立即成立反对复试委员会,到军事委员会秘书处去请愿,把我们的要求提交给他们,要求他们答应我们都进军校,反对复试!好不好?”

  “好!成立反对复试委员会!”拥护之声雷动。不到三分钟,反对复试委员会就成立了,大家推选出十位请愿代表,八男二女,周铁忠和谢鸣岗被选作女生代表。他们说干就干,雷厉风行,不一会,请愿书写好了,全体整队出发去请愿。他们秩序井然地渡江去到汉口,队伍停在军事委员会秘书处的门外,由选出的十名代表进去递交请愿书。秘书处的负责人礼貌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认真诚恳地听取了他们的要求,答应重新考虑湖南考生要求,表示一定想办法成全他们的心愿,并说:“我们马上就打电报到南京去请示,一定让你们都有参加革命的机会。一二天就回复你们,请大家回去等待好消息吧。”

  涉世不深的青年学生们,还天真地以为这样的回答,就是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向南京请示,只不过履行一下手续走过场而已,还觉得请愿取得了圆满成功和胜利呢!谁知这只是个缓兵之计,他们哪里知道,他们的请愿触怒了军委秘书处的当政们,他们认为军人应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们的请愿行动是对抗上级命令,应以严惩。想都没想帮助他们实现请愿的要求,更不会取消复试,增加招生名额,还对学生们推选出来的十名请愿代表,作出了禁止参加复试的决定。谢鸣岗还蒙在鼓里,痴痴地在等待好消息呢。第二天没有人来传达消息,第三天仍然没有消息,邱委员再也没有露面,她仍然相信他们的答复,怀着美好的信心在等候佳音。到了请愿后的第四天,一早起来,眼睛就狂跳不已。她虽然不相信什么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之说,但进军校之事还没最后定下来,她的心仍然在忐忑不安之中,眼皮这么跳个不住,就自然联想到进军校之事,担心有变。可她万万没想到,问题就出在请愿事上。吃早饭的时候,她问周大姐,有没有消息。周铁忠摆了下头说:“再等两天吧,准与不准总会有个明确答复的吧。”她叫她别急,该做什么还做什么。鸣岗的心又安了下来,回到房里,关上门写日记。不一会,李君气呼呼地来到她们女生住地,对在大堂休息同学说:“不好了,不好了,学校通知湖南来的同学去复试,不愿复试算作自动放弃,我们十个请愿代表已挂牌全体开除了,连复试机会都没有了。”

  “怎么会是这样?”树蓉一听就叫了起来,“鸣岗也开除了?”

  “她还能例外?”李君懊丧地说,“都怪我,是我连累了大家,考虑不周,她的成绩那么好,若不被选为代表去请愿,凭实力,谢鸣岗肯定能考上的。我还要去告知别的同学,你去跟她说一声吧。”他转身走了。

  树蓉快步跑到楼上房里,把她被开除的消息转告了她。她一下怔住了,不相信是真的,以为是同学们恶作剧吓唬她。她拽住树蓉往楼下大堂跑去,边跑还边说,“这怎么可能呢?不是答应得好好的,说要竭力帮助我们全体进军校吗?我不信,牌子挂在哪里?我去看看。”

  “听说在学校门外布告栏上,我陪你去。”树蓉善解人意地挽起她的手臂。

  “我们都去。”大堂中议论纷纷的同学们见她这样说,响应着。鸣岗走在前头,大家相跟着往学校方向走去。

  她们走得很快,一刻钟就到了两湖书院。

  两湖书院是当年张之洞为培养两湖俊才而创建的,坐落在东湖边上,现在做了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校址。鸣岗抵达武汉的当天,就迫不及待地邀了树蓉和翔几个要好同学来过,还兴致勃勃地在校园中转了一圈,那时的心境是多么快乐啊,和此时的内心真乃天壤之别。记得那天,她的心就像揣着只欢蹦的小鹿,激情,新奇,骄傲,自得,满脑子都是浪漫的幻想,快活得似天之骄子,想像着在里面上课的心境,操练的感觉。此时,当她看到自己的名字果然写在开除名单的牌子上,她的心顿时像坠入了枯井一般,她的脊梁骨仿佛突然折断了,两腿也酸软无力起来,要不是树蓉紧紧拽着她,她就要滑到地上去了,“完了完了!”她在心里自语着,“徐校长不会原谅我,学校回不去了,完了完了!我无路可走了,美丽的梦想彻底地破灭了!”两行清泪滚了下来。她耷拉下了头,不敢向那木牌上再看一眼,这儿是她的失败之地,绝望之地,伤心之地!她没有勇气在这儿停留,她使劲从树蓉臂膀中抽出手臂来,朝着她们住的高升客栈走去。

  树蓉了解她的性格,慌忙跟上去,拽住她说,“鸣岗,你得想开点,又不是你一个人。”她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再说,你们十位代表并没做坏事,是为全体湖南考生的利益去谈判请愿的。”她本想说他们是为大家在做牺牲,可却说成了“革命就得有牺牲”。

  鸣岗心里更难过了。“我是说过,我是怀着牺牲的精神来从军的,是准备到战场上去牺牲的,可不想没上战场就牺牲!”她甩掉她的手,“你别跟着我。”

  “卖报,卖报!”一个小报童叫喊着走来,“刚刚出版的《中央日报》!”

  树蓉连忙掏出零钱买了一份,带点讨好意味说:“鸣岗,你不最喜欢读报吗?快看看,你已好几天没看报了,想得慌吧?”她一心想开导她,天真地想化解她此时的痛苦。

  她却抬手一挥,把气撒给树蓉。树蓉是那种憨厚的人,又极崇拜她,从不计较她的言辞和态度,就自己翻看起来。突然,她惊讶地叫了起来:“鸣岗,你快看!”她把展开的报纸伸到她面前,“你们被开除的名单登在报上呢?”她愤慨地说,“怎么能这样!”

  她也被惊吓了,从她手里接过报纸,他们十个人的姓名果然出现在报上的开除公告中。她先还在心里自嘲着,这下可扬名了,全中国都知道她被开除了!愤怒和恐惧绞杀着她的心,她的脸顿时发白发灰。

  树蓉扶住她安慰着说:“鸣岗,也许你爸爸学校没订《中央日报》,家里不会知道的。别怕!”

  “家里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问题是我已无路可走呀,回家,母亲非逼我嫁人不可,不嫁就只有去跳洞庭湖哪!”

  “好鸣岗,”树蓉伸手去捂她的嘴,“千万不能走绝路啊!”她扶着歪歪欲倒的鸣岗往回走,“先忘掉这倒霉的事,睡一觉。就是被送回去,也要等复试以后,还有一百多人呢。我也不一定能考取,到时我俩一道回去,就是考取了,我也不读,一定陪着你!你要跳洞庭湖,我跟你一同跳!不过现在你得耐心等我的复试成绩公布之后。再者,天无绝人之路,或许柳暗花明又一村呢。世上的事很难说呢。”她更加搂紧了她。

  她被树蓉的真情感动了,握紧了她的手。

  就在这一天的下午,鸣岗的二哥谢承章上完第一节课,回到教师休息室,倒了一杯茶,刚坐下,传达室的工友送报纸来了。工友知道他喜欢读报,满面笑容地把报纸递给他说:“谢先生,刚到的《中央日报》。”

  “哦。”他伸手接住,“谢谢。”工友嘿嘿地笑了下就出去了。

  谢承章边呷着茶,边展开报纸,先翻到副刊版。他与鸣岗有着同好,喜爱文学。他读了两首新诗,又读了篇随笔,就翻到新闻版。他第一眼就看到了中央军事委员会对湖南考生请愿作出的惩处公告。妹妹的名字赫然其间。这个岗猛子,又出乱子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妹妹受不住这个打击。他害怕她那个刚烈性子又会作出令人无法接受的事来。他很理智,他得立即赶到武汉去。他忙把报纸折叠好放进口袋,就火速赶往火车站。可下午没有去武汉的车。就转身往邮电局去,他得立即给她发份电报,安抚住她。他在电报纸上写道:“妹妹,你的事我从报上知道了,你千万不要急,二哥来帮助你,在客栈等着别出去,我坐夜班车来,明天一早就到。”

  树蓉不敢离开鸣岗一步,她们是好朋友,同班同宿舍,同学五年,形影相随,她听说过她因要读书绝食自杀,担心她有自杀情结,要做出激烈的事来。她陪着她躺在各自的床上,没话找话跟她说,可她还是在无意中睡着了。鸣岗不知什么时候也走进梦境。不知过了多久,她们的房门上响起了叩击声,伴着有人喊:“谢鸣岗小姐,电报!”她俩几乎是同时被惊醒过来,也几乎同时奔到门边,一起抽开了门闩。“电报?”两人又异口同声地望着客栈的门房。

  “谢小姐,你的电报。”

  “哦哦。”鸣岗立即接到手里,她的手突然哆嗦着,半天拆不开来。树蓉夺过来,一下就撕开了封口,展开电文说:“是你二哥的,他说要来帮你,叫你耐心地等着他,他明天一早就到。”

  鸣岗从她手里拽过电报,反复地读着,面前浮起了二哥的面容,她把那纸电文按到胸口上,她的眼睛忽然红了。“我家就我二哥对我最好。”她自语般说,“每逢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就会出现在我面前。唉——我总给他添乱。”她靠到床楞上,望着窗户,又自说自话,“他来,能帮上我什么哪?”

  “你可别又瞎想。”树蓉依她坐下,“你二哥自会有办法的。”她伸手去拉她,“我的肚子咕咕叫了,我们去吃饭吧。”

  谢冰莹的二哥

  鸣岗虽然怀疑二哥的力量,但她还是期望二哥早点到来,她天没亮就悄悄起来了,草草地梳洗了一下,就潜出门去。她放轻步子走下楼梯,来到大堂,选了个临窗的座位,一边写日记,一边等二哥。没多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在向茶房打听她。

  “二哥!”她惊喜得跳了起来,向他走过去,“我在这里等你呢。”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哽咽了。

  “妹妹,”二哥把她牵到大堂的一隅,和她在一排太师椅子上坐下来,轻声地说,“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说清楚。报上说你们十个人煽动考生闹事呢。”

  “不是的。”她辩解着,把当时的情况详细地告诉了他。“我们只是想都进军校,怎么说是闹事呢。二百五十人都是他们招来的!招来了,又变了卦,要刷掉一百五十人,叫人家怎么回去?”

  二哥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你别急,我去找找熟人探探消息,看看有没有可能收回开除命令。不行再看看有没别的办法。有哥在,你就别急,哥不会不管你的。我已请了假,课已找人代了,你的事不解决,我就不回长沙。现在我们去吃早点。”

  二哥来了,她的心情好多了,就跟二哥出去了。他们一人吃了一碗热干面,二哥就又同她一道回到高升客栈,把她送回房间,一再嘱咐她别着急,他就走了。

  树蓉也早起来了,没见着她,猜她是去接她二哥去了。问了茶房,说谢小姐跟她哥哥出门去了,她独自到饭厅吃过饭,回来时,她二哥已走了,就问:“你二哥呢?”

  “他去打探情况去了。”

  “今明两天复试,你在屋里别出去,等我回来。”树蓉还是不放心她,“你把门关着睡觉呵。”就随手带上门走了。

  等待真是难熬。树蓉她们没有回来吃午饭,二哥也没回来,她也没出门,吃午饭的时候,周铁忠大姐敲了敲她的门,她进来坐了一会,惺惺相惜,她安慰着鸣岗:同学们都还在努力,邱委员也在想办法帮助我们,我们打了电报到南京军委,申述我们请愿只是为了都能参加革命,我们分析了形势,革命正需要人才,军委可能会考虑我们这一百多人的前途的。别急,等等再说,好在招生委员会还没赶我们走,住宿吃饭还认账。有了好消息我就告诉你。我们吃饭去吧。”

  鸣岗心里好受多了。吃饭回来,她就靠到床上看书,后来就睡着了。树蓉回来她才起身。“你考得如何?”她问她。

  “感觉还不错。”

  “你一定要争取考上。”她鼓励着她,“不管我的去留,你都要尽最大的努力考好。”

  树蓉搂住她说:“我一定努力。”她突然想起了她二哥,“你哥跑得怎么样呀?”

  “还没见着呢。”

  “心急不得。我俩去吃晚饭。”

  她也知道急没用,但她是个性急的人,二哥没回来,心里就不得安宁。晚饭后,她就对树蓉说:“明天你还要考试,去温习功课吧,我到门口等等我二哥。”

  “我陪你。”她挽着鸣岗的手臂,来到大堂,拣了个地方坐下,看着大门。大约八点钟的时候,二哥出现在门口,她俩立即迎上去。“哥,这是我的同学树蓉,这些天都是她照顾我。”

  “谢谢你照顾我妹妹。”承章向她伸过手去。

  一向大大咧咧的树蓉竟然脸红了,迟疑了一下才与之相握。“谁叫我们是好朋友呢。”她最关心的还是鸣岗的事,“不知你今天的收获如何?”

  “有些收获。”

  “哦!太好了!”树蓉拍了一下手,“快跟我们说说。”

  鸣岗看着她哥哥,两天来她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

  谢承章却说,“我们到那边坐下说吧。”他率先走到早上和鸣岗坐过的地方,让她们先坐下他才落座。他约略沉默了会看着妹妹,“我去军校找了教务长,向他介绍了你的情况,说了许多好话,他却说,命令已登报公布,不可能收回的。但他给我透露一个信息,说这次招生南北各省送来的考生人数,都超过了计划,被刷下的考生革命热情都很高,不愿回去。鉴于这种情况,军委计划开办一个八个月的政训班,说你妹妹可以去考政训班。”

  “政训班?八个月就毕业,那不就是个临时培训班?”鸣岗泄了气,“我是想上正规军校,上前线打仗。”

  “政训班考试要等军校录取工作结束后再进行。我再去找人打听打听,看看可有别的机会。如果有更好的机会,你不想考政训班就不去考。”二哥安慰着她,“革命形势发展瞬息万变,也许还有更好的机会呢。”他说他住在一个同学那里,有消息他就来告诉她,又嘱咐她静下心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站起身准备离去,又不放心妹妹,“人生的道路万千条,生长在革命时代的青年还能没路走?树蓉小姐,你说是吗?”

  “是,是。你放心地走吧,鸣岗有我呢。”

  “那就拜托了。”

  湖南考生发榜了,树蓉录取了。几天过去了,还只有政训班的消息,周铁忠(数年之后,同学们才知道她是地下共产党)和八名被开除的男生都在期待这个机会。鸣岗还在期待她二哥给她带来好消息。又过几天,二哥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树蓉不在屋里,他进门就说:“妹妹,现在有个好机会,北方又来了一批考生,人数也超过了,也要复试,你赶快更名换籍去报名参加考试。”

  “能行吗?”她有些惶惑,“会不会被查出来?”

  “这是最后的机会,不能放过,这就看你的勇气和机智了。”

  “好,我豁出去了!”她心里突然滋长起一股力量,“查出来也不怕,反正我被开除过一次,大不了再开除一次。”她完全换了个人似的,“生死在此一搏,何时报名?”

  “明天。”二哥突然想到这事得严格保密,就又叮嘱她,“别让人知道。”

  “嗯。”她应着,“我知道。”她还是悄悄告诉了树蓉,并嘱咐她保密。树蓉叫她放心。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昨夜她心里有事,要考虑改籍更名的事,没有睡踏实,天一亮她就躺不住了。她独自到街上饮食店吃了点东西,就往报名处两湖书院走去。已有三三两两的人往里面走,她远远跟着他们走进去。报名处设在大门内的收发室,两张条桌背后坐着两位着灰色军装的人。她从右边那位手里接过一张报名表,就俯身在桌上填起来。她在姓名栏里填上了谢冰莹三个字,在籍贯栏填上北平。这是她昨晚就想好了的。当她把填好的表交回去时,发表给她的军人向她索要学校证明书。她说:“我的修业证书在一位队长手里,他要后天才能到。”这人没有再问了,她以为混过了关。可当他把报名表递给另张桌上那个人时,那人看着表上的名字问:“你叫什么名字?”

  昨夜她已默熟她的新名字,脱口而答:“谢冰莹。”

  “你北平人?”

  “我是北平人。”

  “你怎么满口的湖南话?”

  “我父亲在湖南工作,我从小跟父亲在湖南长大,所以说那里的话。”

  那人抬头打量起她说:“你好面熟呀,我在哪里见过你?”

  她的心提了起来,怦怦地跳着,成败在此一举,她以极大的毅力强制自己镇静,她做出平静的样子淡淡地说:“面貌相近的人很多呢。”

  “你该不会是那个被开除的代表吧?”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这时来了一大批报名的,有人等得不耐烦,“啧啧”起来,问能不能快点。那人才没有继续盘问下去,把她的表放入了别的报名表中,那就是意味着收下了她的报名表。好险啊!她那颗悬在嗓子眼上的心才落了下来。

  树蓉推测她是去报名去了,一直等在大堂。见她推门进来,迎上去紧拽着她,悄声地问:“报上了吧?”

  她点了下头,“报上了。”她拍拍胸口,“好吓人哪,总算蒙混过了第一关。你可得替我守住这个秘密哟!”

  “你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她打着包票,“我最担心的还是你自己,等会儿一高兴,就管不住自己了。”

  “这事可不比别的事,只能我知你知二哥知。”

  她改名易籍第二次报名从军的事,在考试那天还是被一些湖南来的同学知道了,很快就成了公开的秘密。两天考下来,几近人人皆知。她的心整天忐忑不安,害怕传到军校去,也担心有人去揭开她的弥天大谎,她处在紧张和恐惧之中,只要一睡着,就被噩梦惊醒,吓得往起一坐,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门口。她越害怕同学问起这事,便越有同学关心她,称赞她勇敢。尽管都是出于友善表示,可她还是感到胆战心惊,整整在不安的砧板上被折磨了一周,终于等到了发榜的日子。她不敢去看,是树蓉帮她去看的。树蓉看到她的名字位居榜首,比她自己中了状元还高兴,她拔腿往回跑,想尽快把这个喜讯告知她。

  等在大堂中的鸣岗,一见她满脸阳光,就知道她取了。

  “谢冰莹!”她张开双臂,唤着她的新名字搂住了她,“恭喜你,你是第一名呢!”

  “真的?”她抱着她蹦了蹦,又突然想到她的心病,“我们湖南同学不都知道了?”

  “很多人都在看哪,肯定都知道了。”

  “树蓉,他们不会去揭发我吧?”

  “不会的。你是为大家的事被开除的,都为你愤愤不平呢,绝不会有人做那样的事。”她拍着胸脯,“我保证,学校不会知道这个秘密的。”从军第一天

  1926年11月25日,是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录取新生入伍的日子。这是谢冰莹期待已久的一天。

  昨天晚上,二哥把她和树蓉还有翔,请到外面酒馆,举杯祝贺她们即将走进革命队伍,开始新的人生。并对她们说,他也要去参军,已跟在第四军工作的同学说好,明天回湖南递交辞呈就去军中服务。冰莹非常高兴,举起酒杯说:“我们前线见!”她和树蓉都喝了点酒,面若桃花。

  冰莹心里躁动着革命热情,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她由衷地感激湖南来的同学们,他们都知道她换籍改名再次从军的事,却没有一个人去揭发,她才得以如愿以偿。

  这天下午,天气特别好,冬阳展露出灿烂的笑容,没有风,天空很干净。她们全体湖南录取的女生,接到下午搬进女生队的通知,她们各自带着行李,从录取新生的住地水陆街,步行来到军校女生队的营房。一走进营区,就见穿着各种时髦服装,说着南腔北调的小姐太太,三五成群在议论什么,有的还在抹泪。当时她就想,这么一群人,怎么能背枪上前线打仗杀敌哪?她们哭什么?冰莹好奇地走到一位年岁稍长的新生面前询问:“她们为何不高兴?”

  原来是进来了,就不准出去,先要封闭式训练一个月。一个月后,也不是想出门就能出门,有事上街,得事先报告,准了假,方能出门。她们这些自由惯了的小姐们,一听就急哭了;有的因化妆用品没带来,不准回去拿,为没口红眉笔化妆,滚出了泪水。也有些人是因为必需的生活用品没带全而不快。走进这个门以前,她们都是地方学校的学生,不知进了这个门,就得遵守军人的纪律,她们没有做好吃苦的准备,一些娇滴滴的小姐就受不了这个委屈。冰莹也以为是先把行李送来,还可以回原住地取物品,她也有些用品没拿来,可她不会因为这点事哭的,她在报名之前就有了艰苦锻炼的思想,她不觉笑了。这时,响起了号声,同时从营房中走出三位长官,全副武装,打着灰呢绑腿,身板挺拔,很威武。她们的目光一齐落到其中一位女长官的身上,冰莹对之顿生羡慕。

  “整队,整队!”其中一位身材高大,肤色黝黑,脸上有点凸凹不平圈点的长官,站在院子中间空地上大声说,“集体整队,不要笑!”他下着命令,“按个头高矮排成三个区队,行动迅速一点!”

  经过相互的推拉拥挤,才排成三排高低无序的拖拉队列。

  “这成什么队伍?相互看看,高个在前,矮个在后,你们自己看看,该在哪个位置。”

  她们反反复复地更换位置,半个多钟头过去了,还参差不齐。站在旁边一男一女二位长官只得来替她们调整,每个人都有了固定序号位置。冰莹排在第三区第三十三号。

  “立正,稍息。”命令她们整队的长官举手向她们敬了礼,自我介绍说:“我是你们女生队连长,以后我领导你们操练,负责对你们的管理。现在点名发服装。点到名字的,答到,依序来。”他拿着点名册,开始点名。叫到哪个,哪个就走出队列,发给每人一套灰布棉衣,一顶帽子,一双橡皮底鞋,一双草鞋,两双黑布袜子,一双灰布裹腿布,一条一寸多宽的束腰皮带。

  东西发完后,连长就开始教她们如何打绑腿,怎样系皮带。他和另外两个长官都把自己的裹腿布和皮带解下来,重新打上系好,给她们做着示范。连长又教她们如何戴帽子如何敬礼,最后他说:“从今天起,你们再不是娇滴滴的小姐,而是雄赳赳的女兵了。”

  队列中响起了“格格”的笑声。

  “别笑!”连长制止着,“你们首先要做的,是把脸上的脂粉洗干净,摘下耳环首饰,剪短头发,剃成我们男兵一样。”

  有人惊讶地叫出了声:“哎耶,妈呀!”

  连长正色起来,“你们心里要有明确清楚的认识,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军人,不比在地方学校,到了这里就是兵。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服从命令听指挥,服从纪律,服从长官,吃苦耐劳,整齐严肃,文学堂的一切自由散漫恶习,应该彻底清除。现在你们可以回寝室去脱掉小姐衣服,换上军装。”他大声宣布:“解散!”

  冰莹和大家一起抱着军装回到宿舍。小姐们面对尺寸相同色彩单调的棉军装,各有各的想法。有人嫌棉衣不厚,说脱去了皮衣太冷;有人嫌太大,穿上如同一根竹竿上晾的被单;有人说帽子像斗笠,太难看;有人说从没见过这样的袜子,脚塞进去就像小舢板进了大海,不着边际;也有说鞋丑死了。她们中大部分人自幼锦衣玉食,哪里穿过士兵们的粗布衣服,害怕把自己穿丑了。可谢冰莹的感觉与她们截然不同,她非常喜欢军装,觉得军服是她见过最有魅力的服装之一,她费尽心机才获得拥有它的机会,珍爱之极。她天生丽质,她的皮肤白皙细腻光滑,她的秀发像黑色的瀑布向下倾泻,她有一对乌黑而晶亮的大眼睛,一双修长的柳叶眉,微翘而精致的鼻子,轮廓清晰的嘴唇。除了幼时母亲在她的两眉间点过红外,她从没化过妆,也不爱戴首饰。她的性格很像男孩,开朗爽直,不喜欢造作的美,喜爱自然质朴的美。她一进宿舍,就急不可待地脱去身上的学生装,换上灰布棉军服,黑布袜子,橡皮底的军鞋,打上灰布绑腿,系上皮腰带,戴上军帽,把长发塞进帽子里。若论身高,她在队列中算是中等偏下,但她体质娇弱,身材修长,着上军装,皮带一束,她的身材显得更高挑更苗条了,可谓英姿飒爽。正在换装的树蓉的目光正好落到她身上,她停住了手惊讶地叫起来:“你们快看哪,谢冰莹比那个女长官还神气呢!”

  换装的同学们的目光一齐向她投射过来。“哇!”大家眼睛不由一亮,有人赞叹了一声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她说,“是呀,这灰不溜秋的棉衣,看上去一点不好看,呃,穿起来还真不差呢!”

  不少人向她围过来,这个伸手牵下她的衣襟,那个抻抻她的衣袖,有人围着她转起圈。她便伸展开双臂,在她们面前转了个圈,又模仿连长向她们敬了个举手礼,嘴里喊着“立正!”“稍息!”酷似一个顽皮的男孩,在同伴面前表演着。还问她们道:“神气吧?威武吧?”

  “嗯,很英俊!”有人回答着她。

  “哈哈——我渴望生作男人,”她大笑起来,“今天如愿以偿了哪!”

  树蓉也已穿戴整齐,她站到大家面前问:“你们看我穿得怎样?”

  冰莹拉着她转了个圈,“军服真是神奇!”她开心地说,“穿到任何人身上都很美,你们看小胖子也不胖了吧,她多像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呀!”

  树蓉羞红了脸,嗔道:“尽瞎说。”

  “是好看。”有人附和着冰莹。

  “真的?”树蓉快活得跳了起来,“我这个丑小鸭也变成美孔雀了啊!”害怕这身服饰要让她变丑的人,也有了信心,都加快了换装的速度。“叔!”翔走到她面前,“我也换好了。”

  “你穿军装也好看。”她打量了眼侄女儿,就招呼她和树蓉,“我们去看看有没有剃头的地方吧?”

  “你真要剃成光头呀?”树蓉惊愕地望着她。

  “剪成短发呀!”

  “好好好。”

  她们刚出门,就碰上了连长派来给她们理发的人。四把剪子齐上,不到半个小时,女兵们都变成假小子了。晚饭时间到了,响起了集合号,一百三十名女生,按序号整队进入饭堂,值日官宣布纪律:“吃饭时间十分钟,吃完不要离开餐桌,也不准起身走动,要等值日官喊‘起立’,方能站起来出门,不得擅自进出。”她们吃好饭,同时走出饭堂,再次整队,听到宣布“解散”命令后,方可自由行动。

  晚上,女生队队长在连长陪同下来到女生住地,整队训话。训话的内容与连长下午训话的内容大致相同,要求她们改掉地方学校的散漫和不良习惯,做一个严守军纪,意志坚强的军人。

  队长训完话,连长点名叫她们睡觉,有人不解地问:“睡这么早,怎么睡得着呀?”

  连长解释说:“本来要到九点才吹熄灯号,因为你们今天才来,没有上过操,明早五点半要出操,五点二十吹起床号,睡早点,要不你们起不来。”

  连长走了,她们开始脱衣上床。江城武汉的初冬是很冷的,床是一块硬木板,下面垫的是一床薄薄的灰绒毯,上面盖的也只是一床很薄的棉被,一只白布小枕头。那些在家睡惯了钢丝弹簧床的小姐哪里适应得了?冰莹虽然也有些不适应,但她因为心里早有吃苦的准备,这些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是个只要下了决心,就不在乎任何困难的人。熄灯号吹响了,灯跟着就灭了。初次品尝军营生活的小姐们,还在嘀嘀咕咕。女政治指导员查寝来了。她说:“熄灯后,谁也不准讲话。查出来,明天要处罚的!”

  说话声戛然而止,寝室里立时寂静下来。她手持电筒,挨着一个个床位检查,不时嘱咐她们:“不要蒙头睡觉,不要让被子捂了嘴,不要踢掉被子受了凉。”她牵牵冰莹的被头,把她的肩膀盖盖好。

  冰莹刚才还觉得被子太薄,这时她突然感到心里热乎乎的了,就像有一轮太阳照到心上,周身暖融融的。指导员语调虽然严肃,却充满了关切,很像是一位慈母。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儿时,想到了母亲的絮叨,在感动中渐渐进入了梦乡。

  她做了个非常甜美的梦,梦到她扛着枪行走在浩荡的队列中,雄赳赳气昂昂,一身豪气。突然响起了冲锋号,大家端着枪就冲入敌阵。子弹从头上呼啸而过,弹片纷飞,她一点不怕,紧扣扳机,她的长枪嘟嘟地喷出火舌,她撂倒了一排吴佩孚的兵,兴奋地欢叫起来:“打着了!打着了!”她被自己的呼喊声惊醒了。

  她的心还在突突地跳,睁开眼睛一望,满室月光,仿佛雪花满地,听到的却是轻细的呓语和鼾声。她回想起刚才的梦境,不由又激动又兴奋,想着她们这群中国妇女,竟然冲破了数千年封建礼教的压迫,走进了兵士的队列。古时虽然有木兰从军、梁红玉击鼓退金兵的佳话,但是无法与她们这一群相比的,她们是中国有史以来首次招收的女兵,真正意义上的军人啊,有着非同凡响的意义,象征着妇女解放,象征着中国妇女开始担负起改造社会,根除封建势力的责任,这是多么光荣和自豪的使命啊!想到这个,她浑身都充溢起青春和热情,再也睡不着了。

  她翻了一个身,床板吱呀地响了一声。“你知道几点了?”有人轻声地问。

  她本来有块表,二哥那晚从手腕上捋下硬捺给她的。她把它视作了首饰摘下放进了她那只小皮箱里。她用同样的低声回答:“我也不知道。”

  “可能刚过三点。”有人替她回答。

  “哦,过三点哪!”睡不着觉的不止她一个。“你们怎么都醒了?”冰莹轻声地笑了,“是不是怕明早起不来,不敢睡哪?”

  “嗯!穿衣起床洗脸集合十分钟怎么够呀!要是第一天出操就迟到挨训,可丢人!”

  “既然睡不着,还不如就起来,到操场上去等着。”冰莹心里这样想着就这样说了。

  “是的,”有人响应着,“早早去等着。”

  宿舍里四十多个人谁都害怕挨训,相继都起床了。冰莹穿好衣服打紧绑腿,漱口洗脸,简单地梳理了下剪得像男孩子样的短发。她很想看看自己剪短头发后是什么样子,便将铺底下的小皮箱拖出来,拿出她的那面小圆镜,去到窗前,借着皎洁的月光打量自己。短发焕发出青春朝气,她偷偷地笑了下,就把军帽戴上,再对着镜子照了照,她又笑了,她觉得她戴上军帽更好看。

  “我也看看。”树蓉傍依过来,从她手里接过镜子,边照边问,“我怎么样?”

  “我昨天不是说了吗?比着便装的树蓉英俊多了。”

  “呃,是不错啊!”她开心地笑了。

  “你看,”她接过树蓉递回来的镜子,看着窗外,“多美哟!月光如水,那些脱光了叶子的柳树枝桠落到地上的影子可像画卷?”她轻轻地念起《承天寺夜游记》中的句子,“藻荇横行……”“走”,她拉起树蓉的手,“我们到操场上踏月去。”

  她俩开门走出去,同学们陆续跟着也出来了。皓月当空,银辉满地,操场沐浴在如水的月色中。诗情洋溢的冰莹,心里就有了一串颂月诗句。

  “你们怎么不睡觉?!”值日官从值班室走了出来,“真是胡闹!时间还早,快回去睡觉!”他威严地重复着,“快睡觉去!”

  刚才还在吟诗弄月小资调调的她们,吓得不敢吱声了,只得又回到寝室。冰莹从箱子里找出二哥送她的手表,时间还不到四点。如果脱衣再睡,又担心要睡过头,就拿出日记本,想把心中的诗句记下来。刚准备动笔,女政治指导员拿着电筒推门进来了。她以命令的声调说:“快脱衣躺下,明天开始,你们就要进行紧张的操练,一天要上四个小时的学科,四个小时的术科,一支枪有十几斤,不休息好是不行的。要连续训练三个月,合格者方可转正为正式士兵。并非一朝一夕。脱衣睡觉!”

  冰莹胆子大,她站起来说:“我们是怕睡过了头才早早起来的。指导员,我们不敢睡。”

  “说话要先立正喊报告。”

  “报告,我们不敢再睡。”

  “从今天起,每天都要按时操练,你们能天天不睡觉?不行,这是命令,脱衣上床躺下!”她就站在室中不走。

  她们只好又脱衣上床,她等她们都躺进被子才离开。初识林语堂、孙伏园、陆晶清

  严酷的军事训练和学习,锻炼了女兵们的意志,她们都是好样的,经受住了严格的考验。数九寒冬,滴水成冰,起床号一响,她们动作迅速,起床着装,用刺骨的冷水洗漱。武汉还在晨梦中,她们已齐刷刷排好了队伍,在教官的口令声中操练。有时她们顶着纷飞的雪花,积雪被她们踩得嘎吱作响;有时冒着刺骨的寒风,跑步前进。扛着跟她们个头差不多的长枪,“一二三四”响彻晨空。她们中再也没有人叫苦,埋怨条件艰苦。她们的生活充实,她们的生命活跃。

  春风吹融了神农架的积雪,吹绿了东湖的水,两湖书院内的香樟长出了淡黄的嫩叶,莺飞草长的春天到了,爱也在男女青年的心中萌动了。三个月军事训练结束了,他们都转正为正式军人。冰莹的体质得到了锻炼,比过去结实多了。她们都爱唱刚刚学会的一首《奋斗歌》。冰莹常常一边出壁报一边哼唱:

  快快学习,快快操练,努力为民先锋。

  推翻封建制,打破恋爱梦;

  完成国民革命,伟大的女性!

  ……冰莹是个活泼开朗又能诗能文的漂亮女兵,她整天唱着革命歌曲,她的周围有很多追求者,为了警惕自己,每当唱到“打破恋爱梦”这句,她就放开嗓子,大声高歌,借以告诫自己,也是想警告别人,不要忘了自己从军的使命,要以对国家的爱对民族的爱,替代狭隘的男女私爱。她陶醉在那些雄壮的歌声里,精神振奋,感情热烈,意志越来越坚强,她和同学们完全忘了自己,心里只装着国家民族的命运。

  一个星期天,她又在出壁报。男生队的小海和冰川也在出壁报。他们都喜爱文学。有了所得,常常相互交换着看,算是文友吧。他俩原是北平的学生。小海对她说:“下午我们去《中央日报》,看望主笔兼副刊主编的孙伏园先生。他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当过《北京晨报》的记者和副刊主编,一位很有影响的作家,我们都喜欢读他的文章。你跟我们一道去,我介绍你认识他。”

  冰莹读过孙伏园的文章,也耳闻他的大名,还知道他是绍兴人,和鲁迅同乡。她当然想认识他,可又怕他架子大,不屑理睬她这无名小卒,害怕被冷落。她直率地把她的想法说出来后,又说:“我不敢去。”

  “不会的,”冰川一心想说服她,“他很喜欢和青年人做朋友,在北平时,我常到他那里玩,还给他投过稿呢。”

  “真的呀?”冰莹既吃惊又羡慕,“可发表了?”

  “发啦。还给我稿费呢。”

  “我们每次去,他都很高兴。”小海也说,“还买糖给我们吃呢。”

  “那好,我去。”他们相约午饭后在校门外会合,一同去。

  《中央日报》在汉口。冰莹和他们走进编辑室。见室内有两个人在交谈。冰川和小海走到那位个头稍矮的胖胖先生面前,叫了声孙先生。冰莹知道这位就是孙伏园了,她打量起他来。他蓄着长长的黑胡须,有对稍微突出的大眼睛,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很像个法国神父。他正在和一位着藏青色长衫,嘴里含支雪茄的先生说话。听到有人唤他,他立即转过身,向他们伸出手。他先将手伸给冰莹,自我介绍说:“我叫孙伏园。”

  冰莹也自我介绍说:“我叫谢冰莹,中央军事政治学校,也就是黄埔军校,六期女生队学员,冰川和小海的同学。”

  孙伏园微笑着把她和她的两位同学介绍给含着雪茄的先生后说:“这位是林语堂先生。”

  林语堂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冰莹没有想到一下见到了两位文坛大名人,她吐了下舌头。

  林先生走过来,他中等个子,面庞清秀,他严肃的表情中透着热情和微笑,边吸雪茄边说:“坐吧,坐吧。”他伸手指着椅子,又把一只方凳从角落里端出来,招呼他们坐下。他们也相继落座。

  “我长这么大,”孙先生喜形于色地说,“还是第一次看见女兵呢!”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呢!”林语堂说话慢条斯理,声音柔和,态度亲切,“女兵和男兵一样威武,神气!”

  他们先聊了会军校的生活,话题慢慢转到文学和写作上去了。二位文坛前辈问起他们读书和写作的事,问冰莹喜欢读些什么书,写过些什么样的文章。她大胆地没有丝毫扭捏做作之态,就把她读过的书,写过的文章,以及她写这些文章的发端和动机,毫不保留地说了出来。他们立即喜欢上了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兵。林语堂微笑着点点头对他们说:“你们可以写些自己熟悉的题材,民众积极拥护消灭军阀,很想了解军队的生活,你们可以写些身边事,多练习就有进步。”

  “是呀,现在民众都很关注北伐。”孙伏园附和着林语堂,“反映军队生活的文章读者肯定爱看。”

  他们谈兴很浓,海阔天空。冰莹向他们提出了好些问题,请他们解答。这时,有位年轻女子走进来。“林先生,您也在孙先生这里呀!”

  孙林两位先生站起身来微笑着说:“啊,是小鹿呀。”孙先生连忙招呼冰莹和冰川他们,“来来来,我来给你们作介绍。”

  他们三人早就随着孙林二位先生站来了,微笑着趋向前去。孙先生指着来客对他们说:“这位是大名鼎鼎的才女陆晶清,诗人。”

  “叫我小鹿吧,”陆晶清走到冰莹面前,“你好精神啊!”

  “她叫谢冰莹,我们刚才认识的女兵。”孙伏园热情地为他们做着介绍,“他们三位都是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的学员,文学爱好者。”

  冰莹早就读过陆晶清的新诗,她的诗新颖空灵,流淌着清纯和才气。她立刻生出一种相识已久混合着相逢恨晚的感觉。她向她伸出双手,激动地握住她的手说:“今天真幸福,同时认识了你、孙先生和林先生。我真要快活死了呢。”

  “我也很快乐。”陆晶清也紧紧攥住她的手,“没想到军装穿到小姐身上是这么魅力四射啊!”

  “你喜欢军装,就参军吧!”

  小鹿笑了起来说:“你看我这个头有枪长么?又矮又小,还是物尽其用吧。”

  大家被她说得哈哈大笑。

  “都坐下,都坐下。”孙伏园又搬来一条凳,“小鹿今天给我们带来什么好诗呀。给我们朗诵朗诵。”

  她从手袋里拿出一纸说:“那我就献丑了。”她喝了口水,清了下喉咙准备开始。又有一批人走了进来。房间里已没坐的地方了。冰莹率先站起来说:“孙先生,林先生,我们几个该前客让后客了。小鹿,我们不陪你了。欢迎到我们学校来玩。”

  小鹿起身说:“我送送你,林先生孙先生,我有空再来看你们。”就把手里的诗稿递给孙伏园,挽起冰莹走出门。

  她们边走边谈,小鹿言谈幽默机智,谈起文学和新诗,滔滔如流。冰莹一下就喜欢上了她,她们相约通信。她把冰莹一行送到码头,两人依依惜别。

  冰莹一回到女生队,就给孙伏园写信。向他撒娇发牢骚,说冰川去看他的时候,他买糖请他吃。她今天去看他,他却没买糖招待她。她怪他厚此薄彼,不一视同仁。孙伏园立刻回信向她表示歉意,说他将改正错误,请她允许将来修一条糖马路,由武昌的汉阳门起到汉口的一码头止。好不好?

  他诙谐有趣,她经常去看他,多次和小鹿在他那里不期相遇。小鹿很有口才,论事说文,切中事理。她们的友情也在加深。

  出发西征

  1927年5月的一天,突然接到一个命令:女生队要挑选出二十人出来,组织宣传队,编入中央独立师,北上河南,参加西征。

  这个消息使女生队沸腾了,人人都想被挑中,都去找连长表决心。这个“报告连长”,说她要求去北伐西征。那个说,她是北方人,到民众中去宣传,她的话老百姓容易听懂。有人说她的身体强壮,适应前线作战,坚决要求到前线去。连长的头被她们吵大了吵昏了,但同学们的革命热情又让他感动,他耐心地对她们进行解释:“大家都会有机会上前线参加北伐,只是个时间迟早的事。这次只要二十人,挑选一些身体健康,跑路快,有文字宣传能力,也有口头宣传能力的去,余下的学员以后再分期分批出发。我理解大家报国的热情,都想立即上战场。但不可能同时都去,道理我已讲了,就不要再争了,队里选到谁谁去。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1926年北伐野战实习的谢冰莹

  尽管大家心里都像有炉火在猎猎燃烧,都想说服连长选中自己,可她们是军人,不敢再找上级去争了。冰莹将自己的条件对照着上面的选拔要求,她认为她被选中的几率很高,她身体锻炼得很好,她跑路很快,她的笔头也快,文字表达能力是大家公认的。她对自己充满了信心。第二天一早,杨连长宣布出发河南名单,第二名是她。她高兴极了,立即回寝室整理行李,给三哥写信。

  亲爱的三哥:

  我在三天之内就要出发了。我决不是为慕虚荣,为升官发财,也不是想外出浏览风景而参加北伐,我实在是因为我确实认清了我出发的目标,所以才敢不顾一切地往血路奔去。也许一个月以后,就能凯旋归来,回到湖南与你痛饮高歌;万一我牺牲了,你千万不要为我难过,你要将我有意义、有价值的牺牲告诉父母亲,安慰他们,劝他们不要悲伤,不要哭,只要他们对着我这次寄回的相片说一声:“我的爱儿,已经为国民革命而牺牲了!”那么,我在九泉之下,便能得着无限的安慰了。亲爱的哥哥,我能够和勇敢的战士们在一起与敌人拼命,真高兴啊!望你从空中传达“努力!奋斗!牺牲!”的声音给我!第二天傍晚,冰莹的三哥谢承宓收到了她这封出发前的信。他被妹妹的悲壮豪情激动了。一个女孩子,能有这种为国家民族去拼命去牺牲的精神,真让他佩服,他感动得热泪盈眶。妹妹是个多么勇敢的女子哟!她的精神是多么伟大不凡啊!他当即想到,这封信应该刊登到他们的《通俗日报》上,可以激励更多人的革命斗志。他把信送给主编看。主编也很受感动,让他立即发稿。他把信稿交到印刷厂后,就赶到长沙火车站,购到了凌晨的火车票,回宿舍换上二哥出发前送给他的一套军服,稍稍休息了一会,就前往火车站,乘上开往武汉的列车,去给妹妹送行!

  第二天九点钟,他就到了两湖书院,他先找到女生队的杨连长,说他是谢冰莹的三哥,专程从长沙赶来看妹妹的。杨连长请他到会客室稍等,并亲自通知冰莹,叫她到会客室去见哥哥。

  这是她们等候出发的最后一天,她没想到三哥接到她的信就来了,她很高兴,像快乐的小鸟似的,飞跑着进了会客室,见到三哥的第一句话就是:“没想到你会来呢。”

  三哥说:“你的信太悲壮了,我已把它交给了印刷厂,今天就见报。我很担心父母亲知道,他们若晓得你要上前线打仗,还不伤心死了。”三哥说时眼睛红了。

  她却没有一点伤感,笑着说:“三哥,干吗这样多愁善感呢。你看,”她指着窗外墙上的标语,诵诗般念起来,“‘革命者,不流泪,只流血!’能为国民革命流血牺牲是一个战士的光荣,我参军就是为了上前线杀敌。你千万别难过。”她对他笑了笑,“二哥可能已到了河南,我一定能在河南会到他。”她打量了眼他身上的军装,“三哥,你穿军服很英俊呢,也来参军吧,我们兄妹三人并肩杀敌。”

  三哥笑了笑说:“报纸也需要人办哪,前线的消息不也需要通过报纸传达给民众?办报也是革命呢。”他转过话头,“妹妹,我请你到外面喝一杯。”

  她摆了下头说:“不行,就要出发,纪律更严。”

  “你的好友树蓉可跟你们一道出发?”

  “这次她没被挑中,难过死了呢。”

  “她是舍不得与你分开吧。”

  “这也是原因之一。”

  他突然问起徐名鸿:“你们还通信么?”

  她摆摆头,一缕不易觉察的凄凉滚过她的心头,四个月前,她收到他一封很厚的信,她先不愿看,放了好几天后还是没忍住。若是她参军前读到这样的信,她会感动得不得了的。可这时她的心都给了革命,他那凄恻的语言已打不动她了。她给他回了一信,动员他也投身革命,到前线来投军,和她一道去消灭反动军阀。他没回信。

  “你不能跟我出去,我就赶火车回去了。”她送他出门,卫兵给他们敬礼,他们互道保重。

  这天,她们没有接到开赴前线的命令,而是叫她们待命。一待就是半个月了,她们报国心切,心急如焚,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何种变化,她一个小兵是无法弄清的。

  1927年6月,她们突然接到了紧急命令,说敌军已打到了汀泗桥,动员全校师生应战。原来军阀夏斗寅乘北伐军继续向北进军,后方相对空虚之际,偷袭武汉。这个命令是晚上接到的,大队长连夜召集男女同学训话,把他们组织成一个中央独立师,男生队当晚出发,女生第二天清早开拔,除留三十人在后方做宣传救护外,全体出发。

  谢冰莹热血沸腾,她等待得心焦的这天终于来了。在她等待的这些日子里,她每天严阵以待,几分钟她就能捆扎好行李。在这出发前夜,同学们和她一样地激动,床板吱嘎作响,她也不能很快入眠。她突然想把自己此刻的心声告诉同学们。她偷偷地拿起纸笔,借着窗外的月光写一封《给女同学的信》。她在信中写道:

  革命不是口头上喊几声所能做到的,更不是纸上写几个“牺牲”“牺牲”“流血”“流血”就算成功的。……我们不要做个唱革命高调者,应该做个革命的实行者。……妇女运动是社会革命的一部分,欲求妇女解放,非待整个的社会革命成功后不能实现。……革命是要大多数人参加才能达到成功的目的的。要唤醒一切被压迫的妇女,一同站在革命战线上奋斗。

  她的笔头非常快捷,很快就写好了。她立即进入梦乡,一觉睡到起床号响。

  第二天五点,女生队全体整装待发。她把那封信交给了连长,连长看后转交给了队长。

  学校大门外,来了很多民众。送行的,看热闹的,还有个别来拉后腿的家长,围了个水泄不通。有的家长哭红了眼,拽着长官哭求:“求求您,不要让我的女儿去打仗呀!我只她一个呀!……”有的跪在地上向长官磕头说:“我的女儿不能去呀,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活不了哪,求求长官,让她留下来吧。”还有家长拉着女儿的手,泣不成声,就好像一去不复回似的。个别同学的心也被泪水哭乱了,眼睛也红起来了。“的的大大”的集合号吹响了,她们飞奔到操场,很快整好了队。一些家长拥到操场边上。队长作出发前训话。他说:“我们是去打胜仗的,大家要树立起必胜的信心,有没有信心打胜仗呀?”

  她们齐声响应:“有信心!”

  队长从口袋里拿出冰莹给女同学的信。“刚才,杨连长递给我一封谢冰莹同学致全体女同学的一封信,我给大家念一念。”他念完后说,“她说得很好,‘欲求妇女解放,非待整个的社会革命成功后不能实现。’同志们,我们要做个革命实行者的时候到了!”他喊了声“向左转,开步走”!

  雄浑的出发号响起来了。她们扛着枪,雄赳赳,步伐整齐,唱着革命歌曲走出大门。民众立即让开一条道,高呼起口号:“努力杀敌,凯旋归来!”“努力杀敌,凯旋归来!”整齐的脚步声、军号声、歌声、口号声汇成了雄壮的合奏,响彻云霄。西征路上

  六月××日

  比我们先一天出发的男生队,已经在汀泗桥和敌人开过火了。当火车停住时,我伸出头来一望,忽然看到几个受了伤的同志,痛得在血泊里打滚,“妈,妈呀,痛死我了”地叫。沉痛、凄惨的呼救声,真令人听了心寒。还有两个是死了的,鲜血染红了整个头部,脑浆也迸出来了;另一个是断了一条手臂的,眼睛还在半开着。我请求罗排长(就是后来的共和国大将罗瑞卿)允许我们下车,去救那些受伤的同志,同时把那两个死了的埋葬。排长严肃地说:“不行,火车就要开了,前面的工作比这还紧要,等下一定有救护队来抬的。”我的心里充满了悲壮而凄凉的情绪,开始领略到战争的残酷了!

  六月××日

  一连三天,都没有好好吃过饭。每天从早晨六点吃了饭,一直要到晚上八点或九点过后才有饭吃。在行军时间,才知道士兵的生活真是人类中最苦、最可怜的!有时,粗糙的米还伴着许多谷壳,每餐像嚼沙子一般不能下咽。菜呢?更不要说了,为了便于携带,老是煮着一锅发了霉的豆豉,撒了许多盐在里面,简直咸得不能进口。说也奇怪,当饥饿了的时候,这些粗硬的饭和臭豆豉,竟比鸡鱼肉还要好吃。扒进口里,像龙珠米似的,一溜就溜到喉管里去了。

  六月××日

  六月,正是一个热死人的季节。汗珠像雨点一般流下,流多了,衣服像刚进过水似的,全身被一块湿布裹着,走起路来,怪难受的。一双脚板像踏在火炉上一样发烧,脸上的皮,开始一层一层地脱下来了。“热呵,热呵”的呼声,到处可听到。然而谁也不怨恨,谁也不想向后转,或者开小差。谁都甘愿忍受目前一切的困苦艰难,把快乐寄托在“打胜仗”上面。

  有时污水池的水,不但供给我们洗脸洗衣,而且也供给我们做饮料,男同学还把它当做游泳池在里面洗澡呢。

  六月××日

  晚上八点钟的时候,突然接到师部命令,要第三连开拔到距离峰口四十里的青山坳去驻。接密报,还有小部分残逆躲在山坳里,我军今晚前进,说不定半途就要开起火来。

  杨连长作夜行军前训话:“自从出发以来,夜间行军还是第一次。过惯了学校生活的你们,也许有些胆小,说不定吃不消这种苦的。可你们现在是战士,生命都可以牺牲,自然不怕吃苦。夜间行军是为了避免敌方注意,同时因奉紧急命令,要在今晚十二点前抵达目的地。听说这条山路很不好走,又不能打手电,你们要好好地走,不要心慌,不要害怕,即使摔了一跤,也不要做声,轻轻地爬起来就行了。各人的手要按着枪柄,免得和水壶饭盒相撞,发出叮当的响声来。记着,大家要绝对遵守镇静的纪律,不许说话,不许走得太重,脚步要轻得像老鼠似的。……”

  大家“嗤”地一声笑了起来。

  “太不成话!还没开步走就笑,等下如果有人在路上笑,就是有意扰乱,让敌人知道了自己队伍,等同于通敌,那就要严惩了!”

  谁也不敢再笑了。

  解散后,我附在树蓉耳边说:“杨连长究竟是个丘八出身,如果他说脚步要轻得像燕子该多富有诗意哟。”树蓉一下笑弯了腰。

  我们的队伍像长蛇似的蜿蜒而动了,起初还能听到水壶和饭盒相碰撞的声音,经排长轻声地叮咛几次,真的半点声音都没有了。有些穿了草鞋的脚底下发出尖锐的吱吱声。排长又站住说:“谁走得这么响?”“报告排长,没有办法。我穿的是双新草鞋,今天早上才买的,这有节奏的声音,是由那里发出来的。”树蓉像写文章似的说。

  “不要啰嗦,再要响,把它脱了打赤脚走!”

  她害怕打赤脚,刺会钻到肉里去的,只好放轻步子。

  夜,黑得伸手不见指头,对面认不清人;天上地下黑漆一团,更分不出东南西北。每个人都如履薄冰似的,小心翼翼地走着。忽然“扑通”一声,前面有人掉到水里了,队伍短暂地停了一下,于是丁零当啷的声音又起了。“走!走!前面快走!”排长下着命令。

  “一身都是泥浆,眼睛也打不开。”从水里爬起来的人说。

  “打不开也要走!快走!”

  全连都知道有人掉下水的事了,立时大家悄声地相互提醒道:“小心走啊,不要跌倒了啊。”

  路,真的太难走了,有时上山坡,底下流着声音宏大得像瀑布一般的溪,虽然看不见那不知有多深的巨壑,然由水声里可以听得出,这里确实是个危险的地方。“后面小心,这儿有个深潭。”走在前面的人向后面的人说,“大家慢慢走,掉下去不是好玩的!”

  听到深潭,大家都很害怕。我想,假若真的掉下去了,不能上来,队伍又走远了,剩下自己在泥潭里打滚,那时不知要怎样着急;就是能爬上来,又辨不清方向,走错了路又怎么办呢?如果这时有敌人来,实在不好应战,他们藏在深山里,而我们左边是峭壁,右边是深渊,真的打起来,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扑通,扑通”掉下去呢。

  “报告连长,打下手电吧,前面太危险!”有人大胆地说。

  “不能打手电,这是很险要的地方,说不定有残敌埋伏在那里,慢一点走好了,千万镇静!”

  紧张的空气包围了每一个人的心。也许是初次经历夜间行军生活的缘故吧,大家有种好奇心,希望真的有敌人从深山里钻出来,我们好迎头痛击。想到黑茫茫的夜里,什么都不见,只听得“噼啪噼啪”的枪声,红光爆发的炸弹,那该是多么美丽的夜景,多么雄壮的音乐啊!还有,因为看不见敌人的多寡,看不见血肉模糊的死尸,作战时一定更有精神,更加勇敢。夜的空气是静穆的,严肃的,紧张的,一想到为真理而战,为自由而战,为全国父老兄弟而战,就会精神百倍;但同时我也想到过,晚上开战,分不清敌人和自己的兄弟,一定会误杀不少人,心里又十分难过。

  深潭过去了,走到了一处左右都是高山的地方,山像屏风样夹住一条小路。

  “啪!啪!啪!”忽然听到几声枪响,大家打了个寒噤。

  “停住!”连长发布命令,“听听是不是枪声?如果前面有敌人,后面三排埋伏,前面尖兵队预备开枪。不要慌张,没有命令,不许开枪!”

  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兴奋和紧张情绪。

  “千万不要害怕!”连长继续说,“他们是残敌,不堪一击的;作战时大家要沉着,勇敢,不怕牺牲!”

  大约过了三四分钟,空气又恢复平静了。好像敌人就在前面似的,我恨不得立刻打先锋冲过去。队伍走得很慢,我有点不耐烦起来,连忙从一个人的身边挤向前去。“干吗这样向前挤?不许扰乱秩序!”班长骂我了。

  我回答着说:“我要到前面去冲锋!”我还没说完,我的右脚就扑通一声踩进了水里,幸而我的左脚站得很稳,身子没有倒下去。

  “又是谁跌倒了?”大家关心地问。“我。”我羞愧难当,连忙赶上前去。“还说冲锋,走路都要跌倒,唉——!”有人讥讽我,她那最后一声叹息拖得很长很长,引得我自己都发笑了。一个同学掉队了,她的脚也是裹过的,比我的脚还要短半寸。五岁时就做了妈妈的牺牲品。晚上行军,没有太阳晒,最舒服的了。虽然没有月亮和星光,我们要像瞎子似的摸着走,带着花香迎面吹来的清风,像冰淇淋似的沁入我们的心脾,令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愉快;尤其当它从树梢轻轻地掠过,发出清脆的哨声时,简直是世间一曲最美最悦耳的令人陶醉的音乐。大家寂静地走着,每个人怀着一颗追求光明,追求革命的赤心,虽然一连走了三四个钟头没有休息,但谁也没有说疲倦,都精神抖擞地追赶着前面的队伍。突然,在遥远的山边,发现几点红光,像天上的星星,我们的目的地快到了。

  六月××日

  ……

  ……

  谢冰莹在西征途中,利用行军、作战、做群众工作的点滴空隙,找个地方坐下来,从军装口袋里抽出她自订的日记本,以膝头做书桌,利用短暂的时间,把她的所见、所闻、所想、所感写到她的日记里。她写日记的动机很简单,作为一个兵士,她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她希望用她这支笔,把轰轰烈烈、伟大、悲壮的革命故事记下来,让人们了解他们青年是怎样的爱国,民众是如何地拥护革命军队和革命政府,妇女是如何从小足时代,进化到天足时代……她是这次北伐西征的亲历者,她有义务将这次西征的情景实录下来。不管行军如何累如何艰苦,她每天都写。找不到地方坐的时候,她就蹲着写。有时还没写上两句,队伍又继续前进了。她收起本子和笔就走。晚上到了驻地,同学们累得东倒西歪倒下就睡,她就着一盏豆大的油灯,坚持写下那一天的见闻。她害怕哪天她牺牲了,她写的这些日记会失落掉,那么,人们就不知道她们,不知道这批中国历史上真正意义上的女兵西征路上的故事(那时还没有随军记者)。为了不被丢失,每到一地,她就把她写的《从军日记》,寄给《中央日报》副刊的主编孙伏园先生,请他替她保存。在中央独立师里,有很多像她一样的文学发烧友,他们激情澎湃,富有才情和天赋,她们女生队的赵一曼,也是位才情横溢的才女。她们也经常写诗,相互交流。独立师特务营湖北男青年符号,是黄埔五期校友,也是文学爱好者,他钦慕谢冰莹的文采,常常写诗给她,她也常把自己写的小诗给他看。在独立师中,他们都被称作才子才女。

  记得那是他们从武汉出发后的第十天,男女同学搭配着到村庄作宣传。有人写标语,有人向老乡宣讲北伐道理。冰莹是第一次直接与民众打交道,她发现他们起初见着男兵就躲,看到她们女兵,又出来了,先是惊奇地远远望着他们,当他们走近他们时,也不再害怕了。听他们宣讲北伐的政策和好处,他们表现出对北伐军西征的热情,把他们请到家中,又是烧茶,又要给他们拿吃的,不管他们如何解释,说他们有纪律,不能随便吃老乡的东西,他们还是把他们往家里拉,硬把吃的东西往他们手里塞。大娘大嫂特别喜欢女兵,拉着她们的手,问这问那。冰莹那天感触很多。

  她刚回到驻地,就有同学对她说,上午特务营的符号来找过她。她和符号是在两个月前的诗歌朗诵会上认识的,他的一首诗让她对他心生爱慕之情,他对她开始了追求,不断地写诗给她。可因为都是军人,很多情况下是不便把内心的情怀表露出来的,只能以诗秘密交流情感,倾诉爱慕和思恋。她那同学又补充了一句,说符号可能还要来。她刚问他找她有什么事,他就出现在她的面前,他的第一句就是“今天你非请我们的客不可”。

  她瞪大眼睛反诘着他:“你凭什么要我请你们的客?”

  他把手里的报纸一扬:“你的大作发表了!”他喜形于色地扫了在场男女同学一眼,“你们说,她应不应该请我们的客。”

  “他胡扯,我有什么大作发表?”她以为他在故意骗她,嘟起嘴说,“别听他的。”

  “你们看!”他扬起报纸,“这上面明明写着谢冰莹三个字呢!”

  她和几个同学同时伸手去抢那张报纸,一个同学眼疾手快,抢到了手里,原来是张英文版的《中央日报》,她就递给冰莹说:“我的英文不好。你自己看吧。”

  冰莹的英文也不很好,但她已认出了谢冰莹三个字。符号傍倚过来说:“《寄自嘉鱼》,不是你写的是谁写的呀?已一连刊发三期了,是大名鼎鼎的林语堂先生翻译的呢。”

  她拼读了几句,真的是她的《从军日记》。这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她又惊又喜又羞愧,她的这些文字都是随意写的,没有用脑子,匆匆忙忙,没作任何构思,更没时间润色,非常粗糙,只是想留下她心灵的一串足迹,不能算是文章。这么粗鄙的文字,有什么翻译的价值,林语堂先生却把它翻译成英文,刊在英文版的《中央日报》上,她是又兴奋又惭愧。

  “请客,请客!”同学们起哄地说,“你的文章都出洋了,不请客能过得了门?”

  她的脸羞得通红,摊开双手:“我能请你们吃什么呀!”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赵一曼说:“把那一块钱的津贴拿出来买糖吃。”

  “我寄信花掉了七角呢。”

  “这是大喜事,今天的客你一定得请。我老远地跑来给你报喜讯,一颗糖都捞不到吃,大家说,亏不亏?”他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纸币,“我这里还有一块钱,买两斤糖够了,算我借给你的,大家说,好不好?”

  “这还用我们说,反正你的也是她的,她的也是你的。”树蓉从他手里抢过钱,向南货店跑去,边跑边快活地呼喊着,“有糖吃了啊!”

  冰莹的脸更红了,带着爱嗔的神情斜睨了符号一眼说:“你这是敲诈勒索,我可不还。”

  “还有这样耍赖皮的。”

  “糖来啰!”树蓉高举着糖包,跑步回来,把糖摊放在地上,“大家别客气,”就好像是她请客那样,她剥了一颗塞进冰莹嘴里,“祝贺你!”

  听说有糖吃,男女同学闻风而来,一抢而空,开心极了。军校解散

  他们凯旋而归了。

  回到学校的第二天,值日官就喊她,说有人来会她,叫她到会客室去。她嘴里哼着快乐的歌曲,进了会客室。她一下惊呆了,真没想到会是他。她曾经暗恋着的那个影子徐名鸿。他长她五六岁,魁伟英俊,身体矫健,二哥说他有宣传演说才华,精明能干。数月前,她复信给他,叫他到武汉来投身革命,他没回她的信,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呢。他起身迎上来说:“刚从报上得悉你们凯旋归来,我就想立即见到你。”

  她惊讶地问:“你什么时候到武汉来的?”

  “我来了一个多月了。”

  “怎么没告诉我?”

  “你们去了前线,我往哪儿写信哪?”

  她笑了:“你参加革命了?”

  “我在政府的一个部门服务。”

  她很乐意跟他说话,但没有了过去那种心境,他已不再是往昔那个日思夜想的初恋影子了。他悄声对她说:“你感觉出来没有?好像空气很紧张呢。车船码头旅社都有军警搜查,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怎么没有这样的感觉呀?”

  他连忙打断她:“别这么大声,就当我没说,可别跟他人说哟,我只是感觉气氛有些不对罢了。”

  他们正在低声说话时,符号找她来了。她便给他们做着介绍。两人拉了下手,徐名鸿起身告辞说:“我还是从你二哥那里得知你上前线的呢。改天我来请你吃饭吧。”

  他们怎么会知道革命阵营内部正在发生的巨变呢。

  原来自孙中山先生逝世以后,国民党内的右派便加紧了争夺领导权的活动。以谢持、邹鲁等人为首的国民党内的右派就于1925年11月在北京西山碧云寺非法召开国民党一届四中全会,形成西山会议派,公开反对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破坏统一战线。代表民族资产阶级右翼的以蒋介石为首的新右派一面网罗党羽,扩充实力,由理论家戴季陶出面编写小册子,反对马克思主义,鼓吹阶级调和,叫嚷共产党退出国民党。1926年制造的“中山舰事件”,蒋介石又谎称共产党人指挥中山舰要炮轰黄埔,共产党要暴动,派兵逮捕和监视共产党人,包围省港罢工委员会和苏联顾问办事处,当时蒋介石直接指挥的第一军中,政治骨干大都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被迫退出了第一军。蒋介石逐渐掌握了国民党的党政军大权,拒不执行国民党中央关于迁都武汉的决定,污蔑共产党员,为公开叛变做舆论准备;并在南昌、赣州、九江、安庆等地制造血案,屠杀工农和共产党人,捣毁左派占优势的国民党党部、农会、工会、学联等组织,一直杀向南京、上海。统一战线内部的斗争日趋激烈。1927年4月11日,蒋介石密令“已克复的各省,一致实行清党”。在上海制造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江、浙、皖、闽、粤、桂等省为蒋所控制,国民革命遭遇到重大挫折。虽然武汉国民党中央主张继续北伐,四五月间,北伐军在豫南大败奉军,但因为未能解决主要矛盾,形势还在继续恶化。4月27日至5月9日,中国共产党在武汉举行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但并未在危急关头起到挽救革命的作用,而在武汉国民政府中,以汪精卫为首的国民党上层分子日益走向反动。1927年4月初,汪精卫在上海与蒋介石举行反共秘谈后,带着清党反共的使命来到武汉,但武汉国民政府中左派和广大群众对他的反动面目缺乏认识,将国民党中央和武汉国民政府的领导权交给他,武汉的形势因之急剧恶化,两湖的土豪劣绅在他的指使和纵容下,纷纷反攻倒算,夏斗寅、许克祥等反动军官在五月间先后发动叛乱,汪精卫集团利用国民政府名义下令压制工农运动,解散农会。陈独秀不仅不进行坚决斗争,也跟着喊工农运动过火了,继续向汪精卫迁就妥协。革命面临着更为严重的危机。在革命与反革命激烈搏斗的时刻,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也被宣布解散。

  这真如晴天霹雳,谢冰莹一下被击懵了。记得那是他们从前线回来后的第七天的晚上,她正在医务室请看护长帮她治脚疾。突然响起了紧急集合号,她连忙往操场跑。他们这次西征,虽然牺牲了七十多位同学,一百多位教导队的同志,但他们从军阀手里缴获了几千支枪,从军阀的统治下,解放了成千成万民众,建立了革命的基础,在民众心里,树立了不可动摇的信念,他们把革命的种子,播撒到他们经过的所有地方。他们是名副其实的凯旋而归。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武汉国民政府却要解散他们。

  他们像往常一样,三分钟就整好了队报完了数。他们望着站在台阶上的五位男女长官,见他们情绪低落,大家心里就有些紧张,不知怎么回事。冰莹很敏感,一串问号挂在她心上:他们怎么低垂着头,一脸的云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短暂的沉默后,杨连长讲话了:“各位同学,”他的声音发抖发颤,“我要宣布一个命令。”他的声音低沉,“请大家镇静,不要慌张,不要害怕,勇敢地听我宣布。”

  是不是又要出发了?冰莹这样想,那有什么害怕的?

  “这是一个不幸的消息,请大家听了不要伤心,革命者受挫折,这是常有的事,我们的革命还应该再接再厉,千万不要灰心!”大家的心都提拎到了嗓子眼上,“同学们,上面说我们学校里有个别捣乱分子作怪,命令要解散我们,从明天起,你们各人都回到自己的家里去,现在每人发十元钱的遣散费,赶快拿去做衣服,军装不准穿了。”

  有如午夜的一颗重磅炸弹,突然炸裂在二百多同学的心上,一下炸毁了他们全体同学的生命,大家仿佛突然失去了知觉。“谁是捣乱分子?谁作怪了?我们怎么不知道?”突然有人大声抗议着!

  “天呀!”冰莹回过神来的第一句话,“解散了我们,我的希望,我的理想怎么办?”她呜呜地哭了,“我不想回去!”

  队伍立时失去了控制,队形散了,树蓉跑到她边上,挽住她的手臂,也大声说:“我也不想回去!”

  “我们要革命,为何不要我们革命?”女生队的赵一曼高高地举起拳头大声抗议,“这是莫须有!”

  操场像开了锅的麦米粥,众说纷纭。冰莹脑子里像钻进去了无数的蜜蜂,嗡嗡作响。

  “同学们肃静!”一位女军官走到他们前面,声音低沉地说,“我很理解同学们的心情,可这是上峰的命令,我们也不想和大家分别,可我们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她语调伤感地进行告别讲话,“我们不要……”

  操场上顿时呜咽一片,有人喊起了口号,“我们要革命!”“我们不愿回到封建家庭去!……”有人高声唱起国际歌,“……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有人激烈地大声演讲,“同学们,不要被这点打击吓倒了,革命者死都不怕,还怕这点挫折?不要气馁,大家打起精神,为明天而奋斗!……”哭的哭,吼的吼,唱的唱,演说的演说,有的紧紧搂抱在一起,有的相互紧紧攥着手,眼里含着泪,心里窝着火,要喷发要燃烧,就像生离死别一般,不管军官们如何来劝说、疏导和安慰,二百多男女同学,谁也不愿离开操场,他们一直闹到天明。王克勤

  家在武汉的同学走了。赵一曼偕着一群同学走了,冰莹所在的三区女生宿舍只剩下冰莹、树蓉和冰莹族侄女儿翔等几个湖南女生。她们请裁缝做的便装送来了,她们脱下军装,泪如雨下。冰莹把她对未来人生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军校身上,她倒不是想当什么革命领袖,只希望在革命的道路上寻得独立和自由,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为国家的独立,民族的自由贡献一份力量。没想到她的梦想就这样昙花一现地破灭了。她扑到铺上哀伤地大哭起来,树蓉扑到她的边上,搂抱起她,两人抱头痛哭。翔也傍依过来,四个湖南妹子哭作一团。突然,门上响起了轻轻的叩击声。冰莹和树蓉几乎是在同时揩去泪水,直起身问:“哪个呀?”

  “我,符号。”他又补充一句,“谢冰莹在吗?我找谢冰莹。”

  “进来吧。”一个多月的前线战斗生活,给他们提供了接触的机会,他们在心底彼此钦慕,想到以后能否还能相见,她的泪水又涌出来了。

  符号推门进来,看着大家说:“我才听说把你们解散了。”他走近冰莹,“你有什么打算?”

  “唉,”她叹了口气,又摆了下头,“我们是被解散的,人家把我们看做是捣乱分子,只好先回到湖南再说吧。”

  “不能想想办法留下来?”

  “能有什么办法?”

  “你有文学天分,写文章呀!”

  她摇摇头:“我怕养不活自己。”

  “你要回湖南的事,孙先生、林先生知道吗?”

  “我跟他们说了,他们也只叹息,但他们鼓励我不要放下笔。”

  “明天,我们连又要出发了,说是临时任务,不知何时回来,你把你家里的地址写给我,我给你写信。”他说着就从随身带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写上了自家的住址,递给她说:“我把我母亲的住址留给你。”

  她也将家里的地址写给了她。他接她的地址时,见她的脚有点跛就问:“你的脚怎么啦?”

  “行军途中患了脚疾病。”

  “不碍事吧?”

  “就因为这鬼脚,我只得先回湖南,治好了它,才能谈别的事呢。”

  “你何时回湖南?”

  树蓉抢着说:“后天。”

  “我不能来送你们了,一路平安。到了家就来信。”

  “好的。”

  “有了好诗可别忘了寄我欣赏哟。”

  “我也希望常常读到你的诗。我还要回家去跟母亲道个别。”他向她们扬了下手,“我要走了,再见。”

  “好,”冰莹点点头,“我们送你。”

  她们把符号送出校门。刚转身往回走,就听到有人喊她。冰莹抬起头,见是魏中天,他是和她同时考进黄埔六期的男生队同学,也属她那群喜爱文学的朋友。她和树蓉几个迎上去问他怎么也还没有走。魏中天说他明天离开。她又问他打算去哪里。

  他说他回五华老家。

  她又问他回去干什么。

  “革命者还能被逼死?我回五华搞农运。”他是广东五华人,“你呢?”

  “我能去哪里,跟你一样回乡哪。”她长叹一声,“我可真不想回到封建家庭中去。没想到……”她的眼睛突然湿了。

  树蓉伸出手臂拢住她的臂膀说:“我们千辛万苦来考军校,竟然说解散就解散了,我一点弄不清这是为什么。”

  魏中天凄然一笑说:“长官不是说我们中有捣乱分子吗?什么是捣乱分子?说白了,他们指的就是共产党,他们害怕我们这群热血青年都成了共产党,就急急忙忙解散我们。”

  “哦!”树蓉惊讶了,“我怎么没看出哪些人是共产党呀?冰莹,你知道吗?”

  她心里立时出现了赵一曼在西征途中的影像,她总是走在前面,渡河的时候帮助个矮的树蓉背枪,……她跌了的时候,她连忙上前来搀扶起她。还有周铁忠大姐,带头呼口号反对复试的无畏气概,……她们可能就是被指控的捣乱分子。可她摇了下头说:“我也不知道,也没见人捣乱。”

  “不说了。”魏中天说,“我们交换下家里地址吧。”他从袋里掏出早就写好的家庭地址,“信寄家里,总能收到的。”

  冰莹也从小本上撕下一页,写上老家的地址递给了他,并向他伸出手说:“再见。”

  大雨滂沱,武昌火车站被笼罩在厚重的雨中。

  冰莹一行一走进去,就觉出了紧张的气氛,荷枪实弹的宪警在车站内外走来走去。冰莹她们的出现,很快就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她们四个姑娘都穿着刚刚做的白竹布没有纽扣的套头女式二五长衫,有点像跳舞衣的样子,但她们的脸在行军途中被晒得黝黑,她们的头发很短,军帽留在额头那道印痕非常刺眼。人们一看便知她们是当过兵的女兵,也会让人立即联想到被解散的黄埔六期女生队的女兵,很多人都把目光投向她们。那目光很复杂,让她们觉得有些恐惧。冰莹虽然已从徐名鸿、符号和魏中天这些朋友那里略知一点当前政治形势,但她们毕竟整天待在军营里,加之军营纪律的约束,不让你知道的事,是不能随便打听的,实则她们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起五十天前,她们从武昌火车站乘火车出发西征,那时的场面多么热烈啊,送行的人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欢送他们的歌声口号声响彻云霄,民众把她们这些细妹子称做英雄。可此时的武昌火车站,给人一种如临大敌之感,她就有了种落难凤凰不如鸡的感受。她心里便泛起股股酸涩的怪味。“冰莹!”突然有人喊她。她的心猛地一跳,她听出是徐名鸿的声音。她那冷得发紧的心猛然一喜,一抬头就看到了他。

  “我来送你!”

  她的心一热,总算还有个朋友来给她送行了。她迎上去小声地问:“气氛怎么会这样紧张?”

  他看了看她和她同伴的装束及头发后小声说:“我真担心你们这副样子,会被人认出来是解散的女兵,要遇到麻烦呢。最好找一个军官结伴,也许要安全一些。”

  树蓉连忙说:“我们已经想到这个了。”她把她的一位着副官军装的同乡推到他面前说:“这位是我的同乡,正好要回湖南,我们就充当他的表妹和妹妹。”

  徐名鸿连忙向那位副官伸出手去说:“有你当护花使者,就不会有事了。”

  “刚好顺路。”他们还没说完,火车进站了。名鸿把他们送到车厢门口,与他们握手道别。

  车厢门刚一关上,就有宪警来盘查。对他们认为有共产党嫌疑的人,不但进行盘问,还要搜查,不仅搜查行李还搜身。他们盯住她们四个女人看,查询她们的来去。树蓉的同乡连忙上前回答说:“她们是我的妹妹和表妹,武昌女子学校的学生,学校放暑假,我送她们回湖南。”

  宪警见他扛着尉官军衔,客气地放过了她们。

  冰莹回到长沙的时候,三哥已离开了《通俗日报》,到西北二哥那里去了。树蓉跟她的同乡第二天也回家了。她的脚痛得更厉害,走路都很困难,只得考虑先去治脚疾。她从一位同学那里借来五块钱,就到湘雅医院找她的朋友王克勤。

  认识克勤是因了她的处女作《刹那印象》。

  那还是1924年她在省立一女师读书的时候。一天,她收到《大公报》转来的一封署名王克勤的信,她在信中告诉她,她是湘雅医院的护士,因为喜欢她写的文章,想和她做朋友。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收到读者来信,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立即给她回了信,并说星期天上午九点去拜访她。星期天,她怀着既兴奋又忐忑的心去医院找她,一进大门,就向正在挂号的她打听她的名字。“我就是王克勤。”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你是?”

  “闲事。”

  “啊!闲事小姐。”她非常高兴,抓住她的手不放,连声说着“欢迎,欢迎”。

  冰莹被她的美震住了,她小小的嘴,薄薄的唇,一对明亮含情的眼睛,两道浓黑细长的柳眉,笑起来左边嘴角有一个小小的酒窝,很迷人。她们一见如故,她把她领到她的寝室。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桌布,和她身上的白色制服,一切都是那么高雅纯洁。王克勤见她注视她桌上的小摆设就问:“你喜欢小玩意吗?”她说她喜欢洋娃娃。这以后,王克勤就经常将外国画报和杂志上那些可爱的洋娃娃剪下寄给她。她们成了好朋友。

  王克勤一见冰莹走路一跛一跛的,很是心疼,要她住院治疗。冰莹以谢天的名字住进了湘雅医院。王克勤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每天给她牛奶鸡蛋水果吃,还给她熬老母鸡汤,给她洗衣,比亲姐妹还亲。她深深地受了感动,对她说:“你待我越好,我心里越感到不安,将来我用什么来报答你呢?”

  她却安慰着她:“不要这样说,待朋友就要这样的,我是学护士的,对待病人都要细心侍候,何况你是我的朋友。”

  冰莹的脚疾基本好了,五块钱也用完了,她对自己的未来也有了想法。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自由得自己去争取,人生得自己去创造,在去闯荡自己的人生之先,她要回去与萧明解除婚约。她虽然非常厌恶封建顽固的家庭,但她还是不得不回去一次。她把她的想法告知了翔。翔和她是小学中学的同学,又一同进了武汉军校,她俩就结伴回家。天真的她们万万没有料想到,回家,就像小鸟自己飞进了笼子,要想重新获得自由,不折断翅膀也要掉光羽毛的哟!逼婚

  她曾在三哥给她的一封信中,知道家里发生的变化,父母拆掉了老屋,在老屋原址上按照父亲的构想,设计扩建了一座很气派的两层新居,就是“守园”。

  家里人并不知道她要回来。最先发现她的是一位远房侄子,他在河边放鸭,她叫了他一声。他的脸立时变得煞白,拔腿就往村里跑,嘴里还不断地叫喊着:“鬼!鬼!鬼来了!鬼来了——”

  冰莹和翔感到莫明其妙,她俩相互看了一眼说:“这孩子怎么啦?莫非他的神经有毛病?”她俩继续往前走。冰莹望到一幢新屋高耸在那些香樟树丛中,兴奋地说,“翔,你看!”她抬手一指,“我家的新屋,快到了。”

  随着那个孩子消失的身影,有人从屋里跑出来,跟着拥出来一大群人,有一个人向她们跑来。冰莹认出那是她的姐姐隆德。她俩加快了步子,也向她跑去。“姐姐——!”冰莹高声唤着,“别跑,要跌跤的!”她自己却继续向她姐姐奔过去!

  “鸣岗!真是你吗?”

  她和翔已经站到了她姐姐的面前,她扔下简单的行囊,张开双臂抱住了姐姐说:“当然是我,这还有假吗?”

  “妹妹,”姐姐抱紧了她,“听人说你牺牲在前线了,母亲在家哭了好几天呢!”说着她也哭了起来。

  “哈哈,”她笑了起来,“翔,你听听,说我死了哪!难怪树哥家儿子说我们是鬼,吓得脸都白了,拔腿就逃哪!”她松开臂膀,“真是无中生有!姐,哭什么哪,我这不好好的吗?”她用手去替姐姐揩泪,“走,回家。”

  母亲、大哥、大嫂、二嫂和一屋的人都迎候在大门外那棵老樟树下。母亲泪流满面,拉住她的双手,望着她的脸泣不成声,喃喃地说:“凤儿,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祖宗保佑!”她伸出手去摸她的脸,“又黑又瘦,真可怜!”母亲用爱恨交加的语气嗔着她,“你这是自找苦吃,自作自受,不听话的东西,活该的!”复又笑了起来,牵起她的一只手,“我再也不让你受这样的苦了。”

  翔被大家冷落在旁边。冰莹意识到了这个,她拉起她的手说:“吃了午饭再回家,我送你回去。”

  母亲这才想起翔来,也拉起她的手说:“吃了午饭再走。”把她们牵进了大门。

  堂屋里摆了很多描金的大红木漆器。冰莹心里就明白,是母亲为她准备的嫁奁。她本能地在心里冷笑一声,何必要浪费那么多的金钱,我是决不会按照你们的意愿嫁给萧明的,我这次回来就是要与他解除婚约的。但她得暂时忍着不说。

  她和翔刚在饭桌边坐下,大姐就端给她们一人一碗绿豆汤。这是乡间解暑的饮料,以前父亲和三个哥哥放暑假回家,母亲早早就为他们熬好绿豆汤,一进门就盛给他们喝,以解暑热。她端起喝一口,顿觉清凉。吃过午饭,母亲和大哥就领着她和翔参观他们的新居。看完房子,翔说要走,冰莹送她。她们走出守园,远离了母亲的视线,她立即对翔说:“这个家我是不能久留的,我们还是快快离开这个家为好。我已觉察到了,母亲是决不同意我与萧明解除婚约的,那些刺眼的红漆描金嫁妆,我一看到心里就生厌恶。我不想做封建顽固们的牺牲品。”

  翔说:“我现在还拿不定主意,是走还是留下,等回家看看再说。”

  “你明天来一下好吗?”

  “过两天吧。”翔站住对她微微一笑,“我母亲肯定要对我寸步不离呢。”

  “都是一样的顽固分子!”她噘起嘴,“你走吧。”

  她低着头往回走,仿佛又看到了那些红漆家具,心里就像吞下绿头苍蝇样难受。一抬头,就看到了母亲,她站在大门口,好像是在等她。“凤英,”她唤着她的乳名,“我在等你呢。你们天天在一起,话还没说足?”

  “等我有事?”

  “带你看看娘为你准备的嫁妆。”

  “不就是那些红红绿绿的木器么?我已经看到了。”

  “你这孩子。”她的语气让母亲心里有些酸酸的,但她还是拉起了她的手,把她往堂屋里拉,“你怎知道你娘如何为你操心啊!不说别的,就说这些木器,你娘两个多月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天刮风了,娘担心灰尘落到那些金纸上面,半夜里爬起来用油纸把它们盖上;白天又怕小孩子们把它弄脏了,又怕燕子麻雀拉屎在上面,一天要看几十回,是娘亲自监的工,天天跟在漆匠木匠后面转,若不这样,恐怕两年也做不好。你到长沙去的几年,娘就开始为你准备嫁妆了,这么些年,娘的心事都在你的身上,现在三十多件木器家具都漆好晾干了,被子、帐子、枕头你姐都替你绣好了,只等你回来做衣了。”

  她明白母亲的意思,是要她知道她是如何爱她,要她明白她对她这个小女儿的一片心意,尽管她对母亲的安排十分反感,但她心里明白,现在还不能惹恼母亲,她只能默默地听着,紧紧跟着她,静静地听她倾诉。

  “儿呀,自听说你当兵去了,娘的泪水就没干过,天天替你提心吊胆,日夜为你烧香求菩萨保佑,后来听说你去前方打仗,当时我就晕过去了,足足死了一个时辰才醒过来,前不久传说你被打死了,我又死过去一回,你父亲、你大哥都回来了,他们说这消息不一定准确,说你不会有事,我才慢慢回过晕来,你能平安回来,是菩萨显灵,是菩萨可怜我这做娘的一片苦心啊!萧家也非常挂念你,常常派人来打听你的消息,邻居们也担心萧明那孩子没有福气得到你,你平安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母亲的这席话,她十分反感。以她的性格,不把她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是受不了的,可她了解她的母亲,她满脑子的封建思想,她若把她想说的话不顾不管地往外倒,她一定要暴跳如雷的,而跟她说理也说不清,只好暂且忍住,等父亲回来再说。

  冰莹回来的消息像风样快,很快就传到了萧家。她在家没过上几天安静的日子,她家就收到了萧明那位当过省参议员的三伯父的信,要求谢家选定迎亲的日子。冰莹的大哥把信拿来问她,如何回复人家。冰莹寄希望于父亲,就对大哥说:“告诉他,等父亲回来再说。”大哥按照她的意思给萧家写了回信,可就在那天傍晚,父亲就从朋友家回来了。看了萧明三伯父的信,就把冰莹找到书房里,慎重地问她日子选在何时合适。她就直言以告:“爸,我和萧明互不了解,没有丝毫感情,我不能跟他结婚。我回来就是为了要解除和他的婚约。”

  父亲一听就雷霆大怒,“什么?解除婚约!”他霍地站起来,把桌子拍得像擂鼓样响,“你怎么能说出如此辱没祖宗父母的话!……”

  母亲闻声走进来,大声骂道:“你这畜生!畜生!”抡起巴掌扑向她。

  她逃了开去。她站到窗边,还想说服他们,“妈,爸,你俩别生气,听我把话说清。”她尽力控制住自己情绪,忍着愤怒,心平气和地说,“不是我要和你俩作对,也不是有意要违背父母之命,但结婚,是终身大事,如果彼此不了解,不认识,不相互爱慕,没有爱情,怎么能生活在一起?我不喜欢萧明,他没知识没学问,他给我写过几封信,不但没有一点文采,文字都不通,我的一位姓谢的老师也曾教过他的书,他对我说:‘你的未婚夫与你相差极远,你是班里第一,而他恐怕要算倒数第一。’爸,妈,我怎么会对他这样的人心生感情呢?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结婚,能有幸……”

  父亲打断她的话:“男女在结婚前怎么会有感情,感情只能产生在结婚的共同生活中,……”

  她打断父亲说:“那是你的结婚哲学,是封建社会的现象,如今时代不同了,男女二人,如果没有爱情的基础,没有思想一致,就不能结婚,共同的理想、思想,共同的信念,是婚姻的基础,现代的婚姻与改造社会有着直接的关系。两人结合在一起,并不是为了个人享乐,要为国家服务,为社会工作……”

  父亲又打断她说:“思想?女人要那么多思想干什么?你读过几年师范,结婚后去小学当个老师,我相信萧家不会阻挡你的!”

  母亲大怒:“你跟她说那么多做什么?”她吼了一声,转向她,“你这个不要脸的孽畜!竟敢反对父母在你吃奶时许下的婚约!自古婚姻父母做主!”她对丈夫说,“不要跟她说那么多废话!她不嫁也得嫁,除非她死了!我们谢家决不允许有人做出没有道德廉耻,辱没人格的事来!况且萧家有财产,有地位,这样的人不嫁,你要嫁什么人?”

  “我决不嫁有钱人!我要嫁个与我志同道合的穷光蛋!”她毫不相让,“我要嫁我喜欢的人!”

  “你看!你看!”母亲对父亲说,“她是存心要气死我呢!”她放声大哭,“我怎么养了一个这样的畜生呢!我决不同意你解除婚约!别做梦了!”

  “我就死给你看!”冰莹拿起父亲书桌上的一把裁纸刀,放到手腕上。

  父母顿时面色灰白,他们非常了解她的个性,害怕她真的割腕自杀。父亲哆嗦着嘴唇说:“你不要激动,这不是在讨论吗?”又嗔怪起妻子,“有话好好说嘛。”他缓缓走向她,“鸣岗,可别做傻事!你放下刀,有话好好说。”

  母亲伤心地抽泣着说:“儿呀,你这不是要你娘死吗?”

  她的面前突然幻化出符号英俊的面影,他站在小河边,朗诵他写给她的诗,他把她喻作天上的新月,说他是与月永远相随的伴月星,为了国家的富强,人类的自由,他们携手蓝天,去开拓光明的天宇。他声情并茂,眼里放射出灼人的光芒。想到这,她的心不由地打了个颤,她的心顿感一阵锐痛,如果她割腕而死,他将怎样伤心哟!不能死,死了就什么都完了,既然连死都不怕,我还能解救不了自己?她的手一松,裁纸刀落到了地上。她知道母亲的脾气,她是专制魔王,她的大哥、姐姐和二哥的不幸婚姻,都是她一手制造的,她说到就一定要做到,她会用一切手段达到把她嫁到萧家这个目的的,跟她来硬的只会激怒她采取更严厉的办法来对待她,不能蛮对蛮。她没再和他们理论,跑出了父亲的书房,进自己房里,扑到床上大哭起来。

  母亲真是铁石心肠,对她的哭泣毫不心软。父亲也变得心狠了,连她的屋都不进,她哭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才睡着了。姐姐来叫她吃饭,她又哭了,姐姐劝着她:“别急,先吃饭,再找人劝劝母亲。”她想也是,就洗去泪痕,到饭厅吃饭。母亲与以往大不一样,一个笑脸也不给她,父亲连看她一眼也不看,哥嫂姐姐都不敢言语,也不再征求她对婚期的意见,他们就与萧家定下腊月的婚期。

  她整日以泪洗面,姐姐很是心疼,也只能劝劝她,陪她流眼泪。她是不可能理解她内心的痛苦的。她爱符号,怎么能去嫁个她根本不认识不了解的萧明呢?姐姐就去把姨妈找来做母亲的说服工作,姨妈刚开口说:“现在世界变了,你不要对待儿女太厉害……”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母亲骂得不敢张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这也是长辈?就凭这话,你就不够做长辈的资格!”母亲教训着姨妈,“不管世界变到什么地步,父母还是父母,自己生的儿女,如果都不服从我,别人还怎么听从我的!父母大于天!你知道不知道?”姨妈吓得不敢做声了,不得不反过来劝她。

  她想跟大哥、大嫂单独说说话都受到监视,母亲担心他们共谋反抗她。大哥走的那天,她想借送他之机和他谈谈心,还没走出母亲的视线,母亲就追出来喊她了:“你们哪有许多话说呀,你大哥要去赶船,让他走快些。”大哥非常怕母亲,吓得连忙向她挥了下手,“快回去吧,要不母亲又要说我们合计着对抗她呢。”

  冰莹痛苦之极,给大哥写信,要他写信来开导母亲,允许她解除婚约。可大哥连信都不敢回,她给二哥三哥写信求救,等来的却是二哥在南京病逝的消息。二哥是她的知音,她原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谁知他英年早逝,她痛不欲生,都是母亲这个老顽固害的,硬是拆散了他和他的爱人,逼他娶了他不爱的二嫂,忧郁成疾,他的早逝,母亲有逃不掉的责任。她又想活活摧毁她的幸福,她不能再成为她的牺牲品。她不能坐等她把她抬到萧家。她三番两次跟母亲说理,她指责她害死了二哥,指责她给姐姐带来痛苦和不幸,以致只能长期住在娘家,她吼叫着:“我决不再做你这封建顽固的牺牲品!”

  这下可不得了了!母亲把她的反抗认为是得到了她那些目无尊长的狐朋狗友的鼓励和支持,决定断绝她与外界的联系和来往,她的来信统统被没收,经父母检查后,认为有益于她的才给她看,有碍她做个乖乖女的信就截下来。她到家后不久就接到了符号的信,她从他的信中了解到一些大革命失败的内幕,得知了一些和他们一起参加革命的热血青年,绝大部分都被当做赤化分子排斥出了军队,他所在的特务连还在,他希望她到武汉来,他们一道去闯荡天下。她天天给符号写信,倾诉她的苦闷,可突然间,她和符号失去了联系,符号的信被母亲截下去了,她的信也寄不出去了。正处在热恋中的人怎么能不通音讯呢?聪明的符号就想出了一个绝招,他不再用他的真名写了,也不在信中谈未来和革命了,冰莹的原名叫鸣岗,他就在信中称她鸣姐,自称鸣妹,他在信中只谈诗词歌赋、诸子百家、《史记》、《汉书》,和佛教禅学,引经据典,大谈学问,借以抒发他的离情别绪和对她的思念。父亲连连称赞鸣妹有学问,聪明,和他的鸣岗算得上一对闺中奇女子,不但没有扣下他的信,还对女儿说,交朋友就得交这样有学问的益友,那些空谈革命改革的青年,于做学问和做一个贤德女子只有百害而无一利。他们就用这样的方式进行联系。可婚期一天天临近了,母亲对她看得更紧,她完全失去了自由,被母亲关在房里,不准出房门一步,还专门令一仆妇看着。

  冰莹焦急万分。怎么办?她想跟翔联系,又联系不上。翔也因为不愿嫁给嫖赌俱全的未婚夫,也被家里关了起来,也来不了。就叫妹妹青儿给她送个信,嘱她悄悄交给鸣叔。青儿她见着冰莹母亲就喊奶奶,说是她姐姐叫她来看看鸣叔。冰莹才得以被准许从“牢房”里被放出来,见到青儿,问她姐姐可好。青儿趁冰莹母亲转身跟人说话之机,把揉皱的字条丢在地上。冰莹连忙掏出手帕,装着不经意掉到了地上,盖住了字条,弯腰去拾帕子时,连同字条一起拣起来,就像做地下工作那样。

  她躲到厕所里展开一看,见翔写的是:“这样的生活不能再过下去了,我们还是赶快逃走吧。”为了与翔商谈出逃的事,她对母亲说,她和翔曾在西征前线对观音菩萨许了愿,她要和翔一同去朝阳庵还愿烧香。她这样说,是因为母亲不敢得罪菩萨。母亲就对青儿说:“你回家跟你妈说,后天是九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的第三个生日,你姐与你鸣叔在打仗的时候对观音菩萨许过愿,叫她和你鸣叔一道去朝阳庵给观音菩萨烧香还愿。”三次逃跑,三次抓回

  朝阳庵,在他们村子背后的山上,离冰莹家很近,是个古木参天,山泉潺潺的风水宝地,香火很旺。观音菩萨第三个生日这天,热闹非凡。一清早就有熙攘的信徒,提着香纸蜡烛往庵中去。冰莹和翔都提着装香纸蜡烛的篾丝竹篮,走在进香的人群中。母亲很关心她们还愿烧香的事,头天就叫人买好了木香蜡烛纸锭,并叫冰莹在木香和纸锭上写上“信女谢鸣岗叩还观音大士保香一炷”的字样。她俩跪在观音像前,一连叩了三个响头,祈求菩萨保佑她们出逃成功。二人就匆匆跑到了后山上,傍依着古银杏树坐下,冰莹就哭起来说:“没想到回到家里比囚犯还不如。”

  翔是从不轻易掉泪的,想着自己的处境,泪水也奔涌而出。对她说:“我母亲明明知道那人劣迹斑斑,还要把我往火炕里推。鸣叔,我们快想办法一同逃走吧!”她抹着泪水,“只是我们身无分文,逃到外面如何生活?”

  “我宁可讨饭,也不能嫁一个我不爱的人!”冰莹坚决地说,“翔,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有手有脚,还能饿得死?就是帮佣,为了自由,也值得的。”

  “我也这样想,我们要走就得赶早……”

  她们正要商讨具体计划时,那个看管她的女佣寻来说:“太太叫我来寻小姐,请小姐快些回家。”

  她们不能再商量具体计划了,只好跟着女仆回去。她们走到守园门口的时候,冰莹为支开女仆,就对她说:“你先回去,我送送翔。”

  当仆妇正迟疑犹豫的时候,母亲已站在了她们的面前,她说:“不用你送,你回去。我来送翔妹子。”

  翔连忙说:“祖母不用,这么点儿路,还要劳驾您送,您也回去吧。”翔都不敢看她一眼,就转身往家走了。

  为了逃走,冰莹不得不改变她与母亲对抗的强硬策略。她要让母亲松懈对她的警惕,她才有机会逃走。她从朝阳庵回来,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故意多次在姐姐面前说,母亲要她嫁到萧家,是为了她好,是为了她将来有个安定舒适的生活环境,萧明虽然没有她聪明好学,这样的丈夫,对太太就会百依百顺,太太在家里的地位就会像母亲在家里一样说一不二,可以当家做主。她说,母亲这样做,是爱她的表现,是伟大的母爱要她这样做的。“只可恨自己刚刚才悟过来,真对不起母亲的良苦用心。”她又跟三嫂说:“我太愧对了母亲,让她生了那么大的气,现在想想,真悔断了肠子。”又主动帮姐姐熨烫整理为她准备的绣枕、帐沿、绣被嫁妆。母亲自以为得意,常当着来串门的女客说:“我家小凤英很听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一意在准备嫁奁。”

  人家就恭维她:“有家教的小姐真不一样哪,在外读了那么多年的书,还没有‘自由’,真是您老的好福气呀!”

  母亲不无自得地说:“别的女人一出外就变坏,我的女儿是不敢的,她就是在外当了女皇帝,也要听父母之命的!”

  她太了解母亲,她太要虚荣,太要那个面子,她要的是在儿女面前至高无上。她的假象暂时迷惑了她,以为她真的开始悔过自新了,便渐渐放松了对她监视。对她的态度也缓和了,清理箱笼时,也叫她来帮忙,还征求她的意见,嫁衣买什么料子,做什么式样。对她好像宽松了一些,但她明白,对她还不完全放心,不过外松内紧而已。此次回家后,母亲就不准她到人家做客,就是不让她有与外界接触机会。这时有家亲戚宴请回门的新娘子,来请她和母亲,母亲居然同意与她一起去。可在临出门时,有人来找母亲,母亲不能去了,就叫三嫂陪她去。这明摆着是叫她三嫂监视她,冰莹心里非常清楚。

  她在女宾席上看到了翔。这意外的相遇让她惊喜不已。翔也非常高兴,立即拉她坐到她旁边。她俩手攥着手,可有三嫂在旁,她们什么知己的话都不能说。有人就开她们的玩笑,说她和翔也快要做新娘子了,要同桌的新娘子介绍做新娘子的经验,把她和翔羞得抬不起头。席间,她们说说笑笑,装出无忧无虑的样子,她趁大家闹酒的时候,她突然捂住肚子说痛。三嫂连忙走到她身边,问是不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她说是昨晚凉了胃,不会有大事,叫她回到她位子上吃饭。她做出痛苦的样子,在翔的腿上攥了一把,暗示机会到了,就捂着腹部往厕所里跑。

  她刚到厕所,翔就跟来了。她拉住翔的手说:“这是个机会,要走现在就走。”

  翔说:“青儿知道我们的计划,她还从母亲那里偷了一块钱给了我。”

  这时青儿也跟来了,她却拉着翔问:“姐,你们走了何时回来?”

  冰莹替她回答说:“过两天就给你写信,你快回到席上去,不能让旁人知道。”就拉着翔走。她们从那家厕所溜出来,来到屋后的山坡上。突然,从山坡上的屋里蹿出来两条黄狗,对着她俩狂吠。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个中年妇人,看着她们,喝住了狗。

  她们就装着若无其事在散步的样子,待那女人进了屋,她俩就狂奔起来。

  她们没命地跑着,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心跳得像擂鼓,不停向后瞭望,害怕被追上,恐惧得像做了贼,就要被人抓住似的。

  翔的胆小,怕得要死,一会叫她鸣叔,一会儿叫她姐,说:“他们肯定派人来追我们了,如何是好?”

  “后面没有人追。”她安慰着她,“不用害怕。他们喝酒正在兴头上呢,不会有人注意我们的。”

  她们又往前跑,翔走不动了,说:“叔,我们就一块钱,坐不到船的。”

  她说:“能搭几里路的船就搭几里,我们就是讨饭也能讨到长沙。只要到了长沙就好了,就是当女佣也能养活自己。你应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一阵小风吹过,翔又吓得叫了起来:“你听,有人追来了。”

  冰莹回首望去,又安慰她说:“他们若要追,早追到我们了。到蓝田只剩五里路了,坐上了船就什么也不怕了。”

  翔的脚小,她说:“叔,我的脚太痛了,我们就歇一会吧。”

  她刚坐下,就看到有人从前面小路上往这里走,翔吓得脸都白了,紧攥着冰莹的手说:“叔,他们派人追来了。”

  冰莹却冷静得多,她说:“那是挑矿的工人。”她拉起翔,“我们继续走吧,离家越远越安全。”

  她们终于走到了蓝田,自以为获得了自由,冰莹激动得一把抱住翔蹦起来大声说:“翔,从此刻起,世界就属于我们自己的啦!”

  翔的脚虽然很疼,她也认为她俩叛逃成功了,也快活地跳着说:“我们自由了!”

  她们就像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鸟,飞回了无边的林子,高高兴兴地走向码头。

  她俩看中了一条小木船,在码头边的小饭馆中找到船老板,正当她们与他讨价还价之际,母亲突然出现在她们身后,两个轿夫用衣袖在擦着头上的汗,望着她俩微笑。她的眼睛肌肉神经就在这瞬间冻住了,她的心先是被提拎到半空,又忽地被扔进了深井,她在心里无声地哀叫着:我们完了!

  母亲何时变成了天生的演员?她的戏真演得炉火纯青!这是她被囚禁后才感受到的。她越向她挑战,反抗她给她的包办婚姻,母亲在外人面前越要证明她的权威神圣不可侵犯,越要表现出她的儿女都是俯首帖耳的孝顺孩子,里子可以没有,面子可不能破损。这会儿她的表演更是天衣无缝,她不但没有责备她们一句,还做出一副慈爱的模样,伸出双臂拢住她和翔,满面笑容地对船老板说:“我这两个孩子呀,读书是第一等的,文才学问百里挑一,先生都说她们是未来的女博士。刚回家没几天,就急着要回学校去读书,多留一天都留不住。可天没下雨,船怎么开?若在半路上搁浅了怎么办?”

  船老板说:“水是小一点,船还是可以开的,不过慢一点。”

  “与其在路上耽搁,还不如在家多过两天。”她微笑地看着船老板,“你说是吧?”

  冰莹和翔一见到她,就有种钉上了镣铐的感觉,人也仿佛突然变成了木头了。母亲巧舌如簧,冰莹的心好像已失去了痛觉,她半句话也不敢说,只低着头看着沾满尘土的脚。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母亲见船老板脸上有失望的表情,继续说,“有哪个做娘的不想留儿女在家多住几天?对不起哟,船老板。等天下了雨,河里的水涨上来了,我们再来搭你的船。好不好?”

  船老板失掉了这笔生意,只能对她做了个苦笑,算是回答。

  她们的出逃,仿佛一颗重磅炸弹炸裂在谢铎山和蓝田的空中,很快就家喻户晓了。谢举人家的爱女竟然制造了石破天惊的“丑闻”,母亲大丢面子,村人议论纷纷,特别是那些封建顽固,个个指责她们。这个说:“这两个女人的胆子也太大了!竟敢逃婚,真是无法无天!”那个说:“什么打倒封建思想?什么反对封建专制?岂有此理!女人就是女人,父母叫你嫁鸡就得嫁鸡,叫嫁狗就得嫁狗,哪有这样的!”还有人说:“谢太太那么强的人,居然被女儿掴了一耳光!”“丢人!丢人!”……

  母亲把冰莹关了起来,她进出的门本来要经过母亲卧室,过去这门从不上锁或上闩的。母亲把她锁在里屋,不准家里任何人走进她屋里,姐姐嫂子和姨妈都被禁止接近她。外面寄来的信函、杂志书报,过去经父母检查,他们认为无碍的书刊和信函,还交她看看,现在不管是什么,接到就扔进灶笼里烧成灰烬。母亲愤怒地对她说:“想逃,别做梦!你就是变成一只蚊子,也休想飞出我的手心!”

  冰莹并没有感到她就完全失败了,她寄希望萧明,她想,他虽然学识不如她,但他毕竟是这个时代的青年,他一定能理解无爱的婚姻是座坟墓,要葬送他们这生的幸福。她想要说服他,放弃和她结婚,去找一个爱他他也爱的姑娘结婚,那样他才会有长久的幸福。她给萧明写了一封长信,说他们结婚不合适,他们完全不了解,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而他们的思想也有差距,她反反复复地说,婚姻是爱情的殿堂,一定要两个人相亲相爱才能结婚,反之就是不幸。要他拿出男子汉大丈夫的勇气来,反抗家庭的包办婚姻,解除和她的婚约,这样,他们两人都能获得幸福。这封信是姐姐带出去寄给远在长沙工作的萧明的。

  萧明没有回信,翔也被看得更紧了,青儿也不能再来传话了。没人跟她说话,她比关在监狱中的真正犯人还要寂寞,还要孤独,还要苦恼。她又一次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死来抗争。可她又不甘心就这样死于封建专制的压力之下,她也不能因为一次失败就认输,她决定再寻机会逃出去。

  母亲对她恨得牙痒痒,恨她损了她的权威和尊严,丢了她的面子,吃饭都不准到厅里吃,让看守她的女仆从窗口递进去,她成了真正的囚犯。

  婚期越来越近,她心急如焚。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到了黄昏,还没有停歇之意。母亲忙于给她整理陪嫁的箱子,累了,吃过晚饭就上床睡了。她上床前,还检查了回女儿房门的门闩。因为下雨,家里人都睡得比平日早,守园冷寂得像一座坟墓。母亲发出了鼾声。她想这是天赐的机会,谁也不会怀疑她会在这样的雨夜逃跑。可如何才能从屋里出去呢?从门是出不去的,母亲从她那边插紧了闩;从窗口也走不了,她的窗下堆着杂乱的柴火,一碰就会发出声音。她便想了个主意。当自鸣钟打过十一点时,她便披着外衣走到门口,拍着房门喊:“姐姐,我渴死了,你起来给我倒点水喝!”

  隆德睡在另一头,隔着好几间房,正在睡头上,没听到。父亲怕她吵醒了她母亲,起来抽开了门闩说:“别叫了,自己去厨房喝好了。”

  雨声淅沥,鼾声悠悠。她到厨房喝了一点水,正想从厨房的后门溜出去。这时三嫂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随之她房里的灯亮了。她不敢贸然开门。把已穿好的外衣脱下来,披到身上,推开三嫂的房门走进去,询问侄儿怎么了。三嫂说:“可能饿了。”就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侄儿立即不哭了。她对三嫂说:“我做了个噩梦,吓得冷汗直淋,越睡越不敢睡,三嫂,让我跟你睡一宿吧?”

  三嫂因为上次赴宴没有看住她,被母亲大骂了一回,说她无用,连个人都看不住,给她出了丑,要不是顾及她及时从宴席上跑回来报告,让人及时坐轿把她撵回来了,否则她就没日子过。她说:“我可不敢让你在我这里睡,你要再逃了,那可不得了。”

  她发着嗲求嫂子:“下这么大的雨,外面伸手不见五指,我能往哪里逃?好嫂子,可怜可怜我吧,我冷得发抖呢。”未得到三嫂的允肯,她就钻进了三嫂脚头的被窝。不一会,门口响起了母亲的脚步声,她慌忙闭上眼睛装睡。母亲拿着灯盏推开门进屋,对在喂奶的三嫂说:“把她叫起来,回她自己屋里去睡!”

  她装出睡得很香很甜的样子,发出熟睡的鼾声。三嫂为她讲着情:“妈,小妹睡得好香啊,别叫醒她,就让她在这睡一夜吧!”

  “她逃了你负得起责?”

  “妈,外面下那么大的雨,黑灯瞎火的,她往哪里逃。没事的。”

  “你敢保证?”

  “妈,一个大活人没了我还能不晓得?您放心去睡吧。我睡精灵些。”

  母亲这才拿着灯盏,带上门睡去了。

  终于听到了三嫂香甜的鼾声。冰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悄悄地抱起自己的外衣,轻轻地开了门,溜了出去,又返身轻轻地把门掩上。她像猫一样,放轻脚步,走进厨房,穿好外衣,开了通向小路的后门,走出去,把门轻轻带上,就开步跑。她家的黑狗看到一个黑影从屋里跑出来,就追着她狂吠,她吓得躲进了厕所,狗认出了她是主人,停止了吠叫。她走出厕所,借着朦胧的天光,摸着上了一条小路。她已想好,这回不走蓝田,走一条山间小路。

  山上到处都是开矿人的小屋,深更半夜,又害怕被矿工们遇到,把她当做鬼来打,很是恐惧。但一心想逃出母亲魔掌的她,豁出去了,在山间小路上奔跑起来,很像逃命的山兔。雨慢慢地停了,可路旁喝饱了雨水的林木一阵一阵地把雨露泼下来,淋湿了她的夹袄,可她没去在意。狗吠声此起彼伏,她不顾死活地在崎岖的山路上跑着,山道泥泞,又滑又陡,她不停地跌跤,摔倒了又慌忙爬起来,又往前跑,不敢犹豫,不敢休息半步,也不敢回头,她心里老想着有个巨大的魔掌正伸在她的脑后,她得拼命往前赶,稍有迟缓,她就要被紧紧攥住,把她碾成粉末。突然,她从路边滑进了小溪里,脸被河岸上的柞刺划破了,血渗了出来,用手一摸,粘粘糊糊的,衣服完全湿透了。她心里明白,离家远一步,就多一分希望,不能停歇,拽住河岸的灌木往路上攀爬。手被刺破了,她哼都没哼一声,爬到了路上,她的心像有面鼓在不停地擂着,她心里只有一个愿望,逃出去!去与符号会合,去寻找一条革命道路。

  她在黑暗崎岖泥泞的滑路上奔跑了三个多小时,脸上血浆和着泥浆,鬓发湿得像涂了胶水那样,紧紧粘贴在脑壳上,汗水和着雨水直往下淌,浑身泥水,可希望在向她招手,自由在前面呼唤,她是经过革命战火洗礼的,她勇敢地继续往前跑着。突然,她看到前面林子里有闪烁的火光,时隐时现。母亲曾经跟她说过,山上闪烁的光,是鬼火。她从书里知道,那是磷火,还和母亲辩论过。可那火光越来越亮,她有些心慌,她肯定那是麻秆火把,她这个样子会把人吓死的,她立即停止前行,隐身到路边的一蓬灌木下,不想让人发现。她想让路人走过去后再继续走路。不一会儿,有动物奔跑的声音向她这边传来,伴有人的脚步声。她的心跳得要从胸口跃出来了。一支火把突然举到了她的面前,就听到那人在大声说:“找到了,在这里!”

  “谢天谢地!”从后面走上来的人欣喜地说,“鸣小姐,可找到你了,太太要我们把你找回去!”她认出是她家的长工。

  “我不回去!”她蹲在地上不动,“你们回去吧,就说没有找到我。”

  “鸣小姐,我们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欺瞒太太呢,你就不要难为我们了。”

  “她是魔王,你们为何要帮她呢?我宁可死了也不回去,求求你们,放了我吧!”她双手合拢,向他们作揖。

  站在前面的长工向举着火把的人看了一眼,两人同时上前夹起了她,不顾她又踢又蹬,硬是把她架到了小路上。她家的黑狗跑前跑后地撒着欢,想讨她高兴呢。原来是你这畜生告的密!她踢了它一脚,身子使劲往下坠着,不肯走。

  “鸣小姐,”长工对她说,“我们要对不住了哟。”他们就一前一后夹起她的手脚,抬起来。她哪是两个壮汉的对手?

  当他们把她逮回来时,天还没亮,可一大家人都起来了,等在堂屋里。三嫂眼睛哭肿了,她抱着侄儿走到她面前,“谢天谢地,总算寻到了,要不我可活不成了!”三嫂委屈地哭起来,“小妹,你可把嫂子害苦了,妈妈硬说是我们合伙坑她,把我骂得狗血喷头……”

  “好了,好了。”母亲吼起来,“都回到各自的房里去。”她愤怒地走到冰莹面前,“你看你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样子?人不人鬼不鬼!去照照镜子,真丢人现眼,你这是作死啊!”她爱恨交加,吩咐大女儿,“隆德,你去看着她,叫她去洗洗,把湿衣服换了。”又吩咐另一长工,“去找些木板,把她的窗子钉起来,从现在开始,她别想走出房门一步!哪个要理她,就是她的同党,我决饶不了他!”

  大姐轻轻地推了她一下说:“你回屋里去,我去给你打盆热水来!”

  母亲从她躺上床时就骂起,一直骂到她自己累得话都说不出来才停下。她装着什么都没听到,经过一夜的奔跑,一躺到床上,疲倦就像山样倾向了她,她在母亲的骂声中进入了梦境。她还在山路上奔跑,一会横里蹿出一只头上长满了锐角的野兽,吓得不敢出气;一会灌木丛中出现一条蟒蛇,像铧犁耕地那般披分着柴棵向她扑来,她恐惧万分地加快奔跑的速度,巨蟒紧追不放,面前出现了条江,她恐慌之极,这下彻底完了!突然有人在船上向她招手,喊着她的名字,她的心狂跳不已,她认出了那是她日思夜梦的符号!她回应着:“我正在找你呢!你等等!”就跳进了江水。那蟒蛇追进了江水,她拼命地向那艘大船游去,可怎么也追不上,她手脚并用,划着划着,那蛇吐出的火舌就要卷着她了,突然一个大浪扑来,吞没了她,她惊叫一声,醒了!

  “小妹,”姐姐端着碗挂面站在床边,“你是不是病了,叫得怪吓人的。”

  她摆了下头,放低声音:“姐姐,你怎么敢进我的房?”

  “是妈叫我给你送来的。”

  “我这么跟她作对,她还不恨死了我,饿死了她不省心了?我不吃。”

  “小妹,你是母亲最疼的人。她认为萧家能让你一生衣食无忧,她才非要逼着你嫁给萧明的,她以为这是爱你呢。只是她不理解我们年轻人对幸福的理解。不管如何,你不能不吃东西,饿坏了身体,就什么追求都是一句空话。听姐姐的,不管能不能找到自己的幸福,现在吃饱肚子最重要。”

  她对姐姐苦笑了下,接过碗筷,风卷残云一般,一碗面就扫进了肚里。

  无意间,她在她床后的一只木箱中,发现了父亲年轻时穿过的旧衣旧帽旧围巾。在痛苦寂寞难当的时候,她便异想天开,穿上父亲的衣服会是什么样子?只为解闷儿,就趁母亲到大同镇为她购置新娘用的化妆品和日用品之机,从木箱里找出父亲的衣裤,对着穿衣镜穿戴起来。她发现父亲的衣服穿到她身上很合适,除了长衫略微长了一点,还真像特地给她做的一样。她在镜前走了几步,感觉潇洒自如,还有几分倜傥风流呢。她突然想化装成男人出逃。她家常有父亲的学生出入,也许能混出去。她还真地大摇大摆从大门走出去了。天快黑的时候,她到了一个小镇上,准备以谢天的姓名住进客栈,又被大哥和姐夫强行架进了轿子,抬了回来。

  母亲这回没有骂她,只是把她看得更紧了。翔完全向封建势力屈服了,在她出嫁的前一天,母亲请来了她,让她劝说她。冰莹得知翔第二天就要嫁给那个她极反感的人,就指责她没有志气:“失败一回就变成了软骨头,你过去的勇敢精神到哪里去了?好没出息!我真为你害羞!”

  翔反驳道:“你逃了三回还不是被抓回来了?那是没有用的!与其到外面去漂泊,还不如接受父母的安排,凭勇敢是救不了自己的。”

  “你怎么突然变得让我不认识了!”

  两个从小到大要好的朋友相互指责,翻脸了。翔拂袖而去,两人不欢而散,从此她们就天各一方了。新婚之夜

  婚期只剩三天了,在长沙公路局工作的萧明,却没回来。萧家派媒人来说,新郎不回来也要如期来接新娘。冰莹的母亲担心把女儿抬过去不立即圆房,她又要逃跑,那对她这个做母亲的名声损失太大,对萧家也是个打击,她坚持要等新郎回来后才同意把女儿嫁过去。萧明在父母数封加急电报的催促之下,如期回家来了,冰莹的母亲立即将部分嫁妆先抬到了萧家。

  冰莹知道再反抗也无济于事,只能寄希望于萧明。他迟迟不归给了她一个信息,她的那封信起了作用。起码他已知道她是不愿意跟他结婚的。她别无他路可走,逃了三次都被抓了回来,她现在只有孤注一掷,企望萧明明白她的心意,不要难为她,她还可伺机出走,去找符号。

  她不再与母亲拗着来,任随母亲请来翔的母亲给她开脸、梳头,穿上红缎裙子蓝缎丝棉袄,着上红缎绣花的“吉利鞋”,戴上很重的凤冠,再在凤冠上披上大红绸巾。这块红布把她的视线罩住了,眼前仿佛是一片红色雾海,什么都看不见了。翔的母亲像牵瞎子那样牵着她拜别祖宗和父母。一片咽泣声浪响了起来。她痛恨这个封建专制家庭,恨父母无视她的幸福和前途,离开这个顽固的封建堡垒,她没有丝毫的痛苦,她心中只有伤痛和愤恨,她不可能和别的女孩儿出嫁时那样,和父母难舍难分,哭得肝肠寸断,对这个家,对父母,她毫不留恋。可她也没有骂,没有犟,由翔的母亲搀扶着乖乖地坐上了花轿。

  她的出乎寻常的平静,吓坏了三嫂和姐姐。她们没有想到她这个烈性女子突然变得这么听话,比乖乖女还乖乖女,觉得要出大事,揪心地不安,可她们不敢乱说一句话,怕母亲指责。可三嫂还是冒着风险挤到花轿前,扶住轿子悄悄疏导她说:“小妹,你是难得的才女,一定要珍爱你读的那一肚子的好书哟!生命是最可贵的呢!”说完泪流如注。隆德也挤到轿前,哭得伤心绝伦。就在这瞬间,她突然有了种生离死别之感,扑到母亲的怀里,呜呜地大哭起来。这是她自己也没想到的。

  她在鼓乐和热烈的鞭炮声中被抬到了萧家。

  拜过天地后,萧明用一根红绸带把她牵进了新房,他就转身出去了。她很明白,不到晚宴后他是不会回到新房来的。她只能静下心来等待,任随萧氏亲属在门口探头探脑,她顶着沉重的凤冠罩着大红绸巾,倚着床柱坐着。坐着坐着,她的颈脖就承受不住凤冠的重荷,这本来应该要等新郎来揭下的,她也顾不了那么多,自己掀掉了大红绸巾,取下了凤冠,坐到了窗口的椅子上。

  等待仿佛在刀刃上游走那样忐忑和痛苦。好容易熬到喜宴散席,宾朋离开。一个年轻的姑娘进来点上灯,又用托盘给她送来了新娘的晚餐,她已非常饿了,喝下了一小碗桂圆红枣汤,又吃下了一碗用五仁包的汤团。接着,那姑娘给她端来了一盆热水,请她洗脸洗脚。她洗好后,那姑娘将脏水泼掉,就轻轻地带上门走了。

  冰莹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今晚她决不上床。她心里充满了说服萧明的信心。可他却迟迟没有露面,这就说明他没有勇气面对她。她从带来的嫁奁中找出一本《陈思王集》,坐到灯下看起来。

  夜已很深了,萧家大院也已寂静。她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向门口走来,那脚步声响到门外就停住了。她的心突然紧张起来,萧明会不会对她非礼?她虽然有信心打动他,可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一定早就听说了她的出逃事件,他肯定认为她羞辱了他,他会善待她吗?她毕竟是个女孩子,他是个男人,他若对她不客气,对她采取强力,如何是好?!这是在他家,又是新婚之夜,他若要行使他的权力,怎么办?

  那脚步声只约略迟疑了一会,门就被推开了。萧明走了进来,又返身把门关上了。

  她掠了他一眼,他的脸涨得很红,好像喝了很多酒。她的心又怦怦乱跳起来,把目光移到手里的书上。

  “你怎么还没睡?”萧明还站在进门的地方,目光看向别处对她说。

  “我在等你呢。”她大胆地抬起头,看着他,“我想跟你谈谈。”

  “太晚了,”他向床走去,“我想睡觉,”他往床上一躺,“我喝多了。”

  “那你睡吧。”若依冰莹的脾气,她要上去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拽起来,可她不想惹恼他,“等你酒醒了我们再谈。”

  他脱掉鞋,也不脱衣,朝床里面一滚,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盖住身子。

  她的目光落在书上,她的心却像吊在井架上的桶,忽上忽下,左右晃荡不停。室内没有了声响。门外廊上却传来了窸窣之声和低语。她知道这是萧家人在听房,观察他们的动静。她的数次逃跑,早就传到了萧家耳中,也许他们担心这个新婚之夜要有一场恶战,公婆提拎着心也很自然。她理解他们的心情。她的目光停留在书上,她的心却在想着如何说服萧明,放弃和她的婚姻,还给彼此自由。

  良久之后,门外没有了声响,室内更是寂静了,没有听到萧明的鼾声,整个萧家大院仿佛都沉入了深深的梦乡,她没有一点困意,今生的幸与不幸就取决于她的坚持和坚守。她知道萧明并没睡着,但她不能道破,她说过,等他酒醒了再谈,她要表现出耐力和耐心,她毕竟是经过战火洗礼的人。午夜时分,萧明耐不住死样的沉默,他突然坐起来说:“你就不累?都折腾一整天了,上床睡吧。”

  她放下书转身回答着他:“我是很累的,但我们得先谈谈。”

  “谈什么?”他漠然地望着她,把脚伸进棉鞋里,“说吧。”

  “萧明,我要说的话在给你的信里都提过了,我是不愿跟你结婚的,这你清楚。你一定早也听说了,我为了反对父母包办的这桩婚事,我逃了三次,又都被家里抓回来了。这次我没逃,没吵没闹,很像个乖乖女,被抬到了你家,并非我已改变了主意,愿意跟你结成连理,而是我寄望于你,你和我一样,都是新时代的青年,都向往婚姻自主恋爱自由,也一定不愿接受封建包办婚姻,一定也想与自己心里爱着的人组成幸福家庭,我相信你能理解我,为了对你的信任,也为不给彼此的父母面子上更大的打击,我嫁了过来,我来只是为了说服你,请你还给我自由,也还给你自己的自由。这就是我要说的。”

  夜,静极了。萧明没有回应。冰莹觉得寒气逼人。她起身从衣箱里拿出一件丝棉长袍,披到身上,坐回灯下,等待着。她觉得她的心在遭遇到钝刀的慢割,实在忍不住了,她追问着他:“你说话呀!”

  “你让我说什么呀?又不是我要跟你结婚,是父母是伯父,我不愿回来,是他们一封一封打电报,硬把我逼回来的!”

  “我不爱你,你也不爱我,我们这样生活在一起幸福吗?”

  “不幸福又能怎么样?”

  “我们离婚解除婚约呀!”

  他复又沉默了。

  沉默像山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你对我提出的解除婚约是什么态度,说呀!”

  “这对家族对长辈们伤害太大。”

  “为了家族和父母,你就宁可牺牲自己和我的前程与幸福?”

  他没再接她的话,甩掉鞋,又往床上一躺,没脱外衣,拉上被子,侧身朝里,不再理睬她。

  冰莹继续看书,没看几个字,眼皮就打架了,实在困不过,就伏在桌沿上,很快就睡着了。她睡得很沉很深,她梦到自己逃出了萧家,东躲西藏,突然一声鸡叫,把她吓醒了。她抬头朝窗口看了一眼,窗帘上有了微弱的光亮,她连忙整理了下头发,脱掉长袍和新娘衣服,换上平常着的衣裳,系上母亲为她准备的围裙,轻轻开了门。一见昨晚侍候她的小姑娘靠在她房门口的门槛上睡得正香,她吓得惊叫了一声:“哎呀,你怎么睡在这里了?”

  小姑娘立即醒了,她霍地往起一站,揉着眼睛说:“少奶奶,你要什么?”她立即明白了,萧家怕她逃跑,派个人在监视她。她装着不知说:“你带我到厨房去,新媳妇第二天一早要下厨,给公婆烧茶做饭。”

  “好好好。”她就走在她前面,“我带你去。”

  冰莹早已在心里做好了思想准备,也有了逃出萧家的对策。要想顺顺当当地走出萧府,首先她得做个贤淑的媳妇,取得长辈的好感和信任,她才有自由的希望。不管萧明愿不愿意离婚,她都只能这样做,一面争取萧明同意与她解约离婚,一面以一个乖乖媳妇取得萧家父母的好感,让他们放松对她的警惕。她虽然是个只会读书,什么家务活都不会做的女孩,但她非常聪明,生活上的事难不住她,她见过她的几个嫂子如何做的新媳妇,她让小姑娘帮她点着了灶火,她先洗刷锅碗盘碟,就烧开水,叫小姑娘陪着她端着一盆热水送到公婆卧房外,小姑娘喊道:“老爷太太,少奶奶给您送洗脸水来了。”

  公婆早就起来了,正盛装等待着新媳妇来拜见。听到下女喊门的声音,婆婆连忙拉开门,作出一脸的惊喜,客气地说:“哎呀,少奶奶,你这样早?”就伸手要接水盆。

  “妈,爸,您早!”她让开婆婆的手,“您洗脸吧。”

  “好好好。”婆婆连声说。

  她把面盆放到洗脸架上,就转身回到厨房。

  她按照乡间新媳妇的传统礼节,给婆婆公公敬茶敬烟,跪拜磕头,完全一个遵循妇道的旧式贤淑的媳妇。这是公婆完全没有料到的,自她被抬进门,他们就揪着心,他们早就听说她三番两次逃跑抗婚,但为了维护他们两家的面子,他们都坚持要保卫这个婚约,人虽然抬来了,但他们仍然忧心忡忡,害怕她昨天要做出让他们下不了台阶的事。一夜无事,他们就心满意足了。他们对她这个进过洋学堂,当过兵打过仗的新潮媳妇没有做太多的希望,只要她大面子上让他们过得去,他们也就知足了。没想到她这个新媳妇还能做得像模像样,这是他们做梦都不敢去想的哟!婆婆公公都很高兴。冰莹虽然心里时时在想着逃走的事,但为了达到她的这个愿望,她只得忍耐,在家人面前,她对萧明礼让周到,细语温柔,在乡人们的眼里,她是个有教养有学识的贤惠妻子,贤惠媳妇。她的新媳妇做得很好。可晚上,她仍然没有上床,萧明睡了一觉醒来,她还坐在灯下看书,就说:“你这样下去要累病的,我知道,你不上床,是怕我……”这句话他说了半句就停了,“那好,我起来,你来睡。”

  “不不不,你睡你睡,你在家的日子少,我有的是睡觉时间。”

  萧明长叹一声,就往下一躺,拉起被子连头带脑盖起来。别了,故乡

  新婚第三天,按照传统习俗,是新婚夫妇回门的日子。因为两家长辈担心冰莹乘回门之机逃跑,事先就商定好了取消回门的礼仪。萧家也就没有做让他们回娘家的准备,实则她也不想回娘家,她一心想取悦公婆,希望早些得到他们的信任。这天吃早饭的时候,萧明突然在餐桌上对父母说:“我的工作很忙,只请了三天假,今天我要回去当差了。”

  父母吃了一惊,哪有结婚三天就离开家的事?母亲很纳闷,她盯着儿子的眼睛看,她本来想说,没有这样的道理,结婚第三天就走的?可当着冰莹的面,她把到了口边的话吞了回去,而是说:“好,好男儿志在四方,工作重要,你安心地去吧,不要牵挂你媳妇,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