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县县委书记齐建文:留学生机场刺母，孩子怎么成了喂不饱的“白眼狼”

一名在国外“喝过洋墨水”的留学生，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用刀残忍地刺杀亲生母亲？这起冷血的弑母案，又给世人留下什么警示？

2011年10月19日上午，备受社会关注的“机场刺母案”在上海浦东法院开庭审理。看着站在被告席上，已经剃成光头、戴着手铐、身穿囚衣的儿子，母亲顾雅惠再三向法官强调：“事发后他并没有畏罪逃离现场，而且他犯罪完全是因为有精神病，希望法官能无罪释放我的儿子……请你们为他的前途想一想，他是无辜的。”

被儿子连刺9刀却依然为儿子求情，这样的母亲是爱得太深还是爱得太傻？向母亲举刀的儿子，真的患有精神疾病吗？

他有一个脾气暴戾的爸爸

今年46岁的顾雅惠是上海一家服装公司的技术员。1986年，她与上海某工厂的工人王道奇结婚，次年生下儿子王小章。

王道奇不仅爱面子，而且脾气暴躁，几乎天天酗酒，经常在酒后暴打妻儿。无数个夜晚，个性柔弱的顾雅惠在遭受丈夫毒打之后，无处诉说心中的痛楚，只得与年幼的儿子抱头痛哭。在这样一个充满暴力的家庭里，在长久的惶恐不安之中，王小章的性格渐渐变得内向而孤僻。

在内心深处，顾雅惠对儿子怀有一份愧疚之心，觉得不应该生下这个孩子，不应该让年幼的他和自己一起饱受家庭暴力之苦。作为母亲，顾雅惠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孩子温暖，弥补对孩子的情感欠缺。而她弥补孩子的主要方式，就是满足他的一切物质要求。只要是儿子看中的玩具、衣物，不管有多贵，她都会毫不吝惜地买给他。因此，王小章从小就疏远、害怕父亲，同时觉得顾雅惠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

2007年6月，王小章在参加中考之前，王道奇命令儿子只填报上海的两所重点高中，其他普通高中一律不许填。顾雅惠说：“这样不妥吧？一旦儿子考不上重点高中，连普通高中都读不成了。”极爱面子的王道奇固执地说：“儿子的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你应该相信他的实力。再说了，如果儿子去读普通高中，我这个当爹的还有脸见人？”

面对脾气暴烈的丈夫，顾雅惠不敢坚持己见。结果，在这场没有退路的考试中，背负着巨大精神负担的王小章发挥失常。中考失利之后，王小章痛苦不堪。王道奇不仅不安慰儿子，反而多次当着亲友的面，叫儿子是“傻子”……

王家原先住在上海虹口区海宁路一套老房子里，2007年初，房子在市政动迁时被拆掉，因买新房还差很多钱，一家三口只得租房居住。当年12月，王道奇考虑到孩子的大姑妈早年嫁到东京，便决定用动迁补偿费送儿子到日本留学，这样作为父亲的他面子上有光。王小章也希望早日远离暴戾的父亲，很乐意到日本留学。虽然顾雅惠觉得孩子还小，但终究拗不过专横的丈夫，最后，她还是含泪将儿子送上了去往东京的飞机……

父亲“逃”走了，母亲成了儿子的“摇钱树”

王小章抵达日本东京之后，就去投靠大姑妈，吃住都在她家里。由于出国前王小章对日语一窍不通，他很快就报名进入一所语言学校学日语。

王小章的大姑妈性格和弟弟相似，常常无故责骂家人。她对侄儿王小章管得特别严格：每天只能有1个小时上网、看电视，其余时间都必须学日语；晚上9点钟之前，必须上床睡觉。一旦发现王小章违反“规定”，她就骂个不停。刚刚远离了暴戾的父亲，又碰到了严酷的大姑妈，这让王小章有一种“才离虎口，又入狼窝”的感觉，因此，他在大姑妈家仅借住3个月，就搬了出去。2008年夏，他考入日本大学经济专业，正式开始留学生活。

留学期间，王小章每年的学杂费、生活费高达20多万元。为了补贴费用，一跨进大学的校门，王小章就开始半工半读，身在国内的父母，也开始过起节衣缩食的苦日子。尽管如此，到2009年秋，40多万元拆迁款也所剩无几了。

眼看儿子留学的资金链就要断裂，顾雅惠和丈夫都忧心忡忡。王道奇经常借酒浇愁，酒后为生活琐事暴打妻子。2009年底，再一次被丈夫打得头破血流之后，顾雅惠终于忍无可忍，向法院递交离婚申请。

王道奇不同意离婚，为了逃离风雨飘摇的家庭，也为了给儿子赚取留学费用，2010年初，他将剩下的10多万元拆迁补偿款席卷一空，只身前往美国打黑工。到美国后，他没赚到什么钱，自己的生存都成了问题，一开始每月还给儿子寄点钱，后来一分钱都不寄了。王小章打电话向他要学杂费，他暴躁地说：“我没钱了，找你妈要去！”丈夫对儿子撒手不管，这让顾雅惠气愤不平。为了省钱，顾雅惠从出租屋搬回娘家，与退休独居的老母亲挤住在破旧的老房子里。

平时，只要一领到工资，顾雅惠就一分不留地全部寄往日本；为了省钱，她甚至很少吃鱼吃肉。过度的省吃俭用，让顾雅惠瘦得皮包骨，并患上严重的贫血症。

为了不影响儿子在国外留学，顾雅惠并没有对儿子说她和丈夫闹离婚的事，更没有告诉儿子自己的生活现状。不知实情的王小章始终认为，既然父母把他送到日本留学，就一定有钱供养他。因此，在日本，无人监管的他渐渐养成了大手大脚的习惯，只要手头没钱了，一个国际长途打回上海，母亲就会迅速给他寄钱过去……

儿子成了喂不饱的“白眼狼”

在源源不断为儿子提供巨额经济资助、满足他一切物质要求的同时，顾雅惠却忽视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儿子的精神生活。

自从上了日本大学之后，由于文化的差异，再加上王小章性格内向，他极少与同学们交往。即使碰到了烦心事，也不向亲友、同学倾诉。久而久之，内心的郁闷得不到排解，让他那还不够健全的心智渐渐不堪重负。

从2009年底开始，王小章常常感到耳边有人对他说话，觉得身边的同学、同事都想迫害他，不让他吃饭、睡觉，还用大探照灯照射他。在他的眼里，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成了“敌人”。

2010年2月的一天，在东京一家超市当兼职收银员时，一位男同事无意之中弄脏了王小章的衣服。王小章觉得对方是故意害他，狂躁地夺下对方手中的金戒指，扔在地上用脚拼命踩踏。对方报警之后，王小章被警方拘留，最后，他因犯损坏器物罪被当地法院判处拘役3个月。由此，他所在的大学不再为他提供打工担保，按照日本的规定，他彻底失去了勤工俭学的资格，只得靠母亲给他寄钱维持留学生活。

顾雅惠获悉儿子在国外受刑罚，十分气恼。她在长途电话中多次教育儿子，要他规规矩矩做人。她哪里知道，独自身处国外的儿子在精神方面已经开始出现问题。

事实上，此时的顾雅惠根本无暇顾及儿子的精神生活，她早已被儿子高昂的留学费用所困扰。

2010年4月的一天，因在电话中没要到钱，王小章竟坐飞机从东京回到了上海。回家之后，当着外婆的面，王小章要母亲马上给他10万元。顾雅惠可怜巴巴地说：“你就是把我杀了、剐了，我也拿不出10万元呀！”王小章失望至极，狂躁不安地砸坏了茶杯、开水瓶等，随后还用脚猛踢母亲，并扬言：“你不给我钱，我今天就杀了你！”外婆目睹这一切，吓得跑出门外大呼救命。

亲友们获悉王小章暴打母亲的原因之后，纷纷劝他中止留学。王小章却固执地说：“那么多的钱都花出去了，我不能半途而废。再说，回国后我没有文凭，工作难找，我一定要完成学业！”顾雅惠只得又向亲友们借了3万元，让儿子回日本继续深造。

机场刺母，这个孩子怎么了

2011年3月11日，顾雅惠从电视上获悉日本发生大地震，连忙拨打王小章的手机，得知儿子平安无事，她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母子通电话时，王小章莫名其妙地时而大笑，时而大哭。顾雅惠问：“你怎么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王小章竟然浑然不觉：“刚才我哭过吗？笑过吗？”

联想到儿子前段时间经常说有人要害他，顾雅惠突然警觉起来：莫非儿子的精神出了问题？深知儿子的自尊心很强，她在电话中委婉地劝道：“你不是经常说耳朵旁边有人对你说话吗？你到医院去看一下耳朵吧！”

过了几天，王小章来到东京一家医院的耳鼻喉科，医生听完他的陈述之后，说他可能患上了“妄想症”，这是精神分裂症的典型症状，建议他到神经科查查。王小章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当即对医生破口大骂：“你才有精神病呢！”他一边怒骂，一边将病历本撕得粉碎扔到医生脸上。

当天晚上，顾雅惠打电话问儿子的诊断结果。王小章不耐烦地说：“我很正常，我没病！”

3月30日上午，王小章打电话给母亲，再一次开口要5万元。顾雅惠在电话中如实说：“我确实拿不出钱了，要不你回国算了！”王小章心有不甘地说：“我再熬一年就可以拿到日本大学的文凭了，现在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去。”因为意见分歧，母子俩在电话中吵了起来。打完电话，王小章用准备交房租的最后一笔钱，购买了一张回上海的机票。

2011年3月31日晚上8点半，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看到儿子王小章走出接机口，等候多时的顾雅惠笑着迎了上去，关切地问他累不累。王小章冷冷地说：“你把钱准备好了没有？”

“这几年我为了供你留学，不仅花光了所有积蓄，还找亲戚借了10多万，甚至还借了高利贷。章章，我实在没钱供你留学了！”母亲说的都是大实话，但儿子却无比愤怒地说：“你不给钱也就算了，还用这些假话来骗我！”这一刻，多日来对母亲供钱不及时的怨怼，一瞬间彻底爆发了，王小章掏出一把防身用的水果刀，猛地朝走在身旁的母亲奋力刺去！

猝不及防的顾雅惠见儿子手持尖刀刺向自己，连忙高呼：“章章，你干什么？我是你妈啊！”母亲的叫唤并没有唤醒丧失理智的儿子，他睁着血红的眼睛，疯狂地朝母亲连刺9刀……当即，顾雅惠倒在血泊中。

庭审现场，一位母亲的心

案发之后，浑身是血的顾雅惠被送到医院急救。经医生检查，她的脾、肝等脏器多处破裂，腹腔积血，右手肌筋断裂，所幸抢救及时，这才捡回一条命。

一直以来，在顾雅惠的心中，儿子并不是那种顽劣少年，相反，他从小就聪明、懂事。前年大年初一，在一家豪华饭店门前，他搀扶着外婆，亲热地说：“外婆，等我以后回国赚钱了，一定请您和妈妈、姑妈到这家饭店去吃好东西！”当时，老人脸上乐开了花，顾雅惠也为儿子的孝顺感到欣慰。她怎么也想不通：才出国几年，儿子怎么变成了一个毫无人性的冷血暴徒？

联想起近年来儿子的种种反常行为，顾雅惠突然意识到：难道儿子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疾病？

于是，躺在病床上的顾雅惠忍住伤痛，提笔给上海市公安机关写了一封恳求信，如实反映了儿子近年来的一些反常之举，提请警方给王小章做精神方面的司法鉴定。2011年4月，经司法鉴定，王小章患有精神分裂症，具有限定刑事责任能力。

获悉鉴定结果，顾雅惠心头的谜团一下解开了：因为儿子病了。顾雅惠在心底对儿子的怨愤逐渐消失。她想，儿子毕竟是患病之人，毕竟与她血脉相连，就算犯下天大的罪，做母亲的也应该宽恕他。与此同时，顾雅惠还对儿子生出愧疚之意：如果早一点发现儿子的精神疾病，并督促他及时治疗，也不至于让他病情加重，最后犯下刺母重罪。

2011年9月14日，上海浦东新区检察院以王小章涉嫌故意伤害罪，正式向浦东法院提起公诉。为了减轻儿子的罪责，刚出院不久的顾雅惠重新举债，出高价为儿子聘请辩护律师。10月19日上午，浦东法院开庭审理此案。

庭审现场，看着身穿囚衣的儿子，顾雅惠心里充满怜惜与酸涩，泪流满面地恳求法官：“我儿子有精神病，他是无辜的，他没有畏罪逃走，是我让他走的……”

尽管法官们能理解一位母亲的心，但是，法不容情。2011年10月31日，浦东新区法院作出一审判决:王小章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

记者了解到，王小章19岁就出国留学，因为打架斗殴曾两次被处罚过，导致他的精神压力非常大。当母亲说没钱供他留学时，他觉得是母亲在骗他，压抑了好几年的情绪终于在那一刻爆发了，回想刀刺母亲的过程，他说自己当时“脑子一片空白”。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瘦弱的顾雅惠仍然对儿子抱有希望。“小章本质并不坏，他是个好孩子。”对于儿子犯下的罪行，顾雅惠坚称：“我不怪他，是我做母亲不称职。”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专家点评   韩三奇（心理咨询师）

当下有不少家长把改善学习环境作为孩子成长的硬指标，留学热正是这种心态的典型体现，有些家庭甚至为此倾家荡产。可此举到底是为了孩子好，还是为了家长的面子？有多少家长是在了解孩子内心的真正需求后，才作出让孩子留学的决定？

机场刺母案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呈现出近年来面对孩子留学时，家庭教育理念的扭曲。留学生远离亲人，他们遇到的最常见的心理困扰，是无法适应国外的生活和学习方式。由于很多孩子从小被父母过度溺爱、保护，面对困难，他们不去想办法解决，反而怀念国内熟悉的生活和学习模式，于是更加难以适应。时间一长，面对的新困难一多，他们就会被思乡、焦虑、抑郁、烦躁等负面情绪困扰，严重者还会患上精神疾病，如故事中的王小章。加上很多留学生出国并不是自己内心真的想去，而是满足家长的期望，越发会有抵触和破罐破摔心理。王小章没有把陷入窘境的原因归结于自身，是因为他在潜意识里认为，既然留学是父母的选择，那么，父母就该为此担负一切责任，自己则一身轻松。至于学费生活费，那不更应该是家长要承担的吗？当屡次要生活费而不得后，一团糟的生活带来的沮丧和愤怒交织在一起，他哪里还看得到母亲的难处？

其实，面对新的学习、生活环境，大人们都会有不适应，何况是孩子？在当前的功利教育环境下，家长只对孩子的学习提要求，生活上则极尽溺爱，没有培养他们的独立生活能力、为人处世之道、解决问题的能力和情商等。如果在孩子不具备这些能力时就把他们放到国外，将来类似的悲剧很有可能再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