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污水消毒处理:房事(又名:沉重的房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8 08:23:36

作者:高鸿

作品简介

    《房事》是乡土题材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从七十年代中期开始,写到二00五年,时间跨度约三十年,反映两代人为了房子悲欢离合的动人故事。
    小说以陕西为背景。中国文坛上的“陕军”是颇具实力的,在现代文学史上,恐怕无有能出其右者。而且陕军挟带高原之风,扬起高原之土,汪洋恣肆而来,多煌煌之作。《房事》就是这样一部浸润了高原风情的大气之作。
    “唾沫与板砖齐飞,乳房共大腿一色”的网络江湖,浮躁太甚,《房事》的出现,或者更多地被看作是一种冒险吧!愿读者能从中获得更多裨益,读出更多滋味!

“传统的道德伦理与现实生活的无奈,在生活中穿插着存在着……于是,无法忽视的夫妻生活伴着柴米油盐酱醋茶写就了一份人生的感慨!”
——琴韵秋水

——不看你的文章是我的错,看了惹我流泪就是你的错。 紫汀
 
  1.  尴尬的房事
  白豆花不听则已,听了气得就跳了起来:“好你个关宝栓!福来把你当兄弟信任哩,你却这样日弄他!害得我两口子躲在地窖里一晚上没睡觉,直折腾到天亮,福来把腰都扭了!你绝死鬼安得什么心!?”说着便拉了宝栓直奔老槐树下,让村人评理。人们笑得前仰后合,气都接不上了。放学的孩子也围了上来,想看个究竟,被大人踢了一脚,悻悻地离开了,觉得莫名其妙。  

  2.  不屈的女人
  可怜孱弱的女人被压在了身下,怎么都无法摆脱那沉重的身体。眼看宝栓就要得逞了,素云猛地抽出一只手,手里握着一把剪刀,狠狠地扎在宝栓的屁股上。素云知道宝栓对她有不轨念头,因此准备了一把剪刀,随时揣在怀里。宝栓惨叫一声,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素云就握了剪刀,对准自己的胳膊扎了下去!宝栓惊得目瞪口呆:这个平日里柔柔弱弱的女人,说话声音小得都听不清楚,却有如此惊人的勇气!

  3.  热闹的涝子
  由于教师宿舍就在操场旁,红星、红卫等大一些的孩子晚上便候在窗外听房。有一次听了一会,里面没了动静,红卫便用唾沫弄烂了窗纸,发现女教师正在给男人剪那里的毛。

  4.  房子的梦
  母亲用酒轻轻地洗掉他脖子上的淤血,润萍端来了热水给他洗脚。润民白天没有流泪,现在却止不住了。母亲说我娃想哭就哭把,这没什么丢人的!润民默默地在心里说:“亲人呀!我一定要盖起房子,让你们过上幸福的生活!”
  
  5.  老槐树下的爱情
    这时,远远的玉米地里忽然一阵乱动,细看时,一个男人正对女人动手,女的很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抵抗一阵就倒下了,消失在稠密的青纱帐里。孩子们很吃惊,以为是有人在偷生产队的玉米,于是溜下槐树,直奔玉米地。

  6.  茂民死了
  ……这时麦娥的身影也出现了,麦娥敞开胸襟,露出一对丰满而诱人的乳房……麦娥泪流满面地说:“——润民哥,你不要走,我现在就给你吧!”

  7.  麦娥疯了!
  麦娥把衣服都烧了,光着身子跑出来,谁也追不上。春娥说你把衣服穿上,这样多丢人呀!麦娥说你个不要脸的,留着身子给谁呀!——给茂民吗?茂民死了!死了!茂民不要我了,不要我了——呜呜呜……
  
  8.  母女出嫁
  闹房的人刚出门,里面的灯就熄了。一帮人贴在墙根,听见床板“咯咯吱吱”地响——王虎喘着粗气,结束了二十多年的光棍生活。

9.  以庙为家的恐怖生活
  母亲猛地坐起,点亮油灯,那声音便嘎然而止,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是躺下后不久,那声音便又响了起来,“叮叮锵锵”,“叮叮锵锵”……一股森森的阴气回荡在庙梁上,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像是一个生命垂危的人发出垂死的呐喊……

  10.  第十章第一节 福来被劁了
  大家出去了,豆花眼泪汪汪地看着福来,说福来呀福来,我都成这样咧,你还有心思打麻将?还不赶快把裤子脱了上来!福来吃了一惊,说要我脱裤子干啥?又不是给我做手术!豆花说你个绝死鬼的,我是让你赶快上来播种,说不定无心插柳会是个小子哩!

  11.  第十章第二节 福来家的喜事
  这时,一个疯女人闯了进来,进门大哭,接着又哈哈地大笑起来。众人一错愕,刚才还喧闹的餐厅霎时寂静了下来,只听见麦娥的哭喊声。
  福来的酒一下醒了多半

  12.  第十一章第一节 男人出轨
  茂华说我一个人在家守那样的地方,受你妈的气,孩子病了也没人管,你在外面却跟别的女人住一起!你良心都叫狗吃了!丈夫上前就给了她一个耳光,打得她眼晕头转向,眼冒金光。茂华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13.  第十一章第二节 窑塌了
  茂华点灯起来,发现窑顶往下溜土,建木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像一个不堪重负的老人,声声喘息。茂华惊叫了一声,父母全醒了。没顾及穿衣服,赶快叫孩子们起来,茂华抱着孩子,茂云拉着茂强,父亲拉着母亲,一家人冲了出来。刚出门口,窑就爬了下来,轰然一声,伴随着弥漫的尘土,发出沉闷的声音。
  
  “——茂娥没有出来!”茂生妈突然哭了起来。大家看时,就是不见茂娥!母亲当时就昏了过去。

  14.  茂生闯祸了!
  不提房子还罢,一提茂生就想起了茂民,为了房子连命都搭上了,最后却被人付之一炬!茂娥被活活地塌死在下窑里,惨哪!说话间茂生便摸了一块砖头,照着红卫的头就拍了下去。

  15.  茂生出逃
  老刘冲着茂生笑了笑,象父亲一样,一脸的慈祥。老刘说这么小就出来挣钱了?茂生说我不小了,都十八了。老刘说我们家二小子跟你同年哩,还在上学。大小子都快三十了,还没有结婚,女方家嫌咱没地方。农村人苦焦呀,一辈子能修起地方的有多少?

  16.  稀里糊涂上了床
  那天茂莲女婿回来很晚,走进卧室他吃了一惊:茂英跟一个人男人搂在一起,赤条条地躺在床上!
 
  17.  英雄救美
  两个歹徒已经扒光了女人的衣服,突如其来的袭击把他们吓懵了,来不及穿上衣服,捂着脑袋就跑。月光下,茂生看到眼前这个惊魂未定的女人其实只有二十岁的样子,非常漂亮。女孩羞红了脸,慌忙穿上衣服。茂生的心神也回到了现实,他转身就走……

  18.  茂强不见了
  大姐、二姐闻讯都赶了回来,豆花、白秀等村人也来了,围了一屋子。几个要好的伙伴拿来了自己的衣服,让茂强换上。姐姐烧了一锅水,要给他洗澡,茂强不让,等她们全出去了才把自己泡在大盆里,洗了很长时间还不见出来。大家进屋一看,人早就在里面睡着了。

  19.  茂强的第一笔生意
  长大了的周茂强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事情了。于是他退了学,一个人跑到县砖瓦厂,找到厂长想承包厂子。厂长说你今年多大了?茂强怕人家小看自己,就多说了几岁,说我十八了,已经成年了。

  20.  飞来的爱情
  虽然茂生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但面对如此爱情,一个正常的年轻人如何能经得住诱惑?何况姑娘又是那样漂亮。

  21.  初尝禁果的滋味
  那天晚上以后,茂英看见赵磊就有一种冲动,这种冲动曾深深地埋在心里,直到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留给她的是钻心的疼痛和恐惧,还有无法忘记的羞怯。那个晚上是她第一次作为女人,和一个心仪的男人在一起……

  22.  不合时宜的婚事
  “知道了吧?我是一个杀人逃犯,一个可能被通缉的逃犯,怎么能象正常人一样堂堂正正地做人呢?”茂生激动地说。
  
  23.  重返学校
  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茂生饿得走不动了,于是就跑到玉米地里颁了一个苞谷,父亲发现后从他的手里夺了过来。他说茂生呀,这是别人家的庄稼,还没有熟,我们不能侵害。大知道你很饿,但再饿也不能作贼呀!

  24.  茂英怀孕了
  想起赵磊她突然舍不得做掉这个孩子了。茂英用手在腹部摸了摸,已经能明显感觉到孩子的存在。如果现在找着赵磊,他会不会认这个孩子?

25.  痴情的人
  袁玫来到了寨子村,找到了茂云家。茂云说你找周茂生干啥?袁玫说他是我的男朋友。茂云有些生气,大姑娘家不害羞,大老远找男人。

  26.  茂强参军 
  当夜幕已经将帷帐拉合,大地沉浸在一片灰蒙蒙的氛围中的时候,一辆军用吉普车高鸣着汽笛驶进了黄泥村。谁也没有想到,那竟是专为茂强而来的!

  27.  告别亲人
  这一幕伴随茂强走完了四年的军旅生涯。也许是前些日子东李村有一个孩子前线阵亡,他们已经意识到这次征兵的特殊性,所以才如此盛情,犹如生死离别,感人泪下。

  28.  茂生的婚事
  女子长得很敦实,个头不到一米五,眼睛很小,嘴唇肥厚,眉毛粗重,黑黑的皮肤很粗糙,一看就是个能干活的人。

  29.  相亲
  一个人摸黑走三十里山路,茂生常常会惊出一身冷汗,一路小跑回到家里,衣服已湿透。令他终身难忘的是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北风呼啸,大雪纷飞,他来到县城的亲戚家想暂住一晚,亲戚怎么都不同意。茂生只好冒着大雪往回赶。大雪封路,不一会他就迷失了方向,昏倒在山上被大雪覆盖,差点冻死,被一个放羊老汉救了回去。
 
  30.  能干的岳父 
  小窑没门,父亲砍了些荆棘栽在门口;没有床,父亲找了些干草铺在地上;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家人盖一床被子。

  31.  一见钟情
  “这回可看仔细了呵!”贵芳在一旁说着,秀兰羞得低了头,哧哧地只管笑。
  茂生也笑了。

  32.  惹祸的肚子 
  大妈感觉出了不正常,她像一条母猫似的围着茂英左看右看,最后眼睛盯在了她的肚子上,象不认识闺女似的,看得茂英有些发慌。

  33.  不自量力
  “——憨娃呀,你大都六十多岁了,等着抱孙子哩,村里的人都笑话咱问不下媳妇,现在送上门的你不要,可是要后悔的。”母亲说。

  34.  一厢情愿
  秀兰三天没有吃饭,弄得母亲都哭了好几次。第三天的晚上,父亲长叹了一声,说这事他不管了。以后秀兰是死是活,他都不管了。
  秀兰去了贵芳家里,问茂生到底愿不愿意?

  35.  丑小鸭变成了金凤凰
  ——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一年前还是个丑小鸭,现在却变成了了金凤凰,飞出黄泥村了。

  36.  新女婿上门
  秀兰从此便深信自己已是茂生的人了。她关了镇上的门市,一心一意地筹划着如何帮茂生家度过难关。父母的成功经历使她觉得只要辛勤劳动就会有一番收获,光景会一年年地好起来的。
 
  37.  望星空
  这个时候,茂强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着如果自己阵亡,母亲会不会哭瞎双眼?父亲轻易不会流泪,但送自己走的那天也流泪了,他能接受得了残酷的现实吗?亲爱的哥哥从小对自己情同手足,他的阵亡会不会给他很大的打击?正在胡思乱想,一声巨大的爆炸声让他清醒了过来。

  38.  自力更生
  望着一那排排整齐的砖架,秀兰激动得睡不着觉,已经很晚了还舍不得离开。那些沁透了他们汗水的泥坯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牵扯着她的心。
 
  39.  亲人的思念
  母亲睡梦中的哭泣把大家惊醒了。睡梦中的母亲泪流满面,伸着一双无助的手在空中抓着什么,一边喊着茂强的名字,声音沙哑而凄厉无比,茂生使劲地摇晃着她,母亲象疯了一样地四处寻找茂强,好一会才缓过气来。
 
  40.  痴情女子
  母亲见过袁玫,因此知道她的来意。母亲拿了一把凳子让袁玫坐下,然后指着秀兰说:“这是茂生的媳妇。”袁玫以为自己听错了,说:“——啥?!”母亲又重复了一遍。袁玫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表情很丰富。

  41.  情不自禁 
  袁玫说完就解开了浴巾,把茂生的手放在她的胸前。茂生的手触及到那像棉花包一样柔软的乳房,像触了电似的浑身一颤,那种肉感十分丰润、潮湿而温暖。这种温暖像电流一样地注入了茂生的身体,某个部位立即涌动和膨胀,这种膨胀的感觉迅速蔓延到全身,如同饮下一杯高纯度的烈酒,每一根神经瞬间都变得兴奋起来……茂生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
 
  42.  勤劳的秀兰 
  秀兰的衣服也湿透了,上面全是泥,想换个衣服也没地方,只好在地上拉了个单子,穿了茂生的衣服。茂生的衣服给两个兄弟穿了,自己没有干衣服,就跑出去借了一身。

  43.  准备箍窑 
  懂阴阳的人都说刀把不吉利,容易出凶事,所以茂生家的运气一直不好。
  一家人于是决心离开这个不吉祥的院子,把希望都寄托在茂生的身上。

  44.  残酷的生活 
  生活就是这样,很现实,也很残酷,茂生觉得自己一时还很难适应这个社会,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45.  茂强的爱情
  农村人都喜欢跟小孩子开玩笑,特别是男孩,小一些的时候会摸他的“雀娃”,边摸边问:你要“雀娃”干啥?男孩说撒尿。大人就会摇头,说不对,要它是为了娶媳妇!男孩一脸不解的样子,后来别人再问,就说为了娶媳妇。——娶媳妇做啥?——娶媳妇生娃。——生娃干啥?——生娃帮家里干活。
 
  46.  烂裆病 
  先是感觉骚痒,于是就用手抓,后来越抓越痒,那种痒直钻到心里,感觉五脏六腑都在刺痛,骨头上好像有许多虫子在噬,简直比刀割还难受。由于缺水,无法洗澡,骚痒的部位便开始溃烂,生殖器疼得不能小便,有的战士睾丸都露了出来,路也不能走。
 
  47.  箍窑 
  晚上回来的时候老谢要喝上两口,一喝酒就唱曲子:“小常宝控诉了土匪罪状,字字血声声泪激起我仇恨满腔,普天下被压迫的人民都有一本血泪帐——消灭坐山雕人民得解放,翻身作主人,深山见太阳……”
 
  48.  痴情的姑娘 
  她的睫毛很长,眼圈因劳累而微微泛青,显得固执而深邃,像一汪荡漾着的山泉,仿佛要把你洞穿。那眼神像暗夜中的星星一样,幽幽地诉说着她的爱,她的哀怨和幸福。

  49.  “——老天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虽然只有那么薄薄的一层,却是积攒了一年的苦,一年的泪,一年的忧伤和寒冷,一年的希望和企盼呀!
  
  50.  寒冷的冬天
  地上青光光地泛着白色,风卷着沙尘在一些枯树的枝叶上发出丝丝的怪叫声,逼得人睁不开眼睛。茂生把绳子勒在腰里,低头迎着风向,只觉得脸象刀割一般地难受,耳朵冻得发麻。
 
  51.  挣扎 
  强者不是没有挣扎的时候,但他不会以毁灭来结束自己。

    52.  穷人过年 
贵芳眯眯地笑了,说:“我知道秀兰不缺衣服,但你买的就不一样。——她是你的人了呀!”说完又笑,咯咯咯咯,象只觅食的母鸡,拧着肥硕的屁股扭来扭去。
 
  53.  承包发财 
  果业公司亲自给他们联系了南方的果商,果商带来了两个十吨的大卡车,装得满满的。村里人象看娶媳妇一样围了上去,看果商把厚厚的一沓钱递到了宝栓和福来的手里——那是一笔他们一辈子也没见过的数目呀!足足可以盖两院地方!
 
  54.  果园风波 
  豆花又哭又闹,说这两个绝死鬼把她压倒在地,摸她的奶!红卫红兵气坏了,说你真不要脸,那么老了,奶都蔫了,跟老猪婆一样,看见都恶心——谁稀罕了!
 
  55.  新女婿上门
  一缕哀伤的愁绪汹涌澎湃地翻上了喉头,他突然觉得这世界真可笑,不公平的事情太多。黑暗中仿佛有一些尖锐的声音,笑得阴凉而诡秘,使淡淡的夜气也羞涩了。

  56.  流氓女婿 
  丈母娘一进门就骂红卫:“我女子是嫁给你作媳妇的,不是来你家当婊子的!”红卫说:“——咋啦?”丈母娘说:“你干的好事还不知道!你咋能让她作那些下流事情?”
 
  57.  揽工生活 
  因为都是男人,几个年龄大的便脱得一丝不挂,象三峡的纤夫一样,赤条条地在那里干活。阳光暴晒在他们的身体上,肌肉结实的人体象米开朗琪罗刀下的雕塑,成了山上一道独特的风景
 
  58.  终于跨出了关键的一步 
  茂生还在犹豫。
  秀兰说你就放心地去吧,家里的一切有我呢!我负责把咱大咱妈照看好。

  59.  应聘
  凭着曾经在黑陶厂的工作经验,茂生顺利地通过了测试,被工艺厂录用为临时工。

  60.  借钱
  太阳像发了疯似地燃烧,还不到六月,却好像七月的天气。滚烫的柏油马路把脚烫得生疼,上坡的时候茂生很疲惫,很想在路边的槐树下睡上一觉再走。

  61.  没有退路
  说实话,订婚三年来,秀兰爱他胜过爱自己,按村里人的话说:这女子完了,把心都交给人家了,离了茂生都活不成了。

  62.  初次上班
  五个人的实验室很热闹。
  
  63.  魂牵梦绕
  茂生很着急,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晕晕糊糊,干什么事情都出错,手几次撞在板条上,把人家的半成品坯都打烂了!
 
  64.  梦魇
  枪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茂生只觉得腿上象被电击一样,一条腿就跪在了地上,鲜血顺着裤腿冒了出来,越流越多,越流越多。

  65.  第一次领工资
  ——亲爱的你想我吗?  
  66.  收麦
  太阳直直地烤着,烤得人开始眩晕。突然,秀兰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汗水把她的衣服都浸湿了,人已经昏迷不醒。

  67.  “驴驹子”和“驴二世”
  吕玲的脸上有一块胎记,胎记的旁边有很多雀斑,很不雅观。她眼睛一只大一只小,看人的时候像牛眼一样地瞪着,怕得人不敢与她对视,有人背地里就给她起了个绰号叫“驴二世”,老吕则被唤作“驴驹子”。

  68.  “一晚上几回?”
  第二天一大早,老吕夫妻之间的情事便传遍全厂,成了大家的笑谈。他们问老吕:“一晚上几回?”老吕笑而不答。他们便哈哈大笑,说天亮了天亮了还要乍舞一回,驴劲可真不小呀!

  69.  老吕的故事
  午间休息的时候一帮女工便冲着老吕走了过来,先是开玩笑,最后一哄而上把他压倒在地,先剥了上衣,然后把裤带解开,把头按了进去,弄了个“老驴看瓜”。
 
  70.  郝厂长和土豆
  浓烈的阳光下厂区静谧、安详,突然一声女人的呼叫惊醒了大家,就看见郝厂长光着身子一路狂奔出了厂区,后面一个男人手拿棍棒正在追赶。

  71.  啼笑皆非的爱情
  浓烈的阳光下厂区静谧、安详,突然一声女人的呼叫惊醒了大家,就看见郝厂长光着身子一路狂奔出了厂区,后面一个男人手拿棍棒正在追赶。

  72.  艰苦的生活
  这几十斤挂面茂生吃了整整一个月,天天开水煮挂面,没油没菜,他吃得津津有味。

  73.  约法三章
  “一个能够控制自己的人,就是一个伟大的人”。

  74.  当上了车间主任
  郝厂长有两个女儿,长得都很一般。大女儿三十岁了,至今没成家。有一天乔师找茂生谈话,说厂长很喜欢他,问他有没有对象,话里透漏出那方面的意思,要茂生慎重考虑。

  75.  收拾柳诚明
  茂生边骂边追,柳诚明高声地叫喊着:“——杀人了!杀人了!——救命!”

  76.  小曹来了
  小曹一整天跟谁也不说话,谁问他什么只是笑,或轻轻地应一声,声音小得象蚊子。大家让他声音大点,他的脸便涨得通红,鼓足了勇气还是说不出话来。一群女工更加放肆了,不停地开着他的玩笑,小曹浑身不自在,头低得快钻到裤裆里了。


上卷

一 尴尬的房事

  那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更早些。
  还没到清明,漫山遍野的杜梨花就开了,白皑皑的像雪。空气中鼓动着一丝粘湿的味道,花猫的叫声凄厉哀婉,响彻夜空。
  茂生的父亲崇德躺在炕上辗转反侧,浑身燥热,怎么也睡不着。
  月光透过小窗洒了进来,溶溶泄泄地装了一屋。一条大席上躺着八个人——两个大人和六个孩子,整整齐齐排了一炕。
  窑里静极了,只有女人和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他抬手点亮灯,起身方便了,然后喊孩子们起夜。疯耍了一天,你不喊他们就会尿床。
  孩子们睡眼稀松地起来后,很快就又进入了梦乡,轻轻的鼾声再次响起。他知道,天亮之前,他们是不会再醒来了。崇德于是悄悄的钻进了妻子的被窝,女人迷迷糊糊地推了他一把,浑身没一点力气。崇德轻轻地笑了。暗夜里,笑声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月光下,只听见两个人压抑而短促的呼吸声……
  太阳开始钻出山坳的时候,茂生醒来了。朦朦胧胧地感觉有一只手在额头上抚摸。
  “不烧了。”母亲自言自语了一声,那只手又轻轻地在他的脊背上摸着,然后替他拽了拽被子,离开了。
  母亲的手很粗糙,但是很温暖,痒酥酥的。茂生闭上了眼,真希望她能多抚摸自己一会。
  记得小时候每次起床,母亲都会在他的屁股上拍几下,然后在背子上替他挠痒。现在长大了,都开始上五年级了,母亲就只在他的额头上摸一下,然后喊他起来。有时喊了几次,便会生气地一把扯了被子,他便在一瞬间赤裸裸地晾在那里。茂生慌忙用手捂了羞处,看时,炕上除了自己,早就不见人了。
  母亲说醒了就起来吧,别在那里装睡了。茂生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坐起时,觉得头还有些胀。
  “怎么搞的?成十岁的人了还不知道经管自己,夜黑里烧成那样,尽说胡话,把你姐都吓哭了。”母亲说。
  “——糟了,今天要迟到了,老师会罚站的。”茂生说。
  “我已经给你请过假了。”母亲在锅灶上忙活着,把苦菜过了开水,跟面团揉在一起,蒸进锅里,锅盖上顿时冒出腾腾的热气,轻轻地在土窑里盘旋,散发出一股诱人的味道。茂生听完后复又躺下了,席篾子在他的身上络下许多花纹,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像烙上的纹身。茂生家没褥子,精屁股溜光席,多年来一直这样,都习惯了。席子的一些地方被热炕烤得焦黑,席面被肌肉磨得锃亮,光可鉴人。有时席扦会扎进他的屁股,母亲便拿了针,仔细地把它挑出来,然后用手按一会,拍拍说没事了。母亲说你赶快起,到凤娥家借把锄,你哥晌午要用哩。茂生出了门,发现太阳已经一竿子高了,把半个天空映得透亮。
  凤娥跟茂生是一个班的,平日里两家也多有来往。凤娥的母亲白豆花生了七个丫头,分别是秋娥、麦娥、春娥、秀娥、凤娥、雪娥和芳娥,号称七仙女,就是没有男丁,气得凤娥父亲关福来经常跟她在老槐树下打架。
  关福来结婚十八年了,眼看着老婆的肚子一次次地鼓起,又一次次瘪了下去,就是捣鼓不出个男丁!白豆花喜欢跑到大槐树下,喜欢在人多的地方挺着个大肚子“哇哇”呕,脸憋得通红,眼泪都出来了,看着人嗤嗤地笑。开始的时候还有人问长问短,后来大家都习惯了,就没人理会了。豆花心里空泛泛的没个着落,见三女儿过来就问:“春娥,你说妈这次能不能给你生个弟弟?”春娥想拉母亲回去,豆花瞪了她一眼:“——咋啦?又不是怀的野种!”春娥红了脸,嘟囔着:“也不怕人笑话!”就走了。
  福来是个好强的人,什么事情都不输人,就是这事,让他在人前说不起嘴。豆花说了,他们家掌柜的是发过誓的,不生个带把的小子誓不罢休!多年来,他们一直为之奋斗,辛勤耕耘,一口气生了十个,活下七个丫头。福来是不相信命里没儿的预言的——熊!狗日的还是没到时候。
  为此,他不耻下问。
  关宝栓养了五个儿,红旗、红星、红兵、红卫、红军,没一个丫头片子。豆花曾商量用凤娥换他家红卫,宝栓不同意。福来说兄弟呀,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羞丑了,你说这狗日的,我咋就会生丫头片子呢?
  宝栓接过福来递上的纸烟,看福来给他点火的样子毕恭毕敬,就忍住了笑,扬起头慢慢地吐了个烟圈,笑而不语。
  ——福来呀福来,想当初你把豆花娶回来,是何等威风!村里这一茬,就你能哩!你的光景是怎样起来的?还不是凭老婆偷?整天耀武扬威的不知深浅,老婆生了七个丫头,你活该!再生下去还是丫头,不信就走着瞧!
  福来见宝栓不说话,只是瞅着他眯眯地笑,说狗日的你倒是说话呀!宝栓说让我给你去亲自操练?福来说狗日的我说正经事哩!——你说这事难道还真有套路?宝栓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在云雾里看着福来暧昧地笑,笑得福来心里发毛。福来火了,说狗日的你啥意思?看我的洋相是不?!宝栓说这事光凭下苦是不行的,得讲究火候,火候把握好了自然就是儿子。说完又眯眯地笑,一付高深莫测的样子,让福来琢磨不透。回家后福来跟老婆反复研究,还是不得要领,只好又去讨教。
  宝栓问了详细,笑得前仰后合,说你又不是给狗游儿子!然后面授机宜,要他按自己说得去做。
  第二天一大早,豆花来了。豆花说宝栓你个绝死鬼出得什么破招!我家福来的腰扭了,躺在炕上不能动弹。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宝栓听后笑得气都喘不上来了:“福来呀福来,想你如此聪明之人,咋就这么蠢呢?——生儿育女的事情哪有什么谱?灯一黑什么都顾不上了,就想着解决问题——狗日的我逗你玩,你咋就当真了?”白豆花不听则已,听了气得就跳了起来:“好你个关宝栓!福来把你当兄弟信任哩,你却这样日弄他!害得我两口子躲在地窖里一晚上没睡觉,直折腾到天亮,福来把腰都扭了!你绝死鬼安得什么心!?”说着便拉了宝栓直奔老槐树下,让村人评理。人们笑得前仰后合,气都接不上了。放学的孩子也围了上来,想看个究竟,被大人踢了一脚,悻悻地离开了,觉得莫名其妙。
  豆花一开始只是气,想起自己这么多年受得委屈,遭人耻笑,被人骂作老猪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嚎起来。直哭到人都走光了,才在秋娥、春娥的搀扶下回去了。
  白豆花做女子时人长得漂亮,十里八村都知道。那一年黄泥村扭秧歌,她就看上了打飞锣的福来。福来白白净净,还有一副好嗓子。福来早听说过她的厉害,敢跟男人打架,把嫂嫂都逼得跳了井,在北塬上是出了名的,没想过要娶她的。白豆花可不好惹,遇集的时候在大路上堵,上工的时候在地里截,后来在一个下雨的日子硬是把自己献给了福来。
  豆花是挺着大肚子结婚的,拜堂的时候都弯不了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惹得人哈哈大笑。她身材虽有些变形,却依然好看漂亮,显得很富态。白豆花爱说爱笑,口无遮拦,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婚后头几年一鼓作气,连着生了仨丫头。也许自己没有男孩,看见谁家的男孩都喜欢。她很疼茂生,有什么好吃的就给他留着,甚至不给自己的闺女吃。有时去沟渠,看见茂生妈打茂生,她便上去跟他妈吵:“你打我娃咋咧?这么嘹,这么乖的娃你都打,我看你是烧得不行!”茂生妈被弄得哭笑不得,说你咸吃萝卜淡操心!我管我娃,干你屁事?!豆花也不恼,扑上去抱了孩子就走,搁在她家一天不让回去。
  由于母亲的偏心,一群女孩有时便会拦在门口,不让茂生进屋。豆花看见了,打大的骂小的,说她们都是一群没用的东西。茂生从小身体就好,长得虎头虎脑,胖乎乎的,福来也喜欢他,茂生去了便给他吃糖果,条件是要让他摸雀雀。豆花喜欢搂住他的头亲,边亲边唱:“我娃亲,我娃乖,我娃长大有钱来;我娃俊,我娃绵(柔软可爱的意思),我娃长大不缺钱!”有一次太用力,把他的脸都弄破了,茂生放声大哭,豆花很尴尬,从此就不让她亲了。
  大门开着,院里静悄悄的。茂生喊了一声“婶!”没有回应。于是便去推门。屋门虚掩着,一阵紧张的喘息声从炕上传来——福来精溜溜地骑在豆花身上,豆花也赤条条一丝不挂……看见茂生,男人慌忙从女人身上翻了下来,溜进旁边被窝。女人脸上泛着红晕,不好意思地背转了身子……茂生痴愣了一下,夺门而逃。跑到大门口的时候听见豆花在屋里喊:“茂生,我娃有啥事哩?”茂生把借锄的事情都忘了,出了大门便一路狂奔,回到家的时候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了。
  有了这次现身的经历,茂生开始对男女间的事情有所了解。只是自己从小到大,还没见过父母在一起亲热。母亲一辈子生了九个孩子,活下他兄妹六人。大哥茂民,大姐茂华,二姐茂云,弟弟茂强,妹妹茂娥。平日里一张大炕上睡着,母亲在最里面,父亲睡最外面。凤娥家也一样,只是他们家的孩子更多,整整齐齐地铺满了两间房盘成的大炕——凤娥父亲睡窗边,母亲靠里墙。黑夜里夫妻之事象偷人一样,福来不敢有大的动作,豆花紧紧地咬住嘴唇,憋得都快背过气了。
  豆花说:“啥时候你这些小先人都出窝了,让我好好地放开一回!”福来说:“等她们都出窝了,你就老了,给你个年轻人也没那心情。”豆花说:“我老了你还年轻吗?那时你就该再找个碎女娃陪你玩了!”说归说,夫妻该办的事情还得办,只是不敢太声张,总觉得意犹未尽。一大早趁着孩子们都上学去了,想好好地放松一次,却让茂生撞个正着!
  回到家里茂生想让自己尽快忘了这事,却怎么也忘不了。母亲见他脸红红的,以为又发烧了,摸了一下,额头并不烫。夜里躺在炕上也睡不着,脑子里尽是早晨看见的事情,下面便痒酥酥胀胀的难受。早晨醒来的时候觉得裤衩里凉冰冰的,用手一摸,滑腻腻一片。茂生吓了一跳,不知自己得了什么病——这可怎么办?母亲喊他起来,他吱吱呜呜,面红耳赤。悄悄把裤衩压在炕席底下,登上裤子一溜烟跑了。

二、不屈的女人

  茂生家住在村边的沟渠里。沟渠的土崖边有一孔破窑,是当年烧瓦盆人打的。窑洞没有窗子,里面有两米多高,深十余米。白天进去也是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窑的上面是生产队的涝子(黄土高原上的村子在比较低洼的地方蓄雨水,用来浇灌和饮牲口),因此窑掌一年四季往下渗水,脚底下形成一条孱孱的溪流。
  窑洞因年代久远,顶上的建木漆黑发亮,看来已经住过不止一代人了;窑的后半段经常掉土渣,母亲因此不让孩子们到后面去。平日里捉迷藏,那里是最好的藏身之地,姐姐因此经常输给茂生。沟渠的对面是大队的砖瓦窑,烧砖的时候那里很热闹,成了全村人聚集的地方。很多人到家里喝水,进来后就不知道该怎样走。母亲将水烧开后放在院里,父亲把自己的旱烟拿出来,撕了用过的作业本让大家品用。
  茂生家闲人很多,一来就坐着不走,煤油灯熬干了才离去。母亲素云年轻时颇有几分姿色:一头长发又黑又顺,打了个髻盘在头上,这在北方人是不多见的;黑发下,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像一眼活泛的山泉,诉说着无尽的哀怨;白里透红的皮肤细腻光滑,像熟透的樱桃,弹指可破;轻柔的腰身全然不像是生了几个娃的女人,与北方妇女敦实的身材形成鲜明对比。
  素云是跟母亲逃荒到陕北的。童年的时候她曾上过私塾,因此略识文字,显得与众不同;一身紧俏的衣服把身段恰到好处地衬托出来,凹凸有致;一双解放脚走起路来象在水上漂过,轻轻的没有声音,不象北方女人那厚重的踏山步子,把地都震得抖动,村里的女人都很羡嫉。逃荒的素云带来了一些绫罗绸缎的衣服,这些衣服只有茂生的奶奶才穿过,是花了高价从南方商人那里买来的。婚后有了孩子,捉襟见肘的生活使她不得不忍痛割爱,将那些穿在她身上十分好看的衣服改成了小孩的袄袄,让村里女人唏嘘不已。豆花于是拿了几身小孩的衣服换回那些还没来得及改做的绸缎衣服,穿在身上来回显摆,回到娘家人们都不认识她了。
  素云刚来的时候不光是本村的年青人好奇,就连十里八村的小伙也跑来看稀奇。宝栓、福来更是天天往下窑跑,一来就坐着不走,什么时候灯油熬干了,才悻悻离开。后来村里又来了郭世傲一家,同是南方人,世傲的媳妇“寡妇”却生得又黄又瘦,干巴巴的,像一只被抽干了水分的大虾,引不起人的食欲。丈夫周崇德于是加紧了对妻子的防范,每天瞪着一双警惕的眼睛四处巡视,及时嗅察可能发生的不良情况。素云白天在村里跟哪个男人开了玩笑,晚上回来的时候两口子就会吵架。晚上家里坐了一群无聊的男人不走,周崇德也会很生气,故意在地上把东西弄得很响,或摔碟子砸碗。奈何这帮人根本不理他那一套,依然我行我素,油灯不黑是不会走的。
  大队长关宝栓对茂生的母亲素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按说他手里不乏年轻漂亮的女人,也许轻易得手的东西不值得珍惜。后来,宝栓对她们都有些厌倦了,不屑一顾了。素云的清高是他所不能忍受的,黄泥村的女人还没有谁敢在他跟前逞能。对于素云,宝栓满怀信心,志在必得。
  素云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人,因此宝栓必须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才能产生作用。知道素云喜欢吃大米,他费了很多周折从西川弄回了一袋,素云很感激队长的关怀,却完全没有表露出那方面的意思,这让宝栓有些窝火。派工的时候宝栓有意给素云安排了最轻巧的活路,然后伺机行事,素云微笑着给了他一巴掌。宝栓说你就这样感谢我?素云笑而不答。
  这种情况宝栓经见得多了,他一笑了之,没跟她计较。女人嘛,总是要在男人面前表现自己清高的一面,其实骨子里都是很贱的,跟婊子没什么区别。宝栓多年的实践也证明了这一点。
  宝栓至今不承认他的逻辑是错误的。女人并非都像他想象的那么贱,素云就是这样的女人。当初她决定嫁给茂生父亲,全是因为他那特殊的家庭成分,在贫下中农当家作主的年代,别人可能唯恐躲之不及的地主成分,在她看来却是一种高贵血统的象征。她从小就敬仰那些书香门第,他们温文尔雅,风流倜傥,谈笑风生的样子在她童年的记忆碧痕上留下了太深的烙印。因此,她的身上有一种大家闺秀的风范,有一种乡下女人所没有的东西。黄泥村的男人们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没在她身上占到半点便宜,即使在那些特殊的日子,丈夫被押上高高的戏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宝栓默许了种种诱人的好处,她也不为所动。
  然而宝栓并没有放弃自己的努力。在他看来,那不过是时间和机会的问题。关键是要创造适当的机会。宝栓曾经在玉米地里征服了贵祥的新婚妻子,那是全村最漂亮的媳妇呀!至于象白秀那样的女人,他都有些懒得理会了。贵祥媳妇有了身孕,第一个知道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宝栓。宝栓怀着无限的憧憬想象着漂亮女人能给他生个女儿,以后也有个亲戚走走。五个光葫芦小子看见就心烦。不争气的是那娘们也生了个男孩,从此他就不再理她了;虎娃媳妇跟他有过那么一次,后来生了个丫头,宝栓一直怀疑那是自己的女儿,因此提出用红卫换她,驴日的虎娃坚决不干。后来女子长大了,他就想对她好,这鬼女子好像天生跟他有仇,理都不理他的茬,再说那长相,也看不出跟他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宝栓逐渐就没了这个心思。
  其实上天赐给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样的,但不同的人却活出了不同的光彩。有人一辈子轰轰烈烈,无限风光;有人一辈子默默无闻,可可怜怜。关键看你能不能把握上天赐予你的一次次机遇。机遇瞬息万变,错过了便终身遗憾,徒唤奈何了!
  宝栓认为自己就是那种善于创造机会并把握机会的优秀人物。他给自己创造了一系列的机遇,把人生的欲望实现得恰到好处。
  宝栓要给自己创造机会了。
  秋高气爽,艳阳高照,正是实现理想的好时光。黄泥村的社员们在关队长的带领下到沟里锄玉米。绿汪汪的青纱帐一眼望不到边,几十个人钻进去谁也看不见谁。福来安排素云与自己在一个较为偏僻的沟渠里干活。
  秋老虎把玉米地变成了大蒸笼,人在里面不干活也会出汗。宝栓脱去了身上的汗衫,露出强健结实的胸部肌肉。这身健壮的肌肉曾经迷惑了多少女人,在宝栓高大威猛的形象面前,她们感到了自己男人的渺小。素云的衣衫早就湿了,薄薄的衣衫紧紧地粘在身上,勾出浑圆诱人的曲线。汗珠顺着黑黑的刘海滴了下来,滑过象桃子一样红润的脸颊,滴到随着身体来回晃动的胸部上。宝栓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素云被盯得不好意思起来。
  宝栓说他嫂,休息一会吧。素云停了手中的锄,准备离开。宝栓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白面馒头,说是专门给她拿的。素云早晨吃了苦菜做的窝窝头,这会早就饿了。尽管饿得发昏,还是断然拒绝了他的一番好意。宝栓说他嫂,你为什么这么固执?素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宝栓说只要你顺了我的意,我让崇德当村里的会计。素云知道会计的权利,从此她家不可能吃了上顿没下顿。她低了头,沉默不语。宝栓以为她已心动,便采取了进一步行动。
  宝栓把素云压在身下,准备剥她的衣服。素云强烈地反抗着。这种情况以前也遇到过,女人嘛,总会顾及自己的颜面,当她们真正尝到男人甜头的时候,你要住手她都不答应了。
  可怜孱弱的女人被压在了身下,怎么都无法摆脱那沉重的身体。眼看宝栓就要得逞了,素云猛地抽出一只手,手里握着一把剪刀,狠狠地扎在宝栓的屁股上。素云知道宝栓对她有不轨念头,因此准备了一把剪刀,随时揣在怀里。宝栓惨叫一声,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素云就握了剪刀,对准自己的胳膊扎了下去!宝栓惊得目瞪口呆:这个平日里柔柔弱弱的女人,说话声音小得都听不清楚,却有如此惊人的勇气!
  宝栓恼羞成怒,准备发作。
  素云双手握剪,杏目圆睁,手臂上流着血,样子是那样的凛然不可侵犯!
  一股敬意油然而生。他低了头,忍着疼,说你起来吧,我不会再对你怎样了。
  女人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双愤懑的眼睛定定地盯着他,满脸泪痕。宝栓被盯得浑身发麻,准备夺下她手上的剪刀,女人拿起来又狠狠地戳了一下,一时血流如注,染红了地上的苦菜。宝栓被震慑得说不出话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宝栓说好我的奶奶哩,你千万别这样了,我狗日的不是人,求求你别这样了!说完便左右开弓,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那次流血事件以后,宝栓彻底断掉了对素云的非分之想。
  黄泥村在毛主席的号召下来了几个北京知青,吸引了全村人的眼球。
  知青里有一对姐妹,姐姐叫大雪,妹妹叫小雪,长得跟仙女似的,说一口好听的的普通话。大雪、小雪每天干活都在一起,形影不离,吸引着村里孩子的眼球。姐妹俩第一次来到农村,看见什么都好奇。她们把麦苗当成韭菜,把谷子当成野草,吃饭的时候看见饸饹床子架在锅上,惊奇得不得了,以为把铡刀搁在锅上了。大雪、小雪喜欢到茂生家玩,素云看见两个女孩也很喜欢,有什么好吃的就给她们留着。有一次去红星家,猛不丁从玉米仓子底下窜出一条黑狗,狠狠地就吞了小雪一口,当时把裤子就咬破了,血流了一腿。女孩吓得脸色苍白,都哭不上来了。素云把女子背了回来,给她清洗伤口,然后敷上了龙骨粉(当地沟里有许多恐龙化石,用刀刮一点,可以消炎止血)。姑娘后来远远看见狗就哭了,宝栓骂她没出息。后来,姐姐出事了,宝栓在茂生家讲述事情的经过。宝栓说男知青天翔要跟大雪玩,大雪不愿意。天翔坚持要玩,结果玩出事来。大雪找到天翔说:“我说不敢玩不敢玩,你说玩一玩玩一玩,结果把肚子都玩大了!这可怎么办?”于是,村里男人跟女人开玩笑,都喜欢说“不敢玩不敢玩”“玩一玩玩一玩”,女的就骂他不正经。
  那时茂生还小,理解不了事情的真正含义,觉得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幽默。有一天福来讲《小儿黑结婚》的故事,说三仙姑生了女儿,不知道父亲是谁,几个男人争着相认。说着说着大人们就笑了起来,茂生也笑了。福来说茂生你笑什么?茂生说不知道,看你们笑得好玩。福来说狗日的,我们笑明白,你笑糊涂!
  知青虽然漂亮,终不是碗里的菜,除了知青,福来、宝栓们是没那个胆量的。后来他们便陆续离开了,留下了可供大家茶余饭后的话题。
  沟渠对面的瓦窑出砖后,里面有一段时间很温暖,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硫磺味。有一次夜幕降临,茂生到处找不见哥哥,便去瓦窑里看。这一看不要紧,里面两个人把他吓了一跳——二胖跟秋娥紧紧地抱在一起。秋娥是凤娥的大姐,长得很秀气,能说爱笑。二胖一只手搂着秋娥,一只手在她的衣服里揉搓。秋娥脸涨得通红,把头埋在二胖的怀里,喘着粗气……
  茂生“咳”了一声,转身就走。秋娥挣脱二胖,抹着泪跑了。二胖说狗日的茂生你跑来干啥?茂生说这又不是你家,凭什么我就不能来?何况我又不知道你们在里面,早知道这样,打死我也不会进来,落一身臊气!二胖见秋娥跑了,便拉茂生进来,态度缓和了一些。
  二胖说茂生你看见什么了?茂生说我看见你们搂在一起耍流氓!二胖说你不要胡说,她是我媳妇。茂生说你也不害臊,人家秋娥早就有婆家了!二胖说秋娥就喜欢我,等我有了房子就娶她!二胖跟秋娥好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可是二胖家很穷,弟兄五个守一间屋子,谁敢上门呀!大胖都三十多了,还光棍一个。秋娥人长得心疼,村里看上她的小伙子不止二胖一个,二胖说了,谁要是跟他争他就跟谁拼命。二胖长得五大三粗,跟他较真是没好果子吃的,大家因此早早收了心。那时队里经常去各村搞文艺演出,秋娥走到哪里都是一片喝彩声。
  十八的姑娘一只花,
  弯弯的眉毛眼睛大;
  女大十八不中留,
  留来留去成冤家!
  女大不中留。母亲白豆花于是就开始给秋娥张罗婆家。
  二胖是不能考虑的,尽管他人不赖,经常给她家拾柴、挑水,还给她家的牛圈编荆笆。那是一个填不满的坑,秋娥去了一辈子都翻不过身的。媒婆说了一大堆,小伙来了一大群,秋娥一个也没看上。白豆花无奈,只好自作主张,给她在西塬上订了一门亲事。
  西塬上的小伙人长得不咋样,贼眉鼠眼,家里却就他一个独子,光景过得水清磨转。豆花主要看上了人家五间上房,齐整整的满间窗子,这得磨多长时间才能盖起呀!二胖要是有上那么一间,她都会考虑一番的。秋娥订婚后刚几天,女婿就送来了整整一车木料,足够盖一大间房子。于是秋娥家的门楼房就修起来了,在黄泥村最气派。秋娥订婚后整天哭哭啼啼,不吃不喝,气得豆花打也不是,骂也不行,只好任她去了。等秋后收了庄稼,男方就会来娶人,等生米做成熟饭,过不了几年,她就会把二胖忘掉的。女人嘛,做女子的时候谁没个心仪的男人?但心仪男人和过光景是两码事,豆花是过来人,明白这个道理。
  二胖说:“茂生,你耽搁了我的事情。”
  二胖说:“茂生,你知道吗?秋娥明天就要出嫁了!”
  暮色中,二胖的眼里含满了泪水,他突然一把抓住茂生的手,说:“好茂生,你就帮哥哥一个忙,去秋娥家把她叫出来。秋娥妈是信你话的。”茂生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平心而论,西塬上的那个小子是没法和二胖比的,尖嘴猴腮,又矮又瘦,秋娥妈真势利,茂生都有些瞧不起她了。

三、热闹的涝子

  茂生家的对面还住着一户人,都在沟渠里。这户人姓郭,男的叫郭世傲,听说是哪个大学的教授,学问很深。女的叫郭富,跟男人一姓,黄泥村的人听成了“寡妇”,都奇怪咋还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郭世傲带一副眼镜,天天手里拿本书在看。队上组织人批判他的时候怎样都行,就是不让别人动他的书,好像那些东西比他的命还当紧。茂生家本来也存了不少,都是爷爷留下来的珍贵书籍,还有一些听说是用房子、田地换来的古字画,装满了一个五尺的大柜子。柜子是奶奶的嫁妆,盘龙雕凤,漆得油光锃亮,村里人都没见过。柜子里的书被宝栓当着牛鬼蛇神在老槐树下全烧了,古字画被大妈用来糊墙,剪鞋样,村里有用得着的,大妈也不吝啬。茂生母亲觉得很可惜,却又找不到继续收藏它们的理由。
  郭世傲来的时候这些东西已经毁得差不多了,他拣了一些残片,惋惜得几天睡不着觉。家里还有一些是茂生妈用来夹窗花的,被他发现了,用崭新的笔记本换去了。茂生从小喜欢看书,世傲家的书很多,他于是经常往他家跑。漆黑的窑洞里藏了满满一箱子书,茂生就一本本地借来看。
  世傲在村里一般很少同人搭话,大家说他是茅瓮沿上的石头,又臭又硬。但是他喜欢茂生,每次去了都笑遂颜开,问他书看完了没有。茂生对书很爱惜,每次看时都包上皮子,这也是世傲愿意把书借给他的原因。由于世傲什么农活也不会干,队里就派他去放羊。放羊的时候他都带着书,经常有羊群吃了队里的庄稼,因此被批斗了好多次,屡教不改。后来红星带着红卫兵来抄家,居然没有抄到那些牛鬼蛇神的东西。原来世傲早有准备,把书全埋在后窑掌的地下,上面堆了杂物,任红星他们怎么折腾也找不着。
  “寡妇”郭富和茂生的母亲因为都是外乡人,说话口音跟当地不一样,许多人听不懂。茂生母亲还好,时间长了,大家都习惯了。那个郭富就是改不过来,因此成了村人嘲笑的对象。郭富平日很少到村里串门,有事没事爱跟茂生妈拉家常,两个外乡人很投缘。平日里谁家有了好吃的,一定会给另一家分些的。郭富甚至跟茂生妈认了姐妹,让茂生姊妹喊她姨姨。
  沟渠里的两个女人与村里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为了看书,茂生经常跟随老郭去放羊。陡峭的山路曲曲折折,被荒草掩埋,几乎看不清路。羊群在前面走,草皮象浪花一样向两边翻卷,象鱼的肚皮,白白地向前倒着,后面的人便没了阻力,一路顺风。老郭眼睛不好,经常把树枝当成蒿草,结果脸上就会遭殃,留下一道疤痕。有时候还会遇到蛇,翠绿翠绿的,跟草的颜色一样,不过大多是无毒的,茂生还是很害怕。家里不怕蛇的就大姐一人,拾猪草的时候经常捉了回来,把母亲吓得半死,过后免不了会被狠狠地揍上一顿。
  春天来了,漫山遍野的山楂花、杜梨花、母瓜花白皑皑一片,四野香飘;夏天的时候山里的野果子熟了,一簇簇的茹子象樱桃一样鲜艳,吃在嘴里甜在心里;茹子丛下一般多蛇,大概它也是蛇类喜欢的美食;蛇麦子长得跟草霉一样,又有些像桑椹,酸酸甜甜,百吃不厌;最吸引人的是挂在悬崖上的母瓜,打开后里面的颗粒象刚熟的核桃一样,油得能流出口水;到了秋季,山上的山楂红彤彤地满树摇;杜梨子霜打后就熟透了,紫红紫红的,轻轻一捏能流出象蜂蜜一样的浆汁,甜得沁心……每次放羊都会有不同的收获。
  中午的时候,老郭把羊群赶在一处背阴的地方,自己找一棵大树,躺在下面看书。羊群借着去河里喝水的机会窜进了庄稼地,他们赶呀赶的,最后羊被送上了山,人也累得趴在了那里,只有喘气的劲了。
  沟底的小溪淙淙潺潺,清澈见底,把沟地分成了两半。对面是杨家河的玉米地,地里的洋姜比玉米还高,一丛丛的像菊花一样肆意绽放。用力一拔,洋姜像芋头一样就带了出来,成串地挂在根上。回去用盐一腌,又香又脆,比萝卜好吃多了。河水在石岸的下面形成一个潭,绿汪汪的,深不见底。那里有许多小鱼,孩子们于是拿了罐头瓶子捉了养在家里,这是他们见到的唯一海鲜了。夏天的时候躺在石板上,小溪缓缓地从身上漫过,凉丝丝的,直沁到心里。两岸水草肥美,蜻蜓轻轻飞来,停在空中不动,一捉却又飞走了;岸边的野花姹紫嫣红,点缀着这个绿色的世界,蝴蝶成群结队,翩翩而舞,蒲公英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带着孩子们的心愿,飞向极远极远的地方;天空像一盘硕大无比的宝石,明亮剔透,蓝莹莹地向四周蔓延;白云轻轻地飘过,形态各异,变幻莫测,给人以充分的想象空间。偶然还会有一架飞机从云中钻了出来,像蜻蜓一样在空中漫步。这时,只听见扑通一声,水花就溅了起来,原来有一只青蛙跳了下来。草丛中,一只小花蛇探头探脑地在那里吐信子,被孩子们捉了,把头埋在土里,蛇身便渐渐地竖了起来,像一根硬棍,接着便听见“啪”的一声,蛇身就爆了。
  最为红火的是盛夏的时候,队里的社员都下沟篓(用锄把草除净,然后在玉米的根部堆上土以保墒)玉米,沟里就热闹了。由于社员到沟里的时候有人专门烧稀饭,所以他们也能跟着沾光。
  锄了一晌地,大家都累了。中午休息的时候有人躺在树下睡觉,有人就下到河里洗澡。河水很浅,刚能没膝,因此不能站着洗,这样对女人不尊敬。女人每人都带着化肥袋子,利用这个时间给猪拾草。苦菜长得半人高,白白的奶子一会就把手弄得焦黑。草拾满了发现男人还没上来,她们会把某个人的衣服藏起来,看着他焦急的样子哈哈大笑。她们一般是不跟老郭开这个玩笑的,老郭一开始也不下河洗澡,后来热得不行,见她们也没恶意,就悄悄地挑个没人的地方泡进去。其实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大家的观察范畴,他刚下河,便有人偷偷地藏了衣服,一群妇女从天而降,看着赤条条的他一起哄笑,羞得老郭趴在河床上不敢起来。
  沟渠里有一种会咬人的草,叫煞麻,长得有点象油麻,只要一接触,便会象蜂蛰了一样刺疼,然后肿起很大的包,除非用臭蒿擦才会下去。男孩们折了偷偷地放在女孩的课桌里,等她拿书的时候就会听见一声尖叫,然后恶作剧的男生便会被老师揪出来,狠狠地抽上几个耳光。
  没有人流泪。
  茂生从来不给女孩课桌里放那个东西,因此便遭到班上其他男生的报复。红卫、红兵们经常会在他的书包里放煞麻,疼得他直掉眼泪。
  上自习课的时候老师让大家在操场上写字,茂生写得又快又好,经常受到老师的夸奖。后来他在前面写,红卫他们便在后面擦。虽说那时正在学习黄帅考零分,流行张铁生交白卷,老师还是喜欢爱学习的孩子。茂生写的作文经常被老师作为范文给大家读,引起更大的不满,大家骂他是小地主崽子。有一次他正在地上写字,手被一只脚踩上了,抬头看,原来是红星,说茂生欺负过他的弟弟。母亲找过几次老师,老师批评了他们。他们便在放学的时候将他堵在校外,伙同大一些的男孩整他。红星问茂生父母是不是睡一个被窝?茂生说没有,他们就打他,非要他说父母之间的事情。
  在看见凤娥父母一起亲热之前,茂生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后来他就开始观察自己的父母,发现他们晚上都很老实,并没什么亲密的接触。只是有一次村里放电影,姊妹几个都去了。茂生觉得肚子不舒服,中途就回来了,见窑里亮着灯,门却关着。——以往他们出去,不管再晚母亲也不可能关门,今天怎么了?于是他就一边喊一边用力推门。母亲慌乱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绝死鬼,咋这么早就回来了?”进屋后,他们的神色都有些异样,父亲什么也没穿,母亲的脸上红红的,像做错了什么事情……多年后,这一幕总是重复地出现在他的脑海。
  在那样的条件下,也真难为他们了。
  那时学校有个女教师,新婚。男人在县城上班,一到周末就骑车子来了。三十多里的盘山路,推车子要走两个小时,上塬的时候小伙子都差点脱水了,整个人象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女教师劝丈夫不要受那份罪了,小伙子痴情不改,每周一放学就来了。小别胜新婚,男人来了晚上就要做,女教师也尽量满足他。由于教师宿舍就在操场旁,红星、红卫等大一些的孩子晚上便候在窗外听房。有一次听了一会,里面没了动静,红卫便用唾沫弄烂窗纸,发现女教师正在给男人剪那里的毛。红卫忍不住喊了一声,女教师听见了,当时就哭了起来。红卫吓跑了。第二天便给同学们说剪毛的事。女教师羞辱难当,当天中午便喝了农药,幸亏发现及时,抢救过来了。后来女教师贵贱都不在黄泥村教学了,托人转到城关镇的一所小学。女教师走后调来了一个男教师,脾气很坏,动不动就打学生,特别是比较调皮的学生。红星、红卫都后悔了,没过多长时间就不念书了。
  涝子里的水到了夏季便会溢满,水顺着沟渠流了下来,形成一条河。黄橙橙的涝子里挤满了人,全是凫水的孩子。岸边,洗衣的妇女嘻嘻哈哈地拉着家常,滚了一身泥的猪们耐不得炎热,扑里扑嗵就跳了进去,水花溅了妇女们一脸,引得一片骂声。大一些的孩子出来时会用手捂了羞处,不好意思地东张西望,妇女们便会使劲地往他身上泼水,男孩落荒而逃。女孩也有穿了衣服在池边玩耍的,被大人看见便遭一顿臭骂,哭哭啼啼回去了。有时上课的时候也会有男孩子偷偷游泳,被男老师发现后收了衣服,拉到老槐树下站成一排,不让回家吃饭。女人见了,便用指头在脸上刮:“羞,羞,把脸抠,抠个壕壕种豌豆!”孩子们红了脸,低了头,双手紧紧地捂在那里,引得一片哄笑声。到了晚上,男人们都出来了,劳作了一天的他们在里面尽情地戏水,开一些放肆的玩笑,说一些下流的浑话。
  涝子成了男人的天下。
  盛夏的日子,雨下得没完没了,沟渠里的小河越来越宽,奔腾咆哮着,很有气势。窑脑上形成了珠帘似的瀑布,顺着黄土的缝隙把浑黄的涝子水送了下来,在干枯的土窑上自由地舞蹈。对面的土坡上被水打了几个洞,水流在那里欢快地旋转,路基便塌了下来,形成一个整齐的断面。这个横断面切断了他们跟村里联系的纽带,一连几天,一家人都没有出去。能吃的东西早就吃完了,只有院里的土豆还没有挖尽,于是一家人早上土豆熬稀饭,中午洋芋擦擦,晚上清蒸土豆,全是菜肴,都赶上西方人的生活水平了。后来土豆也被他们吃完了,沟渠里的蒲公英、打碗花、白蒿芽便成了他们的美味,直吃得一家人面若蜡纸,口吐绿水。
  外面的风景还没来得及品味,屋里的后窑掌又发现了新景点:一股浊流顺着后窑掌被钻开的水洞倾流而下,声势浩荡,冲走了锅台灶具,把地上能带走的东西全带走了。
  茂生妈坐在门口哭了一整天。
  后来,村里掏了涝子的泥,把底子夯实了,涝子便很少漏水。入冬的时候涝子结了冰,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春娥带着秀娥、凤娥、雪娥来滑冰,每人坐一块砖头,后面一个人推着。
  突然,“咔嚓”一声,冰裂了,春娥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秀娥就不见了!姊妹几个一齐放声大哭,望着厚厚的冰层拼命呼喊。这时,二胖正好路过,二话没说便跳进了冰窟。
  因为水不是很深,不一会秀娥便被救了上来,大家都忙着管她,把一旁瑟瑟发抖的二胖给忘了。二胖着了凉,感冒了,躺在家里睡了几天。秋娥听说后当即赶了回来。二胖发高烧,嘴里说着胡话。
  秋娥攥了他的手,泪流满面。
  涝子紧靠着沟沿,经常有牲畜从那里掉下来。有一次宝栓家的老五红军玩过了头,一脚没踩牢,来了个空中技巧,从十多米高的脑畔上掉了下来。茂生的母亲正好在院里,一伸手就接在怀里——孩子没事,茂生妈却被砸折了胳膊,几个月不能干活。
  过年的时候,家里杀了喂养了半年的猪,准备卖钱。茂生妈烧好了一锅水,盛在大盆里,准备烫猪毛,茂生的二姐茂云从外面回来,屋里黑漆漆的,一脚就踩了进去。大姐茂华听到喊声,跑进来拉,结果连自己也栽了进去。
  茂云因为穿着棉裤,被开水一煮,腿上的肉全蒸烂了。等父亲回来时,人已经昏了过去。
  那时村里有个老汉,都说治火伤有一手,他给茂云的腿上裹上了石灰,说是以毒攻毒。茂云一开始还在惨叫,汗水沁浸湿了被子,茂云的头发象是刚洗过一样,后来声音便渐渐微弱。茂生父亲见势不妙,便把茂云背到了公社卫生院。医生看了伤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石灰把茂云大腿上的肉几乎都蒸熟了!——结果只有一个:锯掉这条腿!父亲二话没说,拉上架子车就往县城跑,几十里的路程他没有歇息,一口气便来到县医院,诊断的结果和公社卫生所一样!
  父亲一下子便瘫在了地上,他不顾那么多人在场,放声便哭了起来。看着女儿就要成为废人,他是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呀!父亲跪直了身子,紧紧地抱住了医生的双腿,叩头如捣蒜:“医生,你救救我的孩子吧,她不能没有腿!——你救了她,要我做牛做马来报答你都愿意!”父亲涕泪纵横,头碰在地上声音很大,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和着涕泪交织在一起,令现场所有的人动颜……
  就这样,茂云的那条腿居然奇迹般的保了下来,并且长出了好肉。只是那骇人的伤疤让任何人看了都不敢相信,她后来居然行走如飞,看不出曾受过那么大的伤害!
  由于孩子多,家里穷,茂华从小就没上学。茂华没茂云漂亮,比较矮胖,但干活踏实,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帮母亲做事。
  茂华十七岁的时候便嫁了出去,女婿是煤矿工人,招工出去的。茂华的婆婆是个多事的人,儿子不在,她将儿媳看得牢牢的,茂华一个人不让出去。村里哪个男人跟她说话,也会受婆婆的奚落。每天茂华做好饭,等一家人吃完了她才能吃,稍有不如意便会招来骂声。茂华每次回娘家都不愿意走,默默的坐在灶火流泪。茂生便陪着大姐回家,一路上大姐一直在哭。
  茂生去了便跟那个婆婆吵,问她为什么虐待茂华?婆婆不屑一顾的样子,说有本事让你姐不要回来!茂生真想上前给她一下,被姐姐抱住了。姐姐说茂生你回去吧,我的事情不要你管。茂生与哥哥于是就去了煤矿,找姐夫算帐。姐夫听说两个妻弟来了,知道事情不妙,躲在窑下不出来。后来姐夫也觉得父母待他媳妇不好,没办法,只好把茂华搬到旧寨子的破窑里住。
  那个破窑原来住着一户人家,妻子跟人偷情被丈夫发现,堵在窑里杀了。窑里阴森森的透着一股寒意。茂华经常能在半夜里听见一声凄厉的呼喊,或是一声细细的哀怨。白天还好些,到了晚上,土窑里便有一股蚊子似的声音在头顶轰鸣,那声音似乎无处不在,在人的心头上缭绕——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她吓得浑身湿透,钻在被子里不敢出来。
  最可恶的是村里的一些男人竟然打起了茂华的主意,借着要给她壮胆,晚上坐着不走。男人说着一些令她头皮发麻的话,添盐加醋地形容着那个女人死时的恐怖模样,半夜三更在外面学鬼叫,专门吓唬她。后来婆婆让小儿子给茂华做伴。
  当地有兄弟给嫂作伴的风俗,叔嫂可以随便开玩笑,甚至睡在一条炕上,第二天人们会问:“晚上有没有摸你嫂的奶?”做兄弟的便会还击一句:“你才摸你嫂的奶了!”
  兄嫂顶母。许多从小离开母亲的兄弟都由嫂嫂一手抚养大,甚至一边喂自己的孩子,一边喂自己的兄弟吃奶。但做哥哥的是不能跟弟媳妇开玩笑的,更不能住在一个屋里,就象公公不能和儿媳妇开玩笑一样——兄长顶父呀!村人开玩笑,弟弟会把嫂子压倒在地抢东西,衣服扯烂了,弄得满身是泥嫂子也不会生气。哥哥看见弟弟媳妇就得躲开,被人开玩笑,也决不能还口,否则人们就会笑他没廉耻。说来也怪,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多少年来,很少听说过叔嫂偷情的事情。
  小儿子十五岁了,正在上初中,每天晚上要在灯下看很长时间书。小叔子对嫂子的遭遇很同情,茂华不识字,他便经常给她讲故事。后来他考上了大学,还经常回来看他们。

四、房子的梦

  茂生的爷爷是晚清秀才,解放前做国民党科员,主管县里的档案工作。爷爷一辈子积德行善,很少得罪人。解放后家里在县城的几十间房子被没收了,在塬上的几百亩良田被没收了,在北沟的几座山林被没收了,他带着家眷来到妻子的娘家,被定为地主。胆小的爷爷抱着一箱子古字画跳崖自杀,留下两个尚未成家的儿子,天天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茂生的大伯四十多岁才跟西塬上的寡妇结了婚,大妈的男人死了,留下两个孩子,无法生活。大伯从小吊儿郎当,除了喜欢做银活,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在女人面前显殷勤,家里却什么也不干。大妈来之前茂生的父亲跟大哥一起住,后来他便搬到破窑里了。茂生的母亲素云是跟外婆逃荒而来的,到塬上后病得走不动了,饥寒交迫,被父亲收留,成了一家人。
  那时父亲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没碰过女人。母亲的到来无异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让父亲足足幸福了一阵子。无奈这个从小纨绔的子弟跟他哥一样,不谐农事,人又邋遢,因此被认定是要打一辈子光棍的。
  茂生母亲是南方人,不习惯北方生活,但在那个年代,能保住性命就很不容易,容不得她适应不适应。那孔破窑父亲说不会住多长时间的,房子一定会有。母亲盼了二十多年也没把房子盼来。眼见得孩子们一个个长大,大儿子茂民已经二十岁了,跟他一样年龄的人都抱上了孩子,家里一贫如洗,来人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媳妇来了怎么住?茂华出嫁后,姐夫每次来了都得找地方过夜。
  豆花的二女子麦娥看上了茂民,麦娥跟茂民从小耍大,没上过学。她聪明贤惠,端庄秀丽,茂民早就看上她了。豆花也觉得茂民人不错,就是家里太穷,不忍心女儿受罪。大女子秋娥嫁到西塬上,光景倒是不错,整天跟女婿斗气,三天两头往回跑,回来后就送不走,老往二胖家去,成了豆花的一块心病。因此,豆花条件不高,只要茂民家能修起三间瓦房,就把女儿嫁过来。
  茂民咬紧了牙,暗暗发誓:一定要盖起三间瓦房,把麦娥娶回来!
  那时的生产队是记分制,所有男劳力只要出工,每天都是十分。妇女七分。未满十八岁的孩子三分。茂民拼了命干活,到头来跟别人一样,只能分到不足全家人三个月的口粮,哪有什么钱盖房子?于是他利用工余时间上山采药材,柴胡、黄芪、甘草,堆了一院子。
  黄芩多生在阳畔山洼,一簇簇地开着紫色的小花,比较显眼。但要拨开荆棘重重的灌木林攀上去也不容易,茂民的手上到处是伤痕,脸上也是一道道口子。柴胡长在陡峭的地方,牛羊吃不到才能长大。柴胡长着竹子一样的叶子,一节一节很好看,但混在草里不易被发现。特别是多年生的柴胡,更是可望而不可及。
  有一次茂民为了采一颗多年生的柴胡,爬上了高高的悬崖,手没抓牢,从山上掉下来,挂在一棵杜梨树上救了一命。麦娥有时也偷偷的跟他去采,回来后累得吃不下饭,母亲还以为病了。麦娥说茂民哥,你不要采药了,太危险。我不要房子了,随便在哪弄个窝我也愿意。茂民说这怎么行?房子是一辈子的大事,我们一定要在结婚的时候住进去。
  那时药材很便宜,辛辛苦苦整一天才能卖几角钱,就这还被队长发现了。队上成立了割资本主义尾巴小组,药材被当众点燃,茂民被五花大绑在大会上批判。由于绳子勒得太紧,胳膊上都流血了。麦娥跟在人群里,双眼溢满了泪水。
  采草药盖房的计划破灭了,茂民盖新房的梦想却没有破灭,相反更增强了他的决心。
  茂民曾经学过几天木工,听说公路沿线要拉电线,需要很多横担,于是便和红旗、二胖商量,偷偷地接了一批活。加工横担是体力活,工钱很便宜,全靠量大才能挣到钱。几个小伙子干了一个月,夜以继日,终于完成了任务。就在这时,不知谁告了密,说黄泥村有人搞资本主义,上面来人一调查,人脏俱在——这可不得了,比那次挖药材的负面影响大多了。
  麦娥见到茂民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他瘦得皮包骨头,身上全是伤。
  三个人被带到公社的大院里关了三天,天天被吊起来打,然后组织各村批判。批判的时候让人把搞横担的事情编成了三句半,要他们在台上给大家说。二胖记不住台词,被人打得眼睛象熊猫一样。他们三个人在台上那么一站,每人脖子上挂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打倒走资派×××”,眼睛周围被涂上了白色,嘴染得血红,像个小丑。三句半编得很搞笑,台下的人笑得前仰后合,台上的他们心里暗自垂泪。而最难受的还是他们的亲人。关宝栓气势汹汹地跑来找崇德算帐,说茂民勾引了他家红旗。秋娥、麦娥央求父亲出面,看能不能救下二胖、茂民,福来在北塬是个人物,跟公社的干部比较熟。然而福来压根就没想认这两个“女婿”,秋娥是出嫁了的人,被他臭骂了一通,麦娥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豆花上去就跟福来拼命,直打到老槐树下,被公社干部镇住了。
  茂民在头几天差点昏倒在台上。连日来加班加点干活,吃不饱睡不好,身体早就垮了,哪里再经得住这样折腾?台下黑压压一层人,唧唧喳喳象一锅滚腾的开水,四处乱溅。批判会结束后,麦娥就会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白面馍和罐头瓶子,里面是晾凉的糖水。母亲用酒轻轻地洗掉他脖子上的淤血,茂云端来了热水给他洗脚。茂民白天没有流泪,现在却止不住了。母亲说我娃想哭就哭吧,这没什么丢人的!茂民默默地在心里说:“亲人呀!我一定要盖起房子,让你们过上幸福的生活!”

五、老槐树下的爱情

  村里人有事没事都喜欢蹲在老槐树下说东论西。那棵老槐树极高极高,极老极老。没有人知道这棵古槐的年龄,二胖爷爷说他小时候老槐树就是这个样子了。岁月在它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几个粗大的枝桠似乎已经枯死,第二年却又能冒出嫩绿的幼芽,一簇簇地摇曳着,和树干形成鲜明对比。老槐树的中间已经空透,里面能藏七、八个孩子。从树心往上看,可见茂密的树叶和刺眼的阳光。喜鹊在上面编了好多窝,引诱着孩子们上去掏蛋;成百上千只麻雀把这里当成了家,叽叽喳喳地叫着,呼啦拉飞走了,呼啦拉又回来了,树上是它们的世界,很热闹。老槐树很粗,七八个小孩合抱不住;树冠很大,似乎覆盖了半个村子,干枯的枝桠直插云霄,在茂生幼年的心里是那样的高不可攀。
  那时人民公社正在大干快上,老槐树下是社员们学习语录的好地方。几百名村民聚集在树下,听队长关宝栓传达最新指示。大家群情激昂,喊声震天,树上的小鸟扑愣愣全飞了。早晨天还没亮,洪亮的钟声便会从老槐树下传来,大家披衣带帽,趿鞋挚锄往树下跑,生怕上工迟到了。白秀的男人不在家,两个孩子缠着她,老是一路小跑地边系扣子边梳头,成为队长训斥的对象。白秀长得很好看,细细的脖颈上一头微微泛黄的长发,脸蛋白得象三月的梨花,携露带雨,散发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宝栓平日里喜欢训人,批评的重点是女人,特别是年轻貌美的媳妇更是他重点批评的对象。白秀人长得漂亮,衣着也很特别,身体凹凸有致,腰肢一扭一扭,象剧团里的演员,走起路来胸部晃来晃去,让男人心跳脸红。豆花说她是狐狸精变的,专门勾引男人。天阴下雨人们不上工,便能听见从她家飘出来的歌声:
  “我站在在圪梁上哥哥你在沟,看中了妹妹你就摆一摆手……”
  茂生和红卫一群孩子不知道事情曲直。往往白秀在前面走,他们便在后面喊:“村里有个女妖精,
  一天到晚想男人;
  想了男人睡不着,
  躺在床上乱呻吟……”
  白秀的脸变得通红,低低地骂着“绝死鬼”的话,加快了步伐,扭着细腰,逃也似的匆匆离开。孩子们哄然而笑,泪珠在眼眶里乱颤。晚上茂生、秀娥、凤娥与红星、红卫等孩子在槐树下做迷藏,直玩到昏天黑地,被大人拽着弄回去。月亮上来了,斑驳的阴影就落了下来,细细碎碎的,有一些神秘。不知是谁倡的头,大家便心照不宣地往白秀家走。
  四周静极了,大一点的孩子于是就学狼叫:“——呜呜呜”,听得人毛骨悚然,于是就听见压抑的孩子哭声,接着象被什么东西堵上了,想来白秀也吓破了胆。听大人说她小时候跟几个孩子围在一起玩,狼突然把中间最小的一个叼走了,后来她一听人说狼就尿裤子。
  月亮越爬越高,孩子们心满意足地回去了,梦中还在嘻嘻地笑。
  福来家就住在老槐树下。每年夏天,老槐树像撑开一把巨伞盖住半个庭院,弯弯的槐树虫一扭一扭地在细细的丝线上舞蹈,猛不丁落在脖子上,冰凉。豆花与邻里的几个媳妇坐在树下,围着槐荫说长道短。斑驳的阳光挤过叶隙落在一张张生动的脸上,她们一会窃窃私语,一会哈哈大笑。白秀永远是她们谈论的话题。她的男人回来了,她们会窃窃私议,晚上有人听见白秀的啜泣声,一定是男人打她了。如果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他回来,她们便怀疑男人一定在外面有了相好,不要她了。白秀的婆婆很厉害,她早年丧夫,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儿子做工后被留了下来,成为村里第一个吃公家饭的人,婆婆很骄傲,整天一副青青的寡面孔,媳妇从来不敢正眼看她。
  白秀的男人很少回来,回来也不多呆,亲亲孩子,看看老娘就走,甚至不过夜,这就给村里的妇人们无限遐想的空间。眼见得槐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白秀男人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他是啥模样,大家甚至记不起来了。
  秋天的时候,老槐树便伸展开无数只手臂,密密麻麻的叶片间开满簇簇槐花,黄中泛白,郁郁香香地弥漫庭院。一帮孩子立于树下,站成排,然后听一声喊,大家争先恐后往上爬。茂生总能在最快的时间内爬到最高处,然后俯瞰整个村落,看家家炊烟缭绕,玉米金黄一片。槐子是一种中药,茂生于是大把大把地折了下来,凉于院中,待晾干后拿到医药公司,总能凑够下半学期的学费。槐花还没熟的时候有孩子就上去摘了,被福来一顿臭骂,连滚带爬地从树上下来。有一次,茂生为了摘一朵枝梢的槐子,不小心从树上掉了下来。树下是瓷实的路面,他双目紧闭,耳边生风,觉得下坠了好长时间,却落在一团绵软的东西上。原来白秀正好路过,她一个箭步上前就将他揽在怀里,自己同时也被砸得倒在地上,好长时间不能下地。想起自己对她的恶作剧,茂生脸红心跳,从此远远看见她就躲了起来。
  茂生有一次跟大家做迷藏,一个人跑出来后躲在树洞里,不觉就睡着了。朦胧中,听见外面人声鼎沸,母亲带着哭音喊着他的名字,一条村的人都起来了。茂生匆忙应了一声,借着月光从树洞里走了出去。他们大吃一惊,说树里什么也没有呀,你在什么地方藏着?!茂生知道他们找不着,便谎说藏在树上,他们不信,说一定是老槐树成精了,上次你从上面掉下来不死,现在又把你藏了起来。第二天,母亲弄了二尺红布挂在树杈上,父亲对着老槐树磕了三个头,烧了一柱香,然后把茂生“系活”在树上。
  树下有口井,深不见底,有时仅能在上面看见一小块镜片似的东西在晃。井索有一百多米长,盘在那里厚厚一圈,光溜溜的冒着热气。每天天还没亮,小鸟便开始唱歌,闹哄哄的能把老槐树抬起来。天放亮后井台上就热闹起来。男人们排着队绞水,木桶撞在井壁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这是一天最轻松的时刻,大家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说着小孩听不懂的浑话。白秀站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走又不能走,大家便嘻嘻哈哈地给她添满了水,看她扭着细腰一闪一闪地晃。福来没有儿子,看见男孩便要摸“雀娃”,孩子们嘻嘻哈哈地东跑西窜,最后还是让他摸了。福来很高兴,这一天在地里大家便能听到他的笑声。有一次茂生跑到井沿上,他要摸“雀娃”,茂生不让,说咋不让人摸你的“雀娃”?关福来看了一眼身后的白秀,脸涨得紫红,半天没说出话来。白秀说:“憨娃子,你咋跟大叔说话哩?大人跟你开玩笑——你一满憨着哩!”
  太阳热辣辣地照着,树下凉快极了,成了孩子的乐园。躲在树洞里捉迷藏已经不再稀奇,顺着树洞爬上去看书,才是一件最惬意的事。茂生常常在上面忘了吃饭,从艳阳高照看到月明星稀。晚风习习地吹过,槐虫不经意地就落在脖子上,凉凉的蠕动着。知了声声,小鸟悄悄地躲在树荫里休息,四周静极了。远处的喇叭声时隐时现,很悦耳。于是他们就趴在树杈上数小卧车,一辆,两辆……惊诧于那么高的一点空间,人在里面怎样坐?里面又坐些什么样的人呢?老槐树成了孩子们对外嘹望的窗口。
  有时,歌声袅袅地就飘了过来,凄婉而哀楚:
  正月格里正月正,
  正月十五挂上红灯,
  红灯挂在哎大来门外,
  单等我五哥他上工来。
  六月里二十三,
  五哥放羊在草滩,
  身披蓑衣他手里拿着伞,
  怀来中又抱着放羊的铲。
  九月格里秋风凉,
  五哥放羊没有衣裳,
  小妹妹我有件哎小来袄袄,
  改来一改领口,你里边儿穿上……
  太阳很好的午后,暖暖的日头便肆无忌惮地落下来,角角落落都明亮起来。
  这时,远远的玉米地里忽然一阵乱动,细看时,一个男人正对女人动手,女的很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抵抗一阵就倒下了,消失在稠密的青纱帐里。孩子们很吃惊,以为是有人在偷生产队的玉米,于是溜下槐树,直奔玉米地。走到跟前的时候大家都傻眼了:原来是白秀和关福来“打架”,两个人滚在地上难解难分。福来很费力的喘息着,白秀的衣服都被扯开了,发出好像很痛苦的呻吟……孩子们赶快往家里跑,告诉父亲自己看见的事,被父亲重重地打了一巴掌,不让乱说。小孩就委屈得直哭,为白秀愤愤不平。

六、茂民死了、

  茂民的房子没盖起来,却并不妨碍他跟麦娥的爱情。
  春日的山野,上工歇晌了,他们躲在树林里拉话;夏日的沟渠里,他们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冬日的黄昏,他们一起依偎在瓦窑里,麦娥看着他张那日渐销瘦的脸心疼得流泪,泪水流进了那张干燥饥渴的嘴唇。麦娥把那双粗糙的大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闭上了眼睛……
  茂民变得异常紧张,一双手在麦娥的那里颤抖得不行,呼吸越来越急促。那双手痒酥酥地在她的身上游走,变得越来越不老实起来。麦娥脸胀得通红,紧紧地抓住了它,不让再往下走……麦娥说哥呀,我要留给你在那天晚上的,现在做了怕对你不好。茂民说我难受呀!麦娥说我也难受呀,可是哥,我们现在不能。麦娥说着都哭了,茂民看得心软,就把手取出来了。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直到听见凤娥喊吃饭,方才分开。
  豆花其实也知道自己男人在外面的事情。多年来,别看她每天挺着个大肚子,其实一年过不了几次夫妻生活的。男人需要这个,自己又不能经常给,他是村里的红人,以前曾当过会计,深得女人喜欢。有女人愿意跟他,说明他有能力。只要不带回家来,豆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信?换个男人试试,看人家不剥你的皮!再说自己的肚子也太不争气,居然一连生了十个丫头!她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但豆花不能容忍福来跟白秀在一起鬼混。——白秀是什么东西?她配得上自己的男人吗?——呸!于是,她跑到白秀家把她的锅台砸了,白秀的脸被弄了个稀八烂,老槐树下就成了她们经常打架的地方,围了一群观战的娘们。豆花边骂白秀是臭婊子,不要脸,边骂着关福来家的祖宗八代,把福来的脸也弄了个满堂彩。她说福来先人如果不亏人,就不会在这一代断了香火,尽生十个丫头!——看来是要绝门绝户了!关福来恼羞成怒,轮起膀子就打,与婆娘疯了似的缠在一起。
  “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白天吃的一锅饭,晚上睡的一个枕头!”豆花与福来打架刚开始还有人劝,等事情过去了,人家夫妻还是好夫妻,劝架的人却要遭殃了!豆花会找当时拉架的女人算帐,说偏向了自己的男人,是不是跟他睡过觉?因此后来他们斗阵,围观的依然很多,却很少有人再上前劝阻。两个人打得没精打采的时候,就被闻风出来的女儿们拉回去了。
  豆花平日里待人很好,不管谁去她家都热情招待。因为喜欢男孩子,茂生从小在她家就受到不一般的待遇。为了让他多在自己家呆一会,豆花有时会把他藏起来,让茂生的母亲疯了似的四处寻找。过年的时候豆花家弄了很多好吃的东西,也不会忘记给茂生吃,他们会把茂生留在家里过年,任茂生母亲多么不情愿。晚上睡觉的时候豆花要搂茂生,茂生不让,豆花于是在他睡着的时候悄悄抱进被窝,一对大奶子把他堵得喘不过气来。
  豆花是个直肠子,刀子嘴豆腐心,跟人好弄事,过后却不计较。有一次她去队里偷庄稼,被人发现了紧紧追赶,便一蹦子跑到茂生家,让茂生妈把她藏起来。茂生妈不答应,两个人便吵了起来。追来的人问她为什么偷庄稼?她说是茂生妈让她偷的!茂生妈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豆花弃了偷来的庄稼,嘻嘻哈哈地走了。第二天茂生妈看见她还一肚子气,她却嬉皮笑脸地上来打招呼。
  靠卖药材盖房子不行,茂民便在冬日的夜里去后山里砍木材。那时林子看得不紧,只要有苦,几十里山路把一根根杨木扛回来,木材便是你的了。但毕竟是偷偷摸摸,没有人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动的。茂民通常会在人们睡觉前拿了绳子,一个人沿着曲折的小路上山,回来后天就快要放亮了。第二天还得下地,队里在平整土地,搞冬日大会战。茂云有一次也要跟着去,弄了一根半路上扔了,茂民回来后又去扛那根椽子,上坡时饿得发昏,回来后人们都吃早饭了。关队长找到家里,要他注意影响,否则全部没收。
  茂民有一段时间再没有去。
  其实准备的椽子已经差不多了,就缺几根檩子。瓦是队里拆旧房便宜处理给他的,只要打上几面墙就可以把房盖起来。是啊,辛辛苦苦准备三年了,茂民都二十三岁了,因为房子的问题一直没有结婚。豆花都等得不耐烦了,说茂民再不盖房子,过完年便把女儿嫁出去!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
  北风夹着沙尘,把能卷走的都带走了,地上光秃秃一片惨白。
  一冬没下雪,空气干得能点着火。茂民感冒了,咳嗽得很厉害。母亲给他熬了姜汤,喝后感觉嗓子舒服多了。麦娥让他这几天不要出去,好好休息,等过了年再作打算。麦娥说别在乎我妈的话,她有口无心,说过就忘了,不会当真的。茂民却不这样认为,看着麦娥日渐憔悴的脸他就心疼。茂民知道,麦娥其实也很难受。订婚都三年了,还没结果,村里人早就说闲话了。可是没房子,什么时候才能与心爱的人住在一起呀!
  麦娥用自己攒的钱为茂民扯了一身的卡料子,找人裁了,做好后拿来让茂民试。茂民长这么大还没穿过新衣服,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麦娥围着心爱的人左看右看,好像不认识他了。茂民被他看的都不好意思了。麦娥说,你把这身衣服穿出去,一定是全村最俊的小伙子!茂民说留给我们结婚的那天穿吧,麦娥看着他只是笑,美滋滋的样子怎么也看不够。
  临近年关的日子天一直阴着,看来要下雪了。
  腊月二十三日的那天,零星点点地飘起了雪花。天还没亮,茂民怎么也睡不着,早早就起来了。大雪封山最少要几个月才能开路,檩子还缺两根。茂民觉得不能再等了,于是拿了绳子一个人悄悄地走了。
  雪越下越大,不一会便辨不清路了。
  小时候经常走这条路砍柴,不知道走过几百回,因此茂民是不会迷路的。进山后茂民有些后悔,满山遍野一片苍白。这样的天气,砍了又怎能扛回去呢?可是既然来了,就不能空着手回去。茂民瞅准了一根直溜的白桦树,不费什么事就将它砍断了。大树夹着雪块倒了下来,携一股凌厉的寒风把茂民推了出去,借着树枝的力量,可怜的茂民被高高地抛了起来,落下几十米高的山崖……
  一天没见到大儿子,母亲有些坐不住了。天擦黑的时候父亲也开始着急了。雪下得这么大,人们都呆在家里,他能去哪里呢?茂云跑去问了麦娥,麦娥也急了,说一整天没见茂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这孩子平日里不串门,村里相好的几个伙伴都成家了,已很少来往,然而父亲还是挨门挨户去问,都说没见。
  一股不祥的预感冲上心头。
  都说父母不给儿女操好心,遇到什么事情总往坏处想。茂民的父母也是这样。父亲在雪地上不停地徘徊,一院的积雪没心情打扫。母亲开始小声啜泣,眼睛红红的,谁劝也不听。麦娥与茂云跑到村头等了半响,还是没有音信。
  父亲决定带人去找。
  茂民在一瞬间被抛在了天上,随着雪花在天上飘……
  雪花多美呀,随风而舞,无忧无虑。雪花有家吗?雪花没有,大地母亲便是她最终的家。雪花是不需要房子的,走到哪住到哪。我们的茂民也不需要房子了,他要回到大地的怀抱,回到人类最终的家。
  茂民被树枝弹起的时候他的梦想便在这一瞬间得到实现。茂民看见沟畔上有一个老人在对自己呼唤,他知道那是爷爷。爷爷当年也是从沟畔上下去的,抱着他认为最重要的东西,毫不犹豫就跳了下去……爷爷说孩子,我苦命的孩子,不要再造房子了,为什么一定要花那个精力?人类一开始不是也没屋子吗?几十万年的时间就住在洞穴里,一代代还不是传了下来?爷爷曾经造了很多很多的房子,造那些房子的时候耗费了我毕生精力,最后你们居然连一间也住不上。“大厦千间,夜眠八尺;良田万顷,日食一升!”——唉,人哪,其实都是这个世界的过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一辈子争来争去的东西,眼睛一闭都不是你的了,要那做甚?……爷爷的身后站着奶奶,奶奶一脸慈祥,笑眯眯地向他伸出了双手。奶奶跟爷爷一辈子没受过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里的佣人把什么都做好了,用不着她操心。爷爷死后,奶奶被押上了高高的戏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三寸金莲的奶奶如何站得了那么长时间?一天没下来就昏倒在台子上,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才醒了过来。第二天奶奶又站在戏台上,满头的银发在寒风里飘舞。奶奶在台子上站了三天后被人从上面抬了下来,两个不孝的儿子跪在旁边不能过去。奶奶看了他们最后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奶奶死得很干脆,没给人留下什么话柄……奶奶说,孩子呀,别费那么大的事情造房子了,那房子造好了你不一定能住得上。我们那么多的房子现在不都被旁人住着吗,你还造房干啥!?
  在爷爷奶奶的指引下,茂民向着那个方向飘了过去,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雪花在悬崖上空飘舞,营造出一种梦幻般的仙境。
  雪雾随着树枝的舞动而蔓延开来,遮住了茂民的视线,爷爷奶奶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声音也变得虚无缥缈,渐行渐远……这时,茂民突然听见母亲的呼唤声。母亲在灯下为他缝衣服,睡了一觉醒来,她还在那里忙针线活,第二天一睁眼,就能看见她在锅台上的身影。母亲一年四季都在忙,永远有做不完的活……母亲说茂民呀,我娃快回来,就要过年了,房子先不要盖了——都是你大没本事,害得我娃遭这样的罪!作孽呀作孽……这时麦娥的身影也出现了,麦娥敞开胸襟,露出一对丰满而诱人的乳房……麦娥泪流满面地说:“——茂民哥,你不要走,我现在就给你吧!”茂民正想说话,旁边来了两个凶神恶煞的怪面人,手里拿一根铁链,往他的脖子上一套就拉走了。茂民拼命地呼喊着:“麦娥,麦娥,——救我!”麦娥的身影也不见了,身子随着沉重的铁链向无底的深渊坠去……
  天亮的时候人们在扇子崖下面发现了已经僵硬的茂民。茂民的嘴里塞满了泥,七窍流血。根据地上的迹象,人摔下来后做了挣扎,一直爬到沟底的小河边,河边有一滩血迹。
  “——我苦命的儿呀!”母亲长啸一声,昏了过去。

七、麦娥疯了!
  
  麦娥疯了!麦娥在见到茂民后,狂喊了一声茂民的名字就昏了过去。醒来后就嘻嘻哈哈的,又哭又笑。麦娥把衣服都烧了,光着身子跑出来,谁也追不上。春娥说你把衣服穿上,这样多丢人呀!麦娥说你个不要脸的,留着身子给谁呀!——给茂民吗?茂民死了!死了!茂民不要我了,不要我了——呜呜呜……
  茂民下葬的时候穿了那套新衣服。父亲开始不同意,说人已经死了,穿这么好的衣服糟蹋了,不如给茂生留着,母亲坚决不同意。活了二十三年,茂民没穿过一件新衣服,现在终于穿上了。茂民的肩膀被椽子压烂了,结了黑黑一层痂;嘴里填满了泥,手里抓着一把衰草。茂生想把泥怄出来,却怎么也弄不净。茂民的脸色很平静,除了没血色,象睡着了一样,一点也不怕人。茂生抱着哥哥的尸体放声大哭。
  一个月前,哥哥同他一起砍柴,一路上还给他讲了许多道理。哥哥说我们家成份不好,父亲一辈子也没做成什么,我们住在那样的破地方,受村里人白眼。现在他已经老了,我们不能靠他了。我们一定要把房子盖起来,让父母享几天清福。茂生知道,母亲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住上明窗静几的房子,哪怕一间也行,只要能遮风挡雨,这辈子就算没白活。
  哥哥说我们一定要满足母亲的这个心愿,尽快把房子盖起来。
  哥哥从来没跟他说过那么多的话,那天却说了一路。
  “——哥哥呀,你是不是有什么预感?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呀?!”
  围观的人都落泪了,妇人们甚至哭出了声音。黄泥村笼罩在一片悲凄凄的气氛中,迎接新年的来到。
  过完新年,村里照例是要弄秧歌的。往年的秧歌,都是茂民起的头,麦娥、茂民在前面领舞,后面是春娥、秀娥和红卫、二胖他们。老一辈的秧歌头关福来随着女儿的长大,早就让出了这个位置,秧歌是年轻人的舞台,充满着无尽的激情与活力。
  一到正月,村村都要闹秧歌的。劳苦了一年,唯有这几天才是他们真正的节日。爱热闹的人早早就承了头,收拾锣鼓家具,抬到老槐树下咚咚锵锵地敲,不出一袋烟功夫,打牌的、喝酒的、剪窗花的、纳鞋垫的便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纷纷到老槐树下集合。平日里不爱热闹的人也唱了起来,把正月吵得红红火火。
  秧歌在村里转几圈就成形了,只要秧歌头带队,后面的人跟上就行了。成形后的秧歌一般先在老槐树下打场子,全村的父老乡亲都出来看热闹。紧接着就能听到邻村的锣鼓声,掌伞的一声喊,大家便敲锣打鼓,先给他们送去了请贴,然后秧歌进村,挨门挨户地送。接秧歌的一般都是村干部,先在村里比较宽敞的地方打个官场,生产队按礼节送上大洋拾元、香烟两条,水果糖二斤不等,收贺礼的一声唱,大家喝一声彩:“——好!”秧歌便按着帖子到各家各户去了。
  因为离得都不远,平日里大多认识,因此进了家门也不陌生。院子大点的大家就使劲扭,户主的赏头也重,通常都是半斤水果糖、两元大洋并一包香烟,大家同样喊一声“好!”户主很高兴。遇到院子狭隘的人家,年轻人便不好好扭,唱曲的也不好好唱,主家的赏头也少得可怜,通常就是大洋壹圆或香烟一包。
  外村转完了才回到本村送秧歌,程序是一样的。有时还没送完,邻村的秧歌也到了,队干部就得出门迎接。一个正月下来,如果没有四五个村子互送,这年就算没过好。
  送完各村送政府。第一站当然是北塬公社。公社干部每天都留守在院子里等各村的秧歌,边观摩边选定能够代表北塬去县城参加正月十五的秧歌大汇演。黄泥村的秧歌除了锣鼓喧天,更有能够代表鹿县特色的飞锣。——五个年轻人头扎英雄结,身穿羊皮袄,脚扎软黑靴,五人“嗬!”地一声吼,旱地拔葱就跳了起来,在空中同时击响手中的铜锣,舞姿飘逸,令人眼花缭乱。鉴此,改革开放以后,政府对明间娱乐更加重视,黄泥村曾多次代表鹿县参加地区举办的十五秧歌大汇演,同著名的安塞腰鼓、洛川蹩鼓、宜川胸鼓一起登台亮相,赢得阵阵掌声。
  每年的秧歌大汇演在地区所在地榆城市进行。各路诸侯汇集于此,锣鼓喧天,旌旗猎猎,大家各显神通!——安塞腰鼓气势雄壮,豪迈粗犷似雄鹰展翅;洛川蹩鼓东蹦西跳,左冲右扑,如古代士卒拼搏冲杀;黄龙猎鼓气势宏大,威武壮观;宜川胸鼓生气勃勃,英姿潇洒……此外,还有那深沉豪放的志丹扇鼓,热情奔放的子长唢呐,铿锵有力的黄陵霸王鞭,温柔娇媚的延长梆子,刚柔并济的吴旗铁鞭舞,文雅秀丽的甘泉莲花灯……等等,纯朴大方的动作里无不透出陕北人的聪明才智和憨厚耿直!
  然而茂生家的这个正月却是在伤心与绝望中度过的。整整一个正月,母亲都没有走出家门。父亲佝偻着身子不停地转出转里,魂不守舍的样子。茂生兄妹也很少出去,村里的锣鼓喧天与他们一家人无缘。
  送秧歌的时候,福来拿了一把伞在前面领路,二胖与春娥带着秧歌在后面扭动。福来边转动雨伞边即兴编唱,到什么地方唱什么歌。当初豆花就是被他的那副嗓子征服了。
  秧歌到了茂生家的时候,大家心情很沉重,茂生的父母坐在窑里没出来。母亲脸上垂泪,难过地睡在炕上,茂云坐在母亲的身边不说话。
  福来边走边唱:
  羊肚子(那个)手巾(哟)水上漂,
  唱上(那个)小曲解心焦。
  
  一根(那个)甘草(哟)顶不上个门,
  好娃娃走了(呀)人心疼!
  
  大红(那个)果子(哟)二人尝,
  你把妹妹(呀)搁在了半路上……
  
  整个冬季好像都阴着天,初春的阳光扫去了人们心头的阴霾。大地苏醒了,人们又开始了一年的劳作。
  生产队给茂生家批了一院宅地,宅地坐落在一片坟地前面,与关宝栓家相邻。茂生的父亲周崇德不谐农事,却有一手漂亮的泥水活。不管谁家修地方,他都去给帮忙。一把泥页在他的手上左挥右撇,一晌午便把一面大墙泥好了,又快又光。好的泥水匠干活干净利落,泥坯抹得又薄又匀,泥一点也不会浪费,活干完了身上干干净净。不会干活的人手忙脚乱,泥用了很多,墙还没有泥完,自己浑身都是泥巴。这就好像一个茶饭好的女人在和面,面和好了手上干干净净,盆里干干净净,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利索人;不会和面的人手上和盆上粘的面比和起来的面还多!周崇德一辈子不知帮过人家多少忙,这回修地方了,村里自然帮忙的不少。茂民准备下的木料足足可以盖三间厦子,没檩子也不要紧。
  地基动工后的第一天便出了问题。
  宝栓的老子躺在地上不起来,谁说也不听。后来,他索性抱了床铺盖睡在那里了。谁要动土,便让先把他埋了。
  宝栓老子八十岁了,人老就糊涂了,他硬说茂生家的地方修在他家祖坟前,碍了他家风水。老汉主意很折,谁劝也不听,工程就这样停了下来。
  福来说宝栓狗日的你是队干部,应该给村里带好头,咋就仗势欺人哩?宝栓于是就给父亲做工作,父亲不理他。宝栓说你要是还睡这里我就不管了,让人家把你埋了算了。宝栓老子说埋就埋吧,他早就活腻了。宝栓说那我把你的棺材现在抬来,让人家埋,省得我再费心!说完就拿起一把铁锨,让儿子们抬棺材。老人一看儿子跟他来真的,有些睡不住了。毕竟,他还不想死。如果宝栓都同意埋,人家肯定是敢动手的。老人说日你妈!你就盼我死哩!说完便自己爬了起来。
  地基开挖后才发现下面是空的,有一些陶陶罐罐的东西,并挖出一些人的骨骸。崇德把骨骸用布包了,然后烧了香,送到一个偏远的地方去了。厦子只用了一个月就盖起来了。搬家的那天来了很多人,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
  吃饭的时候麦娥来了。麦娥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茂生妈一把抱住她,失声痛哭起来,弄得大家都没心情吃了。
  房子不大,一张大炕占了一间半屋子,另外一间半做灶房。茂民走了,茂华出嫁了,剩下四个孩子,屋里显得宽堂多了,可惜茂民没这个福。
  豆花已经来闹过几次了,拉着抑扬顿挫的腔调整晌整晌地哭,说茂民把她女子耽搁在半路上!每天早晨,她都会把一家人晚上排泄的秽物泼在茂生家门前,臭气熏天。茂生妈受不了这个气,便跟豆花论理,豆花把茂生妈一把就推倒了,两个女人厮打起来。
  茂生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被送往医院,他真的难以相信,平日里待他那么热情的豆花居然会对母亲下手,并且下手还那样重。豆花打人后跑到娘家躲起来了,害怕茂生兄弟找事。茂生后来见到了她,豆花痛哭流涕,说我不是跟你妈寻事,我是心里难受才这样的呀!你要是恨我你就打吧,我让你打。茂生捏紧了拳头,面对曾经象母亲一样对待自己的豆花,怎么也下不了手,嘴角都咬出了血,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豆花掏出手绢要给他擦,被他用力一推,就坐在了地上。
  秋娥结婚几年了,还没有孩子。
  开始的时候秋娥经常坐着流泪,男人很同情她,也不让她下地。晚上的时候秋娥从不脱衣服,不让男人碰。男人理解她的苦衷,想着只要自己对她好,时间一长,秋娥总会回心转意的。没想到一年过去了,秋娥还是那个样子,并且隔三差五往娘家跑,一去就不回来了。有人看见一个男人经常在村外等她,秋娥跟着他就走了。男人让本家的兄弟守在村口,把二胖抓了个正着。
  男人问秋娥二胖是谁?秋娥说是她的娘家兄弟。男人知道她没有兄弟,便让本家兄弟一起上手,二胖被打得皮青肉胀,簸着一条腿走了。秋娥在男人的脸上抓了一把,挣脱他跑了,男人流着泪,呆呆的看着他们渐渐远去。
  第二年的时候,秋娥还是这个样子,老人耐不住了,他们等着抱孙子哩。婆婆怂恿儿子强行跟她圆房,男人试了几次,被秋娥把脸都抓破了,就狠狠地打了她一顿。这一打把秋娥打回了娘家,再没回来。男人无奈,只好和她离婚了。二胖高兴得行走都唱,天天往豆花家跑,被豆花狠狠地骂了回去。
  眼看两个闺女没一个顺心的,豆花也闹心呀!
  那时茂生已经上中学了,凤娥跟他还是一个班。
  凤娥小时候很脏。由于孩子太多,豆花根本管不过来,只有靠大的带小的。那时候凤娥经常掉着个鼻涕,外号鼻脑子大队长。实在不行了就用袖子揩,时间长了袖子上黑漆漆一层,明得发亮。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茂生突然发现凤娥变得漂亮了,红格子尼衣服穿在身上显得凹凸有致,楚楚动人,都不敢细看了。细看就会生出一些不好的念头来,茂生都觉得不好意思了。然而凤娥并没有那样认为,她依然象小时候一样对茂生好,平日里说话,还是靠那么近,热气都呵在茂生的脸上了。每当这个时候茂生就变得不自在起来,尽量把身子靠后,离她远点。茂生家搬到村里住后,离凤娥家更近了,凤娥便每天都去叫他。麦娥疯了以后,豆花曾经警告过凤娥,要她以后少跟茂生来往。虽然她一直喜欢茂生,但看着二女子那样,她心里难受!豆花认为这家人晦气,谁粘了都会遭殃的!
  姑娘可不这样认为。每天她都希望看见茂生。凤娥有一付好嗓子,可能是继承了母亲的特点,白豆花从来都是高葫芦大嗓子,福来家的闺女个个嗓音洪亮。凤娥跟茂生去县城上学,要走三十多里山路。一路上说说笑笑,也不觉累。茂生喜欢听凤娥唱歌,凤娥也不扭捏:
  芦花公鸡墙头上站,自给自寻下些心不安。
  大沙梁高来二沙梁低,前几天妹妹就等着你。
  四十里平川马拉水,你知道妹妹想不想你。
  
  大青山石头乌拉山水,我盘算今年见不上你。
  再不要想来再不要念,人活在世上常见面。
  白天想你沙梁上照,到黑夜想你睡不着觉。
  ……
  凤娥唱到这里突然不唱了,脸涨得通红。茂生正听得入了迷,见她这样,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好长一段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其实凤娥对自己的感情茂生是知道的。但他觉得不合适。哥哥跟麦娥成了那样,他心里很难受,觉得不能再走这条路,给母亲的伤口上撒盐。
  茂生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哪天把持不住犯了错误,是后悔一辈子的事情。

八、母女出嫁
  
  茂生的大伯崇贵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整天象饿死鬼一样要吃东西,人却变得精瘦。医生说这种病必须限制食量,不能放开让他吃,否则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不行了。大妈安顿了所有的儿女,不让他们给父亲喂饭,吃多吃少由她一人掌握。大伯白天还好,晚上直喊一晚上说饿。茂生看不下去,就偷偷地喂他吃。茂生小时候大伯对他很好,甚至比父亲还宠惯他。母亲生气打了他,他会跑到大伯家不回来。大伯饥不择食,吃了几口就噎住了,眼睛瞪得很大,说不上话来。茂生怕坏了,忙喊了人过来,大妈一看也慌了手脚,喊赤脚医生来整治,舞弄半天也没结果,大伯那口饭噎在喉咙,脸憋得紫红,没过多久就停止了呼吸。
  大伯死后茂生后悔了好长时间,好在大妈并没责怪他,只有大伯的女儿茂莲数落了他一顿,茂生难过的哭了。茂莲遗传了大伯的身高,作什么都比教利索,干活也很泼辣,从来就不服输。由于家里穷,她从小没念书,在队上干活。她干活有眼色,锄过的地干干净净,收过的麦子整整齐齐,于是十五岁便成了妇女主任,令村人刮目相看。
  大妈本来就是从西塬上改嫁过来的,头房男人死了,留下孩子。不想到这里后还是没陪到底。
  大伯死后,大妈觉得日子没法过了,于是又萌生了再婚的念头。五个孩子除了茂莲外,谁也帮不上啥忙,男人活着的时候不显得,现在生活的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令她无法面对。当然,大妈那种情况,要找也只能是招个上门女婿,这么大年纪了,又有那么大拖累,谁愿意自投罗网?!
  宝栓说西村的王虎五十多岁,跟大妈年纪相仿,老婆死得早,为了照顾女儿一直没再找。现在女儿出嫁了,一个人感觉很孤独,想找个伴,看大妈愿意不?宝栓说王虎在北塬中学当管理员,每月有固定收入,就是人不咋的,是个秃子。不过话说回来,都一把年纪了,要那么端正的干啥?大妈没有立即就答应下来,她认为这事情应该跟儿女商量一下。
  商量的结果大家也没什么意见,只有茂莲提出一个要求,让王虎给自己找份工作。宝栓说你这女子心倒不小,找工作的事情那么容易?茂莲说又不是让你找,你难肠啥?
  第二天中午宝栓来了,满面春风,红光灿灿。宝栓说王虎答应了,让你在供销社食堂当服务员,怎么样?茂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初她只是随口说说,没抱多大的希望,不想就要成为现实了。大妈见王虎是个办实事的人,就爽快地答应了。三天后,带着村里的介绍信,两个人去公社办了结婚证,大妈便住在学校了。
  新婚之夜,许多后勤的人都去闹房。按说这么大年纪,没人感兴趣。老王在学校人缘好,所以就来了许多人捧场。
  大妈很高兴,一年来第一次露出会心的微笑。
  闹房的人刚出门,里面的灯就熄了。一帮人贴在墙根,听见床板“咯咯吱吱”地响——王虎喘着粗气,结束了二十多年的光棍生活。
  茂莲第二天就在食堂上班了,这是许多人没想到的。在那个年代,从农村出去一个人简直比登天还难。尽管只是个临时工,大家还是眼红得要命。公社就那么一个食堂,里面的服务员象仙女一样漂亮,全乡社员都崇拜。
  茂莲工作后第一次回家便带回了许多好吃的,人们眼馋得直流口水。茂莲换了身干净整洁的衣服,一下子变得跟仙女一样漂亮了,腰是腰干是干,村里的姐妹都不敢认了。回到村里跟她说话,小心翼翼地问这问哪,生怕得罪了她。这也难怪,上面有这么个人,村里人去那里办事都理直气壮了。
  “——你看,我们村的茂莲就在食堂工作”。
  “——哦哦,茂莲呀!她是你们村的?”
  “——不是咋的?”对方立马脸色就不一样了,说话都和气多了,因此,茂莲也成了黄泥村的骄傲。
  茂莲比茂生大几岁,茂生叫她姐姐。开始的时候茂生并没有去,茂莲见了,就说茂生生分,都不象一家人了。
  茂莲的妹妹茂英经常会拿一些好吃的东西来,有时还会分给茂强和茂娥一些。夏天的时候茂英穿上了新凉鞋,高兴得睡不着觉,在村子里疯跑。大妈的脸上也多了一些红润,比大伯在的时候精神还好。
  那天茂生放学后走大路,就来到食堂门口,正在犹豫着是否进去,茂莲看见了他,满满打了一碗烩菜和两个白面馒头,说钱她已经开过了,要茂生尽饱吃。说实话,那是茂生长这么大吃过的最好一餐,饭到嘴边他咽不下去。他问茂莲吃了没有,茂莲说她们天天是这样的伙食,都吃腻了。茂生吃了几口,说茂莲姐我现在不饿,想把饭拿回去慢慢吃。茂莲给他找了把带盖的缸子,连汤带水倒了进去。一路上茂生都小心翼翼,生怕倒了。
  那天晚上,茂生家充满了欢声笑语。
  茂莲在村子的时候就有许多人提亲,特别是宝栓家的二小子红星对她穷追不舍。如果不是来到食堂工作,茂莲说不定会嫁给他的。茂莲到食堂工作后红星还来了几次,后来觉得差距太大,知趣地退缩了。一年后,茂莲回家时已经有人接送了,她变得很清高,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也难怪,村里不管谁买化肥,交公粮,都要去找她,因为乡领导经常在食堂吃饭,茂莲跟他们都很熟。
  大妈在学校住了一段时间后觉得不习惯,又回来了。大妈回来后也和以前不一样了,都穿上的确良的衫子和的卡的裤子,甚至在夏天的时候穿着带花点的裤子,薄薄的又宽又长,迎风招展。大妈说这都是茂莲给她买的,她不穿,茂莲非得让她穿上。
  大妈到茂生家的时候带来了一串香蕉,说是公社领导到南方出差带回来的,茂莲让她吃,她就带回来了。村里人那时还没见过香蕉,茂生也只是在图片上见过。茂娥拿起一根就往嘴里送,咬了一口嚼不动,吐了。大妈说香蕉不是这样吃的,要剥皮的。大妈说茂莲经常拿回来一些好吃的东西,她都没见过。唉,要不是走了这一步,一辈子还真瞎活了。茂生妈听了不以为然,说村里一茬人哩,人老几辈都没见过这东西,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大妈觉得脸上无光,拍拍身上的土,走了。
  一九八0年的春天,北塬乡各村实行责任到户,田地都分到各家了。供销社食堂也实行了承包制,茂莲承包了那所食堂,成了食堂的经理。茂莲在村里的时候就是妇女主任,经常教训人。当了经理后就更不一样了,经常回到家里也教训人,一副蔑视一切的样子。
  茂莲后来回到村子也很少来茂生家了,茂云、茂强去了她也爱理不理,让人很伤心。有一次母亲病了,茂生想在她那借点钱,茂莲一口拒绝,茂生从此不再去她那里。茂英初中没念完,也去食堂当了服务员,村里的人更羡慕了,都说茂莲有本事。茂莲最后在县城找了一户人家,是城镇户口。结婚的时候来了三辆吉普车,黄泥村的人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阵势,左看右看稀罕的不得了,一些孩子更是上窜下跳,吓得大妈直呐喊,生怕他们把车弄坏了!除了汽车还有几辆摩托助阵。茂莲被人用红绸裹着抱了出来。
  走出院门的时候茂莲突然放声大哭,这是大姑娘的离娘泪,大妈也跟着哭了起来,娘俩难分难舍的样子,倒像是去赴一场鸿门宴。村里的娘们于是都夸茂莲懂事,事情干这么大了还没忘记娘,一般女子早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了,谁还记得哭?
  作为本家,茂生兄弟跟着车队去了县城。
  县城里张灯结彩,很是热闹。新房布置的明光呈亮,三转一响(当时结婚最讲究的东西。三转是手表、缝纫机、自行车;一响是录音机)样样具全,高低柜、床头柜一样不少。送女的人们算是大开了一回眼界。筵席请了专门的厨师,很丰盛。想起父母在家吃的东西,饭到嘴里他都有些难以下咽。
  茂强见他那样,觉得有些可笑,说茂生没出息。他说自己长大了,要让父母天天吃上那样的伙食!


九、以庙为家的恐怖生活
  
  茂生家的房子着火了!火光映红了天空。
  因为村里放电影,孩子们都不在,茂生妈只顾得抱了几床被子出来。待村人赶到时,火光冲天,已经没法收拾了。
  火焰象狞笑的魔鬼,伸出长长的舌头舔噬着这一切,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那凝结着茂民鲜血与生命的椽木在烈焰的炙烤下发出痛苦的声音,锥子一样深深地扎在茂生母亲的心上。
  人们从家里提了水桶,对着窗户往进泼水,火焰象一条毒蛇吐着红红的信子,喷出有毒的烟雾,熏得人睁不开眼睛。茂生父亲头发都烤焦了,衣服也烧着了,大家忙把他拉了出来。
  火光中,大家看见麦娥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手舞足蹈,又跳又唱,人们惊呆了!
  鸡叫的时候,火终于被扑灭了,房子已成了一堆灰烬。大家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
  茂生妈欲哭无泪,呆呆地在那里坐了一晚上。
  “——作孽呀!上辈子不知做的啥孽!我亏什么人了,老天为啥要这样对我!?”暗夜里,一声声凄凉的声音回荡在小村的上空,搅得大家不能安宁。
  天亮的时候茂云终于扶起了母亲,突然发现母亲的头发一夜间全白了。
  哥哥离开后母亲病了半年,刚刚缓过气来,灾难又接踵而至——如此沉重的打击有几人能够承受得了!?
  一个严酷的现实又摆在他们面前:房子没有了,一家人哪里去住?
  寨子的北头有一个旧庙,庙里供的是关老爷的神像。黄泥村大多数人姓关,他们自认为是关羽的后裔,因此在那里给他供了神位。
  寺庙在三十年代曾风光一时,远近几个县的关姓人氏都来这里祭祀。庙宇的后面原来有一座很大的院子,里面全是仿古建筑,很气派,曾经是黄泥村人的骄傲。每年的正月十五这里都有庙会,有戏班子前来助阵,因此很热闹。后来文化大革命要求砸烂一切,关爷庙也未能幸免。茂生还能记得墙上的壁画是三国演义上的故事,画得惟妙惟肖,也不知是什么人的杰作。茂生的爷爷曾经给寺庙捐献过银元,使其得到很好的维护,这也是黄泥村人一直感激他的原因。物是人非,高老爷苍天有灵,如果知道他的后人落魄至此,以庙为家,不知作何感想?
  一场秋雨一场凉。
  才过白露,已是寒气袭人了。屋漏偏逢连阴雨,房子烧完了,一家人总不能住在露天地里。于是在福来的倡议下,他们搬进了关爷庙里。
  经过文革的洗礼,关爷庙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尊严,变得满目苍痍,千疮百孔。周崇德从灰烬中拣了一些瓦片,把上面瓦了一遍(瓦在此为动词,指用泥浆把房顶抹一遍,然后再搁上瓦),一家人就搬了进去。庙门的台阶很高,也很陡,下面便是茂生家原来居住的沟渠,与村中隔沟相峙。一颗柏树弯弯扭扭地把头探了下去,在空中改变了方向,蓬蓬勃勃地长了起来,树冠已经覆盖了整个庙宇。
  庙里不大,仅能置身而已。好在茂生家也没什么家什需要摆放。一张土炕盘在神位的后边,在庙的后面开了一孔烟囱,让人想起西游记里二郎神追孙悟空时的情景,茂生哑然失笑——谁说庙堂背后就不能有烟囱?二郎神如果见了,当会重新认识那件事情。
  由于庙门正对着沟畔,四周又没其他建筑,晚上的时候风便打着哨子在门外徘徊。半夜的时候门没关好,“嘭”地一声就开了,茂娥吓得钻在母亲怀里不敢出来。
  夜静得怵人,母亲一闭眼便隐约听到唱戏的声音,先是很模糊,后来那声音便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好像有许多人,“叮叮锵锵”,有打有杀……母亲猛地坐起,点亮油灯,那声音便嘎然而止,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是躺下后不久,那声音便又响了起来,“叮叮锵锵”,“叮叮锵锵”……一股森森的阴气回荡在庙梁上,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像是一个生命垂危的人发出垂死的呐喊……后来,茂生的父亲说他也能听到什么声音,一到深夜就会有很多人跟他讲话,都是一些古代的装扮,声音沙哑乏力,空洞沧桑,让人不寒而栗!于是午夜时分他便会在睡梦中大声呐喊,或是走出庙门,跌跌撞撞地到下窑转一圈,然后摸索着回来睡觉,醒来后什么也不知道……后来,茂生妈便频繁地梦见茂民回来了。……茂民佝偻着手,从嘴里一直往外掏泥,泥越掏越多,越掏越多,把人都埋住了……
  有一次她梦见茂民回来了,趴在外面的柏树上不能上来,要母亲拉他一把!茂民浑身是血,手里抓着一把衰草不放……母亲说孩子你快把那撮草扔了,抓着树就爬上来了!茂民说那草不能丢,那是他的救命草!母亲递给他一把锄头,要他捉住,茂民努力地向前伸手,伸呀伸的,就是够不着锄把!母亲急得满头是汗,急急地喊茂生快来,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声音好像都被空气吸走了,眼看着茂民离开柏树跌下悬崖,母亲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那梦是如此的真真切切,以至母亲都信以为真了。她于是一跃而起,跌跌撞撞地把门打开——一股寒风裹着砂砾袭了进来,老人一个趔趄便坐在地上,躺在炕上睡了几天。
  这样的日子挨过了秋天,凛冽的寒风便携着大雪如期而至。庙宇的顶上秋天没漏,一家人都觉得托了关老爷的福。进入严冬,千疮百孔的庙墙如何抵挡得了强劲的北风?感觉屋里比外面暖不了多少。缸里的水晚上结了厚厚的冰,第二天做饭砸不开来,把缸都砸烂了。没了缸,大雪封路,水挑不上来,一家人于是就吃雪水。满满一簸箕雪倒在锅里只能消一点水,但是这样的劳动却充满了乐趣,久违的笑声在屋里响了起来,兄妹几个脸上红突突的,乐此不疲,白皑皑的雪地上到处都是他们的脚印。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
  三九的时候,家家的瓮沿上都结了冰,庙宇里更是滴水成冰,冷得人受不了。母亲的手上全是冻疮,肿得象发酵的馒头,上面全是横七竖八的裂痕,每天还在增加新的伤口。茂生兄妹的手脚也冻烂了,痒得都挠出了脓。如果再住下去,全家人会被冻死的。更为奇怪的是自从他们住进了关爷庙,全家人就没有平顺过:母亲上台阶的时候扭了脚踝,脚腕肿得老高,疼得不能走路;父亲在沟里拾柴,连人带柴从坡上滚了下去,幸亏茂生及时赶到,把他背了回来;茂云去村里磨面,套牲口的时候骡子惊了,拖着她跑了很长一段路,腿被牲口狠狠地踩了一脚,鲜血直流……父亲于是请了阴阳先生来营造(做法事)。阴阳先生说庙里的风水太硬,一般人是伏不住的,你们赶快搬走吧。
  沟渠的下窑自从他们搬走后,被人圈上了牲口。窑掌的后半截已经塌了,留下前面盘炕的部分。墙上黑得发亮,像是烧过木炭的炭窑,但厚厚的黄土却可以保护人不受寒风的侵袭。
  地方不住人就显得更荒凉,顶上的建木不堪重负,已经被压得变了形,好象马上就撑不住了。窑帮上新增了几道裂痕,眼看就要塌下来。但就是这么个破地方却可以避风挡雨。特别是冬天,只要烧热了炕,哪会有这么冷呀!
  茂生与父亲于是把旧窑拾掇了一下,一家人又搬了回去。-
  
  雪下下停停,下下停停,太阳终于露出了容颜,温度却下降了好几度,冷得人不敢出门。才过了腊八,空气中便弥漫着一股年的气息。家家的碾盘上铺满了黄橙橙的小米,毛驴带着眼罩在那里转到天黑,间或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惊起碾边觅食的鸡婆。
  硬米经过细碾后再跟玉米面相合,经过一夜的高温发酵,然后摊出酥软金黄的黄馍馍。在那个困难的年代,这是粗粮细作的最好办法。
  摊黄馍馍的时候手法要快,一个人同时照看三四只鏊子。因为没有油,便用一块带膘的猪肉(最好是猪尾巴)在上面一擦,鏊子“吱”的一声,趁势便把发好的米面糊糊浇了上去。摊黄是一件很累人的差使,烟熏火燎,炝得人睁不开眼睛。因为没有麦面,所摊的黄馍要应付一个正月的来人客去,因此家家做得都比较多。女人一坐下就是一整天,有时夜深了还没完,下一个用鏊的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摊黄要用上好的干柴才能保证速度,因此每年的这个时候男孩子都跑到很远的地方拾干柴。
  福来家没有男孩,拾干柴的任务便落在女孩子的身上。凤娥经常跟茂生一块去,路上走两个多小时,到了山上女孩已经累得走不动了,哪有力气拾柴?茂生于是把自己拾的给凤娥分一些就够她背了。
  孩子们去的时候跳跳蹦蹦,回来的时候走得异常艰难,往往天黑尽了才能回来。有时实在走不动了便扔在半路上,回来吃点东西再去。豆花知道茂生对凤娥经常关照,于是在摊黄的时候有意在里面加一个鸡蛋,等茂生来了便看着他吃掉。有时茂生不肯,豆花便会生气,拿手绢包了,塞进他的口袋。
  米面黄酥软酥软,回到家里还热腾腾,咬在嘴里舍不得咽。
  软米经过细碾后也要与玉米面混合,然后放在热炕上与硬米面一块发酵。第二天一家人便会起个大早,把发酵好的软米面搁在案板上反复地揉搓,然后做成窝头的样子,把豆沙包进去。那时候农村很少有白糖,就在豆沙里搁了糖精,甜丝丝的好吃极了。软糜子面除了包软馍外还用来炸年糕。“热腾腾的油糕热炕上坐”,是陕北人待客的最好食品。
  做米面很有讲究,同样的材料,不同的人做出来的味道大为不同。有的人会发酵,黄米馍又坚又韧,松软可口;软馍馍金黄金黄,香甜细腻,令人回味无穷;有的人茶饭不好,做出来的黄馍又酸又硬,比玉米馍还难吃,一番功夫便全白费了,这个年一家人便过得不舒心。
  孩子们最为兴奋的是蒸白面馍的那天,屋里热气腾腾,白雾缭绕,炕上的人几乎看不清础。一股浓郁的芳香溢了出来,溢了出来,走进院子就可以闻到。新媳妇进门,这一天便要看本事,白馍捏得好不好,蒸出来的馍白不白,绽得好不好,都有很多讲究。劳累了整整一年,唯独这一天可以放开肚皮吃一顿白馍。于是有些人便夹了辣子,香得直醉在心里。“白馍馍蘸辣子,神仙也想吃。”要是再有上一块猪肉,那简直就是真正的神仙日子了,一般人谁敢奢望?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家都有资格享受这种生活的。茂生家今年便不需要受这些洋罪,因为他们家的粮囤里总共也没几颗粮食。队里管仓库的是茂生的老舅,偷偷地把发了霉准备给牲口吃的的粮食拿出来一些,帮他家度过难关。发了霉的粮食蒸出来的馍又黑又酸,咬在嘴里粘在牙上取不下来,吃得人直吐酸水。就这也没有多少,仅够一个多月就没了,前半年一家人只好吃野菜度日。
  这个年,茂生家是在辛酸与泪水中度过的。

第十章第一节 福来被劁了

  宝栓托了媒人,给红星说茂云。红星是宝栓家的老二,说话有些结巴,二十多岁了还没媳妇。
  红星原来一心看上了茂莲,茂莲出去后,他就断了这个念想。宝栓托了好多媒人给红星说媳妇,媒人上门的不少,女方见了红星几句话就泡汤了。他那二杆子脾气喝了酒谁也敢骂,媳妇还没过门,就把老丈人打了。
  红星与西塬上一个姑娘已经订婚了,送人家回去的路上见四周无人,红星便有些憋不住了,对姑娘动手动脚。姑娘不愿意,把红星的脸抓破了。红星火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家姑娘强奸了!姑娘回去后娘家来了一群人,把红星打了个半死,并扬言要告上法庭。幸亏宝栓托找关系,上门赔罪,才平了这桩事。
  宝栓家光景不错,就是在村里口户不好。别看他是队长,仗势欺人,五个儿子除老大红旗还有些人品,比较老实,其余的都是滑头,一肚子坏水,村里的坏事离不开他们。红星看上茂云也不是一两天的事,红星妈曾问过茂云,茂云当时就拒绝了。后来红星就在集子上追茂云,给茂云买饺子,茂云不吃。于是他就有事没事到茂生家来,没人理他。小时候红星不想上学,经常躲在茂云家灶火睡觉,等茂生他们放学了,他也背着书包回去了。后来茂生的母亲把这件事告诉了宝栓,宝栓把红星吊在老槐树上挂了一天,红星就不上学了。
  这次宝栓托的媒人是豆花,嘴皮子没问题。豆花把红星说得天花乱坠,茂生妈说那么好咋不把你女子给他?春娥、秀娥都不小了。豆花说人家红星看不上咱女子,就喜欢你家茂云。素云说这门亲事我们高攀不上,再说女子也不愿意。说话间茂云回来了,知道了豆花的来由,说婶你要喝水我给你倒,你要再说这事现在就走,我不留你!——天底下男人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那号货的!
  豆花讨了没趣,回去后便给男人发脾气。福来说不如这样,咱把春娥介绍给他。托人去说了,宝栓不愿意,嫌豆花糊涂片子,福来人品不好。媒人灰溜溜回来了,没敢把这话给福来说。
  其实茂云的条件并不高,只要男方家有上房,光景可以就行。家里的穷光景过怕了,茂云已经受够了,不想再过穷日子了。
  还有,这个男人必须给她家盖三间瓦房。
  茂云的这个条件在北塬上是没人敢答应的。盖三间瓦房可不容易,除非是上塬上的人家,离山林近,木料多。于是茂云的婚事就这样搁下了。
  开春的时候,宝栓把福来告到了公社,宝栓说福来强奸了他的儿媳妇!
  原来红旗婚后几年没小孩,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媳妇正常,是红旗的问题,红旗严重“阳痿”,不能与媳妇同房。一些人不知道“阳痿”是咋回事,纷纷议论着,还以为红旗得了绝症,都替他惋惜。是呀,弟兄几个就他还仁义,为什么好人就没好报呢?
  红旗的女人会缝纫,手艺不错,村里差不多一点的人家都扯了布让她轧衣服。福来家当然也不例外。福来到红旗家裁衣服,一来二去就裁到了床上。媳妇结婚几年了,第一次尝到做女人的快乐。福来看着面若桃花的女人,说这件事情就此为止,千万不能让红旗知道。女人睁着迷朦的双眼,扭扭捏捏地不愿意。福来说你舒心吗?女人点点头。福来说舒心了为什么还不让我走?女人说你真坏,你把人家弄得很难受——我还要嘛……福来拼了老命又来了一次,感觉眼前有一些晕,腰困得都直不起来了……女人的额头上也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脸色潮红,意犹未尽的样子,浑身软得象棉花,骨头都没了。福来说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让年轻的给你服务吧。女人说年轻的屁也不顶!结婚三年了我还是幼女,你说我跟白秀有啥两样?白秀忙了还有你们这些男人解决问题,我还不如人家白秀哩!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福来最见不得女人哭,一哭就心慌,于是赶快哄她。福来说你不要哭了,我经常来就是了。再说,回去后还要给豆花交公粮呢,你说就这点粮食,我得节约着用啊!女人说我不管,反正我还要!福来长叹了一口气,心想这娘们真骚,要老子的命了。
  生性风流的女人很快便尝到了甜头,这是红旗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女人每天呆在家里也有钱挣,乐此不疲,春风盎然。那时红旗经常不在,家里提供了足够的空间和舞台供他们施展才华。福来就是福来,把女人伺候得死去活来,想要停下来都不行了。
  一来而去,以后就轻车熟路,见面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这娘们天生就是个婊子,也不知从哪学来的花样,弄得福来神魂颠倒,欲罢不能。这件事红旗是有所察觉的,说了媳妇一次,让她注意点,不要太过分。女人一开始矢口否认,坚决不承认有这档子事。后来有一次让红旗碰在了当面,福来有些下不了台,紧张得出了一身汗。红旗不想把事弄大,更不想让父亲和村里人知道,于是就背过脸,让他滚出去!女人说自己没能耐还让人家滚,有本事你也出去整一个,我绝对没意见。红旗给了她一巴掌,说你咋这么不要脸哩?我都替你害臊!女人不依不饶,跟他大闹了一伙。宝栓不明事理,帮着媳妇把儿子打了一顿,女人气咻咻地回娘家去了。
  福来紧张了一段日子,发现什么事情也没有,就松了口气。女人自那次以后,在红旗跟前更加放肆了,动不动就拿离婚相要挟。农村人娶媳妇不容易,更何况自己又是那样子,哪个女人跟了他都不会长久。红旗于是开始沉默,对他们的事情装聋作哑。这样以来媳妇每天晚上都把人往回带,晚上睡觉的时候福来睡左边,红旗睡右边,各办各的事,两个男人居然相安无事。一开始他们还有所收敛,后来大白天也敢往一起钻。为了避开所有人的干扰,他们也会在玉米地里或者沟渠的瓦窑里做事。那时红旗已经跟父亲不住一个院子,因为媳妇的事情,平日里父子几个谁也懒得到红旗家去。宝栓早就听说这事了,给几个儿子安顿,谁碰见了就往死打,打死了他赔命。结果还真让他们兄弟几个给堵在了瓦窑里。福来来不及穿衣服,精溜溜地被拉了出来,红星、红卫、红兵一起上手,福来被打得皮开肉绽,满脸是血。
  兄弟几个还不解恨,想想他做的伤天事,把先人都羞了。都说福来长着驴的家伙,红星、红卫于是便脱下他的裤子,把男人那物件掏了出来,手电下,发现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大家多少有些失望。但就是这么个家伙,不知祸害了多少妇女,搞得村里鸡犬不宁。不知谁说了句:“废了他!”红星便拿出刀子,劁猪一样就把问题解决了。福来疼得高声呼救,豆花赶来的时候他已经昏了过去,那玩意差点被割下来。豆花高声地叫骂着,替男人擦了血,穿好衣服,一路哭嚎着:“绝死鬼呀,你们毁了我的男人,造孽哩!就不怕电劈五雷轰!——报应呀,这都是福来积的好德!”
  福来被打后,灰溜溜了好长时间。白豆花每天都要在老槐树下叫骂一阵方才罢休。
  宝栓知道这件事后,刚刚开完计划生育会议回来,第一个开刀的就是豆花。那时计划生育工作刚开始两年,一般妇女都是采取带环措施,还没有做手术的先例。根据上级指示,对孩子多的要实行绝育措施,村里拣孩子多的先做,但没人愿意。
  福来糟蹋了宝栓的儿媳妇,于是豆花便被圈定为首选。豆花躺在床上,杀猪一样嚎叫,哭哭停停,骂天骂地骂祖宗。豆花眼泪汪汪地对医务人员诉说着自己的不幸:“我虽然生了七个闺女,但是一个儿子也没有呀!你们总不能让福来这辈断子绝孙吧?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如果明年我还生个女娃,叫我干啥都愿意!”奈何医务人员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的,最后她被人绑着抬进了大队医务室,强行按住就给做了。
  手术前的一个小时,豆花说她提最后一个要求,想单独跟福来呆会。福来那时正在赌场上打牌,叫了几次都不来,最后终于来了。豆花让大家都出去,她要跟福来说话。大家出去了,豆花眼泪汪汪地看着福来,说福来呀福来,我都成这样咧,你还有心思打麻将?还不赶快把裤子脱了上来!福来吃了一惊,说要我脱裤子干啥?又不是给我做手术!豆花说你个绝死鬼的,我是让你赶快上来播种,说不定无心插柳会是个小子哩!福来说我的家具已经不能用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豆花说:“我咋不知道哩?不是还留下一个蛋蛋吗?快些呀,你个挨刀子的,最后一次机会了!”福来说你怎么还不死心?我其实早就断了这个念想了!再说那东西受了症,早就不听使唤了!——豆花,咱们不要小子了,这辈子命里注定就七个闺女了,不是挺好的嘛,干吗非得再去折腾人!说完便走了出去,让医务人员进来。医务人员说你们两口子的话说完了?豆花说话说完了,可事还没办呢!我要回家,把事办了再来。医务人员哪能听她的话?豆花被固定在架子床上,半响功夫就给收拾了。
  豆花做了结扎手术后也不到槐树下骂人了,甚至见了人主动打招呼。她说其实自己早就不想生了,再生就真成老母猪了!也该歇歇了。豆花结扎后,村里孩子多的婆娘都被请到了大队医务室,接下来年轻媳妇也开始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一年比一年紧。黄泥村的语录碑上写着:“一人结扎,全家光荣!”“该扎不扎,房倒屋塌;该流不流,扒房牵牛。”等标语,可见当时的场景。

第十章第二节 福来家的喜事   文 / 高鸿

  一九八一年,根据上级有关部门的指示,北塬公社更名为北塬乡人民政府,各村的支书成了村委会书记,队长成了主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历史在经过了二十多年的运转之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上。
  黄昏的时候,人们看见福来从外面回来,一路哼着小调。在他挨打后,很长时间没有看见他这样了,福来遇到了啥喜事?
  福来回到家后,豆花更是高兴得跳起来。她来到槐树下,主动向大家宣布了她们家的喜事。
  原来福来跑到乡上找到了茂莲,看茂莲能否帮他什么忙。他的初衷是想让茂莲把春娥安排在食堂当服务员,茂莲想了半天说现在有一个机会,不知春娥是否愿意?福来忙问什么机会?茂莲说北塬村的主任家儿子刚刚离婚,想找个未婚女子,给她安顿过,不知春娥咋样?北塬村的主任跟乡政府的人都很熟,以后春娥的工作还愁没个着落?福来犹豫了一下,想想北塬村的主任跟乡干部一样牛逼,那儿子他认识,好像在拖拉机站工作哩。
  福来说:“这么好的机会她咋能不愿意呀?咱春娥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有啥本事挑三拣四的?我担心人家王雷能不能看上咱娃哩”。茂莲让福来等她消息,过两天再来。第二天茂莲便捎话让他来乡里,并且把春娥也带着。王雷见了春娥,问结过婚没有?茂莲说没有。王雷问春娥多大了?春娥说二十了。王雷看着福来说:“这恐怕不合适吧?我比她大十几岁哩”福来说:“有啥不合适的?春娥怕高攀不上呢!”王雷斜着眼看春娥,看得她很不好意思。福来说:“你屋里头的走了,工作那么忙,没个人伺候可不行!春娥,你看王雷的房间多乱,赶快帮忙收拾收拾。”
  春娥其实也不小了,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介绍了多少对象,不是母亲看不上就是人家嫌母亲的名声不好。一个姑娘家心里不可能没自己的择偶标准,春娥要求并不高,找个本本份份的人家就行,只是家里不要太穷,起码有够住的房子,不要象茂生家一样,一家人挤在一间屋子里。按说这个要求不高呀,可就是不能实现。
  下午的时候父亲突然把她带到这里,看见王雷的时候她真想回去,自己心目中的婚姻不是这个样子,起码应该年纪相当呀!但见到茂莲的时候她突然改变了主意:茂莲一个普通的农村姑娘,就因为到了食堂,一下子成了北塬上的人物,村里人都尊敬她。环境能改变人呀,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有啥意思?人家是拖拉机站的干部,在北塬上大家都认识,春娥呀春娥,你一个农村姑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年龄大些有啥?父亲说年龄大的男人知道心疼人,只要他对自己好,比找个农村人强多了!
  春娥晚上回去后怎么也睡不着,想起两个姐姐不幸的婚姻,秋娥离婚后跟二胖钻在一起,不明不白,黄泥村的人都笑她;麦娥喜欢的茂民是个短命鬼,把人搁在了半路上!一家人看见麦娥就难受,母亲不知流过多少眼泪。秀娥这丫头也不小了,念书没头脑,又不安分在家呆,不知能找个啥对象。其余的妹妹都还小,以后是啥命运谁也不能预测。
  这也是她最终决定同意这宗婚事的主要原因。
  春娥回去后的第二天,北塬村的王主任便捎话叫福来上来商量结婚的事情。福来说您看怎么方便就什么时候吧,我没意见。主任说你问问春娥,看她什么意思?福来说不要问了,我都作主了。王主任说这可不行,现在都啥时候了,我们可不能搞包办婚姻。福来见王主任说得很严肃,就点点头答应了。
  春娥结婚的那天来了一辆吉普车,村里人都没坐过,春娥也是第一次坐。福来逢人就发烟,见人就打招呼。豆花换上了过年才穿的新衣服,让人刮了脸,抹了头油,倒好像是她要结婚似的。
  筵席放在供销社食堂进行,茂莲亲自动厨,乡上所有的人都到齐了,乡委书记也来了,王主任的面子可见一斑。另外还来了王雷的许多朋友。福来和豆花被安排在上席,许多人给他们敬酒。福来喝得晕晕糊糊,只顾痴痴地笑。豆花被大家煽了几句,就亮起嗓子唱了起来:
  大红裹肚剥皮皮
  人家都说我和你
  其实咱两个没关系
  ——咿哎哟
  好人落了个脏名誉
  ……
  这时,一个疯女人闯了进来,进门大哭,接着又哈哈地大笑起来。众人一错愕,刚才还喧闹的餐厅霎时寂静了下来,只听见麦娥的哭喊声。
  福来的酒一下醒了多半。

第十一章第一节 男人出轨  

  白秀的男人后来接走了母亲,又接走了孩子,没有再回来。听说他在外面成家了,不要白秀了。大家常常看见她在老槐树下哭泣,哭得人心颤。晚上的时候还能听见她的歌声,凄凄戚戚:
  “听见哥哥唱着来,热身子扑在那冷窗台。
  拿起一根针来想纫一根线,泪珠珠遮住院就看不见。
  双扇扇门单扇扇开,叫一声哥快回来……”
  人们都劝白秀再走一处(改嫁),白秀摇摇头。天下男人都是那熊样子,她不找了。
  王雷带人来把福来家的五间上房返修了,跟新盖的一样漂亮。福来人前人后王雷长王雷短,脸上有了足够的光彩。那时的拖拉机站很红火,全乡的拖拉机都得经站里审批才能购得。拖拉机有了问题也只有站上人会修,站长不在的时候王雷就是大拿,因此乡上的一些领导都给他面子。豆花在人前也风光了许多,腰杆子比过去硬多了。
  豆花结扎后,对福来加强了管理,晚上不让他一个人出去。她警告白秀:要是再敢勾引她男人,让王雷来逮捕她!福来自从那次生殖器受伤后,对女人已经不感兴趣了。再说自己现在身份不同了,是高干家属了,应该有高干的风采,给全村人作出榜样。
  福来不去了,白秀的生活便有些艰难,常常一个人揭不开锅,有一次昏倒在老槐树下,正好茂生路过,把她扶了回去。
  自从那次从树上栽下来被白秀救了,茂生总觉得欠她点什么,于是只要在家的日子,他总会给她挑水。
  记得小时候经常去白秀家,白秀那时刚嫁过来,丈夫还没抛弃她,她的脸上经常挂着微笑。茂生去了白秀也象豆花那样对他好,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好东西拿出来给他。后来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丈夫常年不回来,白秀觉得害怕,就让茂生晚上给她做伴。茂生那时已经开始上学了,多少明白了一些事情。他觉得白秀很可怜,白秀那么善良,男人为什么要伤害她?
  晚上睡不着觉,白秀就给他讲故事。因为不识字,她讲的都是一些鬼魂狐怪的故事:毛野人吃娃,红眼捭捭绿头发……吓得茂生直往她怀里钻。白秀喜欢听茂生给她念唐诗,她不一定能听懂,只说好听。茂生念:“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白秀便捂着胸口笑:“天上哪有人家呀,都是哄娃哩,想不到书上也有这么哄人的话。”茂生就给她解释,结果越解释越粘,最后他就不解释了,让她按照自己的意思去理解。白秀说狗娃,婶就喜欢你念书的样子,让人看了心疼。有一次她给孩子吃奶,把整个胸部都露了出来,茂生看见了,脸就红了。白秀哄娃睡了,拿了茂生的手放在她的胸前,让他摸她那里。茂生触及到那软绵绵的东西,象触电一样赶紧把手取了出来,脸涨得通红。白秀说茂生呀,长大了要不要媳妇?茂生说不要。白秀说你哄婶子哩,哪有男孩子长大不要媳妇的?白秀说茂生呀,你长大了娶什么样的媳妇?茂生红了脸,说不知道。白秀说你一定能够娶到漂亮媳妇的。不管什么样的媳妇,你一定要对她好才行!女人惜惶着哩!男人如果不疼她,她就在这个屋里没法活了。说完眼睛就红了起来,看着茂生傻傻地笑。
  后来,茂生长大了,去得很少,也不可能再给她晚上作伴了。白秀有几次要留他吃饭,他不肯。茂生知道,她的生活也很艰难。有一次茂生帮她劈柴,出了很多汗,衣服湿透了。白秀让他把上衣脱了,用毛巾给他擦背。一边擦一边唱着那些酸曲,听得他心里难受。
  茂生说婶你别唱了,白秀就不唱了。
  白秀擦得很认真,擦完后又给他擦脸。茂生不好意思,说我来吧,白秀就把茂生的上衣给洗了。洗完上衣白秀说把你的裤子也脱下来,上面全是泥,婶给你一块洗,茂生不同意。白秀说茂生你长大了,嫌弃婶了。你小时候来我家,经常给你洗衣服哩。——喏,这是死男人留下的衣服,你能穿,换上吧。说着不由分说就替他脱裤子。茂生说你先出去吧,我来换。茂生只有这一条裤子,平日里洗了就没衣服穿了。经常都是晚上脱下来洗,第二天不管是否干了都要穿上身的。白秀说你小时候我还摸过你呢,还怕婶看见?茂生唰地就红了脸。白秀忍住笑,出去了。
  
  茂华一个人带着孩子凄凄苦苦过日子。公公婆婆也很少来看她,家里有什么活,还要她回去干。丈夫原来每隔十天半月都要回来一次,后来说工作忙,几个月都难见踪影。茂华想去煤矿看他也不让,他觉得茂华太土气,去了会给他丢人。
  孩子病了,一直发烧,哭得哄不悄。茂华抱着孩子在地上来回转,一晚上都没合眼。找到公公婆婆,他们让她去矿上找儿子,茂华坐了去矿上拉煤的拖拉机,拖拉机颠簸得很厉害,有几次都差点把她给撇下来。煤矿在山沟里,一路上扬起的灰尘让人睁不开眼。下午的时候终于到了,孩子饿得直哭,茂华也觉得头昏脑胀,站立不稳。
  问了矿上的师傅,说丈夫下井还没上来。师傅带她来到职工宿舍,让她在那里等一等。
  孩子睡着了,茂华一个人来到外面,到处是堆积如山的煤块,拖拉机排着队在那里等着。煤车跟着绞索一趟趟地拉了上来,又被腾空后放了下去。不一会,出来一群人,衣衫褴褛,脸上全是黑,分不清谁是谁。正在寻思,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茂华这才看清是自己的丈夫。看着他那身模样,茂华的眼睛湿润了,她快步迎了过去,真想抱着他好好哭上一场。丈夫说你咋来了?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茂华说孩子病了,要给看病,他爷让我来找你。丈夫说胡闹,孩子病了不敢快去医院,找我干啥?茂华说去医院要花钱呀!丈夫说我前几天刚让人给家里捎了钱,怎么就没了?说完便一起去看孩子,孩子已经醒来了,正在哭。丈夫匆匆地换了衣服,连澡也没洗,跟着拖拉机进城了。
  孩子住了几天院,病情有所好转。丈夫说我还要上班,你先在这里照着,完了就回去吧。茂华心里不愿意,却点了点头。两天后他们回去了,孩子又开始发烧,跑到乡上给丈夫打电话,没接通,于是她又抱着孩子随拖拉机来到矿井。
  到了那里已经是晚上。茂华直接去了宿舍,工友们说他丈夫到那边房子去了,可能一会就回来。茂华等了一会,焦急地来回走动,孩子哭闹不安。一个工友说我帮你叫一声。茂华也跟着出来,随那工友走到一间房子前,见屋里灯黑着,工友说这就奇怪了,他会去哪里?说完便大声地呼喊着他的名字。房子的灯亮了起来,男人在里面应了一声:“——咋了?啥事情?”工友说你赶快出来,你媳妇来了!屋里一阵慌乱的声音,丈夫边系扣子边掀了门帘出来,看见茂华没好气地说:“你咋又来了?”茂华说:“孩子晚上还是发烧,我害怕得睡不着觉,所以就来了。”茂华说你现在住这屋?丈夫说我睡宿舍,这是别人家,我来说两句话——你咋啥都问?这时屋里的门帘掀了一下,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冲着外面望了一眼,然后又把门帘放下来了。
  茂华说我一个人在家守那样的地方,受你妈的气,孩子病了也没人管,你在外面却跟别的女人住一起!你良心都叫狗吃了!丈夫上前就给了她一个耳光,打得她眼晕头转向,眼冒金光。茂华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茂华很伤心,把孩子扔给丈夫,一个人回到了家里,找公婆论理,结果被公公打了一顿,说茂华丧他家的门风。这时丈夫也回来了,放下孩子对茂华又踢又打,说茂华在矿上丢人现眼,他在矿上没脸见人了。茂华伤心欲绝,扔下年幼的儿子,跳进了冰冷的涝子。

第十一章第二节 窑塌了   文 / 高鸿

  已是深秋的季节,涝子的水很凉,茂华闭上眼睛就跳了进去。幸亏被及时发现救了上来。
  茂华带着孩子回到了娘家。
  秋后的连阴雨下起来没完没了。涝子里的水早就溢了,在老郭与茂生家之间形成一条河。茂生家的窑洞连日来往下渗水,窑里已经汪洋一片,没法进去了。茂生妈说他大呀,这窑看样子不敢住了,你看中间都裂开口子了。崇德说不敢住怎么办?天阴下雨的,我们到哪里去?
  让人忧心忡忡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是一个晚上,雨已经停了,茂生上学不在,茂华带着孩子来住。孩子半夜尿床,茂华点灯起来,发现窑顶往下溜土,建木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像一个不堪重负的老人,声声喘息。茂华惊叫了一声,父母全醒了。没顾及穿衣服,赶快叫孩子们起来,茂华抱着孩子,茂云拉着茂强,父亲拉着母亲,一家人冲了出来。刚出门口,窑就爬了下来,轰然一声,伴随着弥漫的尘土,发出沉闷的声音。
  “——茂娥没有出来!”茂生妈突然哭了起来。大家看时,就是不见茂娥!母亲当时就昏了过去。
  茂云、茂强拼命地喊着,哪里还有茂娥的影子!
  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就开始刨土,刨了一天也没见茂娥。原来窑洞经过雨水的侵蚀,已经与上面的泥土混在一起了,实实在在地塌了个严实。茂生兄弟不放弃努力,夜以继日,直到第三天才找到茂娥,人早已断气了!
  可怜的茂娥才活了八岁!八岁了,没穿过一件新衣服。身上的那件夹袄还是茂生小时候穿的,后来又给了茂强。夹袄补丁摞补丁,已经看不出原来的真实面目。母亲夏天剥了里面那一层,给她做单衣;冬天的时候给夹袄里添了套子(棉花经反复使用后已经没有弹性,俗称套子),便成了她的棉袄。茂娥曾经想穿一双塑料凉鞋,看到村里的小姑娘已经穿上了,她就跟着人家踩脚印,说这样她也能拥有凉鞋了。茂生答应过妹妹等她上学了就给她买,茂娥已经开始上学了,背上了母亲用麦秆给她做成的书包,蹦蹦跳跳很高兴。茂娥是骑在哥哥姐姐的肩膀上长大的。茂生经常驮着她去这去那,小妹妹看见什么都好奇,总有问不完的话题。由于小时没奶,营养不良,茂娥的头显得很大,瘦瘦的肩膀好像已经无法承负,跑起来不小心就跌到了。茂娥喜欢唱歌跳舞,经常被大人堵在路上,不唱一首歌,不跳一曲舞就不让她回去。她很仁义,很少跟别的孩子淘气,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就这样没说一句话走了!
  队上腾了一间饲养室给茂生家住。
  饲养室的后面是羊圈,左边是牛圈,右边是骡子和马、驴住的地方,臊味远远就可以闻到。晚上刚刚入睡,一声刺耳的驴叫刺破了夜空,全家人就再也睡不着了。更为难堪的是那满圈的牛粪、驴粪,熏得人吃不下饭,一吃就恶心。茂生的母亲更是躺在床上水米不进,瘦得就剩了一把骨头,一个多月没起来。村里人都说她可能活不了多长时间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是谁也受不了。没想到一个月后,茂生妈居然奇迹般地坐了起来,开始吃饭了。
  豆花那段时间可没少来,还拿了十几颗鸡蛋。来了就坐在炕沿上陪茂生妈拉话:“多好的一个女子呀,又俊,又仁义。害得我们家芳娥也经常流泪,说她晚上都梦见茂娥了。——你说一块耍得好好的,咋说走就走了呢?”豆花这样说着,茂生妈就开始流眼泪,豆花也跟着抹眼泪。后来,茂云都有些讨厌她了,一来就说令人伤心的事情,让母亲每天泪水洗面。
  晚上吃饭的时候白秀来了。白秀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要茂生妈趁热吃下。茂生说你哪来钱买羊肉的?白秀说她娘家兄弟来了。
  自从搬到饲养室,白秀也经常来。她来了就帮茂生妈做事情,拉些不沾边的闲话,从来不提茂娥的事情。
  福来自从那次受伤后,看见白秀远远就走了,连招呼也不打。因为生殖器受损,加之随着年龄的增长,福来对女人已经不感兴趣了。不光是白秀,跟他相好的都不来往了。
  宝栓曾经在茂生父亲跟前排大话,说别看我五个儿不爱学习,媳妇排队等着拿鞭子邀哩!你家茂生学习好,三十岁上还要打光棍哩——你敢不敢打这个赌?如今大儿子媳妇天天闹离婚,二儿子媳妇还不知道在哪里,老三老四都跟着来了,个个要媳妇,宝栓都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了。
  白秀还没走,豆花来了。看见豆花,白秀跳下炕就走,被豆花拦住了。豆花说我刚来你就要走,是不是我有狐臭,专门勾引人家男人?!白秀红了脸,说你来你的,我走我的,跟你有啥关系?豆花说怎么就没关系了?你走到哪卖到哪,黄泥村的男人都快卖遍了,还说跟我没关系!?茂云很生气,说你们要吵到村子里去,别在我家喊叫!说完便把她俩推了出去,把门关上了。
  不一会,外面就传来了白秀的哭声。

十二 茂生闯祸了!   文 / 高鸿
  
  八月的时候茂云跟媒人去了一趟北塬,回来后媒人说茂云看上了北塬上的黑蛋,这是许多人没想到的。
  给茂云介绍的对象不少,要说哪个也比黑蛋强。豆花甚至给她说了自己的娘家兄弟,还是民办教师哩,可茂云就是不吐口。黑蛋家住在偏僻的上塬,每次去都得翻崾岘,遇到天阴下雨就过不来。黑蛋在北塬中学是有名的调皮鬼,人又黑又瘦,脾气不好,喜欢跟人打架,黄泥村上过学的都知道。茂云是出了名的漂亮,跟黑蛋不管从哪方面看都不合适。
  茂生家里人也不同意,可茂云愿意。茂生跟姐姐说婚姻大事,你要考虑周到,到时候可别后悔了。
  茂云说她不会后悔。
  茂云结婚的那天黑蛋家来了七辆自行车,这在当时也算是比较排场的了,齐整整地停了一院,给凌乱不堪的院子增添了不少现代化的气氛。
  茂生家待客的酒菜是黑蛋拿来的,很丰盛,让一年难得见一回酒肉的乡亲们大开胃口。茂云婚后的第三个月黑蛋就拉来了一车木料,在原来的旧址上重新盖起了三间瓦房,比烧掉的还要亮堂些。人们这才明白茂云的苦心。茂云说黑蛋为了扛木料差点累死,都吐了几次血。这车木料是让人收走后又买回来的。茂生妈于是又开始心疼女婿了,吃饭的时候给他碗里多埋了一颗鸡蛋。
  黑蛋那天高兴,就喝了许多酒,嘴都喝成直的了。黑蛋喝醉了就到村子里撒酒疯,说自己在这个家里没位置,大家都觉得他不配茂云,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村里人也发现,平日里两个女婿来了天囊之别。大女婿难得见一面,来了奉为上宾,黑蛋来有时连口水也喝不上。人啊,对一个人的评判往往停留在表面,后来日子久了,大家才觉得黑蛋是一个耿直老实的人,大女婿只会花言巧语。房子盖成后没多久,宝栓的老爹就死了。老汉死的时候说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茂生家的房子是他让麦娥点着的!当时为了一时之气,现在觉得后悔了,听说人做了亏心事,到阎王那里会下十八层地狱,他希望茂生一家能原谅他,死了也就安心了。宝栓本来不想给人说的,红旗却说了。茂生父亲说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人都死了,我们还跟他计较什么?红旗听了很感动,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说我替爷爷赎罪,如果什么地方能用得上我,在所不辞,你们千万不要客气。茂生父亲说我们的房子已经修起来了,咱们还是邻居,以后就好好相处吧。红旗感觉鼻子一酸,差点就掉下眼泪。
  茂生高中毕业了。村里在县城上学的不少,经过预选,就剩了他和凤娥两人。都说茂生学习比凤娥好,一定能够考个好大学。一些人就开始拍马屁,说茂生是继承了他爷爷的血脉,将来也是个文化人。凤娥喜欢茂生,村里有人知道,都说考上了是天生的一对,就是豆花那样的丈母娘让人有些扫兴。
  茂生家的事多,经常请假。预选后甚至一个多月都没有再去。考试卷子和复习资料都是凤娥给他带回来的。北塬乡一直没有开英语,高考的时候却要考这个。县一中的学生都学过,因此参加预选的时候二百多学生只留下了十几个,还是严重偏科。他们于是开始自学。凤娥一直在学校有老师辅导,茂生就不行了。凤娥于是回来又给茂生教。豆花虽然没想着两个孩子将来会怎样,但还是喜欢他们在一起学习的感觉。于是不管熬夜到几点,她都会给他们煮一些鸡蛋,熬稠稠的稀饭,等孩子休息了自己才去睡。是呀,生了七个丫头,就看老五能不能有出息。春娥现在虽然也风光,但一看到那个比她大十多岁的女婿,头发都快脱光了,一脸的坑坑洼洼,豆花心里就起鸡皮疙瘩!——春娥呀春娥,都是你那绝死鬼老子遭的孽,我娃要恨就恨自己的命不好,妈对不住你呀!
  秋娥离婚后一直住在娘家,也成了豆花的一块心病。安顿了不知多少媒人,上门看的不少,一听说二胖的事情,人家扭头就走。说起二胖豆花心里也挺难受的。这孩子也是她看着长大的,从小没妈,母亲在他七岁的时候殁了,得的是肺炎,咳嗽死的,留下了比他大两岁的哥哥和三个年幼的弟弟。小时候二胖也经常到她家来,跟秋娥、麦娥耍。孩子大了就有自己的主见,秋娥喜欢上二胖,二胖也离不开秋娥。二胖父亲曾说过这事,让她给拦回去了。她不能因感情用事,害了女子一辈子。光棍六条,六个男人守一间房子,家里弄得跟猪窝一样。秋娥去了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往哪住?总不能大家都睡在一起吧?
  如今,秋娥这死女子绝了自己的路,那么好的对象跟人家离婚了。更让她揪心的是两个人晚上在麦秸垛后面亲热被村人撞了个正着,羞得她几天没出门。现在死女子跟二胖也不知跑哪去了,都二十多天没见人影了!
  春娥怀孕了,王雷工作忙,经常不在,春娥就让母亲来陪她。白豆花非常高兴,给女儿带来了很多红鸡蛋。晚上的时候娘俩住在一起,豆花面授机宜,要春娥注意一些事情,以后不能跟男人再那个了。春娥听得面红耳赤,低声地说了声:“——妈!”
  春娥一直担心生孩子会很疼痛,母亲生孩子的时候她见过,简直比要命还难受。春娥于是就后悔要这个孩子了,但王雷态度很坚决,都说年龄反差越大生的孩子越聪明,他希望春娥生下这个孩子。豆花到女儿家里很高兴,看见什么都好奇。晚上看电视,不说再见她是不会休息的。好在那时节目少,也就一个台,没多少选择余地。
  尽管王雷对春娥很好,春娥经常会一个人暗自垂泪。父亲在村中胡作非为,作为女儿她也曾悄悄地恨过父亲一段时间。后来他被人家黑夜里打了一顿,受了重伤,可怜巴巴的躺在床上,母亲每天都要骂上半天才罢休。大姐秋娥跟二胖那样,弄得一家人很尴尬,没办法呀!二姐麦娥跟茂民爱得死去活来,可惜好人不长命,茂民一死,麦娥就疯了,也许她爱得太深,所以就疯得一塌糊涂,什么也不知道了。其余的几个妹妹还小,除了贪玩什么也不管。
  春娥没事的时候便到供销社食堂找茂莲拉话。茂莲正好也怀孕了,两个女人于是就有交流不完的心得,每天都拉很长时间。
  那时队里已经包产到户,各家都有自己的承包地。乡上开始发动农民致富。春季的时候,茂生在自留地秧上了烟苗子。烟苗长势很好,眼看就可以移苗了,却在一个晚上被人连根铲掉!有人看见宝栓家的老四红卫晚上从茂生家地里走过,茂生于是就去问红卫。红卫看茂生的样子,就知道事情已经败露,然后坦然地说是他铲的。茂生说你为什么要铲?红卫说老子想铲,你要怎样?茂生原想可能是福来干的好事,没想到是红卫,更没想到红卫还是那个态度。红卫看着茂生,摆出一幅盛气凌人的架势。他说茂生,别看你考上了高中,你们家注定还要穷不知道多长时间,靠那点烤烟发不了,你还是回到学校念你的书去吧!让你大看好那几间房子,别再塌了!
  不提房子还罢,一提茂生就想起了茂民,为了房子连命都搭上了,最后却被人付之一炬!茂娥被活活地塌死在下窑里,惨哪!说话间茂生便摸了一块砖头,照着红卫的头就拍了下去。红卫没想到茂生会打人——一块耍这么大,还没见过茂生跟谁打架。小时候他们兄弟几个经常欺负他,也没见他动过手,因此他断定即使他再过分,茂生也不会把他怎样的。茂生拍了一下红卫就应声倒下了,头上冒出了鲜红的血液。茂生看见砖头已碎成两段,手中的那块上全是血!——红卫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看来是死了!
  茂生丢下砖头,扭头就跑。

十三 茂生出逃   文 / 高鸿
  
  秋娥跟二胖跑到邻县找他的舅舅。听说舅舅现在是一家砖厂的负责人,二胖看能不能在那里找到活干。由于母亲去世早,他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来往了。但舅舅家地方他还是知道的。
  走了一天的路程,两人又喝又饿,身上没一分钱。二胖走到县城的小饭馆,要了一碗面汤让秋娥喝了,然后还想再要一碗,人家见不买饭,就把他们赶出来了。舅舅搬了家,早就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问了周围好多人,都说不知道。二胖饿得眼前发黑,都快走不动了。天黑时候他们来到郊区的一个地方,秋娥说她有一个姨姨住在那里。姨姨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二胖一口气吃了三碗钢丝饸饹,才觉得压住了饿气。秋娥的姨姨说附近就有一家砖厂,办得很大。不知道是不是二胖舅舅开的。于是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去了那里。
  厂长姓白,不在,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二胖坚信这就是舅舅的砖厂了。果然,中午的时候,白厂长回来了,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二胖。二胖说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舅舅说你和小时候没多大变化,小时候就这样胖乎乎的,我咋会不认识?结果秋娥被留在灶房做饭,二胖跟着学压砖。
  砖厂的伙食还可以,就是没住的地方。几个女工挤在一起,秋娥晚上根本休息不好。男工们住的条件更差,在窑厂的旁边搭了个帐篷,大家就都挤在一起。这样的场合虽然每天都能见面,但是想亲热一下却没地方。一个月后,二胖憋不住了,便约秋娥来到公园的一处地方。那里有一条长凳,平日里很少有人去。二胖还是那天休息的时候闲着没事溜达到那里的。秋娥有些不放心,不肯脱衣服。因为是夏天,公园里树叶很茂密,躲在树荫里啥也看不见。二胖给长凳上铺了报纸,要秋娥睡在上面。秋娥不好意思,两个人于是就坐在那里开始亲热。
  突然,一道灼亮的手电光扫了过来,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立即便有几个人朝这边走来。秋娥还没来得及穿好衣服,手电就到跟前了。
  “干什么的?黑更半夜在这里搞流氓活动!公安局的,跟我们走一趟。”为首的一个高个警察随手就给他们带上了手铐,让他们跟着走。
  “我们是夫妻,有合法手续!我们不是乱搞!”二胖申辩着。
  秋娥离婚后,二胖便托人跟秋娥在乡上办了登记手续,因为没房子,所以一直没有举行婚礼,村里人不知道。
  “结婚证在哪?”警察问。
  “没带。”二胖说。出来的时候光想着到哪里去,根本没想着要带那玩意出来。
  “你们搞流氓活动,影响社会治安,是要被罚款的。如果态度不好,我们将对你们进行刑事拘留!”高个警察说。
  “我们有结婚证。”二胖说。“不信我带你们去看看。”
  后来,事情在二胖舅舅的帮助下,才没被罚款处理。
  
  茂生跑到了县城,没敢停留就登上了南去的班车。好在身上还有准备买塑料薄膜的十元钱,他一下子就来到了关中。
  一路上都在提心吊胆,生怕前面有警察挡路。每次有人上车,茂生都会惊出一身冷汗。城市不敢去,那里肯定有通缉海报,弄不好一出站就会被逮捕。车子到了关中的时候看见许多人收麦子,茂生听说这里每年收麦的都是麦客,大部分来自河南,于是就瞅了个地方下车了。
  陕北的麦子还没黄,这里却已经割得热火朝天了。茂生去了一个村子,看见一个老头,问人家要不要收麦的。老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茂生心里就开始发毛:莫非他已经认出我了?看来农村也不能呆的。正准备离去,老人淡淡地说了一句:“看你这样子也不象是受苦的。当麦客很累的,你能受得了这罪?”茂生松了一口气,说我收麦子能行,在我们村都是劳动能手哩!老人说你从什么地方过来,茂生不敢说自己是陕北的,就随口说了一个地方,老人顿时眉开眼笑,说我的祖籍也在那里,只是多年没回去了。看来咱们还是老乡啊!于是就带他回家,弄了一盆水让茂生洗,问他饿不饿?茂生一天没吃东西了,饿得发慌。茂生说我身上没带钱,不能白吃你家的饭。要不等收了麦子再从工钱里扣。老人说我们是老乡哩,咋还这么客气。于是让老伴和了面,不一会就端上了细长的面条,茂生吃得满头是汗,浑身的疲惫也一扫而光。
  老人姓黄,家里雇了一个麦客,甘肃人,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但是干活很实在。麦熟一晌,前几天还有些绿的庄稼几天就熟透了,麦穗憋得胀圆,鼓鼓的颗粒就要跳出来了。黄老伯正准备再雇个人,抓紧时间把麦子收完。
  甘肃麦客回来很晚,一进屋先洗脸,然后端了个老碗埋头吃面,头不抬眼不睁,看来饿极了。老麦客约有五十岁的样子,焦黑的面孔,满脸沧桑。黄老伯说这是老刘,晚上你们住一个屋,明天开始你们就在一起干活吧。老刘冲着茂生笑了笑,象父亲一样,一脸的慈祥。老刘说这么小就出来挣钱了?茂生说我不小了,都十八了。老刘说我们家二小子跟你同年哩,还在上学。大小子都快三十了,还没有结婚,女方家嫌咱没地方。农村人苦焦呀,一辈子能修起地方的有多少?现在家里的地方已经修了一半,这料庄稼收下来,回去就可以有成果了。老人说话的时候目光透亮,有一种深深的成就感。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进地了。太阳还未出来,微风吹过,一股浓郁而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麦浪滚滚,象一匹硕大无比的金色绸缎,闪烁着细腻而柔软的光芒,真想在上面好好地睡上一觉。老刘说这会干活不受晒,但不出活,因为早晨有雾气,麦杆是皮的,费力费镰;中午太阳最毒,人晒得受不了,但手下出活,麦杆一碰就断,镰也省得去磨。茂生知道他是个老麦客了,不由心生敬意,埋下头就干了起来。
  早饭的时候老刘已经割倒一大片,茂生却还在地头上。老刘说不着急,一开始不习惯,慢慢就熟练了。太阳刚刚升了一竿子高,就把热浪滚滚地抛了过来,仅有的一点晨雾也被它卷走了。
  中午的时候茂生觉得有些眩晕,太阳白得发黑,象一根根灼热的银针穿透人的皮肤。麦田间蒸起腾腾的薄雾,袅袅娜娜,远处的大树好像也在跟着摇摆。汗水在茂生的额头上形成一个雨帘,成串成串地往下滴,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嗓子在冒烟,腰疼得直不起来。最为糟糕的是把手弄烂了,怎么都觉得用不上劲。老刘劝他到树荫下休息一会,他不好意思。眼看得那边半块麦田都快完了,他这里才割了一小块,麦茬高低不平,后面遗了满地的麦穗。老刘说在家里没干过活吧?茂生说干过,干得少。茂生在家的时候也帮家里人收麦,但大多的时候是姐姐父亲拿镰,他与茂强拉麦子。茂生越急手就越不听话,不小心把手割破了。老刘替他包扎了,说你别割了,把我割下的往一块抱,凑起了就装到车子上。晚上回去的时候黄老伯问怎么样,老刘说小伙子干活挺卖力,这样下去几天就完了。茂生觉得很惭愧,拿一样工钱,凭什么让老刘承担自己的那份劳动?于是他对老刘说自己不想干了,老刘说你嫌工钱低?茂生摇摇头,说我觉得对不住你。老刘拍拍他的肩膀,说一看就知道你是个老实娃!都是出门人,谁没个难肠?别说这样的客气话了,早点休息吧,明天起来还要干活哩!
  就这样,茂生在黄老伯家干了三天,黄老伯又给他们介绍了村里的其他人。十几天后,村里的麦子一镰镰全倒下了,茂生与老刘也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两个人甚至以叔侄相称。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就上路了,老刘给茂生说了自己的详细地址,要茂生有空来他家玩。并约好明年的这个时候还来这里。
  茂生心里暖烘烘的,身处异乡,能遇到这么好心肠的人真不容易呀!
  离家已经十多天了,家里也不知乱成什么样子,母亲肯定又趟在了床上。茂生突然觉得自己很自私,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大丈夫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一命还一命。但一想到大哥与小妹已经殁了,自己再被判个死刑,母亲一定会难过死的。现在跑在外面她虽然担心,毕竟知道我还活着,不会太伤心的。最让他难受的是再有一个月就要高考了,十年寒窗,一家人辛辛苦苦地供养自己,现在却连进考场的机会都没有了。自己一生的希望就这样破灭了,一家人的希望也破灭了!茂强从小就不爱学习,初中能毕业就不错了,别指望他会有什么出息。
  自己一时的冲动,带来了这么严重的后果,茂生有些后悔了。
  晚上的时候,茂生来到一个县城的郊外,在一处废弃的旧屋里住了下来。旧屋外是一片草滩,蚊子成群结队而来,叮得他脸上全是包。暴晒了一天的土地热烘烘的,有点象家里的热炕。一闭眼,红卫捂着脸站了起来,头上的血直往出冒,溅了他一脸;红星拿着一把镢头来了,跳到房上就刨,一会功夫房子就被刨塌了,母亲哭着从里面冲了出来,被宝栓拦在门口,不让出去……
  一晚上都在做恶梦,天亮的时候他才酣然睡去。
  茂生想进城找份工作,又不敢。每天去镇上吃饭也是天黑以后才去。饿了一天,狼吞虎咽地吃上一顿,然后迅速离开,惶惶如丧家之犬不可终日。


十四 稀里糊涂上了床   文 / 高鸿
  
  春娥在春上的时候生了,生的是个小子。王雷本来想要一个闺女,女儿大了知道心疼人,自己的晚年也会有个不错的依靠。儿子大了就有了自己的主见,跟父亲不一条心了。——小子就小子吧。看着那个粉红色的小生命,王雷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小家伙哭声特别大,这可乐坏了他的外婆。豆花把孩子抱在怀里就是一阵猛亲,孩子的哭声更响亮了。
  初为人母,春娥还不知道该怎样去伺弄这个小生命,母亲在这方面显然是专家了。七个孩子的磨练,她能在最初的时间知道婴儿想要什么。几个妹妹也很高兴,毕竟,她们这一代家里全是姑娘,全家人盼小子都盼红了眼。如今姐姐替大家实现了愿望,怎能不令人高兴呢?
  豆花把孩子照顾得很周到,满月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道缝,胖得都睁不开了。春娥也胖了不少,白里透红,比刚结婚的时候好看多了。屋里洋溢着一股浓浓的奶味,两个女人围着一个孩子转。豆花让王雷在外面支了张床,把他赶到了外屋,豆花与春娥母子睡在一起。
  春娥晚上睡觉的时候比较死,孩子有啥动静也不知道,全凭豆花精心伺候。豆花一直想将孩子带到家里,好给嘲笑她的人有力一击。好不容易盼出了满月,王雷借了乡上一辆吉普车拉着她们回去了。
  进村的时候福来早就准备了鞭炮,看见吉普车就开始放,劈劈啪啪的,孩子怕得直哭。村里的娘们都围了上来,想看看孩子啥模样。小家伙攥紧了拳头拼命地嚎,哭得春娥心都颤了。
  茂莲也生了,生的是个女子。茂英跟姐姐住在一起。那段时间,食堂来了个年轻人,叫赵磊,做饭很有一手,茂英于是就想跟他学两手。日久生情,两人都有了点意思,就是没把窗户捅破。茂英不好意思,谁知道小伙子怎样想?人家可是市民户口呀。
  茂莲生了以后,也回娘家去了,屋里就剩茂英和姐夫两个人。茂莲的屋子是个套间,外面有一张床,自从姐姐坐月子后,姐夫就睡在那里。睡觉的时候茂英心里很不塌实。茂英能够听见姐夫咳嗽和来回走动的声音,她的心砰砰直跳。毕竟,长这么大,还没单独跟男人在一个屋睡过。
  姐夫是拖拉机站的站长,和春娥女婿一个单位,春娥女婿是副站长。茂英一直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叫站长显得有些生疏,叫姐夫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姐夫比姐姐大几岁,头发稀疏,看上去都有四十多岁,但他毕竟是姐姐的丈夫,最后觉得还是叫姐夫好些。茂英第一次叫姐夫的时候姐夫有些错愕,然后就反应过来了,但是没有回答。茂英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早晨起来后姐夫说他要去县城办事,晚上可能不回来了。茂英今天休息,所以起来也较晚。一个人跑到灶房弄了点吃的,懒洋洋地坐在屋里看电视。姐姐不让她白天开电视机,怕弄坏了。那是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现在她便是这个屋里的主人了,想干啥就干啥。
  中午的时候茂英一个人觉得无聊,便去食堂外面溜达,正好厨师赵磊也休息。两个人于是就聊了起来。茂英说我姐不在,咱们到那里去吧。赵磊同意了。
  赵磊遇见了自己的朋友亮亮,赵磊问他吃了没有,亮亮说还没。茂英见是赵磊的朋友,便说你们等一会,我去食堂给你们弄吃的去。
  赵磊和亮亮坐了一会,等不上茂英回来,正好灶房的李师傅来了,热情地抓住了亮亮的手,问长问短。赵磊说你们认识?李师傅说粮站严站长的大公子,怎么会不认识?——有一年时间没看见你了,都把人想死了,你爸爸天天念叨你哩!亮亮说他还能记得我?李师傅说这孩子咋能这样说话?你爸爸什么时候把你忘记了?就问他们有没有吃饭,赵磊说没有,茂英给弄去了。李师傅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了他就回到灶房,说火还没压,我给你烧几个菜,咱爷们喝二两。说完便开始动手,很快就弄好了几个菜,酒也上桌了。
  茂英见他们在一起喝酒,说那我先回去了。要不要拿一包烟?亮亮白了她一眼,说不用了,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茂英从心底便感到了自卑,从头直凉到脚。正准备走,李师傅说话了。李师傅说茂英呀,你今天咋不上班了?茂英说我今天休息。李师傅说来来来,一起喝两口,你姐回去了,姐夫又不在,一个人呆屋里干啥?还不陪大家喝杯酒!亮亮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长得水灵灵的,象一棵刚出土的大白菜,比城里那些姑娘还鲜亮,有一种自然的美。这样想着的时候眸子里也就多了一丝热情,微笑着示意她可以过来。茂英脸憋得通红,摇着头说我不会喝酒。赵磊站起来拉了她一把,让她坐下,然后倒了一杯酒给她,让她和亮亮碰一杯。
  亮亮首先端起杯子,看着她一饮而尽。茂英犹豫了一下,咬咬牙,端起来也喝了,呛得眼泪直流。李师傅赶紧把筷子递到她手里,说吃口菜就不呛了。经常不喝酒的人都这样,喝几杯就好了。渐渐地,茂英发现酒喝下去真得不呛了,跟喝凉水似的,两瓶酒稀里糊涂就完了。茂英的脸变得绯红,话也多了起来。赵磊也喝得晕晕糊糊,看着茂英痴痴地笑。李师傅说不能喝了,你们回去休息吧,我送亮亮回去。
  那天茂莲女婿回来很晚,走进卧室他吃了一惊:茂英跟一个人男人搂在一起,赤条条地躺在床上!

十五 英雄救美   文 / 高鸿

  红卫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头疼得难以忍受。医生说你别动,伤口已经缝合了,过些天就会好,不要紧。红旗、红星和父亲都在。红星说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的?红卫这才想起了下午的事情。
  红卫说是茂生。
  众人全都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红星说这小子平日里没看出呀,黄萝卜蘸辣子,吃出看不出——还是条咬人的狗!宝栓说会咬人的狗一般都不叫,这种狗最厉害,哪象你们兄弟几个,平日里叽叽喳喳就知道叫唤,关键时候都是菜狗!红旗说茂生这小子平日里很仁毅,他打你肯定有什么原因。红星说能有个啥原因?走,父亲在这里陪着,其余人跟我回去,找这小子算帐!
  一帮人来到茂生家,一家人正在吃饭,就是不见茂生。红星说你们还有心思吃饭,人都快要死了。说完便一脚揣翻了地上的小饭桌,稀饭撒了一地。母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的儿子她知道,这孩子长这么大,连鸡都不敢杀,更别说拿砖头去砸人。茂生早晨就走了,家里人还以为他去了学校。没想到闯了这么大的祸!崇德说我去学校找找他吧,问问看是咋回事。茂强说我也去。母亲说红卫要紧不要紧?红星说流了许多血,昏迷了一下午,现在还在医院里。他说红卫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要你们全家人的性命!
  母亲随他们来到医院。
  红卫醒来后脑子清醒了许多。其实今天的事情纯属咎由自取,茂生是被自己逼成那样的。换了自己,也会这么做的。这家伙平日里乖得象绵羊,没想到他今天真会出手。流了那么多血,红卫奇怪自己怎么对茂生恨不起来,甚至对他都有些刮目相看了。男人有时就是这样,蔑视懦弱,尊重强者。
  茂强跟父亲从县城回来,又分别去了两个姐姐家,这才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茂生失踪了!
  红星指示红兵、红军掀了茂生家房上的瓦,在顶上开了个窟窿。房被揭瓦后就像人被揭去了皮,附在上面的泥皮暴露在空中,任何一场大雨都可以把房浸塌,何况中间已经弄了个窟窿。
  阳光直射在锅台上,省得再点油灯了。母亲受不得这气,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茂云让黑蛋把她接走了。红星成天在门口叫阵,扬言茂生如果还不回来,他就让人把房子刨了。红旗制止,被弟弟扇了一巴掌,骂他是没出息鬼,胳膊肘子往外拐。红旗媳妇在福来受伤后寂寞难耐,跟一个养蜂人跑了,至今没有下落。
  事情最后还是在红卫出院后得到缓解。红卫谴责了刨房子的荒唐行为,说他不愿意把事情弄得太大,自己也有对不住茂生的地方,希望两家能够和解。后来黑蛋赔偿了红卫在医院的药费,事情总算告一段落。
  然而茂生并没有回来,他不知道事情会有这样的结果,依然在外面过着东躲西藏的生活。
  
  茂生呆在那里提心吊胆,有一次看见一群警察过来了,他拔腿就跑,警察大声地喊着让他站住,茂生跑得更快了,直到后面看不见人了,才松了一口气,衬衫都湿透了。
  一天晚上,茂生吃完饭往回走,走到郊外的时候听见一声凄厉的的呼救声,走近时,原来两个歹徒正在对一个姑娘施暴,姑娘声嘶力竭,声音渐渐微弱,茂生在路边找了根木棍,冲着歹徒一阵乱打。
  两个歹徒已经扒光了女人的衣服,突如其来的袭击把他们吓懵了,来不及穿上衣服,捂着脑袋就跑。月光下,茂生看到眼前这个惊魂未定的女人其实只有二十岁的样子,非常漂亮。女孩羞红了脸,慌忙穿上衣服。茂生的心神也回到了现实,他转身就走……
  茂生走出不远,女孩就追了上来,紧紧拉住他的胳膊不放。茂生说你在什么地方住,我送你回去。女孩千恩万谢,一路上陪着他又说又笑。她说你是我遇到最好的人,说完一只手挽了茂生的臂膀,看来对他有一种深深的信任感。走了几里路,前面是一个院落。院子的大门上挂着一个牌匾,好像是个工厂。女孩说她家到了,这个工厂是她父亲办的,如果你没工作,就来这里干活吧。茂生心一动,转眼一想,又觉得不能来这里,万一被警察发现了怎么办?想到这里,茂生说:“你先回去吧,我回去收拾一下”。女孩说:“你说话可要算数!我等你。”说完嫣然一笑,充满柔情。茂生走出很远,望着那里呆呆地愣了好一会才离开。
  回到住处,茂生想这里是不能再呆了,于是收拾简单的行李,趁着月光悄悄地离开了。
  茂生来到离县城十多里的地方,那里正在招收修路工人。因为离县城较远,所以来往的车辆也不多,很少有行人。
  茂生在那里一干就是十多天,每天他都拼命地干活,借此消除痛苦。大家都说他老实吃苦,是个好小伙,就是不爱跟人说话,一天也难得听到他说一句。谁能知道,茂生的内心世界翻江倒海,思想一直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一天上午,茂生正在路边干活,突然看见一辆疾驰的车子把一个老人碰了一下,老人随后便倒在地上。车子没有减速就跑了,大家喊了一阵就围了上去,看见老人的手臂被擦烂了,脸色很难看,痛苦地在地上扭动。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茂生犹豫了一下,撇下铁锨就蹲下去,把老人揽在怀里。工友们说小伙子,你最好别多管闲事,现在的事情不好管,弄不好他家人会说是你把老人撞成这样的。救人要紧,茂生管不了那些,伸手挡了一辆车,直奔县城而去。
  医院里,茂生背着老人跑上跑下做检查,最后安排他在住院部住下。身上带的钱全垫进去了,老人接下来还没人管。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他身边走过_——原来是那天晚上所救的那个女孩!女孩走过去又回过了头,同时也发现了他,惊喜得大喊大叫:“好呀,原来是你!你说话不算数呀,害得我跟爸爸去了几次,也没找到你!——你在医院给谁看病呀!”茂生说:“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一个老汉让车给碰了,睡在路边没人管,我就把他背来了”。女孩在一瞬间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说:“你是个活雷锋呀,现在还有谁像你一样整天做好事呀!病人在哪里,我去看看。”说完便拉了茂生的手,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长时间了。
  女孩认识这个老头,原来跟她家一个院住过。这时,老人也醒了过来,对茂生千恩万谢。女孩是陪她的一个同学来看病的,她已经让同学先走了。
  中午的时候老人的家人来了,一开始对茂生还很客气,后来一看已经花了那么多钱,态度就有些变化。那儿子说你看我父亲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咱们就不要经公了,你看着再给些钱算了,我们这家人好说话。茂生瞪大了双眼,说你父亲又不是我撞的,不信你可以去工地上问那些干活的人,看是怎么回事。那人就怒目圆瞪,说不是你撞的你为什么要带他来医院?明明是心里有鬼嘛!——雷锋早就死了,现在哪有什么好人!女孩气得够呛,跟那人就吵了起来,那人说你是他什么人,女孩说女朋友!说完看了茂生一眼,表情很自然,好象他们已经谈了好长时间。茂生有些不好意思,说这样的事,别把你也卷进去,你如果有事就赶快走吧。女孩不依不挠,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等着,我叫我爸来。茂生觉得很晦气,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想走也走不了了。
  女孩的爸爸带来了一帮人,有修路工人,还有两个穿警服的人。茂生不由得又紧张起来,躲在女孩后面,尽量不使人看见。修路工人指着那儿子说你怎么能恩将仇报,冤枉好人!我们都可以作证。穿警服的人说肇事司机已经找到了,一会就可以过来。老人指着儿子大骂他没良心,那人把头转向窗外,点燃一只烟,闭上眼睛狠狠地吸了一口,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女孩父亲请茂生到他们家做客,说了许多千恩万谢的话。得知他在公路上干活,想让他到他们的工厂来工作。女孩父亲是做黑陶工艺的,厂子规模不大,十几个人,产品主要销往省城,效益还不错。
  女孩姓袁,叫袁玫。高中毕业后跟父亲在厂里工作。
  八十年代初期,改革开放刚刚开始,许多民营企业是以个体户的形式存在的,还没有得到大家的认可。政府部门虽然提倡,但是支持力度很有限,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支持国营企业上。一些不甘在单位混日子的人悄悄地办起了自己的企业,有的甚至赚了一定的钱,但是没有得到大家的肯定。农村人一听说私人办的摊子就认为是不务正业——跟公家作对还能有好果子吃?迟早也是关门。
  茂生虽然高中毕业,但是对个体户也没任何好感。在他认为,那都是在单位混不下去的人才干的营生,农村人很少涉及,弄不好会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的。因此,尽管他非常喝望跳出农门,但对目前的这个“企业”却没有兴趣。
  没兴趣也得干,要不吃饭也成了问题。
  黑陶是项复杂的手工劳动,是土与火的艺术。采泥、练泥、揉泥样样有学问;手工拉坯、成型、压光、镂空、压线每道工序都是工艺;入窑烧成更是最为关键的一个环节,成败全都在此一举。黑陶靠还原焰烧成,为了烧出漆黑明亮的效果,在最后压火的时候要用沥青封窑。浓烈的烟焰在高温里与坯体相结合,陶器就成了黑色。从踩泥到最后抛光处理,包装出厂,每件产品都要经过上百道工序。特别是半成品和烧成阶段,损耗很大,因此成本相对较高,价值自然不菲。
  茂生从小酷爱美术,初中时候还在县文化馆办过几次个人画展,因此有很好的基础。几天后,他就能使用刀子在坯上刻字了。三个月后,又学会了拉坯和镂空工艺,在厂里的作用越来越大了。
  袁玫对他越来越离不开了。看他时的眼神象一团燃烧的火焰,那火焰茂生是能强烈地感受到的,热辣辣的能把人溶化。袁厂长对茂生也很信任,几次都准备带他到省城谈生意,让他多接触一些客户,以后就能独当一面了。袁厂长没儿子,就一个女儿,看得出他的良苦用心。
  茂生不能去省城,这里离县城远,很少与人接触,到了省城岂不自我暴露了吗?因此每次他都借故推辞,令袁玫百思不解。对袁玫他也保持着一定距离。茂生知道,自己是杀人犯,迟早要被逮捕的,说不定会被判死刑,谁跟了他岂不毁了一生?茂生越是这样,袁玫就越想靠近他。上学的时候有那么多的男生追她,她都不屑一顾,茂生是她的救命恩人,人又老实本分,不会花言巧语。父亲也喜欢他这一点,可以说,茂生就是他苦苦寻找的乘龙快婿。袁玫认为茂生一直有严重的自卑心里,思想压力太大,等自己用感情慢慢地感化了他,一切就会好起来的,她对自己充满信心。

十六 茂强不见了   文 / 高鸿
  
  入秋的时候传来令人震惊的消息:瓦窑沟的煤矿发生了瓦斯爆炸!茂华丈夫受伤了。
  茂华带着孩子赶到医院,丈夫与其他几位重伤者正在急救室抢救。听说这次矿难死了十几个人,他算是幸存者。
  茂华站在外面浑身发抖,眼泪止不住地流。上次带着孩子到煤矿上找他,看见那不愿看到的一幕,茂华伤心欲绝,想一死了之,后被人救了上来。丈夫说那个女人根本不可能跟他结婚,他是不得已才那样的,以后不会再跟她来往了,要茂华相信他。茂华说你要跟她结婚我不阻拦,我给你腾地方。丈夫扑通一声给她跪下了,说茂华我想通了,孩子不能没有亲妈!你放心,我跟那个女人不会有结果的。
  茂华相信了丈夫的话,说心里话,她还是爱他的。男人嘛,一个人在外面受那样的苦,犯点错误也是可以原谅的,只要他改邪归正,以后对自己好就行了。茂华说你去上班吧,放心,我会照看好孩子的。丈夫说等我再干上几年,就能给咱要一院底子,咱先修三间瓦房,让你娘俩住着。茂华当时就哭了,说如果有了房子这辈子跟着你也算没白活。小两口在破窑里拉了一晚上话。
  结婚那么长时间,丈夫还是第一次跟自己说这么多,夫妻彻夜长谈。
  然而丈夫去了那里还是拒绝不了那个女人的诱惑,听说他们还混在一起。茂华睁只眼闭只眼,全当什么也不知道,从此没有再去煤矿。丈夫给父母捎钱的时候想着他们,她拒绝花男人的钱,一个人拖着孩子过苦日子。过年的时候丈夫回来了。他带回很多东西,茂华不稀罕,全扔出去了。晚上丈夫跟她亲热,她不让,狠狠地抓了他一把。丈夫打了她一巴掌,拂袖而去,茂华搂着孩子哭得一塌糊涂。
  这样的时候,丈夫却出事了,能否保住性命还不知道。茂华本来已经晾凉的心突然翻腾起来,悬在了嗓子眼。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深爱着他的。男人死了,天就塌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她娘俩该咋办?这是一个残酷的现实问题。
  那一夜,茂华抱着孩子和公公、婆婆还有从省城里赶回来的小叔子在外面走廊上坐了一夜。
  凌晨时分医生出来问病人家属,茂华嚯地站了起来。医生说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手术很成功,只是面部煤渣太小太多,没办法取净,他以后可能不好看了。婆婆说不好看就不好看,老婆娃娃都有了,又不再相媳妇,只要我娃命保住了就比啥都强。我求过菩萨了,菩萨保佑我儿没事的!说完便给医生跪下了。医生忙扶她起来,说救死扶伤是我们的职责,老人家请不要这样,赶快起来。茂华摇醒了孩子,对着他使劲地喊:“小毛,你爸没事了,你爸没事了!”已是泪流满面,不能自己。不一会,手术车推了出来,整个人被白布缠着,只能看见人的轮廓。茂华扑了上去,喊着丈夫的名字,被护士挡了回去。
  三天以后,丈夫醒来了,看见了身边的亲人。茂华把孩子高高举起,抱在他跟前,孩子稚嫩的声音使男人流下了眼泪。
  矿上的领导也来了,要他好好休息。茂华男人忙问其他工友情况,当得知死了那么多人后,他又一次流下了眼泪。
  茂华男人在医院住了三个多月,但仍落下了终身残疾。三个月来,茂华悉心地照料着他,让男人感动得一次次流泪。男人说我是个混帐东西,守着你这么好的女人还不知足,差点丢了你。茂华说现在丢不了啦,我不会再走了。等你康复得差不多了,不要再去上班,我们回家去吧。
  矿上赔偿了一些钱,茂华用这些钱买了砖,修起了三面砖窑。
  
  凤娥考上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整个村子都沸腾了起来。要知道,这是小村建国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呀!大家原来是把更大的希望抱在茂生身上的,没想到他已经失踪半年了,杳无音信,错过了高考机会,真是太可惜了!
  白豆花借了队上的锣鼓,一帮人敲着在村子巡回。老槐树下人声鼎沸,大家争着要看凤娥的录取通知书。福来及时发表演说:“——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我关福来没儿子,却生了个大学生女儿,还有一个在拖拉机站工作的女婿!——我福来说这话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们知道,上天是有眼的,是公平的,黄泥村人老几辈了咋就只有我家才出了大学生,我的祖坟积了德,积了德!——你们得好好想想这个问题!”豆花在下面敲着小锣,高声地说:“我老汉说的都是实话,大家给他来点掌声,咋样?”凤娥脸涨得通红,拉了父亲一把,说你尽说些啥呀!咋能这样跟人家讲话哩!母亲白了她一眼,说咋拉,我娃就是能行嘛,还不让我夸?他们想夸,有这个福分吗?众人一开始还想看个究竟,见福来两口子那样,一哄散去了。豆花说你们不要走嘛,不想看大学通知书了?——没文化!看见白秀还站在那里,就一把拉了过来,说:“他们想看我还不让看呢,来,你看看,多光彩呀!”凤娥见茂生妈远远的站在那里,眼睛红红的,准备过去打招呼,茂生妈看见凤娥瞅她,低了头,匆匆地离开了。
  茂生走后三个月的时候,茂强也不见了。茂强当时在乡上上初中,每天往返回家,从不在外面过夜,那天晚上却没回来。母亲问遍了一起上学的伙伴,都说早晨就没看见他。茂生妈慌了,忙去乡上找到了茂莲,茂莲听后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说男娃娃家,不安心呆在家里,就知道往外面跑。茂生妈说你看这事咋办?茂生出去三个多月了,没有音讯,这茂强又跑了,他们在外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呀!茂英说茂强不会是去找茂生了吧?茂生妈说我想也是的,可是中国这么大,他上哪去找呀!茂莲听得不耐烦了,说二妈(当地风俗把父亲的兄弟按年龄大小叫大大、二大,他们的妻子就叫大妈、二妈)你回去吧,都那么大人了,还不知道好歹。别管他们,让他们在外面受受罪,受不了就会回来的。茂生妈心里堵得慌,说你尽说没心肝的话,你当然不操心的。说完就抹着泪出去了。茂英追了出来,说二妈你吃了没有,没吃饭我给你做。
  茂生妈没理她,径直走了。
  茂强是在一个早晨偷偷爬上一辆停在路边的货车来到铜城的。到了铜城司机才发现了他,大为惊诧。司机说你不要命啦!摔下来就不得活了!茂强说没事的,我把自己绑在了车上。司机这才发现他用前面剩余的绳索把自己紧紧地绑在帆布上。司机让他下来,茂强又渴又饿,手脚都发麻了,弄了半天也不能解开。司机把他弄下来的时候真想踢他几脚,发现只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就作罢了。司机说你不在家呆着,跑出来干啥?茂强说我要找我哥哥。司机说你哥哥在什么地方?茂强说不知道。司机说不知道怎么去找?茂强就不说话了,一双手不停地在胸前抠弄。吃饭的时候司机给了他一个馒头,茂强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完了。司机说你过来,我让你吃饱,你给咱把这车货卸了,咋样?茂强说车上装的啥?司机说纸箱,你把它扔下来就行了,有人来拉。
  那天晚上,茂强一个人直干到深夜,才把纸箱子卸完。
  茂强在外面漂泊了十几天,每天都到处打问,看有没有见到一个中等个头,十八岁,长得和他相象的年轻人。有人心情好,还会接着再问两句。大多数人根本就不理他。
  茂强很难过。
  茂强出来的时候身上没带一分钱,饿了就去食堂喝些面汤,甚至吃人家剩下的饭菜。后来他看到捡破烂可以卖钱,就边捡边继续打问。茂强来到铜城的原因是因为听哥哥说过这里,还说有机会带他到铜城去玩的。铜城是一个产煤的地方,到处都是黑黑的煤尘,一天下来鼻腔里全是黑的。晚上走累了就随便找个地方睡下,有一次睡到半夜,被一群喝了酒的年轻人打了一顿。后来,他觉得确实没希望了,父母在家不知道急成啥样子了——茂生杳无音信,他也不辞而别,于是又爬上了一辆货车,回到了县城。
  茂强回来后村里人差点都认不出来了:头发象草笼一样乱,脸黑得就剩了眼睛;衣服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黑糊糊一团,只有笑的时候才露出一嘴白牙。母亲抓住他就在屁股上打,打着打着抱头痛哭起来……
  大姐、二姐闻讯都赶了回来,豆花、白秀等村人也来了,围了一屋子。几个要好的伙伴拿来了自己的衣服,让茂强换上。姐姐烧了一锅水,要给他洗澡,茂强不让,等她们全出去了才把自己泡在大盆里,洗了很长时间还不见出来。大家进屋一看,人早就在里面睡着了。

十七   茂强的第一笔生意   文 / 高鸿

  茂强比茂生小几岁,从小性格倔强。做了什么错事,母亲打他从不告饶,也不躲避,母亲本来只想咋呼咋呼,他这样子,气得她只有狠狠地打了。茂生小时候经常受人欺负,茂强没有。有一次母亲病了,父亲没钱给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茂强拿了一把刀,让父亲把母亲杀了,省得再借钱看病。父亲被逼无奈,才又出去借钱。茂强回来后抱着母亲大哭,母亲才知道茂强是最疼她的。红星有一次上门找事,被他堵在了院里,拿了一根棍子拼命,吓得红星扭头就跑。他经常嫌父亲窝囊,把光景过成这个样子。自己长大了一定要重振家业,让黄泥村的人刮目相看。他做事干脆利落,跟伙伴们玩从来都讲究信用,不畏强者,也不欺负弱者,因此成了孩子王,干啥一呼百应,村里的孩子都围着他转。红星组织拆房的时候茂强不在,回来后跑到红星家里,拿了根竹竿就挑房上的瓦。后来红卫回来妥善地处里了这事,茂强才没有继续闹腾。由于小时候贪玩,茂强学习基础很差,知道自己考学是没啥希望的,于是便对茂生寄予了很高的期望。高考预选揭晓,茂生回到家里,看见黑蛋、茂云也在,就想跟他们开个玩笑,说自己没预选上。母亲听了半天没说话,父亲咳声叹气,一屁股坐在了灶火。茂云当时就哭了,说茂生你是家里唯一的希望,怎么连这一关也过不了?茂强冷冷地看着哥哥,一句话也不说,显得非常失望。茂生见他们这样,忙说我是骗你们的,我预选上了!姐姐高兴得当即就跳了起来,父亲从灶火站起,脸上也看到了红光。母亲长出了一口气。茂强跳下炕,对哥哥怒目圆瞪:“哥,你有什么资格开这样的玩笑?是想看一家人的热闹吗?——预选上有啥了不起的,值得你这样折腾一番!要是真考上了,那才算本事!”说完狠狠地带上门走了。这次哥哥的失踪对他影响很大,家族复兴的唯一希望就要破灭,心中的理想也难以实现了!因为在那时,农村人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走出去,离开黄土地,才能改门换户,光宗耀祖!而今,父母年事已高,两个姐姐都出嫁了,茂生又不在,他觉得自己一夜之间长大了。
  长大了的周茂强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事情了。于是他退了学,一个人跑到县砖瓦厂,找到厂长想承包厂子。厂长说你今年多大了?茂强怕人家小看自己,就多说了几岁,说我十八了,已经成年了。厂长说你凭什么来承包这个厂子?你有特别的烧砖技术还是销售门路?茂强说我刚从学校出来,这些还不会,但只要你给我时间,不出半年我就什么都会的。厂长给他发了根烟,笑着送他出来,说小小年纪能有这个勇气,已经很不错了!你先回去上学吧,等学好了文化知识,有比烧砖更重要的事情等你做哩!茂强不甘心,又来到县第一商场,找到主任,没想到主任就是白秀男人,光听说他在县供销社系统,不知道就在这里负责,看来今天是找对地方了。主任说你找谁?茂强说我就找你,你是黄泥村的吧?主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说的话。茂强说你是官做大了,就不认识我了,我可认识你。我是茂莲她二大家的,我叫周茂强。主任脸上的表情有所变化,指了一下凳子,要他坐下。主任说你不在学校念书跑这里来干什么?茂强说我来想跟你谈一件正经事情。主任说我跟你有什么好谈的,我还忙着呢。说完就离开了。茂强站了起来,说你听我说。主任头也没回就走了。过了一会来了个女的,说你喝水吧?喝水我给你倒。茂强摇摇头。那女的说你不喝水就先回去吧,我们主任开会去了,要很晚才能回来。
  茂强在商场转了一圈,左看右看,都是自己买不起的东西。于是就来到街上。街上正在逢集,很多人。路边传来饭滩的叫卖声,一股浓浓的香味飘了过来,他舔舔嘴唇,突然觉得很饿。
  去了一趟铜城,没找到哥哥,茂强还是增长了不少见识的。他详细地寻问了南市的鸡蛋价格,发现比北市的要贵一些,于是就萌生了赚钱的想法。可是赚钱需要本钱,他分文没有,怎么办?他发现北市上有一个同学的母亲在卖鸡蛋。茂强说婶子你鸡蛋卖多少钱?女人以为他要买,说人家都卖一块钱十个,你要的话就给你十一个吧!茂强说我不要鸡蛋,我们有个同学家开饭馆,要买鸡蛋的。女人说他能要完吗?茂强说差不多吧。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就回来。说完便提了鸡蛋,匆匆地赶往南市,不一会便把鸡蛋卖掉了,刨过给人家的本钱,净赚了一块多钱!于是他又用这一块钱作本钱,从北市买了鸡蛋运往南市,半天下来居然赚了三块钱!——这可是一个人两天的工钱呀!
  初战告捷,茂强非常高兴,去商场给母亲买了件背心,给父亲买了一条卷烟,又在集市上买了二斤猪肉,搭了去塬上的拖拉机回去了。
  家里并不知道他退学的事。茂强回到家后天已经黑尽了。他带回来的东西把父母吓了一跳。
  “——哪来的?”父亲问。
  “是不是碰上了你姐夫?他给咱买的?”母亲说。
  茂强笑而不答。
  他说都不是,是我做生意赚钱买的!老人瞪大了双眼,说你去学校念书,作甚生意了?茂强说我已经不上学了。然后把他到县城的经历给他们说了。父亲一听就火了,拿了烟就往外扔,母亲也坐在那里生气,说我不穿你买的背心!明天赶紧给我回学校去!你哥要是知道了,还不气死!说完就流下了眼泪。茂强本来想让他们高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跳下炕,重重地关了门,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
  
十七(2)   飞来的爱情   文 / 高鸿

  转眼间又是一年的春季,茂生跑出来已经一年了。这些天坐卧不宁,寝食难安。袁玫不知怎么回事,以为他有病了,因此对他更加体贴入微。
  将近一年的相处,袁玫觉得茂生是一个性格比较忧郁的人,好像一直都心事重重,问他什么,又说没事。过年的时候,袁玫曾经想跟他回一趟老家,顺便也看看他的父母,被茂生婉言谢绝了。有时,这个性格忧郁的人显得很憔悴,让人看着心疼;有时,他又恢复了青春的本来面目,变得热情洋溢,很有激情,让人琢磨不透。当然,这样的时候一般很少。如果他展开了笑颜,袁玫也会跟着乐好几天。
  刚过完年的时候他们去了一趟省城。茂生实在找不到搪塞的理由了。他谎说自己感冒了,戴了一顶长筒帽子,围了一条厚厚的围巾,外面只露两只眼睛。袁玫被他的滑稽打扮搞笑了,说你就象契柯夫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中的别里科夫,把自己裹得这样严实。茂生笑了笑,没理她。袁玫已经习惯了他的古怪脾气,有时问什么他也不说,沉默好长时间。没有理由。茂生也觉得自己都快要疯掉了,再这样下去他会精神崩溃的。有那么几次,看着女孩纯真的笑容,他真想将真相告诉她,让她不要再爱自己,可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家里不知道怎样了?母亲身体可好?父亲是否还经常叹息?茂强在学校是否逃课?大姐现在不知过得好不好?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就在疯狂地想这些。一年一度的高考预选又要来临了,凤娥去年不知道考上了没有?村里人对自己会怎样议论?
  袁玫不是那种轻浮的女子,骨子里透着一股傲气,性格象男孩一样倔强,做事也比较霸道,这是茂生所不喜欢的。他们经常会因为一些小事争得面红耳赤,袁玫甚至哭着离开了,但过不了多久,她就会主动找他说话。常常,他都会思考这个问题:如果上天还能给他恋爱机会,他是否会真的选择袁玫?厂里的工人都怕她,就茂生例外,敢跟她斗嘴,姑娘气得一天不吃饭,谁劝也不听,只要茂生来了,就啥事都没了。袁玫说茂生小心眼,跟女孩子斤斤计较。其实茂生不是这样的人,他经常都是故意惹她生气,看着她在一边流泪,心里又会觉得很难受。袁厂长曾找他谈话,说他不懂女人的心,不知道珍惜别人的感情。茂生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不说,袁厂长只好默默地离开了。
  最让茂生难忘的是有一次突下暴雨,刻好的泥坯正在外面晾着,被雨一淋,全完了。茂生不顾一切地抢救泥坯,结果把自己弄感冒了。晚上发高烧,被送到了医院,袁玫一宿没合眼,守候在他身边。天快亮的时候他醒来了,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袁玫趴在他的身边睡着了。
  回去后的那天晚上,袁玫坚持呆在他的房间,象伺候婴儿一样照顾他。虽然茂生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但面对如此爱情,一个正常的年轻人如何能经得住诱惑?何况姑娘又是那样漂亮。袁玫一手扶了他的头,一手给他喂饭。茂生说你让我自己来,我还没严重到要人喂饭的程度。袁玫说她喜欢喂饭。喂饭的过程中在他的脸上不知道亲了多少下。茂生想躲也躲不开。袁玫说茂生你也亲我一下吧?怎么都是我主动呀?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茂生摇摇头,说不是这样的。袁玫说不是这样你就吻我一下。茂生被逼无奈,只好匆匆地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脸憋得通红。袁玫那肯罢休,闭了眼,把嘴唇凑上来,默默地等在那里。茂生觉得呼吸有些紧张,看着那张可爱的脸,真想搂住她狠狠地狂吻一通……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没有动。袁玫流着泪站起来走了。
  刚来的时候茂生是不敢进城的。后来拗不过袁玫,就跟着去了几趟,感觉好像也没人注意他。他曾委婉地问过她街上有没有什么通缉逃犯的告示,袁玫说没看见,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他。茂生到了街上也悄悄地查看电线杆等地方,发现基本都是一些专治阳痿早泄或寻人启事之类的内容,慢慢就胆大了起来,上街的次数也多了,都认识一些人了。
  这天茂生来到街上准备买一些零碎东西回去。袁玫有事没来。刚刚过了县城大桥,迎面过来几个警察,茂生扭身就跑。警察见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喊了一声:“站住!”便追了上来。前面是一条河流,已经没有去路,后边的警察眼看就要追了上来,茂生突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抱着头蹲了下来。警察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说干什么的?茂生说啥也不干。警察说那你为什么跑?茂生说我杀了人!说完后伸出一双手,让警察给他带上拷子。几个警察惊呆了,将信将疑地将他带回了公安局,查阅了最近通缉的逃犯,发现根本没周茂生这个人。茂生说不会的,肯定是你们这里资料不全,我确实打死了人,不信你们打电话问我们县公安局就知道了。警察又打电话给茂生所在的县公安局,也说没有这回事。
  茂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愣在那里好长时间,久久回不过神来。

十八 初尝禁果的滋味   文 / 高鸿

  茂莲男人回来后,发现自己的的小姨子跟一个男人睡在一起,勃然大怒。他拿起暖水瓶狠狠地甩在地上,暖水瓶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把两个睡梦中的人惊醒了。茂莲女婿叫王杰。王杰说这简直就是胡闹,怎么能这个样子,太不像话了!这事传出去怎么得了?——这个男孩是谁?茂英说是赵磊,食堂的。王杰说你咋把人带回家里来了?你们不怕丢人我还要脸呢!赵磊慌忙穿了衣服,一脸困惑:“这是怎么回事?”把头转向茂英。茂英羞得缩成一团,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赵磊说我们咋睡在一起了?茂英哭着说:“你昨晚上喝多了,过来抱我,然后就把我的衣服给脱了。”王杰说:“他喝多了你应该清楚,为什么不制止他?”茂英说:“我也喝了酒,也不知怎么回事,晕晕乎乎就睡着了。”王杰说:“你们为什么要喝酒?在什么地方喝的酒?”两个人这才想起昨天下午的事情。茂英围在被子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王杰最近很忙。连日来,各村都在搞责任承包制,队里原来的拖拉机都卖给私人了。县城里新开了几家农机配件门市,对拖拉机站的冲击很大,站立的许多技术员每天都没多少事可干了,原来雇用的一些临时工也要辞退,这些人多少年来只知道拖拉机维修,一夜之间突然要回乡劳动,个个都难以接受。他去了几个乡镇,家家的情况都差不多,每况愈下,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多年的大锅饭突然不存在了,人人自危,王杰也得为自己考虑退路呀!听说南方有些地方搞自主经营,抛开原来的老路子,已经搞得很不错了,本来准备带一些骨干人员出去考察一下,因为茂莲坐月子,所以一直拖着。茂莲带着孩子去了娘家,茂英居然跟男人睡在了一起!——这叫什么事呀!这茂英除了人长得不错,没知识没文化,整天憨咧咧地只知道笑。赵磊是市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找像她这样的女孩,年轻人只是玩玩而已,茂英是自己的小姨子,他要为她负责。王杰也明白他们是因为喝了酒才感情失控,铸成大错。现在问题在于如何妥善处理这件事情。如果茂英不识大礼,一味地缠着人家,那就麻烦了。他多少了解一些这小子的底细,不是什么好鸟,所以王杰认为自己应首先做茂英的工作,让她断了这个念想。还有就是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传出去可就麻烦了,让乡领导知道了会说他王杰家里都一团糟,小姨子跟人乱搞,怎么能搞好拖拉机站的工作?那时人们的思想没有现在开放,许多事情是无法接受的。
  王杰是在北塬长大的,一直想去县城工作。最近情况紧张,拖拉机站看来不是长久之地,他于是找到农机局领导,要求调动,换一份轻松的工作。领导对他的工作还较满意,答应再干一年半载就给他调整。这次调整很关键,能不能去全凭领导一句话。假如进了政府单位,前程一片光明;如果还是被调整到其它乡镇管理拖拉机,这辈子就翻不起身了。
  一连几天,茂英都不敢正眼看姐夫一眼。到了食堂赵磊也不跟她说话。空气像凝固了似的,让人呼吸不畅。
  这天中午茂莲不在,就姐夫和她两个人在家。
  姐夫说话了。
  “茂英,你对那个赵磊没什么想法吧?”开门见山的话题,直截了当。
  茂英睁大了眼睛,用力地摇摇头。
  “我宁愿相信你们只是一时冲动,是不是?”王杰眼光咄咄逼人。
  茂英有些害怕,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只好又用力地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
  “这样就好。以后不能再发生类似的错误了,明白不?”
  茂英突然想起在学校上学时,老师就是这样批评学生的。
  她又用力地点了点头。
  王杰说:“赵磊是个市民,他父母不可能同意这件事的,他跟你好,只是为了玩弄你的感情,你知道不?”然后不等茂英点头,又接着说:“你姐姐不在,我要对你负责,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姐和你家里人交待?”
  茂英听得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眼泪止不住就流了下来,胸前湿了一大片。
  “我说的都是实话,是为你好,你不要哭。这件事就此打住,不要对任何人讲起,特别是你的家人,包括你姐在内——明白吗?至于那个赵磊,我会收拾他的。”王站长说完站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你不要说赵磊,都是我不好。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要说他。”茂英看着王杰的脸,眼泪汪汪地说。
  “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吗?你能承担得了这个责任吗?我和赵磊之间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赶快收拾一下,准备上班去吧。”姐夫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磊其实也很后悔,他来食堂不过是一时高兴,父亲给他在粮站找到比这更好的工作,可是他就喜欢做饭,迷了似的,在那里干了一年就不呆了。听说古代皇帝也有不务正业喜欢作诗画画的,人各有志,爱好真是千奇百怪呀!
  对于茂英,他只是有一点好感,根本谈不上什么感情,心里压根也没想过要跟她怎么样。
  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情,除了开始时喝酒,其他什么事情他都想不起来了。至于怎么脱的衣服,怎样跟她上的床,他都想不起来了。甚至跟她做了没有,他也不知道。该死的酒!那天为什么要喝那么多呢?
  长这么大,赵磊还是第一次跟女孩上床。以前在高中的时候也谈过一个,女孩个性太强,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总吵架,当然更谈不上有那方面的事情了。后来在粮站接触的女孩也比较多,其中一个女孩对她的影响还不错,但是没有发展到那一步关系。经常有宿舍同事谈起这方面的事情,说得津津有味,他却只作为旁观者,很少加入他们的话题,被大家认为患有严重自恋倾向,非正常人。关于女人的问题他不可能不去思考,甚至与心爱的人怎样缠绵,曾经都想入非非。他是一个生理健全的人,一个发育成熟的男性,一个渴望女人来爱的大男孩。然而人生的第一次,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的,并且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一片空白。
  冷静下来的时候,仔细地观察这个女孩,发现她竟然那么美,一种出水芙蓉,天然雕饰的自然美。这种美在县城是看不到的,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娇气,也有别于单位里的自我做作,让人从心底发麻。赵磊虽然出身市民家庭,因为从小跟母亲在农村长大,因此对农村有一种特别的情结。每年放假以后他都要去姥姥家住一段时间,吃一吃五谷杂粮,看一看黄土风情,感受那种纯朴憨厚的自然之美。这种美只有亲身体会过的人才能感受出来,任何语言的描述都显得笨拙。
  茂英看他的眼神称不上脉脉含情,是哀婉凄楚的那种,却更能勾人魂魄,让人浮想联翩,欲罢不能。那眸子里饱含爱恋和敦厚,有一种深深的自责在里面,使赵磊心里难受。两个人见面谁也不说话,却好像多年的恋人,一个眼神就能把好多事情说清楚,不需要任何语言的沟通——这在以前是没有出现过的情况。
  茂英这几天也是神魂颠倒,上班的时候经常走神,好几次都给顾客找错了钱,下班盘账的时候才发现出了问题。同事们跟她说话,她心不在焉的样子,让人感到莫名其妙。她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却不由得在心里一遍遍地想……
  那天下午,赵磊和他的同学象一匹脱缰的野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晚上回到房间的时候,他用那种挚烈的眼光看着她,火辣辣地能把人熔化。茂英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好像要站立不稳。这时,赵磊扶起了她,来到卧室。他想扶她上床休息,没想到一个趔趄倒在她的身上,那张被酒精染红的脸对着她眯眯地笑,憨态可掬,样子非常可爱。她双手一箍,他就紧紧地趴在她的身上,象一只斗败的公牛,无力地喘着粗气。那是春末夏初的晚上,空气中酝酿着一股特别的气氛,诱发人的某种冲动。他做了短暂的休整后积蓄了足够的能量,便动手撕她身上的衣服……赵磊不费什么力气便拽剥开了她。当少女的胴体赤裸裸地呈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先是痴迷了一会,然后便像一个初生的婴儿用嘴乱拱,让她麻酥酥地直痒到心里。接着他便剥光了自己,笨拙又紧张地寻找着解决问题的办法。那一刻她已经软得没了力气,躺在那里任他摆布……
  风住云散后两个人都非常疲惫,象收了一天麦子一样劳累,不愿再睁开眼睛,就那样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那天晚上以后,茂英看见赵磊就有一种冲动,这种冲动曾深深地埋在心里,直到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留给她的是钻心的疼痛和恐惧,还有无法忘记的羞怯。那个晚上是她第一次作为女人,和一个心仪的男人在一起,但那是赵磊喝醉以后的事情,因此茂英好想在他清醒的时候再重温一次那样的情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茂英好几次都想扑上去,让赵磊好好亲她一次,然后,然后给他明明白白地做一次女人,死也不屈了。
  一个人走路的时候也在想这些事情,茂英的脸就涨得通红。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以后,赵磊离开了食堂,又回到了粮站。他很少到食堂来,两个人也没有相互来往。食堂上班的时候大家都开她的玩笑,说茂英最近经常一个人偷着笑,吃喜妈奶了,一定有啥喜事瞒着大家。大家于是就猜测她是不是有对象了?对象在什么地方工作?长得啥样子?能不能让大家看看等。有几次,茂英发现赵磊在外面门市上买东西,紧张得能听见心在跳,都快蹦出来了,手心都出汗了,但他没到食堂来。有几个顾客问她菜谱,她问非所答。大家便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了赵磊。
  茂莲现在是经理了,一般只做对外接待的工作,食堂里的事都是茂英操持。茂英一个宿舍的女孩也是农村来的,两人在一起无话不说,茂英真想把自己的事情对她说了,让她给自己出主意。茂英觉得如果再这样下去,她会疯掉的。

十九(1) 不合时宜的婚事   文 / 高鸿

  茂生回来了,回到了阔别一年多的家里。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离家这么久,因此感觉村里的一草一木都亲切而又新鲜。
  村里人象不认识他似的,在一边窃窃私语,没人跟他打招呼,这让他感到有些困惑。难道刚刚一年时间他们就将他遗忘了吗?显然不是这样。他们那迷茫的眼神里无疑有一种责备的意思,这一点茂生看出来了。于是他看见人便主动打招呼,直到老槐树下,白秀看见他了,老远跑了过来,说茂生你可回来了,把你妈都快急死了!你这娃咋能这样,出去一年了也不给家里吭一声。说完便围着他左看右看,这拍拍那拽拽,像看见自己的孩子一样高兴。这时豆花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人也像一股风似的卷了过来:“哎呀这不是茂生吗?——你可回来了!把你妈都想死了!”接着一把就抓了茂生的手,上看下看:“我娃出去一年,到阿达去了?婶做梦都梦见你哩!——凤娥考上大学了,你知道吧?死女子来了几封信都问你的情况哩!”然后盯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会,对着旁边的人说:“你别说,这娃出去一年,人也白了,衣服也新了,比以前洋气多了——茂生我娃出去肯定到好处咧,你妈看见肯定会高兴的。”白秀说:“你快让人家回去吧,茂生还等着见他妈哩!”正说着,茂生妈已经出来了,颤巍巍的,象要站立不稳的样子。父亲紧紧地跟在后面,一只手扶着她。
  茂生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看时,父亲的眼睛红红的,母亲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珠。
  茂强也出来了,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拿了他的行李就走。晚上的时候两个姐姐都来了,父亲高兴得转来转去,母亲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只有茂强一个人坐在那里好像心事重重,闷闷不乐。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许多下放农村的人都得到了平反,郭世傲也不例外,但他拒绝再回到原来的地方,他已经厌倦了原来的工作,习惯了放羊的生活。由于黄泥村没有他们户口,因此也得不到土地。队里的拖拉机、电视机、缝纫机等公有财产都卖给了私人,羊群自然也不例外,郭世傲于是在农村也面临着失业。除了放羊,他还能干什么呢?于是,他东拼西凑借了钱,把那些羊买了下来,这才保住了羊倌的位置。
  世傲家住在沟渠里的土窑虽然没有涝子的侵袭,可是年久失修,已经很破旧了。窑面塌了一大块,一颗水秋树从上面倒了下来,遮住了窗户;门前的水沟遇到下雨就成河,不能过去。
  茂生家没搬之前,院里两家人还有个照应,现在孤零零就剩了他们。孩子不觉间已经长大,一家人还挤在一条炕上,老郭找到宝栓,想在村里要一院底子,盖三间瓦房。说了不下数十次,就是没结果。刚开始的时候是广富出面,哭哭啼啼地诉说不幸:女儿大了,应该有自己的空间了,住在一起不方便。宝栓当时就反驳回去:女儿再大也是自己的女子,一条村的人都能在一起住,就你家不行了?广富又说,儿子大了,该娶媳妇了,人家来一看地方就走了,总不能把媳妇娶在破窑里吧?宝栓说没房子的人多了,又不是你一家,大家都提这样的条件,我怎么解决得了?其实这不过是个推辞,那时的农村,只要你有钱修得起,院底子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困难的。顶多把队干部叫到家里炒两个菜,喝一瓶酒,问题就解决了。奈何老郭不是黄泥村的人,队干部同意给他地基,社员还不答应。再说广富在宝栓眼里没一点魅力,一看见她就返胃。老郭于是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任队长身上。后来包产到户,地都分出去了,哪有院底子给他们家?老郭一家人只好还住在那里,直到村里要填平沟渠,才把他们迁到果园的旧房里。后来,老郭女儿谈了一个做生意的人,这个人看到当地有丰富的苹果资源,就成立了一个果业加工厂,在县城租了房子,把事情弄起来了。第二年,女儿在县城买了房子,把父母都接了下去,老郭一家才结束了十多年的洞穴生活。
  
  茂生被公安人员送回来的那天把袁玫父女下了一跳。他们还以为茂生在外面闯了祸了。公安人员说我们最近正在追捕两个歹徒,你们多留意些,见到可疑的人就告诉我们。这两个歹徒近年来连续作案,抢劫强奸,无恶不作。袁玫突然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两个歹徒对她的暴行,说不定就是这两个小子。要不是茂生相救,自己早就被他们糟蹋甚至迫害。那个月明风清的晚上留给袁玫的是无尽的恐惧。
  送走了公安人员,袁玫父亲让茂生跟他们一起在县城最好的酒店订了一桌饭。席间,袁玫父亲举起一杯酒说:“我很多年没喝过酒了,今天要喝一杯。茂生,你来这里有一年时间了,我们的情况你应该了解得差不多了,我这人的为人处事你也知道一些,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感谢你对袁玫的救命之恩,这一年来,如果有什么地方照顾不周,还希望你能谅解。”说完一饮而尽,然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给茂生也斟满了,说:“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袁玫从小没娘,我对她娇生惯养,所以很多地方没有礼貌,比较任性。平日里在一起,你对她也多有关照。袁玫对你的感情你心里应该清楚,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希望在适合的情况下给你们办一场订婚宴,把关系确定下来,这样以后也好相处,咋样?”
  茂生没想到他今天会讲这些话,愣在那里,一时缓不过神来。袁玫的眼睛痴痴地盯着他,希望能得到回答。茂生没有说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由于很长时间没沾酒,他被呛得差点流出了眼泪。袁玫忙拿出了自己的手绢给他揩拭。袁厂长也端起了酒杯,说了声:“好!”然后一口就灌了下去。两杯酒下肚,脸色已是绯红,看着茂生不好意思地笑。
  如果这事在一天前提出,茂生是断然不会答应的,如今他被证实已经没有官司,说明红卫根本没事的。
  茂生开始犹豫了。
  袁厂长又给他斟满了酒,两个男人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三杯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茂生这才把憋在心中一年来的秘密倒了出来,直听得父女俩瞪大了双眼。
  “知道了吧?我是一个杀人逃犯,一个可能被通缉的逃犯,怎么能象正常人一样堂堂正正地做人呢?”茂生激动地说。
  “为你的彻底平反干杯!”袁厂长又端起了杯子。袁玫也向服务员要了一个杯子,给自己斟满,同他们一饮而尽。
  这是一个不眠的夜晚。茂生是激动的,套在身上的无形枷锁已经解脱,自己从此可以自由了;袁厂长是高兴的,自己选的成龙快婿果然没看走眼,是个好样的男子汉!袁玫是高兴的,自己心爱的人让人骄傲,茂生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爱自己了,用不着象以前那样遮遮掩掩了。袁厂长提议一起送茂生回一趟家,拜见他的父母,然后再回来工作。
  茂生不同意,他说还是让自己一个人先回去吧。一年多没回去了,家里不知道成啥样子了,他要一个人先回去看看。
  袁厂长尊重茂生的选择,嘱咐他快去快回。
  
  茂生一家人挤在一张大炕上,仿佛又回到了少年的时候。那时大哥大姐和二姐都在,姊妹六人和父母,一张炕上铺得满满的,冬天也不觉得冷。大姐抱着儿子已经睡着了,二姐好像也进入了梦乡。茂强出去找伙伴去了,晚上不回来。父亲好像没睡,但是也不说话,只有母亲滔滔不绝的给他讲述一年来发生的事情,一点睡意也没有。母亲说你这一年在外面受得什么苦?茂生说其实也没有受啥苦,在一家工厂给人打工。母亲说那家工厂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茂生说是私人的。母亲叹息了一声,就不说话了。停了一会,她又说,你还去吗?茂生说还没有想好。母亲说你不要去了,私人办的摊子,几天就倒塌了,能有啥出息?不倒塌说不定哪天也会被公家给收拾了!唉,我还以为是国营厂子哩。
  母亲显然很失望。
  “——凤娥考上大学了,你知道吗?”母亲说。茂生说我知道。母亲就又沉默了。“我跟你大的意思,你还是再回学校去,参加明年的高考。”母亲好像早就想好了。这时茂生听见父亲在轻声咳嗽,以证明自己没有睡着,并且是同意这个决定的。“茂强跟你生气,也是为这事。”母亲说。说完便不肯声了,留给他思考的余地。
  茂生望着窗外碾转反侧,考虑着自己的出路。黑陶厂很适合自己发展,袁玫父女对自己又那么好。如果自己愿意的话,那个企业以后就是他们的了。黑陶也是自己钟爱的事业,要不了三年五载,说不定会干出一番事业的。
  然而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工厂呀!充其量也就是个大一些的个体户。茂生虽然一心想跳出农门,但他心目中的单位最少应该是国营企业。母亲说得对,私人办的摊子能有啥出息?干上几年说不定能挣点钱,厂子一倒闭,弄了个不文不舞,那时候再回来可就惨了。茂生在那里呆了一年,亲眼目睹有关部门有意刁难他们的种种劣迹——办事部门审,工商税务查,水电部门刁难,村民不理解。处处遭人白眼。那时办一个企业多难呀,哪有现在的民营企业风光!——你在国营企业当临时工大家会用仰慕的眼光看你;你停薪留职弄了个个体户,亲戚朋友都脸上无光,见了都不好意思——这就是当时的真实情景,特别是在落后的西北地区。
  至于袁玫,茂生从一开始就没有对她动心过。自己的情况自己最清楚,袁玫跟他根本不是一条船上的人。那种城市女孩的矜持是他无法接受的,在她的面前,自己永远有一种压抑的感觉。家境的贫寒使他本来就有一些自卑,他不愿意让自己一辈子喘不过气来。
  茂生就这样胡思乱想着,鸡叫三遍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十九(2) 重返学校   文 / 高鸿
   
  茂生带回来的钱还清了村里人多年来的欠帐。这些欠帐有生产队的时候替他们家顶的公粮款;有给他家赊了猪娃已经几年了的欠款;有给他家耕了田的欠款,更多的是父亲做生意时赔进去的钱,这些年来人家一直没要。福来说那对猪娃钱我都忘了,你还记着,你大村里欠人的钱多了,你能还清吗?茂生说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我大不管有多少欠帐,我一定要还上。父亲周崇德没有遗传爷爷的衣钵,从小就不喜欢动书,对做生意却情有独钟。别人做生意能把一块钱变成十元,崇德做生意把袍子变成袄,袄再变成马甲,最后连马甲也没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他从县城贩的猪娃赶到邻县集市上去卖,往往一个猪娃赚的钱还不够一天的伙食费。他做生意对自己很苛刻,不管多远的路从来不搭车,一天不吃不喝,即使带着孩子也一样。
  茂生至今还记得那次跟父亲一起去旧贤镇赶集的经历。早晨天不亮出发,步行八十多里路程,来到镇上的时候已经下午了,许多人都已经离开。猪没卖掉,他们于是就在镇上呆了一个晚上。天黑了没钱住旅馆,就睡在供销社的大门外。父亲走的时候只带了一天的干粮,夜里人已经很饿了,没办法,只好到附近的食堂要了一碗面汤充饥。那只小猪也饿得嗷嗷直嚎。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步行三十多里又来到另外一个遇集的乡镇。中午的时候赔着钱把猪卖了,父亲买了两个馒头,自己却舍不得吃,全让茂生吃了。那时孩子正长身体,能吃得很。两个馍馍下肚感觉更饿了。拖着沉重的双腿踏上回家的路,看着一辆辆班车从身边呼啸而过,心里那种酸楚的滋味无法形容!搭班车需要五角钱,两人就得一块,父亲心疼。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茂生饿得走不动了,于是就跑到玉米地里颁了一个苞谷,父亲发现后从他的手里夺了过来。他说茂生呀,这是别人家的庄稼,还没有熟,我们不能侵害。大知道你很饿,但再饿也不能作贼呀!我娃咬咬牙,再坚持坚持就回去了。
  那次卖猪给茂生留下永生难忘的印象。
  父亲虽然窝囊,没本事,但决不吃嗟来之食。茂生还记得那年的腊月,家里一点粮食都没了,村里有几户人都出去要饭了,这在当时也不算啥丢人的事。母亲有意让孩子出去,父亲坚决不同意,他说宁愿饿死也不准出去讨食!天无绝人之路,临近过年的时候来了一个要饭的,伸出手让打发一点。母亲说我们也没啥吃,拿啥打发你?那人说你没啥吃有钱也行,我讨得东西吃不完。说完便把背上的褡裢拿了下来,鼓鼓囊囊的都快装满了,打开后里面竟然有许多白面馍。要饭人说快过年了,要吃的东西很容易,自己吃饱后还剩了不少,离家远不可能背回去,你给上两钱我就把馍留下。母亲动心了,一袋子晾干的干粮,搭配着麸皮,够一家人吃一阵子的。于是拿出家里仅有的一元钱,要饭的也不嫌少,拿了钱就走。茂生一家居然过了个有滋有味的年,都吃上白面馍馍了!
  父亲卖猪娃赔了钱,如期给人家还不了帐,后来,就没人赊给他猪娃了。没了本钱,生意就做不成了,家里反倒少欠了许多债。那时的农村虽普遍苦焦,家家都穷,但黄泥村象茂生家这么一清二白的家庭并不多。因为政策已经允许包产到户,有劳力的人已经解决了温饱问题,茂生家却依然挣扎在贫困线上,什么也没有。
  茂强说什么也不到学校去了,茂生去了一趟学校,看见校园的黑板上有茂强的名字,是公开开除的几名学生之一。
  茂生长叹了一声,觉得肩上的胆子更重了。
  凤娥来信了,信中讲述了学校生龙活虎的生活,力劝他再补习一年,当然这也是全家人的意思。茂生找出了原来的课本,翻了翻又放下了。他来到宝栓家说自己想承包一块沟地,因为沟地很便宜,弄好了一家人就不愁吃的了。宝栓想了想同意了他的要求,在芦苇滩给他分了十几亩山地,父子几个就进沟了。
  芦苇滩到处是石头,父子几个拣了十多天也没拣完。石头堆成了山,一个个手上都出了血,茂生的一个指甲都抠掉了。最难弄的倒不是这些石头,石头的下面是密密麻麻的芦苇根,纵横交错,星罗棋布。芦苇根很结实,怎么弄也挖不完。茂生知道,如果这些根不除,就别指望长庄稼。茂强说狗日的宝栓心眼瞎着哩,专门给这样的地报复咱们。茂生不这样认。茂生说再肥的地都是人整出来的,只要苦下到了,庄稼不会亏人的。
  河滩的地整理完后,父子几个又开始开山上的荒地。荒地上长满茂密的灌木林,每天也开不了多少,手上的虎口都震裂了。早晨披着星光出门,晚上踏着月光回家,一路上人软得象根皮条,腿都开始不听使唤了。地整理完后便从塬上往下担粪,每天上山下山往返十多趟,肩膀都压烂了。茂生憋着一股劲,这样干下去不信没有啥吃。
  开始播种了,家家都套上了牲口,他们家没有,于是就用人力。茂生兄弟拉犁,父亲在后面耕地。因为芦苇的毛根不容易弄尽,绊在犁上怎么也拉不动。或者遇上了一块没有挖出的石头,犁便有可能被崩坏。后来黑蛋种完了庄稼,吆着牲口赶来了,这才顺利地把地种上。种上之后还要经管,要不就会被乌鸦、喜鹊刨出来吃光。
  庄稼有苗不愁长,一个多月后,玉米苗已经绿莹莹的了。
  每年一度的高考预选来临了。凤娥寄来了复习试题,要他加紧学习。每天繁重的劳动,哪有时间看书?因为没有系统的复习,茂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预选上。来到昔日熟悉的学校,空旷的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突然想起了他们在学校的岁月,那时他们每天早晨都在操场念书,操场边的每个白杨树下都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
  学校有食堂,食堂的伙食分粗粮和细粮。粗粮就是玉米面,细粮是白面。食堂的大师傅把馍蒸的比砖头还硬,摔在地上都能砸出坑。同学们说用它打狗比石头还足劲。早晨食堂有玉米糊,热腾腾的,大家都喜欢喝。有一次稀饭快打完了,里面捞出一只很大的老鼠,同学们于是全都吐了,没有喝完的把稀饭都倒在了灶房的门口,黄橙橙一片。后来就没人喝食堂的稀饭了,食堂也不烧开水,寒冬腊月大家喝凉水。茂生跟同学们跑到对面的医院接开水,人家不让,于是就瞅了没人的时候悄悄去偷,偷出来的水往往刚开始加热,根本不开。因为馍都是从家里拿,一个星期才回去一趟,因此早就变质发霉了,馍上全是绿色的斑点和白白的毛毛。茂生于是就用毛巾擦了,泡在温水里放点盐吃。凤娥的情况要好一些,豆花给她摊了薄薄的煎饼,用罐头瓶子装满了咸菜,咸菜用油辣子拌了,成了大家最爱吃的东西。于是往往在头几天的时候,凤娥都让茂生吃她的煎饼,等煎饼吃完了再吃发了霉的馍馍,吃得人吐酸水。后来,茂生就落下了很严重的胃病,遇到刺激性的东西就疼。
  冬日的操场寒风猎猎,奇冷无比,同学们于是便来到后山上。正午的阳光暖暖地挪过来,紧张了一上午的神经开始松懈,同学们跃跃欲试,开始弯腰踢腿。不知谁倡了个头,大家一致要求凤娥唱歌。凤娥开始不好意思,后来在茂生的鼓励下就亮开了歌喉,同学们听得忘记了背书。山上可以俯瞰整个县城,一条宽阔的河流把县城一分为二,一条长长的浮桥把两岸连接起来。茂生每次回家走小路就要过这座桥。浮桥用钢丝和木板搭就,人在上面晃晃悠悠,荡来荡去。凤娥每次过桥都要拉着他的手才敢走。高高的宝塔近在尺呎,沧桑的塔顶光秃秃的,被岁月蚀去了最初的棱角。据说当年胡宗南进攻延安,曾把这里当成延安宝塔进行轰炸,从而保持了圣地宝塔的完整性。太阳懒洋洋地从西山坠下,气温顿时便凉了下来。该背的书没有背完,只能留给晚自习来做了。
  物是人非,如今凤娥已经是一名堂堂的大学生了,而他却还是一名待考的考生,准确的说应该是一位八十年代的新一代农民。
  预选成绩很快就公布了。茂生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预选。平日里扎实的学习功底救了他。茂生回到家里,一家人高兴极了。是啊,太多太多的磨难,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见亲人脸上的笑容了。茂强去拿了一瓶酒,兄弟两人一句话不说,一杯接一杯地碰了几下,心里要表述的内容全表达出来了。
  预选过后两个月就是高考,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功夫不负有心人,沟里的玉米长势也很好,给了茂生很好的安慰。他借了些钱买回化肥,要茂强追在玉米地里。高考那天茂生有些发烧,但他感觉没事。考了语文出来,感觉答的还可以。正在这时,给茂生借钱的那个人来了,说家里出了急事,着急用钱,要茂生给他想办法。茂生的头轰地一声就大了!这个时候来要钱,他没功夫去借,于是让人家等他把试考完。那人很着急,就坐在考场外面等。茂生进了考场满脑子都是怎样给人家还钱的事,数学试卷上的考题一个也看不进去。他知道这关乎自己的命运,却怎样也无法让注意力集中,等到开始答题的时候,同学们已经开始交卷了!
  数学成绩直接影响了茂生的考分,就这样他的成绩还是超过了预录线二十多分。县招办的人让他回到家里等通知,茂生等呀等的,直等到学校都开学了,也没等来他的录取通知书!后来去招办一查,招办同志说茂生所报的学校录分太高,他没有被录取。
  让茂生揪心的事情还不止这些:一场暴雨过后,沟里的玉米被洪水全推光了!

二十   茂英怀孕了   文 / 高鸿
  
  茂英怀孕了。
  茂英是几个月后才知道自己怀孕的。那时赵磊已经被父亲调到县城工作去了。
  茂英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一个人跑到卫生院,想把孩子做掉。
  走到卫生院门口茂英犹豫了。北塬乡就这么大,镇上的工作人员谁不认识谁呀!如果让医生知道了,无异于北塬乡政府的人全都知道了。
  看来在这里不能做。得想其它办法。
  茂英来到了县医院,人家要结婚证明,茂英红了脸说没有。医生的眼里就有了鄙夷的神色,说家里人签字才能做手术。茂英说我自己对自己负责就行了,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胖乎乎的,脸上全是雀斑。她不耐烦地对茂英挥了挥手,说哪里来还回那里去,家里人不同意我们不做这种手术。说完后就叫了下一位的号。
  茂英从县医院出来的时候想起了赵磊。
  赵磊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这是两个人的孩子,他知道了同意做掉吗?
  想起赵磊她突然舍不得做掉这个孩子了。茂英用手在腹部摸了摸,已经能明显感觉到孩子的存在。如果现在找着赵磊,他会不会认这个孩子?
  ——去吧,去跟他说了,说不定赵磊会很高兴的。如果他不愿意要求做掉,那也不用她一个人承担责任。看来还是要让赵磊知道。
  ——不能去。如果此事让他单位的人知道了,还不影响到他的工作?赵磊一定会恨死她的,而他的事业也会因此受到影响,她心里会很不安的。
  茂英在县城了转了半天,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这时,她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好像看什么热闹。茂英挤了进去,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坐在那里正在哈哈地狂笑。
  “一个疯子,有啥好看的?”原来是麦娥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茂英分开人群,想扶她起来。可怜的麦娥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全然没有往日的模样了!茂英说麦娥姐咱回。麦娥嘻嘻嘻地笑着,说谁是你姐,我是你奶奶哩!众人大笑。茂英想拉她起来,却怎么也拽不动。正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那个人也同时发现了她。
  是赵磊。
  赵磊看看地上的疯子,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看得她都不好意思了。茂英说这是我村的麦娥,神经上受了刺激,就疯成这样了。已经很长时间了,你不要害怕。
  赵磊容色缓和了一些,说你到县城做什么?
  茂英拍着身上的土,一时不知该怎样跟他讲。她迟疑了一下,说我其实也没有啥事,来看一个亲戚的。说完不由地把手放在肚子上,心跳加速,脸蛋涨得绯红。
  刚才还寻思着去找他,现在人来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吃饭了吗?”赵磊问。
  “吃过了。”茂英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饭,被他一说,突然感觉很饿。
  很长时间没见他了,赵磊调到县城后就没有再回来。茂英好想跟他一块吃顿饭,随便吃什么都行。可是姑娘的矜持却使她说出了这样的话。
  “吃过就好。我还要去上班,先走了。你办完事也赶快回去吧。”赵磊说。
  茂英点了点头,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赵磊迈着坚定的步伐匆匆地走了,茂英傻乎乎地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呆愣愣地望着男人离开的方向,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麦娥早就不知跑哪去了。
  
  茂生家的猪跑出去吃了红星家的庄稼,被红星用镰砍死了。
  养了快一年的猪了,已经长得膘大油肥,准备过年的时候杀了,卖点钱,还能应付一阵子的。没想到这畜生活得不耐烦,跳出猪圈跑了出去,祸害了人家庄稼。
  红星提着镰刀边走边骂:“狗日的不想活了,跑到老子的头上欺负人来了!”镰刀上滴着血,那头受伤的猪拖着血淋淋的身体硬是回到了圈里,才咽下最后一口气,留下一路血迹。
  崇德坐在猪圈旁吧嗒吧嗒地吸烟,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愁眉苦脸,像是死了亲爹。
  茂强抄了一把家伙去找红星算帐,还没进门就被红卫兄弟放倒了,捆起来关在饲养室困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放出来后不见了人影。
  几年后,红星为这次事件付出了代价。茂强参军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叫开了红星家的大门,用一瓶酒在他的头上开了花,然后把剩下的半截酒瓶塞进了他的嘴里……
  这是后话,以后再表。
  茂强沿着上次的路线又来到了铜城,在铜城停了两天,听说新疆那边收棉花能挣很多钱,于是就偷偷地爬上了去新疆的火车。
  到了乌鲁木齐,车站上果然有很多招棉农的人,茂强跟着人家坐了两天汽车来到了巴楚地区。这里是南疆的主要产棉区,一望无际的棉田,白花花一片,象厚厚的积雪铺在上面。采棉花要手法快,能吃苦才行。茂强一开始不熟练,干了半月后才逐渐熟悉了干活的程序。许多棉农都是从内地来的,女人很多,有的甚至带着孩子在这里常住。茂强打问了一圈,陕北来的就他一人。
  这地方很乱,因为离喀什比较近,做生意的人较多,来自各地的采棉人也增添了不安定的因素。当一切安定后,他给家里写了封信,告诉他们自己在这里很好,让亲人不要牵挂。哥哥一年不在,家里人焦躁的心情他是可以理解的。哥哥高考落榜,承包玉米被淹,命运总是无端的捉弄人,茂强对那个家已经失去了信心。虽然他才十六岁,却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太多的灾难已经让这个少年过早地成熟了。茂强白天跟谁也不说话,只顾埋头干活,晚上躺在木板上就想家里的事情。
  从记事起,一家人就一直挣扎在饥饿线上,年复一年。为了房子,全家人付出了血的代价,大哥、小妹相继遇难,给这个家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时时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家人尽管想抗争,命运却总是那样的折磨人,不给他们任何翻身的机会。承包沟底辛辛苦苦一年,一场洪水就替他们解决了问题,省了他们再往上背玉米的苦力。水火无情呀,这也怪不得别人。茂强知道,仅凭在农村干活是没有出息的,必须在外面另谋生路,赚到足够盖房子的钱再回去。那时他要在村里盖最好的房子,五间上房一砖到底,外带气派的门楼房,让那些斜眼看人的人见了仰视,让一辈子不敢在人前大声说话的父亲骄傲地站在人群里,同时,也让长眠地下的大哥能够瞑目,二哥有个体面的地方成亲。做完了这一切,他就准备离开家乡,去外面做生意。生意做大后回到村里办一个大公司,然后再把村里快塌的教室翻修一遍,请最好的老师给孩子们上学,让他们不要象自己一样没出息。这样想着的时候茂强就甜甜的睡着了,梦里全是高高的瓦房和明媚的教室,还有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茂强在巴楚干了三个月,挣了五百元钱。茂强长这么大,还没拿过这么多钱。当然这钱要想修房子还差得很远,充其量能买一车瓦罢了。茂强不想现在就回去,他想让这些钱变得更多,回去后能够办成一件大的事情,让黄泥村的人不敢小觑,特别是茂莲姐,后来见了面连招呼也不打一个。有一次母亲有病,茂生不在,他去食堂借钱,一分没借到,被茂莲羞辱了一番,从此发誓再不去食堂了。
  茂强在阿克塔木认识了一个人,说是陕西来的,跟他认老乡。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出门在外,能有个伴也不错。那人姓谢,说人们都叫他老谢,三十多岁,长得挺敦实,给人一种信任感。老谢问茂强想不想赚钱?茂强眼前一亮,说谁不想赚钱?老谢说想赚钱跟我去一趟喀什,那里遍地黄金,看你怎么拣。茂强将信将疑就跟老谢去了喀什。到了喀什后老谢带茂强去看一个人。那人拿出一对金灿灿的东西,说这叫金元宝,价值连城的。这个兄弟做生意赔了钱,等着回家没路费,准备便宜处理这对宝贝。茂强摸了摸那东西,拿在手上很沉。小时候听人说过金子很沉,于是就有些信了。老谢说我本来想买,但钱不够,咱们两个合在一起,没准他就卖了。卖元宝的人装得很痛苦,哭了半天穷,说这东西带回去能换一栋楼,卖了真是可惜了,可是现在确实没办法,如果他以后有了钱,要拿十倍的价钱来赎回。两个人一个吹,一个擂,把个十六岁的少年说得热血沸腾,惟恐人家不肯出手。茂强拿出身上所有的钱,卖金元宝的人说话算数,就把那宝贝给了他们。茂强和老谢每人拿了一个,喜滋滋地来到车站,准备去乘乌鲁木齐的车。到了车站后老谢说他去买票,茂强拿着那个金元宝又不敢随意走动,怕被人盯上了,说不定连命也得搭进去。后来在车站等了一天也不见老谢,才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晚上车站里空荡荡的,茂强又困又乏,饥寒交迫。一整天没吃饭了,身上又没钱,只好坐在那里呆呆地等着。第二天的时候实在坚持不住了,想起手拿个金元宝没饭吃,一个人哑然失笑,就拿了那个宝贝想把它卖了。可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谁会要这个东西?茂强小心地捧在手里,悄悄地问着。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抓得他生疼。那人说跟我走一趟,我是公安局的!茂强被人牵着来到派出所,便衣民警换上了警服,说你手中的那个东西是哪来的?茂强说我花钱买的呀!民警说花钱买的为什么又在车站叫卖?茂强就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民警说你上当了,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金元宝,是在铁上镀了一层锡,根本就不值钱!我们最近一直在打击这个骗人的团伙,看来你也是受害者!民警说完用刀子在上面狠狠一划,元宝就现出了黑黑的本来面目。
  茂强几个月的血汗就这样白流了!


二十一(1) 痴情的人   文 / 高鸿
  
  茂生一去不返,没有音信,袁玫食之不安,夜不能寐。茂生曾经告诉过她家里的地址,但那只是个大概区域,北塬乡那么大,上哪去找?
  袁厂长要去北京参加一个新产品交易会,让女儿一起去。袁玫哪有这个心思?她说自己头痛,想留在家里。父亲走后,她便乘车来到了鹿县,然后又找到了北塬乡。
  北塬乡是一个不大的乡镇。袁玫来到乡政府,想了解茂生的情况。乡政府不认识这个人,问她是哪个村子的,袁玫不知道。文书说北塬上姓周的不多,惠家庄、李窑科、谢窑科、黄家村、东李村等,都是一个姓氏,黄泥村人都姓关,没听说哪个村子有姓周的。
  袁玫说这好办。你们乡一共有多少个村子?文书说十三个。袁玫说那我就一个村一个村地找,不信找不着他。
  第二天,一个姑娘挨家挨户找周茂生的消息就在塬上传开了。
  袁玫来到了寨子村,找到了茂云家。茂云说你找周茂生干啥?袁玫说他是我的男朋友。茂云有些生气,大姑娘家不害羞,大老远找男人。没听茂生说起过她谈恋爱呀。如果谈了,这茂生也太不懂事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家里人啃一声。茂云说你是咋认识茂生的?袁玫说你认识他?脸上露出了欣喜的光芒。茂云很冷静,说我认识他,但不能告诉你他在哪里。姑娘说为什么?茂云说不能告诉你就是不能告诉你,你就别问那么多了。袁玫见这个女人一点也不友好,说你不告诉我我也会找到他的,转身出去了。
  茂云很生气,看来这可能是茂生在外面一年时间认识的人。也不知道他对人家做了什么没有,姑娘是不是找上门来要钱的。茂云越想越着急,于是坐了去塬上拉水的拖拉机就回娘家去了。
  那时茂生刚刚通过了预选,正在县城复习。茂云回到家里想跟母亲说这件事,看到两鬓苍苍的母亲,她欲言又止。母亲见茂云很慌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农村人正忙的时间,女子是不熬娘家的。茂云说没啥事,到镇子上拉水,顺便来看看你。母亲于是很高兴,问长问短,让黑蛋干活惜力点,不要那样拼命。黑蛋干活一个顶俩,干完他家的就来帮丈人家,一家人对他的态度已有所改变。这时天已向晚,父亲从地里也回来了。茂云于是动手做饭,准备在娘家住一晚,第二天再去县城找茂生。
  吃饭的时候秀娥带来了一个人,进来一看原来就是寨子村见到的那个女子。秀娥说这就是茂生家,说完就走了。茂云咚地放下碗,说你这女子咋跑家里来了?谁告诉你的?!袁玫说她问到了茂生的一个同学家里,人家说在黄泥村,我就来了。母亲以为是茂生同学,连忙跳下炕让女子坐,袁玫看了看房间里的情景,一张大炕占去了房间二分之一面积,一张又黑又亮的破席铺在上面,席面上没有褥子。几床薄薄的被子摞在墙角,被子上到处是补丁,露出了白花花的套子。剩余的一半地方作了厨房,一堆乱七八糟的柴火堆在灶火,一只小狗正在对着她狂吠。房顶上熏得很黑,一些地方甚至能看见房上的泥皮。看着看着,袁玫的眼睛有些湿润了——茂生呀茂生,你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再呆下去?
  母亲瞪了茂云一眼,说女子大老远来,先没问人家吃了没有,就像个狗似的乱咬。说完就把一碗绞团递在袁玫的手上。绞团香喷喷的冒着热气。袁玫走了一天早就累了,现在找到了茂生的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感觉很饿,于是说了声谢谢阿姨,端起碗就吃,边吃边问茂生咋还没回来?父亲说茂生到县里上学去了,今年要考大学。袁玫停了手中的筷子,不解地看着茂生的母亲,想在她那里得到证实。母亲说茂生在外面跑了一年,把考学的事情给耽误了,今年可不能再耽搁了。袁玫说他考学有把握吗?茂云白了她一眼说:能,茂生一定能考上大学!袁玫突然觉得自己现在来得很不是时候,如果茂生看见自己,务必要影响他的情绪,对考学也会造成影响。看来只有等他考完后再说这事。注意打定,便不准备去学校找他。袁玫说我是他的一个同学,我们已经认识好长时间了,半年多没联系,我来看看他。既然不在,我就不在这呆了。说完从包里拿出一百元钱,说我来的匆忙,什么东西也没买,这点钱阿姨你自己看着买东西吧,我走了。母亲说天黑尽了,你到阿达去?袁玫说我去县城住一宿,明天就走。一家人留了半天也没留住,于是就叫了一台拖拉机,送袁玫去县城了。
  袁玫在县城的招待所登记了一间房子,看时间尚早,就一个人来到县城中学,在大门口来回徘徊。她知道茂生这会肯定不会出来,但还是在那里站了好长时间。——亲爱的人,我已经来到你的身边,你的身体还好吗?你是否想我?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你参加高考我不会反对的,你要走自己的路,我会支持你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现在,我就在你的学校门口,我们尺呎相望,却不能够相见。在你离开的日子,你知道我是怎样的度日如年呀!恨不能马上就见到你。——知道吗?为了不影响你的学习,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亲爱的早点休息吧,我还会来看你的,祝你高考顺利,金榜题名!
  袁玫想着想着觉得有些心酸,鼻子冲冲的,一股辛辣的味道直往上涌。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茂生如果考上了,跟自己也就不可能在一起了。大学里好女孩多的是,何况茂生又是那样出类拔萃,讨女孩的欢心。一向自信的她突然对自己失去了勇气,一个人躺在床上碾转反侧,一夜未眠。

二十一(2) 茂强参军   文 / 高鸿

  村里都在谣传茂强在新疆混不下去了,整天靠捡破烂为生,连衣服都卖了,没钱回来了。母亲眼泪汪汪地让茂生给他写信,可是写了很多封都没有回音,可能早就不在那个地方了。母亲于是整天以泪水洗面,嚷着要去新疆找茂强。
  自从茂民、茂娥出事后,母亲经不住任何事情的刺激,谁说也听不进去。茂生说再等一段时间如果还不回来,他就去新疆找人。
  正当一家人讨论着如何去新疆的时候,茂强回来了。
  茂强在车站上流浪了一段时间后,靠着装棉花包子挣的钱买了车票。茂强回来的时候剃了个光头,脸越发显得瘦小,与实际年龄很不相称。衣服已经破得穿不成了,背子上被火烧了个大洞,看得人触目惊心。村里来了许多人看他,大多数是看笑话的。
  那年冬季,征兵工作正在进行中。“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凡是年满十八周岁的公民都有资格去乡上报名。茂强跑到乡上,偷偷地给自己报了名。宝栓在高音喇叭里宣读报名名单的时候家里人才知道了这件事。茂生赶到宝栓家的时候,征兵办的人也在那里。茂生说茂强的年龄根本不够,差两岁哩!宝栓查了户口,就是差两岁,于是把茂强的名字勾掉了。
  说心里话,茂生父母是不想让儿子去参军的。村里往年参军的几个都复员回来了,不是学了喂猪,就是学了骑马,回来后没一点用处,文不文武不武,不愿意受苦,白白耽搁了三年功夫。农村人嘛,要讲究个实际。文能文,武能武,千万不能半文半武的样子,一辈子没出息。这个家里已经有一个先例,不能再赌这个气了。
  征兵工作进展顺利,眼看就要结束了,村里体检上的两个孩子都到县城去集合,第二天就要出发,乡亲们都准备为他们送行哩。
  当夜幕已经将帷帐拉合,大地沉浸在一片灰蒙蒙的氛围中的时候,一辆军用吉普车高鸣着汽笛驶进了黄泥村。谁也没有想到,那竟是专为茂强而来的!
  寒暄几句后,小小的陋室内便挤满了人:乡委书记、乡长、乡武装干事、送兵的干部以及生产队干部共十几人。好奇的村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竞相来看。霎时间,小小的院里站满了人。
  ——原来是让茂强去参军的,且明天早晨就要出发,今晚必须得到达县城——而此刻,茂强却在界子河跟冬有拉茅粪哩!
  同家长稍事商量,便驱车去寻找茂强去了。
  周崇德和妻子都愣住了:“不是没有茂强吗?”
  乡委书记说:“你们周茂强是个好孩子,积极响应党的号召,要求参军。虽然他年龄不够,可这孩子态度很坚决,几次来乡里要求去,真是好样的!”
  “就是去也不能这会来叫人家走吧?——亲戚未见,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是否太仓促了?”豆花快人快语,说。
  “是有些仓促。可是没办法呀!北头村的一个娃出事了,今天下午被抓了起来。周茂强体检合格,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本人又强烈要求参军,所以我们才决定让这孩子去。农村孩子没念下书,呆在家里有什么出息?不如让他出去闯一闯,说不定就能闯出名堂来。你们也知道,这种例子多得是了。我们让孩子去,也是为了他的前途考虑呀!”书记滔滔不绝的一番演说,茂强父母心就动了。
  “让茂强去吧!这小子年龄不大,志向不小,一个人都跑出去闯了几回了。你们如果不同意,他还会跑的,说不定这回出去就不回来了!”队长关宝栓眨巴着眼睛,唾沫星子乱溅。
  “让孩子去吧。一人参军,全家光荣,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次这样的机会?你们如果不同意,孩子会恨你们一辈子的!”乡长说。
  可能是害怕家长不同意,乡领导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茂生想让乡委书记坐下,奈何家里连把椅子也没有,只好去凤娥家借了几把。父亲拿出自己的卷烟,让了一圈没人抽。刘乡长拿出自己的香烟,给了茂生父亲一支,然后打着了火机。
  活这么大岁数,这是最高领导给自己发烟了,并且亲自点燃。崇德的手有些颤抖。由于贫穷,村里人都瞧不起他。老槐树下的男人堆里,很难见到他的影子。大家跟他说话声音都很大,语气多有揶揄的味道。如果去谁家人家发了烟,他会拿回来炫耀半天。茂强很生气,说一根烟值得这样吗?父亲火了:“这是纸烟,不是旱烟!有本事你也买一盒回来!”茂强不屑一顾地说:“我要买就买一条,等我挣钱了,给你买一箱回来!”气得父亲直叹息,摇摇头,不理他了。
  乡长的烟让崇德老汉激动得浑身不稳,嘴唇一抖一抖地说不出话来。
  “老人家有啥要求吗?明天让人给你拿一袋面来,村上今年报贫困户,不要忘了给周茂强家救济。”书记看着一贫如洗的家对宝栓说。
  “没嘛达没嘛达!今年的困难户肯定有茂强家。”宝栓拍拍胸部,当即表态。
  “——就是……就是茂强还小哩,不懂事,去了你们可得多担待些。”母亲低声地啜泣着,满脸是泪。
  “到了部队我们一定会好好待他,没事的,你放心吧!”送兵的武装干事说。
  因为情况特殊,村里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别说茂强妈一时难以接受,乡亲们一时也难以接受,感觉太突然。于是,白秀、豆花等都眼睛红红的。
  这时茂强回来了,服装已经变成了绿色,人也显得精神了许多。人们都对他行注目礼,弄得茂强有些不好意思了。
  月亮悄悄地钻进云层,没人理会,便又慢慢地溜达出来了。初冬的高原已经很冷,夜雾浸湿了人们的衣服。
  已经凌晨两点了,大家还不肯离开。
  白秀拿来了刚刚烙好的白面饼子,要茂强带在路上;大妈摸索了半天,拿出两元钱,要茂强带着;豆花煮了几个鸡蛋,用红水染了,说图个吉利,要茂强带着;茂华给了弟弟五元钱,茂强不要,她就生气了。茂云离得远,没有来,准备一会捎带去一趟。最感人的是茂强童年的伙伴冬有,搂住茂强痛哭不已,临行将头伸进车里,泪流满面地握着茂强的手使劲地摇,却已是哽咽不能语……
  车到寨子村的时候已经临晨三点了,黑蛋和茂云早就睡了。
  门外突然响起了汽笛声,茂生大声地叫着姐姐开门,把茂云和黑蛋着实怕了一跳!黑蛋顾不得穿衣服就跳下炕,茂云急急地披了衣服,顾不得穿鞋就跑了出来。边跑边问:“咋咧?——茂生咋咧,出啥事了?”声音里已夹杂着哭音。
  “二姐!”茂强一下子扑了上去,把茂云抱住。茂云一时没反应过来,看见一个穿军装的人,还以为是谁哩,把茂强推开了。
  “二姐,是我,茂强!”茂强说。
  “你咋穿了这衣服?黑更半夜的,姐都认不出来了!”茂云这才看清了是谁。
  一阵解释,一番唏嘘,姐弟恋恋不舍地分开了。茂生陪着弟弟跟随吉普车一块去县城里。

二十一(3) 告别亲人   文 / 高鸿

  到县城的时候已经临晨四点多了。县城招待所静悄悄的,人们都休息了。
  兄弟两被安排在同一个房间。房间里有卫生间,卫生间有浴盆,毛巾、香皂和牙刷牙膏,还有一面大大的镜子,很气派。房间里开着暖气,两张席梦思床上铺着厚厚的毛毯。茂强在上面坐了,感觉有弹性,一下子又站起来了。长这么大,茂强还没见过这么气派的房间,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睡吧,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茂生说。
  “就睡这上面?——那么软,怎么能睡得着?”茂强看着洁白的床单,脸红红地说。
  “就睡这上面。宾馆里都一样,都是这么软的床。”茂生跟袁厂长去过省城,曾经住过带卫生间的房间。
  茂强没有在床上睡,拉了毛毯在地上,把被子盖在身上。
  茂生看着弟弟,好像很陌生的样子,一时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
  “哥,你生我的气吧?”停了一会,茂强说。
  “——没有。”茂生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当初他报名的时候茂生也坚决反对,甚至告诉在乡上做文书的同学,坚决不能让他得逞。可是事情突然这样了,他心里却觉得放松了,很释然,甚至为他的决定感到自豪。
  “哥,你明年一定还要复习,参加高考。千万不能放弃,要不我们家就没希望了。你考上了学,给父母争一口气,让红星他们不敢小看咱。等我复原了,就去做生意,赚很多的钱,然后在村里盖最好的房子,让咱大咱妈住着。咱大咱妈一辈子受罪,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惜惶着哩!”
  茂生没有说话。他不知该怎样跟弟弟讲。
  袁玫高考后又来了一次,这次她直接来到黄泥村,找到了茂生。
  “——呀,才多长时间,你就变得又黑又瘦,这地方不能再呆了,再呆下去你就完了!”袁玫看着茂生,大惊小怪地说。
  “你咋这样说话?好歹也是我的家,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二十年,怎么就不能住下去了?”茂生有些不高兴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没理解我的话,我是说像你这样有理想的人呆在农村,是没有发展前途的。”袁玫被顶了一句,脸涨得通红,眼泪都快下来了。
  “人家大老远来找你,也不问吃了没有,喝不喝水……人家随便说了一句话,你就劈头盖脸给我个拿不起……”姑娘说着便掉下了眼泪。
  “袁玫,我不是冲着你。家里一堆事,高考没考好,现实很残酷,我心里一直很烦躁,却又无可奈何。因此说话有些冲,请你谅解。”茂生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把家里安顿一下,收拾收拾,跟我回去吧,厂里需要你。”袁玫看着茂生,几乎是恳求的语气。
  “不行。起码现在我不能走。我弟弟出去打工了,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家里现在就我一个儿子,我走了,父母没人照顾的。”茂生突然觉得那个黑陶厂离自己已很遥远。
  “要不带着你的父母,跟我们一起住在厂里?”袁玫说。
  “开什么玩笑?他们怎么可能离开家乡?”茂生觉得很可笑。
  “那我们怎么办?”袁玫有些伤心地说。
  怎么办?茂生也觉得有些头疼。凭直觉,他觉得两个人不会有结果。黑陶厂一年,在那种特殊的环境下,他别无选择。现在冷静下来,觉得他们真的不合适——两人的条件相差太远。
  “——要不你看这样吧:你先回去,让我好好想一想,把家里的事情安顿一下,如果想通了,我下来找你,怎么样?”沉默了一会,茂生说。
  “那如果想不好呢?你就不来了吗?”姑娘紧紧地盯着他不放。
  “怎么会想不好?好赖都会有一个结果吧。——相信我!”茂生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发现袁玫穿得很少。
  “陕北气候冷,你穿这么少会感冒的。”他说。
  “感冒就感冒吧,反正死了也没人心疼的。”袁玫嘴噘得老高。
  “赶快回去吧,穿这么少,天越来越冷了,我送你去县城吧。”茂生说。
  “那你说话算数,不管怎么样,你都要来看我!”袁玫临别时突然亲了一下他的脸蛋,眼睛红红的。
  她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
  
  “——哥,你想啥哩?”茂强见茂生盯着墙壁发呆,半天没讲一句话。眼看都要天亮了,没一点睡意。
  “——没,没想什么。你到部队一定要听领导的话。”茂生说。
  “哦,知道了。——哥,你说等咱们有钱了,盖什么样的房子?”茂强问。
  “——房子?哦,你说房子。当然要盖最好的,咱们每人一间,父母住一间。”茂生说。
  “哥,你说盖房好呢还是修窑好?”茂强问。
  “窑修好了也美着哩。挂个面墙,比房还气派!”茂生说。
  “那我们就修窑吧!要修全村最好的,把面墙挂上!”好像方案已经确定,就等着实施了。
  雄鸡啼破了漆黑的天幕,象一幅无朋的水墨画一样从高原之巅开始晕染。拂晓的时候,兄弟两个带着甜蜜的梦睡着了。茂强的脸上笑眯眯的,涎水流了一毛毯。
  一大早,新兵列队检查以后,便开始进餐。早餐在县招待所餐厅进行,很丰盛。长这么大,茂强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好的饭食。
  虽然才十一月,县城的早晨却冷得人发抖。招待所的院子里挤满了送行的人们。炊烟袅袅地飘了起来,许多人家还没有吃饭。太阳从东塬上探出了头,染红了大半个天际,县城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晕里,显得庄严而神秘。
  上午九点,随着一阵震天的锣鼓声,人流纷纷向北教场拥去,那里早就停着三辆大轿车恭候。茂强要上车了,紧紧地握着哥哥的手,好一会才放松。车子走了,带走了亲爱的弟弟,同时也带走了茂生的心。
  上午十点,车子路过黄泥村口,人们蜂拥而上,将车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平日里不怎么搭理的人都来了,并且拿来了家里最好的东西:鸡蛋、苹果、核桃、红枣,甚至是一瓶廉价的白酒,要茂强在路上御寒。茂强的手里已经塞满了,他们却还要往上递,唯恐自己的没有被拿到。母亲给她包了一撮老槐树下的泥土,说我娃带上这个,就不想家了。冬有没什么东西可送,就送了一本他们经常在一起看的连环画《西游记》和一副玩旧了的扑克牌,眼泪汪汪地要他早日来信……大巴缓缓地开走了,许多人还在呼喊着茂强和其他两个孩子的名字,热泪盈眶地跟他们告别。这样寒冷的早晨,乡亲们从早晨七点一直等到十点,路边打着火,许多人连早饭都没有吃。
  这一幕伴随茂强走完了四年的军旅生涯。也许是前些日子东李村有一个孩子前线阵亡,他们已经意识到这次征兵的特殊性,所以才如此盛情,犹如生死离别,感人泪下。
  一路上,茂强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两天后,他们来到了目的地——甘肃陇西。
  四十天以后,他们就走上了中越自卫还击战的战场,茂强和他的战友们在老山前线的猫耳洞里浴血奋战,坚守了两年多的时间!

二十二(1) 茂生的婚事   文 / 高鸿

  茂强参军后,大妈经常来坐。大妈现在功成名就,受村人另眼相看,因此,作为大嫂,她有必要来帮弟弟一把。
  大妈把茂生母亲接到镇上,享受城里人的生活。素云住了几天,尽管茂莲姐妹对她很好,还是觉得很不方便。素云受不了茂莲那种教训人的口气,说茂强是个倒材,成不了什么事情。二大一辈子窝囊,把光景过成那样;茂生没有出息,考不上学还不好好下苦,不如赶快给他说个媳妇,一结婚就安稳了;茂华、茂云没良心,光顾自己过光景,不管娘家人的死活……等等。素云虽然不爱听这些话,但茂莲说得不是没有道理。这些年,她给娘家添加了不少,特别是那三面砖窑,不是一般人能修起来的,茂莲有自己骄傲的资本。但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让侄女这样数落,毕竟心里不是滋味,素云觉得呆在那里很别扭,于是就回来了。
  回来后的第二天,大妈就来了。
  大妈说:“我给咱茂生看了一个媳妇,西塬上的。女子很灵醒,能干活,又颇实(踏实),一看就是个会过光景的人。他二大一辈子没脓水,他二妈你可要有主意哩!不能由娃的意意。”素云说:“茂生现在可能不会提这事的,前些天白秀来说东源上的一个女子,茂生连看都不看一眼。再说,咱这么焦结的光景,哪个女子愿意上门哩!”大妈说:“咱穷是穷,可茂生长得排场,心灵手巧会画画,又有文化,女娃见了会喜欢的。”
  茂生回来后母亲把此事给他说了。茂生坚决反对。第二天,大妈就将西塬上的女子带来了。
  女子长得很敦实,个头不到一米五,眼睛很小,嘴唇肥厚,眉毛粗重,黑黑的皮肤很粗糙,一看就是个能干活的人。大妈让她坐,女子环视四周,见四壁徒清,一贫如洗,露出鄙夷的神色。茂生回来后又匆匆地走了,压根没把这事当成事情。女子出来后大妈问咋样?女子撇撇嘴说:“咋还有这么穷的人呀?可惜了这个娃哩!”大妈说:“光景穷是他大没本事,我茂生可是个有理想的娃,跟了他你一定能享福的。”女子轻蔑地一笑:“那就留着给有福的人享受吧,我可没那个福份!”女子回去后又哭又闹,说大妈欺负她,给她说那么穷的人家。
  凤娥来信了,邮递员送到队部,一看是写给茂生的,红星兄弟就偷着拆开了。
  信上,凤娥除了讲述她在学校的一些情况,力劝茂生再去补习,同时明确表达了她对茂生的爱慕。
  第二天,这个消息便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村里传开。人们议论纷纷,感觉不可思议。
  福来气咻咻地跑来质问,看是不是茂生勾引了她的女儿,给她写了求爱信,凤娥才会产生那样的念头。
  “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啥货色,敢动我大学生女儿的主意,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休想!”福来气势咻咻地说。
  茂生拿了一把镢头砍柴去了。这种事情越说越粘,不如不理。
  母亲坐在炕上流泪,一方面在想茂强,一方面为茂生操心。
  豆花跑了进来,一盆凉水就泼在她的头上。
  深秋天寒,这盆冷水可把老太太激得够呛,像个落汤鸡似的,浑身都湿透了。
  “——让你好好清醒清醒!”豆花说完哈哈哈地笑着走了。
  母亲病了,躺在炕上发烧得很厉害。茂生气坏了,跑过去找豆花算帐,一家人闭门不出,任凭他怎么呼喊也不开门。
  茂生伤心地流下了眼泪。
  几年后,茂强当兵回来,把豆花狠狠地揍了一顿。福来老了,已经不是他的对手,被茂强一推就倒。那天茂强和战友在一起喝了太多的酒,不知怎么就提起了那些破事,茂强的火一下子就涨了上来。几年的军旅生涯使他的性子变得更粗暴,他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是那种喝茶的玻璃杯,足有二、三两,扬起脖子就灌了下去,然后“叭”地一声摔了杯子,直奔村里去了。那时已是深夜,茂强先是叫开了红星家的大门,把红星破了相,然后来到豆花家。豆花准备出来迎接,福来发现来者不善,就用椽子顶住了大门,没让他进来。第二天豆花一家人正在看电视,茂强就进来了。豆花喜气洋洋地出来迎接,被他一巴掌就扇倒在地,然后抬脚就踩。豆花狼哭鬼嚎地叫了起来。茂强说狗日的知道为什么打你吗?豆花见茂强满嘴酒气,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爬起来就跑。她边跑边嚎,惊动了全村的人。几个女孩拼命抓住茂强的衣衫,使他不能追赶。这时,雪娥说话了。雪娥说茂强你太过分了,老人之间的恩怨已经过去几年了,为什么还要没完没了?!茂生在家的时候都能过去,你为什么一回来就这样?
  这句话把茂强提醒了。人们发现刚才还狂怒不羁的他突然就软了下来,无力地低下了头。
  没有人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只有冬有知道,雪娥在茂强心中的地位是没人能够替代的。
  当然,茂强也没有想到,等待他的将是半年的牢狱之灾。这个在前线浴血奋战两年的有功之臣一回来就被请进了县城的看守所。
  几天后,镇上逢集,茂生想把圈里的猪娃卖了,给母亲看病。他来到集牲*易市场,看见已有很多人等在那里。市场很脏,到处是牲口粪便。驴的叫声和猪的哀鸣组成了一曲昂扬的奏鸣曲,铿锵有力,抑扬顿挫。交易的双方用草帽做掩护,一只手在里面捏着价格,表情很丰富。拖拉机堵住了路口,茂生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那头猪仔赶了进去。
  市场旁便是服装市场,花花绿绿的衣服在绳子上迎风招展,披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接受来来往往的人们检阅。摊主在高声地叫卖着,不断有妇人把衣服撩起来看,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一个孩子在一件衣服前不走了,被父亲狠狠踢了一脚,哭着被拖走了。集市上灰尘很大,人们蓬头垢面地打着招呼,匆匆地忙着自己的事情,显得很兴奋。路边的小锅灶浓烟滚滚,香气袭人,生意旺盛。一股风沙携着碎纸飘在了锅里,卖饭的用勺撇了,吃饭的人装着没看见——饿了一天,没人在乎这些。这时,茂生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那里,看时,原来是中学的同学王贵芳。王贵芳跟茂生同桌,一直很喜欢他,毕业的时候还给他送过照片和笔记本,笔记本里有一封信,说她一直喜欢他。

二十二(2) 相亲   文 / 高鸿

茂生上初中的时候因为一篇作文在全校引起轰动,后来他的作文便被其他班级甚至高年级作为范文讲读,茂生成了北塬中学的名人,全校没有人不知道他。每天下课的时候都会有其他班级的学生等在外面,看到一身棉袄棉裤的他愣是不敢相信,那些奇妙无比的文章出自他手!后来茂生利用暑假在沟里放牛的时间画了一本《西游记》连环画,把全校的师生都镇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美术老师于是把他的作品推荐到县文化馆,文化馆老师也觉得茂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于是免费让他上培训班学习速写、素描、国画、水彩。学习班结束后文化馆给他举办了个人画展,在县城引起很大的轰动,前来赶集的人都说北塬上出了天才,画得画跟买的一样分不出真假。这小子日后必定有出息。一些传言甚至说茂生已经被人接到了省城,成了公家人。
  茂生学画画很辛苦,那时他还在北塬上初中,每逢周日一个人起大早赶三十里山路来到县城,下午六点再赶回去,回到家里已经半夜了。
  一个人摸黑走三十里山路,茂生常常会惊出一身冷汗,一路小跑回到家里,衣服已湿透。令他终身难忘的是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北风呼啸,大雪纷飞,他来到县城的亲戚家想暂住一晚,亲戚怎么都不同意。茂生只好冒着大雪往回赶。大雪封路,不一会他就迷失了方向,昏倒在山上被大雪覆盖,差点冻死,被一个放羊老汉救了回去。
  后来各乡成立文化站,县文化馆的老师力荐茂生,乡上的教育专干也答应了,茂生于是就给他买了瓶好酒,没想到最后定下来的并不是他,而是北塬乡镇上有名的混混小子。茂生气急了,跑到乡上一脚踹开了教育专干的门,要了那瓶酒就摔在地上,屋里顿时溢满了酒气,教育专干愣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
  王贵芳也没考上学,靠了当乡干部的二爸当上了民办教师。后来她跟凤娥还到他家里,明确表示不嫌茂生家贫,但她的父亲坚决反对,她就退缩了。
  茂生忙缩了头,不想理她,贵芳却说话了。
  “——茂生,坐那里干啥嘛?过来吃饺子吧!”
  “我不吃。”茂生坐着没动。
  “——再下一碗饺子!”贵芳对卖饭的说,然后又冲着茂生喊:“过来嘛!我已经给你要了。”
  茂生只好硬着头皮坐了过去。
  “整天忙啥哩,连个人影也见不到?”贵芳忽闪着一对大眼睛问。
  “修理地球嘛,还能干啥?”
  “我给你说个事。”贵芳笑眯眯地看着茂生,表情很暧昧。
  “啥事。”茂生头也没抬,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我村有个女子叫秀兰,跟我关系很好。秀兰心眼好,人又不撩滑(轻浮),心灵手巧,是个过光景的人,我想把她说给你。”
  “我现在不考虑自己的事情。”茂生想也没想就回绝了。
  “那是个好女子,你见了就知道了。跟我一块耍大的,我能日弄你?”贵芳有些急躁。
  “关键是我现在不想结婚。一结婚就等于把人拴住了,这辈子就全完了!”茂生说。
  “很少在集市上见到你,你今天来有事?”贵芳问。
  “也没啥事情。家里有一对猪娃,想处理一个。”茂生说着就低下了头。
  “卖了没有?”贵芳关心地问。
  “还没有。我得赶紧过去,说不定它都跑了。”说完就站了起来。
  “我来帮你吧。”贵芳付了饭钱,跟着茂生来到了交易市场。
  “——谁要猪娃?良种猪下的猪娃,肯吃肯喝能长肉,便宜卖了!”贵芳冲着市场就喊了起来。
  人们都回过头往这边看。一个穿着时尚的女孩高声叫卖猪仔,这种情况还没见过。茂生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不一会就围了一堆人,纷纷询问猪娃的价钱。茂生原想着能卖十五元就不错了,结果买了二十元!
  “咋样?我做生意还行吧?”贵芳得意地望着茂生。一只手把头发拢上去,哧哧地笑。
  “反正比我强。”茂生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两天后,贵芳来了。跟她一块来的还有那个叫秀兰的女子。
  秀兰并不知道贵芳让她来干什么,只说是到她的一个同学家玩。那时家里已经给她说对象了,男方是乡上的干事,有工作的人。秀兰见过几次,觉得自己不喜欢那个男的,父亲却对这门亲事很满意。
  贵芳说我有一个男同学,喜欢画画,很有才华,学习也很好,就是因为家里穷,没钱让他再复习考试。秀兰知道茂生的事情——北塬中学的名人,咋会不晓?她也知道贵芳喜欢他,就说只要人好,穷一些有啥?穷又不能扎根,完全可以改变的。贵芳说你不知道那穷是什么样子,那不是一般的穷!不信我带你去看看。
  秀兰对茂生也一直有些好奇,两人于是就来了。
  走进院子的时候,秀兰尽管思想上已有充分的准备,但还是被眼前的景状怕了一跳:一座残亘断壁的院落,几间破旧不堪的瓦房支撑在院子的西边,象是随时就要倒掉的样子,瓦房上长满了苔鲜,绿汪汪一片,象秃子头上的疥疮一样难看。屋外简易的方格窗子向外支撑着,窗子的旁边挂满了绳子、篦子、锄头、镢头以及一些牛革头等农具。门上的对联已经晒成了白色,斑驳得只剩下一些支离破碎的东西,但内容依稀可辩。
  进了屋,黑黝黝地竟一时看不清什么,待眼睛适应了光线后,才发现脚地和炕上全是烤烟,一对老人正在佝偻着身子解烟架上的绳子。老汉胡子苍白,头发上挂满了烟末,脸上的皱纹象核桃皮一样地铺着,显得苍桑无比。秀兰在心里估摸着他的年龄,估计起码有七八十岁。若干年后,秀兰觉得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再也没有什么变化。他穿了一件对襟的夹袄,上面的灰尘厚厚一层,腰间勒了一条麻绳,在前面打了个死结;老婆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是腊黄的颜色,一个大括弧套着个小括弧,正在努力地挤出一堆笑,但让人看着却比哭还难受。屋里除了一个旧得发亮的柜子外,没一件像样的东西。几只鸡仔正在灶火的柴草里觅食,见有人进来,惊得一下子冒了起来,带起满屋的灰尘。
  茂生见贵芳带了一个不认识的姑娘进来,脸上是极不自然的表情。他放下手里的烟叶,把贵芳和秀兰招呼到院里。
  院里有一棵枣树。
  秀兰走进院子的时候正值秋季,枣树硕果累累,压弯了枝头。茂生于是摘了一碗红枣来招待她们。在秀兰看来,茂生的个头不算高,一米七的样子,却生得细皮嫩肉,浓眉大眼,比在学校时成熟了许多;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的良衣服穿在身上,显得很洋气,让人咋看都不象农村娃。
  秀兰看着茂生家一屋的破烂直皱眉头。但不一会,她的目光就停留在墙上:墙上是茂生画的画和获得过的奖状。秀兰知道他曾在县城办过画展,那时就从心里对他钦佩,但并没想得太多。她看得很细,一股由衷的喜欢写在脸上,以至女友催了好几遍才恍恍然地离去。从此,茂生的画便挂在了秀兰的心里,茂生的影子开始在姑娘的心头影影绰绰,挥之不去。
  贵芳见秀兰那样喜欢,说我看你们两个挺合适。秀兰立马便红了脸,瞋怪地捣了女伴一拳,说你尽胡说些啥!人家茂生才看不上咱哩。贵芳说罢了我给你问问,兴许你们还真是一对呢!

二十三(1) 能干的岳父   文 / 高鸿

  秀兰出生在一个贫农的家庭,小时候家里也很穷。兄妹六人,就她一个女娃,因此从小就得到父亲的宠爱。两个哥哥也很喜欢她,不管什么事情都让着她。母亲姓周,是县城里的周家,跟茂生是一家子,这是结婚以后才知道的。因为茂生家贫困潦倒,很少跟他们来往。文 革 期间,家族有几个人都被整治得受不了,服毒自尽或者上吊了,活着的人一个比一个低调,互相之间也很少来往。好在他们已经出了五服,不算近亲通婚。
  秀兰的父亲也是兄弟五人,十几口人住在三间瓦房里,光景过得可可怜怜。分家的时候,作为老大的他什么也没分到,母亲因为和婆婆不和,一家人被从院子赶了出来。秀兰的父亲挑着一副担子,带着四个孩子大声地哭着离开了村子。那时老四老五还没出生,秀兰还小,被母亲拖着,怀里还抱着老三(秀兰在兄妹中排行老三,但当地排行是不含女子的,因此老三就是他的大弟弟),一家人来到偏僻的山沟,在那里找了个放羊人避雨的山洞住了下来。
  小窑没门,父亲砍了些荆棘栽在门口;没有床,父亲找了些干草铺在地上;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家人盖一床被子。为了不让孩子受冷,两个大人只好靠着墙睡一夜。半夜时分外面有猫头鹰的叫声,声音刺耳。有时还能听见狼嚎,声声凄厉,孩子们吓得紧紧搂在一起,不敢睡觉。大黑狗守在洞外狂吠不停,父亲于是在洞前生了火,狼始终没有围上来。那些日子,还多亏了那条大黑狗给他们壮胆,一家人跟它的感情与日俱增。有一次半夜三更老二虫返胃,疼得死去活来,父亲背着他翻山越岭一路狂奔来到县城,孩子的命才算保住。那时父亲还年轻,有的是力气,两口子铆足了劲,不相信命运会作弄人。他们开了许多荒地,养了几头猪,两年后带着足够的粮食回到了塬上。农民一有粮食就什么问题都好解决了。父亲卖掉一些粮食,然后跟母亲一起倒了一窑砖。
  倒砖是个非常苦力的活,一般人是受不了那苦的。一车车黄土从远处拉来,从涝子里挑了水把土泡上,然后用脚在里面来回地踩,直到中间没有干土,泥有韧性了才可以使用。倒砖的时候一个人抱着三个格子的大砖斗,双手把泥揽在里面,然后用手抹平,在地上撒了灰,快速地倒了下去。来回过程不超过一分钟,因此一切都在跑步中完成,这样才能保证一天的出砖量。好的砖工一天可以倒一千多块砖,不会倒的人可能连三百块也倒不了,并且会因为泥没和好,中间夹着生圪垃,不能用。烈日下,秀兰父亲挥汗如雨,母亲的衣服已经全粘在了身上,头发象刚洗了似的。有一次刚跑了几趟,人就倒在了砖厂上,昏迷不醒,把秀兰父亲吓坏了。后来就不让她摸砖兜子。好不容易倒好了一窑,眼看就要干了,一场突然光临的大雨在一瞬间把它们都变成了泥浆,两个人坐在雨地上徒唤奈何,泪水伴着雨水,几天都打不起精神。秀兰母亲是个不服输的人,擦干了眼泪便默默地又走到了砖厂。
  那时孩子们都住在沟畔的烂窑里。窑比猪圈大不了多少,人进去都挺不直身子,特别是一出窑就是沟畔,孩子一不小心就可能跌下去,母亲因此常常提心吊胆,边干活边牵心着家里。后来,砖终于倒够了,却没有钱买煤。没有煤就无法烧成。秀兰父亲于是把地里的麦草拉了过来,又低价收购了人家的麦草,一把一把地往窑里塞。
  烧砖火焰要硬,要把一块泥巴变成石头,没有上千度的高温是不行的。麦草填进去一哄就没了,马上又得往进填。这样几个麦秸垛都完了,砖还没烧好。由于一直在火跟前跪着,衣服都烤着了,脸上脱了一层皮。眼睛由于过度熬夜和烟熏火烤,粘得已经睁不开了。有一次甚至昏倒在麦草旁,幸亏母亲及时赶到,才避免了一场灾难。
  经过几天的煅烧,砖的颜色变成了桔红色,父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说明已经可以住火了。住火之前要饮窑(把窑顶用泥封了,然后在上面圈一个池子,用水把池子灌满,水顺着缝隙渗下去,砖就慢慢地变成了蓝色),饮窑时候从很远的涝子里把水挑来,一担担地灌进去。一窑砖饮下来,肩膀都压烂了。饮窑很关键,饮不好砖就变成花色,灰不灰红不红的,很难看。这种砖如果出售是没人要的。砌在窑上很难看,要被人嘲笑一辈子的。
  秀兰父亲咬着牙把砖烧了出来,这一举动轰动了一条村。这种以往靠集体劳动才能完成的工作,他几乎一个人就完成了。砖烧出来后成色很好,出窑的时候来了很多人给他们帮忙,大家赞不绝口。在乡亲们的帮助下,他们修起了三孔崭新的砖窑,在村里独树一帜,令人刮目相看。那一年,秀兰的父亲被选为生 产 队 支书,母亲成了妇女 队 长,包产到户被停止,大家又回到了大 锅 饭,靠挣 工 分 吃饭。秀兰父母都很能干,他们一年分的粮食差不多都够吃了。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他们承包了队里的一百多亩荒地,庄稼获得巨大丰收,被县上评为劳动能手,并奖励了一辆拖拉机。粮食上缴后,他们成了北塬上第一个 万 元户,成为全乡干部群众学习的榜样。
  光景过起来了,人在村里说话腰杆也直了,孩子们出来人们也不敢小觑了。常言道: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茂生后来出息了以后,父亲在村子里也有了威信,人们看见他不再是以前的大声呵斥,而是低声的问一句:——茂生回来了没有?
  秀兰家成了万元户后,父亲给她买了许多漂亮衣服,买了一辆自行车和手表,让女儿在人前扬眉吐气,不输给城里人。那时农村自行车还不普及,能买起自行车的人不多,茂生、茂强每天上学连走带跑,从来没骑过车子。骑着车子的秀兰在同学面前有一定的优越性,加之她的衣服很时新,大家还以为她是城里娃,或者有在外面工作的亲人。毕业后,秀兰不想在农村劳动,父亲给她在镇上开了一间门市,经营烟酒百货。那时供销社的垄断经营刚刚打破,能够开起门市的人还不多,秀兰家的门市生意兴隆,没多长时间,塬上的人便都象当初认识茂莲一样很快认识了她。

二十三(2) 一见钟情   文 / 高鸿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秀兰出名后,麻烦的事情便接踵而至。先是镇上不良少年经常去门市骚扰,进去不买货,为的就是跟秀兰拉话。秀兰不理他们,这些人便赖着不走。后来,父亲找到乡上的干部,秀兰家是乡上重点扶持的万元户,于是派出所出面,不良少年们不敢再来了。他们不去门市了,秀兰的家里却挤满了人,媒人络绎不绝地来回穿梭,给他们穿针引线。秀兰早就厌恶了这帮小子,一个也看不上。父亲尊重她的意见,女儿不同意的事情决不强求,结果媒人满怀信心而来,灰心丧气而去。
  其实父亲也很关注女儿的婚事。秀兰已经二十岁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村里跟她一样的女子有的已经抱上了孩子。前来说媒的不是所有的人父亲都看不上,有一个在乡上工作的小子就让他动了心,并且开始做女儿的工作了。
  这个在乡上工作的年轻人叫黄新,大家都叫他小黄。小黄是西塬上人,二爸在县城工作,靠走后门到北塬乡当干事。当了一辈子的农民,对吃皇粮的人都有一种本能的敬意,总觉得人家比自己高一等。就象当初茂莲和茂英一样,成了北塬上的人物。客观上说,这与几十年的城乡差别有着必然的联系,农民和市民象欧洲中世纪时期的平民贵族之分一样,占中国人口百分之八十的农民在任何地方都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一直延续至今,承担着建设城市、美化城市的农民工,在许多地方受人歧视。
  小黄比秀兰大一岁,家里就他一个男孩,姐姐已经出嫁,家中没有拖累,小黄又参加了工作,小伙子人长得也不错,因此秀兰父亲从一开始便喜欢上他了。
  小黄受到了准岳父的默认,当然很高兴。因为他知道,秀兰现在已经是北塬上的名人,争她的年轻人很多。人哪,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小黄就是怀着这样的心理来追秀兰的。
  父亲让女儿表态。秀兰未置可否。因为在遇到茂生之前,她还没遇到比这更合适的人选。但当对方提出订婚的时候,秀兰坚决反对,说再给她一年考虑的时间。父亲有些着急,但女儿的脾气他知道,别看她整日笑嘻嘻的,说话柔声细语,遇到关键问题,这女子拗着哩!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茂生闯进了秀兰的心里。
  从黄泥村回来后,她食之无味,夜不能寐。在那样穷的家里,居然有一个如此才华横溢的人。茂生在学校的时候比她高一级,他的作文在秀兰所在的班级也被老师念过,语文老师对茂生的文字很欣赏,念作文的时候抑扬顿挫,感情充沛,一字一句地给他们分析。班上的许多女孩下课后都跑到茂生的教室看他,秀兰也去了,那时候只觉得好奇,没别的想法。看着一身棉袄棉裤的他从教室走出来,很普通的样子,大家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后来茂生的连环画在学校引起轰动,秀兰也见过那本连环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此从心里对茂生充满了敬意。那天跟着贵芳来到茂生家的时候她还没意识到什么,也许姑娘的感情在一开始的时候仅仅是一种好奇或怜悯,觉得世道对他太不公平,不应该把他埋没了。后来她就觉得自己有一种责任,这种责任就是早日拯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让他成就一番事业。凭着姑娘的直觉,秀兰认为只要能给他提供一定的条件,茂生一定会成才的。即使呆在农村,也不应该活得这样窝囊!后来,这种感觉便成了一种渴望,一种强烈地想见到他的渴望。她想跟他沟通,想了解他有什么想法,哪怕作为朋友,她想给他提供一定的帮助。也许他不一定会接受这种恩赐,但她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也不知道这个一贫如洗的穷小子施了什么样的魔法,居然把她的心给勾走了!
  
  “茂生,你觉得那女子咋样?”过了几天,贵芳去她姐家路过黄泥村拐了进来。说实话,如果茂生家里不是这样穷,她一定会把自己嫁给他的。茂生是优秀的,贵芳知道。
  “哪个女子?”茂生不解地问。
  “哎呀就是那天我带到你家里来的那个女子,她叫秀兰。”贵芳有些着急了。
  “没有印象。”茂生正在拣烟,家里很乱,没地方让她坐下来。
  “你觉得她长得咋样?”贵芳找了个地方,墩了下来。
  “她长啥样我又没注意。”茂生心不在焉地说。
  “那我再把她带来,这回你可看好了。”贵芳不肯放弃。
  “你最好别带她来,来了我也不会跟她谈的。”茂生说。
  然而贵芳还是在两天后的一个下午把秀兰带来了。
  俩人骑了一把崭新的自行车,飞鸽牌的,车子的斜梁上缠满了废弃的电影胶片,乌黑明亮。秀兰今天明显是把自己收拾了一下,穿一件橄榄绿色的列宁装上衣,一条黑蓝色的卡叽裤子,脚穿一双白色的网球鞋,一双长长的辫子直搭到腿弯,显得朝气蓬勃,神采奕奕。茂生上次确实没有注意她,光顾了和贵芳拉话。今天明摆着知道她是来相亲的,心里倒拘促起来,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并不时地瞟她一眼。秀兰的脸上红扑扑的,象是刚跑完一千米的运动员,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刚才骑车时蹬得过快。她正在全神贯注地看茂生的书画作品,看得一丝不苟。
  “这回可看仔细了呵!”贵芳在一旁说着,秀兰羞得低了头,哧哧地只管笑。
  茂生也笑了。

二十四 惹祸的肚子   文 / 高鸿

  茂英的身子越来越臃肿起来,这让她的生活很难堪。
  茂英曾把自己的事情悄悄地告诉了同伴,要她给自己出主意,她也是唯一知道茂英事情的人。茂英要她为自己保密,女孩生气了,说你把我看成啥人了?咱们的关系你是知道的,你能告诉我,说明看得起我,我怎能告诉其他人呢?——放心吧!没人的时候,就悄悄地拽了茂英的衣襟,看她的肚子是啥样子。好家伙,茂英的肚子已经明显鼓起,肚皮上的血管蓝莹莹的,很明显,肚脐都有些往外翻了。茂英说赶快给我想个办法吧!女孩于是让她去找赵磊,她不肯。后来又建议她去县城的医院做掉。“反正这孩子你不能要,要了你就完了!”女孩很果断地告诉她。可是县医院没有家人是不给做的,无奈之下她又回来了。女孩于是给她找了个乡间的接生婆,听说经常给怀孕的大姑娘打胎,保险没事。两人于是在一天晚上来到接生婆家。接生婆看了看茂英的肚皮,摇起了头。茂英说咋啦?不能做吗?接生婆说你早干啥去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月份大了,大人会有危险,我不敢承担你这责任。说完头也不抬地要她们赶快离开。茂英失望极了。
  回到家里,茂莲因为要照看孩子,所以做饭洗衣服等家务活全是茂英的,茂英也乐此不疲。在家的时候她就是个勤快的孩子,经常帮母亲干活。茂英把房子收拾得很干净,只要姐夫脱下来衣服,不管是否脏了她都要洗,洗完后拿熨斗烫得平平的,叠起来搁在柜子里。当然,姐姐脱下来的衣服她也给洗,茂英知道,没有姐姐就没有她的今天,自己全凭姐姐才能在供销社立足。后来有了小侄子,小孩的尿布衣服等也由她来清理。姐夫回来后直奔卧室,抱起小孩就亲,一家人其乐融融,和睦相处。
  然而茂英越来越感觉到自己有些吃力。
  茂英洗衣服的时候已经不能蹲下了,只有坐在地上,样子很可爱,连姐夫都笑了。姐夫说茂英你可真得减肥了,要不都没小伙敢娶你了。茂英就嘿嘿地笑,说没人要才好呢,我就一辈子呆在这里。茂莲说你愿意我还不要呢,等儿子大点的时候,你就搬出去住吧。
  最让人难受的是茂英后来不能闻腥荤的东西,一炒菜就恶心,跑到外面哇哇地干呕,象极了当年母亲的样子。茂莲毕竟是过来的人,有一段时间她都开始怀疑了。乘男人不在,她把妹妹叫到卧室,悄悄地问她怎么回事?茂英愣了一下,接着就笑了起来,说姐姐你想哪去了?——什么呀!茂莲就放心了,说不行你得到医院去看看,这几个月你突然胖得很厉害,女子娃肚子大得象怀了娃娃似的,难看死了。茂英说我这人就是,喝凉水都长肉,没办法。姐姐你就放心吧,不会有啥事的。茂莲也就放心了,懒得再理她。
  镇上逢集的时候大妈想她的小外孙,来到了茂莲家。大妈一看见外孙就搂住亲,小孩被亲得哇哇大哭起来。茂莲看见孩子脸上有两排牙印,说你咋亲娃的?跟咬似的。大妈说我就是想咬他一口,长得心疼死了!来,让外婆再亲一口!孩子刚不哭,看见她来了,哇的一声又开始了。
  中午的时候茂英回来了。茂英一回来就动手做饭。炒菜的时候她又开始想吐,发出哇哇的干呕声。大妈感觉出了不正常,她像一条母猫似的围着茂英左看右看,最后眼睛盯在了她的肚子上,象不认识闺女似的,看得茂英有些发慌。茂英红着脸说:“妈,你又不是没见过我,怎么老盯着我看呀!”大妈没理她,拉着茂莲到外屋,低声问道:“茂莲你说实话——茂英那肚子是怎么回事?”茂莲说:“没什么事呀!茂英后来胖了,所以看起来就跟怀了娃娃似的。——妈,你就放心吧,我都问过了,没事的。”大妈说茂英一天都跟啥人接触?茂莲说没跟什么人接触呀。大妈说这女子是不是晚上经常在外面疯?茂莲说茂英自从到了乡上,还没有在外面过夜哩。于是大妈就喊来了茂英,茂英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她知道,今天肯定瞒不过母亲了,正在考虑如何对策,大妈开门见山就问:“——谁的?”眼睛直盯着她的肚子。茂英低了头,紧紧地咬着嘴唇,默不作声。大妈原以为她要狡辩一番,没想到这么快就承认了。茂莲大吃一惊:“——茂英,这是真的?!”茂英点点头,眼泪刷刷地落了下来。大妈上去就是一巴掌,茂英没躲,身子晃了晃又站稳了。大妈说不要脸的东西,让你跑这里丢人来了!——快说,是谁的野种,老娘找他算账去!茂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茂莲说你是死人呀?快说话呀!茂英满脸是泪,看着她使劲地摇头,就是不开口。这时,王杰回来了,被眼前的一幕愣住了。王杰说怎么回事?三个女人都不说话,大妈更是怒容满面,愤愤地盯着他看,彷佛他做错了什么事情。大妈说这个家不能呆了,赶快给我回去!说完拉了茂英的手就走。茂莲上前去挡,被母亲狠狠一推,差点坐在地上。
  王杰问茂莲怎么回事,茂莲只管哭,也不说话。王杰说你们这一家人怎么了?——神经病嘛!说完狠狠地把门带上,拂袖而去。
  大妈回到家里,把茂英狠狠地骂了一顿,茂英只是哭,就是不开口。她于是拿了一把笤帚,在她屁股上狠狠地打了起来。茂英弟弟想从母亲的手上夺下笤帚,被母亲也打了一下。
  天黑的时候,茂莲带着孩子也回来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作为姐姐,她不能没有责任。母亲的眼神她看懂了,那就是这个孩子是王杰的!想到这里茂莲真是伤心欲绝——罪孽呀罪孽!让人知道了以后可怎么在镇子上呆下去?
  大妈把茂莲也骂了个狗血喷头。“你妹妹跟你男人睡觉你咋不管?!”大妈甚至想象两个女儿一左一右地伺奉着王杰,想起来都恶心!茂莲说王杰不是那样的人,你不要冤枉他!于是就抓住茂英让她自己说。茂英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就是不说话。这样一来,大妈愈认为自己的正确性了。思来想去,觉得王杰太欺负人了!三十多岁的人了,我把女子给了你,茂莲都给你生了那么可爱的儿子,还不知足,居然把我这个女子的肚子也搞大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大妈一向做事干练,于是一大早就去拖拉机站大院了。她要让王杰知道这个丈母娘的厉害!
  母亲的脾性茂莲是知道的,她什么样的事不敢做?年轻时有一次就因为父亲被批斗,母亲大闹公社革委会,被抓起来批判了几天,母亲面不改色,回来后跟没事似的。平日跟村里人吵架,谁都不是她的对手。到了单位如果一闹,王杰以后还咋工作?她和儿子怎么过活?
  母亲前脚走,茂莲撇下孩子后脚也跟着来了。母亲一路上走得飞快,她都快撵不上了,茂莲怎么喊她都不理。
  孩子醒来后发现母亲不见了,就大声地哭了起来。茂莲弟弟茂军于是给他穿了衣服,抱起来到外面走走。走到槐树下后,福来家的芳娥说她要抱抱,茂军就回去了。刚回来不久,就听见芳娥边跑边哭地回来了,茂军忙问怎么回事?芳娥说孩子让麦娥抱走了!茂英正在蒙头睡觉,一听也慌了,猛地就跳下炕,鞋也顾不得穿就跑了出去。
  ——这可不得了!那个疯子把孩子抱走了,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情!几个人于是来到老槐树下,哪里还有麦娥的影子?芳娥、茂军都哭了起来,边哭边喊着孩子的名字,四处寻找。
  大妈快到拖拉机站的时候让茂莲给撵上了。毕竟上了年岁,比不得年轻人了。茂莲死死地拖住了母亲,娘俩在大路上拉扯起来。
  茂莲给母亲磕了个头,说妈呀!你是帮女儿还是害女儿哩?你还想不想让我活呀?!说完泪如雨下,头都磕出了血……过了一会,大妈终于冷静下来,一把搂了女儿,娘俩抱头痛哭……

二十五(1) 不自量力   文 / 高鸿

  乡干事小黄有事没事就到秀兰的门市上去。小黄那时负责乡政府的采购工作,于是就把乡上日常开销的东西全部定在她那里消费。小黄每次来了都不说话,一进门就帮秀兰干活,把烟酒副食堆放得整整齐齐。他知道秀兰喜欢听歌,就拿来许多流行曲子的磁带,秀兰在听这些曲子的时候便会忘记了一切,甚至于小黄的存在。小黄于是便开始帮她销售一些商品,他很认真地和人家讨价还价,对所有商品的价格都很熟悉。后来,秀兰便默默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她看不出小黄有什么大不顺眼的地方,年轻人张狂一点不是毛病,何况他又是乡长重点培养的对象。但秀兰就是从心里对他产生不了感情,不知为什么。
  终于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小黄买了丰厚的礼品来到秀兰家,临进门时怔怔地呆在那里——原来秀兰的几个兄弟都在。他们虎视眈眈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小黄讷讷地叫了声“叔叔”,秀兰的父母便以新女婿的规格接待了他。小黄长得不赖,高挑的个头,方形脸,眉清目秀,一看就象干部子弟。在乡上工作的小刘姑娘对他好,但他从来都不正眼看她一眼,他讨厌小刘那媚俗的打扮。秀兰的性子很倔,开朗直爽,什么事情都敢做敢为,小黄很喜欢。但秀兰对他却不冷不热,令他不解。
  秀兰的父亲是大队书记,和乡上的干部关系都很好,因此他非常满意这门婚事。秋收下来的时候,他宰了一只羊让儿子给亲家送去,过年的时候让儿子又送去了年糕和猪肉。而小黄也是礼尚往来,他常常会带了上好的茶叶、香烟和铁盒饼干来看未来的岳父岳母,受到隆重的礼遇。
  秀兰也努力地想让自己接受这一现实。是啊,人家是乡干部,自己是农民的女儿,除了长得俊,还有什么优越的条件?村里的姑娘都羡慕她的婚事,说秀兰是在人前有意拿捏,内心里不知早偷着乐了几十回。
  只有贵芳知道秀兰在心里是不喜欢小黄的。秀兰说女人如果一辈子嫁了个不喜欢的人,光景过得再好有啥用?贵芳于是就真诚相劝,要她珍惜这些内容。那天带她去茂生家,就是想让她开开眼界,知道什么是穷人。
  秀兰从小就没受什么罪,也很少见过这么破落的家庭,因此震动确实很大。但令贵芳不敢相信的是她同茂生一见钟情,从那天回来后便象丢了魂似的没精打采。从此以后,她开始不理小黄了,小黄莫明其妙。但茂生那边也没有消息,贵芳说茂生要秀兰给他一段考虑的时间。其实茂生压根就没有去想这事,他整天还沉浸在做城里人的梦想中,想得发昏。茂生只知道他与贵芳结束了一段说不清楚的同学关系,有些暧昧,却又非常纯洁。至于和秀兰的婚事,他不愿去想。
  那其间,贵芳与秀兰又来过两次,茂生都不在。茂生回来后母亲便一遍遍地说,要他订下这门婚事。
  “人家好女子哩,人长得俊,又灵醒,不嫌咱家穷,愿意跟你过光景。”
  “妈,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事。”茂生说。
  “——憨娃呀,你大都六十多岁了,等着抱孙子哩,村里的人都笑话咱问不下媳妇,现在送上门的你不要,可是要后悔的。”母亲说。
  “我不会后悔的。”茂生说完便走了出去,急得母亲在屋子里捶胸顿足,骂茂生跟他老子一样没出息。
  秀兰看上茂生的消息一下子便传遍了全村,人们用惊异的眼光看着他,说瓜娃子你真有福,村里条件比你好的小伙一大茬,愁得还没个对象哩,你个瓜娃咋就有人看上了?后来他们听说茂生不同意,惊讶的神色丝毫不亚于刚开始知道这件事情。
  “这小子太张狂了,也不惦量惦量自己是属甚的,还看不上人家!”红星说。
  “学没考上,干活又不是个好把式,还敢弹嫌人家,我看这娃八成神经有问题了。”二胖说。
  “——茂生,你真不同意么?你要是不同意,我可给我家红卫去说呀!”宝栓张着没有门牙的嘴,笑嘻嘻地问。
  “说你就说去吧,跟我有啥关系!?”茂生说。
  “咋就跟你没关系哩?”茂生忙回头看,见是大妈过来了。
  “——娃哎!”大妈说。“不是大妈说你,就咱家那光景,能有女娃看上就满不错了,你还挑三捡四个啥?那女娃我知道哩,是东李村旺福家的女子,人长得俊,又识字,家里可是咱塬上有名的万元户,人家不弹嫌你,你还要图个啥?”
  “娃哎!你都二十岁了,也不小了。你看你大的头发胡子都白了!他还能等你几年?你不要扳过黄河没渡口,到时候把你娃耽撂下了。”大妈继续说。
  茂生低下了头。他不想跟大妈多说什么,说也白说。
  “要是人家女子愿意,咱就把这事订下了。——娃有啥主见?不要听娃的。”大妈对茂生的父母说。
  是呀,女子都出嫁了,家里也没个替换的人做饭。自从茂强当兵后,母亲的脸上整天挂着泪花,病恹恹的样子,一睡就是一整天。茂生没考上学,这屋里也该有个做饭的女人了。
  茂生父母于是便央了媒人,正式去东李村提亲。
  秀兰得知了茂生家的消息后,果断地向小黄提出结束恋爱关系。小黄不知所措,慌乱得没了头绪。尽管他们俩还没正式订婚,但镇上的人们都知道了这事,两家的大人也默认了他们的关系,并且各自把对方看成了自己的家庭一员。突如其来的变故对于小黄的家里来说并没多大影响,因为他们对此事一直不是很热,这也是秀兰反对这门婚事的重要原因,她觉得自己以后会被他们瞧不起。秀兰要找一个条件比自己差的人,那样她到家后就能说得起话。

二十五(2) 一厢情愿   文 / 高鸿

  秀兰的父亲坚决不同意她这么做,特别是她竟然看上了黄泥村周崇德家的儿子,大队书记怒火万丈。
  “你知道周崇德家是什么情况?——他家原来是地主成份,土改后不名一文。周崇德不学无术,又不好好劳动,三十多岁才混上个女人,整天日鬼捣棒槌的瞎折腾,一家人肚子都填不饱!你咋就瞎了眼!”父亲骂她。
  “一双筷子一只碗,光景是人过起来的。咱们家原来不是也很穷吗?现在什么都不缺。穷我不怕!”秀兰坚定地说。
  “你知道啥叫穷?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人家小黄有多少女子想高攀没攀上,小黄那娃我看也不错,又聪明,又灵醒,堂堂正正的乡干部,哪一点配不上你?”父亲气得青筋暴裂,手抖得连烟也点不着,打火机一把摔在地上。
  “他再好我不稀罕!茂生家穷我愿意受罪。”
  秀兰毫不让步。
  “啪!”父亲一抡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打得她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哭出来。
  长这么大,父亲这是头一次打她。
  “有话好好说,你干嘛就动手?”母亲冲了过来,一下就挡在了老头子面前,象一头愤怒的狮子。
  秀兰这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推开母亲,一个人跑到西房,把门关上,任谁也叫不开。
  秀兰三天没有吃饭,弄得母亲都哭了好几次。第三天的晚上,父亲长叹了一声,说这事他不管了。以后秀兰是死是活,他都不管了。
  秀兰去了贵芳家里,问茂生到底愿不愿意?
  
  茂生不愿意。
  眼前的现状使他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他不明白这个跟自己一面之交的女子咋就看上了他?也许是受了贵芳的影响,秀兰把自己想象得太好,做出了不该做的决定;也许是他没考上大学,贫困的家庭让她心生怜悯,出于同情献出姑娘的一颗爱心;也许这本来就是一个玩笑,一场滑稽的搞笑闹剧,剧情的结尾是不欢而散,没有结果。茂生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的神话,姑娘对自己不过是一时冲动,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会明白过来的。
  茂生从小性格就很倔强,贫穷的家庭磨练了他的意志,他曾发誓这辈子要离开农村,到外面去闯荡世界。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呀!茂生从书上、画报上和电影里感受外面的世界,他觉得自己要是还象父亲那样一辈子呆在农村,受人瞧不起,真不如死了的好。他瞧不起那些整日把时间都浪费在打扑克搓麻将上的人,不管上学还是下地干活,只要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是看书就是画画。有时,为了躲避伙伴们的骚扰,他让母亲把屋子从外面上了锁,然后一个人悄悄地躲在里面画画。
  茂生喜欢画画,家里穷,买不起纸,也买不起笔和颜料,茂生便在过年的时候将别人墙上揭下来的旧年画翻过来,用别人用过的广告色(已成干块,须用水浸泡才能用)和毛笔,爬在炕上作画,一晚上下来往往是鼻青脸肿,膝盖疼得不能走路。那时茂生最大的梦想是拥有一只炕桌,好让他不要整天整夜地爬在炕上作画。夏日的时候天气闷热,蚊子把脸叮起了一个个大包,他不怕;冬日的时候数九寒天,刚换的热水一会就把毛笔冻住了,茂生的手肿得连笔也握不住;春天的时候大家都很忙,母亲往往会把茂生画的画塞进灶火里,然后狠狠地骂他不成器!茂生上初一的时候因了一篇作文而在全校引起轰动,成了北塬中学的名人。他的名字经常出现在学校的黑板报上,是大家学习的对象。从那时起,茂生就开始憧憬自己美好的未来了。
  自打懂事的时候茂生便发誓要离开农村这个环境。目睹了太多农民的不幸,也受够了贫困所带来的罪孽,看够了人们鄙夷的目光,听够了老年人在耳边的唠叨声……这些唠叨声充满了爱怜,却看不到任何希望。唠叨的原因是茂生不会锄草,也不会耕地,这在农村人看来是不可原谅的过失,他们害怕茂生重蹈他父亲的覆辙,弄了个不文不武的样子,因此在队里干活的时候茂生就憋足了劲,常常一个人割麦子把其他社员都甩出好远,或者背庄稼能挣到大人的工分,但耕地他不愿意学,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不想耕地,他要走出这黄土地,到外面去闯荡,于是就拼命地画画,以求将来能有出头的日子。
  家境的贫寒和目前的境况使茂生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从学校毕业到现在,他从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脑子里整天都是城里人的梦想。他觉得一订婚就等于把自己栓在了农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永远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
  他想象着自己能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张桌子,一张床,还有一个可以用来做饭和取暖的炉子。
  ——啊,桌子,炉子,多么奢侈的用品,要是在冬日里能有那么一些设备,他不知能画出多少幅画!
  亲爱的读者请不要笑,不要笑我们的茂生想象力贫乏,因为在当时的环境,他所能见到的公家人办公室最奢侈的也不过如此,茂生没有更多的奢求。
  
  大妈成了这次事件的决策者,并且得到茂生父母的一致拥戴。实践证明,大妈所决定的事情是没错的,当年她从西塬上来到北塬,重新组建了一个家庭。后来茂莲的父亲死了,她又改嫁王虎,使茂莲、茂英找到了出路,摆脱了农业社的劳动。母亲征求茂生的意见,遭到他的坚决反对。大妈说茂生憨着哩!这事不能信着他的意思,要根据家里的实际情况来决定。再说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千百年来有几个征得儿女同意了的?!
  ——茂生不愿意也得愿意!
  几个大人就这样把事情定下来了。


二十六(1) 丑小鸭变成了金凤凰   文 / 高鸿

  寒假的时候凤娥回来了。
  凤娥进村的时候许多人都抢着打招呼,毕竟她是目前这个一百多户人的村子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还是个女孩。都说豆花爱显能,人家生的闺女就是不一样嘛!宝栓家倒是养了五个儿子,哪一个有出息?!房子盖得再好有啥用?窝在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夏天背日头,冬天砍柴火,老来一身病,一辈子见不上个世面,人都瞎活了。二胖家弟兄也不少,没一个顶用的。看看人家春娥现在过的啥光景,跟村里人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上;再看看凤娥,斯斯文文,白白净净,一身得体的大衣穿在身上,比城里的姑娘还漂亮。大学一毕业,说不准又找个当官的女婿,享一辈子清福,能把人羡死!
  客观地说,凤娥考上大学的意义远不止这些,这不光是黄泥村人的骄傲,也给附近的村子带来了影响。因为农活都比较忙,一般人把女孩供到初中毕业就不让她念书了,女孩子嘛,能认识字就行了,有多大出息?男孩就不一样了,除非他自己逃学不想上,否则很少有让孩子停学的。这种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不是一两天能改变得了的。可是自从凤娥考上大学后,村里人就改变了这个观念——女孩同样也能有出息!暑假的时候凤娥让父母到她学校参观,豆花回来后在老槐树下整整夸了三天,听得村里的女人都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从此,有女孩的人家再也不停孩子的学了,男孩女孩都一样,谁考上就供谁。后来,村里又出了几个大学生,其中就有两个是女孩。看来女孩一点也不比男孩子笨呀!
  凤娥回来后的的二天就到茂生家来了。
  茂生正在院里铡草,一身的草屑。长长的头发把眼睛都快遮住了,也不理。脸上尽是汗,胡子巴茬的像个小老头!一年多没见,他咋就成了这个样子?凤娥的鼻子一阵发酸。
  茂生停了手中的活,说凤娥你啥时候回来的?凤娥没理他,痴痴的站在那里发呆。茂生从小学开始学习就很好,在班上很优秀。由于他性格内向,经常被大一些的同学欺负,凤娥看不惯就替他出气。大家于是说凤娥是茂生的小媳妇,处处护着他,气得她都哭了。后来他们渐渐长大了,朦朦胧胧地知道了一些事情,有意无意中就开始疏远了。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高中阶段,由于每周都要回家拿干粮,三十多里的山路一块同行,两个人才又走近了距离。但茂生把这件事一直没有放在心上,也许他太招女孩子喜欢了,上学的时候一直有女孩暗恋他,不知是过度的自卑还是自信,茂生都没有动心。按说他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一件很小的事情都能使他激动,为什么对姑娘的感情却如此麻木,表现出冷血动物的一面,以至后来对秀兰造成那么大的伤害,让他抱憾终身!
  站在面前的凤娥几乎使他认不出来了。长长的黑发披在肩上,柔软而滑顺;白皙的脸庞略带红润,红得恰到好处,原来的那种深红的颜色已经看不到了。一双本来就水润的眼睛显得成熟了许多,隐隐地有一些矜持,让茂生感到陌生;阳光下,淡青色的羽绒服泛着柔和的光,松松软软地把她包了起来,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把;裤子显然是刚刚熨过,笔直笔直。脚上的皮鞋闪闪发亮,那些尘土好像都不喜欢落在上面。——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一年前还是个丑小鸭,现在却变成了了金凤凰,飞出黄泥村了。
  两个人呆愣了一会,凤娥耸耸肩膀,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茂生说咱们进屋坐吧,让我们的大学生站在院里多不好。凤娥说就在这站一会吧,你家里还没外面暖和。茂生不否认,外面现在艳阳高照,的确比屋里暖。茂生妈拿了只凳子出来,要凤娥坐下,茂生边铡草边跟她拉话,凤娥比原来健谈多了。
  正说着,豆花来了。豆花看着茂生笑了一下,然后拉着女儿的手就走。凤娥说你先回去嘛!豆花不行,脸色也变得很难看。茂生说你赶快回去吧,我还要铡草哩,不要影响我了!凤娥不情愿地跟母亲走了。走出大门的时候又回过头嫣然一笑,说茂生你铡完草来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茂强参军后,母亲整天脸上挂着泪花,不能听人说茂强,一说就哭得不行了。茂民和茂娥的死给母亲留下了太多的后遗症,活着的几个儿女谁也不想再让他们出事。乡上来送“革命军属”荣誉牌的时候她就哭得人家走不了,后来有事没事茂生母亲都会跟村里其他两个孩子的家长在一起,说不完当兵的话。临近过年的时候,乡上送来了慰问品,母亲就哭,不允许动那些吃的东西。几个女人合计了一下,用慰问的钱刚好可以去一趟部队,看一看儿子。特别是茂强,年龄最小,听说开始训练很苦很苦,那两个孩子在信上都哭了。茂强没有哭,说自己一切都好,让家里人放心。茂强母亲于是更是放心不下,心里念叨着他的名字,于是在大年月尽的时候,母亲们偷偷地出发了。
  几个女人第一次出门,到了省城分不清东南西北。茂生母亲虽说也几十年没有出门了,多少还识些字,一路上干什么都是她出头露面。母亲们很节俭,除了走时自带的干粮,一路上没舍得花一分钱。见到孩子的时候几个人都哭了,一会就又都笑了。指导员热情地接待了她们,并安排了她们的食宿。孩子们跟母亲在一起合了个影,带着她们参观了营房。营房很大,她们第一次看见有这么多的兵住在一起。母亲们住了一晚就走了,孩子都好着哩,她们放心了,也不愿再给他们增添什么麻烦。那两个孩子临别的时候都流了泪,茂强没有哭。
  茂强给哥哥捎回来一条皮带,还有一支钢笔和笔记本。嘱咐母亲一定要让哥哥补习,千万不能在农村沉沦下去。
  母亲回来后心情好了一段时间,一家人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母亲走后秀兰来了。秀兰拿了一条猪后腿和许多过年做好的东西。她知道茂生家穷,过年也不可能买这些东西。秀兰来的时候茂生不在,她放下东西就走了。正月初二的时候,新女婿都上门了。按乡俗,订了婚的人是要接媳妇来过年的。因此不管是否结婚的年轻人,在这一天都要去丈人家。母亲催促茂生把秀兰接下来,茂生不去,说没有时间。
  初二的那天,秀兰换上了最好看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等待着新女婿上门。父母虽然不是很情愿,但既然订了婚,就是一家人了,因此多少也有一些期盼的味道。秀兰的母亲一整天都没有出去,准备了许多好吃的东西。订婚的那天她去了,茂生家里虽穷,但他是个好娃,喜欢学习,又会画画。秀兰父亲准备了见面礼,只等着茂生来。
  从早晨开始,秀兰不知在公路上看了多少次,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她知道茂生不来了,心里很难受。于是就想象他很忙,肯定有什么事情走不开。初三的时候她又在大路上等,等了一天还是没有人影。村里的人都在看她的笑话,故意跟她开一些女婿的玩笑,秀兰的脸涨得通红,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看着人家的新女婿都上门了,成双成对,秀兰心里很不是滋味。等到初八的那天父亲生气了,说这家人怎么连最起码的礼节也不懂?!于是就捎话下去,质问怎么回事?茂生妈坐不住了,找到大妈家商量对策。大妈把茂生狠狠地收拾了一伙,说你这娃咋这么不懂事?想气死你妈呀?
  茂生无奈,只好去了秀兰的家。
  秀兰的家坐落在村子的正中央,前面有一个涝子,涝子旁有一颗杨柳,虽然已经没了叶子,柔软的枝条被风一吹,依然是一道很好的风景。孩子们坐了滑板在冰上嬉戏着,朗朗的声音使茂生似乎又回到了久违的童年。涝子畔上三三两两的妇女看着茂生窃窃地笑,孩子们也停了手中的玩具,好奇地向这边张望。
  黑色油漆的大门敞开着,显得很气派。红红的对联像是刚贴上去的,格外鲜艳。上联是:政策落实千家喜;下联是:劳动致富万户兴。横批是:政通人和。茂生还没有跨进门槛,一阵“汪汪汪”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一只大黑狗刨着前蹄向他咆哮,眼看铁链子都要挣开了。秀兰从屋里出来,喊了一声“大黑”!那狗仍在叫着。秀兰便用手搂了狗的脖子,微笑着让他进屋。院子的东边是鸡笼,几百只良种鸡正在伸着脖子抢食;鸡笼的旁边停着一辆拖拉机,玉米堆成了小山,看样子是准备给鸡做饲料用的;院子的南边有一排整齐的房子,里面有磨面机、粉碎机等,并排停着两辆自行车。
  冬天的日头真短。茂生走的时候还艳阳高照,这会已经灰蒙蒙地暗了下来。屋里的灯亮了,乳白色的电棒灯管把墙壁照得透亮。新装的玻璃窗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窗帘随风摆动,忽明忽暗的彩灯在窗子上闪烁着,与窗外的大红灯笼交相辉映,营造出一股祥和而喜庆的气氛;屋里的家具明光灿灿,三唱机、录音机、缝纫机一应俱全;最为气派的是高低柜上还有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正在播放着节目。这在电视还不普及的县城都是不多见的。

二十六(2) 新女婿上门   文 / 高鸿

秀兰的父母虽然生气,但当他们看到茂生的时候气便全没了。茂生的身上根本看不到哪种寒酸的影子。他浓眉大眼,白白净净,一身的书卷气息,比城里娃还有气质。由于心存异想,茂生表现得极不热情,说话很少,显得很沉闷。他一进屋就躺在炕上看书,哪也没有去,这也是秀兰父母喜欢他的理由。小黄那小子太灵醒,花花肠子一大节,女儿跟他结婚被卖了都不知道是咋回事哩!自己六个孩子,没一个喜欢学习,家里条件这么好,却连一个高中生都没有,让这个远近闻名的万元户脸上没有光彩。茂生这孩子话不多,人稳重,爱学习,因为家贫才没有再念书。穷不怕,就怕没有志向。想当初他们不是也一无所有吗?现在什么都不缺了。只要茂生是好娃,用不了多久光景就会好起来的,女儿跟着他,应该不会受多大罪的。
  岳母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
  同样是过年,他们家连个白馍也不能尽饱吃,秀兰家却是大米、大肉、粉条、海带及各种油炸食品,每顿饭都很丰盛。茂生说你去我家可没这么好的伙食了。秀兰说我又不是为了吃饭去的,你们能吃的东西我就能吃。几个弟弟对新姐夫的到来大为欢迎,不停地跟他开着玩笑,连日来沉闷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吃饭的时候秀兰不住地看他,鼓励他多吃一些。岳母不停地给他夹菜,茂生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临行的时候岳父给了他二十元钱,在那个时候是一个人大半个月的工资了,足够他一家人过个好年的。岳母给他买了一件红色的背心,要他穿在身上。秀兰把自己心爱的笔记本、钢笔都送给了他,还有一双她亲手做的鞋垫。鞋垫上绣着一对好看的鸳鸯,凝结着姑娘一颗火热的心。
  秀兰从此便深信自己已是茂生的人了。她关了镇上的门市,一心一意地筹划着如何帮茂生家度过难关。父母的成功经历使她觉得只要辛勤劳动就会有一番收获,光景会一年年地好起来的。
  正月还没有完,她就捎话让茂生叫她,毕竟刚刚订婚,她不好意思一个人来到黄泥村,那样会招来一些闲话。
  早春的麦田还有些硬,经历了严冬的考验,一些墨绿的颜色正在变嫩,期待复苏。秀兰拉了娘家的牲口,带了一个磨耙,让茂生跟她一块去地里磨地,把麦子叫醒。勤快一些的人都在地里了,到处是牲口拉着人跑,象滑雪橇一样有趣。秀兰牵了骡子,让茂生踩在上面。牲口一跑他就被甩在了地上,骡子拉着空磨满地跑。茂生羞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爬了起来,秀兰笑得前仰后合,坐在了地上。接着她便站了上去,结果也被摔了下来,滚了一身土。其实秀兰在家很少干活,因为有父母和哥哥,还有三个弟弟可以帮忙,一般情况下她都是在家里做饭。这时,秀兰的父亲来了,一只手牵了缰绳,轻轻地往上一站,牲口便跑了起来。不一会,地就磨完了。
  秀兰给这个家里带来了新鲜的空气,也带来了无尽的活力。她叫了娘家的兄弟把院墙的缺口垒了,给房上添了一层瓦,这样下雨的时候便不会漏;她把墙上的衰草悉数除去,然后用铁锨纳上了新土,再拍得光光的;把窗上的麻纸揭了下来,糊上了白色的粉帘纸,在上面贴上了她剪的窗花,引得无数姑娘媳妇啧啧不已。天气好的时候,她动员茂生一起把猪圈和牛圈都出了,院子里的空气一下子新鲜了许多。秀兰在院子的中间砌了一个花坛,从镇上弄了一些花草种在里面,看得茂生父母直皱眉头。
  未过门的媳妇把茂生的家完全当成了自己的家,这在一条塬上是没有过的事。
  自从秀兰来后,家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一切茂生都看在眼里:每天的出工时间提前了,再不是原来的半晌午;家里的闲人少了,晚上也不再熬到半夜才睡;墙上的篾子、农具不见了,显得整齐了很多;屋里的灰尘少了,显得亮堂了许多。秀兰里里外外地忙着,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红突突的脸上整天都挂着笑容,哼着曲子唱出唱里,感染着屋里的每一个人。
  空气仿佛一下子清新了很多,夜晚的月光也比过去明亮,茂生的心情也好了起来,一扫高考落榜的阴霾。那时他经常在外面干活,回来的次数就多了,他喜欢回到这个家里了,有时甚至渴望一回到家就能见到她的身影,看她一脸的笑容,天真浪漫,纯朴得令人陶醉。
  有时,茂生也会把秀兰跟袁玫相比较,发现两个人除了都爱他外,共同的地方确实不多。都是独生女,袁玫是一个性格豪爽,做事果断的人,处处有一股霸气,凡事喜欢自己说了算,很有主见;秀兰是一个小鸟依人型的女孩,聪明善良,单纯活泼,爱说爱笑,乐观达人。跟她在一起,会有一种非常愉悦的感觉。即使她做错了事,你也不忍心去伤害她。茂生知道,从自己的发展前途来看,跟袁玫结合当然是最好的选择,说不定这辈子还会有大的发展。但一个农村孩子,家庭的异常贫困使茂生在内心深处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感。袁玫对自己的爱情在他看来更多的是一种施舍型的报恩,那种与生俱来的高傲气质是农村人无法接受的。自己和袁玫在一起,一直有一种压抑的感觉,很别扭。这是一种危险的游戏,两人貌合神离,一方情愿式的感情都很脆弱,象只易碎的杯子,一辈子都需要小心翼翼地伺候。茂生不愿意给自己制造那样的感情桎梏,一辈子带着脚镣跳舞,把自己变成她的附庸品,那将是一件很悲哀的事。相处一年来,有太多的细节可以证明这一点,袁玫当然意识不到。高考结束后她千里迢迢上来找他,茂生都有些感动了,怕自己坚持不住,便有意对她冷冰冰的,并且出言不逊,让姑娘伤心流泪。长痛不如短痛,他想跟袁玫尽早结束这段情感,其实也是对姑娘负责任的一种态度。
  秀兰在这方面则截然相反,凡事都喜欢听取茂生的意见。除了农活方面,她认为茂生什么都优秀,什么都知道。但茂生在她的身上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只是隐隐地觉得自己跟她不合适——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缘分,就像秀兰遇到小黄一样,不管对方多么殷勤,她就是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种感觉。也许自己在这方面太迟钝,不理解姑娘的心思。人家那么热情,自己却总是热不起来。茂生在心里骂自己是冷血动物,谁也捂不热他的心。
  秀兰虽然一时还难以走进茂生的心里,但她的勤劳和勇敢精神还是深深地感动了他。不管以后会怎么样,就目前的情况,秀兰已经难能可贵,做到了许多人无法做到的事情。人心是肉长的,茂生对她的付出不可能一直无动于衷。这后来,两个人象兄妹似的相处,茂生对她象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爱护。有时,他们还会去村外的沟畔上坐一会,听茂生讲外面的事情,听秀兰唱他想听的歌曲。秀兰说我唱得不好,你不要笑话。茂生说你唱吧,我不会笑的。秀兰于是就小声地唱了起来:
  ……远远听见哥哥唱,手拿个条帚不扫炕。
  听见哥哥唱着来,热身子扑在那冷窗台。
  听见哥哥脚步响,一舌头舔烂了两块窗。
  拿起一根针来想纫一根线,泪珠珠遮住院就看不见。
  清双扇扇门单扇扇开,叫一声哥哥快回来……
  豆花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秀兰。
  秀兰跟秀娥是同学,当初还没订婚的时候秀兰来过黄泥村。豆花把秀兰叫到家里,削了一个苹果给她吃。豆花夸秀兰长得漂亮,说秀兰有眼气,找了个好女婿。豆花说茂生是个好娃,没啥瞎毛病。他是我看着从小长大的,聪明好学,喜欢画画,就是没逢上好老子,受了许多罪。结婚以后只要你们好好干,光景肯定能过好的。秀兰早就听说过她的厉害,今日一见,却是那样的慈善,心里都糊涂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茂生家里就一个炕,豆花于是就让秀兰到她家去住,把福来赶到南房去了。第二天早晨豆花包好了饺子,让茂生也一起过来,茂生不去,她于是就拽茂生的被子,硬是把他从炕上拉了下来,脸也没来得及洗。母亲很不高兴,阴沉着脸把碟子碗弄得声音很大,豆花不管这些,还向她询问茂强的事情。茂生母亲不想说,就拿了照片让她看。豆花一见照片眼睛就红红的,说咱茂强娃都瘦了,穿上这身衣服真俊呀!说完便把照片揣了起来。素云说照片只有一张,你不要拿走。豆花头也不回就走了,拿回去插在她家的镜框里。
  秀兰在豆花家住了几个晚上,母亲坚决不让她再去了。母亲说你大都那么大年龄了,都是一家人,咱们就住在一起吧。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睡在中间,秀兰睡在靠墙的最里面。第一次跟一个女人睡在一起,茂生还是觉得有些不方便,特别是晚上起夜,他不好意思在屋里的尿盆小便,秀兰也是,母亲只好起来给她作伴。开始的几个晚上秀兰都没有脱衣服,后来才把外面的衣服脱了。
  有一次家里就剩了他们两个人,父亲去了茂云家帮忙,母亲去了茂华家没有回来。晚上回来的时候秀兰说她要回去。茂生说干了一天活,又饿又累,这么晚了,你咋回去?秀兰看着茂生,脸蛋像熟透的苹果一样绯红。做饭的时候不是碰翻了面盆就是多倒了水,最后炒出来的菜连盐也忘了放。平日里回来因为很累,吃完饭一上炕就睡着了。那天躺在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诺大的一张炕上就睡了两个人,一个靠里,一个靠外,中间空空荡荡能跑马。
  月儿上来了,悄悄地越过树丛向里面偷看,把一些朦胧的光晕洒在炕上,凉凉的,亮亮的。屋里静极了,只听见两个人不均匀的呼吸声。茂生知道,秀兰也没有睡,从她不停的翻身就可以知道。茂生说秀兰。秀兰说——嗯。茂生说你咋还不睡?干一天活可累了,早点休息吧。秀兰说我睡不着。茂生说秀兰。秀兰应了一声。茂生说忙过这两天你就回去吧,两个嫂嫂肯定有意见了。秀兰说没事的,家里干活又不靠我。茂生说你不怕村里人说闲话吗?我们还没结婚呢!秀兰说我不怕,怕就不会来了。沉寂了一会,秀兰说,茂生,你还是到学校去吧,家里的活有我呢。茂生说那怎么行?父母年龄都那么大了,茂强又不在,你一个人在家可不行。秀兰说你还不放心我吗?茂生说这不是放心不放心的问题。秀兰说你还是去吧,学了一肚子学问,呆在农村你甘心吗?茂生说不甘心。秀兰说不甘心你就得往外走。茂生没有说话,屋里静得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突然,“啪”的一声,一个酒瓶在地上爆炸了,发出很大的声音。秀兰吓得惊叫了一声,用被子蒙了头,缩在里面瑟瑟发抖。茂生也被吓了一跳。看时,原来是老鼠把柜子上的酒瓶弄倒了,酒瓶顺着柜盖滚了下来。茂生说你不要怕,是老鼠。秀兰更加害怕了,说老鼠会不会跑到炕上来?茂生说一般不会的。秀兰说茂生,我怕!我不敢再睡了,咱们起来吧。茂生说这么早起来干啥?明天还要干活哩。接着就听见女人的啜泣声。茂生说你可真胆小,一只老鼠就把你怕成这样。秀兰说小时候跟父母在沟里,弟弟被老鼠咬掉了脚趾头,现在一听说老鼠就害怕。茂生说那你睡到这边来吧,我们紧挨着,就不害怕了。秀兰抱了枕头就钻进了茂生的被窝,紧紧地抱住了他。茂生说现在还害怕吗?秀兰摇摇头,把脸贴在茂生的胸口,茂生的心跳就加速起来。
  茂生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努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尽管他们已经在一个炕上睡了一段时间,但是还没有像这样搂在一起睡过。秀兰的身上像一团火,烧得茂生浑身冒汗。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不停地咽着唾液。女人鼓鼓的胸部像两只骄傲的鸽子在他的胸前冲撞,月光下,浑圆的臂膀像雷诺阿笔下的少女油画,丰满圆润,柔滑细腻。一头秀发遮在脸上,幽幽地泛着朦胧的青光,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茂生情不自禁地轻轻抚摸,顺着发稍把手伸进了背心里面,然后慢慢地向胸前转移……秀兰抓住了那双不听话的手,轻轻地说:“茂生,我们就这样睡吧,啊。明天早晨还要干活哩。”声音细细的,像一汪山泉静静地流过,纯净而柔美,淙淙潺潺,洒下一地碎银。
  茂生很惭愧,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梢。一瞬间,一些浑浊的东西不见了,奔腾的血液顷刻间便平静了下来。
  ——多么无耻呀!自己怎么会对她产生那样的念想!?秀兰跟自己睡觉完全是出于无助,自己怎能乘人之危呢?——什么文人气质,什么书生意气,完全是虚伪的面具!
  茂生都有些不能原谅自己了。

二十七 望星空   文 / 高鸿
  
  茂强来信了。
  茂强说他们马上就要赴老山前线了。他早就盼着这一天了。中越自卫还击战,有多少优秀的中华儿女驰骋疆场,抛头颅,洒热血,哪一个都是血肉之躯,娘生父养,因此希望母亲能理解他,并以此为荣。如果他为国捐躯,那将是全家人的骄傲,希望家人不要太悲伤。
  信没有让母亲看,茂生念的时候也只是说茂强可能要转移地方,至于去哪里暂时还不知道。茂生给弟弟回了一封信,信上高度赞扬了茂强为国奉献的精神,要他好好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刻苦训练,勇敢杀敌,为国争光!茂生说你们是黄泥村人的骄傲,黄泥村的父老乡亲们都在期盼着你们凯旋!茂生写着写就有一种神圣的使命感,觉得很自豪,曾经的战争与自己是那样遥远,遥不可及,现在突然就牵在一起了,一家人的心从此也紧紧地和前线系在了一起,同呼吸,共患难了。
  茂强经过四十多天的训练,跟战友们一起,从陇西出发,经宝鸡、成都、重庆、渡口、昆明,顺珠江上原南盘江南下,来到广西边陲。在那里适应了一段时间,最后来到了麻栗坡地区。麻栗坡地形复杂、山河相间。由于河流的强烈切割,县境内地貌以中低山峡谷地貌为主,喀斯特地貌分布较广,有峰林、石牙、溶斗、洼地、溶洞等,风景优美。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山美人美的地方,却成了中越战争的主战场。
  老山,海拔1422米,是中国与越南边界线上一个普通的骑线点。战区多雾,一到战区就进入雾区。茂强第一次透过晨曦远眺老山时也是一个雾天,眼前看到的只是一座山体的轮廓,在茫茫的白雾中朦朦胧胧,若影若现,宛如一位深居闺阁的少妇,袅袅娜娜,欲说还羞的样子,让人怎么也不能把眼前的景状和战争联想在一起。
  
  短暂的临战训练结束后,部队进入一级临战状态。他们当晚便开始从营地向老山前进,为了躲避敌人的轰炸,战士夜间行军,天亮后部队就地隐蔽休息。
  热带丛林里潮湿闷热,人呆在里面不停地出汗,空气粘糊糊的,衣服好像整个都粘在身上了,汗流不出来,感觉很难受。真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前面就是一条清澈的小河,但是他们不能到河里去,眼睁睁地看着蚊虫在身边肆意地轰鸣,战士们只能原地待命休息。
  好不容易盼到天黑,夜幕渐渐降临的时候他们又出发了。战士们背着行囊,急匆匆的往前赶。团级以下的干部跟他们一起走,毕竟年龄不饶人,他们走得很吃力,都有些赶不上大部队了。临近午夜的时候突然下起了暴雨,衣服顷刻间便湿得精透,背上的行囊也越来越重,但是队伍行走的速度却并没有减,雨水顺着发稍流了下来,眼睛都睁不开了,只好摸索着行走,好在前面有人,不怕走到沟里去,不知道打头的士兵怎么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月亮突然从云端里露了出来,茂强这才发现雨已经停了,队伍的气氛也活跃起来,明显能感觉到大家在长长地呼吸,步伐也轻松了许多。这一夜赶了多少路他不知道,只知道拂晓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阵地前沿,部队稍事休息,一颗红色的信号弹划破了沉寂的夜空,在拂晓前的天空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隆隆的炮声传了过来,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天际,战斗打响了。
  一切似乎在梦里,感觉是那样的不真实。茂强尽管也看过很多关于战争的影片,感觉和眼前的情况都不一样,没有战前动员的宣誓仪式,也没有气吞山河的豪言壮语,有的只是满天的火光和耳边呼啸而过的枪声。刚前进没有多远,身边就有人倒了下来,没有人因此而停顿,大家奋不顾身就冲了上去!
  这个时候,茂强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着如果自己阵亡,母亲会不会哭瞎双眼?父亲轻易不会流泪,但送自己走的那天也流泪了,他能接受得了残酷的现实吗?亲爱的哥哥从小对自己情同手足,他的阵亡会不会给他很大的打击?正在胡思乱想,一声巨大的爆炸声让他清醒了过来。
  残酷的攻击战正式拉开了序幕!
  
  那场大进攻伤亡了很多士兵,一些熟悉的面孔不见了,曾经生龙活虎的战友永远地倒在了那片红色的土地上,陪伴他们的是如血的残阳和青山绿水。若干年后,当人们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是否还会想起那些曾经年轻而鲜活的生命?那些带着无限憧憬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八十年代最可爱的人?他们的家人——那些翘首以盼儿子凯旋归来的亲人们是否哭坏了双眼?——在这物质生活充盈丰沛的年代,除了他们的亲人和战友,有多少人还能记得这场残酷的战争?
  活着的人是幸运的。他们都为自己而庆幸。攻击战结束后,茂强给家里写了封信。
  信上说他们在那里生活得很好,就是想念家里的亲人。前线的情况他没有给家里说,怕父母受不了。茂强给冬有的信上说了他们在前线的真实生活,冬有看完后流泪了。茂强说他现在最想听到的是亲人的声音,不知能否满足他的这个愿望。冬有借了一台录音机,买回了磁带,要茂强的父母给茂强说一些话。茂强的母亲刚说了两句就开始哭了。冬有说这可不行,不能让茂强在那么远的地方伤心。母亲于是说她不哭了,可是刚说几句就又哭了,只好让父亲先说。父亲倒是显得很轻松,就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茂生说你就说家里都好着哩,让他不要为我们担心。父亲于是就说了,谁知道刚说了两句就哽咽不能语,说不下去了。冬有说茂强在信上说他想听哥哥唱歌。茂生对着录音机给茂强唱董文华演唱的《望星空》:
  
  夜蒙蒙望星空
  我在寻找一颗星
  它是那么明亮它是那么深情
  那是我早已熟悉的眼睛
  我望见了你呀你可望见了我
  天遥地远息息相通
  即使你顾不上看我一眼看我一眼
  我也理解你呀此刻的心情
  ……
  唱了几遍还不满意,这时,茂云来了。茂云说让她给弟弟唱几句,唱的是《十五的月亮》,茂云的声音很好,要不是她的腿小时候受过伤,那一年就被县文工团招走了。于是这盘录着全家人祝福的磁带爬山涉水,寄往老山前线了。茂强是后来才听到磁带录音的,激动得一晚上没睡,战友们也一遍遍地听着,茂强的眼里噙满泪水。

二十七(2) 自力更生   文 / 高鸿

  天气越来越热。
  几场暴雨过后,茂生家的房子便开始漏雨。按说房子修的时间也不是很长,关键是当时因没钱,房子没有加固,房上的瓦都是单摆上去的,一两年还可以凑合,时间长了肯定会漏雨。加之那次跟宝栓家的风波,房子中央被红星挖了个窟窿,补了一些泥后逢雨就漏,都成惯例了。外面大雨瓢泼,家里泉水叮咚,秀兰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明白一家人为什么能将光景过成这样?断断续续来家里半年了,她发现这个家缺的不仅仅是钱,还有很多精神上的东西。比如闲人很多,一坐就是半夜。人们都上地去了,家里只要有人坐着,父亲便奉陪到底;父亲遇事固执己见,谁的话也不听,撞了墙还不回头,也不总结教训,过一段时间会犯同样的错误;母亲没啥吃的时候很节俭,能用一点点面食凑合很长时间,但有了吃得就不知道珍惜,谁来了都舍得给,喂猪喂鸡毫不吝啬粮食。房子成了这样,早就该收拾了,却一直等到下雨的时候才上到房顶上搭塑料布,雨一停就又忘了。
  茂生喜欢学习,喜欢在外面干活,家里的杂活也懒得去管。
  眼看他们订婚已快一年了,茂生没一点要完婚的意思,再说想结婚也没有地方。想让这个家翻身,首先要解决住房问题。
  雨过天晴后,秀兰跟茂生商量,效仿当年他父母的样子,自己倒砖,自己烧窑,修一院地方。茂生听了觉得很可笑,冷静一想,觉得也许应该试试,只是自己以前咋就没这个勇气?跟父亲说了,父亲头摇得跟拨郎鼓似的,连说不行。秀兰撇了嘴,说茂生你有没有决心?
  茂生点点头。
  父亲咳了一声,给牲口喂草去了。
  秀兰第二天便来到娘家,说她要跟茂生倒砖。父母坚决反对,说你知道什么?!当年我们是万般无奈才那样做的,你知道倒砖的苦焦吗?一个女孩子,你连砖兜子都抱不动!再说茂生长那么大也没受过啥罪,哪能受得了那样的苦?秀兰说只要想干的事,就没有干不成的,这个决心我下定了。
  秀兰说干就干。她让人做了两付砖兜,从炕里刨了一些灰替代白粉,从沟渠的崖畔上刨了一大堆土,堆成一个圈,然后从娘家借来了水桶,组织两个弟弟给中间浇水。土没围实,水顺着空隙就溜走了,拉了好多水才把土浇湿,几个人挽了裤腿在中间踩,一会都变成泥人了。
  泥和好后需要沉积一个晚上才能用,第二天他们起了个大早开始整理场子。场子整理好后两个人便开始学着倒砖,村里人都好奇地围在涧畔上看,一些婆姨脸上挂满了丰富多彩的颜色,等着看他们的笑话。孩子们站了一大堆,看着秀兰一脸的泥哈哈大笑。茂生把泥揽在兜子里,却怎么也倒不出来。原来他忘了给兜子里撒灰,泥全粘在里面了。秀兰倒了两排,泥一落地就成了一堆,干了也不能用。接着茂生倒出来的也一样是些软蛋,围观的村人哈哈大笑起来,秀兰的脸羞得通红。
  晚上回到家里已经很累了,茂生一上炕都不想再下来了。秀兰也累得结实,饭也不想吃,靠着锅台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又来到砖场,把昨天加了土的泥用脚踩了几遍,然后开始倒砖。今天倒的砖虽然比昨天要好,但怎么看还是不顺眼,却又说不出哪不对。茂生有几次又忘记撒灰,泥就粘在里面挖不出来。忙活了一天,总共倒了几百块,人都累得快要趴下了。
  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秀兰的父亲来了,他看了两个孩子的劳动成果哭笑不得:这哪是砖呀!分明是一些不成型的泥块,泥块的中间都是空的,根本不能用。茂生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岳父把他们的劳动成果一锨锨地扔到泥堆里,秀兰心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父亲把泥重新锹了一遍,拿起兜子麻利地倒了起来,不一会整整齐齐地就成了一排,那砖楞是楞角是角,方方正正的很好看。两个年轻人对视了一眼,偷偷地笑了。
  经过了最初的艰苦努力,几天后,他们也能倒出方方正正的砖了。有时起个大早,到月亮上来的时候已经能倒上千块。虽然这个数字是秀兰父亲一个人一天的数量,但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村里看热闹的人由最初的看笑话已经转变为由衷的钦佩,许多人过来给他们当教练,乐于给他们指点。茂生的父亲每天也早早来到砖厂,给他们和泥扫场子。为了节省时间,秀兰让婆婆把饭送到工地上,一家人就在砖场吃饭。广富把家里的咸菜和熬好的稀饭端了过来,有时两家人就凑在一起吃,很热闹。广富说秀兰真是个好媳妇呀,还没过门就这样下势,结了婚光景肯定能过好的!村里的人也这么认为,都说周家要改门换户了,秀兰是他们家的希望。
  周末的时候秀兰的两个大弟弟来了。小弟弟有时也闹着要来,来了就在一边玩泥。两个弟弟比赛看谁倒得快,一个回合下来就动不了啦,累得坐在了泥里。茂生家生活条件很差,几个孩子还喜欢来,因此砖场很热闹,两个多月后,他们就倒够一窑砖了。
  望着一那排排整齐的砖架,秀兰激动得睡不着觉,已经很晚了还舍不得离开。那些沁透了他们汗水的泥坯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牵扯着她的心。
  那天夜里秀兰作了个梦,梦见他们倒的砖烧出来了,蓝莹莹的,全村的人都来看。秀兰高兴得笑出了声,茂生母亲问她怎么啦,她才从梦中醒了过来。突然听见外面唰啦啦的声音,好像在下雨。秀兰猛地从炕上坐了起来,说声不好。一家人都起来了,拿了塑料布就往沟渠走。这时雨已倾盆而下,等他们跑到沟渠的时候砖架已经被水冲倒,那些倾注了他们几个月辛勤汗水的泥坯随波逐流,与涝子里溢出的垃圾一起被推走了!
  几个人都成了落汤鸡,茂生的眼泪和着雨水肆意横流,秀兰坐在砖场上锤胸捣地,失声痛哭……

二十八 亲人的思念   文 / 高鸿

  关宝栓住院了。
  宝栓是被自己的儿子打得住进了医院。
  红旗的媳妇跟人跑了后没有再回来,红星终于有了自己的女人,但房子的问题让他十分苦恼。那时候红旗已经出了院子,红卫在外面给自己谈了女朋友,准备结婚,可是没有房子。宝栓于是让红星出院,自己修地方,因为还有三个兄弟没成家,不可能给他再分什么财产。
  宝栓家有五间上房,红星提出给自己一间,宝栓不同意,父子之间于是就发生了矛盾。
  红星要了一院底子,把队上原来的饲养室拆了,木料还缺一些,于是便要拆家里的房子。红星认为,既然弟兄五人,五间房子应该人人有份,不能都留给三个兄弟。即使红旗提出不要,他也要自己的那间。宝栓说狗日的你敢动一片瓦老子就要你的命!于是房子还没开始拆,父子两个已经打成一团。红星的母亲燕娥急得在一边哭,就是帮不上忙。那时其他三个孩子都不在,红军和茂强参军去了,红卫红兵外出干活没回来,红星也正是瞅准了这个机会才来的。红旗听说弟弟跟父亲打架,赶快跑了过来,宝栓已经倒在地上,满脸是血。红旗拿了把镢头就抡了上去,红星躲开了,拉了一把铁锨迎了上去。红旗不是红星的对手,几个回合后,他跟父亲一样倒在地上,眼看着红星把瓦掀了,把椽子抽了,母亲拦也拦不住,宝栓气得昏了过去。
  红卫、红兵知道后匆匆赶了回来,红星怕得躲了起来,不敢露面。兄弟二人把二哥刚刚立起来的砖墙放到了,因为还没有合龙口,椽子都露在外面,他们于是乘胜追击,把房上的木料都拆了下来。帮忙的人因为都是村里人,看见两个弟弟气势汹汹,谁敢拦阻?红星晚上来到工地,房子已经不存在了。他气急败坏,拿了一把斧头就去拚命,被红兵、红卫一顿好打。红星气不打一处来,乘着大家都睡着了,一把火点着了房子。红兵、红卫从火光中冲了出来,大声呼救,村里人起来了,只见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跟茂生家当年的情况一样,等火灭了的时候,房子也基本烧完了。
  红星被公安局以故意纵火罪逮捕了。
  
  茂强又有一段时间没来信了,一家人都很着急,特别是母亲,几乎每天都在念叨他的名字。红军和栓狗的母亲天天往茂生家跑,要茂生给他们写信。三个孩子都在84875部队,不是一个分队。茂生写了几封信也不见回音,恰在这时传来了寨子村一个孩子阵亡的消息。那孩子与敌人浴血奋战,抢下我军高地,受了重伤,回到营部后就牺牲了。部队给他记了二等功,县长、乡长都到他家慰问了,一时成了北塬上谈论的话题。
  茂强的母亲那段时间经常做恶梦,有时睡梦中直哭到天亮。
  那天晚上,她梦见茂强牺牲了——似乎是千真万确的事!
  梦中,乡委书记、乡长都来了。乡长手拿立功大红花连声地说:“茂强是好样的,他为咱乡争光了!你们应该为他感到骄傲!”乡亲们围了一院,福来、豆花、白秀都来了,大家都在擦眼泪。突然,村里的秧歌队也来了,说是替茂强庆功。母亲哭着跑了出去,找到了那座孤坟——新土,上面已经冒出了一些细细的嫩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茂生、茂华、茂云不知道什么时间已经坐在那里,漠然无视,一副绝望的凄惨样子——看得出来,泪早已干了!母亲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爬上坟头号啕大哭起来,越哭越伤心,直至气竭力衰,昏倒在坟地上……茂华抱着母亲使劲地摇晃,她又醒了过来,一双手拼命地刨着坟土,边哭边问:“——谁埋了我的孩子!谁埋了我的孩子!——他没有死,谁这样丧尽天良呀!”然后指挥茂生、茂云跟她一块刨坟,谁劝也不听。为了证明儿子还活着,她拿出了去部队上跟儿子一起的合影,发誓说昨天她还看见茂强好好的,不可能这么快就殁了……
  母亲睡梦中的哭泣把大家惊醒了。睡梦中的母亲泪流满面,伸着一双无助的手在空中抓着什么,一边喊着茂强的名字,声音沙哑而凄厉无比,茂生使劲地摇晃着她,母亲象疯了一样地四处寻找茂强,好一会才缓过气来。
  那段时间,除了房子的问题,茂强在前线上的战事几乎成了一家人生活的全部。一般人很难理解在那样的特殊年代参军的含义,也难以理解作为后方亲人的焦急心态。只有亲历历史,才有发言的权利。
  茂生每天都在关注着媒体上有关前线的一切报道,并作出许多遐想,想象可能出现的任何一种情况。他不明白自己不在的那一年时间,母亲有没有象现在这样焦躁。
  茂强的情况牵挂着一条村人的心。老槐树下相互见了,第一句问的就是茂强的信来了没有?乡亲们根据自己的想象分析着老山的战事局势,分析着茂强、红军他们能够立几等功,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大作为。父亲在那段时间成了人们关注的对象,一向默默无闻的他被大家尊为长辈,问长问短。冬有每天都会在天刚亮的时候把水挑来,有时茂生还没起来,不好意思地夺下扁担,冬有不让他去挑。冬有跟茂强一起去体检,因为血压太高,没体检上。也许是当时太紧张了,听说喝点醋就能过去,他后悔自己失去了这次难得的机会,后悔得要命。在给茂强寄录音带的时候他也唱了一首歌,是当时最流行的那首歌曲——《血染的风采》:
  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
  你是否理解?
  你是否明白?
  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
  你是否还要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
  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也许我的眼睛再不能睁开,
  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怀?
  也许我长眠再不能醒来,
  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土壤里
  有我们付出的爱!
  一曲《血染的风采》让董文华红遍大江南北,让无数热血男儿激情澎湃,热泪长流!
  八十年代中期,几乎很少有人不会唱这首歌,这首著名的歌曲几乎成了共和国那个年代的主旋律。
  二十年后,这些当时最受人们崇敬的人已步入中年,分布在社会的各个领域。一部分人成就了一番事业,功成名就;一部分走上了工作岗位,被改革大潮的大浪推上了沙滩,下岗失业,迫于生计走上街头在政府门前请愿。他们身着当年的旧军服,手执横幅,上书:“八十年代最可爱的一代,二十一世纪最可怜的人!”整齐地坐在那里焦急地等待。更多的人是回到农村,默默地耕耘自己的希望,披星戴月,守望家园。彼此相见,“容颜已憔悴,儿女忽成行!”一碟咸菜,一瓶老酒,三杯未过,泪已千行!
  让我们向这些八十年代最可爱的人致敬!

二十九(1) 痴情女子   文 / 高鸿

  袁玫回去后,曾先后几次给茂生写信,可是都石沉大海,没有音信。几个月后,她忍不住又来到了北塬,来到黄泥村。那时茂生正在与秀兰倒砖,一身的泥,脸上鼻子上都是,袁玫几乎认不出他了。
  袁玫突然而至,茂生一时显得手足无措,样子很尴尬。秀兰忙洗了手,给袁玫倒了一杯水,看着茂生抱了砖兜子站在那里发呆。秀兰说你把砖兜子放下跟人说话嘛!袁玫以为秀兰是他的妹妹,也是浑身的泥,脸上眉毛上都是。
  袁玫上次来过,茂生家里也不赞同他们继续交往,因为两人的差距太大,担心过不了多长时间的。再说那是个个体户企业,一家人都认为没什么前途,茂生也那样认为。还有就是他觉得袁玫对自己的爱情有一种施舍的味道,是感恩式的报答。这种爱情是经受不住风吹雨打的,婚后如果两人没多少共同语言,婚姻也不会长久。这也是他不回信的主要原因。他想让袁玫冷静下来,这场突发的爱情就会慢慢地凉下来。
  其实茂生根本不想这么快就订婚的。如果不是大妈的专制,他也不可能跟秀兰订婚。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他还一直在问自己一个问题:我究竟是否爱她?我爱她什么?两人生活一辈子会不会幸福?尽管秀兰对他那么好,给这个家付出的那么多,但茂生觉得他们在一起时还是没有书上所说的那种感觉——也许秀兰早就找到了,茂生就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茂生却不这样认为。秀兰的举动让他感动,他觉得她象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天真可爱,至于一块生儿育女,没想过。看着她那红润的脸蛋,有时也会产生一些冲动,但过后都会深深的自责,骂自己没出息。那天晚上两个人拥抱在一起,茂生差点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毕竟是血气方刚的男儿,在那样的环境下,面对如此温柔贤惠的女子,不生出一些那样的想法,除非生理上有毛病!
  母亲见过袁玫,因此知道她的来意。母亲拿了一把凳子让袁玫坐下,然后指着秀兰说:“这是茂生的媳妇。”袁玫以为自己听错了,说:“——啥?!”母亲又重复了一遍。袁玫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表情很丰富。她眼睁睁地看着秀兰,说你们结婚了吗?秀兰红了脸,说还没有。袁玫“哦”了一声,转过脸看茂生。茂生说你喝水吧,不要老这么站着。袁玫没理他。呆呆地就那样看着,看得茂生浑身不自在。
  夕阳把天空涂的绚丽,厚厚的乌云镶上了金边,霎那间光芒万丈。高原笼罩在一种神秘的气氛中。有风路过,凉丝丝地钻进脖颈。袁玫打了个寒颤。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袁玫打破了僵局。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二百元钱递给茂生。茂生瞪大了双眼,说你这是做啥?袁玫说:“有这样能吃苦、不嫌穷、贤惠又善良的女子陪你,我就放心了,祝你们白头偕老,幸福美满——这是我给你们结婚的贺礼。我是诚心诚意的,一点心意,不要嫌少。”说完眼圈就红了起来。秀兰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茂生于是把自己曾经出逃时的情况简单地给她讲了,听得秀兰一愣一愣的,不知道是真是假。袁玫说茂生,我有一个愿望,不知道能不能实现?茂生说你说吧。袁玫看着秀兰,脸更红了。秀兰说我跟母亲先回去做饭了,你们早点回来吧。说完就离开了,砖场上就留下他们二人。茂生说有什么要求就说吧,只要我能办到,不要不好意思。袁玫红着脸说:“茂生,你能送我到县城吗?”说完便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湿了茂生一脸……
  晚霞已经褪了下去,天地一片灰蒙,家家的屋子上升起了袅袅炊烟,村子笼罩在一片暮蔼中。
  “好吧。”茂生说。
  “我要你今天就送我。”袁玫紧紧地搂着他的肩膀,幽幽地说,声音象是从水底的深处飘浮上来,朦朦胧胧,虚无飘渺。
  “明天走不好吗?”
  “——不嘛,你答应过要送我的。”袁玫用拳头在他的肩上轻轻地擂着。
  茂生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二十九(2) 情不自禁   文 / 高鸿
  
  袁玫住进了县城的招待所。
  “我们先去外面吃饭吧。”她说。
  袁玫要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茂生说我们两人能吃得了这么多吗?袁玫说你放开吃吧,能吃多少吃多少。茂生很长时间没吃到这样的饭食了,加之饿了一天,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袁玫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坐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他。茂生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说我不吃了。一桌菜让他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袁玫说你吃饱了?茂生点点头,心想要是再加,还能吃一些,却又不好意思。
  袁玫把帐结了。茂生说他晚上要到同学那里去,袁玫不同意。
  “你去洗个澡吧,浑身的汗味,不难受吗?”回到房间后,袁玫一边放热水,一边说。
  “不用了吧——每天都这样,习惯了。”茂生讷讷地说。
  “水已经放好了,进去吧。”姑娘脸上是少有的红润,眼睛热热的看着他,茂生有些不好意思了。
  茂生于是脱了外套,进去后把门关上,然后把自己泡在滚烫的浴缸里,舒服得浑身痒痒。
  袁玫打开电视,漫无目标地转换着频道,水声从卫生间传了出来,姑娘的心砰砰直跳。
  茂生一会就洗完了,穿了衣服出来。洗澡后的茂生又恢复了原来的英俊模样,只是皮肤比原来晒黑了,却更加增添了男子汉的阳刚气概。
  茂生出来后袁玫进去了。袁玫冲着他嫣然一笑,茂生的脸就红了。
  袁玫进去的时候没有关门,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水声。茂生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速,电视里放什么也没看进去。
  袁玫很快就洗完了。她裹了浴巾便走了出来,头上包着毛巾,水灵灵的,很滋润,痴痴地看着他笑,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
  茂生不好意思地低了头,不敢看她。袁玫抬手关了灯,一下子把茂生扑倒在床上……
  天地立即昏暗下来,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
  一阵紧张的屏声静气,松懈以后两个人都喘着粗气。茂生发现袁玫的嘴唇紧靠着他的腮边,气息烘热而湿润,哈出一股即麻又痒的暖流。这种暖流有一种致命的诱惑力,吸引着他非靠近她不可。黑暗中,一种有意识的、有预谋的暧昧行为使他陷入一种朦胧的、无意识的、纯自然的冲动境界……
  “茂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第一个恋人,长这么大,还没有哪个男人像你一样占据着我的心灵。我没福气,得不到你的爱,都是我不好。现在有那么好的女孩爱你,我不能让你失望。常言道:强扭的瓜不甜,来的时候我其实都想好了,如果你已经有了心仪的女人,我决不当你们的绊脚石。我不能伤害你的感情……”袁玫说着已哽咽不能语,浑身都抖动起来,茂生能听见她那剧烈的心跳,绵软的身子象没了筋骨的肉,软软地瘫在他的身上。
  “茂生,今天是我们分手的日子,我要把自己交给你!我说的是心里话。——茂生,我并不是一时冲动才这么做,在黑陶厂的时候就有过这种打算。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配拥有我的贞操,其他男人都不配。我们就这一次,我不会连累你的,答应我吧……”袁玫说完就解开了浴巾,把茂生的手放在她的胸前。茂生的手触及到那像棉花包一样柔软的乳房,像触了电似的浑身一颤,那种肉感十分丰润、潮湿而温暖。这种温暖像电流一样地注入了茂生的身体,某个部位立即涌动和膨胀,这种膨胀的感觉迅速蔓延到全身,如同饮下一杯高纯度的烈酒,每一根神经瞬间都变得兴奋起来……茂生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黑暗中,他强咽了一口唾液,他说袁玫,我们不能这样,这样对你不好。袁玫说我愿意,说完便去脱茂生的衣服……茂生一闭眼,看见秀兰笑吟吟地走了过来——秀兰满脸是泥,用手抹着脸上的汗,把自己弄了个大花脸……茂生从县城回来了,秀兰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看着他,那眸子是那样的清澈,那样的明亮,满是柔情,满是惊喜,天真得让人心疼,象一只不知疲倦的百灵鸟围着他唧唧喳喳地问个不停……晚上收工的时候两个人一前一后,夜是那样的黑,风是那样的大,茂生觉得自己的身后正在有一股暖流在靠近,再靠近——终于,她紧紧地抱住了他,风,似乎停了,夜,也不黑了,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了,只有两颗年轻的心在砰砰地跳动……天天挑水,茂生的肩膀被压烂了,秀兰拿着毛巾轻轻地擦着,边擦边问:“——疼么?”……
  茂生一挫身站了起来,推开袁玫,披上衣服夺门就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去了……

三十 勤劳的秀兰   文 / 高鸿

  麦娥抱了茂莲的孩子走到生产路上,远远地被白秀看见了。白秀不知道她抱谁家的孩子,怕的不得了。麦娥边跑边笑,一边在孩子的脸上使劲地亲着,孩子吓得号啕大哭。白秀上前想夺下孩子,被疯子一把就抡倒在地。麦娥抱起孩子一阵疯跑,白秀就在后面紧急追赶。
  前面就是东李村了,地里有许多人正在干活。大家都认识麦娥,知道是个疯子,于是一场争夺小孩的战斗开始了。
  茂英在冬至的那天生了,生的是个男孩。
  孩子落地后哭声很亮,大妈给孩子剪了脐带,顾不得擦洗就搂在怀里亲个没完。茂英自那天回来后就没有再上班,整天闷在家里不出门,也不跟人说话。人们都说那是王杰的孩子,大妈也一直认为是茂莲女婿的种。最初的愤懑过后,她变得很坦然,也不怕人说闲话,每天照样到老槐树下和大家拉话。那时王杰已经离开了北塬乡拖拉机站,王虎几次要去找他算账,都被她拦住了。是啊,人家既然把事情都做了,还怕你个乡巴佬吗?茂莲说得对,事情弄僵了,以后她还怎么活?那政府单位可不是黄泥村,随她怎么闹腾都没事。
  王杰离开了北塬,调到县城去工作,大妈一家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悲哀。茂莲自那次妹妹出事后也很少回来,大妈也不愿意见王杰,但三天不见茂莲的孩子她就受不了,于是偷偷地跑到食堂把孩子带出来,美美地亲上一口。狗日的把人都快想死了!亲完之后她便带他到街上买东西,孩子想吃什么就买什么,结果晚上睡觉的时候孩子肚子疼,抱到医院一检查,原来是吃了太多的副食,没消化。茂莲埋怨母亲给孩子乱吃东西,大妈冤枉得眼泪汪汪,骂茂莲没良心,不理解她的苦衷。
  几天后,孩子失踪了,茂莲找遍食堂的院子都没找着,问了好多人,都说没见。茂莲急得哭了。上次麦娥把孩子抱走,把她吓了个半死,这次孩子又失踪了,是不是那个疯子又来了。茂莲越想越可怕,差点快急疯了。
  茂莲急急地赶回娘家,一进院门就听见孩子的笑声。她急忙扑了进去,看见母亲正把孩子架在肩上在炕上转圈。
  茂莲是一路小跑回来的,浑身是汗,看见孩子没事,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便渐渐地凉了下来。刚过白露,早晨起来地上都结霜了。这一年沟里的玉米长势很好,每个玉米秆上都抱上了两个以上的“娃娃”,看来地不亏人呀!
  玉米砍倒后,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景象又出现了:满河滩的芦苇荡随风飘扬,河对岸的山楂、杜梨已经熟透,露出黑红的颜色。茂生摘了一些,秀兰酸得直吐舌头。玉米黄灿灿地掰了一河滩,个个颗粒饱满,有一尺多长。奈何沟里没有大路,只能靠人力往上背。有牲口的用毛驴驮,毛驴的嘴里喷着热气,吃力地往上爬着。往日宁静的山野一时到处都是人,有的用口袋扛,有的用蛇皮袋背。
  秋收时间家家都忙,嫂嫂早就对秀兰有了意见,这几天秀兰也回去了,毕竟她还是没出嫁的人,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难得了,黄泥村的老少娘们没有不说她是好样的媳妇。
  茂生背了几天玉米,肩膀背子都压烂了,腰困得直不起来,蛇皮袋子一挨身就疼,上坡的时候腿直发抖,小腿肚也开始抽筋。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只能趴着睡,母亲用酒给他清洗,一抹一层皮,疼得他直冒汗。
  几天后,秀兰忙完了家里的活,带了老三老四两个兄弟来了。老三老四在家不好好干活,但只要给姐姐帮忙,他们都很乐意。茂生家的沟地离塬上很远,每天跑不了几个来回天就黑了,他们于是搬了许多袋,一点一点往上转。转到半坡的时候天又下起了雨,虽不是很大,却把路弄得很湿,一走就滑。弟兄几个于是走一步退两步,不知摔了多少跟头,回来后都成泥人了。
  秀兰的衣服也湿透了,上面全是泥,想换个衣服也没地方,只好在地上拉了个单子,穿了茂生的衣服。茂生的衣服给两个兄弟穿了,自己没有干衣服,就跑出去借了一身。
  秋后的雨很凉,晚上秀兰开始发烧,头疼得很厉害。茂生赶紧请了赤脚医生给她打了一针柴胡,喝了一些板蓝根才把烧退下去。
  冬季的时候是农活最闲的时候,却是男人最忙的日子。每家每户都要在这个时间砍够一年的柴火。
  茂生从小就喜欢砍柴,喜欢到陡峭的地方砍人们砍不到的柴火,但那些地方往往很危险,村里有几个人都是因为砍柴送命的。黄泥村在塬上,砍柴要到很远的地方,一天能跑个来回就不错了。
  十一月的时候茂生已经砍了十几捆,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今年的任务是不存在问题的。茂生每年都会给自己制定一个目标,看着柴摞一天天增高,一种深深的成就感油然而生。父亲一般都是在附近弄一些烧炕柴,烧炕柴没讲究,只要能产生热量,随便什么都行。
  砖泡汤以后,秀兰一直没有死心。雨停后,她把砖厂重新平整了一次,给来年的工作做好准备。
  砖倒好后其实工作才作了一半,最关键的环节在烧成上,如果没钱拉煤,砖倒好又能怎样?看到大家都在砍柴,她突然想起可以用柴烧砖,比煤不如,比麦草却强多了。
  她把自己的想法跟茂生说了,茂生没有反对,于是两个人就拿了两根绳子,把架子车放在沟畔上,拼命地砍柴。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北风夹着哨音呜呜地吼,把一切都变成了灰蒙蒙的颜色。几天下来,秀兰的耳朵被冻坏了,脸上划了许多口子,手被震开许多裂痕,肿得厚厚的,象发面的高粱饼,不能拿东西。他们每天只带一顿干粮,渴了就喝小河的冰水,上坡的时候秀兰的腿抖得很厉害,汗水浸湿了她的衣服,顺着发际流下来,遮住了眼前的视线,还没到平地就连人带柴躺下了。茂生也累得浑身散架,身上冒着热气,坐在地上大声地呼吸。
  第二年的春上,土刚解冻,他们便开始倒砖了。这次倒砖吸取了去年的许多教训,每天倒好的砖晚上回去的时候都用塑料布蒙上,加之春天雨水较少,所以砖的成活率还是很高的。等到开始春播的时候,他们已经倒好了一窑砖。秀兰的父亲亲自下来烧窑。
  岳父把茂生他们砍的柴用镢头剁碎,准备了一根长长的火敲往里塞柴。柴火虽然比麦草硬,但和煤比起来还是很麻烦的。岳父烧了一个礼拜就开始出窑了,窑里飘出一股浓浓的硫磺味,整个黄泥村都能闻见。
  那是饮窑留下的。
  砖窑打开后里面还很热,要凉一段时间才可以搬。窑顶拆开后,一圈圈蓝莹莹的,秀兰高兴得抱着茂生就跳。修地方最主要的原料总算备齐了,等忙过夏季,后半年就可以修地方。
  一家人于是都沉浸在幸福的光芒中不能自拔。

三十一(1) 准备箍窑   文 / 高鸿

  砖烧好后茂生便要了一院底子,准备箍窑。在黄泥村,兄弟两个以上就可以再要院子。原来的房子因建造的时候比较简陋,现在已经风雨飘摇了,冬天四面透风,冷得人无法忍受。窑洞冬暖夏凉,不存在这些问题。母亲不止一次地说,赶在她死之前能住上宽敞明亮的窑洞,就知足了。茂强在信上还不忘这事,说等他回来一定要造全村最好的屋子给母亲住。茂生嘴上不说,心里也是铆足了劲。
  现在砖已烧好,他们的理想已经实现了一半。
  茂生家的院子是夹在宝栓和另外一家中间的,人家修得早,各占过来一墙根,他们的院子就很小了。后来红星嫌他们家门前不宽敞,硬是把茂生家的院墙刨倒切了一块出来,因此那个院子就成了个刀把的形状。懂阴阳的人都说刀把不吉利,容易出凶事,所以茂生家的运气一直不好。
  一家人于是决心离开这个不吉祥的院子,把希望都寄托在茂生的身上。
  农村箍窑除了窑匠外,都是苦力活。通常是先在平地上下窑腿,窑腿下得很深,然后在中间填窑蒜(弓形的土坯,用柱子夯实了,拍光,砌成窑的形状,代替支架模具)。窑蒜拍得好不好很关键,如果弧线不匀,箍出来的窑就会走形,弄不好还会塌下来。好的窑匠一天就可以拍一个窑蒜,又光又圆,一看就是利索人干的活;不会干活的窑匠几天也弄不成个样子,把干活的人折腾得够呛。
  箍窑应避开雨季,因为土坯最怕雨淋,窑蒜一见水就泡汤了,再好的窑匠也没良法。
  窑蒜拍好后便在上面砌砖,象做桥洞一样,每块砖都要砌好,否则难以承受上面的重量,窑就会趴下去。砌砖的时候需要大量的碎瓷片作夹衬,一般都是找碎缸碎盆,农村这样的东西倒不缺,沟渠里到处都是。
  窑砌好后下苦的活才正式开始,要把窑蒜里的土全部弄出来,堆在窑顶上。七八个壮劳力七八付土担子一天不停地挑,须半个月才能把土堆上去。随着前面地势的降低,窑顶就高高地凸显出来,砖窑才算有了样子。底下的人不停地往出刨,挑土的不停地往上担,上面的人不停地用柱子一点点夯实。一个窑箍成了,土夫的肩膀也就压烂了,结了痂。
  那时候民风淳朴,箍窑的时候都是乡亲们互相帮忙。后来就找不到人了,不管是谁,干一天活不给钱是不来的,哪怕亲兄弟也是这样。
  土工好说,无非是下苦,有力气的人就行。窑匠可不好找。好窑匠需要一千多元钱,有时还请不到。手艺差的不敢叫,怕把活干砸了。
  茂生家没钱,砖烧好了也是枉然。
  那时乡政府动员农民搞多种经济,黄泥村的大多数人都种上了烤烟。
  烤烟是个很磨人的活。从开始秧苗就得大量地浇水。秧苗的时候是前半年,涝子里没水,于是大家便在机井上挤。
  抽水的时候桶已经排了很长的队,等到水抽上来的时候大家就谁也不让谁,争着往水窖里钻。水管前,几十只铁桶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顶、推、拉、蹬、提,圆桶进去,出来后就变成了椭圆状,一付水桶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坏了。村民经常会因为挤水打架,头破血流已经是很平常的事了。
  烟苗秧好后便开始栽烟。栽烟是一项很麻烦的活,属劳动密集型。一般都是各家相互换工,家家栽烟都需要找人帮忙。栽烟的时候一般分工很明确,前面的人挖坑,后面跟着倒水,然后有人专门送烟苗,几个人一起掩埋。
  送水的人最辛苦,因为地里的土是虚的,沉重的水车进去后就陷了下去,怎么也拉不动。栽烟的时候正是天气开始热的时候,阳春三月,人一般都感觉很困,干一天活下来累得都走不动了。太阳像镜子一样晃来晃去,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抬头看,十多亩的烟地才栽了一小块。刚栽上的烟还嫩皱皱的,一会就趴在了地上,抬不起头来。烟栽好后过几天就得来看,没有活的还得补秧,然后有一段时间可以不管,忙玉米、小麦等农活。
  农家人一年四季都很忙,除非下雨的日子,一些人才会真正地休息几天。休息的时候并不是躺在床上睡觉,而是干些在家里能干的活。秀兰的记忆里,下雨的日子父亲每天都在剥麻,母亲带领他们划玉米(用锥子在玉米上戳几下,然后用手把玉米粒脱下来)。一天划下来,孩子们的手都肿了,红红的,一碰就疼。兄妹几个经常比赛看谁划得快,不一会地上就堆满了红色的玉米芯,小一些的孩子于是就用它玩积木,堆得好高好高,最后伴随着孩子们的尖叫声“轰”地一声倒了下来,给沉闷的家里增添了无尽的欢乐。

三十一(2) 残酷的生活   文 / 高鸿

  麦收后便开始烤烟。
  秀兰给烟叶上了很多肥,烟叶长势很好,黑黝黝的,有的已经长成了黑暴烟,这种烟叶很难考黄,在变色的时候火候很难控制。采烟叶的时候会弄一手烟油,油腻腻地粘在手上,不用洗衣粉就洗不下来。烟叶采回后,他们便坐在烟炉前一个个地熬通宵,特别是在变色期和排潮期,一点也马虎不得。天窗地洞留的大小直接影响到烟叶的成色,什么时间住火也很关键,要不就会出现烤焦或肉筋(没有烤干的软筋,捏在手里象肉的感觉,放几天就开始发霉),需回炉重烤,浪费许多煤火。烤烟是个劳人的细活,白天摘一天烟叶,晚上回来连夜夹杆,每个人的手上都是一层厚厚的烟油,黑得发亮。
  秀兰的手法很快,几百杆的烟叶半个夜晚便夹完了,后半夜时人已经累得不想说话,腰也直不起来了,才想起还没吃饭。等到把烟杆搭到架上,封炉点火时,鸡已经开始叫了,匆匆地洗了手,靠在烟炉旁便睡着了。
  经过两天的烧烤,一般第三天便开始住火,住火的时候烟炉里温度最高,有时可以达到八十多度,人在里面要观察烟叶,几分钟便汗流浃背,浑身象雨水浇透似的。
  出烟的时候一般选在有雾的早上,打开烟炉,一股香喷喷的味道便溢了出来,令人心旷神怡,忍不住便打个喷嚏。
  开炉的一刻心情是紧张的,一年的收成都在里面了,好坏等级差价很大,因此种烟数量是一个方面,质量是另一个关键的因素。
  烟出了炉便会摆在院子里,黄橙橙一片,如果成色好,便能引来一片叫好声,多日的疲劳也会烟消云散;如果烤得不好,一家人的脸上都会布满乌云,几天也难以下去。
  凉烟叶起来要早,烟叶不能见太阳,一晒就发脆,动一下就成为碎片;也不能潮得过湿,那样烟叶便会起斑点,影响交售时的质量。潮好的烟叶象黄色的丝绸一样,软绵绵的带着弹性,摸在手上十分舒服。凉完后把烟叶从杆子上一片片地解下来,再按照一定的成色分成中一、中二、中三、中四等,最不好的是末等,一斤才能卖一角钱。拣烟非常磨人,常常一整天坐在那里不动也拣不了多少。一房没拣完,新的一房又出来了。
  茂生家那些年因没人手,烟烤的质量很差,常常没拣完人家已经不收购了。这两年茂生回来了,又有了秀兰的帮助,早早就拣完了。
  拣烟是一项很磨人的活,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烟要根据等级分门别类地放好,不能把好的跟坏的整在一起,那样收烟的会按最差的等级验收,烟叶就卖不上价。手法快的一天就拣一房,慢的人一天不挪窝也拣不了多少。那时节走进各家,远远都能闻到一股浓浓的香味,地上都堆满了烟叶。
  交烟是最后的关键环节,烤得再好如果验不上好等级,同样买不上钱。
  乡政府设有专门的收烟机构,因此那个季节收烟的便成了乡上最红的人,红得发紫。谁家卖烟都得给他送钱,最次也得送两条好烟,这已是公开的秘密。于是那段时间便出现了好多烟贩子,即本人或亲戚跟收烟的有来往,给他一定的抽成,便低价收了烟农的烟,再高价卖给烟站,收烟人遇到这种情况一般只象征性地看看便让过磅。烟站上乌烟瘴气,大家敢怒而不敢言。
  
  茂生家的烟已拉来十多天了,还没交。
  黄泥村的一些人都去找茂莲帮忙,茂生不想去,他不愿意看茂莲那不屑一顾的眼神。
  厂院内,“满地黄金堆积”,从磅秤前直堆到院门外。尽管有塑料布蒙着,火辣辣的太阳还是无孔不入地将烟叶晒得发白,一撞即碎为粉末。
  人们心急如焚。
  好容易挤到了跟前。前面一家一验毕,茂生便与秀兰抬起烟往磅秤上搁。
  “哎哎,不轮你——下一家!”验烟的小伙粗暴地把他们挡住。
  好,下一家就下一家吧,反正离黑还早,今天无论如何也要交,要不晒一天便会赊折好多斤两。
  又一家验毕后,他们又往上抬。
  “哎哎——没叫你抬嘛——下一家”!验烟的用手一指他们后面的那家。那家的小伙子便飞快地把烟放在了磅秤上。
  “这下该我了吧”!后面那家验完,茂生看着验收员说。
  “下一家”!他头也不回地说,语气很坚决。
  “下一家下一家,已是第几家了,我们要等何时?”茂生火了,二话没说便同秀兰把烟抬到磅秤上。
  验收员抬起头,看了茂生一眼,略一踌躇,说:“要交也行,统统的末级(质量最差,等级最低,价钱最便宜的那种)!
  “什么?!”茂生火冒三丈,立刻就要同那小子开架。
  “算了,我们不交了”。秀兰将茂生挡了回去,把烟抬了下来。
  “你咋能跟他硬来呢?他气焰那么嚣张,这不是拿着自己的烟开玩笑吗?明天你别来了,让我弟弟来交。”秀兰说。
  秀兰给收烟的送了两条好烟,又让弟弟把他弄到食堂吃了一顿,烟后来交得还不错,请窑匠的钱也够了,一家人很高兴。
  生活就是这样,很现实,也很残酷,茂生觉得自己一时还很难适应这个社会,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三十二(1) 茂强的爱情   文 / 高鸿

  茂强来信了。
  信是写给冬有的。
  信中说,他心中有个她。她就是村里最漂亮的那个女孩。
  ——也许他永远不能回来了,再也没有表达这个愿望的机会了。
  茂强要冬有转告她,就说他爱她。
  她是谁呢?
  人们议论纷纷。
  
  在前线,除了战斗,战士们想得最多的就是爱情。爱情,总是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时候到来,也总是在人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远去。许多战士参军的时候已经有了女朋友,于是战事之外最大的期盼就是等女朋友的来信。那种滋润没有恋爱过的人是无法体会的。因此我们的茂强写来这样的信,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对于茂生来说,这封信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兄弟同炕多年,茂强的脾性他是知道的。这小子从小就不跟女孩子玩,大一些的时候不让人在他跟前提女孩子。农村人都喜欢跟小孩子开玩笑,特别是男孩,小一些的时候会摸他的“雀娃”,边摸边问:你要“雀娃”干啥?男孩说撒尿。大人就会摇头,说不对,要它是为了娶媳妇!男孩一脸不解的样子,后来别人再问,就说为了娶媳妇。——娶媳妇做啥?——娶媳妇生娃。——生娃干啥?——生娃帮家里干活。问到这里就算很彻底了,没法再问了。问的人很满足地拍着男孩子的头说:狗日的好好听话,长大了娶个好媳妇!男孩一躬身就跑了,谁也不会把这话当回事。问到茂强的时候他就不说话,再问也不说。大人于是就诱导:是不是长大了娶媳妇?茂强眼睛一瞪,说谁再说娶媳妇我×他妈!大人恼了,说你这孩子咋这样?是不是想挨打?茂强往前站了一步,说打吧,我让你打!问话的大人就红了脸,非常没趣地走了。后来村里人都知道茂强不让人在他跟前提媳妇的事,一提就翻脸。平日里也很少看见他跟女孩子在一起玩,母亲高兴地说:我茂强是个好娃,眼气高着哩!
  他能看上谁呢?平日里姐姐拿村里的女娃跟她开个玩笑,他都跟人急。在女孩的面前,他永远都是那么清高,村里的女娃都不敢跟他说话。
  茂生百思不解。
  冬有笑了。
  冬有说别看你是老哥,茂强有些事是不可能跟你说的。咱村最漂亮的女孩就是雪娥了,我敢说村里年龄差不多的男娃,百分之九十都喜欢她!
  哦,雪娥!凤娥的妹妹,长得有点像邓丽君的那个女孩,凤娥姊妹里最出类拔萃的女孩,整日里一付清高的样子,目空一切的女孩——这个雪娥呀!
  “茂强真是痴心妄想!”茂生当时就下了结论。
  “那倒不见得。说不定茂强立了功,被部队留下了,当上了军官,还看不上她了呢!”冬有对茂强很有信心。
  “这话就不要向外传了,让雪娥妈知道了可不得了。——信在哪里?”茂生问冬有。
  “我已经给雪娥了。”冬有说。
  “你怎么能把信给她呢?”茂生有些生气了。
  “不要紧的,雪娥看了信也没说啥。她都不生气,你生什么气?”冬有说。
  但愿没什么事。茂生想。

三十二(2) 烂裆病   文 / 高鸿

  茂强没有收到雪娥的回信,心里很焦躁。
  那段时间,他们整天呆在猫耳洞里。猫耳洞湿热异常,人在里根本不能穿衣服,许多战士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就这样他们的裆部都烂了。先是感觉骚痒,于是就用手抓,后来越抓越痒,那种痒直钻到心里,感觉五脏六腑都在刺痛,骨头上好像有许多虫子在噬,简直比刀割还难受。由于缺水,无法洗澡,骚痒的部位便开始溃烂,生殖器疼得不能小便,有的战士睾丸都露了出来,路也不能走。
  治疗烂裆的最好办法是晒太阳,让阳光杀菌。于是遇到天晴的时候,他们便会分开双腿躺在洞外,让阳光直射那里,感觉真舒服。因为大家都差不多,所以没有谁笑谁。有的人实在烂得厉害,抬下去后把衣服剥下来,一层皮也跟着带了下来。有位战士实在忍受不了就冲了出去,狂喊着向近在尺呮的小河跑去,敌人的枪弹“哒哒哒”就扫了过来,战士在一瞬间变成了血人,壮烈牺牲了。可以说猫耳洞里一年,把一生的罪都受了!
  爱情是个神奇的东西,特别是对于情窦初开的人来说,产生的作用是不可言传的。订婚了的战士整天翘首以盼家里的来信,未婚妻一般都会在信上鼓励他们勇敢杀敌,早日立功,等他凯旋归来。但是也有写吹灯信的。收到这种信的战士会很沮丧,几天都提不起精神。几天后,也许他就倒在了战场,死不瞑目,带着无尽的遗憾而去。
  这种滋味只有亲历了那段历史的人才会有深刻的感受。
  
  交完烟后秀兰回到了娘家。
  农忙的时候她几乎是两边跑,顾了婆家顾娘家。但毕竟是没有出嫁的姑娘,北塬上还没有一个像她这样天天往女婿家跑的女子。两个哥哥都结婚了,嫂嫂早就对她有看法,仗着父亲的威势,敢怒不敢言。背地里,都说秀兰八辈子没见过女婿,还未结婚就那样拚命,家里的事情都不顾了。
  秀兰回去的时候一家人正在吵架,二嫂闹着要分家,躺在地上不起来。
  二嫂跟二哥订婚的时候秀兰家里人就不愿意,农村的女子,娇里娇气,买衣服的时候因为少了一件内衣,就跟二哥在大街上过意不去,回来后又哭又闹,躺在地上不起来。秀兰的父亲生气了,坚决要求退了这门亲事,二嫂又哭又闹,上前抓了秀兰父亲一把,脸都被她抓破了。秀兰的二哥叫秀山。秀山当时打了她一顿,把她送了回去。回去后二嫂的父母把女儿狠骂了一顿,又给送来了。二嫂的父母说了许多好话,秀山心动了,最后两个人就结了婚。
  秀兰一直看不惯二嫂的作派。二嫂到家后姑嫂处得不太好。
  秀兰订婚后经常给茂生家拿东西,二嫂颇有微词。后来家里忙的时候就看不到她的身影,有时把几个弟弟也带走了,二嫂很生气,在秀山面前没少发火。等到家里锄地的时候她就躲在屋里,母亲问秀山媳妇为什么不来?秀山说媳妇身体不舒服。母亲还以为儿媳妇有喜了,暗自窃喜。过了一段时间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母亲就生气了,婆媳便发生了争吵。
  二嫂见秀兰回来了,嚯地一下站起来了。她杏眼圆睁,指着秀兰的鼻子说:“你干活的时候就走了,吃饭的时候又回来了,真不要脸!”秀兰说:“我不要脸又没吃你做的,这是我的家,你有什么权力这样说话?”二嫂说:“亏你还说得出口!一家人都在地里干活,你到哪里去啦?男人好你们就结婚算了,为什么还赖着不走?”母亲说:“二媳子,这话还轮不到你说!我老两口挣的粮食够我女子吃的!”二嫂说你们挣得够她吃为什么还要混在一起?大家分开过好了!母亲说分就分,谁稀罕你们的劳力。二哥二嫂于是就另起锅灶,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大嫂是个憨厚的媳妇,干活也踏实,秀兰有什么话都跟她说。大哥在外面做油漆活,经常不回来,秀兰就给大嫂作伴。大嫂说秀兰呀,你们订婚已经两年了,为什么还不结婚?不是你二嫂糊涂,村里说闲话的人多着哩,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秀兰说茂生家没有房子,一家人住在三间瓦房里,下雨就漏。房里只有一个炕,我们怎么结婚?大嫂说你们这样拖下去可不是办法。秀兰笑嘻嘻地对大嫂说,茂生已经要了院底子,砖也烧好了,后半年箍了窑,如果快的话,正月就可以把婚事办了。

三十三(1) 箍窑   文 / 高鸿
  
  忙完秋收后,缴了烟,茂生便开始修地方了。
  茂生请了河南来的师傅老谢。老谢在塬上箍窑已经有了年头,各村几乎都有他的活。老谢人缘很好,干活的时候不挑食,也没架子。每天一包“乙延安”(当地产的一种三角钱一包的纸烟),不象有的窑匠,非“甲延安”不抽。“甲延安”一包七角钱,几乎是一个人半天的工钱,有几个人能抽得起?一般老百姓都抽自己种的烤烟,条件好一些的会抽一角钱一包的“羊群”烟,再好了就是二角钱的“大雁塔”或“宝成”烟,在外面工作的人偶尔会带回一包“大前门”,见人发上一根,感觉很有面子。
  老谢爱开玩笑,工地上很热闹。大家都说跟着他干活不累。休息的时候老谢就给大家讲走村串户的笑话,谁家公公偷了儿媳妇,把儿子气得上了吊;谁家媳妇结婚十年不生养,找人借种闹出了人命;谁家丈母娘年轻守寡,女子出嫁后耐不住寂寞,钻进了女婿的被窝里解饥渴……听得年轻人一愣一愣的,脸颊发红,浑身发燥。说归说,老谢手下很出活,一上午能起一个窑帮,砌砖不用线,砖缝比线齐。老谢的窑蒜拍得很光滑,远看象三个光头的和尚,蹲在地里不说话。老谢喜欢吃面条,一天吃三顿不嫌多,只要有辣子,没有菜也可以。晚上回来的时候老谢要喝上两口,一喝酒就唱曲子:“小常宝控诉了土匪罪状,字字血声声泪激起我仇恨满腔,普天下被压迫的人民都有一本血泪帐——消灭坐山雕人民得解放,翻身作主人,深山见太阳……”
  老谢的嗓子很好,一时掌声雷动,劳累了一天的身子也感到轻松多了。
  窑蒜箍好后,土工活便正式展开。秀兰弟弟帮了几天忙,回家上学去了。岳父来帮了一天,对老谢的手艺很赞赏。看着女儿累得又黑又瘦,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唉,这女子咋就这么痴情,为了茂生连命也不顾了。女儿看女婿的眼神让人感动得想哭。当年秀兰她妈也是娘家不愿意,结婚三年了都不让她进娘家的门,后来有了孩子,丈母娘才允许他们上门。秀兰妈做女子时就一身好苦,婚后家里没吃没喝,饿得昏倒在地里。母亲对儿媳妇很挑剔,走路姿势不对她都要骂,秀兰妈一天泪水洗面,还要承担一家人的针线茶饭。后来母亲分家,只给了他一床被子,四个孩子六口人钻在山洞里生活了两年,累得他直吐血。但那也是他们婚后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山野里他们一家人无拘无束,山洞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孩子回去后跟野人似的,看得村里人都流泪了。后来,他们就翻了身,光景一年比一年好,那段岁月给他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象。
  黑蛋来了,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大家休息的时候他也不停手,土工活从头干到尾。大女婿因为受过伤,不能干太重的活,只好给老谢当小工。茂生挑了几天土,肩膀又压烂了,疼得他呲牙咧嘴,一直在咬牙撑着。
  合龙口的那天村里来了很多人,鞭炮声声,豆花抱着春娥的孩子抢着要糖果。白秀那段时间一直给茂生的母亲帮厨,吃饭的人多,又都是下重苦的小伙,她跟秀兰根本忙不过来。那时家家都流行吃钢丝饸饹,是粗粮细吃的一种。钢丝饸饹是把玉米面经高温机压后的一种食品,长期吃对人身体不好,在那个年月,能填饱肚子就已经很不容易,大家谁还顾得了这些?农民的生命最不值钱。二十年后,当社会已经发展到相当的文明程度,人们对农民的歧视依然故我。民工在任何城市都会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即使出了事故,赔偿的命价也不到城里人的一半,理由是农村的人均收入很低,折合成命价就不值钱了。城里人讨厌农民的吃相,讨厌他们不讲卫生,给他们的城市脸上摸黑,他们不知道这些穷苦的人在家里吃的是什么东西?他们身无住所,有条件象城里人一样讲究卫生吗?!
  一个多月后,经过全家人的不懈努力,乡亲们的大力支助,茂生家的窑终于箍起来了!
  窑箍成的那天晚上母亲坐在里面不出来,默默地流泪。她想起了茂民和茂娥,可怜的儿女活着的时候没有住上象样的地方,死不瞑目呀!母亲说她要在里面先住上一晚上,被茂生拉了回去。三个象炮筒一样的直口窑没有门窗是没办法住人的。里面的砖缝还要细细勾刷,用钢刷子一点一点地把粘在砖上的泥灰刮下来。秀兰包了头巾,一天下来腰酸脖子困,胳膊也肿得很粗。母亲几次劝她休息几天,她不听,三面砖窑她跟茂生整整清理了二十多天才算有了眉目。

三十三(2) 痴情的姑娘   文 / 高鸿

  为了尽快搬进去,茂生找到乡政府信用社想贷一笔款,信用社要但保,他于是找到了岳父。岳父让茂生先不要着急,等窑干了他给茂生借五百元钱做门窗。茂生不好意思,岳父说都一家人了,还那么客气干啥?这五百元钱我不等着用,你们啥时候有了再说,没有的话就算我给你们的一点帮助。
  庄稼收倒后,天气也一天天地凉下来。往年的这个时间都会下雨,茂生赶在雨季之前把窑箍成了,心里一直很庆幸。
  茂强好长时间没来信了,听说前线战事一直很紧。前些日子大家都很忙,母亲似乎暂时忘记了他。现在忙完了,又开始唠叨儿子了。她让茂生给茂强写信,就说窑箍好了,弟兄两个每人一孔,老人住一孔。母亲像是提前分好似的,她说以后你们谁有本事了再修一院,没本事这三面窑就够住了,宽宽敞敞的,人要知足呀!现在她就是死了,也甘心了!
  淅淅沥沥的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地上一片泥泞。大家都闷在家里干着自己的事情。年轻人睡了两天后睡不住了,约了人打牌,一打就是一天。雨忽大忽小,墙头都已经湿了半截。
  秀兰拾掇了几双鞋垫,一直没时间做。下雨天给了她充足的时间。母亲到大妈家去了,父亲去了大姐家帮忙铡草,屋里就剩了他们两个。
  茂生拿了一本书无精打采地看着。纳鞋垫的声音“噌噌噌”的是那样有节奏。秀兰的鞋垫纳得很好,已经给茂生纳了好几双了。鞋垫上下半部是鸳鸯,上面是荷花,红红绿绿的很鲜艳,村里的媳妇都借去做样子。
  秀兰在炕上的样子让他想起了张贤亮笔下的马缨花。茂生不觉细细端详起来,发现她也用一种异乎寻常的、闪烁着灼热光芒的眼神凝视着他。她的睫毛很长,眼圈因劳累而微微泛青,显得固执而深邃,像一汪荡漾着的山泉,仿佛要把你洞穿。那眼神像暗夜中的星星一样,幽幽地诉说着她的爱,她的哀怨和幸福。
  突然,她“——哎哟”一声,眉头马上皱了起来,看时,原来针把手扎破了,殷红的鲜血从指头上冒了出来。
  “休息休息吧,累了好长时间了,这鞋垫又不等着用。”茂生的心随着那滴血颤了一下。
  “没事的没事的。给你纳鞋垫,我不累。你没听人说:女婿的活,心上搁,一针不到睡不着嘛!乘着下雨,我要把它纳成哩。”秀兰羞怯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又在飞针走线。
  “让我看一下,疼不疼?”茂生凑了上去。
  “哎哟没事的,这点疼算得了什么?——只要你对我好,再苦再累我也愿意!”秀兰嫣然一笑,把头发往后拢了拢,像第一次见到他一样,两颊红扑扑的,有些娇羞的样子,嘴里低声地哼着不知名的曲子。
  记得有一次她从娘家回来受了嫂嫂的气,哥哥也埋怨她自私。秀兰委屈得哭了。茂生说你家里也忙,以后农忙的时候就不要再来了。秀兰擦了眼泪,说这光景是你的也是我的,我们是一条绳上拴着的两个蚂蚱,既然命运将我们安排在一起,这人生的钢丝桥再难也得走下去——莫跑了你,也莫走了我!
  多么可爱善良的人呀!她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和茂生绑在了一起,休戚与共,茂生的理想便是她的梦想,茂生的痛苦便是她的痛苦。她的心里只装着茂生,没有自己。茂生便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精神依赖和希望寄托,茂生就是她的一切!
  秀兰从小在娘家娇生惯养,很少干活,面对一贫如洗的家,一个柔弱的女子却爆发出了那么大的能量,拼死拼活地要让茂生家富起来。她做到了许多结婚几年的媳妇都无法做到的事情。
  过了一会,秀兰象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笑嘻嘻地从口袋拿出一根香蕉。香蕉是大哥走外县干活买回来的,每人一根,秀兰舍不得吃,就拿了下来。
  “吃吧,好吃着哩!”香蕉带着她的体温,热乎乎地塞进了他的口里。
  甜甜的,有点油糕味的香蕉在茂生的嘴里咀嚼着,他无法下咽。
  秀兰象看着自己心爱的儿子一样看着他,眼里满是欣喜。
  “你也吃一口吧。”茂生说。
  “我不吃,我已经吃过了。”秀兰转移了视线,好像对香蕉很不感兴趣。
  “你吃一口,我要你吃嘛!”茂生把香蕉递在她的嘴边。
  秀兰摇着头,香蕉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哎哟!”她惊呼一声蹲了下来,很惋惜地看着已经粘了土的香蕉,指头在没有粘土的地方抠了一点,轻轻地放在嘴里,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样子很可爱。

三十三(3) “——老天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文 / 高鸿

  “秀兰,给我唱首歌吧?”茂生痴痴地看着她,好像刚认识她一样。
  “我唱得不好,你可不要笑话。”说完她便抬起了头,向窗外看了看,确认没有人,才低声地唱了起来:
  清水水玻璃隔着窗子照,
  满口口白牙对着哥哥笑。
  双扇扇门来单扇扇开,
  叫一声哥哥你进来。
  眉对眉来眼对眼,
  眼睫毛动弹把言传。
  一对对母鸽朝南飞,
  泼上奴命跟你睡。
  灯锅锅点灯半个炕炕明,
  烧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你穷。
  茅庵庵的房房、土的炕炕,
  烂大了个皮袄伙呀么伙盖上。
  雪花花落地化成了水,
  至死了也把哥哥你随。
  咱二人相好呀一对对,
  切草刀铡头不呀么不后悔。
  ……
  秀兰在歌声里表达自己的爱情。那种爱情是温柔缱绻的,含蓄隽永的,像一朵挚烈鲜艳的玫瑰。绵绵的情义有如旷野的风,叫人难以抵挡。
  “你的衣服破了,脱下来我给你补一下吧。”秀兰看着茂生肩头破了的地方,用妻子般的神情和语气对他说。
  “不要紧,天晴了还得干活。”这件衣服穿了好几年了,背上已经补了好几块补丁,茂生在干活的时候一直穿它。
  “先换一件吧,让我给你缝缝。”秀兰说着已经用牙咬断了鞋垫上的针线,语气坚决地说。
  茂生没有换洗的衣服。要换就只能换棉衣了。
  “今年过年的时候无论如何得给你买一身衣服。”秀兰看着他,一边贴身为他缝补,一边心疼地说。
  她跪在炕上一针一线地缝着,纤纤的手指在空中飞舞,像仕女的兰花指一样优美;她不用抬头,刚好正对着他的脸颊,嘴里呼出的热气麻酥酥地喷在他的脸上,痒痒的很舒服。她的黑发十分浓密,在白色的灯光下散射着幽幽的光彩;红彤彤的脸蛋象桑提尔笔下的苏珊娜,端庄温润而又有几分羞怯。那一针一线缝进了她的柔情,她的甜蜜和梦想,从此不管你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她的关怀与体贴,这种关怀像一双温暖的小手紧紧地捂着不受寒风的侵袭,牵引着你的心回到她的身边。
  雨下到十多天的时候,天好像放晴了,谁知到了半夜雨突然就大了起来,象夏天的暴雨一样,一下就是几天。这种情况好多年都没见过,老年人于是都很担心,说这不是好雨,要出事的。沟渠的水溢满了,涧畔上的土全溜了下去;学校的围墙塌了,成了一堆烂泥;冬有家的窑背溜了下来,窑筒子都能看见了;地里的白杨树根系上的土被泡成了稀泥,头重脚轻倒了下来……
  几天后,雨终于停了。天气突然冷得让人难以接受,冷风嗖嗖地蹿着,让人瑟瑟发抖。
  雨后的村庄是那样的萧条,灰蒙蒙的,在凌厉的寒风中无助地颤栗。
  乡上来人检查灾情。
  ——谢窑科的几孔砖窑被水泡塌了,所幸没有人员伤亡。接着就陆续地传来了消息,说寨子村、白家村都发生了房倒屋塌的事故。
  茂生家的窑是新箍的,箍得很结实。可是厚厚的窑土却不结实,被水浸泡了十多天,早就成稀泥了。稀泥顺着窑背流了下去,窑筒就露在了外面。由于两边还没有建筑,窑帮上的土也溜了下来,失去支撑力的窑洞坚持了几天后,终于不堪重负,在雨停后的第三天轰然倒下!
  几天前还整齐地排列着的窑洞,顷刻间成了一堆瓦铄!茂生无力地跪在一片废墟前,身体像被一股外力抽空了一样,轻飘飘的,好像生命已经离开躯体,只有视觉是整个世界。世界突然之间暗了下来,所有的景物都在眼前飞奔,匆匆的不知道要带他到什么地方。冷风席卷着枯叶,狞笑着从废墟上掠过,贴着树梢发出呜呜的怪叫,像是宣布世界末日的来临。
  风过后,雪便来了,像细小的冰雹一样急急横扫着打在人的脸上,给荒凉的村庄披上了灰白的颜色。虽然只有那么薄薄的一层,却是积攒了一年的苦,一年的泪,一年的忧伤和寒冷,一年的希望和企盼呀!
  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没有立冬,怎么会下雪呢?
  然而这确实是雪,一粒粒的像白色的沙尘,打得脸颊生疼,弄得人睁不开眼睛。沙尘密密地洒了下来,落在茂生的脸上就化成了水,化成了泪,化成了伤心和绝望,化成了一声凄凉的哀叫:
  “——老天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三十四(1) 寒冷的冬天   文 / 高鸿

  生命是真实的,
  生活是严肃的,
  它们的终点绝不是墓场。
  你来自红尘,
  必归于红尘。
  这是指肉体
  灵魂并未死亡。
  我们注定的结局
  和道路,
  既不是享乐
  也不是悲伤,
  而是行动。
  为了每一个明天
  我们准备迎接
  任何命运的风浪……
  (美)亨利?瓦?朗费罗
  
  茂生箍窑用尽了家里仅有的积蓄,原想着紧张一年,第二年就缓过来了,这回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一场大雪过后,把一切都粉饰得很太平。墙头、地畔上到处都是雪,地里更是一片白皑皑的颜色,显得很单调。麻雀轻轻地跳进了场地上扫出的空地,躲在远处的孩子一拽长线,它就被罩在了筛子里。它们永远也想不明白这是人类事先设好的圈套,任它们怎么挣扎都无法逃脱。
  难道人的一生都是命中注定的程序?!
  这个冬天是如此寒冷!
  当满天彩霞变成了厚厚的阴霾,仅有的一线曙光被无情地堵上的时候,命运之神再一次无情地捉弄了他们!茂生的心比严酷的冬天还要阴冷,他把自己捂在被子里不出来,母亲叫吃饭也不起来,站在地上边哭边说:“茂生呀,我娃可要想开些!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大可怎么活呀!”茂生不说话,躲在被窝里默默地流泪。
  秀兰来了。
  茂生坐了起来。
  茂生形容枯燥,面无血色,头发蓬松得象只草笼,满脸的胡须像个小老头。才几天没见,亲爱的人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秀兰伤心地哭了。她边流泪边劝茂生,让他想开点,大丈夫男人,站得起就跌得起!只要有一口气,咱们从头开始倒砖,不信地方修不起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茂生便拿了镢头和绳子,到北沟砍柴去了。
  地上青光光地泛着白色,风卷着沙尘在一些枯树的枝叶上发出丝丝的怪叫声,逼得人睁不开眼睛。茂生把绳子勒在腰里,低头迎着风向,只觉得脸象刀割一般地难受,耳朵冻得发麻。
  北沟离村里有十几里地,因为附近山上的柴已经被人砍完了,连筷子粗的植物也没有。茂生走到北沟的时候天已经大亮,灌木丛中还留着一些积雪,茂生把雪捧在脸上搓了一会,脸便开始发热,人也清醒了许多。几年前,茂生已经习惯了走这种夜路,并且一边走一边睡,等天亮的时候赶到学校,站在操场上还迷迷糊糊。黄泥村距学校有十几里地,茂生每天步行去上学,从初中到高中的第一年,他走了四个春秋。村里有自行车的同学比他起得晚许多,却往往比他还要早到学校,车子呼呼地从他的身旁掠过,茂生心里有一股难言的滋味,偶然也有同学让他坐在后面,他不肯。那时的自行车对他而言简直太奢侈了,茂生从来就没有奢望过。

三十四(2)挣扎   文 / 高鸿

  北沟的灌木丛很高,高得像树一样,密实得钻不进去。茂生用镢头把细枝磕掉了,然后再砍倒,不一会就弄了一大堆,用镢把挑着往山下滚,滚了一段滚不动了,于是就一根根地整了,用绳子一捆,把镢头把子插在里面,竖起来坐在地上往起站,努力了几次都失败了,才知道自己已经几天没吃饭,身子早已虚得不行了。他坐下来喘了会气,运足气力猛地一鼓劲,终于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只觉得头重脚轻,慢慢地往前移着步子,每挪一步都非常艰难,结果刚走出不远,一脚没踩稳,便连人带柴滚了下去,满山的棘刺在脸上划出了一道道血印,手脚磕烂了几处,衣服也撕破了。茂生一时便觉得极度困乏,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任满头的汗水和泪水把伤口蜇得生疼,真不想再站起来了。
  茂生这时想起了考上学的同学。有一个是同他关系很好的,在省城的警察学校,每过一段时间都会给他来信,叙说学校的生龙活虎和省城的繁荣昌盛,茂生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回信的时候便把自己的苦恼给同学说,接下来的日子便在焦灼的等待着他的回信。那时茂生脑子里经常都是省城的情景,他甚至比去过省城的人还了解那里。寒假的时候同学来访,是茂生最高兴也是最痛苦的日子,他们俩一聊就是通宵,茂生听得如痴如醉。
  茂强又有一段日子没来信了。上次给他的信上还说窑已经修好了,过年的时候就能搬进去,眼下的情况又怎么能告诉他?弟弟在前线冲锋陷阵,家里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让他知道。
  茂生又想起了秀兰,想起她整日忙碌的身影。秀兰这几天家里忙,回去了。昨天晚上看见她的时候眼睛里全是泪,她比自己还要难受。两年来,秀兰给这个家出了多少力?那茁壮的身体好象专门为这黄土地而生,象是永远不知道疲倦的小花鹿,奔走在黄泥村和东李村之间。秀兰在家里时没砍过柴,但她给茂生家砍了一撂的柴火,足够他家烧一年的。秀兰常笑茂生不会干活,她说我歇一会的功夫就把你的活干完了!她干活泼辣利索,又很有心计。茂生听了脸红红的,但又不得不承认。
  远处,谁家的狗吠了起来,茂生爬起来往下看,见山里的人家炊烟袅袅,已经快到早饭的时候了,他于是把柴禾抽出来一些,捆紧了重新上路。
  上坡的时候茂生觉得很饿,头昏得很厉害。柴压在背上越来越沉,镢把把肩膀都压烂了,歇一歇再挑时便生疼。头发像洗过一样往下淌着汗珠,一颗颗地砸了下来,淹没在厚厚的尘土中;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不停地打颤,身子软得象随时就要倒下。茂生把柴靠在山岩上,努力地使自己脚底站稳,心脏“咚咚”地剧烈跳动着,好像就要蹦出来似的,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茂生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他发现自己躺在炕上。母亲哭红了双眼,父亲坐在那里唉声叹气,一股浓浓的旱烟味在屋里弥漫。
  秀兰红着双眼给茂生倒了一杯水,然后边削苹果边说他:“你不吃饭,又去那么远的地方砍柴,在跟谁斗气呢?万一要有个三长两短的事,还让不让再的人活?”说着便又流下了眼泪。
  “——茂生,你不要遇事就灰心成这样!一点承受能力也没有!农村人一辈子,说不定会受哪些磨难,我们的路还正长哩!只要两只手在,就不信地方修不起来!”她说。
  茂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泪顺着双颊慢慢地往下流。
  秀兰也哭了。她送给茂生一句名言:
  “你若失去了财富,你只失去了一点;你若失去了荣誉,已经失去了许多;你若失去了勇气,就把一切都失去了!”
  是的。逆境对弱者来说是走向毁灭的深渊,对强者来说则是通向成功的阶梯。一个人在逆境中更要坚信自己的信念,更要有超人的勇气和毅力,才能有所作为;幸福只是降临到为它付出代价并有毅力取胜的人身上。一个人的精神境界及所走的生活道路,在很大程度上要看他怎样对待挫折和失败的,他必须善于同思想上的怯懦和瞬间的绝望心绪作斗争!
  强者不是没有挣扎的时候,但他不会以毁灭来结束自己。
  茂生突然觉得自己很孱弱,象一根漂浮在波浪中的小舟,伤痕累累,随时都有沉没的危险。他要找到附近的岸边舐舔伤口,喘息一下,然后整装待发,向着更远的方向迈进。

三十四(3) 穷人过年   文 / 高鸿

  转眼就是腊八,人常说:“吃了腊八饭,赶快把年办。”今日镇上逢集,是年前最后一个集了,因此去的人很多。
  虽然寒风刺骨,每个人的心里却热乎乎的,因为一家人一年来的殷切希望就要实现。一张红纸、二斤果糖、三斤白酒,四斤花生、五斤麻油、六斤猪肉、七斤棉花、八斤粉条、九尺花布、十斤大米……“女子要花,小子要炮。”有钱没钱,不空手过年。不管平日多么窘迫,年是要过的。穷光景也不例外,于是尽管天寒地冻,集市上依然人山人海,丰富的笑容写在黝黑的脸上,人们一扫一年来的阴霾,寒暄之后便相互询问年货的置办情况,免不了相互比较比较。
  “——狗日的置全了么?”
  “驴啾啾的,也差不多了!”
  “再转悠转悠看看?”
  “不啦,娃们都等不急了!”
  “熊样子,怕是媳子等不急了吧?给她扯了甚衣裳?”
  “熊!给娃们每人一件,媳子就免了。”
  “狗日的不想活了,看媳子能饶你?”
  “熊!她的衣服已买过了……”
  一时街上竟有那么多的人,熙熙攘攘的几乎流不动了,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共同演奏着一曲大合唱——没有总指挥,却也有条不紊,井然有序。考上学的同学陆续都回来了,想见的看不到,不想见的却迎面走来。看那一身洒脱的打扮,人也白了几分,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青春在他们的身上恣意飞扬。茂生忙侧溜了,心嗵嗵地跳,象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走过很远才敢回过头看,真后悔为什么要赶这个集。地摊上全是卖衣服的,墙上挂满了年画,茂生挑了几张古装人物,准备拿回家临摹。三三两两准备结婚的年青人在一起买衣服,试了又脱,脱了又试,怀里大包小包的快要抱不动了。茂生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就是想见到秀兰。于是就站在一个较高的地方,看人头攒动,就是不见她的身影。
  天阴沉沉的,象个垂头丧气的老人吊着眉眼,不给人一点好脸色看。北风席卷着路边的玉米叶子,在前坪的雪地上旋转着,扬得满天都是,然后突然改变方向,迎面扑了过来,象是要撕开这灰蒙蒙的大幕,发出尖锐的嘶叫声。三三两两的行人背对着风向,把头龟缩在怀里,倒退着往前走。一辆急驰的车子飞过,寒风裹着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眼看着要过年,茂生家却连看的一分钱也没有。弄地方出尽了血,没能力缓过气来。家里冷清清的,冰锅冷灶,没有一点要过年的气氛。母亲的脸上挂满愁容,凄凄清清,腊黄得象一张裱纸。父亲的脸上象刚耕过还没来得及耙的荒地,蕴藏着无尽的苍桑,胡子象羊啃过却没有啃尽的坟头,稀稀地挂在那里,眼神空洞洞的,看不出内容。黑蛋送来了一块猪肉、一瓶白酒并一包茶叶,这是他每年的规矩。大姐夫还没有来,他也许会让孩子送来两包香烟,肉是不会有的。秀兰去年曾带来过一块猪肉,足足有十几斤,岳母把猪血黄(用荞面浸的猪血)、油糕、米馍、丸子等装了一袋子,正月里他们直吃到十五。有一段时间没见她了,可能家里忙。正月里有几个同学要结婚,已经给了话,行礼的钱还不知在哪。
  黄昏的时候贵芳来了,贵芳说秀兰没来?茂生说没有。贵芳说快过年了你也不去看看丈人丈母?茂生苦笑了一下,说还没有。贵芳说过年了你也不给秀兰买件新衣服?茂生说还没有,拿什么买呀?后半句没说出来,他觉得脸上发烧,滚烫烫的不知该往哪撂。贵芳眯眯地笑了,说:“我知道秀兰不缺衣服,但你买的就不一样。——她是你的人了呀!”说完又笑,咯咯咯咯,象只觅食的母鸡,拧着肥硕的屁股扭来扭去。一颗瓜子皮粘在嘴上,用劲地唾了一口,才吹了起来。她不屑地看了那瓜子皮一眼,一只脚在地上拧了拧,看着他又笑,说:“你可不要忘了呀!”一阵风似地就不见了。

三十四(4)   承包发财   文 / 高鸿

  农村实行责任承包制后,队里唯一的经济来源苹果园也对村民实行承包。第一年试行由两家来共同承包,每户上交队里几千元钱。胆小的村民看到这个天文似的数字就怕退了,队里经营的时候一共也卖不了那么多钱呀,这不是设了火坑让人往里面跳吗?
  有胆量的人却不这样认为。他们觉得这是一个发财的机会。因为队立经营的时候谁也不把果树当回事,春不施肥,夏不打药,秋不追肥,冬不剪树。果树在春天的时候很关键,施肥、打药、疏花、疏果,样样不能少,否则即使风调雨顺的年成,苹果也不可能长大,变不成多少钱。村人的畏缩给了曾经经管过果园的宝栓、福来两家很好的机会,他们毫不犹豫就把果园接了过来,然后花钱从果业公司请了技术员来修剪果枝。第二年的春季,他们从信用社贷了款,又施肥又打药,果树开花的时候雇人疏花;果子坐住的时候雇人疏果。这两家人在村里的威信都不高,雇人干活大家都要工钱。宝栓也不含糊,每个妇女一天一元四角八,是当时外面的标准工钱。福来不愿意落后,把工钱提高到一元五角!大家都说这两家人吃错了药,疯了,等着看他们的笑话哩!
  豆花本来就是个爱热闹的人,看着园子里有那么多的人给自己干活,就跟生产队上的大集体一样,她高兴得合不拢嘴,抱着个小外孙边走边扭,有时一个人还哼些曲子,酸得女儿直皱眉头。
  丰厚的劳动报酬马上得到了积极的响应。谁跟钱有仇?于是家里只要有女人的都出动了。连外村的妇女也来了。两家的果园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大家于是就站着不走。有的妇女可怜得连饭也吃不上,哭着让豆花把她留下。她们自降身价,情愿一天给一元钱就行。这样一来,要高工资的人没人雇了,最后竞争的结果是每天五角钱也有人干。这场闹剧从疏花到疏果持续了两个多月才落下帷幕。
  春花秋实。庄稼不亏人,果树也一样。秋日的果园一片清香,金灿灿的黄元帅、红彤彤的大国光把果园打扮的异彩纷呈,每棵果树都结满了果实,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果业公司亲自给他们联系了南方的果商,果商带来了两个十吨的大卡车,装得满满的。村里人象看娶媳妇一样围了上去,看果商把厚厚的一沓钱递到了宝栓和福来的手里——那是一笔他们一辈子也没见过的数目呀!足足可以盖两院地方!宝栓拿着钱当时就哭了,边哭边数。活这么大,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钞票,并且这些钞票已经属于他了!宝栓还清了贷款,在原来的地基上盖了五间上房,从此在村里就是牛人了。
  两家被村人并不看好的人突然发了财,村里人心里很不平衡,后悔自己没有承包。由于队里当时和承包户签订的是三年合同,要毁也不容易,于是大家便想了一个办法,要求每个果园搭两户人,这两户人只占果园的四分之一。
  宝栓福来不答应了。——凭什么呀!当时让你们承包,没一个人愿意,都看我们的笑话。现在人家赚钱了,你们就眼红了!说归说,村里要办的事情就一定能办成,毕竟是改革初期,大家心里还没底,新任的主任和书记一顿咋唬,宝栓先蔫了下来,福来也妥协了。可是全村二百多户人,家家都想往里搭,这就不好办了。主任于是想出一个办法:抓阄,谁抓着谁进。大家没意见。抓阄的时候全村的人都去了,一家出一个人,茂生的父亲也去了,可惜没抓到。抓到纸条的人象中了大奖一样兴奋,好像那个纸条就是一万元钞票似的。
  贵芳刚走,宝栓的儿子红兵来了。
  红兵说他父亲叫茂生过去。问干啥,不说。宝栓的儿子红军跟茂强都参军了,经常让茂生替他们写信。茂生写的信能把他们一家人感动得流下眼泪,把他们想说的话都说了。宝栓常常骂他的几个儿子都是狗日的,没一个好熊!宝栓承包果园发财后,见了人就有了架子,一般人轻易不搭话,但是对茂生还是很客气的。
  茂生随了红兵来到宝栓家里,宝栓老婆燕娥热情地招呼他进去,拿了根烟就让他抽。茂生不会抽烟,宝栓说:“你看好了,这可是好烟!——大重九,红军从云南寄回来的。”茂生以为又是叫他给红军写信,就问红军的信是否来了?燕娥说还没有,也不知咋回事,好长时间没有来信了。燕娥问茂强来了没有?茂生说没有。就问她有什么事?燕娥说先坐到炕上歇歇,喝杯茶再说,要不先看会电视。茂生说没事我就走了,还忙着。宝栓说厢房的顶棚没糊,过完年驻队干部要在我家住,得赶快糊了,我给你十元钱。茂生知道驻队干部在谁家住,队里是要给人家钱的。这糊顶棚的钱当然也是队里出,宝栓这样做,其实是照顾自己的。于是二话不说开始打浆糊。燕娥忙出忙里地给他做助手,不住地问长问短。
  宝栓家的房子被火烧了以后,全家人住在大队的果园里。宝栓是果园的技术员,一年大多时间都在果园劳动。新修的上房间口很大,装了玻璃窗,比原来亮堂多了。屋里大立柜,高低柜,床头柜样样都有;电视机、收录机、缝纫机,一样不缺。炉火熊熊,炉筒被烧红了半截,家里暖烘烘的,炉子上的锅里热气腾腾,阵阵肉香溢了出来,刺激着茂生的神经。
  糊顶棚是个技巧活,不是每个人都能干了。把湿透的一张报纸粘在用纸条缠过的竽杆上,谈何容易?茂生不一会脖子便仰得生疼,腿也直打哆嗦。至午夜时,终于糊完了,洗过手后燕娥便把煮好的肉端了出来,茂生说他累了,不想吃,燕娥非让他吃了再走,把筷子硬塞在他手里。茂生还是不吃。宝栓生气了,说:“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还跟我记仇是不?”说心里话,茂生对宝栓从来就没好感,对这一家人也没好感。尽管是隔墙邻家,两家一般是很少来往的。这两年,是两个当兵的孩子把两家人又扯到了一起。母亲没事的时候就跟燕娥凑在一起拉话,说的都是牵心挂肠的话。两个女人说着说着便开始流眼泪,一哭就什么也不想做了,家里冷清清的,令人窒息。
  这个冬天好漫长呀!

三十五(1) 果园风波   文 / 高鸿

  豆花家也买了电视机,让孩子来叫茂生一家去看。茂生母亲没那份心思,茂生去了一次,发现人很多,屋里都坐不下了,豆花于是就在院里放了很多小凳子,把电视机搬到院子来放。看电视的多是孩子,其次是晚上睡不着觉的男人。大家边看边评论着,院里很热闹。豆花滚了一壶茶给大家倒上,男人们每人发一根纸烟,小孩子一开始去了还有糖果吃,因此他们越发积极地涌了进来,早早地院子就没座位了,豆花于是就拿了几根原木放在那里,上面也座满了人。电视开始后豆花里里外外地忙碌着,象过喜事一样高兴,电视里演的什么内容她不关心,她关心的是院子里有多少人。
  宝栓家也有电视机,可就是没人去看。燕娥也是个热心人,曾经想把大家拉过来,被宝栓拦住了,他说有那个必要吗?我们跟豆花这种无耻的女人较什么真?没劲。偶尔也有本家的人带着孩子去看,宝栓不冷不热,来也好,不来也罢,他不在乎这个。
  福来和宝栓在果园干了一年,结下一些私仇。两家把地分成了两块,各干各的,相安无事。苹果熟了的时候宝栓家的苹果开始减少了,仔细一观察,原来脚印都是从那边过来的,宝栓就找福来算帐。福来哪肯承认,一口咬定没偷。红卫、红兵于是晚上悄悄地蹲在树下守候,半夜的时候看见豆花拿了个蛇皮袋就来了。豆花走到苹果树下的时候四面张望了一下,发现没啥动静,就大胆地摘了起来,像摘她家的苹果一样自在。红卫红兵大喊一声,把豆花吓坏了,以为鬼来了,扔下袋子就跑。兄弟俩哪肯放过,上前就把她压倒在地,豆花大声地嚎啕起来,两家人便都来了。宝栓用手电筒的强光罩着豆花的脸,刺得她睁不开眼睛。福来说怎么回事?明知故问。豆花又哭又闹,说这两个绝死鬼把她压倒在地,摸她的奶!红卫红兵气坏了,说你真不要脸,那么老了,奶都蔫了,跟老猪婆一样,看见都恶心——谁稀罕了!福来不依了,拉着兄弟俩就要去派出所。红卫红兵气得浑身发抖,扑上去把福来压倒在地,挥拳就打。豆花疯了似的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宝栓的男人命根,狠命地往下拽。宝栓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下身便象刀割一样疼了起来,双手捂了那里在地上打滚……
  后来,两家在果园中间打了一堵墙,谁也不跟谁来往。
  转眼就到腊月二十三,这天是杀猪的日子,也是敬灶王爷的日子,家家门前热气腾腾,褪了毛的肥猪被挂了起来,白得耀眼。茂生用糊顶棚的钱买了个镜框,准备正月里给同学行礼。路过东李村的时候,看见一群女孩子站在村口,就听得一个在喊:“秀兰快看,你女婿来了!”茂生一愣,脚下一滑,镜框便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秀兰走了过来,看看茂生,又看看地上的玻璃碎片,柔声地问:“没把手弄烂吧?”茂生说没有。秀兰要看,茂生忙缩了回去,就听见对面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秀兰的脸蛋绯红,长长的辫子在腰间摆来摆去。
  “你把年货置了没有?”她悄悄地问。然后从口袋里拿出十元钱,要他拿上。
  订婚两年了,茂生还没给过秀兰一分钱,却每每要花她的钱。
  茂生把钱推开了,脸倏地红到脖根,低声说了句:“我走了。”头也不回匆匆地往黄泥村去了,只听见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声音。
  一路上茂生的心情都很坏,进了村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回到家母亲问也不说,拉了床被子就躺下了。天快黑的时候秀兰来了,她带来了一方猪肉,一捆粉条,还有一些苹果。见屋里冰锅冷灶的样子,忙动手做饭。饭做好后便说她要走,留也留不住。茂生送她到大路口,秀兰拿出十元钱塞给茂生,说不能空着手过年呀!茂生不要,她便恼了,塞了钱在他手上,扭头就走,喊也喊不住。
  月亮出来了,冷清清的,象一弯细细的银刀,幽幽地叹息着,踽踽独行。茂生屏气聆听,两行冷泪顺着双颊慢慢地流了下来。
  那个冬夜是如此的寒冷,茂生躺在冰冷的炕上辗转反思。秀兰的影子袅袅地在眼前晃动,渐渐模糊成一团黑雾,向无边的黑暗遁逃而去……


三十五(2) 新女婿上门   文 / 高鸿

  茂生睡不着觉,浑身冷得发抖,突然想起姐夫拿来的一瓶酒就在那里,于是打开来猛地灌了一口,辣得他龇牙裂嘴,差点掉下眼泪。一股暖流从里到外渗了出来,寒意渐消,心情也好了许多。于是闭上眼睛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就灌下去一截,把前襟也弄湿了。
  一缕哀伤的愁绪汹涌澎湃地翻上了喉头,他突然觉得这世界真可笑,不公平的事情太多。黑暗中仿佛有一些尖锐的声音,笑得阴凉而诡秘,使淡淡的夜气也羞涩了。一些冰冷的液体从脸上划落,砸在满是酒气的手上,腾腾地便生出一团白雾,氤氲的空气似乎要致他于死地,他突然狂吼一声,象只绝望的苍狼一样啸叫起来,凄厉的叫声划破沉寂的夜空,在茫茫的夜幕中迅速逃逸……
  年好过,一觉便到了天亮。“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把茂生从睡梦中惊了起来,睡眼惺松就听见院子里人声鼎沸,拜年的队伍已浩浩荡荡地拥了进来。大人的脸上喜气洋洋,一身行头新崭崭的;孩子的脸上红扑扑的,花里胡哨的新衣服有些雍肿。大家问一声:“年过得好!”便向着灶火跪了一地。茂生忙翻身下炕,随着大家也跪了下来,给父母拜年。
  拜年是男人的差事,与女人无关。新媳妇第一年是要拜年的,同女婿一起磕头。村里拜年的人好打发,大人一支烟,小孩两颗糖,新媳妇来了就必须给钱,十元八元不多,一元两元不少。天无绝人之路,临近年底的时候红卫家突然来买猪,这个时候买价格明显很低,茂生无奈,就把那头半大不小的猪仔卖了,加上秀兰给的十元钱,这年是足够过了,至于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他还没想好。
  初七之后考出去的同学便陆陆续续地来了。来了就不免喝酒,在茂生家的小屋里海阔天空地一夜,天亮时才呼呼睡去,吃饭也叫不起来。大家都很关心他的命运,对秀兰的表现更是由衷地钦佩,都说茂生你考场失意,情场可得意呀!人生不可能太完美,你应该知足了。茂生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只一味地点头。母亲不住地劝他少喝点酒,大家的脸上神采飞扬,意气奋发。
  不知是谁倡的头,于是便一致要求到秀兰家去。本来大年初二新女婿是要给老丈人拜年的,顺便把媳妇叫来住几天。茂生没这个心情,也就一直没去。在大家的吆喝下,他们一行四人去了东李村。
  一进门大家就感觉到了不一样:巍峨的大门楼油光闪闪,一对小石狮威严雄壮地蹲在那里,彰显着尊容富贵;院子用青砖铺了,北边三面接口窑洞,弓形的月牙窗工艺精美,巧夺天工;院子很大,东边鸡笼旁边是高高的玉米仓子,金灿灿地耀眼,硕大的仓子里装满了玉米,上贴“五谷丰登”,一看就知道是殷实人家;南边一排整齐的房子,里面有磨面机、粉碎机等机械;院子很大,在西边的栅栏里还围了一群羊,正在咩咩地叫着,栅栏上贴着鲜红的对联,中批是“牛羊满圈”。旁边的碾子上贴着“青龙大吉”,磨子上贴着“白虎大吉”。
  岳母非常激动,忙叫孩子去喊秀兰回来,说茂生来了,快点。岳父正躺着看报,忙跳了下来,拿起烟给大家散发。看着茂生的同学这么体面,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
  秀兰不一会就回来了,脸红彤彤的,胸脯一起一伏,象是刚跑过百米。她笑着跟同学们打了招呼,茂生看时,正好与她的目光相遇,炽烈烈的,能把人融化。秀兰羞羞地低了头,给大家倒水、削苹果,不一会炕桌上便放满了小吃,比城里人还丰盛。岳父给大家散了烟便出去了,他怕大家不洒脱。岳母让大家脱了鞋坐在炕上。炕上通着灶火,热腾腾的,加之窑里的炉子很旺,一时大家脸上都红彤彤的,气氛很活跃。
  因为是满间窗,窑里的光线很亮,窗子做得很讲究,一看就是个能工巧匠的手艺。窗上贴满了秀兰剪的窗花,红红绿绿,生动活泼。墙上的新年画散发着油墨味,中间有一贴红纸,上书“抬头见喜”,乃岳父所书;窑掌的地方是一排新做的橱柜,玻璃门擦得锃亮,两边贴上了对联;灶火的对面是一组柜子,柜子上画着牡丹孔雀,一看就知道是茂生的手艺。柜子上新添了一台电视机,正在放着不知名的连续剧。电视机旁是一台收录机,一点也不比宝栓家的小。院子里除了那台东方红牌的四轮拖拉机,又新添了一辆摩托车,这在当时的农村是很少有的;每个门上都贴有对联,院子的角落随处可见鞭炮的纸屑,总之年的味道在这里空前浓厚。
  不一会酒菜就端了上来,很丰盛,桌子上的水果小吃被撂在了炕上。几个小舅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跟姐夫猜拳。秀兰不时地向他投来深情的一瞥,茂生被这浓郁的气氛所感染,心中的阴霾在吵杂的猜拳声中早已不知去向,逃逸得无影无踪……

三十六(1)流氓女婿   文 / 高鸿

  红卫结婚了。
  红卫娶的是一个北山的女子。女子很壮实,个头比红卫还高,讲话鼻音很重,讲的快了谁也听不清她说什么。
  新婚之夜,一帮年轻人去听房。灯熄之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女子突然大声地叫了起来:“要闹闹呵,不弄算呵——摸甚?脏×!”大家忍不住便笑了起来。第二天见了红卫,都说你要弄就弄嘛!干嘛摸媳子的那个?——这下可好了,媳子没让上吧?红卫红了脸,说去你妈的腿,听到了就算了,干嘛还要四处宣传?年轻人不管这个,日后见了红卫就说:“要闹闹呵,不闹算呵——摸甚?脏×!”红卫就追着打说话的人。后来媳妇知道了,羞得几天没好意思出来。
  蜜月还没有完,有一天红卫去了趟县城,在录像厅看了一盘香港三级片,回来后想跟媳妇实践一下。媳妇大怒,一把掀了被子,大骂红卫是流氓,狗娘养的。半夜三更,宝栓听见儿子屋里在吵架,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这时媳妇已经狠命地敲门了,说她不跟红卫睡,红卫对她耍流氓。宝栓满脸摸不着鼻子,弄不清楚到底是咋咧,燕娥说是不是红卫打你了?媳妇说你儿子是流氓,我要跟他离婚!说完竟坐在门口大哭起来,把个村人都惊醒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第二天,媳妇便回娘家去了。红卫跟着要去,媳妇不让,一个人灰溜溜地回来了。燕娥说你绝死鬼到底把人家咋咧?媳子生那么大的气?红卫说没咋嘛。——神经病!说完便回新房睡觉去了。
  黄昏的时候,丈母娘来了。同来的还有几个小舅子。丈母娘一进门就骂红卫:“我女子是嫁给你作媳妇的,不是来你家当婊子的!”红卫说:“——咋啦?”丈母娘说:“你干的好事还不知道!你咋能让她作那些下流事情?”宝栓一听就火了:“我还以为是啥事情,原来是这!——你女子嫁了男人就要尽妻子的义务,哪个男人不对老婆耍流氓?你男人不耍流氓你能有孩子吗?!——怪球的事情!”燕娥慌忙迎了出来,骂男人不会说话,说亲家母你快回来,走了一路累了,赶快进屋歇歇。红卫的丈母娘不依不挠,又哭又骂。燕娥走上前去,悄悄地问媳妇到底咋回事?媳妇就红了脸,还是那句话:“你儿耍流氓!”这时,院里已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年轻人就起哄:“快说说,红卫怎么对你耍流氓了?——是不是又乱摸了?脏×!”大家哈哈大笑,宝栓恼羞成怒,操了一根扁担就抡了过去。
  “——滚!狗日的都给我滚!滚得远远的!”
  
  红旗妻子跟人跑了以后,一个人过着光棍汉的生活。
  光棍生活不好过,无人疼无人问。一个人守着屋子,时间好像都停止了。红旗下地干活的时候就想起了她,毕竟两人劳动比一个人干活有气氛,也更能出成果。晚上回到家里,冰锅冷灶。妻子的唠叨虽然让人心烦,但没有了女人的唠叨,屋里便象死水一样沉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个不满意自己表现的女人曾经使他那样难堪,但他对她还是恨不起来。任何一个女人不可能没有优点,红旗媳妇也不例外,比如她爱劳动,爱干家务,当然也爱骂人。妻子跟福来好上的时候,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高兴,他接过了这顶绿帽子。后来父亲和几个弟弟把福来打了一顿,福来不来了,妻子却走了,从此杳无音信,因此,他都有些怨他们多管闲事了。
  腊月的时候有人赶集在县城看见过红旗媳妇,回来后就跟他说了。红旗赶到县城,一连几天徘徊在县城的街道上。除了看见麦娥睡在大街上,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红旗甚至在想,就是个疯女人呆在家里他也愿意,毕竟比没人说话好些。他受不了那种无声的世界,每次回到家里,感觉空气都快凝固了,心慌的不行。父亲骂他没出息,曾经介绍过一个女人,离过婚的,来住了几天就走了,说红旗不是个男人,跟他在一起和守寡没啥区别。
  过完年后,又有人在县城碰见红旗媳妇,样子很狼狈,衣服也破破烂烂的。红旗媳妇说你回去问问红旗,看他还要我不?回来的人说了,红旗当即就赶到县城,在菜市场的角落找到了她。媳妇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看见红旗“哇”地一声就哭了。红旗把她带到饭滩上,媳妇一口气吃了四个包子,好像还没饱。红旗说跟我回去吧。媳妇说她没脸回去。媳妇说红旗我对不住你呀!那个挨千刀的勾引了个碎女子,不要我了。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红旗用手给她擦了,说不要哭了,我们回去吧。媳妇说我就要哭就要哭!说完便放声大嚎,把几年来的委屈都哭出来了,引得街上的人都向这边张望。

三十六(2)揽工生活   文 / 高鸿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九八七年的正月还没完,农家人便忙起来了。劳力多的人地里热火朝天,圈地畔,秧烟苗,打坷垃,烧垃圾,熟睡了一冬的土地苏醒了,变得温软湿润起来;麦苗的颜色变淡了,充满了生命活力;树枝也开始返青,冒出一些嫩嫩的叶芽;人们的身上已不再臃肿,年轻人都脱去了厚厚的棉衣,敞开大红色的绒衣来。“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粮”,没有人比农民更知道它的重要性了。
  忙完了地里的活,茂生觉得不能再坐在家里了。离收麦子还有几个月时间,烟也不能栽,听说在林场挖鱼鳞坑一天可以挣三元钱,就是一般人受不了那苦。林场离黄泥村有上百里,茂生托人给自己问了,然后就收拾行李,来到了这里。
  林场夹在一个山沟里,每天干活都要上山,走很远的地方。在那里干活的多是陕北来的,说一口鼻音很重的方言,身体很强壮。见了茂生大家都笑他,说就你这书生样,坚持不了三天就会走人。茂生不信,拿着比锄头还宽的镢头跟着他们上了山。上山以后大家便分工干活,没有人愿意跟茂生分在一起,于是他便一个人干。
  山坡被草覆盖了,草根把坡地锈在了一起,茂生几镢头下去连草皮都撬不起来,震得胳膊发麻。没办法,他只好用镢尖一点点地刨,干了一晌连一个坑都没挖成,而人家已经开始休息了。茂生不服气,拼了命不停的挖,手上的血泡磨烂了,染红了镢把。一个年龄大些的人走了过来,说年轻人,干活不能这样,你这样干下去,明天就起不来了。茂生不理他,低了头只顾挖。年龄大点的人夺下了他的镢头,拉着他坐了下来,然后把自己的水给他喝。茂生休息了一会,感觉好多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狼吞虎咽,一会就把送上来的馍吃完了。茂生的牙一直在疼,拿在手里的馍吃了还没有一半。下午的时候他早早就饿了,浑身发软,镢头都举不起来。晚上回到宿舍,一挨床就不想起来了,浑身象散了架,瘫在那里不能动弹。
  那一夜他睡得很实,一觉睡到大天亮。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又上山了。茂生选了一块没有白色草皮的山坡,坡上全是高大的灌木丛。茂生砍过柴,他认为挖这些树根甚至比挖草皮还要容易些,于是抡起镢头就砍。胳膊粗的灌木丛把他的脸刷得血迹斑斑,被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时令才过谷雨,日头却已经很毒了,晒得浑身起皮。镢头把虎口都震裂了,胳膊肿得抬不起来。一阵凉风吹过,顷刻便闪电雷鸣,大雨倾盆而下,荒芜的山地无处可以藏身,霎时便成了落汤鸡。
  雨过天晴,大家于是都把衣服脱了下来,晾在灌木丛上。因为都是男人,几个年龄大的便脱得一丝不挂,象三峡的纤夫一样,赤条条地在那里干活。阳光暴晒在他们的身体上,肌肉结实的人体象米开朗琪罗刀下的雕塑,成了山上一道独特的风景。满山遍野的马茹子花金灿灿一片,与洁白的山楂花相映成趣,引来无数狂蜂浪蝶。中午的时候起风了,凉凉的很舒服,让人在瞬间忘记疲劳。突然,“嗡”的一声,一群马蜂飞了过来,劈头盖脸对着茂生就是一阵狂蛰,吓得其他人扔下镢头就跑。顷刻间,茂生的脸便肿得肥肥胖胖,眼睛都睁不开了。这也难怪,马蜂好好地在它的窝里,人为什么要去招惹它们?可怜的茂生只有自作自受了。
  几天下来后,他已经渐渐地适应这种劳动,每天也基本能够完成任务了,不争气的是他的牙在那一段时间频频发炎,疼得连饭也吃不成。眼看着同伙们风卷残云,把送来的糜子馍都吃完了,茂生脸肿得老高,口都张不开。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何况他每天还要受那样的苦。坚持了几天后,茂生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了近百里的山路回到家里。
  秀兰闻讯后赶了下来。茂生的一边脸肿得很高,眼睛都变形了,人却瘦得不成样子。眼泪充盈了秀兰的双眼,她轻轻地用手摸着,责怪他为什么要去挣那个钱?茂生苦笑了一下,说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秀兰坚持要让他休息,她把茂生接到她家,找来医生给他消炎,然后蒸了嫩嫩的鸡蛋糕,一勺一勺地喂他,边喂边说:“乖乖听话,好好吃,过几天就好了。”
  看着秀兰把自己当婴儿一样地伺候,茂生眼里溢满了泪水。

三十六(3) 终于跨出了关键的一步   文 / 高鸿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突然来了。茂生吓了一跳,以为是茂强出了什么事情。走林场的那天,父亲送他到大路上,欲言又止的样子。父亲平时很少说话,干什么事情从来不支配人。白秀在路壕拣树叶,问茂强来信了没有?父亲摇摇头,竟哽咽不能语。很少看见父亲落泪。父亲看娃很重,长这么大,茂生没有挨过父亲的打,即使做错了什么事,也很少骂他。小时候父亲去沟里砍柴,茂生便骑在他的脖子上,到了地方才把他放下来,回来的时候他在前面走,父亲背着沉重的柴捆跟在后面,茂生很高兴。为此,母亲曾经跟他吵过几次,说他不会干活。去县城赶集的时候父亲也喜欢带着茂生。赶集的时候要经过洛河,父亲挽了裤腿,背着他去趟河水。河水打乱了他的脚步,父亲一个趔趄差点倒在河里,咬紧牙站稳了,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儿子某一件事情成功了,他会高兴得睡不着觉,并将这件事说得比世界上任何一件事情还重要;儿子失败了,他便会对所失败的事情表示不屑一顾,以解儿子眼前之恨。茂生高考通过预选,他高兴得见人就笑,老槐树下给大家说儿子多么不易;茂生高考落榜了,父亲显得很轻松,说其实考不上也好,考上的人出去后连父母都忘了,村里人一茬哩,咱不希罕这个!夜里却听见老人的啜泣声,父亲压抑着声音跟母亲低声嘀咕。茂民出事后,父亲躺在床上整整一个月,象大病了一场。后来在村人的劝说下才缓了过来;茂强参军了,父亲恍惚了好一段时间,整天象丢了魂似的盼儿子来信,前线的一点消息都能让他一晚上失眠。父亲一辈子没啥能耐,光景过得惜惜惶惶,遭人白眼,可在茂生的心中,他依然是个好父亲。“前三十年看父,后三十年看子。”作为儿子,茂生觉得自己应该让父亲过上好日子。
  父亲的突然到来让茂生心里发慌。茂强象一根看不见的线,紧紧地牵着一家人的心,颤悠悠地跟着他晃动。
  父亲的表情好像很轻松,脸上分明是笑嘻嘻的,好像有什么值得喜庆的事情。
  父亲说地区工艺美术公司的孙老师捎来话,说榆城市工艺厂招聘美工,让茂生去试一下。
  孙老师是茂生的美术老师。茂生上初中的时候经常去县文化馆学画画,孙老师对他很好。逢年过节的时候茂生经常拿着母亲蒸的油馍馍去看老师,每次去县城也去他那里看书。后来孙老师调到了地区工艺美术公司,便很少联系。几年过去了,孙老师并没有忘记他,茂生很感动。
  榆城工艺厂是一家国营企业,有一定的历史和规模。厂子创建于1942年,对当时的革命曾作出过贡献。
  高考落榜后在农村干了几年,家里并没有脱贫,最让茂生难受的是房子也没修起来,白白地耗费了那么多的精力。如此下去,根本看不到希望所在。窑塌之后,尽管秀兰一腔热情未减,对命运不愿意低头,但是茂生觉得自己已经很疲倦了,干什么活都提不起精神。看人家在外面工作的人个个衣锦还乡,给家里增添了不少光彩,村里人都很羡慕。父母嘴上不说,眼神是可以看出来的,他们强烈希望儿子能有个出头的日子,尽快摆脱这贫瘠的土地。可是茂强已经参军,茂生一走,父母年事已高,没人照顾。
  怎么办?去还是不去?
  秀兰首先发表自己的意见。
  她坚决支持茂生走出去,到外面闯一闯。秀兰认为茂生呆在家里一辈子很难有出息,最多把光景过成她家那样,又能怎么样?农村人苦呀,办什么事都不容易,处处遭人白眼,受人欺负。在乡上缴烟就是很好的例子。同样的烟,茂莲只要出面就可以多交几百块,茂生去了连缴都缴不上,还差点跟人打起来。还有,茂生有知识文化,能写会画,走到哪里都会有出息的。前些年凭着招工出去的那些人现在都过得很好,相信只要给茂生机会,他肯定会有所作为的。
  父母都同意秀兰的观点。父亲说你走吧,我身体好着哩,再干几年没问题。你出去了也给家里人长了精神,你妈心里肯定会好受不少。母亲说我娃你就走吧,不要牵挂家里。辛辛苦苦上了十几年学的目的不就是等着这一天吗?你去了要好好干,干出名堂再把茂强也弄出去,我跟你大就是死了也心安了!等你工作有了钱就给咱盖房子,呆在农村什么时候才能把地方弄起来呀!
  茂生还在犹豫。
  秀兰说你就放心地去吧,家里的一切有我呢!我负责把咱大咱妈照看好。茂生说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呢!人家是国营企业招聘美工,应聘的人肯定不少,我还不一定能被人家看上哩。
  第二天,也就是一九八七年的五月二十七日,茂生来到了地区所在地的城市——榆城,跨出了他人生道路上最为关键的一步。茂生在那里度过了自己最为激荡的青春年华,给榆城工艺厂的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上卷完)


下卷

三十七(1) 应聘   文 / 高鸿
  
  茂强来信了。他们最近又发动了一次进攻。信写得很长,详细地介绍了他们在前线的情况。茂生被深深地感动了,一遍遍地看,其中的一些内容他甚至操在了笔记本上。
  一路颠簸,把茂生摇得昏昏欲睡,仿佛觉得有隆隆的炮声在耳边回响。炮声中战士们在冲杀着,硝烟弥漫,笼罩了整个天际。
  天阴沉沉的,又闷又热。好不容易找到了工艺美术公司,孙老师却不在。茂生于是一个人在街上溜达。
  城市的变化真快。几年前茂生曾经来过这里,感觉跟县城没什么区别,灰土土的,没什么意思。现在高楼栉次鳞比,马路宽敞,车流不息,商场里琳琅满目,灯火辉煌。想着自己将有可能成为这个城市的一员,心里便隐约有一种自豪感。
  凭着曾经在黑陶厂的工作经验,茂生顺利地通过了测试,被工艺厂录用为临时工。厂长答应有机会就可以转正。跟他一起应聘的还有几个年轻人,都没有被看上。茂生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忧伤。那时候临时工还不是很多,城镇户口的工作两年就可以招工,农村户口就比较麻烦。茂生不知道这里面的水深浅,觉得这是一个国营大企业,能给自己提供一个施展的平台就够了。袁玫家的厂子毕竟是个体形式,干到啥时候都没有前途的。混上几年,厂子一解散,什么也没有了,这也是他决定不在那里干的主要原因。
  孙老师介绍了茂生的情况,厂长很满意,带着他们参观了整个厂区和生产车间。厂子很大,占地约几十亩,有一千名工人。厂房都很陈旧,机器轰隆隆地转着,吵杂而凌乱。工人们肆意地开着玩笑,见厂长来了,嘘地一声都静了下来。厂区的大门外有一片玉米地,后来建造了一排销售门市,把原来曲曲弯弯的地方都改造直了,并修起了气派的大门,请省城著名的书法家题词。大门前面是一座巍峨的天主教堂,巨大的阴影覆盖了整个路面,成了这个地方最引人注目的一道风景。
  带着一路的好消息,茂生回到了家里。正好碰上县民政局和乡上的领导来慰问,慰问金五十元。同时收到茂强寄回来的毛巾被、床单、影集、皮夹等,全是云南一些地区给他们的慰问品,上面印着麻栗坡等政府单位的名字。因为在前线,茂强一直没有寄回来照片,母亲睹物思人,抱着这些东西就哭了起来,连那五十元钱也不让动。
  一家人很激动。
  村里的人也知道了这件事,纷纷前来贺喜。白秀拿出两元钱要茂生带着,说在路上饿了可以买饭,她再也拿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茂生坚决不要,她就生气了,说茂生看不起她,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大妈来了,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去了好好干,不要让家里人失望。姐姐们要他去了多给家里人写信,其实榆城离黄泥村才一百多公里,坐车几个小时就到了。若干年后这里修通了高速公路,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宝栓拿来了十元钱,这是茂生没有想到的。两家人因为房子曾经结怨很深,后来红军与茂强都上了前线,共同的命运又把两家人连在了一起。燕娥眼泪婆挲地说:“茂生你走了,谁给我们红军写信呀!”冬有拿来了一些苹果,让茂生带上。豆花闻讯也赶了过来,硬塞给茂生十斤粮票……这个场面让茂生想起了茂强走时的情景,心里一时酸酸的,什么滋味都有。
  
三十七(2) 借钱   文 / 高鸿

  就要离开父母了,茂生得想办法把家安顿一下。身上仅有的钱去了一趟榆城就完了,乡亲们给的钱勉强可作路费,他于是便去几十里外的同学家借钱。
  一路上,茂生在组织着各种借钱的理由,给自己鼓足勇气。快到村口的时候他又犹豫了,觉得见了同学的父母还是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就在心里期盼他们不在家,自己也就避免了那份尴尬。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象是一个就要做贼的人似的,心情难以名状。果然,同学家没人,邻居说去了县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茂生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的一块石头仿佛也落了地。可是一想又觉得不对——自己顶着烈日走这么远的路,难道就是为了这个?!于是一股巨大的失望感又袭上心头,他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那里。来的时候他骑了一把自行车,自行车很旧了,一路上叮叮咣咣直响。往回返的时候刚走了几里路,车子的链条突然断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路上也没有修理的地方,茂生只好推着车子往回走。
  太阳像发了疯似地燃烧,还不到六月,却好像七月的天气。滚烫的柏油马路把脚烫得生疼,上坡的时候茂生很疲惫,很想在路边的槐树下睡上一觉再走。回到家里已是晚上九点,秀兰早就来了,把他的被褥拆洗了,衣服也全洗了,就等着他回来。
  茂生的褥子已经补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被子也很单薄,秀兰于是从娘家拿来了父亲的毛毯,还有一床新做的被子。茂强的毛巾被母亲谁也不让动,整齐地叠在那里接受人们的观摩。秀兰把五十元钱偷偷地塞给了他,要他给父亲留下。茂生不想要这钱,可是明天就要走,上哪里再借钱去?攥了钱的手都是汗,又紧紧地攥住了秀兰的手。秀兰深情地望着他,象是刚刚认识他一样。茂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秀兰说茂生你去了好好工作,不要老想家里的事情,家里有我哩!说完甜甜地笑了,有一些腼腆。
  秀兰是一个坚强而又乐观的人,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很少见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即使遇到再大的挫折,她也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把自己调整过来。心爱的人多灾多难,她心里也不好受,有几次背过人都悄悄地哭了。但在茂生的面前她表现出来的永远是坚强和乐观的一面,更多的是给他以勇气和信心。订婚三年来,这个还没过门的媳妇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和汗水,几经风雨,跟着茂生经历了她从来没有受过的磨难。三年来,她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满腔热情地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做到了结婚几年的媳妇都不曾做到的一切。面对一次次失败,她虽然也很伤心,默默流泪,但从不气馁。她坚信在哪里跌倒就能在哪里爬起来,不相信命运对一个人会一辈子不公平。
  茂生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使自己平静了下来,然后看着秀兰默默地点了点头。秀兰的脸像一朵绽放的玫瑰,红彤彤地映衬着他,给了他无穷的勇气和信心。
  去榆城的路上,车上正在播放邓丽君的歌曲《我和你》::
  我衷心地谢谢你
  让我忘却烦恼和忧郁
  如果没有你给我鼓励和勇气
  我的生命将会失去意义
  我们在春风里陶醉飘逸
  仲夏夜里绵绵细语
  聆听那秋虫它轻轻在呢喃迎雪花飘满地
  我的平凡岁月里有了一个你
  显得充满活力……
  这首歌茂生听了好多遍了,百听不厌。不知为了什么,他一听这首歌就特别伤感,有时竟热泪盈眶。
  ——啊,亲爱的秀兰,我要谢谢你,我的生命里如果没有你的关怀,是否还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三十七(3) 没有退路   文 / 高鸿

  茂生在东关车站下车以后,一个人背着行李往工艺厂走。工艺厂离市区有十多里,那时还没有通公交车。六月的骄阳火辣辣地罩着,茂生满头是汗地来到厂里,被安排在一个三人的宿舍里。宿舍很小,放两张床还凑合,再增加一个人就显得很拥挤,那两个人对他很冷漠。其中个头小的那个叫柳诚明,一米五几的样子,满脸圈脸胡,黝黑的皮肤,显得很敦实。茂生支好床后用了一下他的苕帚,柳诚明便勃然大怒,拿了笤帚就扔了出去。茂生很尴尬,不知道城里人咋这么皮薄,农村人借锅借碗还用呢,用一下笤帚咋就发这么大的脾气!高个的那个看不顺眼,说柳诚明你他妈的有本事给厂长发火去,冲着人家新来的发什么神经!?茂生说对不起,我明天就去买笤帚,买回了你也可以用我的。柳诚明说我才不用你的东西,你们以后也不要用我的东西!说完气哼哼地出去了。高个男人说他叫蒋路,从新疆刚调回来,没想到来到这么个破地方。工人没宿舍,家属没有家属区。蒋路文质彬彬,个头有一米八,梳着大背头,要不是那天见到厂长,茂生还以为他就是厂长呢。蒋路说你从哪调来的?赶快给你办事的人打个招呼,不要到这个破地方来了,到时候连对象都谈不下。茂生说我刚来,啥也不懂,还望你以后能多加指导。蒋路说指导谈不上,不过我去过很多地方,认识很多人,你如果有甚事办不了,尽管找我好了,我绝对给你摆平!柳诚明这小子是个二球,吃硬不吃软的家伙,以后对他不要客气。别怕,出甚事有我呢!
  出门在外刚刚开始,能遇到这么个好心肠的人,茂生心里热乎乎的。
  晚上的时候便开始写信。
  第一封是写给茂强的。茂生说他已经找到了工作,准备在这里大干一番。家里父母均好,让他不要操心;第二封是写给省城同学的,茂生感谢他多年来对自己的帮助,现在终于走了出来,肯定不会辜负他的一片苦心;第三封是写给父母的,这封信很简单,主要是自己到这里的基本情况介绍,要父母多注意身体,不要想他。然后大姐、二姐每人都写了,茂生知道,她们收到信后一定会很高兴。
  最后一封是写给秀兰的。
  说实话,订婚三年来,秀兰爱他胜过爱自己,按村里人的话说:这女子完了,把心都交给人家了,离了茂生都活不成了。想想自己这几年一事无成,除了郁闷,哀叹命运不济外,整天一付愁眉苦脸的样子,连自己都觉得憎恨。秀兰给这个家带来了生气与欢乐,却不能使他开心。有时一个人的时候他就想:除了感动,自己究竟爱秀兰吗?三年了,她在茂生家呆的比娘家多,里里外外的什么活都干。茂生心情不好,几天不愿意说话,她就陪着他嘻嘻哈哈地开玩笑,逗他乐。茂生身体不舒服,她就会想办法给他做好吃的东西,自己却舍不得吃;茂生心烦不想下地,她就一个人下地干活,回来后一身汗,洗完手就做饭,从来不抱怨什么。遇到不高兴的事,她也会蹙眉苦脸厥嘴巴,但是一会就没事了,该干啥还干啥……茂生一口气写了十几页,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跟她说了。信的末页,他引用了一首题目为《船》的诗,赠与秀兰:
  我知道,你爱船
  你喜欢静静地坐在礁石上
  抱着双膝
  看那一叶轻舟飘向天边
  
  我相信,我会成为船的
  踏着细浪走进你的双眼
  
  啊,假如我真的是条小船
  你不会是那沉重的锚吧
  你真爱这飘忽的生命
  就做一片洁白的帆吧
  让蓝蓝的风
  吹着我们
  漂过大海
  再飘上蓝天
  写完这封浪漫的信,茂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省城的同学很快就回信了。他狠狠地批评了茂生,说他没远大理想,到这么一个工厂当临时工。当时的临时工跟现在的民工其实没什么区别,只是没有现在多而已。人家给了一根稻草,茂生便当成了拐杖,准备靠它爬上自己的理想之巅。同学说你想错了!农村户口将限制你永远是临时工,不可能有大的发展。他建议茂生还是拿起书本考试,通过正规的渠道找到工作。同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在学校代课。他跟茂生的关系是最好的,两人无话不谈。他说的都是实话,可在当时的情况下,茂生有选择的余地吗?
  没有。
  茂生没有退路。
  去学校复习不现实,家里没钱供他,已经订婚的人了,上有老,下有牵挂,他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坐在教室上课的。去袁玫那里没前途,家里人不同意,自己也不愿意在那样的地方浪费青春。一年瓢泊,三年劳动,农村的残酷现实茂生是领教过了,他不敢相信自己一辈子呆在农村将怎样生活!秀兰很贤惠,也很勤劳,只要好好劳动,他们的光景将不会差到哪里。也许结婚后就能有孩子问世——“老婆孩子热炕头”,难道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吗?
  ——不,不是!  
  茂生决定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在这里有一番大的作为。

三十八(1) 初次上班   文 / 高鸿
 
  茂生被安排在厂里的实验室工作。实验室共有五人,其实只有一个人是真正懂陶瓷的。这个人叫张新,毕业于西北轻工业学院硅酸盐系,算是专业对口。张新为人诚恳,业务精通,克己奉公,任劳任怨,就是得不到大家的认可,包括厂长在内。去省城开会,一千多里的路程他不坐汽车骑自行车去,每次都得提前三天才能到达。开会期间自带干粮,回来也从来没有报过差费。跟他一起出去的人都要受苦,后来就没人跟他一起出去了。
  张新工作起来就忘了时间,在实验室一呆就是一天,第二天早晨大家来上班了他还在那里,问大家现在是什么时间?周日的时候大家都休息了,张新从来不休息。他骑了自行车跑一百多里山路采集原料,回来的时候浑身是泥,又渴又饿。别人加班几小时都要加班工资,他从来没向厂里要过。妻子因此经常跟他吵架,说他脑子有问题。张新哈哈大笑,说你说我有毛病就有毛病吧,谁让你找了个有毛病的老公?除了钻研业务技术,张新跟厂里所有的人都没私下来往,谁家有红白喜事给他打招呼他也不去。自己的儿子过满月,他也不请任何人,于是大家都说他神经有问题。但是茂生去了他家他却很热情,招呼吃呀喝的,比平日里在面子上很有人情礼仪的人强多了。茂生初来乍到,一个人也不认识,张新于是就让他跟自己回去吃饭。他们的生活很简朴,米饭就咸菜,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作为厂里的总工程师,他拿的工资比一般工人多不了多少,妻子在厂里做临时工,两个孩子还小,因此生活过得很焦拮,但从来没向厂里提出过什么条件。
  因为他是工程师,大家都叫他张工。张工爱说好动,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实验室经常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因为好说话,厂里谁想使唤就使唤他,谁想给他发火就发火,他很少生气,哈哈一笑了之。茂生觉得他是一个脾气古怪的人
  另一个人是乔师。乔师是美术馆退休后聘请过来的,主要搞图案设计。乔师字写得很好,真草隶篆样样都行,特别擅长搞木刻,有许多经典的作品。乔师为人敦厚,知识渊博,是一个慈祥的老人,看到茂生就喜欢上了他,要给他教书法。茂生很高兴,每天都练到很晚才睡。
  还有两位都是女孩,天真活泼,两天后就跟茂生熟悉了。晚上到宿舍看茂生的画,激动得都瞪大了眼睛,第二天就请茂生吃凉粉,要跟着他学画画。茂生很不好意思。
  五个人的实验室很热闹。
  茂生一开始感觉什么都好奇,每天下班后就到厂区四处转悠。厂长看见他热情地打招呼,问他工作上是否顺利,生活有什么困难?茂生说没有,一切都好着哩。车间里的工人还以为他是厂长的亲戚,一来就到了实验室,这可不是谁想进就能够进去的地方,何况农村来的一个临时工。茂生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每天除了练习写字,就是跟着张工学配方,厂长对他很器重。
  周日的时候茂生一个人到市里转悠,重点去了几个旅游胜地。榆城是一座旅游城市,每年都有成千上万名的游客慕名而来,在这里流连忘返,因此这个城市的主要收入都来自旅游,有国内的团体,也有不远万里从异国赶来的青年,还有一些白发苍苍的老人,都是当年在这里战斗和生活过的革命干部。

三十八(2)魂牵梦绕   文 / 高鸿

  小城依山傍水,三山相峙成趣,遥相呼应。正对着大桥的塔山是红色革命的象征,经常出现在国内的众多媒体上,人们对它都不陌生;东北的那座山曾经是中共中央的新闻出版机构所在地,山上有万佛寺、弥勒佛及范公祠等遗址,成为来这里旅游的人必去的地方;南面的山最高,山势陡峭,绿荫苍苍,山下是著名的革命旧址。站在山上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小城尽收眼底,蔚为壮观,让人浮想联翩。
  下午的时候茂生一个人拖着沉重的腿回到厂里,大家都聚集在场院看电视,好像是《乌龙山剿匪记》。院子黑压压地坐满了人,象看电影一样热闹。回到宿舍的时候他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又爬起来给茂强写信。低个子的柳诚明生气了,说你天天这时候写信,烦不烦?茂生说我写信碍你什么事了?柳诚明说影响我休息了。高个子的蒋路说你小子今天又碰壁了?柳诚明说狗日的女娃嫌我个子矮,扭头就走了。蒋路说这一个月你都看了几个了,没一个中意的?柳诚明说老子倒是中意人家,人家就是看不上咱!要不就提出条件,要老子弄一间房子!——房子说弄就能弄到?真他妈的笑话!说完便蒙了被子,缩在里面不出来,不一会就发出了火车嘶吼般的鼻音,震得房子都快塌了!
  茂强一直没有回信,真是急死人了!这几天看报纸,前线战事正酣,一个陕西籍的战士与敌人同归于尽。我军打了一个大胜仗,杀得敌人丢盔弃甲。茂生一天能到门房跑几趟,就是没有信。这些天,他干什么也没心思,整天心烦意乱,焦躁不安。晚上在政办门口看了《凯旋在子夜》,被童川的英雄事迹感动得流泪。上午的时候听工房一个女工唱《血染的风采》,他又悄悄地流下了眼泪。这些天茂生的神经很敏感,不能听人说前线上的事,一听心就提到嗓子眼上了,半天下不去。
  中午的时候门房送来一封信,信封上是部队的番号,84875部队××分队,没贴邮票。茂生抢了过来,一看收信人居然不是自己!可这部队番号跟茂强的一模一样呀!茂生于是急不可耐地就想知道这封信的内容。信是工房一位女工转交的,茂生主动给人家说明自己的意思。女工说很可惜,这封信是她弟弟写给女朋友的,没法拆。茂生很着急,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晕晕糊糊,干什么事情都出错,手几次撞在板条上,把人家的半成品坯都打烂了!
  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就开始胡思乱想。一会是徐凯的英雄事迹,一会是童川被炸瞎了双眼……茂强为什么还不来信?你在前线是否平安?可知道哥哥想你想得心都快要碎了!给你写了多少封信了,难道一封都没有收到吗?
  ——不行,看样子还得再写。茂生于是就摊了纸笔,趴在床上写了起来……


三十八(3)梦魇   文 / 高鸿

 

    
  ——隆隆的炮声震耳欲聋,硝烟滚滚,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热带雨林的锯齿植物把脸上划得稀烂,手一抹全是血!对面的山脊上,敌人的炮火集中了火力,密密实实地扫了过来。头戴钢盔的敌兵在火力的掩护下象潮水般地淹了过来,眼看就要近了,一个长着暴牙的敌兵端起刺刀就刺,刺刀在靠近他的一瞬间突然缩了回去,随着一声枪响,暴牙突然倒了下去,一群身着迷彩服的士兵从天而降,喊杀着冲了过来……这时,茂生突然看见茂强就冲在最前面,茂强同时也发现了他,猛地一愣,扳起面孔问:“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茂生说弟弟,我终于见到你了!咱大咱妈都快想死你了,他们让我来看看你!茂强说这不行,这是前线,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手无寸铁,又不是军人,赶快回去吧!茂强的语气很坚决,表情很严肃,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茂生说不行,好不容易才来了,让我跟你一起打仗吧!茂强生气了,说你赶快离开这里——这是命令!说完便置他不顾,跟随战友们冲了上去。茂生哪肯罢干休?——六百多天的思念之情让人肝肠寸断,好容易才找到了你,连句话也没说就让我走?!——不行!
  茂生于是也跟着冲了上去,子弹呼啸着从耳边飞了过去,喊声震天,硝烟愈浓。茂强一回头,发现茂生还跟着他们,愤怒地冲着他喊。隆隆的炮声掩盖了他的声音,听不见他在喊些什么,声嘶力竭的样子很可怕。茂生不理他,继续往前走,只见茂强端起了枪,慢慢的向他瞄准……茂生心想:开什么玩笑?我是你哥呀!难道你会打你的亲哥哥?枪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茂生只觉得腿上象被电击一样,一条腿就跪在了地上,鲜血顺着裤腿冒了出来,越流越多,越流越多。茂生试着站了一下,没有成功,身子象面条一样软成一团,看来血就要流完了……弟弟,你好狠心呀!你居然向你的哥哥开枪!——你的日思夜想、一母同胞、手足相连的哥哥呀!想到这里,他的鼻子一酸,眼泪便夺眶而出,似洪水般泛滥,淋湿了已经寂静了的草地……
  ……腿上的血在不断的往外流,却怎么也不觉得疼。于是他跛着一条腿发疯般地追了上去:“——茂强,你等等我!”前面是一个深深的悬崖,茂生一下子就跳了下去,下面是森森的幽谷,一把把刺刀向上尖挺着……茂生惊出一身冷汗,一激灵就醒了!
  ——原来是一场梦!望着枕头上那湿湿的一片,他呆呆地看了很久。
  没有人能够理解战士在前线作战,后方的亲人是怎样的一种心态,他们所受的煎熬一点也不比前线上的人少。犯人被判了刑期,家里人知道他将在什么时候结束生命,思想上早有准备。战士在前线浴血奋战,随时有牺牲的可能,家人无法知道他是否还活着,这就是备受煎熬的主要原因。然而,为了祖国的安宁,我们的亲人又是那样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的孩子送上了前线,要他们保家卫国,奋勇杀敌,早日立功。如果战死,悲痛是不可避免的,但他们会觉得很荣幸,为自己的儿子而骄傲。他们为儿子祈祷,为儿子流泪,为儿子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却没有一个人希望自己的孩子当逃兵,即使想死也不希望他自己跑回来。听说西塬上有一个孩子跑了,被部队在半路截获,所有的军属都引以为耻,希望不是自己的孩子。
  ——请理解我们军属的眼泪吧,在那种特殊的情况下,这也是他们唯一能够表达自己思念的方式了。
  他们别无选择!
  蒋路见茂生发呆,说你想家了?茂生摇摇头。蒋路说你睡梦中好像在哭,是不是有甚伤心的事?茂生说没有。蒋路说原来没出过门吧?茂生说也出去过一年,不过那是在关中。蒋路说跟哥们不要客气,有甚事尽管说。茂生点了点头,悄悄地睡下了。

三十八(4)第一次领工资   文 / 高鸿

  蒋路在茂生跟前表现出来的大度让他感动,很多人却对他不屑一顾。后来茂生才了解到这个蒋路的真实能力,原来他是个夸夸其谈的人,每天就知道发牢糟,啥本事也没有,空有一副漂亮的皮囊,这也是许多女孩瞧不上他的主要原因。不过这不妨碍他们后来成了最要好的朋友。蒋路的年龄和柳诚明差不多,都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对象。柳诚明每到周末就去相亲,没一个成功的,回到宿舍便骂那女孩瞎了眼,辜负了他的一片痴情。蒋路没那么殷勤,在女孩的面前显示出一付清高的样子,但只有刚进厂的女孩会对他感兴趣。蒋路说茂生呀,看上哪个女孩就给老哥说,没有咱拿不下的。柳诚明说你又吹牛皮了,自己连老婆都没有,还替别人操这份心——拉倒吧!蒋路很不高兴,两个人于是就像两只斗架的公鸡一样面红耳赤,怒目相向。
  那时厂里的临时工每月工资是三十五元,社会标准工资,有的地方还是十八元哩。听乔师说厂里准备按四级工给他工资,茂生很满意。
  四级工的工资标准是每月六十一元,加上洗礼补助和医药费补助,每月可拿到六十五元钱。六十五元的工资除了每月二十多元的生活费,还可结余三十多元。这三十多元寄回家里是可以起到一定作用的。想到自己不但能够养活自己,还可以给家里寄钱,茂生很高兴。
  不知不觉来厂里已经一个多月了,终于等到了发工资的时候。
  领工资的人很多,都在财务室门口乱挤。
  第一次领工资,对茂生来说还是件新鲜事,他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因为在实验室工作,大家都认识他,年龄大些的于是给他让了个空间,茂生就钻进去了。领钱的时候要签名,看到自己跟正式工的名单造在一起,心里说不出的惬意。财务室的女出纳让他签字,他不知该签在什么地方。女出纳白了她一眼,不耐烦地用手指着一个地方让他按手印。六张大团结攥在手里,二十多岁了,第一次在国营单位领到工资,那种滋味对于一个农村长大的孩子意味着什么,相信亲爱的读者能够理解。
  工资发了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家里寄钱。根据一个月的生活经验,每份饭菜三、四角钱,一日三餐一元钱就够了。早晨的时候一份咸菜五分钱,省着吃中午和下午可以不买菜,这样一天有六、七角钱就可以了。茂生知道家里要买化肥,麦收后还要拉煤烤烟,于是给自己只留了二十元,其余的都寄回去了。
  天气越来越热了,茂生还穿着厚厚的线衣,裤子也破了,工房的女工都嘲笑他。本来想着工资发了先买一个半袖,周日的时候去市场上看了,一件半袖要五元钱,茂生没舍得买。裤子还可以再穿一些时候,等情况好了再说。茂生想给秀兰买一件礼品。订婚三年了,秀兰送给他不少东西,他却什么也没有给她买过,想起来都惭愧。后来就咬咬牙在商店里买了一条大红色的纱巾。纱巾一元五角钱,是他两天的伙食费。这个时候买的人少,因此很便宜。要是到了秋季,说不定要两元多钱哩!茂生这个月的伙食得好好计算,说不定都搞不到底了。
  “七一”前夕市工会组织了一次员工书画比赛,茂生代表工艺厂参加了,获得了二等奖。奖品是一个非常漂亮的镜子和烤花挂盘。挂盘茂生挂在了宿舍里,镜子让茂生喜出望外,再有几天就要回去收麦子了,这个镜子可以当作给秀兰的礼物,也是最有纪念意义的一份礼物。离家才两个月,除了父母兄弟外,茂生有一股强烈的愿望相见到她。
  很想很想。
  ——亲爱的你想我吗?

三十九(1) 收麦   文 / 高鸿

  秀兰怎能不想他?
  茂生走后,她一如既往地操持着这个家,尽自己最大努力让家里人过好光景。栽烟的时候她叫来了娘家的几个兄弟帮忙,为了挤水跟村里人打了起来,二哥的头被打破了,血流了一身。天黑的时候二嫂来了,进门就哭,象丧夫的考妣坐在地上不起来。秀兰上前搀扶,被她一脚蹬在肚子上,秀兰捂了肚子缩成一团。嫂嫂说你个不要脸的骚货,男人不要你了还赖在人家不走,把人都丢尽了!你二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一辈子没完!茂生母亲说你这人太过分了,你咋能打人呢?说完便象疯了似地扑了过去,抓了那女人的头发就打。二嫂毕竟年轻,用力一甩就站了起来,茂生妈被抡倒在地,大声地哭了起来。村里人看不过眼,纷纷上前声讨。女人见势不妙,边骂边走了。白秀想扶秀兰去卫生所,见她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滴了下来。这时,秀兰的母亲也赶来了,搂住女儿就哭,屋里乱成了一团。
  这些事情茂生当然不可能知道。秀兰给他写信的时候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他放心。她的信很短,没有卿卿我我的儿女情长,也没有山盟海誓的豪言壮语,朴素得就像她自己一样晶莹透亮,清澈见底。
  收麦的时候茂生回来了。
  两月没见,秀兰显得瘦了许多。茂生把镜子和头巾拿出来的时候她很高兴,随后又噘起了嘴巴,嘟囔茂生不该给自己买这么贵的东西。茂生说这是我参加美术比赛的奖品,秀兰听了满脸惊喜,把头巾围在脖子上,照着镜子转了一圈,高兴得在他的身上拍了一巴掌。茂生说想我了吧?秀兰红了脸,看着他脉脉含情地说:“——你说呢?”茂生用额头在她的脸上顶了一下,这个亲昵的举动被母亲看见了。秀兰赶紧推开茂生,母亲笑了。
  一大早起来便觉得空气已经热烘烘地炙烤人了。等到太阳高悬的时候,大地便象着了火似地燃烧起来,徐徐地冒着一股青焰。远处的房屋和墙桓象水里的倒影在微波中荡漾,升腾着,颤抖着;柏油马路上已经成了泥泞的油滩,行车过处,发出“嘶啦啦”的声音,像是要撕裂这个夏天;玉米叶子干瘪瘪地蜷曲着,可怜巴巴地耷拉着脑袋,发出痛苦的呻吟;路边的大树象库尔贝油画里的风景,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响声;淡紫色的天际找不到一丝敢于游曳的云彩,耀眼的光芒刺得人头晕目眩,眼前发黑;脚下,一股淡淡的蓝焰在腾腾升起,人像是站在火炕上一样,浑身燥热异常,却不流一滴汗珠;也许所有的水份已经被炙烤殆尽,周身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糊味……
  这个时候,躲在凉棚里的猪仔也呆不住了,置涝子里的孩子不顾,扑里扑通就闯了进去,在里面痛快地打滚;狗们耷拉着长长的舌头用力地呼吸着,仿佛时刻都有断气的可能;小猫摒弃了炕头的宝地,躲到墙根下乘凉去了;鸡仔也一反往日的喧闹,在粪堆上刨个坑,把自己埋在里面……
  麦田象一个巨大的烤箱,人们在里面痛苦地挣扎着。劳力多的人一天就收完了,茂生家要好几天才能完。割麦子主要靠他们俩,父母把割倒的麦子抱全,做他们的助手。因为娘家也有许多地要收割,兄弟们都来不了。茂生割麦子不算慢,秀兰还是远远地把他甩在了后面。
  太阳直直地烤着,烤得人开始眩晕。突然,秀兰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汗水把她的衣服都浸湿了,人已经昏迷不醒。茂生慌了,背起来就往村里跑,找到医务室,赤脚医生说中暑了,在秀兰的额头上抹了些清凉油,给她服了一瓶藿香正气水,说休息休息就没事了。过了一会秀兰真的清醒过来,茂生松了一口气。赤脚医生给放凉的开水里放了些盐,让秀兰喝了,然后又给了她一些人丹,嘱咐多休息,多喝盐开水。秀兰休息了一会便说好了,不听茂生的劝告又来到地里。

三十九(2)“驴驹子”和“驴二世”   文 / 高鸿

  太阳终于收敛了最后一丝光晕,整个身子慢慢地隐在了灰蒙蒙的大山后面。一丝微风吹来,凉凉地沁人肺腑,令人陶醉,心旷神怡,浑身的疲惫和龌龊仿佛一瞬间都没了,真想甩开膀子大干一会,但时针告诉他们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夜幕的帷帐迅速就拉合了,眨眼间万物便失去了自己的轮廓,变得影影绰绰,虚无缥缈起来。星河拉开了舞台的大幕,牛郎织女演绎着千古佳话。若不是蚊虫们的猖狂,真想就在麦田睡一晚呢!这时肚子咕咕咕地叫了起来,算一算,它已经有七、八个小时没进食了,一家人拖着沉重的腿回到了家里。
  这顿晚餐直用到午夜方休。秀兰和婆婆回去后才开始做饭,柴火湿,水开不了,等做熟了差不多就十二点了。秀兰端着碗就睡着了,汤撒了一身也不知道。茂生轻轻地拿了碗,看着她疲惫的样子鼻子发酸,眼睛开始湿润了。
  晚饭后茂生想大睡一觉。“——嗡嗡嗡”,一群骨骼铮铮的黑蚊乘隙而来。“——啪!”不中;别理会,睡吧。刚躺下,这怵人的“嗡嗡”声又响了起来,令人深恶而痛绝之!这些满屋乱飞的家伙吸进你的血浆,注入一些毒液,然后让你的皮肤肿起,疼痛发炎,甚至化脓——但你却奈何它不得,于是只好半睡半醒,熬过这并不比白天舒服多少的夜晚。大约凌晨四点的时候露水下来了,浸湿了这群毒豸的翅膀,人终于昏然而睡——然而下地干活的时间已经到了。
  茂生知道,这就是真正的农家生活。
  麦子很快就收完了。茂生请了一个礼拜的假也到了。回到单位的时候人已累成了一滩泥,倒头就睡,连饭也不想吃。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大家都说他晒黑了,才一个礼拜的时间,都快成非洲人了。
  实验室的两个姑娘一个叫吕玲,一个叫白梅。吕玲是农村来的女孩,父亲在厂里紫砂车间当主任,大家叫他老吕。老吕已有二十多年的工龄,工艺厂的工种没有他不熟悉的。老吕工作很认真,兢兢业业,对厂里很负责。但有时候却很教条,对工人的管理采取一种高压政策,很刻薄,因此人缘不好。吕玲的脸上有一块胎记,胎记的旁边有很多雀斑,很不雅观。她眼睛一只大一只小,看人的时候像牛眼一样地瞪着,怕得人不敢与她对视,有人背地里就给她起了个绰号叫“驴二世”,老吕则被唤作“驴驹子”。白梅是煤矿矿长的亲戚,生得眉清目秀,细皮嫩肉,说话文声文气,有些撒娇的样子。这两个女孩经常在乔师跟前逞能,乔师拿她们也没办法。但是张工来了她们就收敛了许多,不敢太放肆。两个女孩茂生都不喜欢,如果不是因为工作的关系,他情愿每天都不见她们。
  老吕是工艺厂的关键人物,很受厂长器重。几年后,茂生成了这个厂的技术厂长,老吕是生产厂长,两人私下是朋友,无话不说,工作上却经常吵架,意见分歧很大,甚至经常弄到厂务会上。他们互相依赖又互相排斥,在厂里的关系很微妙,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
  老吕把女儿安排在实验室,引起了厂里很多人的不满。作为厂里的中层领导,他是最不受人们尊敬的一位干部,经常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比如年纪与他相仿的人不叫他科长,而是喊“驴驹子”。当地人把长不大的驴犊叫“驴驹子”,这个称谓含有欺侮的味道。开始的时候老吕很反感,甚至怒目相向,表现出强烈的抗议。可是没人理会他这一套,时间一长就麻木了,后来也就习惯了。

三十九(3)“一晚上几回?”   文 / 高鸿

  老吕叫吕世杰,跟工商局的局长是一家子,相距不远。老吕的家在西河湾,是一个三面环山的小镇,因为当年的大开荒运动一举成名,成了革命圣地,但当地的民众却一直很穷,完全没有歌曲里唱得那样潇洒。老吕弟兄二人,他是老大,因此家中的重担早早就压在他的肩上,十五岁的时候他便随村里民工来到榆城给瓷厂挖泥,后来被招工到厂里,成了正式工,也成了小镇人的骄傲。
  老吕给茂生的影响一直很瘦,脸色蜡黄,相容枯槁。黑黑的颧骨处有一个指头大的瘊子,上面长着一撮黑毛,很不雅观。长方形的脸象受苦受难的人民一样,有些扭曲变形,很少在上面看到笑容,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老吕做事谨慎,一丝不苟,干什么事情都要精打细算,从不马虎行事。对于一个家庭来说,这当然很好,但老吕后来管了车间,便激发出很多矛盾。比如他把原来的均工分配变成了记件制,并制定了许多严格的检验条款,许多人于是从第二个月起便拿不上工资。那时间,农村土地承包制已实行多年,国有企业也在由大锅饭向多劳多得方面转型,许多人一时还不适应,于是便对老吕心生仇恨,无端谩骂。那时老吕的妻子尚在农村,好不容易来一趟,没地方住,他们只好住在工房里。几个工友晚上蹲在外面听房。第二天一大早,老吕夫妻之间的情事便传遍全厂,成了大家的笑谈。他们问老吕:“一晚上几回?”老吕笑而不答。他们便哈哈大笑,说天亮了天亮了还要乍舞一回,驴劲可真不小呀!老吕就红了脸,骂狗日的不是东西。老吕婆姨出来后,大家就围着她笑,问吃饱了么?婆姨一扭脸就跑,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老吕来厂近二十年了,还没有房子住。不是厂长不给他分房,实在是因为工艺厂就没有家属区,大家都在山上临时凑合,有的一凑合就是一辈子。老吕媳妇上来后他们在山上找了个窑洞,窑洞年久失修,从外面看很危险。但老吕一个月几十元的工资不允许他在外面租房。窑洞住了两年,在一场大雨后塌了,幸亏人都不在,没造成伤亡。老吕于是与媳妇又住在厂里的料厂。料厂的驳壳窑潮湿阴暗,冬冷夏热,蚊虫轰轰地在头顶盘旋,一家人钻在蚊帐里被叮得浑身是包,小孩的身上红肿一片,感染化脓,脸也肿了。老吕媳妇心疼得不行,于是就骂老吕没本事,让她娘几个住这样的地方受洋罪。后来郝厂长从部队那里接过了几排牛毡房,许多老工人才有了自己的窝。牛毡房跟农村的猪圈差不多,又脏又破,但毕竟是房子,许多工人翘首以盼还住不上哩!
  老吕干活很吃苦,干什么都不愿落在别人后面,因此很勤快。每天天不亮便第一个来到厂区,车间里的活他都要干上一遍。作模型是个细心活,老吕的模型做得比谁都好,严丝合缝,棱角分明;注浆是个技术活,老吕注得浆比谁都均称,软硬正好,薄厚适中;磨泥浆是个眼力活,老吕磨的泥浆比谁都细腻,没有砂砾,易于打磨;炒石膏是个体力活,又脏又累,老吕也能一口气在那里呆一上午。此外,他还会烧窑、压坯、锉刀、轧泥等,特别是修坯压光一项是女人们干的活,老吕比她们干得还出色!因此到车间检查工作,他一眼就能看出谁好谁坏,谁有前途,谁没出息,人人都从心里佩服,但嘴上却没一个服气的。
  老吕很拗气,一般他认定的理很少有人能够说服。厂里来了个大学生,是学硅酸盐的,对原来的原料配方做了一些改变,老吕不同意,严厉地批评那个大学生,后来索性把他下放到车间去劳动,大家意见很大,说老吕这是嫉妒。新来的学徒原来每月有二十元的补助,这些学徒不好好干,老吕便去消了他们的补助工资,被几个蒙面人在城里狠狠的揍了一顿。供原料的原来泥沙混装,马马虎虎十几年了,工钱没少拿,老吕上任后却认真起来,原料被一车车挡了回去。送原料的托人找到了老吕,要请他喝酒,老吕也不拒绝,酒喝了还是照样严格检验,于是便被当作不识好歹的货狠狠地揍了一顿,老吕的腿拐了好长时间;供煤的以次充好,进厂后大磅称上一搁,停也不停就直接开了进去,月底照样结帐,一分不少。老吕不行,他让工人上去把石坯都扔了下来,然后亲自过磅。送煤的受不了,告到厂长那里,厂长也不好说什么。送煤的于是给老吕送了两条好烟和好酒,老吕装了几天糊涂又醒了过来,每天验秤捡石坯都不误,那个人就不送了。

三十九(4) 老吕的故事   文 / 高鸿

  每天下午是半成品检验的时间,老吕都会去车间巡回,看到不顺眼的都会砸了,或全部划上次品,一些女孩当场就哭了起来,遇到厉害点的女人就跟老吕大吵大闹,连哭带嚎,骂他不得好死!后来老吕的婆姨也在厂里当临时工了,常常会看不惯,就加入到吵架的行列,回到家里便跟老吕吵,吵得很凶,老吕生气了,狠狠地打她,婆姨委屈的放声大嚎,大家都围在门前看热闹。
  婆姨一开始吵架后便回娘家,老吕不理她,过了一段时间她便自己回来了,从此吵死吵活也不走。老吕没儿子,养了个闺女,于是就成了人们的话柄,骂他缺德事做得太多,老天爷让他断子绝孙!老吕的闺女被叫做驴二世——因为她确实长得对不起观众。但一个女孩家被人这样叫,总是不好的,老吕婆姨于是象一头雌虎一样经常跟人吵架,跟老吕也天天闹气,从不给他好脸。那时,车间的工人每月都有一双手套和毛巾,夏天有六斤降温糖,老吕上任后把这些都取消了,工人们于是开始罢工,弄得沸沸扬扬,上面甚至来了人。后来工会出面,把降温糖补上了,事情才平息下来。
  其实老吕自己也非常艰苦,家里一年四季很难看见肉食,一家人穿得很普通,光景撮肘见襟。他们走哪里从来都是步行,很少坐公交车。有一次老吕把婆姨狠狠打了一顿,第二天婆姨到工房后眼睛都哭肿了,中午的时候她狠狠心,说豁出了,这光景不过了!跑到商店买了两根麻花,吃了一根便吃不下去,下午给孩子拿回去了。一家人难得改善一次生活,吃一次鱼,鱼骨头汤能熬着喝几天。买一点肉,腥汤能用好长时间。老吕有一双皮鞋,平日里舍不得穿,只有出门或上街才拿出来,一家人一年四季穿的都是老婆纳的布鞋。老吕的母亲来了,一家人吃了一只鸡,鸡汤喝了一个礼拜。老吕跟张工一样,去几十里之外的地方看泥,来回都是骑自行车,甚至再远的地方也是骑着自行车去的。
  老吕把工人真正激怒的那回是厂里完成了一笔大业务,赚了不少钱,为此工人们三个多月都没休息,累得半死。厂长于是让给工人做一套工装,每身不低于五十元钱。老吕为了省钱,给大家做的衣服每身还不到二十元,根本没法穿。一些工人于是拒绝领取,机修组的一帮年轻人早就对他有意见,趁着跟他玩耍,抬起来就扔到二楼下的炉坑里。炉坑很深,平日要搭着梯子才能下去,老吕的肋骨当场就断了几根,窝在那里缩成一团,不能动弹。肇事的几个青年被背上了处分,老吕的腰却再也直不起来,干不成重体力活了。
  茂生进厂的时候老吕还是车间主任,他神气活现,傲气十足,一种深深的成就感和优越感伴随着他,每天在上下车间里穿梭。老吕对工人很严厉,说话从不留情面,对自己的妻女却网开一面,这就是工人鄙视他的主要原因。
  茂生一开始就不喜欢他,处处与他作难。老吕虽然牛逼,书法绘画上却一窍不通,他于是想潜心钻研这门学科,以成就他在厂里的全能权威。那时候他已经四十多岁,每天还要抽时间跟茂生学画,练写毛笔字。他学得很认真,踏踏实实,一丝不苟。几个月后,发现自己并没有长进,才逐渐地失去了那个兴趣。
  老吕的妻子其实是非常爱老吕的,每每说起,是先骂后夸。平日里一家人把老吕敬成了神,女儿看见老子就发抖,每天吃饭都是先尽老吕吃饱,再是孩子,最后剩了多少老婆就吃多少。夜里加班不管多晚,妻子都会给老吕把饭送上来,看着老吕吃完才走。有一次植树造林,早晨走的时候天气不好,老吕穿了很多衣服,到工地后热得不行,便直骂憨婆姨害了他。那天老吕妻子没来,午间休息的时候一帮女工便冲着老吕走了过来,先是开玩笑,最后一哄而上把他压倒在地,先剥了上衣,然后把裤带解开,把头按了进去,弄了个“老驴看瓜”。
  大家哈哈大笑。老吕满脸通红,啼笑皆非……

四十(1) 郝厂长和土豆   文 / 高鸿

  榆城工艺厂威望最高的便是厂长了。
  厂长姓郝,老工人都叫他郝师。
  郝厂长十五岁进厂。那年月陕北闹饥荒,家里饿死了人,他边乞讨边往南走,就来到了榆城。当时的工艺厂只做粗瓷大缸,都是些重体力活,待遇也很低。郝厂长说只要给我一口饭就行,我不要工钱。这样他便被留了下来,在厂里一干就是四十年。茂生进厂的时候郝厂长当厂长已经十年了,由于工人出身,他什么工艺都懂,因此一般人不敢在他跟前拿捏。郝厂长爱骂人,日娘带老子的谁都敢骂,只要看见不顺眼的就开始了,工人们都怕他。郝厂长的儿子叫郝帅,从小不学无术,整天就知道追女孩子,女娃见了他都躲。
  郝厂长一生节俭,对生活要求不高,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女人和土豆。爱好女人是因为工艺厂的女工太多,给他提供了宽松的表演舞台;喜欢土豆是因为他从小就吃不饱,连土豆也吃不上,发迹后就天天吃土豆,怎么也吃不腻。厂里人都知道他的这一嗜好,在饭馆吃饭的时候有两样菜是必点的:土豆丝、土豆片或土豆烧牛肉。这个爱好不是弄什么高姿态故意表现出来的,郝厂长喜欢土豆是发自己内心的,心甘情愿的,彻头彻尾的。茂生什么时候去他家,主食都是土豆:烧土豆、煮土豆、蒸土豆、炸土豆,土豆煎豆腐、土豆和酸菜、土豆炒豆角等等,简直都可以办一桌土豆宴了!——你还别说,有一年茂生跟厂长出差到杭州,在西湖畔上有一家酒店就推出了以土豆为主料的全素席,每桌要一百多元,郝厂长毫不犹豫就订了一桌。——一百元一桌饭,一个人两个月的工资呀!茂生吃得目瞪口呆,也感觉不出有什么好。
  一年四季吃土豆,一家人都吃腻了,就他没个够。过年的时候大家给厂长拜年,一般人都拿烟拿酒,郝厂长不抽烟,不沾酒,因此这些东西都成了儿子的心爱之物。郝帅嘴上叼着烟,耳根上别着烟,口袋装着烟,全是一包一元钱以上的好烟,酒不是西凤就是汾酒,每瓶都价格不菲。
  厂长的大公子郝帅动员了他的狐朋狗党,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走路东倒西歪,几次都从脑畔上栽了下去。有一次他把酒搬到厂里,跟几个哥们喝得烂醉如泥,躺在地上不起来,大家都懒得去理。老吕知道了,火速赶到现场让年轻人把郝帅背上去,没人理他。大家说驴驹子你咋不背?老吕于是亲自把他背了上去。郝厂长家在山上,路不好走,老吕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跌跌撞撞才算把人弄了回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老吕不敢进去,因为郝厂长家有一条很厉害的狗叫“麦当娜”,是条纯种的狼狗,把几个人都咬伤了。老吕抱着郝帅坐在门口,直到有人回来才发现,他的身上已经被吐得不像样子了!
  老吕对厂长公子的殷勤引起了人们更大的反感,大家于是都说他是郝帅的干儿子,应该喊厂长爷爷才对。老吕气得眼里冒烟,除了一番谩骂,别无良法。
  因为厂长的嗜好大家都知道,过年的时候有的老工人于是就扛了一袋子土豆送给他,郝厂长也不恼,很高兴地就收下了。当然送土豆的毕竟是少数,因为一斤土豆才几分钱,一袋子也值不了多少,厂长不可能买不起。有时去外地出差,郝厂长几天吃不上土豆,茶不思饭不香,回来后让老婆煮了一锅带到厂里,出差的每人一个,厂长很高兴,以为大家都想吃了,这一天的心情便会很好。
  郝厂长的另一大爱好是女人。别人藏邮藏画,郝厂长藏女人。藏女人一般要有一定的本钱,得有钱有势才行,否则即使你生有潘安之貌也枉然。除非你晚生二十年,让现今的富婆来包你。
  八十年代中期,中国的富豪们还在酝酿之中,贪官虽玩得很大,但没有显山露水,引不起人们的注意,有资格收藏女人的大多是一些国有企业的厂长或政府机构的官员。由于政府机构的特殊性,当官的不敢把事情做得太露骨,多少有些遮遮掩掩,犹抱琵琶半遮面。而厂矿企业就不同了。他们雄霸一方,凭借手中的权力大施淫威,很多年轻漂亮的女人都难逃魔掌。这已不是什么个例,就像七十年代人民公社时期的生产队长,他为刀殂,全村的女人都是鱼肉!在那个红色年代,女人为了一家人的肚子而牺牲自己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了。

四十(2)啼笑皆非的爱情   文 / 高鸿

  郝厂长藏女人很没品位,据说什么样的女人他都要。茂生开始进厂的时候就听说了这些事,不屑一顾,以为是别人对厂长的中伤。郝厂长业务精通,办事干练,热爱事业,一身正气,男人味十足,怎么会是那种人?后来说得人多了,他就将信将疑起来。直至有一天中午大家都在午睡,浓烈的阳光下厂区静谧、安详,突然一声女人的呼叫惊醒了大家,就看见郝厂长光着身子一路狂奔出了厂区,后面一个男人手拿棍棒正在追赶。声音是从财务室发出来的,财务室的女会计利用中午时间跟郝厂长造爱,丈夫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回来了。门被踹开后女人大喊了一声就钻进床下,郝厂长顾不得穿衣服夺路而逃,丈夫拿起棍棒边追边骂……
  那次事件后郝厂长有一个星期没来厂里,干部有什么事情都到家里汇报。郝厂长的家就在厂区的上面,站在院子便可以俯瞰整个厂区,谁在干什么他其实都很清楚。
  老吕在车间气咻咻地说女会计的丈夫做事太过分,让郝厂长受惊了。柳诚明于是就说:“要是把你老婆弄了你认为过不过分?”
  老吕说:“柳诚明*****你先人,你小子一辈子找不到老婆!”
  柳诚明说:“找不到就把你女子嫁给我,我会对她好的。”
  老吕说:“去你妈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先撒泡尿照照看自己是甚货色!”
  柳诚明说:“你把女子白给我老子还没时间弄呢!就你那个货色,驴都能吓惊,何况是人哩!——老子看见她都阳萎,谁要?!”
  老吕的女儿年龄不小了,就是没人看上,老婆整天都在愁这事。老吕被柳诚明说到疼处,摸起一根板条扔了过去。柳诚明把头一偏,顺手拿起一把铁锨轮了过来。车间里的工人都停了手中的活,等待一场较量的开始。一些人高声喊:“驴驹子加油,把柳诚明干倒!”也有给柳诚明加油的,却没有一人上前阻止。正在这时,只听得一声断喝:“——干甚?给老子都把家具放下!——狗日的不想活了?!”大家把舌头一吐,赶紧都摸起了家伙,车间里霎时静了下来。
  原来是郝厂长来了。
  只有他才能镇住柳诚明。
  郝厂长把老吕叫到一边,询问了最近几天厂里的情况。老吕说一切都好着哩,请厂长放心。老吕见了厂长满脸是笑,说话那个殷勤劲让人返胃。老吕说这帮小子都欠收拾,罢了我会好好地教训他们的。厂长的脸上露出了眯眯的笑,背着手在车间转了一圈,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晚上的时候柳诚明和蒋路都不在,吕玲来了。宿舍的门大开着,吕玲站在门口轻轻地敲门。茂生说你有事?吕玲说我可以进来吗?茂生说当然可以呀,吕大小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进吧!
  吕玲进来后仰起头看墙上的画,边看边问:这些都是你画的吗?茂生说是的。吕玲说你画得这么好,能不能也给我教教?茂生说画画要有天赋,不是谁想画都能学会的。吕玲说我不管,反正人家要跟你学画画嘛!说完把身子一扭,两只不一样大的眼睛含情脉脉地向他暗示着什么,怕得茂生往后退了一步,浑身起鸡皮疙瘩。吕玲把身子往前靠了靠,紧挨茂生坐下,茂生赶快站了起来,浑身不自在。吕玲说茂生你知道吗?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你了,你不会让我失望吧?茂生说你千万不要这么说,我已经有对象了。吕玲说你们结婚了吗?茂生说还没有。吕玲说既然没结婚我就有追求的权利,你们的关系不受法律保护。如果你喜欢我,我会让我爸把你的户口解决了,然后正式招工,把你调到厂办去工作,那里更适合你的发展。茂生说吕玲你不要说了,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可是我不能答应你。吕玲说为什么?是不是嫌我长得丑?“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你没听过这首歌吗?——我就是那样的人呀!说完又靠前走了一步,紧挨着茂生站着。灯光下,黑黑的胎记闪闪发亮,扭曲的嘴巴向上翘着,让人感到恐怖。茂生说吕玲我还有事需要出去,你先回去吧,这事以后不要再提了,不可能的。吕玲说你去哪里,我跟你一块走。茂生说我去厕所,你也去吗?吕玲笑了,说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原来是上厕所呀。——你去吧,我在宿舍等你!
  茂生啼笑皆非,哭笑不得。

四十(3)艰苦的生活   文 / 高鸿

  秀兰来信了。
  信很短,除了家里的一切事情让他放心外,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种卿卿我我。信的末尾,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抄了一段话,送给茂生:
  “恩格斯指出:‘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就是男女双方缔结婚姻完全排除金钱、物质条件、权利地位等因素的考虑,双方除了相互爱慕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动机了。’衡量婚姻道德的唯一标准就是双方有无爱情,是否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明确爱的含义。
  感情是手足相依、肝胆相照的产物,是双方互爱、互助、互尊、互敬培育成的。只要双方一脉相通,同呼吸共命运,才能酿出芬芳的感情之酒!”
  这段话无疑是秀兰的思想写照,也是她心甘情愿被爱情焚毁的精神源泉。
  茂强又有一段时间没来信了,茂生的心象被什么摄了去,整天悬在半空晃悠。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可爱的弟弟音容笑貌时时在他眼前浮现,令他惶惶不安,恍恍惚惚,工作也不能集中注意力。一连三封信了,怎么一封也收不到?——茂生的心里于是又在做各种可怕的猜想……
  每天都在盼,每天都在等!每天都要去门房转几圈,每天都要在报纸上和同事们的嘴里打探消息……亲爱的弟弟呀,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吕玲自从那天晚上表明心迹以后,上班的时候明显对茂生不一样了,处处跟着他,弄得茂生很尴尬。茂生说我真的订婚了,对象很爱我,我也喜欢她。我们说不定马上就会结婚,咱俩的事情是不可能的,你趁早断了这个念想吧!吕玲不以为然。她说茂生你也不能太霸道了!追求一个人是公民的基本权利,明星整天都有那么多人追求,谁能剥夺他们的权利?——你不爱我是你的事,但你不能剥夺我追求你的权利。你喜欢你现在的对象是因为你们认识得早,慢慢地你就会了解我,接受我的。我相信自己能够打败她。
  茂生被她弄得很烦躁,情绪很坏。
  后来每天中午的时候吕玲都会从家里带了饭过来,要茂生跟她一起吃。茂生不理她,她也不生气。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厂里的人都在窃窃议论着这件事,不相信茂生能看上她。这件事情的发展带给茂生的除了烦躁还是烦躁,看见吕玲就头疼,后来跟她说话也毫不客气。吕玲很委屈,实验室的另一个姑娘白梅几次都看见她偷偷地哭了。
  说实话,茂生对吕玲不感冒,可是她带来的那些饭食对他的诱惑力却是致命的。刚到工艺厂的那几个月,是茂生生活最艰难的时期。因为要给家里寄钱,留给他的生活费少得可怜,甚至还不到有些人一天的费用。家里因为烤烟拉煤需要一百元钱,茂生只好向乔师借,乔师很爽快就答应了。乔师每个月的工资正好是一百元,比厂长的工资还高,由此引起了柳诚明等人的强烈不满。乔师每天坐在实验室搞设计,凭什么拿那么高的报酬?那时工人对技术人员的待遇并不了解,张工参加工作二十多年了,工资待遇比茂生多不了多少;老吕工作也很长时间了,每月工资比茂生才多二十元钱,因此厂里给自己的待遇茂生是非常满意的。但就是这样的高工资他还是贫困潦倒,经常不名一文。家里要寄钱,借的钱要还,茂生就咬紧牙关一点点地省。
  第一个月的时候他拿着乡亲们给的三十斤粮票买了三十斤挂面,因为是在乔师的粮本上买的,总共才花了不到十元钱。这几十斤挂面茂生吃了整整一个月,天天开水煮挂面,没油没菜,他吃得津津有味。大家都问他为什么不吃菜?茂生说他不喜欢吃,心中酸楚只有自己知道。天天吃一样东西,加之没有菜汤调料,十多天后他一吃挂面就恶心,没办法,只好闭着眼睛硬往下咽——不咽肚子不依呀!吕玲带来的东西都放坏了,但是他不能吃,再饿也不能吃,这一点茂生比谁都明白。第二个月的时候茂生没有还债,扣过国库券后还有50元钱,买邮票、信纸、信封、墨水用去6、7元之多;买书4元,盆3元,肥皂1元,狠狠心给自己买了个半衫6?7元,粮票7?25元,饭票7元,伙食平均每天仅4角,一天一斤粮,1?5角钱的菜,一点也不敢多花!早上、中午2分钱,下午1角。中午菜贵,每份都在1?5角到2?5角,他便只好闭嘴!就这样每月也得5元钱!来了一个同学请吃饭花去4元,来人招待的烟不能太差,1元钱一盒……所余4元钱,兜里却只剩了3元钱,可见零花去1元钱,真不应该呀!这3元钱要坚持一个月,怎么能凑合下来?!
  寒酸么?寒酸!奢侈么?奢侈!——除过生活必需品,只不过多买了一件半袖,就狼狈到这般地步!而没有半衫,茂生实在热得要命,那件白汗衫确实不能再穿了!

四十(4)约法三章   文 / 高鸿

  新到了一个环境,茂生同自己约法三章:
  其一,要能控制自己。“一个能够控制自己的人,就是一个伟大的人”。这种控制是包括多方面的内容:说话、做事、花钱、制怒、抑制各种不该表露出来的感情等等。他对自己的要求很苛刻;
  其二,凡事三思而后行,不可莽撞。话到嘴边留三分,不要在背后议论别人,不要在公众场合发泄自己的愤懑;不要感情用事,容易激动。不要对别人感兴趣的事情表现出毫无兴致的样子,或跟别人谈话时表现出一种厌烦的情绪;
  其三,要勤奋。包括学习、生活和工作中的三个方面。吃亏是福,但也不要让人当成傻子愚弄,要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做到不卑不亢,保持男子汉的气节。自己坚持的事业不要轻易地放弃,违背原则的事情坚决不做,不能委曲求全,助纣为虐。人无完人,被别人误解是很正常的事情,千万不要自暴自弃。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这句话被茂生看作自己的座右铭。
  八十年代的年轻人都很单纯,思想远没有现在人复杂。
  茂生尽管在家里受尽了苦,但还没受过那种长期饥饿带来的磨难。小时候尽管没有粮食,母亲总会想办法让他们的肚子填饱。参加工作了,每月拿几十元工资,他却要经常地饿着肚子。
  离发工资还有二十多天,茂生只有六斤细粮,三元钱了。他要严格地控制自己,度过这不可思议的二十天!
  一天四两粮,两角钱,早上可以不吃——他对自己说:一定饿不死的,放心!
  这一切,都要看他的意志如何了。
  天气越来越热,简直让人受不了。小小宿舍里挤了三个人,蒋路说谁他妈的给我一间房子,我就叫他爹!柳诚明整天发牢糟,动不动就跟茂生找事。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一直没有对茂生说粗话。工艺厂人的文化素质都比较低,说话随便,动辄就日娘带老子,但没有一个人在茂生跟前这样粗野——毕竟,大家都觉得他是个文人,多少给他留点面子。
  蒋路最近谈了个女朋友,有时候晚上就不回来了,宿舍还能宽敞一些。白天下了点雨,晚上感觉凉快多了。茂生的心情跟天气一样变化无常,一会是家里的事,一会是吕玲穷追不舍,一会是茂强的事情,搅得他心神不宁,上班的时候没精打采。白梅说茂生我求你了,你不要这样嘛!你这样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乔师说茂生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大家可以给你帮忙的。茂生也觉得自己的情绪影响了大家,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他于是强迫自己调整心态,尽量表现出高高兴兴的样子。茂生的情绪一好,整个实验室都活跃了起来。两个女孩嘴里哼着曲子,要茂生给她们唱歌。茂生拗不过,就唱了一首《血染的风采》:
  也许我的眼睛再不能睁开,
  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怀?
  也许我长眠再不能醒来,
  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
  ……
  他唱着唱着眼泪就流了下来,空气在一瞬间又开始窒息了……


四十一(1)当上了车间主任   文 / 高鸿
 
  实验室经过一段时间的运作后并没有突出它的优越性,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谁也不服谁。张工天天工作到深夜也不知道搞出了什么名堂,要不就骑着自行车看原料去了,几天不见人影;乔师除了每天练字外,两个女孩缠着他讲故事,一讲就是一上午;茂生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反正也没人给他安排具体工作,整天无所事事的样子,他也感到难受。这样长此以往肯定不是办法,实验室应该是厂里的发动机,每天研制新工艺,开发新产品才对,可是茂生来都几个月了还没见过新产品是啥样子。他隐隐地感到不安,找到厂长谈自己的感受。厂长很感兴趣,于是决定成立美陶车间。鉴于茂生原来的工作经验,大家一致选举他为美陶车间主任。刚来才几个月就当上了主任,许多人内心不服气。特别是柳诚明,公开站出来跟他叫阵。当车间主任虽然在工资上和原来并没什么区别,但大家还是很在乎的。毕竟,当官总比在车间干活好。郝厂长对茂生很器重,经常问寒问暖,并在厂务会上明确表态要给茂生解决工作问题。郝厂长有两个女儿,长得都很一般。大女儿三十岁了,至今没成家。有一天乔师找茂生谈话,说厂长很喜欢他,问他有没有对象,话里透漏出那方面的意思,要茂生慎重考虑。由于他是农村户口,一辈子只能干临时工,要解决工作必须先解决农转非才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解决一个农转非指标比登天还难,许多人在城里工作了一辈子家属还是农村户口。如果做了厂长快婿,这一切问题将不言而喻。
  茂生说自己已经订婚了。
  由于城乡差别的巨大差异,解决一个农转非名额要经过许多关口,三年五载能办下来就算最快的了,就是市长答应了也不一定能办成。可是不转户口,没有粮本,吃粮要买高价粮,厂里的所有福利享受不上,每年一度的成人高考不能参加(带薪上学),更重要的是别人永远把你当临时工,得不到大家的尊重,没有安全感。后来经过郝厂长的不懈努力,茂生的事情上了市委常委的办公会,历经了近十年的时间才解决了问题,其中个中酸楚只有当事人知道。
  工艺厂有一个临时工已经干了二十多年,厂里天天说给他解决户口,眼看孩子都大了,他现在已经是检验科的科长,户口还没解决。这个老临时工一脸的沧桑,见到茂生的时候给他讲述了许多其中的道道——一句话,不容易呀!鉴此,许多人对厂长的许愿一笑了之,只有茂生很在乎。不管怎么说,既然从农村走了出来,就不能再回去了,一定要在外面创条路子,茂生对前途充满了希望。有一天市长来视察工作,厂长亲自介绍了茂生的情况,市长握着他的手说小伙子好好干,工艺厂大有作为。茂生很骄傲,从此工作起来心劲更大了。

四十一(2)收拾柳诚明   文 / 高鸿

  柳诚明从茂生当车间主任的第一天开始就旷工了。谁也不知道他每天在干些什么。早晨打扫卫生的时候大家都出去了,他坐在那里不动。乔师看不惯说他几句,他就和乔师吵了起来,气得乔师找厂长说他不干了。厂长狠狠地批评了柳诚明,骂得狗血喷头。厂长一走,这小子照样嘻嘻哈哈,看着茂生眯眯地笑,样子象是挑衅。
  茂生气坏了。他跑到楼上找厂长。茂生说美陶车间有我没他,有他没我!柳诚明也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在石膏成型方面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包括老吕。这小子自持有一点能力,工龄时间又长,于是除了厂长谁他都不放在眼里。厂长说这样吧,你先下去,我会处理他的。茂生回来后就停了柳诚明的工作,从模型车间另调了一个人过来。柳诚明刚开始还得意洋洋,几天后他就沉不住气了。美陶车间根据考勤记工,停了工就没有工资,财务室也不可能给他发钱。柳诚明正在四处找女朋友,每天都要开销,这样长期下去肯定不行。他于是就找到了厂长。厂长说狗日的谁停了你你找谁去,不要找我!柳诚明气咻咻地找到茂生,说你为什么停我?茂生说为什么你自己知道,还来问我!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柳诚明气得跳了起来:“周茂生,你给老子听着,你停了我老子照样上班!——老子不怕你!”茂生说我不要你怕我,咱们走着瞧!
  第二天柳诚明就来上班了。茂生不安排他他就自己干,头不抬眼不睁,谁也不理。这样干了一段时间后又到了发工资的日子,柳诚明去财务室领工资,出纳说这个月工资表上没你的名字,美陶车间没报上来。柳诚明受不了,找到茂生就要打架,被厂长唬住了,骂骂咧咧地回了宿舍。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茂生从厂外往回走,被几个小青年拦住了。小青年说他们要抽烟,让茂生去买。茂生说凭什么让我买?没钱就不要抽了。其中一个脚有些拐的人一挥拳就打了过来。茂生往旁边一闪,小青年扑了空,倒在地上。其他几个人一哄而上,把茂生压倒在地,一顿拳脚后扬长而去。茂生挨了打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捂着黑青的脸回到宿舍,柳诚明看着他眯眯地笑,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这小子太无耻了,居然叫外面人来收拾我!茂生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拿起菜刀就抡了过去。柳诚明没想到茂生会跟他拼命,抱头鼠窜。茂生边骂边追,柳诚明高声地叫喊着:“——杀人了!杀人了!——救命!”宿舍的人都起来了,保安也跟了过来。大家拉住茂生,夺下他手里的刀子,柳诚明怕得瑟瑟发抖,躲在人后不敢出来。
  这次事件后柳诚明收敛了许多,看见茂生目光躲躲闪闪,再也没有原来那样放肆了。厂长把他二人叫了上去,各打五十大板,让柳诚明写了检查在厂里高音喇叭上念,柳诚明脸胀得通红,结结巴巴地把检查念完,头上都冒汗了。写完检查后柳诚明要上班,茂生没理他。柳诚明灰溜溜地走了。柳诚明走后乔师把茂生叫到跟前。乔师低声地对他说:“茂生呀,得饶人处且饶人,柳诚明已经向你低头了,你就给他个台阶下来吧!你现在给了他台阶,他会感激你的。”茂生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因为模型上还离不开他。新来的人做的东西根本用不成,模子一见浆就开始跑(跑浆,注浆专用语,指模具缝隙不严,泥浆倒进去后就流了出来),车间工人都不愿意领。
  柳诚明上班后乖了很多。背后他跟人说没看出茂生文文气气,咋还是个二球!

四十一(3) 小曹来了   文 / 高鸿
  
  美陶车间成立后原来的五个人不够了,于是就增加人数,除了从生产车间调来技术比较熟练的几个女工外,还需要一定美术基础的人员。
  这时候,小曹来了。
  小曹叫曹虎,比茂生大一岁,孩子已经两岁了。小曹来的时候穿一件灰色的夹袄,裤子上打着厚厚的补丁。大热的天,他满头是汗,见了人畏畏缩缩地往后退,目光躲躲闪闪,不敢与人正视,茂生想起了鲁迅小说里的闰土。茂生家虽然穷,但身上穿的衣服还没有补丁,那条裤子换洗后也没有再穿。小曹脚上的鞋不知道摞了多少补丁,肿得很大,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样子了。小曹拿了许多吃的,有白面,有西红柿和茄子,还有土豆。茂生买了二斤油,两人凑在一起做了顿饭,吃得满头是汗。
  这顿饭也是他来工艺厂后吃得最舒服的一顿饭食。
  茂生安排小曹在车间刻字。小曹开始不会,刀子一用劲就把坯弄坏了,吓得他不敢再动。茂生于是就手把手地教他。小曹一整天跟谁也不说话,谁问他什么只是笑,或轻轻地应一声,声音小得象蚊子。大家让他声音大点,他的脸便涨得通红,鼓足了勇气还是说不出话来。一群女工更加放肆了,不停地开着他的玩笑,小曹浑身不自在,头低得快钻到裤裆里了。
  小曹来后茂生有了说话的人,感觉日子过得很快。下班后两个人便在实验室的后院开始做饭,小曹总是抢着干活,什么也不让茂生做。茂生问他什么,声音也是很小,腼腆的象个女孩,脸一下就红了。晚饭后两个人开始聊天,渐渐地他们就无话不谈了。小曹也是从小就喜欢美术,家里穷,高中毕业后就开始劳动了。
  过了一个礼拜,不只是谁知道了小曹已经结婚的消息,大家就在工房跟他开玩笑,小曹把头埋在胸前,羞得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吕玲说你媳妇漂亮吧?小曹摇摇头,又点点头;白梅说有吕玲漂亮吗?小曹抬起头看了吕玲一眼,吭哧一声笑了,大家就知道小曹的媳妇肯定在吕玲之上。验坯的时候是女工最忙的时候,验坯要刻完字才可以开始,大家都想赶快验完,就催着小曹快刻。小曹一紧张,手忙脚乱就把坯打坏了。女工辛苦一天,修一个坯很不容易,小曹于是万分抱歉地给人家赔不是,答应等工资发了从自己的工资里给人家补。后来茂生制定了合理的损耗制度,刻字验坯人员每天可以允许坏几个坯,这才避免了和修坯女工之间的矛盾。
  验坯是一项十分轻松的工作,一般都是由最有经验的修坯工来担任。验坯的时候每个产品都要根据厂里制定的标准严格检验,坯体的面积光不光,楞线直不直,壶嘴壶把是否在一条线上,口是否变形等等,可能都会影响到壶的质量,使其成次品,严重者甚至成了废品,还要倒扣工资。有的女工辛辛苦苦干一天,一个正品也验不上。修坯手法的轻重很难掌握,泥坯松软,还要拿滚烫的水用大头毛笔去洗,轻不得重不得,弄不好就掉在盆里成一滩烂泥了。验上一个正品是九分钱,次品减半,超过一定比例还要扣工资。有的人修的坯干了之后全是裂纹,验坯工“嘭嘭嘭嘭”一会就扳完了。这时你就会听到女人轻轻的啜泣声,被验做废品的女工泪流满面地把那些废品扫进原料堆,作为废泥还可以利用。一天甚至十几天的劳动就这样白费了。这还不算,每个废坯还要扣除一定的金额,因为前道工序如原料加工、磨浆、注浆等都会产生费用,后道工序必须为前道工序负责。刚开始学徒的人一个月之内是拿不到工资的。老吕管理车间之前每个学徒工每月还有十五元的学徒工资,老吕上台后就把这一项去掉了。老吕制定的记件工资技术熟练的人也拿不了多少。每个女工最多允许领二十二个毛坯,本事再好也会有一定的损耗,一天下来最多能验二十个坯,有十几个正品就相当不易,一月下来干得最好的也不过是五、六十元而已。有的女工干了半年每月仅拿几元钱,每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以上,经常天还没亮工房的灯就亮了,夜很深了工房里面还有人在加班。因为工资定额都是老吕一手制定,大家便把怨气全都发泄在他的身上,说老吕心眼太坏,以后不得好死。

四十一(4) 没人干的工作   文 / 高鸿
 
  工艺厂最艰难的活莫过于修坯了,女工们宁愿干再苦再累的活也不愿意修坯。修坯工每天都要动冷水,时间长了就会落下妇科病;有的人对硷过敏,一修坯浑身就起疙瘩。茂生到厂后厂里新上了二十孔推板窑和一百立方隧道窑,在隧道窑上干活的人一天下来跟矿井下上来的人没什么区别,除了牙齿脸上全是黑的,就这样女工宁愿在隧道窑干活也不愿意修坯。谁进厂后如果没有被安排修坯,她背后肯定有人,大家都会刮目相看的。
  工人们把修坯叫“刮壶”。毛坯领回来后要经过很多工序。先是用刀子把坯上的毛边打掉,然后用修刀把不平的地方填平,如果坯体变形了,就用嘴去吹,然后蒙在塑料里放一晚,第二天一大早排队去水房打水,滚烫的水冒着热气,用一只大头毛笔蘸着水认真洗一遍,湿软的泥坯一见水更软了,弄不好就会掉进去。洗完坯后坯体的毛病便暴露无遗,需要用细细的钎子把沙眼和疤痕补上,然后用薄薄的塑料皮一点一点地压光,直到泥坯闪闪发亮,玉润光滑才肯放手。坯刮好后不能立刻见太阳,因为干得太快容易开裂。手法快的下班后加一两个小时班就可以完了,手法慢的人十几个小时呆在工房里,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壶刮好后先用湿布子盖了,整齐地放在窄窄的板条上。板条都是统一规格,长约两米,宽十公分。修坯工端着板条晃晃悠悠就起来了,刮好的壶随着板条也在晃悠。女工们每天都要反复地重复这些工作,一会把坯端出去,一会又端回来。遇到下雨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着急,因为刮好的坯千万不能溅水,一溅水壶身就花了,次品也验不上。遇到天气不好的时候,工房里到处都是坯,高高的架子上穿得都是。坯完全干透后才能检验,检验工用墨笔蘸着墨汁在壶身上一画,不同的画法代表不同的等级,收坯人就会根据检验员验的等级给修坯工计数,月底的时候车间主任再一块汇总。
  茂生刚来的时候影响最深的是送坯的时候,女工们扭着好看的腰肢,成群结队地向放坯房走,每个人手上托着长长的一板条泥坯,板条随着身子一晃一晃忽闪,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来工艺厂参观的人都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当然也有不幸的时候,比如脚下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女工身子一歪,板条倾斜,上面的泥坯便劈劈啪啪地掉了——几天来的辛苦全废了!
  刮壶是个技术活,急性子的人是干不得的,否则做出来的产品肯定是次品。刮壶是老吕跟郝厂长去江苏宜兴学回来的手艺,根据厂里的实际情况进行改进,最后把工艺流程定了下来。
  老吕把自己的女儿安排在实验室,每天不用刮壶;把妻子安排在紫砂车间验坯,也不用修坯,引起了大家的强烈不满。实验室和验坯拿的都是固定工资,每月收入有保障,而修坯工就没那么幸运了。验坯工很关键,产品质量的好坏全凭验坯工手下的松紧,因此验坯的时候肯定会得罪不少人。再好的人品一成验坯工就和工人疏远了,成了大家谩骂和攻击的对象,因此有些人宁愿不干这项工作。
  老吕婆姨有次验坯的时候把一个女工的三板条坯全报废了。每根板条上约放二十多个坯,女工象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它,细心照料伺候,晚上丈夫把饭做好后端到工房里也没时间吃,几天时间才能修这么多,让检验员一会就全报销了。这个女工受不了,当时就坐在工房里放声大嚎,边嚎边骂老吕婆姨良心坏了,不给人活路。老吕婆姨也不甘示弱,扑上去就开始对骂,两个女人扭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后来这个女工被开除了,老吕婆姨走进工房,刚才还欢声笑语的车间一霎那静了下来,空气仿佛也不流通了,憋得人难受。大家都在用一种敌视的目光看她,看得她浑身不舒服。接连和几位女工发生冲撞,老吕婆姨坚决不当检验员了,要求下车间修坯,大家很高兴。工房里欢呼雀跃,象过节一样热闹。
  老吕婆姨是个有志气的人,她说到做到,第二天便跟老吕学刮壶,在老吕的悉心指导下,几个月后她就做到了一些女工几年时间才能做到的水平,成了一名优秀的修坯工。

四十二 小曹的家   文 / 高鸿

  吕玲对茂生的穷追不舍让他很头疼。他曾几次都想找老吕把这事说清楚,几次欲言又止,把话放下了。私下的时候有人也会开他俩的玩笑,口气里明显有揶揄的味道。白梅正在跟厂长公子谈恋爱,郝帅给她买了很多零食,一天到晚腮帮子都在蠕动,嘴角溢出白色的东西,令人生厌。自从她跟郝帅的关系确定下来之后,一些人对她的态度马上发生了变化,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马匹之能事,老吕自当先。她要吕玲带白梅到家里,教育女儿向她学习。老吕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照顾白梅,把她安排在办公室工作。郝帅于是就请老吕喝酒,喝得老吕舌头都直了。
  凭心而论,老吕在工作上一丝不苟,兢兢业业,给厂里的贡献很大,理应受到人们的尊敬。茂生刚开始的时候也替他鸣不平,觉得人们待他太刻薄。通过一系列的事件,他对老吕的看法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两人话不投机就吵了起来。茂生当上车间主任后,老吕被提升为生产科长,一下子变得更牛气了,整天鼻孔朝天,走路的时候都飘了起来,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中午的时候去门房,茂生同时收到两封信,一封是茂强的,一封是秀兰的。他激动得没走出门房就将信拆开了。
  先看茂强的。
  茂强说他们最近无战事,每天守在那里,情况一切都好。
  报纸上说最近老山战火纷飞,我们又消灭了敌人多少名,收复了某某高地,茂强怎能说无战事呢?看来他是不想让亲人担忧。茂生的心情反而更沉重了,唯一可以证明的是他还活着,悬在空中的心多少落了地。
  回到宿舍后他拆开了秀兰的信。秀兰信上说烟长势很好,已经烤了几房,还不错;父母身体都好,让他不要牵挂;出门在外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工作上好好努力,不要辜负厂长的期望……等等,就是没有关于她自己的情况。整封信除了结尾部分署名“深爱你的人——秀兰”外,找不到一个情呀爱呀的字眼,正统的都可以在工房给大家念了。
  她把一切都安顿好了,就是忘了自己。
  多么可爱的人呀!订婚三年了,她付出的太多太多,自己却轻描淡写。从来没想过要得到什么,哪怕是一句肯定的承诺。她象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消耗自己的能量,散发出滚滚的热量,温暖着这个家。工艺厂的女人一个个衣着光鲜,能说会道,娇里娇气,有哪个能够和秀兰相比!?
  中午的时候茂生梦见秀兰来了。秀兰怯怯地站在工艺厂的大门口不敢进来。茂生展开臂膀,正想把她抱在怀里,却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蒋路不耐烦地说了声请进,茂生也讨厌别人打扰自己午休,就看见吕玲进来了。茂生没理她,倒头就睡。吕玲说茂生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讲。茂生无奈,只好随她出去了,吕玲拿着一本《芥子园画传》给他。茂生说这是怎么回事?吕玲说那天在书店的时候看见你把这书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恋恋不舍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一定喜欢这本书,所以就给你买了。姑娘说完后羞答答地低了头,一只脚不停的在地上拧着,心里好像有许多蚂蚁需要踩死。茂生把书一把塞进她怀里,说了声“神经病!”仍回宿舍去了。躺了一会出来,见吕玲还在那里,脸上泪汪汪的。茂生长叹了一口气。
  周日的时候茂生想到小曹家看看,小曹吞吞吐吐地好像有难言之隐。茂生说怎么了,不欢迎我吗?小曹说不是的,家里太乱,你去了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茂生说这有什么呀,我也是农村长大的,家里跟你家一样。咱们去吧。小曹说你去了肯定会笑话我的。茂生说我不笑话你,咱们走吧。两个人于是就来到了小曹家。
  小曹家所在的乡镇离榆城约二十多公里,每天有班车经过。到了乡镇后还要走十多里山路才能到达。山路崎岖不平,加之天气又热,茂生汗流浃背,气喘吁吁,都快走不动了。想起这些天小曹每周都要回去,回去后带着那么多的蔬菜走这么远的路,茂生的心里很不好受。他说小曹你以后就不要再从家里拿东西了,这路真不好走。小曹说没事的,我都习惯了。
  小曹的家在半山上,村里有十多户人家,凌乱地分布在幽幽的山坳里,很安静。还没到家门口,涧畔上已经站满了人,热情地问小曹回来啦!小曹是这个小山村唯一读过高中的人,也是迄今为止唯一走出去的人,俨然成了村里人的骄傲。大家问小曹是不是把工艺厂的厂长带来了,小曹说是车间主任。小曹回到村里后象换了个人似的,说话声音大了,也不紧张了。人群里一个怀抱小孩的女人不住地向这边张望,脸上红红的很不好意思。孩子看见小曹就不在母亲怀里呆了,大声地喊着爸爸。小曹把妻子介绍给茂生,妻子羞得低下了头,看着他哧哧地笑。
  涧畔的西边有一颗杜梨树,树下依着山崖有一面土窑,这就是小曹的家了。院里养着一群鸡,正在使劲地刨着土,努力把自己埋了进去;杜梨树下拴着一条狗,看见茂生“汪汪”地叫了起来,小曹吼了一声,它就不叫了。
  进了屋一片漆黑,可能是外面的光线太强一下子还不适应。过了一会终于能看清窑里的东西了。
  这是怎样的一个家呀!除了一张土炕,一个锅台和水瓮,家里什么也没有。唯一的电器是一只手电筒。山上还没有通电,窑里熏得很黑,茂生突然想起了他们在沟渠时的家,跟这没什么两样。看来天下的穷人还是很多的。
  小曹妻子很热情。一进屋就用马勺盛了一勺水让茂生喝。由于在县城上学的时候吃坏了胃,茂生一般很少喝冷水。主人盛情的样子使他不好意思拒绝,于是端起来一饮而尽。小曹家吃水要去很远的山下去挑,村里人用水都很节俭。喝完水小曹媳妇便开始做饭,南瓜和面,茂生还没吃完,媳妇就把另一碗倒了进来。第二碗正吃着,她又等着给倒第三碗,盛情的程度让茂生不知所措。
  吃完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晚上看来是走不了啦。
  家里只有一床被子,小曹于是就到邻家去借,去了半天才回来。晚上的时候一家人很热闹,小曹的女儿很可爱,不住地问这问那,媳妇说一星期没见她老子了,见了就是这个样子。看见小曹一家其乐融融、亲亲热热,茂生突然想起了秀兰,心里一激动,真想马上回去就跟她结婚,组建一个温暖的世界。
  那一夜,茂生躺在小曹家的炕上碾转反测,一夜无眠。

四十三(1) 不破不立   文 / 高鸿

  国庆节的时候白梅与厂长的儿子郝帅结婚了。婚事办得很气派,全厂所有上班的工人几乎都去了,厂长家的小院子挤满了人,真是人山人海,吓得狼狗“麦当娜”钻进桌子底下不敢出来。
  吃饭的时候柳诚明喝醉了,坐在涧畔上放声大嚎,谁也拉不起来。三十多岁的人了,因为没有房子,至今还没对象,人家比他小十岁都结婚了,他怎会不着急呢?
  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大家说说笑笑,路上很热闹。老吕喝得满脸通红,连耳朵梢都是红的。他眯着眼看着茂生嘿嘿地笑。茂生说你笑啥哩?有啥喜事值得庆贺?老吕摇摇头,说茂生你也该谈对象了。茂生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吕玲肯定给他爸说了,看来这事也到了断的时间了。老吕打了个饱嗝,眼睛痴痴地望着他,看得茂生心里发毛。茂生知道他要说什么,正准备脱身,后面过来一个女工猛地促了老吕一把,老吕一个趔趄倒在了水沟里,周围传来一阵哈哈的大笑声。
  单一的生产品种让工艺厂的产品很难有竞争力。多年的大锅饭及计划经济体制在市场经济的滚滚大潮下迅速被淹没了。粗瓷虽然不生产了,普瓷仅靠一角钱的辣子、南瓜钵很难维持。高附加值的产品几乎没有,紫砂产品刚刚开发还没普及,尽管工人的工资维持在最低水平,厂子还是没办法正常运转下去,经常捉襟见肘,工资也不能按时发放。
  因为经济一直不好,许多人没房子住。除了那一片象难民营一样的牛毡房,没别的家属区了。许多老工人于是就在山上打个土窑过活。或者把当年老革命的旧址利用起来,过起了山顶洞人的生活。他们吃水很不方便,要到山下挑;烧煤不方便,要从山下担;下雨不方便,上不去下不来,冬天坡上结了冰更是没法走,如果雨几天不停人就得饿肚子了。在工艺厂干了一辈子的工人除了熟悉郝厂长,外面当官的一个也不认识,于是他们的后代也都进了工艺厂,很少有人例外。眼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媳妇带回来又吹,为了住房儿子跟老子闹得不可开交,老子除了长叹,没别的良方。许多人都是一家人在工艺厂,子承父业,女跟娘走,女儿找对象的唯一条件就是跳出工艺厂——当然,工艺厂的小伙子是不具备这个条件的。
  年纪大的可以打窑,因为那时候山上还有合适的地方,后来有利的地势全被人占了,想打也没地方了,除非你上到山顶,不怕陡峭的山崖和峭壁,无水无电,过原始人的生活。许多年轻人因为住房问题找不到对象,柳诚明不过是其中普通的一员罢了。
  从小到大就没住过象样的地方,茂生对这一切已经习惯。他现在还没时间考虑这个,房子对他来说太奢侈,户口和工作问题是他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这个问题解决不了,一切都没用。
  厂里经济困难并不代表厂长没有钱花。郝厂长给儿子结婚的时候修了三间平房,外面清一色的瓷砖,里面铺着红地毯,极尽奢侈之能事。儿子婚事的张扬引起了工业局的重视,经调查了解,上级有关部门决定重新派领导来厂里主持工作,郝厂长成为工艺厂的书记。在企业,厂长是实权人物。书记从职位上讲比厂长要高半级,代表着党的领导,但生产经营及日常事务还是厂长说了算,工会主席及书记只不过是配角而已。
  上级派来的新任厂长姓王,跟郝厂长是老乡,祖籍山东人,当过兵,长得浓眉大眼,五大三粗,一看就知道是个干练人。王厂长曾在南方的一家陶瓷厂当过生产厂长,有一定的工作经验。
  郝厂长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迎接王厂长的到来。会上,新老交替工作进行的很顺利,场面非常热烈。
  新厂长对厂里的情况不了解,熟悉了一段时间后,他做出了惊人的举动:全场放假!王厂长说人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我是新官上任先熄火,因为这是邪火,不能再燃烧了,再烧下去工艺厂就彻底完了!
  会场一片唏嘘。
  原来新厂长上任后,发现厂里主要部门安排的人员都不合理,办公室和一些技术岗位上基本都是厂长的亲信,这些人不学无术,占据要位,在车间工人中影响很坏,也直接影响了他们的积极性。这些人对新厂长不冷不热,厂长工作根本无法开展。郝厂长表面上对他很热情,背地里暗自上劲,要想一下子扭转局面,必须来个突然死亡法,彻底清理这群垃圾。
  ——不破不立嘛!

四十三(2) 改革的尴尬   文 / 高鸿

 然而王厂长的算盘打错了。他太不了解这个企业的背景。郝厂长在这里经营了二十年,早已根深蒂固,工艺厂就像他的家,他想怎样就怎样,“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郝厂长(不,应该是郝书记了。)手背在后面,得意洋洋地在厂里转来转去,等待这场游戏的结果。
  全场职工大会以后,干部们离开了会场,工人们聚在一起不走。工人要吃饭呀!工厂放假他们怎么办?王厂长说你们先回去吧,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会让你们重新上岗的,一年以后,我让你们有房子住。
  工人将信将疑,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
  王厂长立即召开了中层以上干部会议。会上,王厂长对郝书记的工作做了高度的评价。肯定了他这些年来的工作成绩,然后把话题一转,说厂里的管理混乱,重要岗位上任人唯亲,没有创新,没有自己的拳头产品,缺乏市场竞争力,企业也就不能发展,只能眼睁睁地坐以待毙。王厂长说要想活必须先得让它死,旧机制不死,新的永远不会重生!以后重要岗位上必须任人唯贤,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领导阶层一定要避嫌,绝对不能再用自己的亲属!
  郝书记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起身离开了会场。郝书记一走,其他领导干部也纷纷起身准备离开。
  老吕坐着没动,浓浓的烟雾一口接一口地从他的口中冒出。
  形势对他而言是严峻的。老吕要在两个厂长之间作出选择。
  凭心而论,王厂长的胆识他是欣赏的,厂子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非这样不行了。但是王厂长会成功吗?郝书记根深蒂固,厂里全是他安排的人,包括一些厂级领导也是他一手提拔,平日里教训他们就跟骂儿子一样随便。再说郝书记的那个爱好大家都知道,主要部门安排的女人跟他都有那种关系,老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离开的。至于自己的妻女,妻子已经下了车间,女儿也没准备在工艺厂呆一辈子,所以他顾虑很少。
  最为关键的是对王厂长没把握。
  在开会的前夜王厂长曾经找老吕谈过话,同时被谈话的还有张工。张工旗帜鲜明地拥护他,这使他很感动。老吕就不同了。他了解过一些关于老吕的情况。这个人技术全面,管理经验丰富,就是爱见风使舵,关键时候没原则性。但是要想发展必须得把他拉过来,他知道老吕的重要性。
  王厂长说放假是暂时的,人员大调整以后就恢复生产,他需要老吕的支持。老吕有些激动。说实话,这么多年了,他为厂里任劳任怨,做出过多少贡献呀!可是已经奔四的人了,却还是个中层领导。跟他一起进厂的忠良已经成了工会主席,还有一个什么也不会,凭借一张嘴皮子也当上了付厂长。自己对厂长鞍前马后,为工作得罪了那么多人,郝厂长对他却一直不冷不热,让他摸不着头脑。
  王厂长知道老吕的难处。找他谈话开始便说想让他当生产厂长,老吕的心怦然而动,皱着眉一圈圈地冒烟,没马上应承下来。他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厂常委扩大会上王厂长要他发言,老吕肯定了改革的正确性,并且提出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得到王厂长的首肯。
  第二天厂里便贴出告示:中层领导、技术岗位及办公室竞争上岗,所有工人都可以报名参加应聘。
  这样的举措在现在看来是那样正常,你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在八十年代后期,改革开放虽然已经开始几年了,国营企业还是大锅饭为主,许多企业死水一潭,没有人想要搅动它。王厂长投下这块石头后,马上溅起惊涛骇浪,巨浪呼啸着向他淹来,王厂长挣扎了一下很快就沉了下去,水面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波澜不惊。
  王厂长贴出的告示并没几个人应聘,这使他大惑不解。张工、茂生等一批技术骨干提前就谈过话了,由他们继续担任原来的工作没问题。问题是实验室、检验科、政办室、财务科等部门还需要一些人才。以前配备的人员根本不行。
  告示贴出去的第一天就被人撕了下来。第二天贴上去又被撕掉了。王厂长于是让保安把守。几天过去了还没人应聘,岗位确定不下来就无法恢复生产,一些老工人在郝书记的怂恿下来到厂长办公室闹事,坐着不走。紧接着生产一线的工人也来了,厂长办公室门前人山人海,无法进出。王厂长没想到工艺厂会是这种情况,一声长叹,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老吕一言不发。老吕也不说话,他知道形势的严峻性,当初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现在已经成为现实了。

四十三(3) 落荒而逃   文 / 高鸿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了,憋得人喘不过气来。外面的呼声成了骂声,要厂长给他们一个说法。王厂长说得口干舌燥也没用,大家说我不管你准备怎么发展,反正我现在要吃饭,你得给我解决!几个办公室的女工更是坐在门前大声嚎啕,哭着要饭吃。财务室的那个女工甚至把孩子也带了上来,让王厂长管饭,不管她娘俩就吊死在门前!
  郝书记站在山上的院子里望着这一切,嘴角泛起一丝得意的笑纹。——哼,姓王的小子,你想跟老子弄,还嫩点!
  王厂长从郝书记的脸上看到了这一切。他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了。当初只想着把工作调回来,找个对口企业,没想到工艺厂的水这么深。局里找他谈话的时候已经暗示了这些,他认为只要自己做得对,总会得到大家支持的。没想到改革刚开始就成了这样,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那些工人。特别是刚进厂的时候他们对自己的眼神,分明有一种企冀在里面。但是短短还不到一个月,形势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他开始为自己考虑退路了。
  王厂长来工艺厂是有些冒失。最不该的是他把家属也带来了,因为没有房子,家人就住在办公室的隔壁。离开主意拿定后他便去了局里,局领导理解他的苦衷,于是便尊重他的意见,同意调他去县城的一家陶瓷厂。通知过几天就会发下来,王厂长没有对大家讲,他在城里租了一间房子,想把家先搬出去。
  午夜的时候一辆卡车开进了厂部的院子。车上下来几个工人开始从王厂长家搬东西。车刚装好,厂里上班的大钟突然响了起来,随即就听见有人呼喊:“王厂长要跑啦!王厂长要跑啦!”
  钟声一般只会在上班和下班的时候敲响。这个钟是当年胡宗南进攻榆城时扔下的炸弹,声音宏亮,声达数十里。晚上夜静的时候就更响亮了。工人们知道,如果晚上钟响,肯定是厂里出了大事,比如工房失火,库房被盗等,轻易没人在深夜敲响它的。
  钟声把大家从睡梦中唤了起来,大家披上衣服就来到厂里。政办门口黑漆漆的站了很多人,郝帅率领一帮小青年一边喊着:“狗日的王尿盆,你不要走!老子打死你(厂长叫王鹏)”一边把石头瓦块纷纷扔向车里。王厂长一家龟缩在司机楼里不敢啃声,伤心得泪流满面。一些年龄大的工人于是就上前阻止,豁开人群让车子离开。
  ——欺人不能太甚呀!
  雄心壮志的王厂长来到工艺厂轰轰烈烈刚四十天时间,就在工艺厂人隆重而热烈的“欢送”仪式中匆匆离去,落荒而逃!
  茂生第一次认识了官场的黑暗和残酷。
  
  王厂长走后郝书记并没有立即恢复生产,而是住进了城里的医院。郝书记说他是被这伙工人气的病,好好的一个厂长让他们赶走了,外面人还以为他们不和闹的矛盾,把王厂长赶走了。
  大家于是都去医院看他。
  厂里专门派了一个人去医院伺候他。郝书记点名要了财务室的那个女人。女人跟男人已经离婚了,现在可以无拘无束地跟郝书记呆在一起了。
  茂生去看他的时候郝书记躺在床上,头枕着女人的身子,女人的一只手在他的身上抚摸着。茂生吃了一惊:郝书记床上的女人并不是财务室的那个,而是政办室接电话的那个女孩。看来郝厂长的花心名不虚传。
  看见茂生来了,女人把书记扶起靠在被子上,然后给茂生削了一个苹果。

四十三(4)准备结婚   文 / 高鸿

  茂生说:“郝师(老工人都这样叫他,跟他亲近的人也这样叫,叫厂长或书记反倒显得生疏了许多)你咋啦?哪里不舒服?”
  郝书记笑着跳下床,说没甚毛病,就是心里堵得慌。茂生说你躺着不要下来。女人嗔怨地看了他一眼,拍着他的头笑嘻嘻地说:“家(家伙的简称,夫妻或相互之间感情好的互相之称谓)没病!家身体棒得很哩!”一句话把郝书记的脸说红了,毕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郝厂长瞪了她一眼,说女孩子家不要胡说!女人看着茂生嗤嗤地笑了。郝书记让女人给茂生倒茶,茂生说你们在医院里咋吃饭?女人说医院食堂里有饭,家不吃;去食堂买饭,家没福,就喜欢吃个洋芋(土豆),天天都是这,把人都烦死了!说完又用手在郝书记的额头上按了一下,旁若无人,很放肆。茂生呆不下去了,胡乱地问了几句就告辞了。郝书记说茂生你不要着急,你的户口我已经呈上去了,说不定明年就能批下来。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
  连着三个月,厂里处于半停产状态。郝书记说王鹏把技术工人都放假了,无法恢复生产。其实这不过是个借口,他这样做的目的是想让市上拨一批款。改革开放之前,企业有了困难,都是主管局负责拨款。现在不同了,上级帮助企业去银行贷款,因为是国营企业,就像儿子花老子的钱一样,有借无还,跟拨给的款项没什么区别,花起来得心应手,丝毫不手软。茂生进厂的前几年,郝书记靠这种手段先后从银行拿出几百万元,项目一个没做成,最后都不了了之。
  工资不正常,茂生的生活就没有保障。小曹回去了,等恢复生产了再回来。茂生一个人好凑合,每个月还要给家里寄钱这事不好办。实际情况他又不愿意讲,于是就跟厂里的一些工人去牙河边淘沙子。
  时令已经进入冬天,河水渗骨冰凉,有些地方都结冰了。淘沙的人都穿着高腰雨靴,一群人装一车沙,很快就装起了。茂生没有雨靴,脚冻得已经麻木,弄了几天才装了一车沙子。
  元旦过后就到了腊月。父亲让人写了一封信,想在正月给茂生完婚。
  茂生呆呆地望着信纸,不知所措。
  烤烟卖后,茂生的父母便把两个女儿叫来商量,想给茂生完婚。两个儿子都不在,秀兰虽然经常来帮忙,但这样长期下去肯定不是办法。茂云女婿黑蛋说他可以砍一车木料拉来,茂华女婿说他从煤矿回来后学会了木工,盖房子不用找人。母亲把茂生寄回来的钱积攒了一些,于是一家人齐心协力,在东边修了两间厦子,装上了新式的门窗,窗子上还装了玻璃,与小院的气氛很不协调。
  茂生结婚最头疼的就是没有地方,房子问题解决后,崇德于是决定在来年的正月给他完婚,村里人都说这婚事不能再拖了,时间长了说不定茂生在外面有了女朋友,不要秀兰了,那可把秀兰耽搁得不像啥了!
  对于结婚,茂生心里很矛盾。
  跟秀兰订婚三年了,她的痴情足以感动天地,人品更是没的说。工艺厂一年来,茂生身边不乏女孩,但一个也没走进他的心里。和秀兰相比,她们是那样的俗不可耐,特别是吕玲无休止的纠缠让他简直都快疯掉了。结婚也好,断了她们的念想,也给秀兰一个交代。婚后如果厂子情况变好,亲爱的人也可以一起来做临时工。想到这里茂生心里暖洋洋的,一股幸福的感觉溢遍全身,恨不能马上就回去跟她成亲!
  但是目前厂里的情况很不好,弄不好自己还会回去,那多丢人呀!现在结婚,他没有心情。
  腊八过后茂生回到了家里。
  秀兰闻讯赶了下来。几个月没见,她好像变黑了,长长的辫子也剪去了,显得成熟了很多。准备了许多想说的话题,见面后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两人相对无言,就那样痴痴地相望着,直到母亲催吃饭,才醒了过来。


四十四(1) 秀兰出嫁   文 / 高鸿
 
  一九八八年农历正月初八的那天对茂生和秀兰而言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那一年秀兰已经二十五岁,长期的操劳,细细的皱纹已悄悄地爬上了她的眼角、额头,皮肤也没以前那么白晰,开始变得粗糙。然而秀兰今天显然是用了一些心思收拾了自己:她请人绞了脸上的汗毛(农村风俗,女人出嫁时请人用两根细线绞缠,把脸刮净),在头上抹了很多头油,湿湿的像要流下来;头上插了许多花,红红绿绿,极是繁复;上身穿一件大红棉袄,下面穿了蓝色的棉裤和红色的绣鞋,脸上是幸福而羞怯的笑,那笑是漾自内心深处的,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母亲用袖襟抹着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抹不干;村里的几个年轻媳妇也眼圈发红,她们为秀兰而激动。
  结婚的洞房弄得很简单:姐夫盖了两间厦子(一边靠墙,很高,一边是屋檐的房子,结构比一般的房要简单),茂华女婿做了两件家具——一个带镜子的大衣柜并一个小小的写字台。柜子被漆成了绿色,摆在屋里很显眼。屋里盘了个四块土基炕,炕上铺着新编的苇子席,占去了屋子的一半空间。秀兰的娘家陪来了一对大木箱,漆得跟屋里的家具一个颜色,另外带来了一条很棉软的羊毛毡。这条毡后来被茂生带到了榆城,暖烘烘地陪他度过了一段潮湿的岁月。
  结婚的那天村里很热闹,因了茂生在城里工作,因了秀兰忠贞不渝的爱情,许多平日里不怎么来往的人都来了,并送上了两元钱的贺礼。母亲让茂生把礼都收下(陕北乡俗,红白喜事都要“过事”。“过事”就是热热闹闹地庆贺,邀请亲朋好友,来得人越多越好;不“过事”就是比较低调,只有兄弟姐妹等嫡亲参加。如果不准备过事,来了礼钱一般会退回去,大家也不会见怪)。
  茂生没有给自己买新衣服。唯一的新装饰是他给自己买了个衬领,穿在里面扎势,谁也看不出。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怎么算都觉得紧张。身上的衣服虽然不是新的,但是在农村人看来就跟新的差不多,茂生觉得可以应付了。但当一帮同学看见他的那身行头后,说什么也不答应。——人生在世能结几回婚?宁穷一世也不穷这一天呀!几个人于是一合计,到街上给他买了一套西服,五十多元钱。黑蛋骑车子给他买了一件月牙白的衬衫,把茂生武装起来,像个新郎倌的样子了。
  在脚地的灶火间,茂生看到了白秀。火光映红了她的脸颊,她的变化依然不大,只是头发已经花白,人好像瘦了很多。茂生怯怯地站在那里喊了一声“姨!”她一错鄂,抬头见是他,脸上便堆起灿烂的笑容。茂生说你也来了?白秀说我娃结婚哩,我咋能不来呢?!目光里满是慈祥,没有一丝隔生的意思。茂生知道,她后来由于一场病灾,差点瘫在床上,由于腿脚不好,已经很少出来了,可见这次是下了决心的。说话间白秀从怀里拿出一个包裹,用手帕包了好几层,里面是一个心形的荷包和两双精美的鞋垫。荷包镶着用烟盒锡纸做的银边,在火光下熠熠生辉;鞋垫上绣着一对鸳鸯,在荷花的衬托下很是耀眼。她哆嗦着把东西递给了他,说这是姨送给你们的礼物——姨亲手给你做的——姨没本事,拿不出手……说着她示意茂生蹲下,悄悄地附在他的耳旁,说你结婚后一定要对媳妇好!你媳妇是个好女子呀!人家等了你四年,你要好好待她!茂生默默地点了点头,见秀兰已是站在了身后,忙站起来给她介绍。
  秀兰对白秀的事情很清楚,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不贞的女人,平日里见了她也不打招呼。
  秀兰冷冷地说了一句:“我认识。”点了一下头便走了,脸上是一幅漠然的表情,目光里分明是蔑视。茂生看见白秀的眼睛已经湿润,但她还是强忍了眼泪,颤声说:“我娃去忙吧!看把姨高兴的。”说完便用手抹去了眼泪,继续拢火……

四十四(2)秀兰出嫁2   文 / 高鸿
  
  按说秀兰今天是不能来的。就要出阁的女子了,该有很多事要做。然而她把给自己买的一些衣服居然放在新房的柜子里,于是就骑了车子下来。母亲看见时,她已经上了大路,喊也听不见了。
  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招母亲一顿数落:“多大的女子了,一点事也不懂!你今天去黄泥村就不怕旁人笑话?”秀兰嘻嘻一笑,说要笑话他们早就笑话过了,也不在今天。
  大嫂拉了她的手进了西窑。炕上放着一面镜子,新衣服、新毛巾,还有一些头花。秀兰知道,那是专门给她准备的。大嫂先给她梳头,一遍遍地梳的很细。长长的秀发象瀑布一样泻了下来,披了一肩。大嫂最羡慕秀兰的头发,又黑又亮,像缎子一样柔顺。几天不洗黑得能照见人影。大嫂的头发枯黄干涩,要打发油才有光亮。有一次秀兰剪头发,大嫂怎么也舍不得。那些多余的长发要是生在她的头上该多好呀!
  然而这样的秀发今天是要盘起来的。这在秀兰来说还是第一次,因为她的头发一直是辫着的。
  大嫂一丝丝一缕缕地梳理,仿佛要数清她的头发。头发梳好后用黑色的纱罩包住,然后在中间穿了一根簪子,纱罩上插满了红色的小花,很是繁复。
  接下来是绞脸。用两根白丝线在脸上来回滚动,细细的汗毛便被拔了下来,脸上光彩鲜亮,楚楚动人。
  梳妆打扮好后,大嫂告诉她不要动,起身拉了窗帘,开始给她换衣服,从里到外,从上到下。脚上的鞋是母亲亲手做的,红色的平茸布上绣了一只喜鹊梅花,双双成对,寓示吉祥如意,欢天喜地。嫂子给她准备了很多小手绢,到了婆家的时候能和她开玩笑的人都会要,不给他们就会有意刁难新娘子,约定成俗,大家都清楚。
  院外面挂满了红色的被面,在和熙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很是耀眼。七八张课桌前已经坐满了人,等着吃上轿饸饹。饸饹压出来的第一碗先给秀兰吃,然后才是亲戚朋友。秀兰的大哥端了酒杯挨着桌子敬酒,先是上席的舅家,被安排在正北方向的最中间,左面是娶亲的一桌,右面是姑舅及其他重要客人。敬酒的时候要斟满端平,毕恭毕敬,不然客人就会觉得不恭。大哥叫一声称谓,敬一杯出去,爱喝酒的人早已等不及了,但是该有的礼节不能少,他会很礼貌地说不用了不用了,眼睛却盯着酒杯眯成一条缝,伸手接了不急着喝,挨着桌子让一圈,大家都很客气地说你喝吧,这才一仰脖子抿了下去,呛得泪花乱漾,忙拿起筷子对着大家说:“——吃吧吃吧!”自己先叨一口,把酒压了下去。
  好事成双。这样的场合要么就别喝,要么就喝两盅。一圈酒敬下来,喜欢热闹的便捉对厮杀——
  “一只螃蟹八只脚,
  两只眼睛这么大的壳,
  超前磕,超后磕,
  一心敬你你就喝!
  哥俩相好给你喝!
  三星高照该你喝!
  四季来财给你喝!
  五星魁首该你喝!
  六六大顺给你喝!
  七巧梅花该你喝!
  八马双杯给你喝!
  九九莲花该你喝!
  满十满载给你喝!
  ……该你喝,你就喝!”
  来的多是村人,东李村不大,家家娶亲嫁女全村人都会去凑热闹,来者不拒。农村人把这叫座席。席的薄厚彰显主家的家底,富裕些的人杀猪宰羊,有鸡有鱼,席很厚;家境一般的人就买一些猪肉来配菜,席很薄;但是无论怎样都是要配够十个以上的酒菜,叫十全十美。
  太阳渐渐西斜,被酒一薰,懒洋洋地往下坠。酒席正酣。一边是高高兴兴的村人,巴不得这酒席不散,一直热闹下去;一边是心急如焚的迎亲人,眼见得夕阳西下,村里还有两家娶亲的,谁回来早就早生贵子,巴不得秀兰这会就上轿。

四十四(3) 秀兰出嫁3   文 / 高鸿
 
  茂生家前来娶亲的有茂华一家三口,还有大妈和两个村人,五男两女,一共七个,回去的时候连秀兰在内就成了八个人,这是有讲究的,多不得少不得。秀兰家送女的有哥哥嫂嫂,二大二妈等,也是七个,加上秀兰在内是八个。因此新娘子这天可充两个人的数。迎亲队伍中必须有一名懂礼节及能说会道的领头人,若遇女方出难题,能善于应付,巧于化解,出发前要准备压箱钱以及未交完的彩礼。一切齐备,鸣炮三声出发,吹鼓手在前奏乐,迎人婆姨居中,其余人马随后。迎亲唢呐声声,摇摇摆摆。两台拖拉机披红挂绿,突突直响,后面跟着几辆自行车,队伍浩浩荡荡地出村了,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显得异常耀眼。
  那时一些在外面工作的人都用小车娶亲了,吉普车最普遍,比如春娥结婚的那天就来了一辆绿色的吉普,把全村人的眼睛都看绿了!茂莲结婚的时候来了三辆,更上一层楼!弄不来吉普的用大卡车也气派,比拖拉机上档次,最不济的就是自行车了,像茂云那样。不过茂云比茂华又先进了许多,茂华结婚的时候是用一头小毛驴娶走的。
  拖拉机上放着篮子,内装五斤猪肉,一只大红公鸡,两瓶白酒,一个红帖。娶亲人到了秀兰家后送上红帖,女方以酒席招待。新娘上花车,多由平辈兄长背到车上,讲究鞋不着地,脚不沾土。秀兰是由大哥背上拖拉机的。大嫂曾教她上轿时要哭,这叫离娘泪,一般女孩这时都会哭,像茂莲那样。秀兰一紧张,把什么都忘了,等到上了大路远远地看见母亲站在柳树下抹眼泪,才恍然大悟!回想母亲养自己这么大真不容易,于是眼睛就有些湿润了。
  途中,两家迎亲的队伍同向而遇,唢呐冲天而起,此起彼伏。大家都想“抢路”,抢在前面的大吉大利,早生贵子。拖拉机加大马力,柴油机发出震天的怒吼,“突突突”一阵黑烟,超过了同样是拖拉机娶亲的那家。大家都开心地笑了起来,看着后面的队伍手舞足蹈,兴奋不已。村里今天结婚的两家也在比谁回来早,但最早也得等到日头西落,炊烟升起才能进村。如果迎亲队伍迎面相遇,双方新娘要互换裤带或针线包,然后各自赶路。
  黄昏的时候,娶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进村了。这时队伍的速度慢了起来,吹手大显身手,一会“得胜令”,一会“将军令”、“大摆队”,曲乐袅袅,号声嘹亮。村人倾巢而出,热闹非凡。走在前面的是吹鼓手,后面跟着两台拖拉机,第一台上坐着新娘和送女的人;第二台上是娶亲的人,到村口的时候就下来了。
  守在大路上的孩子早就跑回来报信了,大门口于是站满了人,等着看新娘下轿。茂生家的院子里也挂满了红红绿绿的帐子(丝绸被面),在灯光下姹紫嫣红,分外鲜艳!
  北塬介于陕北和关中地域风情的交界,口音与关中接近,风土民情与关中也很相近,却又融合了诸多陕北特色,因此民俗显得比较独特。往北十里既是周家茆,一口的陕北话,婚丧嫁娶也完全是一副陕北的做派。
  十里不同俗呀。

四十四(4)拜堂   文 / 高鸿
 
  福来在茂生把秀兰从迎亲的拖拉机上抱下来的一瞬间摇响了花头:“花轿到门前,宾主站两边,鼓乐迎淑女,鞭炮庆家宴。鸾凤鸣双喜,蓝田种美玉,聚乐生祥瑞,佳女配佳婿”。伴随着劈劈叭叭的鞭炮声,姐夫黑蛋拿着满升子的牛料(铡碎的谷子杆,里面伴了红枣、核桃、面花等)向新娘以及人们的头上撒去,跟城里人结婚洒纸花一样,于是场面一阵骚乱,孩子们奋不顾身地抢了起来。黑蛋边撒边说:“一撒草二撒草,三撒媳妇下了轿”;“一撒金,二撒银,三撒媳妇进了门!”.福来把花头(荆棘做成的摇钱树)摇得虎虎生风:
  金娃那个配银娃
  茂生娶了个好女娃
  女娃生得眉眼顺
  豹突花眼脸蛋蛋亲
  长得温柔又贤惠
  心灵手巧爱劳动
  孝敬公婆是模范
  一心只想着过光景
  
  茂生娃娃也不懒
  去了城里又回来
  多少美女心不动
  思来想去还是秀兰亲
  今晚洞房鸳鸯戏
  明年儿子就会叫娘亲
  ……
  茂生抱着新娘子来到堂前,行拜堂礼。人们哈哈地大声笑着,秀兰羞得直往茂生怀里钻。
  拜堂正式开始。福来手执红本,大声地念拜堂词:“寻得桃园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桃园仙鱼逐水流,只等渔郎来问津。一拜天地是月星,二拜父母养育恩,三拜三代老祖宗,叔、婶、师长情意重”。
  接下来是夫妻交拜词:“天上织女会牛郎,才子佳人配成双,今日两家结秦晋,富贵荣华万年长”。
  新婚三天没大小,同辈及姑、爷均可和新郎新娘开玩笑。特别是兄弟、姐夫是闹房的主角。茂强不在,他们便成了重量级人物。
  黑蛋手上蘸了墨水,乘秀兰磕头的时候按在地上,抹了个满堂彩。大姐夫则给茂生脸上弄了许多锅底黑,两口子像唱戏的小丑,众人哈哈大笑。
  拜完父母天地,姐夫手拿红本念谢仪词,要他们再拜。再拜的人就多了:吆车的,抬轿的,扶女的,扮相客的;知已的,看客的,收礼的,四面八方贺喜的;铺席的,夹毡的,还有的人窝胡钻的;切菜的,揉面的,烧锅揽柴砸炭的;摘葱的,剥蒜的,担水吆驴矶面的;扫地的,看院的,提茶倒水抹案的;抱娃的,收蛋的,买烟灌酒上县的;还有停到门口立站的,扒到窗口偷看的;没有事情发干的,出来进去胡转的;端盘和,拾馍的,专门招呼看坐的……等等。姐夫在那里不停地念,他们便得不住地磕头。
  这时茂生看见豆花也站在人群中,正在冲着他笑。
  豆花今天早早就送来了贺礼,被母亲退了回去。
  进洞房之前还有最后一项议程:姐夫在盘子里摆上肉、馍、麸子、麻钱四样东西,用小碗扣了,让新娘抓。抓到肉表示口馋,这样的媳妇没出息;抓到馍表示丰衣足食,不缺吃穿;抓到麸子表示有福气,抓到麻钱表示有钱花,因此谁也不愿意抓到肉。
  围观的人屏声静气,瞪大了双眼。秀兰也有些紧张。虽说有些迷信,但这是风俗呀,抓到好的大家很快就会忘记,不好的人们会念叨很长时间,成了媳妇进家后的一个话柄。因此精明一些的媳妇会在事前“贿赂”姐夫,要其做好暗示,这样才不会当众出丑。
  秀兰也有些紧张,看着黑蛋嘻嘻地笑,希望能从他的脸上看出破绽。黑蛋有意扬起头,一副拒绝腐蚀的样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秀兰的鼻翼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脸涨得通红。她犹豫了一下,看着茂生一咬牙,随手抓起了一个碗。
  ——是麸子!人们一声惊呼,说秀兰就是有福气!茂生娶了她,一辈子都会有福!
  后来秀兰才知道,黑蛋给盘里根本就没有放肉!

四十四(5)洞房花烛   文 / 高鸿
 
  这时,公公婆婆进入洞房,夹起枕头走一圈,俗称“抱孙子”,家人遮盖碾、磨,怕青龙白虎“冲喜”。一切就绪,专候新人进门。
  历尽千辛万苦,新郎新娘终于进入洞房。茂华、茂云给炕上四角放四种干果:核桃(谐白头到老)、红枣(见红有喜)、花生、(落花生子之意)。姑姑唱道:“七个核桃八个枣,娃子多来女子少,媳妇吃了核桃枣,两口子和气永不恼”。
  窗台上爬满了人,多为二不愣的小子。他们一边用唾沫把窗纸弄烂,一边嘻嘻哈哈地瞅里面的热闹,场面很生动。
  新娘入洞房后,姐夫便前来挂门帘、窗帘。门帘、窗帘不能白挂,要有赏头,于是他们便向新娘索要手绢。开宴时,端盘的人故意不拿筷子,又向新娘讨手绢;而娘家的女客们也在不注意时,将酒壶茶杯碗碟等藏起来,以至带回家,等女婿到岳父家赴宴时,用手帕、糖果等礼物换回,以增加耍闹的趣味。
  议程完了即开饭,大家都等不及了。院子里人声鼎沸,孩子们吵翻了天,把桌子敲得当当响。帮忙的都是嫡亲,两人端菜,每桌一盘,等吃的差不多了再上,尽量不重样。厨师一般都是本村的,不用花钱请。过完事给一条毛巾,两包烟,两元钱就行了。一般厨师只收烟和毛巾,不收钱。酒席会延续几个小时,直至深夜。
  晚饭后举行上头仪式。仪式由姑姑主持,让新人背靠背坐于水桶上,将二人头发拢在一起,边梳边唱:“一木梳青丝云遮月,二木梳两人喜结缘。三木梳夫妇常和气,四木梳四季保平安。新女婿好像杨宗保,新媳妇好像穆桂英。荞麦根儿,玉米芯儿,一个看见一个亲。养小子,要好的,穿长衫子戴顶子;养女子,要巧的,石榴牡丹冒铰的。双双核桃双双枣,双双儿女满炕跑。天作良缘配好的,夫妻恩爱一辈子。”随即,将红枣,核桃从新人头部倒下,夫妻二人争抢捡入自己衣兜。接着,姑姑将秀兰头盘起来,意为结发夫妻能白头到老。
  新郎新娘进入洞房后,两个姐姐给他们铺床。茂华茂云边铺边说:“铺床铺床,儿孙满堂;先生贵子,后生女郎;福贵双全,永远吉祥。”接着闹房就开始了。
  闹房的时候茂生已觉得很疲倦,一天来的奔波加上不间断地忙出忙里,吃完饭后便坐在写字台边睡着了。睡梦中他看见秀兰朝他走了过来,长发飘逸,神采飞扬……近了,近了,他张开了双臂想把她抱住,却怎么也跟不着……正纳闷,忽觉得脸上凉凉的,忙用手一抹,全是红水。就听见一群人嘻嘻哈哈的声音,秀兰被“赶”了进来,缩在炕的一角,象只无助的羔羊等待着宰割一样,身子微微有些发抖。因为她见过哥哥结婚的场面,嫂子被整蛊的死去活来,啼笑皆非。第二天,手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疼得不让哥哥摸。
  大姐夫开始出节目,他说自己是个粗人,今天却要做文明的游戏,让茂生与秀兰跳个交际舞。这个题目对茂生来说是简单了些,可对秀兰来说却太难了,因为她除了会扭大秧歌外,从来没跳过这种舞。两个姐夫把他们的脚绑在一起,俩人一动就栽倒在炕上,动弹不得。接下来二姐夫黑蛋出第二个节目,让茂生与秀兰唱情歌。茂生嗓子干得要命,根本唱不出来,秀兰一个人唱不算数,于是这个节目算没有通过,被罚做“通俗”节目。
  茂生的同学披甲上阵,把一颗糜子从秀兰的脖颈处放了进去,要茂生在她的身上找出来,茂生一伸手秀兰就笑,笑得直不起腰来……接下来是俩人同吃一颗苹果,苹果被绳子拴了吊在半空,他们必须同时咬到才能算数,等到俩人开始咬时,绳子被猛地一提,头便撞在了一起,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四十四(6)闹房   文 / 高鸿

  村里的年轻人也来了。红兵慢慢地站了起来,一脸坏笑。他说我出两个谜语,一个秀兰猜,一个茂生猜:
  
  一、  
  黑松林中一老僧,
  隐身居在半空中;
  虽说不是神住处,
  阎王造死他造生。
  
  二、
  深山老林一道沟,
  一年四季水长流。
  不见牛羊来喝水,
  但见和尚来洗头。
  
  几个后生哈哈大笑,看样子他们都知道是什么东西,于是眯着眼看秀兰和茂生怎么回答。他们想了半天也弄不明白。红兵说我提示一下:这个东西是人身上的一个器官,一个是男人的,一个是女人的,你们今天晚上就能见到。秀兰的脸唰地红了。红兵一脸坏笑:“你说出来嘛!让大家听听。”秀兰不说。大家于是便让茂生说,茂生也不说。红兵说不说就换更难的节目。于是拿出一条丝巾,要秀兰从茂生的裤腿里塞进去,从裤腰上拉出来,不允许茂生帮她。茂生穿着宽松的棉裤,秀兰的手暖烘烘的,弄得他浑身发痒。丝巾从裤腰出来必须要经过裆部,秀兰的手到大腿上的时候就不动了,脸蛋涨得通红,羞答答地东张西望,希望大家能放过她。茂生也觉得不好意思,想去掉这个节目,红卫等一帮年轻人怎么肯依?十多双眼睛都盯着他们看。秀兰无奈,只好把一只手从腰的侧边伸了进去,结果被判违例,丝巾必须贴身从正面拉出来才算。秀兰的手伸进去又拿了出来,就是通不过那个地方,大家于是都在笑。那只下面伸上来的手已经很接近了,茂生开始有了反应,血液轰轰地膨胀——毕竟,这种肌肤之亲从来没有过,幸亏穿得厚,要不真得很丢人了!
  这个节目做了很长时间,秀兰最后都不知道是怎样把丝巾拉出来的,只觉得浑身都出汗了。
  不觉东方既白,闹房的人还没走,茂生就趴在那里呼呼睡着了,任凭姐夫怎么摇晃也弄不醒来。
  第二天,他们按照当地风俗开始拜人,父亲、母亲、大妈、婶子以及大姐、二姐及姐夫们坐了一圈,他俩得叫一声称谓,跪下来磕一个头,长辈们便会往地上扔钱,五元十元都有。
  按风俗拜礼钱俩个新人要抢,谁抢得多就是谁的。秀兰与茂生谁也不愿意多要,最后秀兰把自己拣的也全给了茂生。正在这时,二姐夫黑蛋呼地跑了过来,按住秀兰的头就让磕,并乘机给她的脸上抹上了锅底墨黑,围观的人哈哈地笑了,惊飞了一树的麻雀。
  拜完人开始拜村人,几百户人家必须挨门挨户地去,除了母亲叮嘱的豆花家外,一家也不能纰漏。茂生也穿着棉袄棉裤,披了两条大红帐子,十字交叉地挂在身上,显得很威风。秀兰的头上戴满了花,每磕一下,花枝在头上一颤一颤,极是好看,于是便会有婶子嫂子扶她起来,给茂生发烟,让秀兰喝水。每走一户,大家都在夸茂生娶了个好媳妇,秀兰是难得一见的好姑娘。
  拜了一百多户人家的时候,茂生觉得腿已经不听使唤,跪下后就站不起来,秀兰更是软成了面条,有时一磕头就爬在了地上。就这样他们从早晨开始一直磕到中午才拜完,两人的膝盖都肿了,互相搀扶着走不成路。
  到了老槐树下的时候,茂生去了豆花家,豆花连忙拉着秀兰的手让她不要再磕,说可怜死了,再磕把头都磕烂了!豆花拿出十元钱塞在秀兰手里,说是给你们的贺礼!秀兰推辞不要,豆花便刷地白了脸,茂生忙劝秀兰收下,从此秀兰在村里有什么事,豆花多有照顾的地方。
  拜完人回来两人都软成了一堆泥,躺在炕上就睡着了。直睡到晚饭时分才醒过来。
  今晚没人闹房,是夫妻真正的洞房花烛。秀兰羞得不敢看茂生,一看心就怦怦地跳,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马上就要成为真正的女人,成为自己最心爱的人的女人了,一股幸福的感觉油然而生,代替了与生俱来的恐惧。茂生也有一些紧张,订婚四年来,两个人除了接吻,没有过更进一步的亲密接触。

四十四(7) 新女婿回门   文 / 高鸿
  
  吃完饭后茂生发现缸里水不多了,想出去挑一担,水担被大妈夺下了。大妈语重心长地说:“茂生我娃累了,今晚早早睡吧!”脸上是笑嘻嘻的表情,茂生的脸就红了。
  新屋新家具,新炕新被子,长这么大,茂生还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当然,每个人的一生结婚只有一次。秀兰铺好了被褥,羞答答地看着茂生笑。茂生说睡吧,这几天都累死了,然后钻进被窝,准备脱衣服。这时,对面的屋里传来孩子的哭声,好像是二姐的儿子小毛。小毛今年三岁了,很调皮。小毛喊着要跟舅舅住新房子,嫌屋里太挤,不跟母亲睡。黑蛋狠狠的踢了他两脚,孩子哭得更响亮了。茂生跳下炕出去,小毛就坐在门口,二姐使劲拉他,就是不起来。茂生看了秀兰一眼,一脸的无奈。秀兰说二姐你让孩子进来嘛!黑蛋说狗日的哪里不能睡,非得要睡新房,人不大,眼气还蛮高——真会瞅地方!茂生把外甥抱在怀里,孩子挣了一身汗,哭得洼眉二道。秀兰给孩子擦了脸,小毛就睡在他们中间了。
  一夜无话。
  按照当地的习俗,新女婿第二天得回门。
  当地娶媳妇都是哥、嫂和兄弟、婶婶去,丈夫不去。婚后第三天女儿带着新女婿回娘家认门,俗称回门。
  茂生回门时受到了小舅子们的热烈欢迎:他一进大门就被戴上了牛笼头,脸上被抹得五颜六色,煞是好看。一向喜欢干净的茂生被弄得哭笑不得,却又不能去发火。最惨的要数中午吃饭,秀兰家的自家人(兄嫂、大爸、大妈等没出五服的同族人)多,每家都必须去吃一点——说是吃饭,实则是在认门。家家都给茂生盛了大碗的捞面,茂生只好在秀兰的帮助下换成小碗,就这样到后来还是一口都吃不进去了。最令他难受的是小舅子们的促狭,他们或者把茂生的鞋藏了,不给烟或糖就别想下炕;或者偷偷地在茂生的碗里放了过多的盐,让他吃也不成,不吃也不成。遇到这种情况秀兰便偷偷地给他换碗,弄得几个弟弟大发牢骚,说姐姐才嫁过去一天就与姐夫合穿一条裤子——一心了!牢骚归牢骚,眼神里分明是十分高兴的颜色,围在茂生的身边或左或右,形影不离。
  从秀兰家回来后茂生就病了。
  连日的操劳,不能按时吃饭,加之休息不好,他已经累垮了,无力再支撑下去了。
  回到家里茂生感觉头很疼。中午喝了太多的酒,被小舅子差点灌醉,出来后又涨了一些风,秀兰在他的头上摸了一下,发现很烫,于是就叫了村里的医生。医生量了体温,高烧40℃!人都快糊涂了。赶快打了一针,茂生蒙了被子睡着了。
  这一病就是几天。
  几天来,秀兰一直在身边悉心照料,寸步不离,茂生很感动,觉得对不住她。正月十五的时候村里闹秧歌,外面红红火火,秀兰也没有去看。
  早饭的时候大妈来了,说茂莲捎话叫茂生去一下。茂生已经好多了,秀兰骑着自行车带他去了乡上的食堂。
  茂莲明显胖多了,坐在椅子上不起来。
  茂莲说你单位打来电话,叫你回去哩!因为村里没有电话,茂生给厂里留了食堂的联系方式,有事就可以找到他。茂生突然觉得身子轻了许多,人也精神了,脸上也有了颜色。回来的路上两个人说说笑笑,路上有雪,很滑,车子一路歪歪扭扭,好几次都滑倒了,两人哈哈大笑,不一会就到家了。

四十四(8)新婚别   文 / 高鸿

  茂生收拾了一下,准备第二天再回厂里。秀兰说厂长都来电话了,肯定着急得很,你就赶快去吧!茂生摇摇头,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她,看得秀兰心痒痒,浑身象爬满了毛毛虫一样不自在。秀兰要收拾行礼,他不让,抓了她的手,热辣辣地盯着她看。秀兰说你咋啦?我脸上有花吗?又不是没见过,干嘛这样傻乎乎地看着?茂生见跟前没人,就凑上前悄声地说:“我们的花烛之夜还没过呢!”秀兰唰地红了脸,攥紧拳头在他的身上捣了一下。茂生说我明天再走,今晚我要你。秀兰低了头,脸羞得更红了。稍顿,她轻声地说:“——你去吧。厂里停产好长时间了,好不容易收假了,肯定有要紧的事等着你——乖乖听话,你心里有我就行。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再说你病刚好,要注意身体才对。”茂生哪里肯听,父母都不在,屋里就他俩,他突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欲望,搂住秀兰就亲。秀兰也紧紧地抱住了他,两人都能听见对方急促的喘息声。茂生吻着吻着就把她压倒在炕栏上,伸手解衣服。订婚几年了,这样的冲动有过几次,每次秀兰都以没结婚为由拒绝了。现在已经成了夫妻,离开在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相信秀兰也受不了啦。……衣服解开了,茂生的一双手在她的身上来回抚摸,最后停留在胸前那两垛绵软的地方,轻轻地揉捏着……秀兰发出细细的呻吟,双目紧闭,面若桃花。梦中无数次想过的事情,现在终于成为现实,两人显得都有些慌乱。
  血轰轰地往上涌,茂生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不能控制自己了!那双揉搓乳房的手转移了方向,在她的腰际乱摸,用力就把裤带抽了下来。秀兰猛地松了他,紧紧地按住裤腰,脸胀得通红。秀兰说大白天的,说不定咱妈马上就回来了,这怎么成?茂生说我不管,反正已经结婚了,关了门,谁管得着呀!秀兰说那现在也不行。茂生说为什么?秀兰说不行就是不行,我不骗你。茂生有些生气了,用力地扳那双按住裤腰的手。秀兰见他来硬的,只好以实相告:
  “——我倒霉了!身子不干净。”
  血液在一瞬间就退缩了,身子也软软地没了依靠,茂生无力地坐在了炕上,看着秀兰傻笑。再怎么着,他也知道女人在经期是不能同房的,何况是第一次?秀兰匆匆地系上腰带,突然觉得有些懊丧,痴痴地看着他笑。茂生说怎么了?秀兰说要不我们就做了吧?茂生说你不骗我?秀兰点点头。茂生于是又激动了起来,伸手在她那里抓了一把,感觉硬硬的,突然想起刚才在厕所看到的卫生纸,血红血红的,当时他并没在意。母亲早就没了,家里只有秀兰。秀兰把腰一弓,抓了茂生的手,嗔怪地看着他说:“急啥?咱们都上炕去吧。”说完便关了屋门,上炕拉了被子,开始脱衣服。
  茂生也上去了,抓了秀兰的手,不让她继续脱。为了一时的冲动而让她落下病灾,这样做太自私了。秀兰是自己的妻子,他要关心她,爱护她,而不是一味地满足自己的欲望,做出有害于她的事情。
  两人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秀兰看着他嘻嘻地笑,然后轻轻地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不胜娇羞的样子。
  茂生紧紧地抱住了她,箍得她喘不过气来。
  母亲回来了。秀兰于是便帮他收拾行李。母亲也希望茂生赶快回去,在外面工作的人,回来这么长时间了还不走,村里人已经在说闲话了。有人说工艺厂倒闭了,茂生没工作了,母亲很担心。茂强这段时间信来的很勤,两年了,母亲已经习惯了,脸上也不是每天都挂着泪,甚至又说又笑,茂生感觉好受多了。
  秀兰送他到大路上,脸上红彤彤的,默默地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大红色的棉袄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显得格外耀眼。茂生悄悄地攥紧了她的手,手很热,微微地好像有汗。一辆货车呼啸而过,雪粒象细盐般地扑了过来,秀兰低了头,钻进茂生的怀里,茂生紧紧地抱住了她,秀兰一抬脸,眼里竟全是泪花……那一刻,茂生真想不走了。这时,班车来了,秀兰轻轻地推开他,说路上小心点,到了后给我写信。茂生点了点头,车子走出很远,看见她还站在雪地里,手里挥舞着红色的头巾,成为茂生记忆碧痕上一道靓丽的风景。

四十五(1)心凉了半截   文 / 高鸿
 
  茂生兴致匆匆地回到厂里,眼前的萧条让他一阵心寒。厂区停产半年了,没有人清理卫生,到处都是泥料垃圾,工房里厚厚一层尘土,有些窗子的玻璃都烂了,没有人管。
  茂生来到了郝厂长家,郝书记现在已经是书记兼厂长了,什么事情还象原来一样,他说了算。郝书记热情地让他坐下,拿出水果和糖让他吃。白梅给他倒了杯水,摆摆手出去了,郝帅从外面探进头向他挤了挤眼睛,算是打了招呼。隔壁的屋子里,原来政办上的一群人正在打麻将,激战正酣。郝书记不喜欢这个,但他好热闹,只要有人来他就高兴。郝书记说厂子马上就要恢复生产了,再过几天就可以上班。茂生在心里暗暗叫苦:还有几天,为什么让我现在就来?转念一想,书记一直惦记着自己,早早就给他打了电话,说明自己在他心目中的位置还是重要的。
  原来的宿舍已经不存在了,里面堆满了耐火土。茂生找到老吕,老吕说职工都没来,只有你和柳诚明在,你就跟柳诚明住一起吧。柳诚明住在厂区外面的一间柴碳房里(家属区放煤炭杂物的小房子),柴碳房很矮,人钻进去都直不起身子,里面大约有四五个平方,柳诚明一人就占了一多半,要想再支张床很困难。柳诚明见老吕把茂生带来了,一脸的怒气,气冲冲的质问老吕:“×你妈这房子有多大,你还往进安排人?老子到你家睡去!”老吕也不甘示弱,说柳诚明你个狗日的不想住就滚出去!让茂生一个人住。茂生看了看柴碳房,里面又黑又潮,墙上全是下雨后留下的痕迹,黄黄的像小孩的尿布,斑斑点点。茂生说老吕我不在这住了,你能不能重给我安排个地方。老吕牛眼大瞪,说茂生呀工艺厂的情况你难道还不知道?这是你来了,郝书记有交代,一般工人来了自己想办法,谁有功夫理他们——知足点吧!
  柳诚明见茂生这态度,容色马上缓和了下来。他说驴驹子,你献殷勤献到了虎屁股上——人家茂生还不稀罕这地方哩!说完就对着茂生笑,是善意友好的那种。茂生一扭头离开了。
  北方的高原正月还很冷。刚下过雪,风硬硬地吹着,刮得人睁不开眼。山阴处的积雪还没有溶化,白皑皑的很耀眼。路面上全是浮冰,行人小心翼翼地在上面舞蹈;小河的冰被砸开了孔,孱孱的流水声便清晰地传了上来。
  茂生来到张工家。张工正在吃饭,于是给他盛了一碗米饭。坐了半天车,又走了这么多路,茂生早就饿了。正月没完,外面的食堂还没开,想买点什么都没有。茂生于是也不客气,坐下来就吃。
  外面的光线渐渐地暗了下来,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了。张工问茂生晚上在哪住?茂生说还没有地方。张工哈哈一笑,说没地方不要紧,晚上就睡我办公室!里面有火墙,暖和着哩!茂生心里一热,这个平日里跟谁都没有交情的人在关键时候准是能帮自己一把,一点也不做作。

四十五(2)那种感觉让人忧伤   文 / 高鸿
 
  张工的办公室很乱,除了一张床板和办公桌外,全是一些瓶瓶罐罐的东西,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化学物质。试验釉子的泥坯堆了一桌,看来这些天张工并没有休息,一个人坚持工作。张工上班也没工资,厂子放假了,没有人给他记工,财务室也没人,但是他丝毫不在乎,一如既往地干着自己想干的事情,乐在其中,悠哉游哉。
  办公室没有生火。一面火墙通向地炕(火墙是北方一些地方把连接炉子的墙砌成空心,里面通向烟囱,墙体可散发出热量;地炕是把室内的地下挖空,用泥板隔成烟道,外面火口的热量通过烟道通往烟囱,室内便散发出很高的热量。农村的烟房就是这样。工艺厂有许多这样的房间用来注浆),地炕没烧,房间里很冷。
  茂生躺在冰冷的床上瑟瑟发抖。回想家里的情景,真后悔自己这么早就来了。他们那新婚的小天地虽不大,但是很温馨。一闭眼,秀兰那矫捷的身影就浮现在眼前,象一头永远不知疲倦的小鹿一样不停地奔波。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上经常喜洋洋的,很少看到她有懊丧的时候。结婚七日,头天晚上大家闹房直到天亮,第二天小外甥钻了过来,第三天回门,第四天回来他就病了,秀兰守候在他的身旁喂吃喂喝,象照看一个没有足月的婴孩,无微不至。等到身体稍微恢复了,他却匆匆地来到厂里,留她一个人独守空房,继续婚前的苦日子。
  一种孤独、凄伤的感觉涌上心头,茂生的心里痒滋滋的难受。七夕相处,未尽夫妻之道,许多肺腑之言也没来得及对她讲,秀兰的心里会怎么想?那天送他在大路上,那强颜欢笑的脸上分明有一种深深的失望在上面,眼睛里充盈着泪花,阳光下一闪一闪的,马上就要掉下来了……
  亲爱的,你怨我吗?
  
  陆陆续续地,被通知的工人都来上班了。小曹也来了。小曹的婆姨又给他生了个孩子,是男孩,小曹高兴得合不拢嘴,兴高彩烈地给大家发糖吃。大家向茂生要喜糖,茂生没有,女工们不依,于是他就出去买了一些回来。
  发糖的时候大家嘻嘻哈哈很热闹。轮到吕玲的时候她不说话,眼里含着泪,一扭身就出去了。茂生没理她,也没必要去理。
  晚上的时候小曹也住了进来。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翻个身子都很困难。过了个年,小曹的话多了起来。先是滔滔不绝地讲儿子的情况,然后就问起茂生结婚的情况。茂生把情况大概讲了一下。小曹觉得不对劲,说你们这叫什么结婚呢?你这样做婆姨会伤心的,她会以为你不爱她。小曹讲了他们结婚的经过。小曹说你现在也结婚了,有些话也能给你讲了。你们订婚四年才结的婚,婚后还不在一起睡,谁能忍受得了?——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亲情和肉体的结合,只有这样才会骨肉相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了!食色性也,人之本能呀。


四十五(3)食色性也   文 / 高鸿

  性是人最基本的需求,每个人与生俱来进入一定的年龄阶段都会有强烈的渴望,表现不同的是每个人的知识教养不同隐忍程度不同罢了。其实女人比男人更渴望这个。——不怕你笑话,受苦人白天受再大的苦,晚上回去两口子睡一觉,什么疲劳痛苦都没有了。寡妇、光棍汉的日子为什么难熬?就是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另一半。正月没事,我看了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有时间你也看看吧!
  ——啊!这是小曹吗?一个一说话就脸红,声音象蚊子一样的农村人,居然了解这么多的事情!读书十年,自己学的知识哪去了?怎么没有这些内容呢?曾经的自负哪去了?曾经还以为自己在这方面已经知道得不少,现在看来几乎是白痴了!
  小曹呵呵地笑了。小曹说茂生,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读书人。读书人一般在这方面都比较迟钝。我们那一个教书的结婚三年没小孩,到医院一查,婆姨还是处女!——教书的连地方都找不着哩!
  茂生听后也有些迷惑了。自己虽然也看过不少书,可是这方面毕竟没有经见过,于是就问小曹两口子是怎么做的。小曹这回被问红了脸,声音也小了起来。他说其实两口子一开始并不顺,慢慢的就顺畅了。开始的时候婆姨扭捏着不喜欢,后来一晚上不做她就睡不着。有一次半夜的时候我们都想了,于是就开始做。婆姨忍不住就叫了起来,把孩子给喊醒了。孩子看见我们那样,“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第二天也不让我抱……
  小曹说着说着就进入了梦乡,梦中露出甜蜜的微笑。茂生碾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
  天亮的时候茂生睡着了。梦中他回到了家里,秀兰回了娘家。正准备去东李村叫她回来,突然茂强回来了。兄弟相见,紧紧地抱在一起。茂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揉了揉,摸摸他的脸,热乎乎的,肯定这不是梦。母亲的脸上挂满了泪,高兴得话都说不上来了。父亲眼圈红红的,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突然豆花和福来来了,赵书记也来了,就看见外面停了一辆吉普车,等着茂强上去……老槐树下围了好多人,全村的老老少少都出来了,为茂强送行……茂生来到东李村,迎面碰见秀兰的二嫂,二嫂说你还来干什么?茂生说我来找秀兰呀!我们现在已经结婚了!二嫂哈哈大笑,说结婚了你怎么不带她走?你们的结婚证呢?茂生突然想起那天去乡上办结婚证,文书不在,没有办出来。文书是他的一个同学,同学说你先回去吧,我办好了给你拿来,结果现在也没有拿来。二嫂说你们没结婚证,婚姻法律无效,秀兰已经跟小黄结婚了……
  ——啊!秀兰!你在哪里?!茂生喊了一声就坐起来了。小曹已经起来了,端来了热水让他洗脸。
  茂生呆呆地坐在床上发愣,真想即刻就回老家,把秀兰带上来。
  第二天上班打扫卫生。
  厂区由于很长时间没有打扫了,垃圾堆积如山,到处都很脏。灰尘弥漫,几个女孩捂着鼻子躲躲闪闪,不肯往前走。柳诚明笑嘻嘻地把扫帚递给茂生,看他怎样收拾。茂生接过扫帚干了起来,不一会就变成了土人。白梅说新郎官,没想到你还能吃苦呀!茂生说农村长大的,受这点苦算什么?乔师、张工也每人拿了铁锨,干得挥汗如雨。在他们的带领下,场院恢复了往日的容貌。
  郝书记迈着方步笑眯眯地走过来了,看样子很满意。

四十六(1)久别胜新婚   文 / 高鸿

茂生走后,秀兰也病了,发烧,头疼欲裂。
连日的劳作,没有好好休息。加之茂生又病了,有两个晚上她都没脱衣服,就坐在他的身旁,可能着凉了。
按照当地的习俗,女孩子结婚后娘家要连着给做三个“岁”,即给孩子在婆家过生日,喻示女孩已经成人,从此与娘家成了亲戚关系。秀兰是二月的生日。母亲给秀兰只做了一个“岁”,后来就病了,再后来就去了。
秀兰的生日在农历的二月初十,天气尚冷,寒气逼人。那天,母亲准备了丰厚的“礼品”来到闺女家,天正下着大雪,到处一片皑皑的白色,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母亲进门的时候茂生家冷冰冰的,秀兰同公公正在拆锅台,眼前一片狼籍,茂生母亲去了十多里的一个地方给人说媒去了,临行前嘱咐男人把灶火拆了重砌,原因是最近一直往出吐烟,呛得做不成饭。秀兰知道母亲要来,但又无可奈何。茂生没有回来,一百多公里的距离好像远在天边,这种天就更别指望。按说亲家来了应该有所准备,女儿出嫁后的第一个生日很重要,一般婆家都会准备丰厚的酒席等媳妇娘家来人。秀兰母亲一看冰锅冷灶的样子,知道亲家把这事看淡了,心里很伤感,看着女儿冷得发白的脸,内心竟一阵阵地疼痛,寻思女儿跟了这么一家人,以后怎么过日子?坐了一会母亲便要走,秀兰挽留,没留住。出门后秀兰看见母亲的脸上有两行清泪,在寒风中显得异常凄凉……
  送母亲回到大路上,秀兰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卧在雪地上一丝不挂,睡得“呼噜呼噜”直响。秀兰的心“碜蹭”了一下,浑身打了个冷颤,走近看时,原来是麦娥。只见她浑身紫青,好像奄奄一息的样子。忙脱下外衣给她披上,进村喊了人,村人说你不要管,她冻不死的,麦娥疯了多年,再冷的天也不穿衣服,天越热她却穿得越厚。 秀兰曾听说过她的故事,可怜的麦娥现在成了这个样子,真是生不如死呀!
雪越下越大,秀兰惦记着麦娥,便又来到大路上。疯女人醒来了,把秀兰的衣服扯得稀烂,冲着她只顾笑,肮脏的脸庞掩饰不住悲凄的模样。秀兰的心又紧了一下,内心滚过一丝凄凉,浑身一阵颤抖,迎着风闭上眼,昏昏地低着头回家去了。

半年后,茂生回家收麦子。
秀兰算好了日子,早早便来到镇上的车站。
当日思夜想的人儿终于走进她视线的时侯,秀兰的心开始狂跳,脸上浮着厚厚的红云。半年不见的他似乎瘦了一些,这让秀兰很难过,但茂生的肤色却变得白皙好看,人也洋气了很多,令她很欣慰。茂生这时也发现了她,于是四目相对,秀兰竟怯怯地不好意思起来。
“家里可好?”
“好着呢。”
“等了好长时间了吧?”
“也没。——包我来背吧,看把你累的。”
“先去那边吃饭吧——你不饿?”
“我给你已带了吃的——一大早刚烙的鸡蛋饼,里面卷了你最爱吃的土豆丝哩!”秀兰说着便从车子的后座上取下包,还没打开,茂生已闻到一股熟悉的清香味道。
“厂里的伙食可比咱家的饭菜强多了,但没你做的土豆丝好吃。”茂生狠狠地咬了一口,噎得差点咽不下去。
“看把你饿的!整天在外面吃好的,还吃得那么瘦。——给,我带了放凉的开水呢。”秀兰不满地看着他,从包里取出水壶递给他。
“先压压饿气吧,这儿还有苹果。等一会到家,我给你做面条吃。”秀兰的面条做得又长又细,香喷喷地让人吃不够,茂生的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了。
“——让我亲亲你吧,想死我了!”出了车站,茂生把嘴贴在秀兰的耳边,悄悄地说。
“这么多人,咋好意思?”秀兰嗤嗤地笑了。
“怕甚!在城里大街上都有接吻的。”茂生说。
“城里是城里,回来了就要入乡随俗。”秀兰说。
“家里都好吗?”
“好着哩。今年的麦子长势不错!”秀兰说。
“我给你买了一块丝巾,还给你爸带了一把紫砂壶呢。”茂生把话题引了过来。
“是吗?——啥颜色的?你咋不早说!”秀兰一激动,车子便晃了起来,三扭两扭,两个人便一起倒在了路上。
路边的衰草很高,繁密而茂盛,有一股清香的味道。秀兰的双颊通红,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丝巾是红色的,秀兰围在脖子上试了一下,很好看。两人相视而笑,笑声回荡在低洼的山谷里,久久不绝。

四十六(2)麦浪滚滚   文 / 高鸿

  回到家里,父母很高兴。父亲替秀兰向他表功,说比亲闺女都强哩!
  母亲不以为然地看了父亲一眼,嫌他多嘴。在她看来,这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做媳妇就应该这个样子。
  一般媳妇婚后都会有一段时间在娘家住,为的是躲避劳动,这也是个适应期,很正常。男人去了几次还叫不回来,回来也舍不得让她干活,起码宠上那么一年半载。何况男人又没在家,整天一个人在家里守谁?
  秀兰没这么娇气。
  几年来她在茂生家劳作是有阶段性的,农忙的时候还要回去劳动,哥哥嫂嫂对她很有意见。现在不用顾虑这些,她可以甩开膀子好好地干了。秀兰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凡事不服输,面对一贫如洗的家,她发誓要把光景过好。但残酷的现实不是她一人能转变得了,公公婆婆多年来养成的不好习惯一时半会很难扭转,说得多了婆婆对她都有看法了,嫌她管得多。婆婆说我们一辈子都这样下来了,谁也没说啥!秀兰说不好的习俗就得改,要不光景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婆婆说就这光景还有人抢着跟我娃哩!秀兰说人家是看中了茂生的才华,如果他和你们都一样,谁也不可能跳这个火坑!婆婆的脸色便不好看,两人话不投机,常常因此脸红。秀兰觉得有些迷茫,有些困惑,感觉疲惫不堪,人也瘦了不少。前半年,家里经常缺少吃的,她于是就到娘家去拿,拿得多了大嫂对她也有意见,她于是就去得少了。平日的零花钱也是父亲给,要不女人家的一些用品也没钱买。
  麦浪滚滚,一望无际。
  他们来到了麦田。
  一阵风吹过,掀起一排排波浪,柔软而细腻,光滑得像上好的绸缎,熠熠生辉。各家的田地已经分开,一家十几亩不等,有条件的人让拖拉机带了收割机收,一亩地要三块钱。茂生想雇机子,秀兰不同意,说多干点活又累不死人,还能省几十块钱呢!于是就起了个大早,趁太阳还没出来之前争取多干一些,奈何露水太大,麦秆是潮的,因此割起来很费劲,脚上腿上全是泥,腰困得直不起来。
  太阳升起的时候母亲送来了早餐。早餐是咸菜、花卷和红豆稀饭。茂生饿了,一口气吃了三个花卷,看得秀兰也嘻嘻地笑了,说茂生平日里不好好吃饭,这会却恁地能吃。茂生从来没吃过三个馍的,看来劳动还是能锻炼人的胃口,说不准一星期后身体就发胖了。谁知晚上回去后他便累得倒头就睡,连饭也不想吃,一个礼拜后人整个小了一圈,又黑又瘦。
  太阳出来后麦秆便迅速变得脆弱,轻轻一扫就断了,因此进度明显地快了起来。茂生原来在队里干过活,收麦是他最拿手的,常常一个人在前面开巷子,把其他社员远远地甩在后面(刚开始干活,大人割四行,小孩割两行,所以就快)。那时他便会心花怒放,困极了也惬意极了,一伸腰躺在地畔上,看蔚蓝色的天空白云缥缈,行迹匆匆。秀兰说茂生你要趁着点劲,下午就干不动了。茂生不信,说咱现在就比比看,我从南往北,你从北往南,在中间的那棵大槐树下会师。秀兰浅浅地笑了,说你要是累了就先到树底下歇歇,有我哩。

四十六(3) 毒毒的日头下   文 / 高鸿

  太阳越来越白,热辣辣地烤得人脸疼,麦芒在脸上刷来刷去,被汗水一蜇,象是划破了的伤口,火烧火燎。麦田里蒸起腾腾烟雾,丝丝缕缕地在麦浪上流动,把远处的景物变幻成海市蜃楼,影影绰绰。知了在槐树上不停地嘶鸣,此起彼伏;蚂蚱也不甘寂寞,鼓动翅膀上的镜片,发出悦耳的声音,男孩们偷偷地捉了,放在麦草编成的笼子里,听那一声声有节奏的音乐;野兔会在最后时刻箭一般地窜了出来,于是一场围猎便开始了。有时或许是一只旱獭或黄鼠狼,麦田里人声鼎沸,喊声雷动,枯燥的劳动瞬间便增添了无尽的乐趣。
  快中午的时候茂生的腰已直不起来了,他于是跪在地上,一会又蹲在地上,额前的汗珠象雨帘一样滴答成串,口渴得象要冒烟。抬头看,大槐树还是那么远,空气象凝固了似的静止不动,没一丝风儿。茂生突然觉得一阵阵眩晕,眼前一阵发黑,天地间象是旋转了起来。他忙撇了镰刀,跑到槐树下从桶里舀了一瓢凉水浇在自己头上,浑身打了个冷颤,觉得有风从耳边掠过。再看时,四周已堆起了高高的云层,岌岌可危,云层越堆越厚,越堆越厚,白色的部分便渐渐减少,变成了乌青的颜色,沉沉地压了过来。风凌厉地吹着,显得很有份量。秀兰急急地把刚收倒的麦子抱上车子,茂生也跑了过去,俩人一阵手忙脚乱,雨还是赶在他们的前面落了下来,劈头盖脸浇得人无处藏身,衣服湿得紧紧地粘在身上,人冷得一阵阵发抖……
  雨很大,不一会就停了,人们并没有回家。茂生把布衫脱下来拧了一把,秀兰让他回去休息一会,顺便换件干衣裳,免得感冒了。茂生看秀兰象落汤鸡一样地站在那里,发梢上的水珠还在嘀哒成串,脸上却是灿烂幸福的笑容,丝毫看不出过度劳累的痕迹。茂生说农民真苦呀,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风雨无阻,一年也难得休息一天。秀兰说现在的光景好多了,包产到户,想多干就干,不想多干就歇一歇,哪有生产队的时候苦,没黑没明的干,过年还要搞土地基建,晚上常常大战到三更,回来还要开会搞思想斗争——真正没有人活的路。茂生想幸亏自己跳了出去,要不真是吃不消啊。
  下午的时候太阳又恢复了暴君的面目,毒毒地灸烤着大地,刚才降下的湿气一会便蒸发了。麦田象一个巨大的桑拿房,考验着人们的忍耐极限。想起自己整天坐在单位的凉房里吹着风扇还嫌热,现在想想那真是神仙生活了。秀兰不紧不慢地割着,身后摆了一绺绺的麦子。茂生一手捶着后背,一手拿镰在前面乱扫,然后再拾起来,不想这样干更慢,于是闷下头一阵猛干。秀兰走了过来,看见麦秆上有血,看时,原来茂生把手割烂了,自己还不知道。她心疼地给他用手帕包上,说什么也不让他再干了。这时父亲和母亲都在装车,茂生便过去给他们帮忙。
  晚上回来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天快黑的时候茂生还觉得很饿,这会却什么也不顾了,倒头就睡,连脸也不想洗。秀兰把饭做好后叫了几次,茂生眼皮重得就是睁不开来。
  第二天天不亮,他们又出现在麦场里了。

四十六(4)热闹的打麦场   文 / 高鸿
 
  各家的麦子收回来都堆在场里,一座座的象小山一样,麦场里于是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他们在那里打麦洞,捉迷藏,玩坐“飞机”,溜马马。有的孩子经常便忘了回家,在月明星稀的晚上,听母亲一声声的呼唤,孩子不知坐在什么地方已睡着了。麦场的边上有一棵大核桃树,几个人也抱不住,树冠大的遮了半个麦场。麦收的时候核桃正在成熟,孩子们于是抱着光溜溜的树身爬了上去,满树都是叽叽喳喳的声音,象小鸟一样。一个孩子玩得正高兴时从树上掉了下来,半天哭不上来,急得大人连哭带喊。后来,大人便经常守在树下,不让孩子上树,树上的核桃终于才得以最后成熟。
  茂生家的麦子就堆在核桃树下,天不亮的时候秀兰和公公便来了。他们先把麦子刨开,然后用木杈一点点地把麦子斜栽起来,以使阳光能充分照射,快速干燥。麦子栽起来后有一人高,蓬蓬松松的,牲口一进去便踏平了,碌碡吱吱纽纽地转着,茂生牵了缰绳,秀兰在后面用筛子拾粪。碾过几遍后便要重新翻腾,麦草的碎末便扬了起来,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性急一些的人早早就碾完了,已经开始搭秸。豆花家地多,加之连偷带抢,麦秸垛便搭得比别人家的大。豆花站在上面指挥着,女儿们一杈杈地把麦草挑了上去,由她负责拨平。
  搭秸是个颇有心眼的活,不是每个妇女都会,要眼尖手快,手脚麻利的,能把麦草分布均匀。弄得慢了便会披一身,快了又可能会溜下去,秸垛就塌了。生产队的时候女人在上面搭秸,男人多会跟她开玩笑。有的妇女内急,想下来不好意思说,急得在上面团团转,下面的麦草便扔得更欢,女人忍不住了,便说,于是大家就张开臂膀接她下来,乘机占她点小便宜,悄悄地捏上一把,招得一声“绝死鬼!”的骂声,大家哄然大笑,女人的脸便一直红到了脖根处。
  犹记得那一年队里搭秸,豆花中午刚吃过饭便上去了,下面七、八个男人于是暴风骤雨般地把麦草扔了上去,豆花不慌不忙,从容应酬。正在这时,只见她打了个喷嚏,布条做的裤带“蹦”地断了。那时农村人都穿着大腰裤,豆花的裤子一下子便掉到了脚踝处,众目睽睽之下演了一场人体秀,提着裤子从后面便溜了下去,羞得几天没好意思上工。
  碾场的时候最怕来雨,如果起不及时,便会塌场,麦子要重新晾晒,再碾时也不容易脱粒。有时阴雨绵绵,一下就是十几天,麦子便会长出长长的青芽,庄稼人急得眼里冒烟,却无可奈何。
  茂生家的麦子还算顺利,碾了两天就完了。每天收工时天都黑透了,茂生累得一塌糊涂,一挨炕就睡,叫吃饭也不起来。
  就这样,一周时间很快便过去,茂生才突然意识到,几天了竟没来得及和妻子温存一下!

四十六(5) 同居   文 / 高鸿
 
  那天中午茂生也看见了麦娥。她穿着厚厚的棉袄在滚烫的柏油马路边坐着,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嘴里念念有词。秀兰说我经常能见到她,有时在县城的大街上,有时在塬上的公路旁,她有时不穿衣服,有时却穿得很厚,看来病得不轻哩!茂生的心沉沉地往下拽,拽得他快要窒息,便用一只手捂在那里,不敢再看,却又不由自主地走到跟前——毕竟那是哥哥的女朋友,如果茂民现在还活着,说不定他们的孩子都大了。
  麦娥痴痴的看着他笑,眸子里依稀可见往日的温存,一瞬间却逐渐灰暗,逐渐冷漠,迷迷茫茫地失去了方向,在围观的人身上乱扫,猛不丁就大吼一声,把大家都怕了一跳。秀兰拉了他的手,很用力地牵着他走,身后传来歇斯底里的叫声,茂生忍不住又回了头看,眼睛里竟有一些湿润的东西在晃动。
  一只杜鹃尖叫着飞了过去,象林中的响箭,重重地撞在茂生的心上。
  
  临走的那天茂生跟父母商量了一下,决定带秀兰到厂里住几天。秀兰听了非常高兴,一路上兴奋得问这问那,茂生也心花怒放,感觉天比往日更蓝,山比往日更青,水喝上一口也是甜滋滋的,美在心里。可回到厂里他却蔫了——茂生和小曹住在张工的办公室,他跟秀兰晚上住哪?最后还是几个女工把她带走了。
  在宿舍里,秀兰显得很拘谨,一晚上都没脱衣服。一群女工不停地问这问那,她听不懂陕北话,只有一笑了之。第二天,小曹主动搬了出去,让他们住张工的办公室。
  那几天张工正在做一项试验,每天都要忙到深夜。晚上要茂生作他的助手。茂生负责烧电炉子,要注意升温曲线,通过观察孔随时观察坯体的变化,一点也不能马虎。
  秀兰一个人坐在办公室,怎么也不见茂生回来。眼看就要十二点了,张工的实验还没有完,茂生也不好意思说自己要回去。
  实验一直进行到次日临晨方结束。乔师说你这个张工呀,小周的媳妇来了,你不让人家好好休息,跟你通宵加班,就不怕人家媳妇骂你?
  张工哈哈哈地笑了,说我结婚的时候在实验室呆了三天哩!茂生今天晚上给你放假,小曹来陪我做实验。
  茂生由于晚上没休息好,白天上班一直都恍恍惚惚,感觉头疼。
  下班后茂生给小曹交待工作,一起烧了一炉产品才回来,回到房间几乎连灯都没开就睡了。办公室的窗子很大,却没有窗帘。两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也没在意,跟秀兰睡下后才发现如同置身于一间透明的玻璃屋,里面的一切外面一目了然。没办法,只好弄了些纸箱子拆开来挡住,一晚上外面好像都有人说话,叽叽喳喳,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不敢轻举妄动。
  第二天,一群女工来看他们,见屋里就一张一米宽的小床,笑问他们晚上是怎么睡的?秀兰于是唰地就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笑,直往茂生的背后藏。
  下班后时间尚早,茂生便带她出去走走。
  厂区的门口有一排非常破旧的牛毡房,是厂里的职工宿舍,有家属的人都住在这里。那毡房像一条被砍断筋骨的癞皮狗,肮脏地趴在那里,与周围的环境很不协调。秀兰说这是什么人住的地方?是要饭的黑户吗?茂生不好意思说真话,只好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没想到,后来的日子,他们在那里住了六年之久!

四十七(1)兄弟重逢   文 / 高鸿

  茂强来信,说他们已经撤离了前线,将于最近回家探亲。
  一家人顿时乱了套。
  母亲天天往大路上跑,等不上了就到邮局给茂生打电话,问看是咋回事情?父亲整天在老槐树下张望,生怕儿子回来时看不到;茂生每天都要去门房看看,没有信件,也没有其他任何消息。这种焦急的等待一点也不比那时他上前线时的日子好受。明知就要回来却见不上个人,不把人活活急死才怪!
  下午的时候正在刻字,外面有人喊茂生的名字。一抬头,看见一个身着军装的身影在门口一晃,茂生一激动,站起时把板条上的坯都打坏了。
  是茂强回来了。
  几年没见,茂强的个头明显长高了,比茂生还高出一截。一身军装穿在身上,人显得成熟了许多。
  看见茂生,茂强轻轻地叫了一声:
  “——哥。”
  四目相对,很长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梦中的拥抱,哭泣都没有发生——沉积了一千个日日夜夜的相思,一瞬间好像都烟消云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从家里上来?”茂生问。
  “嗯。”茂强咬着嘴唇,目光炯炯有神,一脸的刚毅。
  “咱爸咱妈都好?”
  “嗯。”茂强点点头。
  “回来呆几天?”
  “半个月。”
  “回来几天了?”
  “昨天刚到家。”
  “——哦。”
  看来茂强一回来就来了。
  茂生带着茂强在厂区转了转,又依次去了各个车间。车间里的工人都在跟他打招呼,许多人已经知道茂强参军的事情,瞪大了好奇的眼睛盯着他看,看得茂强不好意思起来。
  “去城里转一转,照张相。”茂生安排了生产,兄弟二人便上城了。
  一路沉默。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
  茂生带着他在塔山、革命公园等地转了转,留了影,两人便在二道街吃饭。
  很长时间没吃到家乡饭了,茂强很喜欢。
  突然,食堂里冒出滚滚浓烟,人们一声惊呼,四散而逃。
  茂生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茂强就不见了。他脱了上身的衣服就冲了进去,一阵紧张的扑火,不一会,火就被扑灭了。
  茂强的裤子烧烂了,脸上也挂了彩。食堂老板千恩万谢地感谢解放军相助,要拉茂强上医院包扎,茂强拒绝了。
  那天晚上,兄弟彻夜未眠,直聊到天亮。吃过早饭后茂强便要回去。
  两个姐姐家还没去,几个战友还要来,他得赶快回去。
  茂生拿出身上仅有的十元钱给他,茂强不要。
  茂生送他到长途车上,然后回到厂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茂强走后大约两个小时,门房突然来了电话,要茂生去接。
  电话是茂强打来的。茂强说他现在三十里铺,让哥哥拿二百元钱过来。
  “要那么多钱干啥?”茂生不解地问。
  “你赶快来吧,来了就知道了。”茂强好像极不耐烦的样子。
  ——二百元钱!茂生三个多月的工资不吃不喝也不够!上哪去找?!
  没办法,只好找到了乔师。
  乔师只有一百元,于是茂生又找到了张工,张工又找了别人,才凑够了二百元。
  赶到那里的时候茂生气坏了!——原来茂强在车上遇到了小偷,小偷在偷一个妇女的钱包,他上前阻止,和小偷打了起来。被偷的妇女见状跳下车跑了,小偷人多,茂强一个人不是对手,被他们打得头破血流,躺在那里不能起来。小偷还不解恨,把车窗的玻璃全砸碎了,然后扬长而去。
  小偷走后,司机让茂强赔玻璃,否则一车人谁也别想走。
  车上的人于是开始埋怨茂强多管闲事,害得他们天黑之前回不了家。司机开口要三百元,茂强身上只有几十元钱,根本不够。司机不依,茂强这才给茂生打了电话。
  真是岂有此理!简直比强盗还不讲道理!茂生跑到三十里铺给厂长打了个电话,
  不一会,厂长的公子郝帅带着一帮人便来了。
  郝帅让吉普车把茂强先送到医院,然后冲上去把司机打了一顿,走了。
  老山前线枪林弹雨九死一生,茂强没有流泪;跟歹徒搏斗受伤,茂强没有流泪,医院里,茂强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这就是社会,很精彩,也很无奈。

四十七(2)闯祸了   文 / 高鸿
 
  老山战役后,部队给突击队集体荣立二等功。同村一块参军的宝栓家的红军因为没有参加突击队,因此觉得脸上无光,“无颜见江东父老”。他找到茂强,哭着向他倾诉。茂强找到连指导员,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茂强说我们还在打仗,肯定还会立功,不如把二等功给红军,自己要求入党。指导员当即斥责了他的荒唐行为。说功还有随便给人让的?茂强便开始做他们的工作,说红军是自己的老乡,出来很不容易,如果没有立功,他回去怎么向家人交代?自己就无所谓了,他要求上进,在乎的是党员,希望首长能够考虑。按说在部队,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在那样战火纷飞的年代,什么事情都可能因人的感情用事而实现,茂强是连里的战斗英雄,指导员对茂强的话不能不考虑,经再三确认,他冒着犯错误的危险把二等功记在了红军的身上。功劳下来的时候全村的人都沸腾了。宝栓被乡上的领导请到了县城,县长亲自接见,给他们家慰问了很多东西,宝栓回来后站在老槐树下发表演说,茂强父母脸上很没面子。乡亲们都听说茂强在前线英勇杀敌,号称“打不死的周茂强。”却为什么没有功劳?他们深为茂强没有立功而遗憾。
  一年后,大家都复员到地方,茂强才知道党员在地方只不过是个符号,根本没有实质性的关怀。城市孩子回来后都安排了工作,农村孩子只要荣立三等功以上就可以按排工作,茂强没有立功证明,当地部门无法给他安排工作。后来他又回到了部队,希望找到当时的政委和团长,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了。红军回来后就被安排在县农机局工作,茂强回到了农村,开始了漫长而苦焦的农家生活。
  茂强复员之前曾多次给茂生写信,希望他能给自己贷一笔款,他要做生意。茂生哪有这个本事?因此也没实现。茂强他们复原的时候部队给每人补贴了上千元的复员费,红军全部带了回来,还带回了几件黄军大衣和一些军用皮鞋、帽子、皮带等,茂强什么也没有带回来,钱到省城就花完了——他请了全县的战友吃饭,几桌饭就把钱吃光了!后来有一次茂强急需要用钱找到红军的时候,红军一分钱也没借给他。
  茂强回来后没几天家里打来电话,说茂强让公安局抓了,关进了监狱。茂生问为什么?秀兰说茂强把红星打得住进了医院。
  茂生请假后匆匆地赶了回来。
  茂强回来后的头几天几乎都在和战友喝酒。前线浴血奋战几年,能够活着回来是应该庆幸的,他们边喝边高谈阔论,许多过去的事情都被提起了。茂强想起了小时候被红星家欺负,房子被烧,一家人住到下窑里,茂娥被塌死了,死得多惨呀!几个战友一听就坐不住了,个个热血沸腾,站起来就来到了红星家。红星已经睡着了。茂强在外面喊他出来。红星还以为是茂强跟红军在一起,顾不得穿衣服就出来开门。门开了,茂强手中的酒瓶在他的头上就开了花。红星大叫一声,双手搂了头,茂强拿着剩余的半截酒瓶塞进了他的嘴里——红星当即就被破了相,三颗门牙都被戳掉了!血顺着嘴流了一地……接着,茂强又跑到豆花家叫门。豆花本来都起来了,准备开门,福来把她挡住了。福来说茂强呀,我娃这么晚了咋还没睡,跑来弄啥哩?茂强说白豆花*****你先人,狗日的给老子出来!豆花见势不妙,拿了一根椽子就把门顶上了。茂强在外面高声地叫骂着,说是要替母亲报仇!
  茂强参军后,曾给雪娥写过几封信,都被豆花烧了。豆花先是跑到茂强家把他母亲欺负了一顿,然后跑到老槐树下放出口话,说等茂强回来打断他的腿!茂强回来了,就在大门口叫阵,豆花却吓破了胆,龟缩在屋里不敢出来。

四十七(3) 探监   文 / 高鸿

  关押茂强的监狱就设在县城的南边,从中学的后边绕上去可以到达背面的山上,从那里可以看见监狱的大院,四周岗楼林立,到处都站着岗哨。茂生远远地坐在那里观望着,期待能在放风的时间看他一眼。
  已是初秋的日子,太阳火辣辣地照着,烤得庄稼的叶子都黄了。一簇簇衰草厚厚地堆积着,在坡上铺了一层,绿油油地泛着青光。地畔上的黄菊花已经开放,金灿灿一片,可惜茂生现在没有心情去欣赏。
  坡子的下面便是县一中,茂生在那里度过了两年高中,一排排的宿舍窑洞依然整齐,只是看不清门窗的模样。宿舍里有一张大通铺,冬天没有炉子,薄薄的床板上大家挤在一起也不觉得冷;夏天湿闷异常,就那样挤在一起也不觉得热。宿舍的左边是茂生的教室,教室是由一个大礼堂改建的,冬天的时候里面比外面还冷。宿舍的下面是操场,光秃秃的,空旷而荒凉,只有在围墙的边上簇生着一些杂草,守候在高高的白杨树下,一副灰头灰脸的样子,无精打采。体育老师跟茂生是同乡,生得膀大腰圆,很壮实。他好像不怕冷,再冷的天也是那一身运动衣,从春到夏,再到秋冬,一直精神抖擞地奔跑在操场上,亢奋的叫声回荡在西山的悬崖峭壁上,满县城的人都能听见。坐在山上往下看,远远的一个小红点在那里移动,想来他又在给学生们上操了。操场的外面是繁忙的街道,今天县城逢集,人们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洛河象黄色的纱绸缠绕在县城的脖颈上,猎猎迎风,招展着不屈的血性。河的对面便是北塬了,沟壑叠嶂,古老而沧桑。一层氤氤的薄雾笼罩在小城的上空,显得有一些诲涩,一些暧昧,一些神秘,一些懵懵懂懂的样子,令人遐想。
  这里的一切让他感到那样的亲切。身后的一片小树林是茂生和凤娥经常去读书的地方,阴森森的看不透那边是什么。这时,背后突然传来窸窸碎碎的声音,看时,却什么也没有。他突然觉得凤娥这会就藏在身后,藏在那一片小树林里,手拿一本书,正在偷偷地看他……茂生站了起来,朝林子呆呆地望了一会,除了风吹树叶的唰唰声,什么也没有,周围静极了。茂生于是往下走了几个台涧,监狱里的哨兵发现了他。
  监狱的大门突然打开了,进来一个人。哨兵高声地喊着让他走开,茂生慢腾腾地离开了那里,来到街上,没精打采地来回走着。后来他买了一些吃的东西,希望看门的能给茂强送进去,看门人不让。他于是又买了一盒好烟塞了过去,央求人家能够网开一面。茂生眼里噙着泪,说尽了他能说的好话,看门人见他可怜,便允许见上一面,但时间不能太长。
  茂生见到茂强的时候就哭了。茂强形容枯槁,头发乱成一团,胡子也几天没刮了,人显得憔悴不堪。茂生说你咋这么二杆子呢?要是把人打死了,还不得去偿命?茂强说偿命就偿命,狗日的欺人太甚!茂生说你别扬灰气了,你死了我们可咋办?两个老人还不哭死?茂强没有再吱声。眼睛望着别处,紧紧地咬着嘴唇不说话。茂生说茂强你心放,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正在给你想办法呢。茂强慢慢地抬起了头,说哥你回去吧,不要管我!

四十七(4)拯救茂强   文 / 高鸿

 茂生见到茂强的时候就哭了。茂强形容枯槁,头发乱成一团,胡子也几天没刮了,人显得憔悴不堪。茂生说你咋这么二杆子呢?要是把人打死了,还不得去偿命?茂强说偿命就偿命,狗日的欺人太甚!茂生说你别扬灰气了,你死了我们可咋办?两个老人还不哭死?茂强没有再吱声。眼睛望着别处,紧紧地咬着嘴唇不说话。茂生说茂强你心放,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正在给你想办法呢。茂强慢慢地抬起了头,说哥你回去吧,不要管我!

  茂生去乡上找到茂莲,茂莲说这个茂强真不识好歹!当了几年兵把家里人直弄死,回来了还不学好,跟人家打架,真是自找苦吃。茂生说这事你管了管不了?茂莲慢腾腾地不表态,也不说不管,只是数落茂强的不是。茂生生气了,说这事不要你管了!说完便来到秀兰家。秀兰说她父亲认识乡上的人。岳父说这事情不好办,宝栓家在县上有人哩。秀兰又找到了贵芳,贵芳的肚子已很具规模,大腹便便,眼看就要生了。她说公安方面自己也没有人,有个同学在县城工作,茂生也认识,你去找找他看有没有希望。他们于是就去了县城的那个单位。

  人不在,出差去了。
  茂生坐在门外的石阶上,腿一阵阵发软。
  后来秀兰的父亲也出面找了人,没有结果。茂生找了几个同学都搭不上话。眼看一个月就要过去,母亲急得饭也不吃,人瘦了一大圈。
  那天他们又去了县城,跑了一圈没结果,回来的时候经过乡政府,突然看见小黄出来了。
  小黄曾经追过秀兰,差点就订了婚,如果不是茂生的出现,说不定两个人现在都结婚了。
  秀兰忙低了头,想避过去,小黄却向她走了过来。
  “秀兰,在这里弄啥?”小黄还是以前的样子,丝毫没有怨恨的意思。
  “没事,路过。”秀兰说。
  “你怎么瘦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我很好。”秀兰的表情很不自然。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咱们还是朋友哩嘛。”小黄说。
  要是搁平常,秀兰会扭头就走,但她今天没有。是啊,小黄的叔叔是付县长,跟公安局的人是很熟的,只要他肯帮忙,茂强一定就有希望。但这个口怎么开呀?小黄在心里肯定恨死她了,听到这种事幸灾乐祸还来不及哩,怎能去帮她?!
  “没有,没什么事情。——谢谢你!”秀兰说完便准备走。
  “别哄我了,你弟弟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秀兰抬起头看着他的脸,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表情。
  “我有一个哥们就在刑警队,明天我去看看。”小黄看了茂生一眼,然后深情地望着秀兰,眸子里火辣辣的,秀兰不敢正视。
  两天后,公安局通知让来领人。四十天的伙食费一百多块钱,连同红星看病的花费,一共四百多元。
  茂强的样子很狼狈,回来后便一头睡倒,昏昏沉沉直躺了几天。


四十八(1) 第一次夫妻生活
  茂生与秀兰在婚后的第一年里其实并没多少时间在一起,每次相聚都是那样的短暂。
  婚后半年后他们才有了第一次夫妻生活。那是茂生回家收麦后,跟秀兰回到单位,在张工的办公室,他们紧张而笨促地度过了自己的“第一次”。
  秀兰一开始很紧张。看着茂生一件件地脱光了衣服,羞得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茂生把她揽在怀里,先是一阵没有次序的亲吻,然后就剥光了她。灯光下,女人圆润的身体象绢质的绸缎,柔和而美丽,一如雷诺阿笔下的少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一阵撕裂的疼痛使秀兰差点哭出声来.,茂生也觉得很不舒服,看来书上写的都是骗人的东西,什么销魂欲仙呀,简直是活受罪哩!
  第二天晚上他们没有做。第三天的时候两个人忍不住又试了一次,折腾了半天,就是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茂生的小腹感到胀疼,夫妻做爱还不如自慰来得舒服,可怜的他都有些迷惑了。
  上班后,茂生忍不住去问小曹。他把小曹悄悄唤到厕所外面,小曹听后吭哧一下就笑了。小曹说两口子的事情男人要主动,你不动,女人有甚法子?
  茂生将信将疑,晚上再试,果然好多了。
  ——多年后,每每想起这滑稽的一幕,两个人都有些尴尬。秀兰说茂生呀茂生,你真是傻得可爱呀!
  秀兰在厂里呆了半个月。在张工的办公室里,他们开始了甜蜜而幸福的生活。
  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都不想要孩子,因此每次夫妻相聚时都小心翼翼。身无居所,工作还不稳定,茂生不想给自己制造麻烦。家里的担子已经够他挑了,工作两年来,工资除了生活必须外,几乎全寄回家里了,他对自己很苛刻,就这样母亲常常还不满意,每次回去后都会向他诉苦,言外之意他把钱给了媳妇。她哪里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外面多么不容易。茂生给家里的钱虽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多少缓解了家里的困难,遇到买肥买药(农药)买煤等,父亲不用再出去借钱了。客观上讲,一家人的生活也有所改变,至少不用愁吃的东西了。
  茂生父亲比母亲大十岁,看上去很苍老,还不到七十,感觉像八十岁的老头。父亲结婚晚,所以孩子比同龄人都小。母亲希望茂生结婚后就能有孩子,村里象他们一样年龄的人孙子早就大了。一年后,跟秀兰一起结婚的媳妇都有了孩子,看到已快三十的媳妇肚子还是扁平平的样子,婆婆便有些不高兴。嘴上不说,行动上已是磕磕碰碰,跟秀兰计较一些事情。
  婆婆自从茂强参军后脾气变得很古怪,动辄就和公公大吵大闹。吵完后便一个人坐在那里哭,或者到两个女儿家轮流住。住一段时间又回来了,因为看不惯女儿对女婿的态度,或者女婿怠慢了她,她也会斤斤计较,在女儿面前唠叨半天,弄得人家两口子不和。女儿生气了,便让她回去,她就骂女儿没良心,边骂边哭。茂生回来后跟媳妇亲热,她也看不惯,说茂生没出息,一回来就守着个媳妇,像八辈子没见过女人。茂生知道母亲一辈子不易,跟着父亲受尽了苦,一生遭遇了那么多的苦难,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看问题越来越偏激,茂生让秀兰不要跟她计较。秀兰说你放心吧,你妈后来是有些糊涂,有些事一点也不讲道理,可是她毕竟是你的母亲,我会像待我妈一样待她的。
  然而茂生万万没有想到,母亲对待秀兰的态度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这几年他不在家,秀兰受的委屈也不给他说,许多问题已经埋下了深深的祸根。

四十八(2)婆媳矛盾   文 / 高鸿

  也许媳妇和婆婆天生就是一对冤家,千百年来,酿造了多少人间悲剧。秀兰的婆婆曾经识文断字,却也没能跳出这个俗套。
  女人没结婚的时候一般家庭都会把她奉若上宾。因为媳妇可以随时提出分手。这样男方就会人财两空,鸡飞蛋打。一俟结婚,美丽的天鹅就成了母鸡,公主变成了奴卑,一任公婆欺侮,丈夫打骂,象茂华一样,似乎天经地义,娘家一般也不会插手的。
  秀兰婚后,婆婆对她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前的客套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命令式的口吻。秀兰做什么事情似乎都不能使她满意,唠唠叨叨地没完没了。婆媳因此经常发生争执,好了又恼,恼了又好。秀兰知道,家家的婆婆都一样,看见儿子对媳妇太好就说儿子没出息,把自己年轻时候受的罪全忘了。秀兰母亲对两个嫂嫂也不满意,婆媳之间有很深的矛盾。特别是二嫂,跟母亲势不两立的样子让她很伤心。
  面对这样的现实,秀兰很无奈。
  开春后庄稼人就开始忙碌了。秧烟苗、锄麦子、种玉米。种玉米在沟里,茂生家没有劳力,眼看人家都种上了,他们的地还没有耕。
  茂云女婿黑蛋忙完了自己的活,带着耕牛来了。
  黑蛋喜欢跟秀兰开玩笑,干活的时候两个人又说又笑的样子引起了婆婆的不满。中午吃饭的时候秀兰把馍往黑蛋手里塞,嘱咐他多吃些;回来的时候秀兰拾的猪草多,黑蛋就替她背;铡草的时候两个人互相开着玩笑,秀兰很开心;晚上回来时黑蛋的手扎上了荆棘,秀兰就在灯下给他挑……婆婆看不惯这些,就跟公公说起这事。她说茂生不在,可别闹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公公说你心眼太多,扑风捉影的事情最好不要说,免得在村里丢人。
  婆婆嘴上不说了,心里却存了阴影,看秀兰的时候就有些陌生,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
  婆婆找了个阴阳先生来算命。
  先给茂生算。报了茂生的生辰八字,阴阳先生说你这个孩子很孝顺,就是娶了个相克的媳妇,这辈子没财运;婆婆又让他给秀兰算。阴阳先生说你这个媳妇没福气,是个穷命,会连累你儿子一辈子的。婆婆又报了茂强的八字,阴阳先生说你这个儿子日后能成大事,你跟他一定能享福;婆婆最后才让他给自己算。阴阳先生闭上眼睛一阵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最后摇摇头,说这个卦我不收钱了,也不能对你说。婆婆说什么呀?有啥事尽管说,我不会少你钱的。阴阳先生说最好还是别说,说了你会生气的。婆婆就真的生气了,说你有屁就赶快放,吞吞吐吐干什么?阴阳先生显得很无奈,说我说了你不要后悔。你这个大儿媳妇跟你大运相克,你的好运都让她给冲走了,你们是前世的冤家!还有就是她命里没有儿子,你们家这一门会绝后的!
  婆婆痴痴地愣在那里半天没说话。算命先生见她脸色不好,摇摇头就走了。这卦也太耸人听闻了,连婆婆都有些将信将疑了。她回来后看秀兰的眼神怪怪的,看得秀兰莫名其妙,浑身不自在。
  慢慢地,她就深信不疑了。婆婆的心事越来越重,她觉得秀兰和茂生是那样的不般配。凭茂生的本事,找一个比她强的女子很容易,年龄也不会这么大——秀兰比茂生还大一岁哩!

四十八(3)阴影不散   文 / 高鸿

  上次茂生回来她就仔细端详过,儿子白白净净,脸上光光展展,细皮嫩肉,怎么看都象没结婚的后生。而秀兰皮肤已失去光泽,变得黝黑粗糙,看起来象个中年妇人,邋邋遢遢,体型也没做女子时好看。
  秀兰第一次来茂生家,婆婆就注意过她,见她前额较长,嘴唇扁薄而上唇下包,常言道:“天包地,吃狗屁!”说的就是这种面相。后来正式订婚的时候,她曾仔细地问过秀兰的生辰八字,觉得跟茂生很是相克,“兔子见龙泪长流。”秀兰正好属兔,这婚姻肯定是免不了磕磕绊绊的。只因为家里穷,太穷呀,穷得婆婆都怕了,害怕儿子应了村里人的一句话——打一辈子光棍,这才咬了牙闭了一只眼睛。
  “磕磕绊绊总比没有强呀!”她在心里寻思着。
  说来也怪,那年订婚的时候婆婆和公公都受了点伤,使婆婆的心里从一开始便蒙上了阴影。
  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秀兰父女就要来了,家里连个吃饭的桌子也没有,茂生于是便去豆花家借。豆花家的桌子很大,能围十几个人,茂生嫌大,豆花于是从小房里给他搬了张经常不用的小桌出来。小桌上搁了太多的东西,桌面中间已深深内凹,一条腿用铁丝绑着,上面一层厚厚的尘土。豆花不好意思地说桌子不好,要是不嫌就搬,嫌的话她上村里重借一张。茂生说行了行了,总比没有强,哪能劳你再去借别人家的?豆花又从几个屋里找凳子,招呼老六、老七去学校把自己的凳子也搬回来,才勉强凑齐。茂生母亲洗了一盆黑水,还是洗不净,索性给上面铺了一层塑料,看上去光光亮亮,很新鲜。饭菜端上桌后,秀兰父亲便招呼亲家也来入席,茂云于是把母亲推了过来,母亲倒了一杯酒,给秀兰父亲敬了过去,刚落座,凳子一晃便倒了,母亲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没能起来。茂生父亲忙上前去扶,一闪身却把脚给崴了,疼得搂个脚直呲牙……幸亏伤得都不要紧,母亲躺在床上直喊腰疼,满脑子都是不吉利的阴影。从此她的腰一遇天阴下雨就隐隐作痛,于是就在心里想暗暗地埋怨着媳妇。
  
  茂强回来后承包了队里的果园。因为苹果能买上钱,政府鼓励农民致富,家家都栽上了果树。老果园的树龄已经老化,加之品种落后,果园已经没前几年吃香了,宝栓、福来合同期满后也退了出来。茂强抓到了纸弹,因为竞争激烈,队上让先交承包款再签合同。茂强于是给茂生打电话,让他想办法凑钱。包果园要交五千块钱,茂生哪来这么多钱?于是便委托乔师贷款。乔师劝茂生三思而行,不要到时候还不上,银行会依法收贷。茂生听说承包一年最少可以挣一万元,于是就咬咬牙给他贷了五千元钱。茂强交了承包款,然后买肥料,买农药,开始大干起来。疏花的时候人家都雇人修剪,茂强舍不得疏掉,几天后坐住了果,密密实实的,大家都说太多了,要摘掉一些,疏疏果才能长大。茂强不听,说我已经上了很多的肥,不信它长不大!茂强雇了几个拖拉机耕果行,疏土打药,每天都弄到很晚才回来。秀兰也劝他赶快蔬果,茂强不听,说人家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一亩地产过十万斤大米,难道我这一颗果树上就结不了一千斤果子吗?

四十八(4)茂强的婚事   文 / 高鸿

  茂强很固执,谁劝也不听。结果苦没少下,汗没少流,秋后人家的苹果一个赛一个,果商云集,供不应求。茂强的国光苹果象核桃杏子一般大,果商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最后只好卖给了饲料厂,一斤几分钱,不算人工工资,几千元钱全打水漂了。
  苹果包赔后,茂强整天借酒浇愁,几个战友在一起经常喝得醉汹汹的,红星看见他远远地就走开了,原来的嚣张气焰早就没了。
  白秀给茂强介绍对象,茂强看不上,把白秀还说了一通,白秀委屈得眼泪汪汪。茂强母亲于是就安慰她。白秀说一娘生九子,茂生那么听话,茂强咋就是个生葫芦?!
  其实茂强从小脾气就暴躁。小时候做了错事,茂生一吓唬就不敢了,连连告饶。茂强不。他站在那里看着你,打也不躲,还往前站一步,气得母亲哇哇大哭,手下的笤帚都快打断了,茂强连吭一声都不。
  雪娥考上了中专,走的时候叫茂强出来一下。茂强看着她不说话。雪娥说你当初的勇气哩?为什么回来不理我?还要到我家找事?茂强说你去吧,老子不希罕你!雪娥抹着泪走了。
  雪娥走后,茂强又喝醉了酒,一个人在村子里游荡,一会在红星家门口叫骂,一会到豆花家敲门。
  茂强复员时带回了许多纪念品,有影集、被面、毛巾被什么的,都是云南当地各级政府给的慰问品。他给了哥哥一条毛巾被,质量不错,茂生带去没几天,母亲知道了。她哭着要那条毛巾被,说茂强出生入死换来的东西,亏你也用得心安理得!
  茂强回来之前是有很多想法的。他准备先挣些钱把家里的房子修起来,然后争取当个村干部,带领大家把房子都盖起来。他把自己的想法给大家说了,没有人相信他。红卫说你连自己家的房子都盖不起来,村里人能指望你什么?茂强想想也是,于是就想做生意赚钱。做生意没本钱,他于是一个人又去了新疆,在那里呆了一年,几乎杳无音信。
  
  秀兰婚后的第二年春上,在茂生离开家后的一个多月时间,婆婆欣喜地发现媳妇居然没有来红,她很是殷勤了那么几天,却不想秀兰最后还是“倒霉”了,连她自己也纳闷。婆婆的言语里便颇有微词。
  那时同秀兰一起过门的几户人家都已抱上了孙子,秀兰也开始不安起来,在茂生下一次回来的时候便尽心尽力,以为是做得太少的缘故。做着做着两人便都觉得索然无味,茂生甚至觉得有一些压抑,正常的夫妻生活被强加了另一种沉重的负担。秀兰喃喃地重复着一个不变的话题,要茂生给她一个孩子!茂生的情绪便格外复杂,因此每一次的奋斗便都显得那么不尽人意。秀兰的殷勤并没有勾起他的快意,他甚至怀念婚前的那段岁月了。

四十八(5)无聊的第三者   文 / 高鸿

  茂生走后的一天晚上,婆婆来到了西房,详细地了解他们夫妻俩的行房过程。她说这些事本来她是不该问的,但眼看都一年多了,孙子还没个踪影,茂生是家中老大,他大已快七十岁了,她不能不替他们着急。婆婆问得很细,秀兰的脸便一直红到了脖颈后面。
  贵芳的丈夫调到了黄泥村,在茂生的村子教书。贵芳的丈夫叫王军,个子很高,人长得有一些猥琐,见了秀兰就痴痴地看不够,不知道贵芳当初是怎样看上他的。王军在教书之前曾是木匠,走街窜巷地去过不少村子,因此一条塬上的人大多熟悉。王军爱说爱笑,性格极为开朗,喜欢与女人开一些幽默的玩笑——很诙谐,一点也不下流的那种,因此尽管样子有点油头粉面,大家一般还是比较喜欢他的。后来他教了书,摆脱了黄土地上烈日的暴晒,人越发显得白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穿在身上,走过去基本还象个人物。
  王军到黄泥湾的当晚便来到茂生家。他知道茂生不在,是找秀兰拉话来的。婆婆一见村里的先生来了,赶快让公公倒茶倒水,很是热情,第二天又让秀兰去学校叫他吃饭,她还以为王军与茂生是同学哩。
  有了婆婆的容让,王军便经常来茂生家串门。见了茂生母亲打个招呼,便直奔秀兰的房间。两人天南海北地扯一些话,多是关于他和贵芳的感情纠葛,后来也谈起他和另外一个女人的事情,那个女人怀了王军的孩子,要他离婚,弄得满城风雨,要不是他学教得好,教育局差点把他给开除了!王军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摆脱了一段婚外情关系,与贵芳重归于好。秀兰听了长吁一口气,为女伴高兴。
  渐渐地,村里便有一些风言风雨,说王老师跟秀兰好,婆婆后来见了王军也不说话,目光里充满敌意,在秀兰跟前也旁敲侧击过几次,等王军再来时,打得鸡飞猪嚎,说一些指桑骂槐的话,秀兰于是要王军今后不要来了。
  王军说咱们俩个清清白白,你怕啥?秀兰说影响不好。
  那天晚上王军喝了些酒,又来到秀兰家,秀兰几次催他走,他都死皮赖脸地坐在那里不动,只拿眼睛看她,就那样傻乎乎地一直看着。他说女人跟女人就是不一样,他跟贵芳在一起做事的时候没感觉,但跟那个女人一上床就来激情。他问秀兰茂生在这方面本事咋样?秀兰羞红了脸,说你咋能问出这种话来,不正经!眼见得夜已很深,婆婆的屋里传来叮叮哐哐的声音,高声地骂着公公:“这么晚了还不睡,你个老不要脸的!”秀兰站起来把王军往出推,说你这人咋这样?我可真生气了!王军赖在那里就是不动,色眯眯地盯着她看,并开始动手动脚。秀兰急了,拿了一个酒瓶就摔在地上,说你给我滚!贵芳怎么找了你这么个混帐东西?婆婆听见屋里摔东西便走了进来,说王老师你咋还没走?我可是要关门了!王军见茂生的母亲出来,讷讷地站起来走了。婆婆冲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然后狠狠地瞪了秀兰一眼:“茂生不在家,以后少跟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说完便用力地掼上门,回房去了。

四十九 茂生很难堪   文 / 高鸿

  茂生在单位上也很忙。
  茂生设计了一批新产品,投入市场后很受欢迎。厂里订了一批货,对方短时间内就要求交货,因此连着几个月都没有休息。
  厂里的效益比原来好了许多,工艺厂成了市上的明星企业。市长每次来到厂里都要亲自接见茂生,看他有没有新的设计作品。市上对工艺厂很重视,专项拨款,支持技术科的新产品研发。可是款到厂里后就被郝书记挪用了。厂里修了很气派的办公楼,茂生和老吕一个办公室。
  市长不止一次在大会上表扬茂生的创新精神,那年他还被评为市工业系统先进个人。有时上面来人,市长会突然打电话给厂里,要茂生准备产品。茂生不在,市长就很生气,如果在市区就派车去接,如果出差了他就不来了。有时路过工艺厂的时候也会过来,郝书记带领一帮干部出门迎接,市长问茂生在不?书记说茂生看原料去了,市长扭头就走,连办公楼也不上去。
  市长对茂生的过分关爱使郝书记有些失落,老吕于是不失时机地在旁敲边鼓。他说郝书记呀,你看茂生现在都是咱市里的红人了,市长对他那么器重,说不定他就成了您的接班人了。
  企业效益增收后,郝书记除了忙着盖办公楼,给自己还买了辆桑塔纳。市长才坐三菱,桑塔纳是副市长的待遇。市长来了几次,听说郝书记带着一帮人出去了,便扬言要收了他的车,撤职不要了。市长是个情绪化很强的人,对谁如果有看法,这个人就得从他眼前消失。茂生陪市长在车间参观,市长说你们书记回来让他来找我,不想干就算了,茂生你来当厂长!工人们惊诧地瞪大了双眼。茂生说市长请不要这样讲,郝书记工作经验丰富,厂子目前还离不开他。说话间郝书记匆匆赶回来了,对市长点头哈腰,市长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市长这样做使茂生很难堪。厂务工作会上郝书记不点名批评了他,说有些人学到一点东西就飘飘然了,不知道自己属什么了!企业管理不是设计一两件产品那么简单,有些人夸夸其谈,其实什么也做不了。年轻人一定要谦虚,谦虚让人进步,不要骄傲自满。
  从表面上来看,郝书记对茂生还是很关心的,生活上也很关怀。郝书记说听说你婆姨在农村,你可以让她来厂里上班嘛!话是这样说,茂生的户口迟迟还没有结果。户口解决不了工作就无从谈起,说到底他还只是个临时工,书记要开除他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郝书记在厂区后面修了一排窑洞,有十多孔,窑洞的上面是平房,作为单身职工的宿舍,工艺厂的工人终于有了象样的宿舍。
  窑洞面北,一年四季见不上阳光。夏季潮湿,屋里需要生火;冬季阴冷,地上往外渗水。前面一条公路从门前穿过,吵杂之声络绎不绝。车辆过处,尘土飞扬,五米之外看不清对方。就是这样的地方有多少人在等,在争。上千名职工,一些都是工作几十年的老干部,还有一些是老红军,市上一再强调给他们解决住宿问题,因此窑洞修好后必须先考虑他们。厂里的干部就老吕分到了一孔,引起很多人的不满,张工工龄比老吕还长,没有分到,他很坦然,哈哈一笑了之。

五十   郝书记居然跟自己的儿媳妇好上了   文 / 高鸿

  柳城明准备结婚很长时间了,苦于没有地方,对象几次对他下最后通谍。柳诚明于是便悄悄地搬进了分给老吕的窑洞里。老吕知道后让他滚出去,柳诚明哪肯搬?老吕媳妇于是上门大吵大闹,柳诚明的新媳妇也不是省油的灯,跟老吕媳妇就扭在一起,打得难分难解。老吕把柳城明的铺盖扔了出来,柳城明拿了一把铁锨抡了上去,老吕的头被铲破了,鲜血直流。老吕媳妇狂啸一声扑了过去,一把抓破了柳城明的脸,然后抱着男人痛哭流涕。发生了这种事,许多人都站在那里看热闹,没人劝阻,直到老吕流血了,人们才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
  郝书记被请了下来。
  老吕住院了,柳城明被派出所拘留。
  一周后,柳城明灰溜溜地搬了出来,老吕搬进了新居。
  搬进新居后老吕媳妇美美地哭了一场,哭得掏心捣肺,抑扬顿挫,激情澎湃,酣畅淋漓。许多人能够感受出那种压抑太久后的不易。——老吕不容易呀!进厂二十多年了,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窑洞。想想这些年跟着他东搬西迁,捣腾了不下十几处地方,住在狗窝不如的地方遭人白眼,晚上甚至在工房里做爱,让工友嘲笑,成为饭后的笑资,老吕媳妇就想哭。哭就哭吧!搁谁都会哭的,几十年的梦想突然实现了,不哭才怪呢!
  就这样,一场窑洞风波在老吕媳妇悠扬哀婉的哭声中渐渐落下帷幕。尘埃落定,老吕的成功先例给了工艺厂许多无房户无限幻想的空间,他们于是蠢蠢欲动,开始编织自己的窑洞梦想。
  
  一般男人对女人的兴趣随着年龄的增长都会减弱,比如福来,年轻时风情万种,黄泥村的女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双方都得到了一定的乐趣,实现双赢的结果。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女人已经厌倦了,把这个风流的机会让给了红卫他们。然而郝书记对女人的爱好并没有因为年龄的增长而减退,随着工厂效益的增长,越来越多的漂亮女孩进入他的视线,郝书记目不暇接,心花怒放,施展浑身解数和看家本领,征服了一个个新的目标,攻克了一座座女人的山峰,占领了一片片别人的草地,解决了一个个复杂的难题!
  郝书记对厂里的美女实行扫荡策略。一般看中的目标先放线钓鱼,目标一旦上钩,实行速战速决,决不拖泥带水。跟郝书记上过床的女人都佩服他的功夫,郝书记的细心让她们满意,郝书记的精神使她们感动,郝书记的耐心一般人没有,郝书记的善后工作使她们无话可说。
  令人不齿的是郝书记居然跟自己的儿媳妇好上了。白梅和郝帅结婚后成了厂长办公室的文员,每天和公公呆在一起,相当于他的私人秘书。白梅很会体贴公公,人前人后“爸爸”叫得比谁都甜,看公公的眼神比看郝帅还要来电,私下里大家都在窃窃议论,白梅也不忌讳,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
  郝书记对媳妇的殷勤一开始并没有在意。大扫荡的计划里也没有她,毕竟是自己的儿媳妇嘛,都是一家人,公公和父亲一样。但这个儿媳妇太会来事,眼睛象钩子一样地钩着你,不往那方面想都不由你。一来二去,终于在一个适合的环境,适合的气氛下发生了不太适合的事情。
  事情发生后郝书记有些懊丧。他觉得对不起儿子。回到家里的时候看见郝帅就脸红,似乎儿子已经知道了这事。白梅倒表现得很坦然,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郝书记给自己的新办公室设计了一个套间,说是中午不想上山,在办公室休息。实际上他早就把那里变成了御女的后宫,数不清的女人在那里享受书记的阳光雨露。回到家里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和称职的父亲,一家人其乐融融,没什么大的风浪。


四十九(3)风流的书记   文 / 高鸿

  其实郝书记是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的。上班的时候很少看见他笑,走到哪里都是一副严肃的表情。即使那些跟他有关系的女人也不敢随意开玩笑。郝书记经常会大声地斥责一些不遵守纪律的工人。上班钟声一响,他就站在厂区的办公楼前,目光巡视着进进出出的人们。一些迟到了的工人不敢走正门,只好翻墙过来,被保安发现了,拉到书记那里挨一顿臭骂。后来老吕也效仿书记的样子站在那里扎势,奈何工人都不怕他,该干啥的还干啥,很少有人理他的茬。
  郝书记在家是好男人,在车间及办公室是严肃的领导,在他的休息室就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白梅的办公室就在书记的外面,一天进进出出地给他倒水,没人的时候就有意在公公身上蹭一下,冲着公公嫣然一笑,暧昧地看着他,郝书记就不能自持了。欲火被撩烧得越来越旺,午休的时候两个人就进入实际阶段,郝书记呼吸急促,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郝书记一辈子玩过不少女人,什么样的女人没经见过?但是这个女人很不一般,她把他伺候得很舒坦,一张小嘴在公公的身上来回巡索,一边轻声地叫着“爸爸”……郝书记说白梅你千万别叫了,再叫爸爸就不好意思了!白梅睁着一双妩媚的眼睛,微笑着看他,小手一刻不停,上上下下地来回摸索。郝书记舒坦得叫了起来。白梅用舌尖抵着他的耳根轻轻地舔,一股湿湿的热气麻麻地吹了过来,让人直痒到心里,浑身都酥软了……
  这样的事情持续了没多长时间,全厂的工人就都知道了。老吕来到车间的时候大家正在议论,老吕脸一沉,教训她们不许胡说!
  女工们不说了,低下头偷偷地笑。大家心照不宣,老吕一出门车间又炸开了锅。
  郝书记的婆姨其实早就知道了丈夫的风流韵事。这后来,她几乎不到厂里来,不愿意看见那些妖精女人。婆姨不像有的女人跟他大吵大闹,夫妻两在外人面前还是夫妻,私下里早就没有夫妻生活了,只不过碍着孩子的面,表面维持而已。
  郝帅对父亲的行为一开始并不相信,他也不愿意相信,因为很少有人敢在他跟前提这事。后来发现媳妇看父亲的眼神不对,有了那种关系的男女在人前是掩饰不住的,郝帅仔细地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得出结论:这个妖精一样的女人跟父亲已经上床了。年轻人气不打一处来,白梅回来的时候压在床上就打,边打边骂她不要脸。白梅说我怎么不要脸了?你把话说清楚!郝帅没法说清楚,只是在她的身上乱踹,白梅被打得浑身是伤,顾不得穿好衣服就跑进了公公的卧室,大喊救命……
  郝帅受不了这样的做弄。他没法跟父亲算帐,只好借酒浇愁,整天醉醺醺的在厂里转悠,扬言要杀一两个人。大家都替白梅捏一把汗。
  事情最后解决的办法很简单。经过一番痛定思痛的过程,郝帅果断地提出了离婚。白梅坚决不同意。母亲不说话,父亲也劝他不要离。郝帅轻蔑的看着父亲,鼻子里哼了一声就拂袖而去,在外面一年没回来。后来他给自己另找了个女人。白梅并没有离开,带着两岁的女儿住在家里,情形很尴尬。

四十九(4)中秋的月亮   文 / 高鸿

  茂生整天忙自己的工作,很少参与到这些是非中去。晚上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秀兰,不知她过得怎么样。秀兰每次来信都把自己轻描淡写,说家里情况很好,要他注意身体。
  眼看就到中秋节了,茂生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回家一趟。
  已经几年没有在中秋节和亲人团聚了。城市的柏油马路整天车水马龙,走的人厌倦;工艺厂的烟囱冒出滚滚的浓烟,厂区永远笼罩在一片阴霾中;原料车间的球磨机不分昼夜地旋转着,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注浆车间的地炕烫得人站立不稳,却需要每天都去那里。推板窑的火口天天需要人守在那里,他和老吕经常一昼夜呆在那里不回家。老吕媳妇会把饭送上来,顺便给老吕准备了酒菜,两人边喝边聊,不知不觉天就亮了,平静了一个晚上的工厂又沸腾起来。
  茂生很想到童年的沟渠去看一看,到山沟野洼去走一走,陶冶一下早已麻木的性情,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
  好长时间没有回去了,秀兰也很久没来信了,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可好?
  还记得那次离家,临走时,秀兰送他到大路上,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
  马路上全是雪,疾驰而过的汽车裹着雪粒砸在人的脸上,生疼。秀兰红艳艳的头巾在冬日的苍茫中显得异常热烈,白色的热气在眉毛上凝成了霜,一丝淡淡的怨艾在眸子里闪烁,热辣辣的,能把积雪融化。简单的行程堆在路边的雪地里,显得很刺眼。秀兰望着焦躁不安的他嘻嘻地笑。
  车来了,她很紧张,见没有停,就长吁了一口气,然后把蒸蒸的热气哈在茂生的脸上,调皮的样子让人忍俊不住。这时,一辆白色的中巴停在眼前。上车后走了很远,见妻还站在那里,红艳艳的头巾在风中飞舞。
  茂生一路上心情很复杂,肚子也咕咕地叫了起来。下了车直奔厂区,一片萧条之色,冷凄凄地透着寒意。家家的烟筒里冒着热气,洋溢着热情的气氛。节还没有过完,人们是不会轻易离窝的。
  记不清有几年没有回家过中秋节了,正好国庆放假,双节同庆,茂生于是决定回家好好地陪妻子过一个团圆的节日。回想五年来的爱情,他愧对于妻子。
  中秋的月亮注定是情人的夜晚,秋虫阵阵,晚风习习,伴随着庄稼成熟的香味,这样的夜晚想不醉也不行。于是便无数次地在梦中憧憬,想象在家乡的小道上和她依偎,在潺潺的小河边与她缠绵……同事们都说茂生这几天不正常,经常一个人偷着笑,是不是有什么喜事相瞒?老吕媳妇附在他的耳际悄悄地问:是不是媳妇有喜了?茂生满面通红,忙摇头否认,心跳得很厉害。这几天的时间好像特别长,晚上在床上翻烙饼,反反复复地想她的一颦一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终于等到了那个时间。早早地洗了衣服,理了发,洗了澡,收拾好行囊,赶了上午的第一班车。原计划中午过后就能到,司机一路上拉人,摇摇晃晃的,一百多公里的路程走了半天,但下车后茂生仍是心花怒放,一路奔家而去。
  栅栏门虚掩着,院里是成堆的玉米和谷子,满地黄金堆积,幽幽的,透着一股熟悉的味道。
  好像刚下过雨,空气很新鲜。屋里的铁丝上挂着一排衣服,湿溜溜的全是泥。这时父亲回来了,放下肩上的玉米便让茂生同他一块下沟去,说还有一趟才能背完。大坡有一些泥泞,快到沟底的时候茂生看见妻子和她的几个兄弟每人背一包玉米,正在匍匐地往上爬。汗水从她的脸上成串地掉了下来,头发一绺绺地粘在上面,七、八十斤的袋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茂生突然心里一酸,眼睛有些湿润。他喊了一声秀兰,秀兰愣了一下,然后把玉米靠在路边的一个台阶上,红彤彤的脸上充满惊喜。秀兰说你刚回来,怎么不歇歇就来了?茂生说坐车不累。秀兰说刚下过雨,路很滑,你还是不要背了,我再来一趟就完了。茂生不同意。秀兰于是放了肩上的绳子,招呼她的兄弟先歇歇,同丈夫一起又下到沟底。
  坡很陡,泥泞不堪,长长的约四、五千米。头顶着地,脚蹬着石头,背上的玉米死沉沉地直往下滑,不时地要往上促着。已经好几年没走过这样的路了,不一会,茂生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发际上的水成串地掉了下来,砸在崎岖的山道上。秀兰走一会便在前面等他,他们歇息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几个娘家的兄弟早就走远了。
  ——满腔的热情被汗水渐渐浇灭,梦中无数次幻想的中秋之夜是那样的遥远,浪漫的时刻想不到是以这种方式来度过的。
  秀兰见茂生不说话,一路也无语。但他能感觉到,她是非常兴奋的,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鹿,脚步是那样的矫健。
  一轮圆月挂在天上,山谷里回荡着布谷鸟的叫声,显得异常寂静。月光水如,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山谷,朦朦胧胧,蕴藏着无限玄密。当疲惫的身体拖着灌铅的双腿走上高原的时候,茂生一把扔了袋子,仰面躺在路边的草地上。空气里飘来炊烟的味道。一丝风儿掠过,凉凉的,直沁人肺腑,身子一瞬间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秀兰走了过来,坐在他的身边,一只手轻轻地从他的脸上抚过。
  “今晚的月亮可真大。——你看,多美的月亮呀!”女人幽幽地说。
  回望那一轮皓月,孤单单的有一些冷清。茂生于是坐了起来,揽妻入怀,听她的心律快速地博动。
  他们就那样坐了很久,直到听见父亲的声音,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那一夜,他们睡得很香,很香。

五十(1)夫妻圆房   文 / 高鸿

  婚后第三年的时候他们还没孩子,茂生也有些坐不住了。她带着秀兰来到榆城地区医院,但检查结果是并没什么大碍,而茂生也很正常。于是村里眼明的人(有眼力,有先兆的人)就提醒茂生的母亲,看是不是当初有人冲撞了帐房(新婚的洞房)?母亲于是突然想起当初好像有一个毛丫头片子闯了进去(当地风俗,没结婚的女孩子是不能进新人洞房的,否则不吉利),那时她并没有在意。于是便请了阴阳先生重新看了吉日良辰,把西厦房重新布置了一番,然后由父亲去榆城把茂生弄回来,跟媳妇“圆房”。
  物是人非。炕上铺了比结婚时更多的褥子,棉和和的,很舒坦;墙上贴了一张秀兰剪的双“喜”,下面是一对戏水的鸳鸯,无限依恋的样子,楚楚动人;窗上糊了新买的麻纸,贴上了喜庆的窗花;一对绿色的大木箱上也贴上了喜字,房檀上拉了一根电光纸做的花,在灯光下放射着光芒,五颜六色地来回晃动。秀兰穿了结婚时的那件大红棉袄,头上依然抹了发油,却遮不住粗糙的一张脸;眸子里是做女儿时的娇怯,欲说还休的样子,怯怯地向这边张望。茂生也换上了结婚时的衣服,带上了大红帐子,与秀兰并排坐在炕的中央,看姐姐姐夫们在那里忙活。大姐茂华把四个面兔用红线缠了,压在炕角,下面各放了一包针,以示驱恶避邪,然后跟他们开着各种玩笑,象征性地给他们闹房。秀兰紧紧地偎在茂生怀里,笑得缩成一团……
  月光透过窗棂铺了进来,满满地泄了一炕。秀兰喃喃的话语在耳旁萦绕,茂生一句也没听进去,心伴着那月光飘得很远,一些记忆的碎片纷沓而至,塞满了整个屋子,把房檀上的电光纸花撞得簌簌作响。
  茂生轻轻地拉上了窗帘,灯泡的颜色很暗,小屋沉浸在一片朦胧的光晕里。因为是特殊的日子,他们今天都洗了澡,心情也十分好。虽然在模拟新婚之夜,毕竟对各自的身体已经很熟悉,没有第一次的激动和紧张了,两人显得都很轻松。秀兰先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微笑着看着他。茂生也脱了,掀了被子,秀兰便在一瞬间裸露出洁净而丰腴的肌体,那蔷薇色的肌肤,挺拔的双乳,细长的腰身与黝黑发亮的长发形成鲜明的对比,象戈雅笔下的玛哈,光洁柔嫩,楚楚动人。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她的裸体,茂生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秀兰象一朵盛开的海棠,梨花携雨,人面桃花,欲语还羞……两个人完全熔在了一起,她感觉自己象漂浮在惊涛骇浪里的一只小船,任凭大浪在自己的身上拍击,一种麻酥酥的,热辣辣的感觉,略微涩疼,无边无岸,无止无尽,时间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概念,两人浑身都湿透了……
  一阵酒后眩晕般的惊悸,肌肉在一阵阵地收缩,她感到自己要化成粉末了!
  不知过了多久,潮水慢慢退去。茂生想从她的身上下来,女人紧紧地箍住了他。她喃喃地让他在里面再呆一会,兴许这次就有了呢!男人感觉很疲惫,是那种浑身酥软的疲惫,软软地伏在她的身上进入了梦乡……
  女人不太均匀的呼吸声也轻轻地响了起来,夜静极了。
  ……

五十(2)村村都有丈母娘!   文 / 高鸿

  几个月后,秀兰还是没什么变化。
  婆婆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了,好听的和不好听的都说了出来。
  婆婆常年有病。茂强不在,家里还是比较穷。母亲因此便经常要秀兰写信给茂生要钱,或者在茂生走后问秀兰要钱。秀兰很无辜,因为茂生自结婚到现在,还没有给过她一分钱!她每月用的卫生纸都是从娘家拿的。有时母亲看她可怜,会悄悄地塞一些零花钱给她,回来后都用在油盐酱醋上了,秀兰从不舍得去花。好在做姑娘时的衣服很多,秀兰便全带了过来,几年都不用再买。订婚时茂生给她买的那条红色的纱巾已开始发白,秀兰却时时围在脖子上,舍不得取下来。婆婆说我养猪能下仔,养鸡会生蛋,那条红省牛已下了三个牛娃了——你能干什么?!你白白活在这世界上了,还要戕害我家茂生!——你想绝我周家的后呀!秀兰于是也不甘示弱,她说生儿育女是双方的事,你儿命里没有儿子,让我怎么办?说完便呜呜地哭了起来,十分伤悲。
  秀兰写信给茂生,说她不想在家里呆了,让茂生在城里给她找一份临时工——哪怕扫大街也行!茂生看了后心里很矛盾,他知道秀兰目前的处境。但秀兰走后谁来伺候多病的母亲?他想冷静地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因此就没有回信。秀兰连着又发了几封,茂生都没有回。他不知道对秀兰该说些什么,因此一晃半年没有回去。
  小黄结婚了。
  小黄在乡政府工作,曾苦苦地追过秀兰,秀兰最终还是选择了茂生。
  小黄的婚礼极其盛大,让一辈子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大开了一回眼界:一排绿色的吉普车开道,后面是两头低的伏尔加小轿车,小轿车后面是面包车和工具车,拉着女方陪嫁的彩电、洗衣机和电冰箱。婚车从乡政府大院出发,浩浩荡荡地在北塬上绕了一圈,回来后便在供销社的食堂大摆酒席。酒席摆了一百多桌,全乡镇有头脸的人都去了。
  小黄的叔叔也来了。副县长红光满面,乡政府书记和乡长都高兴得合不拢嘴,他们端了酒杯一桌桌地敬着,平日里满脸的横肉堆满了笑容,泛着油腻的光。小黄穿了一身体面的西服,搀扶着新人款款地给大家敬酒,一时猜拳声、吆喝声,零星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整个乡政府都停止了工作,投入到这场轰轰烈烈的婚礼中。
  婚后小黄被分在附近的生产队下乡,黄泥村离镇子最近,不到十里地,小黄于是便每天骑着自行车往返。
  驻队干部的工作是轻闲的,一不用去地里劳动,二不用在办公室写东西,十天半月召集村干部开一次会,回乡上后汇报一下就行了。村干部为了讨好他们,往往会组织人员一起打麻将,麻将桌一摆就是三四天,期间很少休息,三四天之后便抱头大睡两三天,如此而已。小黄毕竟年轻,他不喜欢这些无聊的游戏,再说黄泥村的人每天都忙自己的事情,也没时间陪他玩。小黄于是便经常一个人去各家的地里走走,吸收一点新鲜空气,大家见他来了,都热情地打招呼。要是从前,一些有闺女的人家还会打他的主意。小黄长得细皮嫩肉,一张娃娃脸,很惹女孩子的喜欢。但秀兰却看不上他,这让他很伤心。
  驻队干部在村里呆久了,一般都会跟村里的姑娘、媳妇发生一些故事,这是公开的秘密,大家心照不宣,有一首歌谣可以为证:
  骑着摩托挂着枪,
  雄纠纠,气昂昂。
  一天一只鸡,
  三天一只羊。
  天天做新郎,
  夜夜入洞房。
  站在山头望,
  村村都有丈母娘!

五十(3)主任被搞晕了   文 / 高鸿

  那时小黄新婚燕尔,小俩口如漆似胶,小黄根本没心思再找其他女人。
  一天他来到秀兰家的地里,秀兰正在锄草,他便站在那里同她拉话。小黄说你歇会,让我锄吧。秀兰说你连庄稼苗与草都分不清,哪会锄地。小黄说你不要小看了我,说完便从秀兰手里拽了锄,甩开臂膀锄了起来,居然锄得有模有样,把村里人看得都笑了。
  那时候乡干部都是派着吃饭,由队干部指定,轮到谁家谁家做。吃完饭一般给五角钱,有的干部吃得舒服,还会给一元钱,因此村民都乐于叫他们吃饭。也有一些卫生条件不好的,媳妇做不了饭,因此主任是不会把饭派给他们家的,这些人在人前便会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感。
  秀兰的面条做得好,结婚后把家里也收拾得干净了很多,因此小黄要求把饭派到她家。小黄看着秀兰擀面的身影很亲切,一双长长的辫子在腰间来回摆动,极有情致。面条薄得像纸一样,切得象龙须面一样细,长得一筷子捞不到碗里。秀兰在汤里卧了鸡蛋,洒了葱花,小黄还没吃就开始流口水了,眼睛盯着秀兰不住地看,热辣辣的。婆婆不解地望了他一眼,看秀兰时,一副浑然未觉的样子,小黄的脸便倏地红了,埋头只顾吃……
  随后的日子,小黄便让主任把饭多派到茂生家,说秀兰做的面条他喜欢吃。对方是乡干部,婆婆没多想,再说茂强进监狱也多亏了小黄才得以释放。她听说过这件事情。
  去的次数多了,与婆婆也熟了。小黄有时来会买一些鸡蛋、大肉什么的,或者从家里拿一两盒饼干给秀兰的婆婆。于是吃完饭后小黄便会到秀兰的房间闲聊,说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秀兰看见婆婆的脸色已渐渐有了阴霾,说话时也有些份量,只是没有最后发作罢了。
  秀兰说你以后不要来了,茂生不在,来多了我婆婆会生气的,你看她已经不高兴了。小黄说我和你之间又没发生啥事情,尽管我们原来谈过,但那只是朋友关系,现在我认为还是,为什么就不能来往呢?整天待在村里,我都快闷出病了,只有到你这里感觉还能好一点。如果你也拒绝我,我真要闷死的。秀兰一想也觉得是,两个人都结婚了,各自都爱着自己的那一位,在一起谈谈话怎么就不行了呢?
  恰好那段时间茂生回来了。因为小黄帮过他忙,茂生因此心里总觉得欠他一份人情,于是便去县城买了酒肉,要秀兰做几个菜,请小黄一起喝酒。
  那天晚上小黄喝醉了。小黄喝醉后便呜呜直哭,谁劝也不行。茂生扶着他到邻家的厢房安顿他睡下。临走时,小黄拉着他的手不让走,嘴里喊着秀兰的名字,哭得泪流满面,茂生心里一时很不是滋味。
  茂生走后小黄仍经常来他家吃饭,婆婆的脸上已经挂不住了,小黄走后便开始指桑骂槐,打鸡骂狗,秀兰与婆婆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婆媳俩从此撕开了脸皮。婆婆把秀兰不生孩子的事也兜了出来,秀兰伤心地哭了。
  小黄再来时秀兰便不理他,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她给主任说不要再给她家派饭,主任不解地望着她,说你们不是同学吗?小黄就喜欢吃你做的面条。秀兰说他喜欢吃的东西多了!语气很坚决。
  主任被搞晕了,没吭声。

五十(4)白秀死了   文 / 高鸿
 
  小黄再来时秀兰便不理他,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她给主任说不要再给她家派饭,主任不解地望着她,说你们不是同学吗?小黄就喜欢吃你做的面条。秀兰说他喜欢吃的东西多了!语气很坚决。
  主任被搞晕了,没吭声。
  晚上的时候一个人睡不着,便去豆花家看电视。平日里秀兰很少看电视,这两天心烦,她就去了。
  豆花看见秀兰非常热情,拉了她的手问长问短的,说秀兰齐整的,还是你有眼力,茂生家那么穷,满条村的人都看着他要打光棍了,你却不怕。这不,茂生现在是城里人了,咱黄泥村人老几辈也没几个走出县城的人,将来茂生熬到了时月,把你也带出去,你齐整得真有福气呀!说完她又夸秀兰勤快。她说秀兰,不是我说你,全村的人都在夸你哩!秀兰的心里酸酸的,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豆花说完又拿起秀兰的辫子用手抚了又抚,夸辫子长得好看。她问秀兰什么时候要孩子?——你家茂生可是咱村里的人精,你又长得好看,生下的娃肯定聪明,以后不定要做什么官哩!秀兰倏地红了脸,说我们现在还不想要孩子——主要是茂生不想要,他怕影响自己的工作。猛抬头,见小黄从外面走了进来,正痴痴地盯着她看。秀兰头一低,说了声我走呀,便一甩辫子出了大门。小黄跟到外面准备说些什么,见秀兰头也不回,就没有吭声。
  
  麦收的时候雷电交加,老槐树被电劈折了大枝桠,白晃晃的耀眼。上工的铁钟掉了下来,滚到旁边的沟渠里了,从此再也听不到当当的钟声了。因为土地已经包产到户,大家不用集合都知道自己该什么时间上地,因此就再也看不到钟声一响群鸟乱飞的景象了。树洞在那次电火中又烧了一次,黑糊糊的,剩下薄薄的一层,却照样枝繁叶茂,槐花纷飞。后来,由于农药的广泛使用,小鸟越来越少,至后来销声匿迹,一只也见不到了,老槐树从此真正地寂寞起来,默默的在那里苟延残喘。冬日的斜阳透过树杈洒了下来,懒洋洋的没一点温度。起早拾粪的拐子突然在巷道中大喊起来,惊醒了熟睡的人们——白秀的尸体在槐树上荡来荡去,好像早已僵硬。妇人们尖叫一声就跑了回去,从此晚上不敢从这路过。晚上的时候有人看见白秀站在老槐树下唱《五哥放羊》,一袭的白衣白裤。后来,老槐树被阀掉了,据说阀的时候树里流出了血,把人们都怕了一跳,阀树的人也从此一病不起。
  多年后,茂生又回到了故乡,偌大的院子,没了老槐树浓浓的荫凉,显得一下子空旷起来。晚上一个人站在门口纳凉,隐隐地就听见那歌声飘了过来,很遥远,很遥远,虚无飘渺,却又实实在在。古老的槐树彷佛就在眼前晃动,影影绰绰。钟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一树小鸟扑愣愣地飞起来了,顷刻便无影无踪……夜凉了,薄薄的雾气弄湿了他的脖颈,一如当年那葱绿的槐虫在心里蠕动,让人不能平静。月亮孤凄地挂在那里,冷冷清清的,很单薄。
  四周一片朦胧。


五十一(1)茂强的婚事2   文 / 高鸿

  茂强回来了。
  茂强在新疆打工挣了些钱,回来后便准备修房子。
  村里人另眼相看,都说周家要改门换户了。
  茂强弄了个宅基地,几千元钱买了几万砖就用完了,楼板、水泥还没有着落。
  大妈看见茂强狠狠地批评了他:“你参军几年,把家里人直害死,你妈天天泪水涟涟,盼天盼地,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了,你却惹是生非,害得家里人又跟着你担惊受怕。回来后不好好干活,又跑到新疆一年多时间,你是成心不想让家里人活了!?”茂强嘿嘿一笑,说大妈不要生气,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大妈说你少跟我贫嘴,以后再跑,就不要再回来了!
  大妈跟茂强的父母商量给这孩子订婚。孩子跑出去几年,把心都跑野了。再野的孩子一结婚就乖了。只有媳妇才能收住他的心。
  母亲四处撒网,安顿了好多人,一个月过去了毫无动静。
  有了白秀介绍对象的先例,村里人不肯轻易上门提亲。这个茂强不像茂生。茂生乖溜溜的是个好娃,茂强不是。
  茂强从小就对女人“不感兴趣”,村里人都知道,谁在他跟前只要一提“媳妇”二字,他就脸红并跟你急,甚至骂出尖刻的话来。见了女孩子也常常目不斜视,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但那是小时候的茂强。现在他都给姑娘写信了,说明已经开窍了。
  大妈给他介绍了西塬上的一个女子。
  姑娘小学文化,长得白白净净,文文气气,茂强的母亲很喜欢。
  茂强被从冬有家叫了回来。回来后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茂强冲着姑娘笑了笑,说你来了。母亲和大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事有谱!父亲坐在灶火不说话,吧哒吧哒地抽着旱烟,屋里笼罩着一股辛辣的味道。
  茂强打了个招呼就不见了,至晚上也不见人影。大妈着急了,吆喝冬有四处寻找,哪里还有他的踪影!姑娘委屈得哭了,说什么也要回去,母亲留不住,只好眼睁睁的看她离去。
  第二个对象是个小学教师。
  姑娘听说茂强是老山前线上下来的战斗英雄,对他很崇拜。
  这个对象是茂云给介绍的。茂云把茂强叫到家里,让他跟姑娘见面,茂强嘻嘻嘻地只管笑。茂云说你笑啥呀!二十多岁的人了,咋还这么憨兮兮的!一会见了人家女子可不能这样,要不会把人家吓跑的。
  黑蛋见茂强来了,拿出了过年时舍不得喝的好酒招待小舅子。
  茂强见酒就醉,几杯下肚就飘飘然了,给黑蛋大讲特讲老山前线的故事,把黑蛋听得都入迷了,小外甥更是兴奋得不得了,带着舅舅给他的黄军帽,拿着父亲给他做的冲锋枪一阵刺杀。屋里很热闹。
  这时,二姐带着小学教师来了。
  小学教师来的时候茂强正在呕吐,脸都努红了,头发乱蓬蓬的,傻乎乎地冲着姑娘笑。心中的战斗英雄与现实的距离是如此遥远,小学教师心先凉了一截。茂云招呼她坐下。黑蛋把地上的秽物收拾了,茂强腿一蹬,倒在炕上就睡着了,鼾声如雷。
  连着介绍了几个对象都失败后,大妈准备对他实施茂生订婚时的策略,只要女娃愿意,准备来个先斩后奏。奈何茂强根本不吃这一套,大妈安排的见面活动他一点也不配合,要不就故意装疯卖傻,或者喝得醉醺醺的让人家女娃滚出去,根本不体谅她们的良苦用心。一年来,对象说了十几个,没一个他能看上的。大妈也累了,说这孩子不识好歹,我不管了,以后茂强爱咋就咋去吧!
  茂强回来后就这样恍惚了两年。两年后他才清醒了过来:人家的光景都过好了,只有他家还住着那几间破房子!

五十一(2)年轻有为的村主任   文 / 高鸿

  记不得黄泥村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人居住的,只知道村子的旁边全是胶泥,红黄色的,粘度很大。用来烧砖,砖特结实;用来做瓦,瓦不变形。后来曾经有一个河南艺人在下窑湾用辘辘拉坯烧制花盆和瓦罐,黄澄澄的泥泡上几天后用脚踩踩就可以用,瓦盆整齐地排在那里,甚是好看。孩子们于是就缠着他要泥玩,茂生捏了许多泥人和动物,搏得手艺人的称赞,于是给他在窑里烧了一对大大的鸽子,至今仍卧在家里的锅盖上,磨得乌黑发亮。后来红小兵造反,大家便砸了那些物什。手艺人心疼得坐在地上直哭,茂生也很难过,但阻止不了他们。
  胶泥是制砖的上好材料,烧出来的砖又红又结实,很受欢迎。
  二胖跟秋娥在舅舅的砖瓦厂干了几年,回来也弄了个砖瓦厂,两年时间就把房子盖起来了。两个人体体面面地办了婚礼。举行婚礼的时候他们的孩子已经两岁了,都会满院子喊妈妈了。
  豆花一开始不理二胖,后来见事情成这样了,木已成舟,也只好接纳了这个女婿。
  二胖赚了一些钱,就跑到南方买回了新式的制转机,给砖瓦厂换上了机械化设备。由于以前在砖瓦厂干过,他们做起来得心应手,砖场不断扩大,在县城里都小有名气了。乡上的领导经常带着人来参观,说二胖是民营企业家,给他们送来了致富能手的牌匾,二胖高兴得合不拢嘴。
  原来村子里最穷的人,现在成了村子最有钱的,二胖的房子修在公路旁,上下两层,很气派。
  秋娥也终于苦到了头,可以昂着头在村子进进出出了。
  
  深秋的夜晚有些凉,茂强喝了酒后一个人在村里游荡,被晚风一吹清醒了许多。看着二胖新修的小楼,外面瓷砖贴面,里面电气化齐全。二胖也没什么文化,以前也是他最瞧不起的人,可是人家能够发家,我茂强为什么就不能致富?
  茂强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第二天,茂强来到了砖厂。二胖秋娥见了,忙给他发烟敬茶。二胖说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茂强说:“——咋了?我就不能来了?!”秋娥白了二胖一眼,说能来能来,我们欢迎你来检查工作!茂强说这砖机一台要多少钱?二胖说那可没准。看你进什么样的设备。好的要几万元钱哩。茂强说一年能不能把本赚回来?二胖沉思了一下,说差不多吧,就是人苦一些,操的心比人家多。茂强点了点头,来来回回地在砖厂转了几圈,回去后便寻思要办个砖厂。
  茂强说干就干。他到榆城找到了哥哥,说了自己的想法。茂生也觉得这事情能成,因为现在的基建越来越多,到处都在用砖,砖价也一天一个样,呼呼地往上涨。但是茂强包果园借的款还没有清完,他只能给茂强两千元。茂强带着这两千元找到了自己的战友,有一个正好分在信用社工作,大家一合计,觉得这事能成,就支持他干。
  茂强进回了两台设备,比二胖还多一台。他在村外给自己选了个厂址,让冬有做生产主管,聘请了县城里烧过机砖的师傅做顾问,茂强的机砖厂轰轰烈烈就办起来了。
  机砖是劳动密集性企业,需要大量工人,本村的闲劳力多的是,茂强于是就用高出二胖的工钱雇他们。开始的时候没人来,怕茂强给不了钱。茂强实行每天现结的方式,干了活的人都拿到了工钱。两个月后,第一窑砖烧出来了,乡长亲自来给茂强剪彩,全村的人都来庆贺。半年后,茂强的砖厂已经形成了规模,前来订砖的人很多,订单都够生产一年的了。
  砖的销路不存在问题,但两台机器一年也生产不了多少砖,要想赚钱必需扩大生产规模。扩大规模需要资金,茂强于是于是四处筹集,动员村里人加入股份,年底一块分红。大家都觉得这是好事,但真正要拿钱出来,却又都犹豫了。毕竟,村民的经济都不宽裕,万一茂强的机砖泡汤了咋办?
  茂强赚了钱并没有急着盖房子,而是把村里的路修了一下。这条村中的主干道凹凸不平,一下雨到处是水坑,人都很难过去,更别说车辆。要想发展,必须修路,这一点茂强明白。村里人很高兴,背地里却说这孩子憨着哩,把辛辛苦苦赚的钱撒在路上了。茂强雇来铲车把路基铲平,然后从河里拉来石子铺上,第二年的时候又给石子铺上了沥青,在路旁栽上了树,村子一下子显得整齐了许多,也光亮了许多。
  乡领导对茂强很赏识。一年后换届选举,村里人都投了茂强的票,乡领导也大力支持,就这样,茂强成了黄泥村的新一任主任——年轻有为的主任呀!

五十二(1)等呀等的都是风   文 / 高鸿

  晚饭的时候豆花的小丫头芳娥来了。
  芳娥说她妈叫秀兰过去一下。婆婆厉声地问有啥事情?芳娥看着秀兰只笑不说。秀兰说你先回去吧。过了一会,就听见豆花在门口高声地叫,秀兰忙开了门出去,豆花抓了她的手,一只手把她的头发往上拢了拢,这种感觉只有在娘家的时候母亲才这么做。
  豆花说这两天电视很好看,你咋不来咧?你叔在沟里捉了两只鳖,炖得烂烂的在锅里呢!鳖肉大补性,你身子不好,多吃点!
  鳖肉很烂,香得人直舔嘴唇,一股暖流慢慢地溢了开来,在秀兰的身上流淌。豆花在一旁不停地劝她多吃点。
  院子里黑鸦鸦地坐满了看电视的人,屋里却空荡荡的。豆花就问:“有了么?”秀兰满脸诧异,说有了啥?豆花说:“娃么。”秀兰红了脸,摇了摇头。豆花说咋弄的,结婚也几年了,没去医院看看?秀兰说看过了,医生说没什么病。豆花说她的一个亲戚是老中医,专治这男女不孕,啥时候茂生回来,带你们去看看。说完便把炒好的豆子往秀兰口袋里装,秀兰不要,她就恼。
  “经常来,别把我当外人。茂生是好娃,我看着长大的,比我那几个绝死鬼娃强多了!下次他再回来,我让他把你也带出去,免得跟你那糊涂阿家(婆婆)搅在一起。”好像她是茂生的娘,说了茂生就会听一样。
  秀兰笑了笑,没说什么。
  晚上回去的时候婆婆还没有睡,见她回来,把门绊得哐哐直响,然后重重地关上了。
  秀兰躺在炕上睡不着,看着墙上的胖娃娃呆呆地发愣。她不止一次地幻想过他们孩子的模样,大眼睛,厚嘴唇,一定很漂亮。梦中也有好多次见到了“他”,粉骨嘟嘟,肉骨软软,实实可爱的一个孩子,一觉醒来后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好不惆怅。上次茂生回来的时候她梦见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向她招手,遥远的象在云中,一眨眼却就在眼前。白胡子爷爷拉着两个孩子,孩子的头上留着刘海,扎了双鬓,笑嘻嘻地冲着她笑。老爷爷说这是你们的孩子,一个叫“艾生”一个叫“艾养”,你带回去吧!秀兰纵情地扑了上去,拥了两个胖乎乎的家伙,高兴得泪花乱溅,美美地在他们的脸上各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孩子的脸蛋红朴朴的,被亲得口水直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秀兰心花怒放,长舒了一口气,只是不见茂生回来,她要去榆城把这好消息告诉他……
  这样的梦境不期而至,越来越真实地走进她的生活,令她陶醉,永远不想醒来。醒来后便怅然若失,空落落的难受。空荡荡的屋子塞满了孤独,寂寞的夜晚显得是那样的漫长,象过了一个世纪,心中的那份期待便愈来愈强烈地燃烧起来,几乎要把她焚毁……
  歌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在记忆的深处嘤嘤作响:
  “盼呀盼的都是梦呀,都是梦,等呀等的都是风……”

五十二(2) 豆花的关怀   文 / 高鸿

  一天晚上,村里放电影,是《渡江侦察记》,秀兰不知已看过多少次了。她站在人群的最后面,没精打采的看着。这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秀兰吓了一跳,看时,黑黝黝的好像是小黄。她有些生气了,甩了小黄的手便往回走。回去时公公、婆婆还没回来,现在睡觉有些早,于是便想到豆花家看电视。走进院子的时候灯黑着,正想返身,厢房里的灯突然亮了起来,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过后,红卫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边向门外张望,一边扣着扣子。红卫现在是黄泥村的书记,年轻女人都围着他转。紧接着福来的女儿秀娥也出来了,衣衫不整地送他。福来给秀娥招了个女婿,女婿老实本分,什么事都依着秀娥。福来一家把他当长工一样使唤。男人常年在外打工,逢年过节才回来。
  秀兰头上的血乎地就涌了上来,平日里就听人说,红卫跟秀娥在一起粘糊,一个人胡思乱想了一会,见周围都平静了下来,忙错身走了出来。
  回去后秀兰怎么也睡不着觉,她想起了茂生。看着冷冰冰的房里就她一人,不免黯然伤神,坐在那里发呆。茂生的照片就挂在墙上,是他那年刚到榆城时寄回来的。照片上的他意气风发,很是精神,后面的大桥非常雄伟,倒映在一汪碧绿的河水中,彰显出盎然生机。一年难得几次的相聚,每次茂生回来她都要流泪。婆婆因为一些琐事经常同她闹别扭,因为王军和小黄的事她受了不少委曲。而最令她难受的是至今还没有孩子,这也是婆婆与她的主要矛盾焦点。如果有了孩子,她便不会再这样寂寞,婆婆待她也会另眼相看的。于是,在茂生回来的时候她便一遍遍地说起。茂生那时生产正忙,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了,每天身边的同事又多,他当然体会不到秀兰的心情。但结婚以来他们是没采取过任何避孕措施的,却就是怀不上。眼见得刚结婚不久的媳妇肚子都大了起来,秀兰觉得自己脸上很是无光。
  无聊时一个人便到豆花家去看电视,婆婆是不希望她到豆花家去的。她们是冤家对头,秀兰觉得豆花待人接物还不错,特别是她对茂生特别关心,经常问她一些体贴的话,让她心里暖暖的,想不通她对别人咋就那么凶,比母老虎还厉害。
  “茂生是个好娃,从小就乖得跟啥似的,不生事弄乱子,爱写爱画,就是家里太穷了,把娃都可惜了。”豆花看着秀兰说。
  一朵红云悄悄地浮了上来,心“通通”直跳。不知为什么,只要有人在他跟前提起茂生,她就开始激动。
  “你算是有福气的人哩,有眼力,找了个好女婿。不像我那些挨炮子的,春娥、凤娥还省心些,其余的没一个好东西!——唉,人常说人强不如命强,茂生他大那人一辈子窝囊,把光景过成那个烂样子,老天爷却给他送了这么好的媳妇来,还不知道珍惜。我家麦娥疯了这么多年,秀娥招了个女婿,三锥子攮不出血。雪娥二十多岁了,还没个象,回头给我留心点,看看茂生的同学有没有没成家的,物以类聚,跟他在一起的人不会差到哪的,只要象茂生一样就行。”福来家的女子个个漂亮,在北塬上很有名气。
  “——你阿家那人本来还可以,就是爱嚼是非。外路来的人嘛,就是跟人不一样。你是个灵醒人,少跟她一般见识!”豆花说着已弄好了饭,给秀兰满满地盛了一碗。
  “我不吃,我还要回去哩。”秀兰推辞着。
  “阿家阿公都不在,你回去一个人还趁做?来来来,尝尝我做的菜咋样。”豆花不由分说就把她按在了炕上,一双筷子硬塞在手里。
  盘子上的菜品很丰富,一股浓浓的香味扑鼻而来,秀兰强咽了口水,放下了筷子。
  “你咋这么见外呀!邻里邻居的,怕我到你家去吃饭呀!你阿家的茶饭我看不上,你做的面条我可是吃过的,还想吃。”豆花有些生气,把碗塞在她的手上。秀兰不好再推辞,只好说声谢谢,饭噙在口里嚼了半天,怎么也咽不下去。

五十二(3) 亲爱的人儿,你可曾知道?   文 / 高鸿
 
  那天晚上秀兰看了两集电视剧,是一对患难夫妻一起做生意,生意做大后男人便在外面包二奶,提出与结发妻子离婚,妻子坚决不离,后来他就伙同二奶把妻子杀害了。秀兰看得格外伤心,整整难受了一个晚上。
  是啊,人心隔肚皮,那么艰难的时期都度过来了,刚过上了好光景却走到了那种地步。一瞬间的时间她想起了茂生,想象他会不会也爱上别的女人,提出离婚?因为凭茂生现在的情况再找两个女人都没有问题。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晃了一下就过去了,她觉得茂生不会那样——他不是那样的男人!袁玫那样喜欢他,不远千里来了几次他都拒绝了,看来茂生对自己的感情是牢靠的。茂生给自己买的纱巾尽管不值几个钱,但他挣了钱第一件事就想到自己,说明心里是有她的。还有茂生结婚后写回的一封封信,滚烫的字眼烧得她满脸通红,激动得热泪盈眶,于是本来就被泪水湿过的信纸又被泪水浸湿,她反反复复地看,一字一句地细细研究,想象着亲爱的人在榆城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
  近一年来,茂生的信来的很少,也写的不多,她知道他工作复杂,每天都很忙,没往别处去想。粉红色的纱巾已经晒得发白,她却经常把它围在脖子上,感受亲人给她的温暖。秀兰常常会一个人看着一件东西发呆,脑子里全是茂生的影子——那冬日砍柴时冰河上一起嬉戏,他把自己架在了肩上,两个人一起飞翔;那倒砖活的一段岁月,他依偎在自己的胸前听她唱歌,如痴如醉;那秋后的玉米地里,俩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被山鸡惊出一身冷汗;那乌烟瘴气的烟站里,收烟人对茂生凶神恶煞的样子……特别是茂生从林场回来的那天,头发凌乱不堪,胡子乱七八糟,脸肿得老高,牙疼得吃不成饭,人憔悴得象要站立不稳,她心疼得当时就哭了!窑塌了之后,他躺在炕上不吃不喝,痛不欲生的样子让人心都快碎了……唉,可怜的男人,你的命运是如此多舛,少年时代受尽了磨难,才熬到如今的地步。于是她经常安慰他,要他不要想家里的事情,家里只要有她便会很好。婆婆尽管后来对她不好,她生了气时会顶她几句,但平日里她都按时做饭,把家里的活尽量自己干了。她让茂生不要想自己,多想着工作上的事,只要心里边有她就行。她把自己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煤球,温暖着那个世界,消耗着自己的生命——茂生是她的男人,她的天,她生命的全部,她心甘情愿为他付出,那怕粉身碎骨,那怕耗尽生命,只要茂生好,自己辛苦一些算什么?因此,茂生便是她生活的全部。生活中,只要有人说起茂生,她都会为之震动,心灵发颤,浑身的血都为之沸腾!
  ——亲爱的人儿,你可曾知道?

五十三(1) 难断的家务事   文 / 高鸿

  因为秀兰,公公跟婆婆经常吵架。公公看不惯婆婆对秀兰的态度,两人为此弄得很僵,几天不着言。公公脾气倔,生了气便不说话,一个人坐在灶火吧哒吧哒地抽旱烟。他说秀兰这么好的媳妇上哪去找呀,我们这样待她会遭殃的!婆婆骂他没出息,就会给媳妇长势。两人话不投机,公公整天咳声叹气,秀兰心里也很难过。
  茂强也看不惯母亲对嫂嫂的态度。虽然这几年他没在家,但嫂嫂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回来几年了,嫂嫂的一言一行他看在眼里,秀兰是个值得尊敬的女人。嫂嫂的委屈他知道,几次劝哥哥带她走,哥哥总是说等你结婚了我就带秀兰走。茂强一天不结婚,秀兰便得在这个家里受罪。茂强脾气不好,跟母亲说几句就吵了起来。母亲都被他气哭了。母亲说茂强呀,你是想活活把我气死呀!你大窝囊一辈子,我跟上受够了罪,你参军四年不在家,我差点哭瞎了眼,都等不上你回来了,现在你回来了,还这样气我!?
  茂生回来后秀兰很高兴,两个人的时候她就开始流泪,问她,什么也不说,却哭得更伤心了。
  秀兰说茂生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在家里呆了。
  茂生不说话,心情很沉重。
  豆花见了茂生,说你媳妇在家里受罪哩!你把她带走吧!
  茂生觉得应该和母亲好好谈谈。
  母亲说是不是你媳妇告状了?我就知道她会告状!她说什么了?婆姨的话你就信?
  茂生说秀兰什么也没说,是我要找你的。
  母亲生气了。母亲说我还经常向别人夸你哩,看来你也是没脑子。你妈又不吃人,我把她咋啦?哭成那个样子,好像谁不给她吃似的。结婚几年了,没有娃,你大都七十岁人了,村里象他这样的年龄,重孙子都抱上了!我不过爱唠叨几句,还不是都是为了你好!你妈一辈子没跟人一样过,跟上你那没本事的老子受了多少罪?还指望跟着你们享福哩,这倒好,八字还没一撇,就替媳妇出气来了!
  母亲说着说着就哭了,哭得浑身乱颤,鼻一把泪一把。
  父亲实在看不下去了,“啪”的一声把喝水的杯子摔了!父亲说你就知道哭!这几年茂强不在,天天吊着个哭丧脸,家里没一天安宁的日子。现在孩子回来了,你又愁他没媳妇,成天唠叨个没完;人家秀兰不嫌咱穷,为了这个光景拼死拼活地干,你咋就瞎了眼,看不到人家的长处?一天到晚就知道叨叨,谁也不敢说,一说你就挤眼泪——我看见你哭就头疼——心烦!
  母亲受不了啦!一边拍大腿一边放声大哭。老两口虽然经常吵架,但当着儿子的面这还是第一次。特别是茂生参加工作以后,母亲尽量忍让着,凡事等茂生离开后再算帐。
  母亲说:“你一辈子有啥能耐?就知道摔东西!——你到村里访一访,这个光景凭谁哩?五黄六月没啥吃,我借了东家借西家,把脸都当成屁股了!寒冬腊月孩子没啥穿,我拆了东墙补西墙,挪腾着不让你们受冷;困头时月人家也不宽裕,孩子饿得直发烧,我下到沟里挖野菜,对付着一家人的生活;年年后半年你就做生意,粮食粜完了,能折腾的都折腾完了你才甘心,人家过年大米大肉,我们吃糠咽菜都不宽裕!那年冬天茂生发烧,三天三夜不说话,我借了一条村给人家磕头,把头都磕烂了,孩子的命才算保住……跟上你我没穿过一件新衣服,没跟人一样享过一天清福,没住过一间像样的屋子……老子没本事,孩子跟着遭殃!茂民为弄地方丧了命,茂娥被塌死在破窑里……两个孩子是死在你的手上呀!——呜呜呜——你是个没本事的老子,不称职的老子呀!我瞎了眼找了你,这辈子没有男人也止住这样了呀——哇嗬嗬……”
  母亲哭得肝肠寸断,气都快喘不过来了。茂生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也流了下来。
  父亲长叹一声,出去了。
  空气似乎凝固了,粘糊糊的,让人难以呼吸。只听见母亲的哭泣声在屋里来回颤动。

五十三(2)秀兰撞见了不该见的事情   文 / 高鸿
 
  不一会,大妈来了。大妈是茂生父亲叫来的。
  每次老两口吵架,母亲哭个不停,只有大妈来了才能劝住她。
  这个家庭的情况大妈最清楚。茂生妈心烦的原因主要是秀兰不生养,茂生要带她走,却又放心不下母亲。茂强回来了,说了多少对象都没有成,家里没个孩子,她急呀!
  要解决根本的问题还得给茂强结婚。
  茂强当上村主任后,准备扩大机砖生产,让村里人都有饭吃。扩大生产需要资金,村里人经过一段时间的观望,觉得茂强是可以信任的,于是纷纷拿出了自己的钱,茂强又进回了一些设备。村里年轻一些的几乎都去了砖厂,更多的人都可以领到工资了。
  扩大再生产以后,冬有的管理显得很混乱。茂强整天在外面跑无暇顾及,干活的人干多干少一个样,烧砖的烧好烧坏一个样,上班的时候有人躲在荫凉处闲聊,有人在砖架后面打扑克。五月份的时候连续几窑都烧花了,砖卖不出去;八月份的时候正是雨季,由于管理不善,砖架倒了很多,成品率急剧下降。年底的时候一算帐,全赔了!
  赔了就没法给大家分红。不能分红大家就嚷嚷着要钱,茂强被弄得焦头烂额,不知如何应对。
  茂强的婚事就这样被搁了起来。
  
  三伏天刚过,玉米便刷刷地长了起来,几天不见就是一个样。一场雨水过后,草也刷刷地疯长起来,铺得快要看不见地皮。玉米不是劳人的庄稼,小苗长高后耧一遍(用锄把地表弄疏,便于小苗吸收水分),长成四、五十公分的时候追一次肥,长高后再除几遍草,便等着收获了。它同谷子不同,谷子要一点点地介苗,很劳人;同小麦不一样,小麦要打几次药,才会有收成;同烟叶不同,烟叶要先在薄膜里育好了苗,然后一棵棵地挖坑浇水栽在地里,没有活的还需补苗,锄草、施肥、打药样样不能少,成熟后的烧烤占去了庄稼人半年的时间!茂生家的地离豆花家很近,因此每年庄稼熟了都要抢收,要不便被她家偷走了。豆花一家一个月前偷割了人家的麦子,被那家人追到院子,把麦子要了回去。豆花一口气咽不下,晚上乘人不防备,把那家的麦秸垛点着了,烧了整整一个晚上。因为没有证据,豆花一直没承认,那家人也只好认了。
  那天天气很热,藏兰色的天上没一丝云彩。知了拼命地在树上嘶鸣着,树叶一动不动,空气象凝固了一样。
  秀兰吃了午饭便急急地往地里赶,三亩地的玉米才锄了一半。公公多年养成了午休的习惯,不管农活再忙,中午的觉是非睡不可的。村里贪活的人这会多刚回到家,正在吃饭,因此外面显得异常寂静。从村子到塔坪的玉米地需要绕三里的路程,如果穿过村边的玉米地,就会近一半路程。秀兰干活心切,抄了近路便走进了别人的玉米地,因为庄稼还没熟,不会有偷玉米的嫌疑。各家的地里都锄了不同的面积,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颜色。玉米地里很闷,密密实实的叶子挡住了流动的空气,也挡住了前面的视线,看不到十米之外的地方。叶子刷刷地在脸上划过,被汗水一浸,蛰得人生疼。整个青纱帐里象一座大蒸笼,还没走到地方秀兰的衣服已湿透了,紧粘在身上,脊背象一条鱼一样,滑溜溜的。正在这时,她听见前面有气喘吁吁的声音,却又象是女人痛苦的呻吟。就纳闷谁在玉米地里病了?家里也没个人来。由于草长得很高,人躺下便埋得看不见,秀兰发现前面的草丛一阵乱动,一个男人粗壮的喘息声清晰地传了过来。她一错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看见红卫抬起了头,满头大汗。尽管有草遮挡,但前面的情景却看得一清二楚:红卫好像在做一件很吃力的事情,精赤的身上汗流浃背,哼哧哼哧,呼吸紧促。下面的呻吟也大了起来,“嗷嗷”地叫着,象走调的大提琴在最高音的时候突然断弦,剩下的只有呜呜的哀鸣……秀兰站起身想走,又怕被他发现,脸上很不好看,于是着急地蹲在草丛里想让他赶快完事离开。不远处,两把锄头扔在一起,红卫的身下无疑是一个女人。秀兰的直觉告诉她,这女人肯定不是红卫的婆姨。秀兰嗟叹自己今天倒霉,碰上了这样扫兴的事,正不知如何是好,红卫终于站了起来,他很费劲地提起裤子,懒洋洋的样子一点也不象平日里的作风。身下的女人也翻身坐起,身上象刚被雨水浇过,脖子的汗顺着乳沟往下直流。——女人原来是秀娥!秀兰吃了一惊,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情景,看样子两人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秀娥把头发拢了拢,长吁了一口气说:“这鬼天能把人热死!”红卫说你赶快穿好衣服,我回去吃饭了。说完便起身拿锄,向秀兰的方向走来。秀兰一惊,乎地站了起来,把红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低声地喝了一句:“你在这里干啥?!”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秀娥忙掩了胸前,一翻身提起裤子,很利索地把衣服穿好了,看得秀兰眼花缭乱。秀兰说我要去锄我家的玉米!说完便低了头准备走。红卫阴沉了脸,说你看见啥了?秀兰说我啥都没看见。秀娥突然一扑就跑了过来,双腿一屈跪在了秀兰的面前,双手抱住了秀兰的腿,呜呜地便哭了起来。
  秀娥说秀兰呀你说我以后可咋活人哩?这事要是让村里人知道了,我就一头碰死在南墙上!说完便磕头如捣蒜。秀兰说你不要磕了,我什么也没看见!秀娥说那你发个誓。秀兰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就走了,玉米地里传来唰唰唰的声音……

五十四(1)秀兰受辱   文 / 高鸿

  秀兰刚才在玉米地里看见秀娥与红卫之间的事情,觉得自己很霉气,到了地方后,一个人坐在那里默默地眼泪。一袋烟的功夫后,她正准备站起来干活,听见玉米叶子刷拉拉直响,红卫满面春风地站在她的面前。
  书记就是书记,刚才的狼狈劲儿一扫而光,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他冲着秀兰嘿嘿直笑,笑得秀兰头上冒汗。红卫说茂生啥时候回来?秀兰说不知道。红卫说是啊,那公家的事情,哪能象咱农村一样方便呢?他不回来你也不想他?秀兰说想有什么用?抬起头,发现红卫的眼睛色迷迷地在她的身上乱扫。红卫说那你不想男人吗?他整天在城里花天酒地,说不定早就跟哪个女孩好上了,你在家里还要伺候他的父母,为他守贞操,值得吗?说完便开始动手动脚,说刚才的事情你也看见了,女人嘛,反正也就是那么回事了,只要你心里对他好,做一点出格的事是情有可原的——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他们知道,也不会对不起你的。秀兰气得浑身乱颤,她几乎是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推了一把,红卫仰面朝天就倒了下去。秀兰愤怒地喊了一声:“——滚开!你这个畜生!”喊完便坐在地上放声大哭,红卫吃了一惊,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红卫爬起来拍了一下身上的土,脸涨得通红,指着秀兰就骂:“臭婆姨,在我跟前装什么正经!你跟王老师的事情以为我不知道?还有那个驻队的小黄,茂生不在家,为什么成天往你家跑?你跟他都能咕咚(乱搞),为什么跟我就不能了?——别给脸不要脸!”秀兰说:“——你放屁!我跟他们啥事也没有,不要胡说!”说完已气得不行,眼泪都流下来了。红卫终于找到了她的软肋,走近一步,淫笑着看着她:“别装了。女人咋都是这样,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你今天不从我,茂生回来我就告诉他!”秀兰说:“你想告就告吧,没有的事情,你爱咋就咋!身正不怕影子斜,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说完用一双愤怒的目光瞪着他,看得红卫浑身发麻,目光不敢与她正视,刚才的嚣张气焰也不知哪去了。红卫拍拍身上的土,边走边说:“你看这不是怪球的事情!给你好脸你不要——你等着,我迟早要收拾你!”
  秀兰回到家时天已经黑尽。婆婆身体不好,已经很少下地了。公公下午没有再来,他干活就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每天一大早起来先喝茶,把茶叶在火上熬成中药一样的浓汁,油汪汪的。秀兰到家后婆婆已经摔了两把茶壶了,公公还以颜色,就摔了两只暖瓶,水银镜片明晃晃的一地,热气腾腾地充斥着整个屋子,一股浓酽的茶味便弥漫开来,弥漫开来,在婆婆歇斯底里的啸声中四散逃去,不一会便无影无踪。
  暗夜里一些电光似的东西划了过去。逝去的时间里承载了太多的内容,都快装不下,就要溢出来了……
  家里冷清清的,冰锅冷灶。
  婆婆公公的脸上布满了乌云。
  老俩口经常吵架,已经习惯了,这时都拿眼睛看着儿媳,象看一个陌生人似的,不说话。
  火光映红了秀兰的面庞,一些记忆的碎片在火光里跳跃,哔叭做响。茂生的影子很模糊地在眼前晃动,怎么也看不清楚……秀娥精赤着身子向她磕头,一对母牛似的乳房汗涔涔的,令人作呕……王军色迷迷地盯着她看,看得她浑身起刺……小黄满脸通红地对着她笑,把削了皮的苹果递在她的手里,被她一把打在地上——红卫提着裤子狞笑着向她走来,黑风罩脸,恶声恶气……
  秀兰沁出一身冷汗。
  一些电光似的东西风掣电驰般地划了过去!

五十四(2)小燕飞走了   文 / 高鸿

  红卫的妻子小燕是个泼辣的女人。新婚之夜因为红卫乱摸而大喊大叫,成了村里人的笑柄。年纪相仿的至今一见她还开玩笑:“小燕,红卫昨天晚上摸你没有?——摸甚?脏*!”小燕就追着他边骂边打,围观的人都笑了。不过尽管现在已经有了孩子,红卫还是不敢对她玩什么新式花样,小燕不接受,没办法。
  红卫当上黄泥村的书记后,在外面游手好闲,回到家里也什么都不干,整天就知道发号施令。小燕生了个女儿,孩子尚小。她除了一家人的吃喝拉撒,还得招待经常来的客人。有时男人喝一夜酒,她就得不停地炒菜、烧水,第二天还要下地干活。象所有的干部家属一样,红卫在外面的风流韵事全世界都知道,只有她被蒙在鼓里。小燕做女子的时候年年排文艺样板戏,样板戏经常在各村巡演,大家都认识她。小燕嗓子好,经常唱小常宝的片段:“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救星共产党,只盼着早日还我女儿装,恨不能插翅飞上山岗……”因此,大家见了她就笑嘻嘻地问:“小燕,什么时候飞走呀?”小燕就骂一句:“绝死鬼!挨炮子的!”却并非真恼。几年后,小燕便真的飞走了。但并不是飞上了山岗,而是掉进了井里!
  那是一个春日的正午,阳光暖暖地沐浴着大地,柳絮随风飘舞,象雪片一样荡来荡去。秀兰给红卫家帮忙栽烟(栽烟时需要许多人同时进行,一般都要相互帮忙才行)。红卫家的烟地靠近沟畔,是一条月牙状的大涧。中午的时候,大家都坐下来喝水,小燕闲不住,便去把畔上的草刨一刨。突然她喊了一声,说快来看呀,这是什么东西?大家呼啦啦全围了上去,见是一滩烂肉,堆在那里。秀兰的脸上便倏地白了颜色,说这是太岁,赶快弄一瓶酒并几柱香来,把它送走。她曾听母亲说过这东西,不管谁遇见了都不好。常言道“太岁头上动土——不想活了!”说得就是这个。母亲说得很玄乎,秀兰因此对此是非常迷信的。大家听了将信将疑的样子,并没有人去动。小燕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说秀兰呀,现在什么年代了,你还讲那一套迷信的东西,要是在前几年,村革委会一定会批判你的。说完便拿镢头在上面一阵乱捣,捣得稀烂,却也不见流血,然后挑起来就扔到了沟里。秀兰叫了一声,跪下来便对着沟畔磕了三下头,嘴里念叨着:“这下可惹祸了,不得了的!”小燕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说想不到秀兰还这样迷信!一起帮忙的人也笑了起来,都说秀兰是念过书的人,不应该相信这个。
  小燕惹撞了太岁的第三天,天下着小雨,她去村子的南边去磨面,回来时头上顶了一簸箕的麸子往回走。经过茂生家巷口的井边时,一脚就踩了个洞,人“呼”地一声便掉了下去!那口井是全村人的日常用水之地,很深,约有一百多米,从上面往下看,小小的一个玻璃片。井的口沿用很粗的椽子棚了,上面铺了麦草和泥,平日里大车辗过去也没事,小时候茂生与茂云等也经常在那里玩耍,只要不去井口,是没任何危险的。
  可小燕那天就掉了下去,连一声“救命”也没来得急喊。当时她的孩子就跟在后面,小燕嘴里哼着:“恨不能插翅膀飞上山岗”的曲子,只见脚崴了一下,人“呀”地一声便不见了,簸箕里的麸子洒了一地。孩子爬在井沿上放声地大嚎着,声音尖锐而凄厉,马上就吸引了无数的村人,人们立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孩子哭喊着要大家救她的妈妈,直往井里扑,拉也拉不住。不一会,正在家里打麻将的关红卫匆匆地赶来了。他先是拉起了女儿,然后扶住轳辘便失声痛哭起来,一时把围观的人都弄哭了……
  小燕被吊上来的时候身子已经泡得肿大,脸也变了形,不忍卒看。红卫为她举办了隆重的葬礼,全村的人都去坟上圈了土,人们看见整整三个月,红卫的脸上都没有颜色。
  小燕死后那口井便被填上。这口井几年前就不用了,村里已经请地下水工作队打了一眼机井,用电泵水。
  好长一段时间秀兰一个人晚上都不敢出门,总觉得那地方阴森森地怕人。
  
  小燕死了的一段时间里,红卫整夜做恶梦。他在梦中看见妻子肿得变形的脸很骇人。妻子挥舞着一双无助的手向他呼救,声音越来越微弱。随着声音的颤抖,他也象是来到了幽暗的井里,井壁上湿润而光滑,长满了绿色的苔藓……井深得看不到底,幽幽的声音象磁铁一样地吸引着他愈坠愈深,愈坠愈深……他吓得大喊一声,梦中便猛地坐了起来,沁出一身冷汗。
  宝栓后来叫了阴阳先生来给他营造(驱鬼)。阴阳先生折腾了一个晚上,红卫第二天夜里还是能听到那冰冷的声音,象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寒碜得人起鸡皮疙瘩!后来他与女儿晚上都不敢睡,叫了红星睡在一条炕上,晚上的噩梦才渐渐地少了,人已瘦了一圈,精神也大不如从前。


五十四(3)母亲和妻子之间的艰难选择   文 / 高鸿

  茂生去了江南学习,几个月后才回来。
  途经家里的时候,他回来了。
  秀兰回娘家了。茂强在厂里忙自己的事情,家里冷清清的,没一点生气。
  父母很高兴,问长问短的。茂生希望见到秀兰,便准备去东里村叫她回来。
  母亲的脸一下子就沉了,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刚才的热情了。父亲刚问了一句什么,就被她给顶回去了。父亲一声叹息,到砖厂去了。
  父亲走后,母亲把蒸好的鸡蛋端了上来,叫茂生趁热吃掉。母亲说茂生呀,你大那人一辈子不理事,凡事没主意。你们结婚也几年了,至今还没个一男半女,我在村里都抬不起头。秀兰到这屋时间也不短了,啥都好,就是这点人前说不起嘴。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大没本事,但拉扯你们也不容易。茂强忙着弄他的事情,连个媳妇都不让人介绍,结婚的事情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你大七十岁的人了,别的家象他这样年龄的早就抱孙子了,他跟你不说,背后整天唠叨,伤心得没办法。你妈这身体不好,说不定哪天就走了,死的时候也见不上个孙子,我死不瞑目呀!
  母亲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哭得哀婉凄伤。
  茂生心情很沉重,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来到东李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秀兰一家很高兴。岳父象第一次见到他一样,又砌茶又找烟。茂生不会抽烟,岳父说现在还不抽呀!然后回头教训那几个小子:你们看看,你姐夫人家工作几年了还不抽烟!岳母也很高兴,马上跳下炕就开始做饭。茂生说我已经吃过了,岳母说什么也不行,非要他吃了饭再走。秀兰在灶火帮母亲做饭,眼睛不住地往这边瞥一眼,满是欣喜和期待。几个小舅子把茂生围了个严实,让他讲外面的事情。最小的秀军可怜巴巴地求姐夫不要走。茂生说我是来接你姐回去的。秀军说姐夫我把我姐送回去,你不要回去好吗?
  一家人都笑了。
  茂生在家里呆了两天,母亲唠叨了两天。娘俩差点都吵起来了。
  母亲说她请人算过命,命里跟秀兰相克,自从秀兰到这个家后,她就一直腰疼,这辈子怕没有安宁的日子了。秀兰跟你相属相克,“兔子见龙泪长流”,你看她那嘴,一看就是个没福的相!茂生说我们不般配你为什么要给我订婚?开始的时候我不愿意,你们一圈人说我。现在都结婚了,却说这样的话!母亲说好娃哩,那时给你订婚是因为咱家穷,说了几个对象人家都不愿意,你妈怕你打光棍呀!现在我娃到好处了,随便找一个也比秀兰强,一年半载生个孩子,比啥都好!秀兰对这个家确实付出不少,咱也不能虚说人家,因此我一直在等呀!你们如果有个一男半女,也就罢了,看她那面相,说不定一辈子都不会生养!再说她都快三十岁了,就是能生,再过几年也生不成了,你要等她到什么时候?我知道秀兰喜欢你,你们两处得也好,我娃听妈一句话:长痛不如短痛,一把肠子拽断了!茂生说你让我跟秀兰离婚?母亲点点头。茂生说这是不可能的,我不会跟秀兰离婚的!母亲说我都是为你好,你不听妈的话是要后悔的——你妈还能害你?
  回到东房,秀兰已经暖好了被子,眼睁睁地等他回来。看着妻子那因过度操劳而憔悴的脸,他真想哭。他不明白,这么好的媳妇,母亲为什么咋看都不顺眼呢?
  茂生的心情很沉重。
  母亲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她后来的情绪很不稳定,经常跟父亲吵架。对待秀兰的态度也越来越刻薄。
  母亲说,这屋里只能留一个人,你看着办吧!
  母亲正在一步步地逼近,这场婚姻将注定以悲剧收场。
  在母亲和妻子之间,他必须作出选择。

五十四(4) 招魂   文 / 高鸿


  黄昏的时候,秀兰从沟里回来弄好了牛草,却发现圈里的牛还没回来。她于是便放下镰刀出去找牛。婆婆等她回来做饭,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回来。这时天已渐黑,婆婆于是来到生产路去找,老远看见秀兰正在跟一个男人说话。那个男人便是小黄,婆婆已经知道了他们原来的事情,于是一扭身便回去了。秀兰随后赶了牛也回来了,刚进大门,婆婆迎面便泼来一盆泔水,浇得秀兰一身一脸,像个落汤鸡似的。秀兰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婆婆在高声地骂:“养了个不下蛋的鸡,还成天到外面骚情!——你个不要脸的货,你把我茂生的人都丢光了!”秀兰一愣神,还没反应过来,脚下一滑就倒了下去。婆婆边骂着一些难听的话,边往她的身上吐唾沫。
  秀兰的哭声惊动了村里的人们。几个婶子于是忙拉了婆婆,不住地劝她回去。婆婆的骂声不绝于耳,秀兰羞愧万分。
  中秋的月亮浮在静静的池塘里,辉映着这一片天地。秋虫声声,几只不知疲倦的青蛙在池塘里鼓噪,令人生厌。秀兰细细地收拾了一遍自己,然后换了干净的衣服,来到涝子边上。
  茂生一段时间没来信了,不知出了什么事。婆婆说城里有几个姑娘在等着茂生,姑娘有文化,人长得又漂亮。婆婆不止一次地让她去死,她死了周家就会有后代了,茂生身后好少的女人哩!秀兰于是便觉得自己确实对不起茂生,她连累了他。她想得很开,于是心情反倒平静了许多。她把做好的饭端了上去,然后转身来到涝子,奔着那有月亮的地方走了进去……
  水很凉。
  秀兰的身子打了个寒颤。这时她看见茂生同一个天仙般的姑娘从眼前飘过,好像是袁玫,又好像不是。两人边说边笑,样子很开心。秀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茂生有人照顾了,不用她来操心。这时她突然觉得身子一滑,人便昏昏沉沉地滑了下去,滑向无边的黑暗世界……
  豆花从果园回来,远远看见一个人轻飘飘地走了过来,象是浮在空中一样。那晚的月光很亮,沟畔边的一草一木都看得清清楚楚。等人走近了,豆花看见是茂生的媳妇秀兰。秀兰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得没一点颜色,嘴蜃是乌黑的样子,紧闭着双眼。豆花吃了一惊,浑身打了个寒颤,说这么晚了你要到哪里去?秀兰不理她,径直从她的身边走了过去。豆花又喊了两声,见秀兰越走越远,竞遁着果园的墙走了进去,她忙说了声不好,急急地三步并做两步赶了回去,见村子里站了许多人,正在纷纷地议论着秀兰跳涝子的事情。豆花又说了声不好,就拉了两个年轻的媳妇并一个年纪大的婆婆,一块去给秀兰招魂。
  招魂需要几个人一块去,从看见魂魄的地方开始,前面一个人喊:“——秀兰哟,回来!”后面的人跟着应:“——回来了回来了!”如此反复,一直叫到家里。
  秀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队上的办公室,跟前站了好多人。人们在忿忿地议论着什么,几个年轻的媳妇已是哭得泪人一样,床边还站着一个人——一头湿水,像个落汤鸡似的驻队干部——小黄。
  原来,小黄那天听到秀兰的哭声,心里也很难过。他站在大门外面徘徊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勇气进去。后来秀兰来到了池塘,他也就跟了过来,却没想到她竟是自寻短见去了。他于是没来得及脱衣服,纵身便跳了进去……
  秀兰用死来捍卫了自己的尊严。婆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骂她。

五十四(5)温馨的小屋   文 / 高鸿

  国庆节的时候茂生回来了。
  那时秀兰的母亲有病,住在县城的医院里。茂生得知后便赶到了县城,发现秀兰已瘦了好多。秀兰看见茂生很高兴,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会,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清滢的泪水唰唰地流了下来,流得满脸都是。
  她说:“茂生,你带我走吧!”
  岳母的病很严重,医院已通知让病人转院。秀兰父亲于是决定带她到榆城医院去治疗。
  秀兰及茂生一同来到了榆城。岳母得的是“慢性病”,被转到了肿瘤科。
  秀兰到厂后,住宿成了问题。茂生住的是单身宿舍,四人一间,单身宿舍的下面是那十孔窑洞,厂里的老干部论资排辈,茂生根本排不上。蒋路好不容易谈了个媳妇,没地方住,于是想强行搬进去。因为他看见柳城明已经搬进去了。谁知第二天就发生了流血事件,老吕住进了医院,柳城明进了派出所,郝书记带领一帮年轻人把柳诚明的家具扔了出来。蒋路没办法,于是就住在厂里料场的小驳壳窑里。驳壳窑夏天漏雨,冬天奇冷,阴暗又潮湿。工艺厂没有房子,工人工资又很低,赁不起房子,只好就这样凑合着。很多年青人因为没有房子谈不到对象,有了对象没房子结婚,拖了几年最终不了了之。
  后来蒋路和这个对象吹了,凭着自己的身板找了一位事业单位的女友,从根本上解决了住宿的问题。
  张工又让出了他的办公室。张工的办公室还是原来的样子。这个人因为痴迷于气功,经常一段时间就不见人了。回来后又没黑没明的干活,没上下班时间的概念,谁跟他干活都受不了。那时茂生已经是新产品技术开发科的科长,老吕是生产科的科长,可谓是厂长的左膀右臂,平时干什么工作都需要商量。老吕比较拗,自持资格比茂生老,什么地方都好逞强,这一点让茂生很反感,两个人于是经常发生一些小摩擦。茂生因为负责技术开发工作,周末的时候跟随张工去看原料。看原料要去几十公里外的山里,有些粘土北方很少,比如高岭土,只能在一些河流的断层找到一点。高岭土又是细瓷及釉料配制不可或缺的原料,他们于是一出去就好几天,风餐露宿,回来后人都累得散了架。
  张工这几天做试验,每天要到深夜。秀兰累得不行,靠在床上就睡着了。
  茂生和老吕一个办公室,老吕的千金吕玲住在里面,茂生不好说什么。住在张工的办公室很不方便,办公室毕竟不是长久之地,微薄的工资也不允许他们在外面租房,茂生于是就找到了郝书记。书记说前面的牛毡房正好有一家人搬走了,你去收拾一下,可以住那里。茂生一愣,但还是觉得应该感激书记的。因为当时的厂区住房很紧张,许多老工人还在外面租房住。牛毡房也不是随便就能住上的。
  牛毡房是多年前部队修筑工地时留下的,因为是临时建筑,所以前面连窗子也没留。房子的一半陷在地里,白天进去也要开灯。茂生怀着复杂的心情推开了那扇简易的木板门,一群老鼠从顶棚上“刺啦啦”地跑了过去,抖下一层厚厚的灰尘。秀兰一把抱住了他,吓得就要出去。呆了一会后,屋里的光线渐渐明亮,可以看见斑驳的墙上糊了很厚的报纸,许多地方已经起来,象农村人裱的袼褙;凹凸不平的土地上有一个很大的锅台,锅台的后面是一张土炕,中间部分已经塌陷,露出黑乎乎的炕灰;土炕的边上有一个用木棍做成的简易窗子,很小,屋里的光线就是从那里走进来的。那时茂生的全部家当就一张床板,还是厂里的。于是周末的时候他们起了个大早,整整收拾了一天,房子才算有了眉目。
  那天晚上他们就搬了进去。月光透过临床的小窗泄了进来,满满地铺了一炕。两个人紧紧地依在一起,心里竟一阵阵地激动起来。——是啊,不管怎么说,在这遥远的城市,有个属于自己的小窝了。小窝不大,也很寒碜,但她毕竟是一个温暖的家呀!
  家就要有家的样子。他们一起动手,把顶棚和墙上那层厚厚的报纸全部撕掉,然后糊上了新的白纸,小屋顿时就亮堂起来。茂生把自己的字画贴在墙上,秀兰给窗上剪了窗花,小屋就有了一股淡淡的温馨。
  那年月,人是很容易满足的。忙了一整天,躺在床上,夫妻俩竟激动得睡不着觉。

五十五(1)岳母来了   文 / 高鸿
  
  岳母的病情稳定了一些,感觉轻松了许多,她于是就在医院里呆不住了,闹腾着要出院,每天上午再去做理疗。家里农活很忙,岳父于是就先回去了。
  岳母站在低矮破旧的牛毡房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房上因为漏雨,油毡重重叠叠地压了好多层,上面是乱七八糟的砖块;塑料布东一块西一块地张扬着,象一面面战败的破旗,在一个醒目的地方昭示着自己的寒酸;衰草在低洼的地方长了起来,并不识好歹地结满了果实,等待着一场好风把它们带走;门前的锅台边墙体裂开了大大的口子……小屋象一个不堪重负的老人在那里苟延残喘。
  岳母说你们就住这?!小两口相视而笑。进门后岳母就不动了,眼前的情景让她不敢相信:女儿在床上、桌上、锅台上放了许多碗盆,水花在碗盆里乱溅!抬头看,顶棚上绽开了许多纸花,有些上面已经蓄了很多水,形成一个个很大的包,眼看就要坠落下来。原来那天刚刚下了一场雨,他们的小屋是晚上可以看见星星的,因此外面下大雨,里面就下小雨,浪漫得象是在野外露宿,一般人是人享受不到的。
  茂生那天的心情非常好,锅灶却跟他过意不去。由于下雨,炉子怎么也生不着,满屋子都是烟,呛得人直流眼泪。折腾了几个小时,也没把水烧开,人已饿得站不住了。无奈,岳母只好带他们进食堂吃饭,美得秀兰直向茂生眨眼。
  第二天一早,岳母就开始收拾烟囱,然后给他们买了崭新的铝锅。每天一大早,两个孩子还没起来,她就把饭安顿好了,然后去厂里的锅炉房拣兰炭(煤没有充分燃烧完后剩下的煤渣,可再次燃烧,焰很硬,没有煤烟)。她拣了很多,岳母去世后,茂生还烧了几年。
  岳母在医院理疗一个月后,不想再看了,打电话要岳父上来接她回去。那时岳母已经被确诊为食道癌晚期,没法看了。那晚他们四个人睡在一半是炕一半是床的炕上,岳母紧靠着墙,岳父挨着茂生,秀兰睡在最外边。半夜的时候,岳父悄悄地钻进了岳母的被窝,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一双手在那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脸上、身上抚摸,两个人窃窃私语。茂生听见岳父低低的啜泣声,岳母轻轻地安慰着他。可能是两个人抱得太紧,他听见一阵急促的呼吸声……
  
  看着女婿简陋的居室,岳父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不顾看病急需用钱,给茂生买了一套灶具,一张双人床。岳母一大早起来拘搂着腰去锅炉房捡兰碳,一边捡一边用手锤着后背,已是喘息不止。捡的兰炭烧不完便让茂生拿出去卖,茂生不同意,岳母便自己联系了人来取,卖的钱给他们做生活费。岳母白天化疗,晚上跟他们住一起。尽管病魔将她折磨得不成样子,还是坚持早上起来做饭,让两个孩子多睡一会。一个月来,茂生觉得岳母比自己的母亲还要亲切,平日里夫妻拌嘴,不管是谁的错,她都要数落女儿不是,向着茂生说话。记得那时刚订婚,每次去岳母都会倾其所有给茂生做好吃的东西,米饭、油糕、凉粉、饺子,几天都不重样。看着茂生狼吞虎咽的样子,她从心里高兴,常常会用一种慈爱的目光看他,看得他不好意思起来。茂生去了她家,再忙也不让他动手,茂生就拿了一本书躺在炕上,聚精会神地看。五个儿子没一个爱读书,做父母的很失望,尽管光景在村里数一数二,人前总觉得说不起嘴。这个茂生如此涝书,又爱画画,老实憨厚的样子他们也喜欢,人前人后便成了他们炫耀的资本。“——你女子齐整的,有福气,找了个好女婿!”岳母最爱听的便是这句话了。因此茂生不管什么时候去,她的脸上都挂满笑容,对自己的儿子却一点也不客气,姐夫来了想多玩一会都不行,怕影响他读书。人常说“新女婿上门,一回不如一回”,毕竟是别人的儿子,跟女儿又免不了磕磕绊绊,新鲜劲一过,作女婿的就很少看到丈人丈母的笑脸,这是规律。然而茂生不同,他受到的永远是新女婿的待遇,一家人都欢迎他,哥哥嫂嫂的脸上也充满笑容,不去吃顿饭是走不了的。秀兰嗔怪地说母亲偏心眼,胳膊肘往外撇,对女儿不亲。岳母便会戳着她的额头骂:“死丫头尽说瞎话!不疼能把你养这么大?”娘俩常常会为了茂生而争辩不休,秀兰脸胀得通红,心里却甜得蜜似的,看着茂生哧哧地笑。
  
五十五(2) 无奈的秀兰   文 / 高鸿

  后来岳母在上厕所的时候摔倒了,从此没能再起来。人一天天地削瘦,就剩下了一把骨头。茂生抱着瘦骨嶙峋的岳母楼上楼下的走,竟感觉不到一点吃力,岳母象一个安静的婴儿一样躺在他的怀里,静悄悄的,有时会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他,看得他心里发慌。
  张工说体育场来了个大气功师,一场讲座能治万人病,他托人给茂生搞到了门票,茂生便带着岳母去听。
  体育场空荡荡的,稀稀拉拉地占了一半的座位。气功大师高谈阔论,声音洪亮,气势如虹,一会天上,一会地下,云里雾里似的弄着悬虚,什么卧床三十多年的病人听了他的讲座当时就能走路;生下来就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听了就能看见东西;停止呼吸几个小时的人听了开口说话;远在千里之外的癌症患者接收了他的真气,奇迹般地康复了……
  会场里群情激荡,气氛异常活跃,不断有人说自己感觉到了,感觉到了!茂生把岳母的双手向上平摊,要她气沉丹田,做深呼吸。岳母身子歪歪地斜在那里,喘得很厉害,轻飘飘的像要浮起来,东摇西晃的样子,眼看就要坚持不住了。两个小时的讲座她大多时间都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茂生着急地问岳母有没有感觉,岳母紧闭着双眼无力地摇头,茂生很失望。
  岳母在医院里化疗一个月后,病情有所“好转”,医生通知说让病人回家疗养。岳母知道自己的病看不好了,再花冤枉钱也没用,坚决要求回去。
  秀兰在牛毡房住了一个月,这是他们结婚四年来一起生活最长的一次,她很知足。
  然而茂生却变得越来越沉默,两人在一起时说的话也越来越少。他每天回来就往床上一靠,拿本书没完没了的看,娘俩也就轻手轻脚地做饭,生怕干扰了他似的。秀兰本来准备了好多好多的话想给茂生说,话到嘴边却觉得索然无味,连自己也不想听。茂生每天回来都很晚,她知道他工作忙。秀兰曾经有个梦想去茂生的车间看看,看看她心爱的人每天在做什么样的工作。茂生说单位是不能去的,否则要扣他的工资。
  长年的操劳和风吹日晒,二十九岁的秀兰已经未老先衰,眼角、额头上出现明显的皱纹,头发也枯萎发黄,甚至出现了一些白发,跟茂生站在一起显得很不协调。柳诚明说茂生给自己找了个妈,比自己大了十几岁。工艺厂没见过秀兰的女工更是看稀罕一样地来看她,一副好笑的样子。茂生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回到家便不说话,每次出门的时候都要求秀兰和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遇到熟人的时候也从不介绍,象不认识她似的。
  也有一些女工来家里串门。她们带来了一些点心,不住地劝秀兰和母亲多吃,主人似的对秀兰很热情。秀兰讷讷地看着他们很随便的样子,心里有一些异样的感觉。岳母见是茂生的同事,便加倍热情地招呼她们。周日的时候她们让茂生带秀兰一起出去玩,秀兰以母亲有病为由拒绝了。
  一天茂生回来很晚,好像喝了好多酒,一进屋就不停地吐,弄得秀兰满身都是。他嘴里不停地叫着一个女孩的名字,说我没醉,你让我喝;一会又开始叫秀兰的名字,说我对不起你。秀兰说茂生你不要这样,我又没怪罪你什么。茂生于是便嘤嘤地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
  秀兰觉得茂生变了,变得有一些陌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越长,秀兰甚至觉得有一些别扭。她不愿意相信这种变化的事实,觉得茂生好像很累。唉,看来这公家的活也不好干,她甚至在耐心地开导他,要他把公家的事干好,还要注意身体。她们的到来给茂生增添了不少麻烦,她于是决定同父母一块回去。
  秀兰回家后便常常抽时间回家去看自己的母亲,母亲已经不能下床了,生活也不能自理。好在两家相距并不远,一上午便可以打个来回。秀兰去一般很少过夜,婆婆的唠叨声依然滔滔不绝,秀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觉得只要茂生爱她,其余的一切都不重要。
 

五十六(1)痛苦的煎熬   文 / 高鸿
  
  ……茂生回来了。
  茂生给秀兰又买了条纱巾,火红火红的,非常好看。秀兰围在脖子上前后转了一圈,美美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茂生一转身便抱住了她,紧紧的,拥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一只手在秀兰的后腰用劲,一只手在她的胸前慢慢地游走,痒酥酥地直挠在心里。那只滚烫的手不一会便改变了方向,向腹部的地方摸去……秀兰弓了腰身,笑得缩成一团。茂生喘着粗气,湿湿的热气喷在她的耳朵上。他说我们就做了那个啥吧?秀兰死死地抓住那只不听话的手,不让它得逞。茂生说我难受,你就给了我吧——反正是迟早的事情。秀兰只管笑,手上的动作却很坚决,在那里跟茂生拉锯。那只进攻的手渐渐地有些气馁,人也轻飘飘的离她而去……秀兰怅然若失,突然觉得有些后悔,忙伸出手想抓住他,却什么也没有,浑身一哆嗦就醒了——原来是一场梦!
  婚前的四年里秀兰一直坚持一个原则:不能越过警戒线。茂生有几次都控制不了自己,被她一阵胡搅蛮缠就没了心思。但他从来不恼,平静的时候也认为这样做是对的,他们要把第一次留给新婚。这种漫长的煎熬不仅在考验茂生的忍耐力,其实秀兰又何尝不受煎熬呢?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结婚的那一天。谁知在婚后的半年时间,他们还保持着原来的状态。这种状态对于一般女人肯定是无法接受的,但是秀兰没那样认为,她默默地等到了同茂生再聚的那天。婚后几年,渐渐地,这种婚姻的生活已经变得很平常了,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了婚前的那种喝望和激情。从一开始的害怕怀孕到最后想怀却怀不上,夫妻生活成了一种精神上的负担。
  秀兰于是也开始怀念婚前的那段岁月了。
  醒来后就觉得头特别闷,一夜昏昏沉沉的,早晨差点睡过了头,老天大明的时候才起来。
  匆匆地洗手做饭,婆婆的脸色已是很不好看,至吃饭的时候也没同她说一句话。下到沟里的时候,庄稼地里已到处是人,有的已经锄出了一大片。露水弄湿了秀兰的裤脚,苦菜长得已经起了苔,再不除掉就要打籽了。玉米长势很好,黑黝黝的,有的已经开始抽穗,抱上了红红的缨子。秀兰甩开臂膀,把锄拉得很远,乘太阳没有晒过来,紧紧地干上一会。
  中午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站在那里只觉得天旋地转,肚子便一阵阵地拧了起来,衣服都湿透了。讨厌的身子又来了,秀兰蹲在玉米地里缩成一团,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她躺在河边的歪脖树下睡了一会,感觉好多了,于是又钻进了玉米地里。
  玉米地象一座大蒸笼,腾腾地冒着热气。风儿擦着天花掠过,刀片似的玉米叶子趁机在她的脸上划下一道道印痕,红红的,被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红兵跟媳妇正在那里打闹,突然就沉寂了下来,接着便传来女人愉悦的呻吟,显然是夫妻俩晚上的功课没有做好,一方觉得太潦草了,不能满意……浓浓的青纱帐遮掩了一切,风儿却把一些昵喃的声音传了过来,绵绵的,软软的,挠得人心酥酥地发痒。粗重的喘息声让她感觉浑身难受,腹部又隐隐地疼了起来。
  结婚四年了,同男人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三个月。茂生不在的日子是那样的漫长,感觉都快要熬不住了。男人每次回来都很匆忙,象走亲戚似的,匆忙得还没来得及把心里的话说完他就走了,留下无边的黑夜和无尽的思念。当初一门心思想着让他出去,象放飞一只美丽的风筝,不让它上天它会难受,上了天却不知道能不能再收回来。人是出去了,一去好几年,相隔数百里,没想到人想人乍这么难受,心都快碎了。看人家两口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天形影不离,秀兰都有些后悔了。
  这段时间她老在做同一个梦:梦中的男人很煎熬,每次都是急匆匆地要同她做那事,她拼命拒绝……醒来后却懊悔不迭,心里空落落的。
  中午的时候钻在玉米地里的人都出来了,嘻嘻哈哈地凑在河边的弯脖树下乘阴凉。红兵媳妇脸上红扑扑的,薄薄的衫子被汗水塌陷在身上,奶子一颤一颤地像要蹦出来。一个年轻的后生忍不住便摸了一把,热辣辣的目光盯着那里不放。红兵媳妇一跃而起,拧着后生的耳朵便拉倒在地,接着便有几个中年妇女一哄而上,三下五除二就剥光了后生的衣服,几双手在男人的隐私处乱捏。后生满脸通红,捂着羞处跳进了河里。秀兰坐在那里嘻嘻地笑,看他们把河滩弄得沸腾起来。一帮妇人见秀兰坐在那里不动,便一起向她起哄,说秀兰想男人了,茶不思饭不香,一天没有精神。河里的后生使劲地甩着头上的水珠,大声地喊着秀兰的名字,要她下来搓澡。妇人们一哄而上,后生于是同她们打起了水仗,女人一个个便都成了落汤的鸡,衣服湿的精透……


五十六(2)拒绝洞房   文 / 高鸿


  砖厂的情况每况愈下,工人工资也不能正式发放,许多人于是都跑到二胖的砖厂去了。二胖砖厂工资低,但基本上不拖欠大家。几个月后,茂强的砖厂就没人了,被迫停产。
  茂强很痛心,觉得对不起大家。更关键的是银行的贷款和村民的集资款无法偿还。乡领导了解情况后,觉得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管理不善,缺乏科学的经营。于是在几个战友的帮助下,归还了信用社的贷款利息和村民的集资,重新贷了一笔款,砖厂在一片机器的轰鸣声中又开张了。
  茂强这次是立了军令状的。乡领导相信他,自己就不能辜负大家的期望。经过几个月的调整,新出窑的机砖被抢购一空,县城几个有名的建筑公司都跟他签了合同。半年后,砖厂已经还清了所借的贷款,一切都恢复到正常的轨道上来了。
  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茂强的婚事。村里跟他一样年龄的都结婚了。大妈看上了一个女孩,带回来让茂强的父母都见了,大家都觉得不错。女孩唯一的要求就是日后让茂生给他的弟弟安排工作,母亲满口就应承了下来。大家于是瞒着茂强订了婚。等茂强知道了的时候,结婚证都给他办下来了。
  茂强坚决不同意,想退了这门婚事。他认为这个女人跟自己很不合适,日后必定不会长久。
  家里人坚决不同意他退婚。父亲说这婚事已经花了几千元钱了,如果退婚,礼钱是要不回来的。别看茂强现在是主任,又弄砖厂又种苹果,可是手头经常很紧张,还贷了几万元的款呢。
  茂强建起砖厂后的第二年,家里终于住上了宽敞明亮的平板房。平板房面南朝北,阳光可以从早上照到日落。一家人激动得几天都睡不着觉,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多年的心愿终于实现了,母亲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可是按下葫芦起来瓢,茂生结婚几年了没有孩子,茂强二十多岁了没有媳妇,作父母的怎能不操心呀!
  婚事被逼,茂强很无奈,于是就来到榆城找茂生诉苦,说那女子有些憨,脑子不够数,三句话就冒傻气,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茂生知道当时家里的情况,听说茂强已经说了十几个了,没一个他能看上的。如果茂强不结婚,秀兰就不能上来。再说几千元扔了也很可惜,别看家里住上了平房,经济上还是一贫如洗,茂强全凭贷款支撑着。
  婚姻乃终身大事,不能马虎。茂生于是跟茂强就回去了一趟,发现那媳妇人样长得还不错,细皮嫩肉的,很丰满,干活也泼辣。农村人嘛,要的就是实在的人,他便支持父母的意见,力劝茂强不要退。
  茂生回来后父母便商量给茂强把婚事办了。结婚证已经办了,是父亲找茂生同学办的,因为女方没意见,同学在征得茂生的意见后就给办了。茂强觉得这事很荒唐,现在分手还要去办离婚手续,很麻烦的,再说女方也不会同意。
  两个姐姐也支持父母的意见,大家齐心协力对付茂强,茂强被弄得焦头烂额,无暇应接。
  新婚之夜,茂强跑到冬有家睡了一夜,扔下如花似玉的新娘子在屋里默默流泪。连着几天都是这样。姑娘的母亲于是就来闹事,一定要茂强给她一个说法。事已至此,茂强很无奈,摊开两手苦苦一笑,说其实也没什么,你不要大惊小怪。
  但其后的半年时间,茂强晚上一直不在家睡觉,找各种理由睡在外面,或者干脆把铺盖搬到砖厂里,几天也不回来。
  母亲对茂强的表现是欣赏的,她认为做男人就应该有骨气,对女人要狠一些,不要象茂生,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父亲的脸上挂着不快,整天一幅愁眉苦脸的相,似有万种的哀愁和委屈。终于,在一次喝醉酒后,他哭了起来,哭得浑身乱颤,哽咽难语。
  是呀,茂生已经结婚几年了,还没有孩子。茂强结婚后又不同媳妇在一起住,七十多岁的老父亲认为周家从此要绝后了,他在有生之年可能连孙子也见不到了。
  公公老泪纵横,秀兰充分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五十七(1)茂生回来了   文 / 高鸿
   
  黄昏的时候,秀兰从沟里背回了牛草。
  她放下镰刀,便去对面的池塘里去挑水。绿茵茵的池水倒映了她的身影,煞是好看。秀兰蹲下身来,对着池水抿了抿了头发,然后掬了一捧水洒在脸上,顿时便觉得凉透心脾。水花溅碎了她水中的身影,几只花鸭扑楞着翅膀跃上岸边,摇摇摆摆地往回赶。对面,一对刚下地回来的小夫妇在用水撩着嘻戏,弄得对方一身一脸,忽听背后有人在叫,忙抬头,原来是孩子们已等不及,从屋里跑了出来,于是小夫妇顾不得劳累,撂了手里的镰刀,抱了孩子就亲。秀兰看得眼热,心里扑腾腾地跳。是呀,结婚几年了,至今还没有孩子。这时暮色已渐渐地下沉,遮掩了远处的山峦。炊烟袅袅而起,笼罩了这一片村庄。几只性急的青蛙已开始歌唱,一时和声一片,此起彼伏。谁家爱管闲事的狗也不甘寂寞,冲着外面使劲地叫。秀兰于是急急地拽了水往回赶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得婆婆在屋里头高声地骂着:“一回来就野去了,也不看看快半夜三更了,成心想把人饿死!”
  秀兰放了桶,赶快到下院抱了柴禾,拢火做饭。火苗呼呼地窜着,映着她红红的脸庞。婆婆的唠叨声从西房的土炕上传了过来,她似乎并未听见。晚饭不一会便烧好了。秀兰先盛了两碗端到西房里,低头正准备走,忽听婆婆在问:“我让你给茂生要钱,你要了没?这两天我浑身疼痛,也没有钱去看,茂强也不管我——你们是盼着等我死呀!”秀兰没有抬头,只低低地回了一句:“茂生说他这几天就回来”。仍回东房去了。
  茂生是坐了今天最后一班车回家的,一路上司机贪拉人,三个小时的路程走了六个多小时,回到家时已是夜里十点钟。秀兰听见叫门声,忙应了一声就往出跑,月光下几个月不见的丈夫似乎是在梦里一样,看着她微微地笑。秀兰忙拉了他一把,回首关了大门。这时西屋里传来咳嗽的声音,就听见婆婆问:“是茂生回来了吗?”茂生忙应了一声,说:“是我回来了。”婆婆屋里的灯于是就亮了起来。茂生给秀兰使了个眼色,便径直往西屋走去。秀兰犹站在院中,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使劲地拧了一下大腿,很疼。
  茂生回屋的时候已是三更,鸡已叫了头遍。秀兰于是忙盛了温热的水叫茂生洗脚。茂生把脚放在盆子里,只是不动,脸上满是疲倦的神情,眸子里也缺少亮光。秀兰悄声地问:“咋啦?”茂生不语。停了片刻,说:“没什么事,睡吧。”于是倒头便睡,连衣服也没脱。秀兰忙拉了被子,替他盖好,然后坐在跟前,呆呆地望了好长时间。
  
  那天晚上茂生和母亲商量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情跟秀兰有关,但秀兰毫不知晓。
  母亲说:“茂生,我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样了?”
  茂生说“什么事?”
  “就是你们离婚的事情。”母亲的语气很平静,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
  “仅仅就因为她不能生育?”茂生说。
  

五十七(2)母亲最后的通牒   文 / 高鸿
  
  母亲说:“有些事我实在不想说,嫌丢人,说了你生气哩!你媳妇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她喜欢你,也喜欢别的男人!花花肠子多着呢!跟那个王老师不明不白一段时间,我说过多少次,就不听!接着又跟那个驻队的小黄成天钻在一起,有人看见他们在庄稼地里干活,秀兰教他锄地……唉,谁知道还做了啥事了,我都说不出口。最后把人都带到家里了,整天给他做捞面,两个人眉来眼去的,村里的风声可大了,唾沫点子都能把人淹死!我出去了都没脸见人。那个小黄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你的同学,后来才听说秀兰跟你订婚前就是给这个小黄说过,人家看不上她!她还心不死,死缠硬磨的赖人家!——女人不能生养的也多了,这我都能原谅,但是她一天在外面胡骚情,背过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她对得起这个家吗?表面上看她确实很贤惠,心里想些啥你知道吗?不生养我们可以给她看病,但是她出去怀了谁的孩子,你能知道吗?!——你妈我说得都是实话,不信你去村里访访,就知道了。”
  茂生低下了头。他知道秀兰不是那样的人,但人言可畏,这件事也有人向他提醒过。豆花曾委婉地说过,茂生不相信,要她不要胡说;茂云有一次也说起这事,要茂生多留意一些;大妈有一次说的似乎也是这件事情……还有那次回来小黄喝醉了,痴痴地看秀兰的眼神,睡下后嘴里一直喊着秀兰的名字,那种欲罢不能的样子让谁看了都疑惑……说不清,道不明,女人的心思,谁又能搞得清楚呢?
  茂生感觉头疼得很厉害,他不愿意再想下去。
  “一把肠子好断,长痛不如短痛——你妈还是这话!男人家要有钢口,提得起放得下,不要像你大一样窝囊一辈子!——我看秀兰对小黄也有那意思,不信你先跟她提提……”母亲幽幽地说。
  是呀,为什么不能试一下呢?如果秀兰早有这心,说不定就把她解放了。毕竟,她对别的男人起过异心的。也许换了别人,她一样会对人家好。
  母亲说这件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回来的时候娘俩就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茂生觉得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应该再给他们一些时间。特别是要他亲口提出同秀兰分手的话,他认为非常残酷。母亲认为她给秀兰的时间已经够多,是她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媳妇的贤惠她也是承认的,但光贤惠不生孩子有什么用?既然小黄对她有意思,秀兰也喜欢他,你还犹豫什么?!
  “——男人面软一世穷呀,你不能毁在这个女人的身上!我和你大眼看黄土就埋到脖子上了,你再不离,恐怕我们这辈子也看不到孙子了!”母亲说着眼泪便流了出来。她咳了一声,说:“这事也不能再拖了,你现在离了就在城里找一个女娃成亲,兴许我们明年就能看到孙子哩!——你媳妇是个好女人,对咱家确实也好,但你们结婚已经四年了,咱也算对得住她了。——你还不知道吧?关中那个女子还来过一次,秀兰不在,我跟她谈了,女子心好着哩!现在还没有成家。你结了婚人家还不嫌弃,痴痴地等了你这么长时间——这件事你自己一定要有主意!”
 

五十七(3)痴情的袁玫   文 / 高鸿
 
  提起袁玫,茂生的心颤了一下。
  在省城参加贸易会的时候,他们曾不期而遇。袁玫还是那样年轻,衣着光鲜,举止得体,和秀兰相比,简直就不在一个层面上。岁月在她的脸上似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快三十岁的人了,皮肤象二十岁的女孩一样白嫩,光鲜。
  袁玫的黑陶厂办得不错,就是产品的结构有一些老化,许多品种还是当年茂生在的时候设计的,没多大的创新。袁玫说这也是企业发展的瓶颈,厂里曾聘请过几个技术人员,最后都没有好的产品出来,父亲因此经常提起你。茂生说你爸他身体还好吗?袁玫说我爸已经去世了。说完眼睛红红的,低了头。茂生说你爸年纪不大呀,什么时候去世的?袁玫说几个月前,父亲遭遇了车祸。说完便抹了一下眼泪,微笑着看着他,说茂生你过得好吗?茂生说还可以。袁玫说你的那个秀兰好吗?她对你可真实诚呀,你要好好待人家。茂生说谢谢你,我会对她好的。——你老公这次没来?袁玫说我没老公。茂生不解地望着她,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光顾忙事业,自己的事情也该考虑考虑了。袁玫说我是个没福气的人,母亲早早离去,父亲也抛下我走了——谁愿意娶我?说完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下来,已是哽咽难语。
  展馆的人都在看他们,还以为是小夫妻发生了什么矛盾,把这么漂亮的媳妇气哭了,这个男人也真不会体贴人。茂生一时觉得很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
  袁玫毕竟是城里长大的姑娘,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她抹了把眼泪,笑着对茂生说:“你看我这人咋啦,见了你应该高兴才对——我是激动得哭了。”
  茂生是和老吕一起出来的。茂生给老吕介绍袁玫说这是我的同学。袁玫很大方的和老吕握手,老吕受宠若惊,说茂生还有这么年轻的同学呀!歌舞团的?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袁玫笑了,说咱们都是同行呀,要不怎么会凑到一起呢?
  下午的时候几个人一起出去吃饭。老吕的眼睛一直往袁玫身上瞅,瞅得袁玫都不好意思了。
  晚上回到宾馆,老吕说茂生你真有艳福呀!你那个女同学看来比你小多了。茂生说我们其实同年,人家保养得好罢了。老吕说老实交代——你们是甚关系?茂生说我们是朋友嘛,你咋尽往歪处想!老吕说那女子跟你眉来眼去的,骗得了谁?一看你们就不是一般的关系!好呀,你小子在外面交女朋友了,小心婆姨知道了不依你!
  茂生说你别胡说,我们真的是很一般的朋友,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别把人都想成郝书记,见女人就上。老吕说你不想混了,敢说书记的坏话。小心我揭发你!
  袁玫一个人住一间房,茂生进去的时候她刚洗完澡,正在梳头,房间里洋溢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袁玫准备了一些水果,问茂生是否出去吃宵夜?茂生摇摇头,在沙发上坐下了。
  电视转换了几个频道,不是武打就是古装戏,吵吵闹闹,没一个能看进去。袁玫削了个苹果递了过来。
  “袁玫,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父亲不在,你一个人经管厂子会很累的,赶快找个合适的人成家吧。”茂生抿了一口茶,关心地问。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可是没有合适的人,我总不能随便找个男人结婚吧?”袁玫的情绪有些激动,眼睛红红的,眸子里有一丝淡淡的哀怨和凄楚。
  “那你准备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就这样拖下去呀!你都快三十岁了,不是小女孩子,有些事情不要感情用事,贻误终身。”
  “三十岁怎么了?这辈子不结婚碍谁的事了?”袁玫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要把他看穿。
  一阵难堪的沉默。
  “袁玫,听我的话,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好吗?”茂生打破了僵局。
  袁玫坐在沙发上慢慢地梳理自己的头发。头发湿溜溜的,散发出一股薄荷的味道。
  突然,梳子掉在了地上。袁玫俯身去拣,与茂生的手碰在了一起。
  袁玫的手很凉,纤纤柔柔的,茂生把它攥在手里,能感觉到它在微微地颤动。
  一滴泪水滑了下来,落在茂生的手背上。
  再看时,那张白皙的脸已胀得通红,眼泪正在顺着脸颊慢慢地流了下来。
  颤抖的身子往前一倾就倒在了他的怀里,两个人紧紧地搂在了一起。
  茂生只觉得心跳加速,呼吸困难。绵软的身子把他抱得更紧了。
  时间在一瞬间被凝固了,电视被关掉以后,房间里只听见两个人短促的呼吸声。
  “——你回去吧,要不你的同事会说闲话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袁玫突然挣开了他,把头发往上拢了拢。
  茂生也恢复了平静,老吕可能已经睡着了。
  那一夜茂生怎么也无法入睡。眼前一会是秀兰,一会是袁玫。秀兰皮肤粗糙,像个中年女人一样,只知道一味地顺从,象一块松软的棉花糖,甜得令人腻味;袁玫年轻漂亮,精明能干,风采依旧,楚楚动人。更重要的是经过几年的企业磨练,茂生觉得自己在袁玫跟前的那种自卑感已经不见了。
  他没想到袁玫居然这样痴情,能够等他这么长时间。
  茂生甚至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了。

五十七(4)碎骨断肠   文 / 高鸿

  父亲把身子探在外面一直抽烟,屋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旱烟味道,这种熟悉的味道让茂生感到亲切。父亲说我们做事可得讲良心!媳妇虽然没有生养,可是她对这个家是尽力了,茂生你自己掂量着。母亲就骂:“闭上你的臭嘴!我一辈子跟了你受尽了苦,你啥时讲良心了?——娃的事不要你管,睡你的觉去!”父亲很不高兴,就再也没有说什么。茂生心里很是烦躁,他说这事能不能以后再说?母亲说不行,要不你就把我杀了——你看你是要这个媳妇还是要你妈哩!我一天都不想再看见她了!
  是啊,秀兰待自己是全心全意了,还要她怎样?自订婚到现在,她给这个家付出的太多太多。然而袁玫也是一个善良多情的姑娘,她等了自己十年。十年来一直默默的爱着他。特别是那次订货会上相见,她并没有提出要茂生同秀兰离婚的话,让茂生很感动。他觉得袁玫真是个懂事的姑娘,和秀兰相比,她年轻,漂亮,性格开朗,同自己有共同的爱好和话题,同她在一起时间总觉得过得很快。他知道,自己现在对秀兰更多的是一种同情或怜悯,婚后同秀兰在一起时常常感到压抑,无法深层次地交流。而袁玫不同,她总能表现出让茂生精神为之一振的一面,焕发着一股勃勃的青春活力。虽然自己在袁玫跟前刻意地控制着感情,但是他感觉同袁玫走到一起是迟早的事。与其结果那样,还不如快刀斩乱麻,这样对秀兰或许更公平一些。
  
  第二天晚上,茂生早早就上了炕。
  秀兰收拾了碗筷,出去喂了牛,然后也早早地上了炕。
  “时间过得可真快,你看我都回来几个月了。”秀兰说。
  “这种牛郎织女的生活还要过多长时间?”眼睛里满是期待,满是柔情。
  “……我走后,你想我没有?”秀兰见茂生不说话,便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前来回地抚摸,一只手揽了茂生的头,偎在自己的怀里。
  “——你再不回来,我可是等不及了……我现在全凭你活着哩。这世上,除了我的父母,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了!”秀兰幽幽地说,温顺的样子像只小猫。
  茂生把秀兰的手慢慢地取了下来,然后挣脱了秀兰的怀抱,坐了起来。
  秀兰发现茂生的眼里有一些游弋的东西,有一些慌乱,有一些茫然的感觉。
  “……我跟你商量件事。”茂生说。
  “什么事?看把你难的。”秀兰幽怨地望着他,眼睛里有一股熊熊的烈焰在燃烧,烤得茂生不敢正视。
  “……我们,”茂生嗫嚅着说。
  “——咱们俩离婚吧。”声音好像来自远方,显得空洞无力。
  “——离婚?”秀兰一怔。
  “跟谁离婚?”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和你——咱们俩个离婚。”茂生说。
  “……你跟你妈已说好了?”
  “——嗯。我觉得咱们这样抽扯下去也不是办法。”茂生说。
  “是不是跟那个叫袁玫的女孩?”
  “……还没决定。——她现在也准备到工艺厂工作,黑陶厂不办了。”
  “就因为我不会生孩子?”
  “——主要是我父母年龄都大了,他们想抱孙子心切。”
  “……哦。”秀兰低下了头,没有再说什么。
  “——我对不起你……”茂生伸出一只手,想把她揽在怀里,秀兰推开了。
  她坐了起来,重新穿好衣服,然后在箱子里整理东西。
  那对三尺的大箱子是娘家的陪嫁品,她给茂生留了一个,自己用一只。
  不一会,茂生突然闻见一股烟熏的味道。他忙睁开眼睛,看见秀兰正在把自己的照片和一些书信放在火炉里,然后点燃。
  一封封书信见证着他们的爱情故事,顷刻间便化为灰烬。
  绣着红梅及喜鹊的手帕(结婚后一直由她保管着)也扔了进去,发出刺鼻的布烟味。茂生想把它夺过来,被她粗暴地推开了。
  这时夜已黑尽,休息早的人家已经熄灭了灯。秀兰拉开了门,冲了出去。
  茂生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急急地披了衣服,顾不得趿鞋便追了出去,秀兰已经走到栅栏门口,准备离去。
  茂生在后面拦腰抱住了她。
  “深更半夜的,你到哪里去?”
  “——你不要管我!”秀兰想挣开茂生的手,没有成功,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凄厉的声音在夜空中非常嘹亮。
  “……我爸妈亏了人哩,生下我被人抛弃!——我上辈子亏了人哩……你放我回去,我还要伺候我妈妈哩……”
  秀兰哭得惊天动地,碎骨断肠,双手抱了栅栏的门桩,坐在冰冷潮湿的土地上,任谁也拉不起来。
  她整整哭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秀兰便回了娘家。那天晚上,她的母亲便撒手西去。临死前,她一直拉着女儿的手不放,说是想见茂生一面,有话要对他说……
  秀兰哭得昏死了过去。
 

五十八(1) 岳母的葬礼   文 / 高鸿
  
  秀兰回去的第二天,她大哥就下来给话,说母亲去世了。
  茂生匆匆地赶到东李村,参加岳母的葬礼。
  院子里到处是人,忙忙乱乱。五个儿子披麻戴孝,分不清谁是谁。平日里一见就扑了过来的小舅子个个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一家人好像都不认识他了。
  秀兰的父亲把茂生带到了灵前,秀兰与自己的伯叔姊妹跪在那里,哭得嗓子发哑,眼睛肿得都睁不开了。岳父叫了声岳母的名字,说茂生来了,话没说完声音已颤抖了起来,紧接着跪在灵前的女人们就大声地哭了起来。茂生拿了三根香点燃,对着灵柩拜了三下,然后插在香灰里。
  岳母静静地躺在那里,孱弱得象个婴孩,瘦得只剩下一堆骨头。深陷的眼睛平静地紧闭着,嘴唇上翘,紧紧地包裹着牙齿。没有血色的脸上很平静,像是睡着了一样,茂生觉得她似乎随时都有可能醒来,惊喜地睁大了双眼,招呼他吃好喝好,然后拖着瘦弱的身子里里外外地干活。记得一年前岳母就经常说腰疼,茂生去的时候她一边出牛粪一边用手锤着背子,腰疼得直不起来。直到今年实在不行了,才允许岳父给她看病。订婚到结婚七八年来,茂生从来没见过岳母白天休息过,她永远都有忙不完的活,甚至比岳父还忙。那时候生产队农活忙,岳母是妇女主任,一年四季不缺勤,秀兰兄妹六人的衣服都是她在灯下通宵通宵熬成的,第二天一大早还要给一家人做饭。哥哥结婚后,年轻人瞌睡多,嫂嫂很少起来做饭,岳母也不强求。只有二嫂在家里胡搅蛮缠,挑肥拣瘦,跟岳母吵过几回架,后来就把他们分出去了。岳母在榆城看病一个月,这是她几十年来休息时间最长的一段时间,就那样每天还闲不住,早早起来给他们拣兰炭,几年后他们做饭也用不完。
  可就是这样一位坚强的女性,却被病魔早早就夺去了生命。听说岳母临终的时候想见他一面,有话要对他说。——他哪有脸面见她呀!他知道岳母想说什么,岳母是放心不下她的女儿呀!她哪里知道,秀兰已经被他推进了泥潭,在岳母病重最需要关怀的时候,听从母亲的谗言,把她的女儿抛弃了!
  身后的哭声悲痛欲绝,秀兰跪在那里一声声地哭喊着母亲,声声凄楚。一转身茂生已是泪流满面,跪在那里也哭了起来。
  屋里的哭声此起彼伏,院里的人忙忙碌碌地搭着纸轿。纸轿为三起楼轿,做得很漂亮。糊轿的人都知道茂生会画画,希望他能在轿上画几副八仙过海的人物。茂生犹豫了一下,拿起笔就画了起来,边画边流泪。这个跟母亲一样疼他的人永远不会醒来了,留下了永恒的遗憾。
  大家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样子很陌生。
  那些目光有如无数支利剑一样穿透他的脊背,直透心底。虽然天气并不热,茂生感觉自己已经汗流浃背了。
  岳母入殓的时候岳父叫了一声妻子的名字,猛地就扑了过去,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几个人也拉不开——这个刚毅的男人一辈子在人前没流过眼泪,那天却是被几个人搀扶着才回到家里。
  出灵的时间儿女们拉着灵柩不让走,哭声震天。秀兰更是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趴在地上拉不起来,围观的人都流下了眼泪。秀兰边哭边埋怨母亲不带她一起走:“——妈妈呀,你为什么要走?你咋就忍心撇下我不管了?——茂生不要我了,你叫我咋活呀?——你睁开眼睛看看你苦命的女儿呀!你走了,我还在这个世上活啥呀!呜呜呜……”
  村里的人都哭了,一些妇人甚至也跟着大声地嚎了起来。大嫂和两个弟弟使劲地把秀兰往起拽,秀兰象一滩没有筋骨的泥瘫在那里,任谁也拉不起来。白白的孝衣上全是土,脸肿得很大,蓬乱的头发把眼睛也遮住了。大嫂和两个弟弟边哭边劝,秀兰就是不听。
  突然,她长长地喊了一声“——妈妈呀!”就昏了过去……


五十八(2) 万念俱灰   文 / 高鸿


  埋葬了母亲以后,秀兰象大病了一场,躺在炕上好几天不吃不喝,把父亲急坏了。父亲整天陪着她流泪,给女儿做的饭冷了再热,热了又冷。大嫂不停地做她的思想工作,要秀兰节哀顺便,注意身体。
  三弟四弟不相信姐夫是那样的人,要当面去问,被父亲吼住了。二嫂撇着嘴嘿嘿地冷笑,说你妹子当初为了跟那个穷小子拼命了,现在倒好,人家出去了,不要她了!二哥随手给了她一巴掌,二嫂知趣地闭上了嘴巴。
  茂生离开的时候岳父送他到大路上。一路上两人沉默不语。岳父长叹一声,几次欲言又止,茂生知道他心里难受,但是岳父始终没有质问他一句,好像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
  回到家里,母亲问丧事的情况,茂生没吭声,阴着脸进了自己的房间,吃饭的时候母亲唤他也没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茂生就离开了黄泥村。一路上脑子里都是岳母的身影:刚订婚的时候茂生第一次去,岳母把他招呼到炕上,岳父让他抽烟,茂生不会,岳母便象对待小孩一样给他吃糖,把炸好的油锅子(一种油炸面食)往他手上塞。后来每次只要他去,岳母都会做最好的东西给他吃,几天不重样。秀兰的弟弟甚至都盼着姐夫常来,来了母亲就做好吃的东西。有一次秋收的时候秀兰回了娘家,他去的时候岳母正在院里打链枷,链枷是一种很难用的农具,打起来要有节奏,否则就会伤到自己。茂生以前也曾使用过,于是硬从岳母的手中接了过来,谁知道才抡了几下就打在头上了,岳母心疼得不行,连连怪自己不该把链枷给他。岳父回来说了她几句,茂生看见岳母眼泪汪汪的,心里很难受。
  榆城看病的一月时光给他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岳母身患重病却从来没有躺在床上让他们伺候,每天除了做饭还出去拣柴,用来生火。岳母看他的眼神是那样亲切,女儿对茂生说了不该说的话她就骂秀兰多嘴。晚上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出去溜达,很长时间才回来。茂生知道,她是给小两口亲热的机会。夜深的时候能听见岳母痛苦的呻吟声,她碾转反侧,经常整夜失眠……如今,敬爱的老人去世了,去东李村后再也不会有人那样疼他了!
  泪水顺着茂生的双颊慢慢地流了下来,一路上他都在轻声地啜泣着。
  回到厂里的时候已是午后,茂生又饥又渴,在下面的小食堂里胡乱吃了一点。下午的时候郝书记找他,说老吕不在,这两天生产很不正常,要他多费些心。茂生到原料车间转了一圈,发现车间地上很脏,许多杂物都进了原料,产品成型时肯定会开裂,级品率就会下降。原料车间归老吕管,尽管他们都不怕老吕,但人在和不在还是不一样的。茂生进去的时候发现几个工人正在地上打扑克,看见他进来也没理会,大家知道茂生不管他们。茂生生气了,上前收了扑克,转身来到办公室,起草了一份罚款单就贴了出去。中午吃饭的时候几个工人才看见自己被处理了,纷纷找到茂生说他多管闲事。这时郝书记过来了。郝书记狠狠地批评了他们,说茂生罚得好,以后就得这样,谁违反纪律就重罚。几个年轻人灰溜溜地走了。以后见到茂生也客气了许多。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茂生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牛毡房。牛毡房一段时间没有人住,落了一层灰尘。靠床的小窗台上茂生养的几盆花也全死了,屋里一片荒凉的样子。
  顶棚上的纸是秀兰在的时候一起糊上去的,秀兰给中间剪了一个很大的团花,红纸被雨水一浸,象血一样四处扩散,样子惨不忍睹。窗上的窗花也开始泛白,一对鸳鸯已经被人从中间撕开,耷拉着脑袋在风中瑟瑟发抖。小屋静极了,除了几只蚊子的嗡嗡声外,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茂生很疲惫,躺在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床单是那年走的时候秀兰给他买的,纯棉布,睡在上面很舒坦。身上的毛毯是秀兰从娘家拿来的,那床毛毯跟随父亲已经多年了,深绿色的颜色已经微微泛黄,秀兰说陕北冷,茂生铺盖寒碜,父亲就给了她。茂生一开始不要,秀兰就生气了,说什么也要他拿着。
  厚实的毛毯柔柔地衾着他不受风寒,象秀兰一样体贴,温暖。
  桃花依旧在,人面何处寻?
  ——啊,秀兰!此时此刻,你还那样躺孤单单地躺在床上吗?心已碎,你是否已经万念俱灰?
  茂生的心开始猛烈地跳了起来,眼睛开始湿润,一些难忘的往事在他的眼前影影绰绰,渐渐清晰起来……

 

  五十九(1)秀兰,我为什么要伤害你?   文 / 高鸿

  
  茂生一连几天都提不起精神,上班没精打采,大家不知道他怎么了,整天虎着脸,女工们也不敢跟他开玩笑。
  白天的时候工作忙,时间很快就会过去。晚上回来便感觉异常孤独,牛毡房的一草一木都倾注着秀兰的汗水,留存着她的气息。脑子里尽是她的身影,秀兰悲痛欲绝的哭声在他的耳边回荡!
  一种骨肉之情使他再次为之颤栗,茂生感觉自己已经不能离开她了,深深的眷恋之情油然而生,此时此刻,真想飞回她的身边向她赔礼道歉——什么袁玫,什么没有孩子,什么离婚的鬼话——统统不要了!
  啊,秀兰,善良可爱的女人,我为什么要如此残酷地伤害你?!
  茂生陷入深深的懊丧中不能自拔。
  中午的时候袁玫打来电话说明天要上来,茂生说你不要来了,你来了我就离开!说完一把就挂了电话。
  袁玫不知怎么回事,呆呆地拿着电话愣了好长时间。
  ——人不能这样无耻!尤其是对自己心爱的女人。
  茂生呀茂生,你咋能作出这么没有良心的事呢?!
  
  痛定思痛,茂生决定给秀兰写一封信,必要时人再回去。
  信纸展开,未开言来泪先流。闭上眼睛平静了一会,感觉好多了。
  
  秀兰:我亲爱的妻!
  ——请允许我还这样称呼你吧,因为毕竟我只是口头上向你提出离婚,事实上我们仍是夫妻,你说对吗?
  离开才三天,却晃若经年。一个人躺在床上看顶棚,看得头晕。失眠已经两个晚上了,一闭眼全是你的身影。你匍匐在床,容颜憔悴,我说什么也不听,你父亲劝你吃饭也不理,泪水淋湿了枕头,你把自己埋在被子里,谁也不见……
  那天晚上,我一时冲动说了那样的话,第二天其实就后悔了。看你悲伤成那个样子,我的心其实也很难受。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全部,把心都操碎了,我凭什么跟你离婚呀?!
  三天来,我无限懊悔,上班也没精打采,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匆匆离开?
  岳母的病逝对你打击很大,我还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捅你一刀,给伤口上撒盐。你伤心欲绝的样子同样让我心碎!我亲手把一件完整的工艺品摔得支离破碎,体无完肤,给你纯洁的心灵上留下难以弥合的伤疤!我将为自己的这一错误一辈子忏悔!——秀兰,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别再那样折磨自己,回来吧,回到我的身边,离开那个是是非非的家,到工艺厂来,我们今生将永不分开!我会用实际行动实现我的承诺。
  还记得刚订婚的那段时间,我们两个象两小无猜的小朋友,整天嘻嘻哈哈在一起劳动,每天受那样重的苦,生活上又那样清贫,但是两个人的心是热的,我们每天都在憧憬着美好的生活。为了修窑我们苦苦地在砖厂奋斗,一次次地面对无情的现实摧残,你一直很坚强,并且从始到终地鼓励我,给我以信心和勇气,度过了那不可思议的痛苦年月。随着我离开了家乡,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很少,每次的相聚都显得那样匆忙。
  记得有一次回家收麦,你因为淋雨受了凉,浑身起满了风刺,痒得钻心。你佝偻在地,让我给你挠,结果越挠越痒,背上全是血红的指印,都粘在衬衫上了!你的胃不好,一受凉就疼。结果一整天都没有吃饭。暴雨来得疾也去的快,我们都成了落汤鸡,拔开身上的麦草相视而笑,我浑身直打冷颤。衣服紧紧地贴在你的身上,我们紧紧相拥,互相喘不过气来……


五十九(2)忏悔的心
  
  第二天我就要离开,你拖着带病的身子到大路上送我,明亮的眸子掩不住一丝淡淡的哀愁。正午的阳光刺得人眼前发黑,柏油路面上蒸腾着灼人的热浪,远远看去象一条黑色的河,波光粼粼,熠熠闪光。我们躲在树荫下等班车,一辆辆呼啸而去,却没有我要去的路线。你轻轻的叹息声中透着一些幸灾乐祸的样子,我知道,你舍不得我走。你用吃了小葱的嘴轻轻地在我的脸上哈气,然后把削了皮的苹果切成小块,看着我一口口吃掉。你不停地在身上挠着,风刺一片片的象水疱,我知道你很难受,于是便替你挠痒,弄得你哈哈大笑,连树上的小鸟也惊飞了。
  五点多的时候你说不要再等了,我坚持再等一会。你于是回家给我做饭。长长的手擀面是你的拿手饭,我百吃不厌。快六点的时候你来了,远远的就闻见一股浓郁的香味,你小心翼翼地端着洋瓷碗,连汤带水地走了过来。面很香,里面还埋了荷包蛋。我刚吃了几口车就来了,并停了下来。心里一时非常懊恼:这时间了,为什么还有车?!很不情愿地上车,很远了,还看见你站在那里,火红的衣服象夕阳里的一道朝霞。一路上,我的口水一次次地流下,几年以后,仍能想起那碗面条的味道……
  ——秀兰,那是我吃到的最好的一碗面。
  结婚四年了,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却屈指可数。那天回去你不在,母亲说你去前峁拾麦去了,很远的地方,要第二天才能回来。一个人躺在我们的小窝里,看满窗你剪的窗花,看我们两人的照片,被你用玻璃固定在一个大大的心形图案上,图案是你剪的,一只大红公鸡带着母鸡觅食,母鸡的肚子里装着小鸡。你的这副剪纸在文化馆得了二等奖,奖状被你藏了起来,不让贴。花花绿绿的电光纸还在,那是我们结婚时候挂上去的,你一直舍不得拆掉;绿色木纹的大衣柜是你的嫁妆,也是我们结婚时最奢侈的东西。我们甚至没有照结婚照就登记了,幸亏办证的是我的同学。婚礼上我唯一的新衣服是同学们买的衬衫,你穿了母亲为你做的红棉袄,头上装饰得红红绿绿,还抹了发油——这是你长这么大,第一次抹那种东西。看见我你羞得抬不起头,两朵红云一整天都呆在脸上。那天晚上,我们被姐姐姐夫折腾到天亮,第二天回门,第三天小外甥跑了过来,第四天我就病了,然后就抛下你离开了。结婚半年后我们才做了真正的夫妻,你在心里怨我吗?
  村里的人都说我娶了个好媳妇,你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一切。想当初,你放弃了那么优厚的条件,屈身下嫁与我,不惜与你父母翻脸,在咱塬上引起了多大的轰动啊!那时候我们两家的情况可是天壤之别呀。你爸是村里的干部,家里应有尽有,什么也不缺。你是家中的独女,被父亲宠坏了,从小就是班里的明星,是众多男孩追随的对象,你怎么就一个也没有看上,最后选择了一文不名的我呢?你被父亲关在家里不准出来,父亲给你办的门市也没人管,你说你不怕穷,“一双筷子一双碗,光景是人过起来的。”后来的日子,你便关了镇上的门市,一心一意地筹划着如何帮这个家度过难关……未过门的媳妇把公公的家完全当成了自己的家,这在一条塬上是没有过的事。——秀兰,你知道吗?


五十九(3) 依然深深的爱着你   文 / 高鸿


  后来,我离开了农村,从订婚开始,你在家里整整等了我四年。四年来,你把我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把我的父母当成了自己的父母;四年来,你送走了一群群女伴,由一个妙龄少女变成了村里的老姑娘;四年来,你栉风沐雨,风雨无阻,往返于娘家和未来的“家”……我们的感情靠书信往来所维系。遥远而陌生的城市让我倍感新奇,同时也勾起了我浓浓的思乡情节。你的面庞袅袅缈缈地在我的眼前浮动,牵得人心疼。那些时间,我除了工作,剩余的时间脑子里全是你的身影。你的一言一行,你的一举一动,你的一颦一笑,你的有一些让人烦躁的唠叨,你的甜润而略微有一些发颤的歌声……几次次,我给你写信的时候都哭了,你的的样子袅袅娜娜地浮上来,渐渐清晰,你说茂生,你便是我今生的全部,是我生命里最亲的亲人,比我爸我妈都要亲!一瞬间我便眼睛湿润,看见你泥着身子从沟里背回了玉米,膝盖被石头划破;看见你一个人在寒风刺骨的山崖里砍柴,手上全是冻裂的伤痕;看见你坐在灯下,一针针、一线线地给我做鞋垫,密密地把自己也缝了进去;看见你从大哥的家里搜集了白色的线手套,拆开来给我织成线衣,暖暖地裹着我不受风寒;看见你为了救茂强出来,焦竭地奔走在县城,孤单单地站在县委的大门口等父亲出来;看见你卖了手表、自行车帮我度过难关…一转脸我已经泪流满面,把日记本翻到扉页上,看那一行有些发黄的文字正在淌血……秀兰,你还记得吗?
  有情人终成眷属。四年前,我们结婚了。婚后的你一如既往地爱着这个家,比原来更加辛苦操劳。我常年不在,一个人的日子你是否寂寞?还记得婚后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你说你激动得热泪盈眶,于是本来就被泪水湿过的信纸又被泪水浸湿,你反反复复地看,一字一句地琢磨,想象着亲爱的人在城里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还记得那砖厂的风风雨雨,两个人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流眼泪,冬日的山洼里我们像两只放飞的蝴蝶自由地翩翩飞舞……还记得在旧县赶集的那天,你把自己的那块饼子硬让我吃了,说自己不饿,却昏倒在回家的路上……你常说,你吃饱了,我也就不饿了。你心里装着所有的人,就是没有你自己。你经常安慰我不要想家里的事情,家里只要有你便会很好。母亲尽管对你不好,你还是每天按时做饭,把家里的活尽量自己干了。你让我不要想你,多想着工作上的事,只要心里边有你就行。你把自己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煤球,温暖着这个世界,消耗着自己的生命。你说我是你的男人,你的天,你生命的全部,你心甘情愿为我付出,那怕粉身碎骨,那怕耗尽生命,只要我好,自己辛苦一些算什么?——亲爱的人儿,你怎么那么傻呢?
  其实农村的艰苦生活我是知道的。要不我也不会下那么大的决心离开那里。结婚四年了,我们还没有孩子,母亲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她把事情做得太绝对,致使你伤心欲绝。当然,这里面的主要责任还是应该由我来承担,我不该那么冲动地做事。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说什么父母年事已高,不能再等,其实从骨子里我是一个极端自私、虚伪的人。我知道,这一刀我捅得很深,你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过来——秀兰,你恨我吗?
  无知的伤害给你的心灵造成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我准备用一生的时间来抚平它。痛心疾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那样的爱你!翻开几年前的日记,曾经的誓言是那样的让人心酸,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永恒?风起时,一些缠缠绵绵的东西都会随风而逝,留下的才值得珍惜。八年了,两千九百多个日日夜夜,见证着我们的欢乐和泪水。你说过:守住了寂寞,就是守住了幸福。我们就这样厮守,孤单的日子还要等多长时间?寂寞难耐啊!“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我何曾不能理解你的心情?“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话,说说也就罢了。——你说呢?
  原谅我吧!原谅我的无知与自私。真希望你能用刀子也捅我一下,这样我的心里就会好受些……
  想你,念你。东拉西扯地写了这么多,你看了肯定又要哭了。我唯一希望的是你能振作起来,不要再糟蹋自己的身体。过几天我就回来,我决定把你接来,从此咱们永不分开!永不分开!
  吻你!
  依然深深地爱着你的茂生


六十(1) 终于住上了新房子   文 / 高鸿
    
  黄泥村人多地少,地处黄土高原山峁,一年四季缺水。加之屡次遭受自然灾害的侵袭,村民生活比较困难,是北塬有名的穷村。
  然而这里又是世界苹果优生区。具有海拔高,土层深厚,光照充足,降雨适中,昼夜温差大等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所产苹果个大、色艳、甜脆、香浓、耐贮藏、无污染、无公害。
  茂强担任村委会主任后,面对村里的困境和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他没有退缩,而是充分发挥全体村民的共同智慧,开始了艰辛的探索致富之路。
  黄泥村几百户人,仅有砖厂是不够的。那时村村都在办机砖厂,竞争异常激烈。机砖的利润很低,如果管理不善,一年下来是没有多少收入的。必须寻找新的利润增长点。茂强同乡上的领导去关中等地考察,发现苹果已经成为那里经济的主导产业。根据专家分析,黄土高原上很适合苹果生长。他于是从县果品公司购回了红富士果苗,动员村民大量种植。
  村民对于新生的事物都有一个了解的过程,许多人一开始并不愿意栽种果树。尽管大家都知道苹果能卖钱,但是从果苗到能结苹果的几年时间将没有任何收益,栽了树就无法种粮,没有粮怎样生活?后果不堪设想。茂强于是利用砖厂赚的钱免费给大家提供果苗,一些有顾虑的人可以先在三等地栽种,一等地还种小麦等庄稼。
  黄泥村生产队的时候曾经种植过果树,但因为大生产经营不善,每年除了在中秋节的时候给各家分一些苹果外,谁也没想到能把它变成钱花。福来、宝栓承包后,第一年就翻了个身,让大家看到了希望所在,但是队里的果园已经老化,果树分布不合理,枯枝不结果,腐烂病严重。茂强承包的那一年没有疏花疏果是一个方面,果树老化和品种落后也是其中的一个主要原因。茂强承包失败后,第二年承包的人也没有赚到钱,大家的头上又被泼了一盆冷水,许多热衷于承包果园的人也开始退缩,不敢往火坑里跳了。
  鉴此,茂强认真总结了以前的经验,利用有限的土地资源,扬长避短,谋求发展的成功途径。茂强与村委其他成员一起带领各组长和发展能手到外乡参观取经,使发展苹果成为大家的共识。为了使大家尽快掌握果树栽培技术,茂强牵头组建了村经果协会,请来技术人员到各村民组上果树栽培技术课,印发果树种植技术资料,并到果园现场传授农民果树嫁接、剪技、病虫害防治等技术。同时他还主动与外面联系,积极引进红富士、乔纳金、新红星、嘎啦、千秋等优质品种,对老品种实施有计划的更新改造,不断提高果园效益。几年之后,黄泥村苹果收入达万元以上的就有近10户,苹果已成为村民增收的主要来源,极大地调动了村民发展经济的积极性。
  随着种植规模的不断扩大,水果产量增加了,销售市场在哪里?如果卖不掉,价格必然下跌,眼见村民水果增产不增收,茂强非常着急。为此,他决定当一名水果经纪人,帮助大家卖水果。在镇里的支持下,他与村委会另外两名成员掏钱成立了一家土特产有限公司,专门收购村民的水果,经分检包装后再运往外地销售。同时,黄泥村的水果也以其特有的品质吸引了外地水果销售商前来批发。
  黄泥村的成功给了其他各村借鉴的经验,北塬乡不断组织各村干部到黄泥村学习。县政府及果业部门对苹果产业的开发也高度重视,确定了“扩充总量、提高质量、增加贮量、强化销售”的发展思路,建立了部门包村,县级领导包乡,县乡主要领导亲自抓,果业部门专门抓的工作机制,大力发展优良品种,全面推广无公害生产,狠抓“大改行、巧施肥、强拉枝、无公害”四大技术的推广,积极建设以“种草、养畜、蓄水、沼气、优果”五配套为主的生态果园,使全县的果园管理水平跃居榆城苹果基地县前列。

六十(2) 共同致富   文 / 高鸿
  
  冬天的时候茂强随同乡上的领导到南方的一些乡镇参观,看到一排排整齐的民房他很动心,回来后也想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建设新农村首先要拆除老宅基,全村统一规划。尽管有上级领导的支持,工作开展后,还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先是一些人不愿意离开老宅,怎么劝也不愿意搬。宝栓的房子盖成没几年,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宝栓说你要是拆我的房子我就跟你拼命,我拿老命换小命,咱看谁划算;福来、豆花也不愿意配合,因为他们家的房子也是新翻修过没几年。其他人只要是地方还能住的都不同意拆迁。茂强没办法,只好先贷款修房,后拆迁。房子盖成了,无房户很快就搬了进去。茂强一家也不例外。三间平房拆除了,几多风雨,几多辛酸,一家人终于住上了明窗静几的楼房,宽敞又明亮。茂生奋斗多年没有完成的宿愿,茂强完成了。
  黄泥村建房的资金除了砖厂一部分外,全是贷款。盖房的主要材料是机砖,其次是钢筋、水泥和木材等。茂强声称大家可以先住进去,贷款每年从砖厂的基金里扣除。一些人害怕以后还不了帐,不愿意贷款。茂强于是挨家挨户作思想工作,大多数人还是心动了。经过不懈的努力,几个月后,家家都住上了气派的小楼房。乡干部于是带领县领导来黄泥村参观,一些乡镇也来借鉴取经,黄泥村成了县上的重点文明村。
  住房问题解决后,黄泥村要解决的另一些问题是吃水和燃料问题。吃水虽然有机井,机井的水打上来后蓄在一个水窖里。水窖没人管理,抽水的时候几十人挤在一个出口乒乒乓乓,水桶圆的进去,扁的出来。因为抢水经常发生打架斗殴事件,伤害了大家的感情。水窖因为敞口,一年四季里面飘着脏物,有几次甚至把老鼠淹死在里面,臭了一池子的水。茂强先是让冬有承包了机井,大家反映水卖的太贵。后来实行水票,让专人负责,发现也不方便。最后集资修了水塔,给各户接上了自来水,大家一下子觉得方便多了。
  吃水问题解决后,燃料问题也凸现出来。根据上级有关退耕还林的指示,牛羊圈养,山地停种,所有的林木禁止砍伐,数百年来依靠砍柴做饭的村民们困惑了:做饭不让烧柴,饭怎么能熟?
  虽然县城的附近也有煤矿,但烧煤很贵,一般家户除了冬天取暖,夏天很少有烧煤做饭的。再说当地做饭都在屋里,夏天做饭家里的温度很高,许多锅台都是通这炕的,一做饭炕就热了起来,晚上烧得睡不成。那时候已经有一些乡镇在尝试用沼气做饭,既干净又卫生。
  沼气是一种新型能源,利用其作农村炊事燃料,节省了煤炭和薪柴,既保护了森林,又净化了空气。沼气还可利用在果树方面,生产沼气产生的有机肥料代替化肥,生产的苹果质量好,无污染残留,苹果耐储藏。沼气具有重要的生态环境效益,人畜粪便、有机废物和庄稼秸秆都可入池发酵,消灭了细菌,改善了农村条件,提高了农民生活质量。
  黄泥村家家都有果园,在果园的地头建一个沼气池花不了多少钱,产生的效益却是很大的。沼气用来作燃料,稀释后的沼液浇果树,又当水又当肥,果树产量提高30%-40%,沼液、沼渣作果树基肥,树开花时,用沼液兑水过滤后,用喷雾器往树花和叶面上喷,苹果坐果率高、产量高、品质好、耐储藏。
  茂强根据上级“围绕果菜建沼气,建好沼气促果菜”的发展思路,黄泥村把沼气建设确定为发展果菜产业的配套产业。沼气首先解放了村民的劳动力,大家再也不要上山砍木柴了,二是减轻了家务劳动强度,实现了“做饭扭开关,沼气用不干”的愿望,不需要烧木柴和煤炭了,做饭既干净卫生又方便省事,三是节约投资,建一个沼气池,能解决农户80%以上的生活燃料,户均节约用能开支数百元。
  黄泥村沼气给村民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变化,在茂强的努力下,家家户户全用沼气做饭、照明,呈现出“不见炊烟起、但闻饭菜香”的景象。
  沼气池带给他们的实惠远不止这些,沼气替代了煤、柴消耗,大大减少了环境污染,农家的院子里,再也看不到蚊蝇和随处堆放的柴草,厕所也干净多了。几年后,黄泥村已成为带动全乡、全县新农村建设的样板。

六十(3) 啼笑姻缘   文 / 高鸿

  茂强带领全村村民致富,自己的光景却并不象其他干部一样阔气。
  家里的房子是统一修的,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果园倒是栽了不少树,茂强整天在外面跑,父亲年龄已大,本来干活就不咋样,现在更干不动了。秀兰去了工艺厂,地里的活只有茂强媳妇一人在干。
  媳妇给人的感觉很傻,一开口就笑,笑得软了身子,瘫在那里不能动,别人却并没听见她说什么。等她再说的时候就又笑,象吃了喜妈的奶,没完没了,眼泪都流下来了。茂强一看见她笑就气不打一处来,拿起烟灰缸扔了过去。媳妇接在手里,接着笑。茂强长叹一声,说:“你妈生你就会笑,憨笑、傻笑、二杆子笑,你先人亏人了,养你这么个货色!”媳妇说:“你妈养你好!我就喜欢笑,你还把我管住了?”茂强说:“老子就要管你,不管你就疯了!”说完便跳下炕准备收拾,媳妇大声地笑着跑了,在笑声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媳妇除了有些傻,干活绝对是个能手,里里外外收拾得还算干净,地里的农活也从来不拖在人后。但是有些小毛病让人瞧不起:家里的东西无论贵贱她都喜欢往娘家转,茂强的衣服甚至也被她转到她父亲的身上了。还有就是茂强喜欢交朋友,当主任后来往的人更多了,媳妇舍不得让人吃饭,做的饭经常不够吃,让茂强丢人。茂强是个极要面子的人,被气得咳声叹气,脸涨得通红。媳妇喜欢偷吃,家里买回来的东西不等茂强吃就没了。茂强过年买回来的东西她锁在柜子里,等娘家来人了才拿出来吃。有时茂强半夜醒来,发现她一个人偷偷地吃东西。茂强爱喝酒,喝醉了就骂人,媳妇害怕,于是就把他的酒藏了起来,茂强气得拿着吃饭碗摔了下去。媳妇一开始还哭哭啼啼地闹,后来就习惯了,茂强一打她就跑,跑得远远的他撵不上为止。茂强喝醉了气得呜呜直哭,说这辈子亏人了,找了这么个丢人的媳妇!与其生活在一起,生不如死呀!
  茂强的桀骜不逊使媳妇的娘家人很恼火。他们于是就来找事。
  丈母娘没进门就哇哇大哭,边哭边说:“我苦命的女子呀!呜呜呜……”
  茂强气不打一处来,说:“你妈又没死,你就给她哭丧来了!”
  媳妇说:“你妈才死了呢!”
  茂强拿了根水担就抡了上去。媳妇吓得抱头鼠窜,丈母娘的哭声更尖锐了:“——我苦命的女子呀!你咋找了个土匪女婿!我上辈子亏人了呀!”边哭便让女儿跟她回去。女儿收拾了行李就跟娘回去了。丈母娘一路哭着往出走,茂强也不阻拦,随她们去了。
  在娘家住了一段时间还不见茂强来找,媳妇开始着急了。按照常规,媳妇因吵架回了娘家,男人很快就会上门,负荆请罪的。丈母娘借机敲打敲打女婿,发泄心中的不平,也给女儿一个下台的机会。再粗鲁的男人这时候一般都会变得很温顺,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一时受辱。丈母娘出了气,口气也缓和了许多,就问女婿吃了没有。媳妇也会乘机大献殷勤,吃完饭后喜气洋洋地跟丈夫就回去了,一家人配合得很默契。
  可是茂强没给她这个机会。女子回来眼看都一个月了,左盼右盼就是不见茂强的身影。丈母娘也开始着急了。总不能自己把女儿送回去吧?那样的话全村的人都会笑话,女儿回去后也会很没面子,此后的气还不知要受到什么时候!
  北塬逢集的时候岳父捎下话来,让茂强接媳妇回去。
  茂强不理。
  这个茂强真让人头疼呀。
  后来,媳妇还是灰溜溜地回来了。回来后茂强还是那样,不冷不热地待她。母亲曾经问过她,不行了就离婚,媳妇坚决不同意。不知为什么,她发现自己很喜欢茂强。茂强哪天回来如果心情好不骂人,她就会很高兴,出来进去唱:
  骑上毛驴狗咬腿,
  半夜里来了你这勾命鬼。
  搂住哥哥亲上个嘴,
  肚子里的疙瘩化成了水。
  
  一碗谷子两碗米,
  面对面睡觉还想你。
  白生生的腿儿红丢丢的,
  这么好的东西留不下你!
  
  茂强拿起鞋帮扔了过去,媳妇发一声喊,跑得比兔子还快。
  转眼结婚就一年了,茂强除了来朋友在家里喝酒,很少跟媳妇一块过夜。队上有专门的办公室,大多时候茂强是睡在那里的。因为喝酒母亲没少骂他,因为和媳妇的事也没少说他,茂强就是听不进去。大妈来了几次,摇摇头又回去了。茂生结婚几年了没有孩子,茂强不跟媳妇一块住,父亲急得头发全白了,出来进去咳声叹气。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入夏的时候,母亲宣布了一件大事:“茂强媳妇有了!”
  茂强很诧异,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便带着媳妇去了医院,回来后确认是事实,就把媳妇狠狠地揍了一顿。媳妇泪水涟涟地说这孩子是他的,茂强不相信。媳妇说有一次你喝醉了酒,回来后没有离开,我们就睡在一起了。茂强将信将疑,只好等孩子生下来再说了。
  第二年的春上,茂强媳妇生了一个男孩,一家人很高兴。妻子生孩子的时候茂强不在家,跟着乡领导考察去了。回来后母亲让他去看孩子一眼,茂强不屑一顾,始终没有去。媳妇抱着孩子默默地流泪。
  孩子过满月的时候村里来了很多人,院子很热闹,就是找不到茂强。茂生回来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喜事,作为长子他应该是高兴的,高兴的同时心里多少有一丝落寞的感觉。
  秀兰没有回来,她不愿意在这种场合充当一个尴尬的角色。无论茂生怎么劝,她主意很坚决。
  茂强的战友也来了,都说没见到茂强。茂强的丈母娘于是就坐在院子放声大哭:“——哎呀呀,我女子又没有做下啥丢人的事,茂强为什么不进家?!呜呜呜呜……”母亲上前相劝,被她一把就推开了……
 

六十一(1) 破镜重圆   文 / 高鸿
  
  茂生写完那封信后已是泪流满面,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不住秀兰。握紧拳头在头上使劲地敲着,恨不能用刀子把自己捅了。原准备邮寄的信件也等不及了,他需要马上见到秀兰,请求她对自己的饶恕。
  茂生走后,秀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几天时间,父亲坐在床边陪着她流泪,也不知该对女儿说些什么。父亲希望秀兰能振作起来,他说他看茂生不是那样的人,也许是一时糊涂,或者听了母亲的话才会这样,过几天他肯定会醒过来的,你得给他清醒的时间。
  母亲死后秀兰一时觉得万念俱灰,生命中最亲的人都抛弃她而去,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一腔热血换来的是如此结果,这是秀兰无论如何没想到的。如果说婆婆对她的所作所为一般人不能忍受,秀兰觉得只要茂生爱她,她坚持忍了下来。虽然后来自己也有一些不好的预感,但她还是不相信茂生会抛弃她的。从订婚到结婚,毕竟已经八年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她都奉献给他了,除了没生小孩,还要她怎么做?!自己真傻呀,对人家那样掏心掏肺,没想到最亲爱的人会说出那样的话——真是没有想到啊!
  那一夜她真是肝肠寸断呀!哀莫过于心死,难道还有比这更惨的结果吗?那一刻她真想一死了之,要不是茂生死死地抱着,她肯定会跳进深深的悬崖下面的!因此尽管父亲一再安慰,她还是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茂生回去后没有回家,直接去了东李村。岳父看见他还是那么热情,几个小舅子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表情很尴尬。
  岳父对秀兰说茂生来了。秀兰头也没抬,淡淡地问了句:“他来干啥?”茂生说我来叫你回去。秀兰说你跟我已经离婚了,我还回去干啥?茂生说我是闹着玩的,咱咋能离婚呢?秀兰忽地坐了起来,杏眼圆瞪:“——啥闹着玩的?这样的事情也是可以闹着玩的吗?!——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说完眼里已包满了泪水,脸色惨白,浑身颤抖。
  认识秀兰以来,茂生还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火。以前也见她生气过,都没有这样凶。
  “秀兰,都是我不对。我一时糊涂说了那样的话,说完后其实就后悔了。这几天我冷静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你了。——跟我回去吧,秀兰,我不会跟你离婚的,永远不会!”茂生有些激动,脸涨得通红。
  “跟你回去?——跟你回去再受你妈的气!你们娘俩联合起来欺负我,我回去还有活路吗?”秀兰边哭边说。
  “秀兰,既然茂生已经承认自己错了。年轻人谁不犯几次错误?茂生知道自己错了就改正,你应该给他一个机会,不要牛筋脑子转不过弯,死认一个理!”岳父在旁边看不下去,帮着女婿说话了。
  “秀兰,你现在回去不是回黄泥村,咱们一起去榆城,我已经给你找好了工作,你不用再回来了。”茂生说。
  “你早干啥了?现在才带我出去?如果那天晚上我死了,你还有这个想法吗?”秀兰仍是忿忿不平。
  “都是我不对。我妈年龄大了,老糊涂了,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以后你们分开来,这样的矛盾将不会再存在了。秀兰,听我的话,跟我回去吧!”茂生近乎哀求了。
  秀兰还在哭,越哭越伤心,啜泣变成了嚎啕,哭得满脸是泪,浑身乱颤。
  压抑了几天的痛苦一瞬间都释放了出来。一番寸断肝肠的哭诉过后,终于恢复了平静。
  秀兰跟着茂生来到了榆城。
  毕竟,她是深爱着他的。她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茂生听信母亲的一时冲动,茂生还是原来的茂生。
  秀兰来厂后被安排到车间修坯。茂生不想重蹈老吕的覆辙。凭着秀兰的心灵手巧,茂生相信她会成为一名优秀的修坯工的。
  开始的时候她怎么也弄不了。泥坯拿在手上一会就变形了,要不就出现了长长的裂痕。几天下来,尽管她很认真,还是一个也没修成。
  秀兰有些泄气了。看来这公家的活比农活难干多了。她甚至后悔自己贸然上来,什么也干不了,成了大家的笑柄。
  一周下来还是那样。看人家女工把泥坯拿在手上好像很自如,自己怎么一用力就烂了?茂生鼓励她不要泄气,告诉她每个人刚开始的时候都是这样,没有人笑她笨的。如果坚持半年还是这样,才说明她不适合干这项工作。
  功夫不负有心人。半个多月后,秀兰终于刮成了第一个坯,坯体干燥后没有开裂,说明她已经掌握了手法的轻重。虽然这个泥坯只验了个次品,比起那些几个月连一个也没做成的人来讲,秀兰的进步算够快的了。也许是看在茂生的面子上,验坯的女工也夸秀兰灵巧,刮的坯很到位,压得很实在。茂生每天都要接触大量的泥坯,对半成品已经失去兴趣,但是妻子的劳动成果他还是很珍惜的。下班后有时间的话,他会陪着她在工房加班,帮助她怎样操作。有时他下班早,就回家把饭做好带到工房,看着她吃掉。秀兰忙得常常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吃饭也是囫囵吞枣,匆匆忙忙地又干她的工作了。她是个认真的人,干什么事情都要干出明堂,要么就不干。
  秀兰的心血没白费,一个多月后,她就能验出一半正品了。这个成绩很了不起,许多人半年也达不到这个水平。
  由于人生地不熟,秀兰在工房很少说话。大家都爱逗她玩,秀兰一笑了之,显得很沉闷。女工们说茂生你媳妇是不是怕你?怎么一天到晚不说话?茂生说哪里呀,她就是怕羞,不爱说话。回到家里秀兰也没有原来那样活泼了,显得心事重重,常常望着一个地方发呆。茂生知道秀兰的心里还结着疙瘩。那些离婚的阴影并没有因为他的释然而离散,疙瘩甚至象生了锈的锁子一样越锈越实。这疙瘩一时半会是解不开的,需要感情去慢慢溶化。然而茂生每天的工作都很忙,常常晚上加班,回来都到深夜了,一大早又各奔东西,虽说在一个厂上班,一天都难得见上一面。
  茂生觉得应该好好地跟妻子沟通一下了。


六十一(2) 男欢女爱   文 / 高鸿

  郝书记的妻子病了。听说是被老郝气病的。郝书记一年四季沾花惹草,自己的老婆基本不用。妻子生他的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没法对人说罢了。
  老郝的妻子被送往医院没多长时间就去世了。死的时候要见儿子。她看着儿子泪流满面,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老郝给她擦眼泪,她用尽平生的力气把他推开了,眼里是仇恨的目光,令老郝浑身不舒服。那天晚上她就走了,眼睛却一直就那么睁着,怎么弄也合不上。
  妻子死后,郝书记有一段时间没有回家,就住在新修的办公楼里。离婚后的儿媳妇白梅带着孩子也住在楼上,每天过去照顾公公。因为是公开的秘密,大家都心照不宣,也不觉得奇怪。
  妻子死后郝书记低调了一段时间,每天除了跟儿媳妇亲密接触外,其他女人基本不碰,这让那些一心指望书记解决问题的女人无法忍受。财务上的那个女人更是每天守在办公室外面等候。女人跟丈夫离婚后就住在职工宿舍,郝书记为了方便,给她一个人弄了间房子,厂里的工人有看法没办法,谁让人家长得那么骚呢?郝书记沉寂了一个多月后终于耐不住了,晚饭后便来到女人的宿舍门口。女人正在跟一群女工闲聊,看见书记来了,眉眉眼眼都是笑。郝书记满面春风,看来精神不错。书记说狗的(狗日的简称,在厂里是一种亲昵的称谓)吃了没有?女人说谁给我吃呀?饿死了也没人知道!说完一只腿叉在门框上,不让书记进去。郝书记说狗的让我进去好给你吃。女人说拿钱来,没钱别进门。围观的女工都笑了,但没有人感到奇怪,因为他们经常开这样的玩笑,都习惯了。如果两个人见了面不说这些,反倒不正常了呢。
  郝书记不气不恼,笑嘻嘻地说:“狗的老子刚给了你钱就没了?”女人睨斜地看着他笑,手伸得很长,意思是没有钱就别进来。书记又骂了句:“狗的!”然后从口袋里拿出钱包,准备给她。女人看见钱包里的钱很多,一把就抢了过去,进屋后反手把门关上了,高声地问:“给我多少?”书记说你想要多少就拿多少。女人说这还差不多,出来后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一把就拉了进去,门口的女工知趣地走开了,里面传来男欢女叫的声音……
  郝书记有一段时间便住在了宿舍里,白梅很生气,却又无可奈何。下班的时候老吕喊茂生不要走,说书记要请大家吃饭,所有的干部都去。茂生牵挂着秀兰,去工房给她说了声,让她早点回去,不要干得太晚。吃完饭后书记要茂生留下,陪自己打扑克。书记不抽烟不喝酒,除了女人唯一的爱好就是打扑克。书记打扑克从不赌输赢,为的就是红火。经常能看见他在下班以后跟宿舍的女工一起玩。
  一连几天,郝书记都叫茂生一起去。陪他打牌的除了财务室的女人还有那个办公室的女孩宁宁。这个宁宁听说很有些来头,舅舅好像是市上什么银行的干部,是厂里经济的命脉。因此尽管人长得寒蹭点,书记对她的恩爱一点也不比别人少。那次住院的时候刚开始是财务室的女人陪床,后来茂生去的时候就成了她。这个女人很没分寸,跟男人开玩笑也不分场合,几次秀兰在跟前的时候她就甜腻腻地问候他,弄得茂生浑身起疙瘩。
  秀兰生来最讨厌风骚的女人,看见她们头也不抬就过去了,她们跟她打招呼也不理,有时弄得茂生很尴尬,回来后对秀兰说工厂不比农村,有些事很复杂,你讨厌她们我知道,但面子上要过得去。秀兰一听就躁了:“——工艺厂的人都是流氓!”
  “不可能都是流氓吧?也有好人呀!比如你相公我就是。”茂生被逗笑了。
  “你也是流氓!——整天跟那群婊子呆在一起,还能是好人?”秀兰冷笑着说。
  “不会吧?你相公我身子可正着哩!多少美女追我,我都看不上。”说完便拉她上床。
  “别碰我。有人等着你哩!赶快去吧。”秀兰拉了被子蒙头就睡,不理他了。
  自从那次离婚事件以后,她不让他碰她。曾经柔情万种的她把自己变成了刺猬,警惕地观望着。


六十一(3) 夫妻冷战   文 / 高鸿
 
  茂生理解她的心情,尽量忍着。毕竟自己给她的伤害是那样深。她需要足够的时间疗伤。
  后来茂生晚上回来太晚她也不开门。怎么叫都不理睬。茂生说我跟老吕在一起,不信你去问问。秀兰说你爱跟谁在一起,晚了就到宿舍睡觉去,那里有人等着哩。
  茂生很无奈。
  这样的磕磕绊绊经常发生,秀兰一次比一次认真起来,茂生也没放在心里。
  袁玫来过一次,茂生在城里见到了她。
  袁玫想来厂里看看,茂生拒绝了。
  他不想再节外生枝。
  已经伤害了一个人,不能再继续错误下去了。
  转眼又到了收麦的时候。茂生出来几年了,每年的夏收都要回家收麦子,学校和单位一般也会在这个时候放忙假。
  当一切都收拾好后,秀兰郑重其事地问他为什么不带“她”回家?茂生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秀兰说就是你的那个相好,经常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女子,你们两个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茂生吭哧一声就笑了。
  秀兰说的那个女子是吕玲,老吕的千金。吕玲在车间检验,经常要给茂生汇报工作,因此接触的机会就多一些。茂生结婚后,姑娘早就没了那个心思,两人在一起也是正常的工作关系。再说茂生跟老吕都是厂里的干部,不可能对她的女儿有什么非分之想。
  茂生说你不要开玩笑了,吕玲那样的女孩我能看上吗?再说人家已经有对象了,你老公不是那样的人。
  开始的时候茂生一直以为她在开玩笑,因为子虚乌有的事,所以很坦然。然而秀兰很认真。不依不挠地要茂生带吕玲回去。茂生生气了,说你这人咋不讲理?平白无故冤枉人!这事让老吕知道了可不是好玩的。秀兰说你别在我跟前假正经了,吕玲追过你,你敢说不是?你们现在还亲密来往,厂里人谁不知道?你以为我是白痴?你们想结婚就明说嘛,不要鬼鬼祟祟的,我不会阻拦你的!
  看来人的舌头比毒蛇还厉害,秀兰肯定是听到闲言碎语了。
  “陕北地方邪,说鳖就来蛇。”正在这时,吕玲来了。
  茂生不满地看了秀兰一眼。吕玲很热情的问秀兰是不是准备回家?秀兰没理她。吕玲说郝书记叫茂生去一下,然后冲着秀兰笑了笑,准备离开。
  秀兰冲着吕铃的背影说了声:“——骚货!”
  吕铃一愣,转身后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秀兰,你说谁哩?”
  秀兰说:“谁心热就说谁!”
  吕铃的脸色发绿,气乎乎地说:“秀兰,我又没得罪你,凭什么骂我?!”
  茂生说:“吕铃,这里没你什么事情,秀兰骂我呢,跟你无关,赶快去吧!”
  秀兰冷笑一声,说:“你们别在我跟前演戏了,恶心死人了!——骚货!我说的就是你!”
  吕玲惊诧地瞪大了双眼,显得十分委屈,当时就流下了眼泪,浑身抖个不停。茂生说秀兰,你不要胡说!没有的事情!吕玲赶快去吧。说完便把她往外推。秀兰又骂了一声:“——婊子!”吕玲“哇”地大叫一声就扑了上去,抓住秀兰的领口,劈手在她的脸上就是一下子。
  两个女人扭在了一起,茂生怎么也拉不开。
  门口围了很多人看热闹。秀兰羞辱难当,一头撞在茂生的身上,要他弄死她,带吕玲回去……吕玲不依不饶,不一会老吕夫妇就来了。
  老吕不知是什么事情,骂吕玲不知好歹。老吕婆姨好像已经知道了什么,骂秀兰是个野蛮的女人,然后抓住茂生要他给女儿一个说法……事情最后弄到了单位的领导处,郝书记批评了茂生的不冷静,要秀兰当面给人家道歉,秀兰坚决不干,被车间主任停了下来。
  茂生晚上回到家的时候闻见一股酒味,秀兰把一瓶白酒灌了下去,然后把酒瓶打烂,在手腕上割了个口子——幸亏割得不深,送到医院后第二天就没事了。
  事情以秀兰背了个处分而告终。老吕婆姨有一段时间不依不挠,说茂生坏了她女儿的名声,看见秀兰也是怒目相向,秀兰对此事却坚信不疑,茂生越解释越粘,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后来茂生不管说什么她都不听,看见他跟没看见一样,熟视无睹。
  两人从此开始了长达一年的冷战期——他们虽同住一屋,每天却形同陌路,谁也不理谁。


六十二(1)同床异梦   文 / 高鸿
 
  那真是一段难熬的日子。
  夫妻同床异梦,形同陌路,那种生活是没法过下去的。周一到周六还好说,两个人都忙着工作,没有太多的时间见面。有时到车间没见她上班,茂生问旁边的女工,人家说秀兰病了,你不知道?茂生匆匆赶了回去,秀兰把自己蒙在被子里,问什么都不说,或者就是一句“死不了!”的话,不要他管。茂生只好让厂医到家里给她打针,伺候她吃药。秀兰只要能动,就不让茂生接触她,浑身好像都长满了刺,把自己武装起来。原来的温柔消失殆尽,说话尖酸刻薄,讽刺挖苦,整个象换了个人似的。
  周日的时候他们很尴尬。两人都在,秀兰做好饭后也不管他,但饭是两个人的,茂生知道,她虽然恨自己,还没到那种水火不容的地步。衣服虽各自洗,床单、被套等还是她来收拾的,还有每天的饭食她都会默默地做好,等他吃完了再收拾。
  经过多次碰壁,茂生也很少跟她说话了。两个人很难沟通,茂生很苦恼,却又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试着又给她写了封信,信中回忆了他们几年来的酸酸甜甜,极尽煽情,秀兰拿到信后看也没看就撕了。
  ——难道她的心真死了吗?茂生都有些迷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老吕说你们不能这样长期下去,秀兰是个性格很强的女人,弄不好她会得神经病的。想起这个茂生不寒而栗,大哥茂民死后麦娥就疯了,至今还是那个样子。老吕说有几次他都看见秀兰一个人在山上转悠,没准那天想不通会出什么事情。
  是的,不能再这样长期下去了,再这样下去两个人都会疯的。记得有一次晚饭后秀兰出去了,好长时间没有回来。茂生放心不下,一路寻找来到河边。月明星稀,河水哗哗而过,秀兰孤清清地坐在那里流泪……
  离婚事件之后,茂生把母亲狠狠地数落了一顿。长这么大,他从来没对母亲发过火,这次实在忍不住了。母亲被儿子批评,伤心得泪水涟涟,哽咽难语。母亲说我是一片好心成了驴肝花——里外不是人了!茂生这件事你也有责任,不要光怪别人。父亲说你妈的话是听不得的,尽出歪主意!母亲说闭上你的臭嘴,这里有你什么事情!
  母亲想起秀兰这些年在家里确实不容易,似乎也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了,对不起她。秀兰去榆城后就没有再回来,她感觉很不安,常常在茂生跟前提起,说秀兰肯定要恨她一辈子的。孙子的事情也很少被说起,也许是茂强有了儿子,老人抱孙子的愿望已经实现;也许是茂生的不耐烦,不能再伤他的自尊心了。茂强的工作很有成绩,经常去外面参观学习,家里的事却很少有时间管。茂强媳妇是个能吃苦的女人,地里的活基本上她一人干了,回到家里茂强想打就打,想骂就骂,都习惯了——谁让她来人那么吝啬,不是藏酒就是藏烟,要不就是偷偷地拿别人的东西,把茂强气得半死。茂强复原后没带回来几件衣服,他自己也不爱好,从来不给自己买新的,茂生的衣服淘汰后都给了茂强,兄弟俩个头都差不多,茂强穿着很合身。茂生淘汰的衣服在农村还是很时兴的,茂强穿着它走南闯北,可是渐渐的这些衣服就不见了,全被媳妇转到娘家去了。最为可气的是茂强的战友来了把衣服搁在炕上,走的时候兜里的钱就不见了。秀兰在家几年,家里从来没听说丢过东西,二媳妇进门后母亲就把自己的柜子锁了起来,防贼一样地防她。

六十二(2)烦心的事   文 / 高鸿

  黄泥村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家家都住上崭新的房子,看上了彩电,安装了电话。这一切与茂强的努力是分不开的。然而这些年他的债台却越垒越高。
  九十年代初期,电话在城市尚不普及,农村更是很少。上千元一部的安装费一家人劳动一年才能偿还,彩电更是贵得要命,比电话还贵。
  没有钱就贷款,黄泥村几乎家家都有贷款。为了响应上级指示,树立“文明村”样板,一些事情已经不是茂强能左右的了——领导要撑这个面子,信用社给予支持,你敢不办?其他村子想贷款还不给哩,腿跑断了也没用!
  几年下来,茂强的贷款已经是个不小数目了。苹果不可能年年丰收,天灾人祸经常有,一场春寒可能把花就全冻坏了,果树上只剩下叶子;一场冰雹把苹果就敲掉了,挂在树上的也尽是坑洼,卖不上钱。还有那沉重的农业税可不管你天灾人祸,秋后政府强行收取,许多人辛苦一年连农业税也不够交。
  茂强紧张,茂生就跟着遭殃。先是以前承包果园的款项,前后几年才还清。后来家里又每每遇到这样那样的事情。茂强不在,母亲便打电话给茂生,要他想办法。一些人还不了贷款,甚至跑到榆城找茂生借钱,茂生那时一个月也就一百多元工资,能顾得了哪头?因此经济上经常捉襟见肘,常常等不到发工资的时候。
  麻烦的事情还不止这些。
  茂生成了村里的名人,都说他在外面混得很好,市长跟他都是朋友。于是等他回去的时候便有人请他吃饭。这饭不是白吃的,吃了就要给他们办事。因为茂生有本事能把秀兰弄出去,就能把他们的子女安排了。当然,刚开始的时候都是一些有亲戚关系的。
  农村人唯一的出路是让孩子考学,但高考的独木桥上千军万马,通过的毕竟是极少数人。村里自从凤娥考上大学后,这些年来又走了几个,但他们毕竟是极少数,更多的学生娃是回到了农村。这些人转弯抹角让茂生安排自己的子女到工艺厂里做临时工,茂生回想自己在家时的情景,觉得农村孩子很不容易,便给郝书记说好话,请老吕喝酒,甚至给他买烟。因为生产上进人必须老吕点头,老吕为自己的这点权利很骄傲,合理地加以利用,一年的烟酒便不用买了。这些孩子到厂后发现与自己的期望值相差很远,便闹腾着要茂生给他们调换较好的工种。因为宿舍紧张,一开始甚至还得安排他们在家吃住。这些孩子上班后发现工厂的工作并不比农活轻松,技术要求又达不到标准,因此一般不超过三个月就回去了,回去后把工艺厂说得一钱不值,并散布诸多关于茂生夫妻不和协的事情,让村里人笑话。
  后来,亲戚不来了,村里的人就来了,都是原来处得不错的关系,茂生没办法拒绝。他们来的时候要吃要住,走的时候你还得给路费。
  凤娥毕业后也分在了榆城,在工商局工作。凤娥已经结婚了,女婿是一家银行的职员,带着眼镜,显得很文静。他们经常过来看望茂生,老同学相见,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秀兰为之侧目。
 

六十二(3)茂生的尴尬   文 / 高鸿

  凤娥说她最小的妹妹芳娥初中毕业了,没考上高中,不想在农村呆。茂生明白她的意思。因为事业单位是行政拨款,不招临时工,只有企业才有这个权利。
  几年未见,芳娥已经出落得很漂亮了。豆花跟着也来了,看见茂生的牛毡“豪宅”直皱眉头:
  “苦呀噻,我娃咋住这号地方?都说你在外面当官,把事情干大了,婶还以为你住上洋楼了!”
  凤娥白了母亲一眼,豆花哈哈哈地笑了:“——死女子,怕啥?我说的是实话啊!是茂生我才这么说的,二线旁人我才不管呢!——你说是吧?茂生。”她看着茂生认真地说:“没啥,等再过几年,我娃一定会住上洋楼的。”
  有一次,一个在城里工作的同学携家眷来茂生家做客,同学的爱人站在牛毡房前说什么也不愿进去,茂生很尴尬。后来不管是哪里的同学要来,他都提前申明自己的“豪宅”情况,免得让人家受惊。
  豆花上来后秀兰的话倒多了起来,整个象换了个人似的。毕竟在家的那段日子豆花待她不薄。茂生陪着豆花参观了厂区,豆花看见什么都好奇,大呼小叫,引得工房的女工纷纷观望。
  凤娥把大家请到食堂吃了顿饭,给芳娥安顿了一下,便带着母亲到她家去了。
  工艺厂宿舍一直紧张。临时工来了都没地方住。因为工资很低,租房是不可能的,正式工在外租房的也很少。芳娥于是就在茂生家住了下来。
  秀兰对此很不满意。嘴上不说,行动上看得出来。吃饭的时候她很少说话,闷着头只顾自己吃,让芳娥很尴尬。最尴尬的是晚上睡觉,十平方的小屋,一张大床上,她就睡在秀兰的身旁!那段时间他们一直冷战,晚上没什么卿卿我我的举动,更别说夫妻生活。茂生因此很坦然,把芳娥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对她从没产生过任何邪念。有时秀兰有意回来很晚,或者专门使茂生难堪,让芳娥睡在他们中间,茂生也没产生过非分的念头。因为白天工作劳累,一挨枕头就进入梦乡,后来都觉得象一家人似的,感觉很正常。
  凤娥及豆花对茂生很放心,也很感激。豆花在秋后的时候带了苹果和小米上来,极其殷勤的样子,弄得茂生很不好意思。芳娥1.75,长得有点象张曼玉,眼睛比张曼玉要大一些,皮肤白晰而红润,粗糙而臃肿的服饰遮掩不住自身的美丽。几个月后她拿到了工资,给自己添置了一身行头,摇身一变成为厂里的第一美女,招惹了无数的追随者。
  芳娥长得很漂亮,但徒有外表,没什么文化,一说话就冒傻气,茂生因此从骨子里瞧不起她。因为凤娥的关系,才承担了这份责任。
  芳娥的出众招惹了无数的目光。厂里二不愣的小子象苍蝇一样的盯着她,让人讨厌。答应别人的事情就要在心,芳娥出了事怎么向凤娥交代?茂生于是象对待亲妹妹一样严格要求她,不允许她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也不允许她一个人到外面乱跑,除非去凤娥那里。
  芳娥跟秀兰在一个车间。几个月了,每月交的正品没有次品多,为此也曾想让茂生给她调换工种,茂生没有答应。

六十二(4)风流成性的书记   文 / 高鸿
  
  一天下午,芳娥兴冲冲地来找茂生,说自己马上就要到办公室工作了。茂生惊诧地瞪大了眼睛:进办公室可不是随便的事,没有特殊的关系和书记的点头是不可能的。芳娥说书记中午的时候碰见她了,亲口给她说的。茂生察觉到事情不妙,又不能给芳娥直接说穿,摇着头说你不要去。芳娥说为什么?茂生说你以后会明白的,我是为你好。芳娥很急躁,说我已经答应人家郝书记了。郝书记让我下班后到他办公室去,那我还去不去?茂生说你最好别去了。女孩子家,要学会保护自己。芳娥不解地望着她,将信将疑的样子。
  下班后芳娥没有回来,茂生感觉到事情不妙。他去厂区转了一圈,都说没看见她。大约一个小时后,芳娥从书记的办公室出来了,脸胀得通红,边抹眼泪边走。茂生的心“嗵嗵”地跳了起来,看来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个禽兽不如的书记,一定要找他算帐去!芳娥看见茂生,哭着就扑了上来。茂生说他对你动手了?芳娥点了点头。茂生撇开她,大踏步就准备找书记论理。芳娥哭着拉住他不放,说我们回去吧,他没把我怎么样。茂生说真的没有?芳娥肯定地点了点头。
  回到家里芳娥说真没想到,那么大年龄的人了还是个流氓。茂生说怎么回事?芳娥说下班的时候郝书记让人来叫她,她就去了。进去的时候里面还有一个人,那人跟郝书记谈了几句就走了。那人一走,他好像就换了个人,对我很热情,色眯眯地盯着我看。郝书记问我跟你是什么关系?我说我们是一个村的,你跟我姐是同学。郝书记“哦”了一声。我说没什么事情我就先回去了。郝书记说怎么没有事情?你不是要坐办公室吗?坐办公室就不用再下车间干活了,我去市上给你要一个转正名额,你就是正式工了。说完便走过来拉我的手。我当时很害怕,就往后躲,他就嘿嘿地笑着一步步紧逼,我被逼进了里面的房间。房间里是床,他猛地就扑了过来,把我压在身下,胡乱地在我身上乱摸……芳娥说着啜泣起来,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他没把你怎么样吧?”茂生很着急。
  “没有。我没让他得逞。”芳娥说情急之下她突然发现了床头的台灯,是个玻璃瓶状的,一下便握在手中,猛地一用力,台灯掉在地上就碎了,发出很大的声响。郝书记受了惊吓,放开她站了起来,脸上还带着淫笑,并开始解自己的衣服。芳娥猛地坐了起来,跑过去就趴在窗台上,说你如果再敢过来我就跳下去!郝书记愣了半天,最后还是让她走了。
  “我早就说过,工艺厂的人都是流氓,从上到下都是。一个个道貌岸然的披着人皮,背过人都是魔鬼!”秀兰说话了。
  “我不干了。也没法再干了。这里太复杂,还没有农村好。”芳娥擦干眼泪,说。
  “我去找郝书记,真是太过分了!”茂生忿忿不平地说。
  “茂生哥,你就不要去了。你跟我不一样,我可以一走了之,你还要在这里工作,他是这里最大的官,你不能得罪他。我去找我姐,让我姐夫找人收拾他。”芳娥说。
  茂生想了想,觉得也是。又没什么证据,自己上去他也不会承认的。
  芳娥第二天就离开了,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六十三(1) 尴尬的房事   文 / 高鸿


  母亲自从茂生参加工作后一直没有去过榆城,经常都说要去,就是去不了。
  也难怪,前几年天天牵挂着茂强,什么事情都可以放一边了。现在茂强回来了,事业又风风火火,操心不下的倒是那个媳妇了。
  茂强经常不在,二媳妇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春风满面地站在大路上,见人就嘻嘻傻笑,笑得直不起身子!有时还会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去县城跳舞,让人大开眼界。唉,人无完人呀!秀兰什么都好,就是不能生育;二媳妇一身的毛病,来家里刚一年就生下了孙子。只是她那毛病如果不改,什么时候都不会值钱的。
  母亲打电话说要来。茂生跟秀兰说了,秀兰说你妈要来就来,还要我敲锣打鼓去接她吗?语气很不耐烦,极尽尖刻。
  茂生叹息了一声,心想秀兰嘴上这样说,老人来了可能会好点。毕竟在一起生活几年了,有什么深仇大恨?母亲主动要求来看他们,说明对以前的事情已经释然了,也是给秀兰一个台阶。秀兰的性子他知道,刀子嘴豆腐心。母亲来了说不定还能缓解他们之间的矛盾呢。
  几天后母亲就来了。母亲是跟着凤娥一起来的,带了许多土豆和豆子,死沉死沉的。那天凤娥正好也回去了,于是就相跟着来了。
  凤娥坐了一会就走了,她很忙。母亲看着儿子住的牛毡房,眼泪唰唰的就下来了。她说茂生呀,都说你在外面干阔了,连市长都来找你,你咋就住这样的地方?连咱家的牛圈都不如。你们厂长也不长眼,我娃跟他做了多少工作,怎么连一间象样的房子也没有?茂生说妈呀,你以为这是黄泥村?茂强给大家贷点款,把房子就盖起来了。这是榆城,许多人在厂里干了一辈子还没地方住。就这牛毡房,许多人还住不上哩!
  茂生说的是实话。榆城地方紧缺与特殊的地理条件有关。平整一些的地方都被政府征用了。居民要想盖房只能上山。山上层层叠叠住满了人,工艺厂有很多工人还住在山上的破窑里。
  许多工人结婚几年了,想要间牛毡房,因为没人要搬出去,这个愿望也不能实现。牛毡房从外面看确实象难民营,但是里面都收拾得很干净,有些人甚至都看上了彩电,给人感觉一点也不寒碜。
  老吕从牛毡房搬进窑洞后,柳诚明就住了过来,跟茂生家隔壁。柳诚明的婆姨爱骂人,一天到晚不停地骂,骂天骂地骂祖宗,骂得柳诚明狗血喷头,整天都灰溜溜的。开始的时候柳诚明实行过镇压,把婆姨的肋骨都打断了。谁知镇压过后是更强烈的风暴,这个婆姨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躺在家里大哭大闹一个多星期才唤过气来,把柳诚明整得给她跪下才算罢休。
  牛毡房的顶棚是通透的,隔壁有什么动静,这面听得一清二楚。柳城明天天晚上都想要,婆姨嫌麻烦,弄着弄着就骂了起来:“你欺负老娘作甚?——麻烦死了,天天要,天天要,有完没完?!”有时她高兴了,便放开嗓子叫唤,整个牛毡房的人都能听见。第二天上班,大家便骂柳城明影响了自己的休息,建议老婆再叫的时候给嘴里塞个袜子。
  柳城明婆姨虽爱骂人,但与人共事上却很讲义气,对茂生两口子也很好。秀兰下班回来晚,只要她家炉子还有火,就让她在自己炉子上做饭。平日里做了什么好吃的东西也会拿过来让他们尝,很热情的样子。但是骂起柳诚明来却毫不含糊,从黄昏能骂到深夜,寂静的家属区只有她的啸声在夜空中回荡,弄得大家都睡不好觉。
  牛毡房隔音本来就不好,茂生家近水楼台,隔壁的风暴几乎把顶棚都快掀翻了,老鼠吓得嗵嗵嗵在上面乱跑,势如千军万马,声势壮观。顶棚上的尘土唰唰地落了下来,小屋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味道。

六十三(2) 婆媳矛盾   文 / 高鸿

  母亲来了,秀兰把饭做好后出去了,一句话也没说。
  母亲哭着就要走,被茂生拉了回来。晚上做饭的时候秀兰摔碟子掼碗,母亲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泪顺着脸颊刷刷地流了下来。想起母亲多年来的不易,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几百里路程来看儿子,没想到连口顺心的饭也吃不上。
  第二天晚上,秀兰做好饭后又出去了。
  茂生跟出去小声地说:“秀兰,有什么事情大家可以坐下来说,我妈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给她个好脸吧!等她走了你爱怎么都成。我妈又不是常住,看在我的脸上,凑合两天吧。”声音近乎祈求了。
  秀兰怒目圆睁,嘿嘿地冷笑了一声,说:“要我给你妈好脸?谁给我好脸了?——我在家的时候差点被她逼死,你知道吗?能给你妈做饭吃,我觉得已经很不错了!”
  茂生说:“已经过去的事了,为什么还耿耿于怀?都是一家人,恩怨相报何时了?我妈年龄大了,老糊涂了,现在她已经后悔了,你就给她点颜面吧!”
  秀兰说:“我不给,就是不给,要给你给去!——穷得叮咣响,杂七杂八的人倒不少,我早就受够了!”
  茂生生气了:“我妈咋能是杂七杂八的人?秀兰,你咋变得这样不近人情了?”
  秀兰冷笑了一声:“我咋不近人情了?没把你老的伺候好还是小的伺候好?你还要我怎样?——我就这态度,你妈爱住不住,不住你有的是钱,带你妈住高级宾馆去!”
  儿子和媳妇在外边吵架,母亲听得一清二楚。她匆匆地收拾了行李,大声地哭着要走,被茂生拉住了。
  夜色茫茫,母亲要到哪里去?
  母亲的哭声惊动了家属区的人,大家都出来看热闹。
  茂生只觉得血往上涌,毕竟,那是生他养他三十年的母亲,含辛茹苦把他们拉扯大,带着满腔的希望来到这里看望儿子,却被儿媳妇赶了出去。
  柳诚明的婆姨劝秀兰不要这样,赶快把婆婆扶回去。
  秀兰说:“要走让她走,死不了人的!她死了我给她顶命去!”
  茂生再也忍不住了,扑上去在秀兰的脸上就是一巴掌,然后抓了她长长的辫子拖在地上。母亲见儿子动手了,“嚯”地扑了过来给儿子加油,说狠狠地打,没见过这样的媳妇!秀兰的鼻梁骨被打坏了,血顺着鼻孔流了出来,她歇斯底里地喊:“打死我,打死我!——你要是不打死我就不是你妈养的!”
  茂生呆住了:这就是那个跟自己同甘共苦多少年的秀兰吗?那个温柔善良,吃苦耐劳,舍身忘己的秀兰吗?那个为了那个穷家不惜跟父母翻脸,让村人耻笑,受嫂子侮辱的秀兰吗?那个经历过无数失败而不灰心,一次次激励自己与命运抗争的秀兰吗?!——我怎么就下手打了她?啊啊,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母亲第二天就回去了,脸上带着泪痕。秀兰因为几天没有吃饭,脸色变得煞白,头发笼在头上,像个泼妇。
  茂生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


六十三(3) 人有病,天知否?   文 / 高鸿

  
  母亲回去没多长时间就病了。
  电话是茂云打上来的。茂云在电话里哭了。茂云说茂强不在,她和黑蛋把母亲拉到了医院,要茂生赶快回去。
  茂生说:“秀兰咱们一起回去吧。万一母亲得的是不治之症,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秀兰说:“你妈病了关我什么事?我回去她就不会死了吗?我不回去。”
  茂生于是一个人回去了。
  茂云一看见茂生就哭了起来,说母亲都快不行了,她拿的钱不够,医院不收,这可咋办?
  茂生拿的钱也不多,给医生说了很多好话,答应先让人进手术室。
  母亲是胃穿孔。剧烈的疼痛已经使人处于半昏迷状态,可能胃液已经外泄,肚子胀得象一面鼓,必须立即实施手术,切除穿孔部分。
  人进了手术室后,茂生于是匆匆到同学处借了三千元,原准备投资厂区后面的平房,看来又泡汤了。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人被推出来后,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血色。
  医生说赶快得输血。
  县医院没有血库,输血必须去榆城买。
  第二天一大早,茂生又匆匆地赶到榆城。
  买完血后他给工艺厂打了个电话,电话是老吕接的。老吕说茂生你在哪里?秀兰病了,你还不赶快回来?
  茂生匆匆地赶了回去。老吕说人已经送往医院。茂生说你咋不早说,我刚从医院回来的!老吕说我又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
  茂生又急匆匆赶回医院,迎面碰见了张工和柳诚明婆姨。张工说没事没事,急性阑尾炎,已经做掉了!说完哈哈一笑。
  张工什么时候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从来没见过他有什么伤心的事。
  原来秀兰昨天晚上突然肚子剧烈疼痛,柳诚明婆姨听到叫声赶了过来,几个人于是就把她送到医院了。
  手术的钱是张工垫的,茂生现在还没有钱给他。张工哈哈一笑,说不着急的。
  这是一个多事之秋,真是祸不单行呀!
  茂生回到家里,把刚买的那台彩色电视机卖了。
  那可是勒紧腰带整整攒了几年的钱买的,是家里最值钱的家当了。
  没办法,救人要紧呀。
  在茂生的悉心照料下,秀兰很快就出院了。
  母亲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
  茂生上下两边跑。母亲那边更多是两个姐姐在照看。
  厂里的工作还要找他,茂生累得都快爬不起来了。
  茂生每天在医院尽职尽责,细心呵护,秀兰出院后似乎变得理智了一些,不再用敌视的目光看他了。
  两人之间的沟通也多了起来,秀兰脸上的表情平静了许多,不是整天横眉冷对那种了。
  茂生长长地舒了口气。
  也许感情的坚冰就要融化了。茂生相信,只要自己努力,他能找回原来的秀兰的。

六十四(1)宁宁怀孕了   文 / 高鸿

  春节刚过,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北京工艺美术学院为了表示对老区的支持,同意免费给榆城市两个培训名额,时间是一年,学完发大专文凭。
  市长点名要茂生去。剩余的一个名额由厂里内定。
  那时茂生的户口已经解决,秀兰的户口也报了上去,应该很快就能下来。厂里借此机会还转正了一批老临时工,都是跟着茂生沾的光。
  在临时工准备转正的时候小曹不干了。来厂六年,一点积攒也没有,家里住的还是那孔土窑,没一点变化。小曹来工艺厂上班荒废了山地,家里的粮食也成了问题,靠临时工一个月几十元的工资根本养活不了一家四口。这个象绵羊一样温顺的男人,在茂生最困难的时候与他同甘共苦,惺惺相惜的男人;这个曾经给他性爱启蒙的男人悄悄地走了。小曹走的时候天下着小雨,一路泥泞,小曹在蒙蒙的雨雾中慢慢地走,样子很凄惨。
  郝书记语重心长地和茂生谈了话,要他好好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争取学到更多知识,为工艺厂作出更大的贡献。
  这个消息是令人振奋的,不亚于当年接到孙老师的招聘信息。茂生苦苦读书十年,因为一些人为的原因被拒绝在大学门外,成为他一辈子的痛。
  这回好了——北京工艺美术学院,够气派的学府。自己一定不会辜负领导的期望,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来学习,回来后为厂争光。
  让茂生出去学习大家都不感到意外。然而令所有人想不到的是另外一个名额郝书记给了办公室的那个叫宁宁的女孩!
  全厂一片哗然。
  茂生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多好的机会呀!为什么不给技术科的人?那里有许多美专毕业的学生,哪一个都比宁宁强呀!
  茂生想起了那次郝书记住院时两个人的情景。
  ——造孽呀!
  三十年的积淀,郝书记在厂里绝对一手遮天。再说,宁宁的亲戚是银行的干部,给工艺厂办过不少事,是厂里的财神。
  厂务办公会上,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人发言。
  新年刚过,茂生便和那个叫宁宁的女孩上路了。
  时令刚过二月,乍暖还寒的日子,北京风沙弥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尘埃里。大北窑高楼上的巨型广告牌被风吹了下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寒流裹着沙砾横扫大街,逼得人睁不开眼。
  茂生曾来过这里,学校的大概位置他知道。宁宁第一次来,看见什么都好奇,样子很可爱。
  住宿被安排在离学校很远的地方。每天上课都要坐公交车。
  在北京挤公交车是没来过这个城市的人所无法想象的。特别是上下班高峰期,五分钟一趟的公交车门都没法关上,站在里面无法喘气,下车的时候挤不出来。宁宁几次都被挤得哭了起来,看着一趟趟的车不敢上,结果就迟到了。
  班上的同学来自全国各地的陶瓷企业,授课教师为陶瓷系的教授和讲师,课堂气氛很活跃。茂生因为有扎实的美术基础,几节课下来,他已显示出很强的实力,得到老师的高度赞扬。
  宁宁因为对美术一窍不通,在厂里干的又是办公室工作,所以什么都不会。老师讲课她听不懂,布置的作业完不了,就让茂生帮她完成。茂生从心里讨厌她,置之一边不理睬,宁宁死乞白赖地缠着。几次课堂上她都睡着了,老师笑着让她站起来,宁宁一脸的恐慌,好像从梦中还没有醒来,班上的同学哈哈大笑。没多长时间,大家就知道了她的情况,不明白企业为什么送基础这么差的人来浪费时间。系主任找茂生谈话,茂生说这是领导的决定,领导想培养她。主任摇摇头,一副很惋惜的样子。班里的同学于是都瞧不起她,宁宁也显得很委屈,除了茂生,跟谁也不说话。茂生尽管讨厌她,毕竟是一起来的,生活上尽量帮助。下课后宁宁想去大街上玩,茂生喜欢在读书馆看书,宁宁于是就整天嘟囔,弄得茂生很烦,冲她发火她也不恼,嘻嘻一笑了之。茂生每天都在想着怎样才能摆脱她的纠缠,一个人悄悄地跑到图书馆,找个僻静的地方把自己隐藏起来,但过不了多长时间宁宁就能找到。茂生说你坐下来看会书行不?宁宁无奈地拿起书,翻翻又放了下来,坐在那里东张西望,引得同学们另眼相看,弄得他很尴尬。
  最尴尬的事还是在两个月以后,宁宁跟随茂生上街,一路上不停地呕吐。回到学校后还是这样。大家正在上课,她“哇”地一声就进了卫生间,弄得全班同学都有意见。茂生说你去医院检查一下,看是什么病。宁宁说没啥,可能感冒了,过几天就好。过了几天情况越来越严重,宁宁连饭也不能吃,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茂生坐不住了,在厂里他可以不管,出来了就要对她负责。于是强求她去医院,宁宁很不情愿地跟着去了。
  妇科检查,原来是怀孕了!

六十四(2)两地书   文 / 高鸿

  茂生感觉很霉气!郝书记也太不负责了,把这样的人送来丢人现眼,走的时候还要播下他的种子!茂生很生气,义正严辞的要求她把孩子处理掉。宁宁犹豫了,说这事必须得跟郝书记商量。茂生说这几天你就不要去上课了。宁宁默默地点了点头。
  郝书记的意见是让宁宁回去。茂生松了一口气,感觉一下子轻松了很多,心情也好多了。宁宁在班上的表现让他很难堪,老师经常拿他们俩个说事,表扬的总是茂生,作业认真,学习进步快;批评的总是宁宁,茂生的脸上也不光彩。
  宁宁走后,茂生可以一门心思投入到学习中去了。每天除了上课吃饭,几乎都泡在图书馆,象一张干渴的海绵尽情的吸收那里的营养,充实自己的专业知识。
  茂生来北京后就给秀兰写了一封很长的信。信中回忆了他们曾经的岁月。信发出后一直没有回音,他知道她一定看了,于是就接着写,平均每周写一封,每封都饱含激情和忏悔。
  那些时间,茂生除了学习,剩余的时间脑子里全是秀兰以前的身影。她的一言一行,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有些让人烦躁的唠叨,她的甜润而略微有些发颤的歌声……不知是那个名人说过一句话:距离产生美。一个人身处异乡,茂生才发现自己是那样的爱她,看来自己今生今世已经离不开她了。
  下午给秀兰写信的时候茂生哭了,哭得很丢人。因为那是在周老师的课堂上。周老师让大家临摹五代时期的壁画,自己则坐在教室的最后边。茂生刚刚接到一封秀兰的来信,迫不及待地便打开了。秀兰的信很短。秀兰说你的信我都收到了,不要想我,照顾好自己,安心地学习吧。
  几个月了,茂生写了几十封信都没有音信,他的心甚至开始变凉——也许秀兰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茂生很无奈。现在,秀兰终于回信了。尽管只有简短的几句话,茂生已经很满意了。他知道,自己给她心灵上的创伤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弥合的,秀兰后来的所作所为完全是有意而为之,这一点茂生明白。还有就是她依然是爱他的,要不也不会跟他继续生活在一起。一年多来,他们一直处于冷战状态,秀兰有时说出的话象刀子一样刺痛了他,令他伤心欲绝,灰心丧气。有几次在厂里他都喝得烂醉如泥,醒来后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额头上放着毛巾。秀兰见他醒来了,便又恢复了冷峻的面孔,说一些很难听的话,不再理他,但是在他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她却象以前那样照顾他,说明秀兰的心里还是有他的。茂生知道,自己所受的委屈和秀兰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母亲上来的那次秀兰做得有些过分,自己很冲动就打了她,茂生后悔了很长时间。曾经那么温柔善良的女人为什么会变得如此不讲情理?看来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难道她会用自己的错误来惩罚他一辈子?让他付出一生的代价?茂生有些迷惑了。
  看完信后就立即回复。
  他是一个感情容易冲动的人,写着写着眼泪便流了下来,嘀哒嘀哒地把信纸也弄湿了。泪水模糊了茂生的视线,轻轻的啜泣变成了痛苦的呜咽,在全班同学的注目下,他泪流满面地跑出了教室,冲进卫生间后便嚎啕不已。

六十四(3)难熬的思念   文 / 高鸿

  周老师叫周小雪,是茂生的班主任,曾在陕北插过队,因为茂生是陕北来的,所以对他有一种亲切感。周老师说她在黄泥村插队的时候曾经被狗咬过,亏了乡亲的照料,才得以恢复。茂生说你是不是还有个姐姐叫大雪?周老师诧异地瞪大了双眼,说你怎么知道?——大雪去了国外,现在很好。茂生说我就是黄泥村的人呀!小时候你们经常来我家,我母亲给你压饸饹,你们大呼小叫的样子让人可笑。周老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很是唏嘘了一番。周老师说你们就住在那个沟渠的土窑洞里呀,土窑洞往下渗水,很危险的。——你母亲还好妈?黄泥村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太深的烙印,经常梦魂萦绕!茂生说家里一切都好,土窑已经塌了,人都搬到村里去住了。
  下课的时候周老师让茂生放学后到她家里,茂生去了。周老师问茂生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茂生说没有。周老师说那你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茂生的脸便变得通红,讷讷地说不上话来。因为“老乡”的缘故,周老师象亲兄弟一样待他。周老师的丈夫不在,儿子在外地上学,那天她留茂生在家里吃饭,做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周老师说你是不是想家了?你结婚了吗?茂生默默地点了点头。周老师说既然结婚了就要珍惜这份感情。这段时间的主要任务是学习,你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如果她真的爱你的话,相信她会理解的。茂生又默默地点了点头,觉得老师说得不无道理。
  宁宁回去一个月后又来了。茂生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宁宁笑眯眯地看着他说:“老郝让把孩子处理掉了,我就又来了,嘻嘻。”
  茂生心想刚清净了一段时间,这回又不得安宁了。
  那段时间,茂生尽量躲避宁宁的纠缠,给自己一点空余的时间。宁宁缠他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一个人觉得寂寞。两人相处倒很正常,谁也没有那方面的意思,这一点茂生很清楚。但她那俗不可耐的打扮和做派让茂生感到很不自在,跟他在一起就像和吕玲在一起是一样的,尽管宁宁长得比吕玲漂亮,甚至很妖艳,茂生对她从来都是嗤之以鼻的。
  周末的时候一个人走在大街上,看三三两两的情侣亲密地依偎着,茂生心里便会涌动出一股难言的痛楚。亲爱的秀兰什么时候也能来到北京,与他在这繁华的大街上尽情地徜徉?一时间便仿佛看见秀兰盈盈地走来,红色的衣服越来越艳,他张开双臂迎了上去,看见秀兰也兴奋地张开了双臂,向他扑了过来……一声尖锐的刹车把他吓了一跳,接着便是一声男人的断喝:“——找死呀!你不要命了!”茂生看见自己已经走到了大街中央,一辆黑色的小车停在他跟前。他忙说了声对不起,便落荒而逃,钻进了人流翕动的大商场里。
  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看得他眼花缭乱,那些天文数字一样的价格使他怀疑是否售货员搞错了?要不一件很普通的衣服竟要上千元的价格!茂生转着便来到了手表专卖柜台,那些表都要价不菲。为了这个家,秀兰把父亲给她买的手表都卖了。茂生从那时起便暗下决心,一定要给秀兰买一块比原来那块更好的手表。他看上了一块一百多元的“蝴蝶”牌女士表,拿在手里爱不释手,售货员一看就知道他买不起,鄙夷地扫了他一眼,把手表放回柜台里。
  那天中午茂生做了个梦。梦里亲爱的秀兰来到了北京,他带着她游遍了首都的名胜古迹,然后来到那家钟表店,金灿灿的手表戴在秀兰的手腕上,她很高兴,茂生张开双臂正准备拥抱,上课铃声响了。

六十四(4)恼羞成怒   文 / 高鸿

  那天中午茂生做了个梦。梦里亲爱的秀兰来到了北京,他带着她游遍了首都的名胜古迹,然后来到那家钟表店,金灿灿的手表戴在秀兰的手腕上,她很高兴,茂生张开双臂正准备拥抱,上课铃声响了。
  茂生给一家公司设计了一个商标,得到二百元的报酬,茂生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享得利钟表店,给心爱的秀兰买手表。手表店琳琅满目,他一时竟拿不定主意,在一个嵌有夜光点的表前站了下来:金色的表壳闪闪发亮,棕色的皮带秀兰不会过敏,石绿色的夜光斑点显得是那样可爱,晚上不用开灯便可以看到时间。手表175元钱,买过后茂生还余了25元,这个月生活会很紧张。他兴致勃勃地拿着手表,一路上左看右看,想了想便戴在了自己手上。挤公交车的时候人特别多,表带不知怎么便松了开来,手表“叭”地一声摔在地上,茂生捡起了手表,见表壳已被摔碎,长长地裂了一道口子,心里很难受。围观的人一看是块女式手表,便要茂生把东西交出来,茂生说手表是我刚买的,为什么要给你们?围观的人说你怎么会戴女式手表?于是一阵争辩,茂生觉得自己真霉气,打烂手表还引起了纠纷!后来茂生拿出购表的发票,几个人才悻悻地离去。茂生心里很难受,难受的倒不是手表本身,而是这块手表是代表自己的一颗心呀,怎么就碎了呢?!
  快到学校的时候天竟然下起了大雨,学校的前面是一条宽阔的马路,没有藏身之处,茂生回到宿舍后浑身已被浇透,情绪坏到了极点。一进门就看见上铺的同学正坐在自己的床上嘿嘿地笑,手里拿着他的日记本翻着。日记本里有他与秀兰的感情纠葛,都是一些真实的心情写照,毫无隐讳,一瞬间茂生象被在大庭广众之下剥光了衣服一样,恼羞成怒,一把夺过本子就砸在他的脸上!——眼镜被打碎了,血顺着眼畔流了下来,那位同学哭着说我的眼睛瞎了,我的眼睛瞎了!茂生也愣在了那里,同宿舍的另一个同学忙拉了他一把,几个人急匆匆去校办医院包扎了一下,那个同学躺在那里一直哭。
  接下来的几天里,茂生的情绪一直不好。系主任找过他谈话,说你把人家的眼睛弄瞎了怎么办?茂生写了一份检查,替那位同学付了校办医院一百多元月的药钱。同学拆线后整天唠叨,说自己的眼前有一个圈,看不清东西,茂生被唠叨得烦透了,说你他妈的再说老子就把你的眼珠子也弄出来!宿舍的同学都觉得不可思议:平日里乖巧温顺的茂生一下子怎么这么粗鲁?他们不知道茂生的心里一直都在汹涌澎湃,潮起潮落。
  宁宁找他一块出去,被他粗暴地拒绝了,姑娘很无辜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段时间茂生的心情真是遭透了。

六十五(1)久别胜新婚   文 / 高鸿
  
  一年时间很快就要过去,茂生感觉自己学到不少东西。毕业的时候同学们都有些恋恋不舍,一起组织到八达岭游了一圈,留了影,互相留了通讯地址,就各奔东西了。
  宁宁拿到了一张肄业证,上面的成绩都不合格,但她乐呵呵的,显得很无所谓。
  就要回去了,茂生的心情非常激动,期待妻子的心情绝不亚于洞房花烛!一年多了,她会不会变得很瘦?或是胖了许多?人黑了还是白了?一年来,一个人守着那么一间四面透风的黑屋子怎么过活?秀兰见到他后会怎么样?根据她后来的回信,说话口气明显温和了很多,虽然还不是曾经的柔情似水,却已经没了那种揶揄的味道。
  火车上,茂生一遍遍地在心里琢磨,恨不能插上翅膀飞了回去!
  终于到家了,厂里还没下班,他于是赶到车间去找秀兰。
  人还未到,一群女工就把工房抬了起来,大声地喊着秀兰的名字,让她出来见他。茂生发现,秀兰躲在工房的一寓,低着头干活。走近时,见她面色潮红,低低地问了他一句,就又低了头,只顾笑。回到家里,发现她早已擀好了面,连臊子都做好了,只等丈夫回来。
  久别胜新婚,更何况隔阂已经两年了。秀兰又恢复了原来的文静,眸子里闪烁着久已生疏的柔情。
  那天他们早早就睡了。
  刚开始缠绵,就听见一阵“嘻嘻嘻”的声音——原来小屋的窗台外爬满了人,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他们做下一步动作!秀兰“哎呀”了一声,忙用被子蒙上了头。茂生喊了一句:“干什么的?”外面的人“哄”地一声笑,走了。
  找了块厚厚的帘子蒙在窗上,再来时已是没有激情,只好紧紧地相拥在一起,一夜无眠。
  那一夜,他们象久别重逢的夫妻一样说了很多话。秀兰一会泪流满面,一会是幸福的笑容。
  茂生说:“都是我不好,让你受那么多的苦。”
  秀兰说:“我也做得有些过分,其实我是有意伤害你的,每次对你那样,我心里也很难受。——知道吗?多少次我都徘徊在死亡线上,几次差点就跳进那滚滚的河水里……”
  茂生说:“我不该动手打你,多少次想给你道歉,你不给我这个机会。”
  秀兰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冤枉了你。现在向你道歉。”
  茂生说:“你怎么冤枉了我?”
  秀兰说:“你提出跟我离婚后,我一直想不通。后来到厂后发现吕玲对你很好,你们整天都呆在一起。听说吕玲的伯父是劳动局的局长,你和吕玲结婚后就能很快解决户口,还有工作,老吕对你又那么好,所以……”
  茂生说:“别说了,过去的事了,就让它永远过去吧,咱们从头开始,一切再回到从前的那段岁月,好吗?”
  秀兰含泪点了点头。茂生搂着她那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身体,两个人很快就融合在了一起,心灵的坚冰也开始融化了……
  茂生回来后开发了很多新产品,工艺厂效益翻了一番,成了市上的重点企业。市长带领五套班子来厂现场办公,第二天就下发了红头文件:任命周茂生为榆城工艺厂技术厂长,和生产厂长吕杰一起辅佐郝书记的工作。
  那一年茂生刚好三十岁,而立之年。


六十五(2) 赤裸裸的尴尬

  虽然是明星企业,但是大家的工资都不高。茂生升任技术厂长后拿到了全厂的最高工资,每月五百元,几乎和郝书记一样多了,是普通工人的好几倍。秀兰一百多,但是很辛苦。工资上涨后物价也跟着上涨,感觉每月六百元的收入还是很紧张。

  先是还了母亲看病时的债,还有秀兰住院时的欠款,张工虽没催,他们都觉得很不好意思。

  那时候,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个孩子。结婚几年了,跟他们年龄差不多的人都有了孩子。厂里年龄大点的人也经常关心地问起,茂生说我们还不想要。后来大家看他们的眼神都怪怪的,好像这两口子脑子有问题。夫妻生活的时候秀兰又开始重复那句老话,要茂生给她一个孩子,但无论两个人怎样努力,就是没有结果。去医院检查也没啥问题,问题出在哪里?

  没有人知道。

  除了孩子,他们还有一个心愿就是能有一间像样的房子,水泥地面,有窗子,不是牛毡房就行。城里的商品房是不敢企冀的,那是一个天文数字,他们一辈子也挣不来那么多钱;厂区的窑洞是有限的,住进去的人就没有会愿意搬出来;对面的小阁楼是有钱人家盖的,要十多万元钱才能修起来,地基比修建还要贵。

  他们又买了一台电视机,两个人勒紧裤带还了一年债!

  由于川道里地方太贵,他们就跑到山上看地方,从清黄山到文家岭,从张家坪到罗家嘴,再到西沟的山上,每次都累得筋疲力尽,感觉却津津有味,好像真的就要买了——其实兜里没有一分钱!但两人乐此不疲,想象着总有一天他们会有了钱,然后把看好的房子买下来。

  那时间,房子的事情成了他们谈话的主题,他们做梦都在看房子。

  时令进入秋天,天气还是热得让人受不了。秋老虎激怒了老天爷,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温度有所降低。可是没几天,气温又窜上去了。

  因为没有孩子,小两口都喜欢看电视,晚上因此睡得比较晚,然后一觉天亮,管他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天夜里,外面一直在下雨,雨越下越大。临晨两点钟的时候,他们被一阵歇斯底里的呼喊声惊醒,打开灯才发现:水已经快要上床了!急匆匆地跳了下来,水已经到了腰际,鞋子早就不知漂到什么地方去了,家里的塑料盆、铝锅、案板等都漂在水上。

  来不及抱电视,茂生与妻子抬了木箱子就走,那里面是他全部的家当——一箱子专业书!走到门口看见柳诚明的婆姨一边喊着他们一边拉着女儿逃命。见他们抬着箱子,她愤怒地喊着让他们放下,秀兰没有松手。箱子是秀兰结婚时的嫁妆,有一米多长,六十公分高宽,里面装了很多书。第二天雨停后四个人也抬不起来,当时也不知哪来的神奇力量,他们两个人就将箱子抬走了!也许是借助水的浮力吧,反正总觉得不可思议。

  来到山坡上的同事家,发现里面已站满了人,大多只穿了内衣。秀兰这才发现自己竟没穿衣服,赤条条一丝不挂!原来那时他们没有孩子,屋里太热,两个人晚上都喜欢裸睡。发现水快到床上时茂生迅速穿上了内裤,秀兰的衣服却怎么也找不到,被茂生一把就拉了下来。秀兰窘得脸通红,蹲在地上不敢起来。同事的爱人赶快拿了一件大衣,将她裹了起来。

  秀兰羞得几天不好意思见人。

  洪水冲走了一切!柳树被连根拔了起来,房子倒了一大片,一个面包车被推到了河里,堵在桥洞下面。

  然而那一排牛毡房竟没有倒下,倔强地爬在淤泥里苟延残喘。

  他们无家可归,只好来到厂里曾经作为仓库的旧窑里暂住。

  旧窑大概修建于1942年,是红色革命时期的建筑。窑体约两米宽,深五米多,地上一年四季往外渗水,很潮。无奈,他们也只能在这里落户。诺大的窑里除了一只木箱,别无他物。

  九十年代初期,工艺厂的工人都很穷。别看是什么重点企业,工人的福利劳保什么也没有。茂生进厂后厂长就修了那几孔窑洞,其余大多数人都是住在牛毡棚里的,还有很多人没地方住。张工的两个孩子都大了,还跟父母睡在一个屋里。北京工艺美院的老师带学生来榆城实习,惊诧张工一家人晚上怎么睡?茂生住的窑洞往外渗水,人住在里面怎么得了?但这就是现状,许多年轻人谈了好长时间没地方结婚,女方因此告吹的不在少数。许多工艺厂的女工不找工艺厂的男孩,找了没地方结婚是个大问题。

  工人家里穷,厂级干部也不富裕。工艺厂除了郝书记外,大家都很寒蹭。茂生这几年给家里花了不少钱,张工和老吕家比茂生也只不过多几件家具而已,看的还是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

六十六(1)牛毡房被拆了   文 / 高鸿

  由于有厚厚的砂土墙做支撑,牛毡房遭遇洪水后居然安然无恙。洪水退后的第二天,大家都说牛毡房肯定不存在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它居然顽强的支撑了下来,是那样的不屈不挠。
  大家站在一片淤泥污水的牛毡房前指指点点,叙说着它的不幸和万幸。
  洪水后工人们都搬进了厂里,许多人就住在工房里,象难民一样临时凑合。茂生住在厂区的窑洞里,虽然有些潮,情况比其他人好多了。
  工厂和事业单位不一样,厂区里到处是煤和各种半成品材料,按照企业规章制度工人是不允许住在厂区的。郝书记于是动员大家往出搬。搬到哪里?自己想办法。于是所有的人都拒绝搬家。——总不能再回那个破牛毡棚吧?那样的房子被洪水一浸,墙都酥了,要是塌下来怎么办?
  郝书记找茂生谈话,希望他能带这个头。厂级领导嘛,要以身作则才行。书记说大家其实都在看着你哩,如果你搬了,其他人就好办了。
  茂生其实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住在厂区里肯定不是办法。一来工房里乱糟糟的,孩子到处乱跑,不小心就把半成品弄坏了;生产区的煤成了公用物资,大家随便烧,没法管;二来闲人多了,谁家没几个亲戚朋友?这些人来厂后有的随手就带走了工房里的东西,他们的包没法检查,检验科丢失产品严重。茂生家也经常来人,多是老家的亲戚或村里的人,一来就住几天,也不管他们如此困难,每天三顿饭要吃,晚上还得给他们找地方住。工艺厂缺的就是住的地方,有吃处没宿处,所以每当来人的时候茂生就开始愁天黑了。
  搬出去是一定的,但是让大家搬到什么地方,厂里没有意见,工人总不能住在外面吧?大家收入都较低,租房是不可能的,茂生说他有个建议,郝书记让他说出来。茂生说不如厂里花点钱把牛毡房收拾一下,让大家还搬回原来的地方。牛毡房进了水,地上潮湿,打个水泥地平就行了。上面买一些新油毡统一铺一遍就不漏了,简单的收拾,花不了多少钱的。郝书记犹豫了一下,说这个可以考虑,马上拿出一个方案来,看看需要花多少钱。茂生于是找来一个工程队让人家算了一下,三十三户人总共有两万元就够了。
  书记采纳了茂生的建议,一个月后,他们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客观地说,牛毡房收拾后不漏雨了,地上也打上了水泥,平平整整,比原来好看多了。但是由于屋里渗进了太多的水,空气粘乎乎的,冬天非常阴冷,夏天闷热异常,原来的冬暖夏凉没有了,蚊虫也特别喜欢光临了。
  这样的好日子过了没多长时间,牛毡房正式走到了它生命的尽头,宣告寿终正寝——革命纪念馆多年来都想拆除这一片房子,工艺厂不让。这次他们告到了中央有关单位,上面一纸红头文件,限令工艺厂职工在十天内搬出牛毡房,否则强行拆除。主管工业的副市长亲自挂帅,现场办公。
  副市长看见茂生非常热情,郝书记说茂生也住在牛毡房里,副市长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然后低了头到家里看了一圈,很是感叹了一番。
  动员工作做了几天,没有一个人愿意搬走。一些家属哭着让书记把他们埋在里面,省得再找地方。副市长说这次是硬任务,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硬来是不行的,茂生你要带这个头。茂生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便回家做秀兰的工作。
  秀兰是个明白人,她知道这次事件是抗不过去的。尽管柳城明婆姨多次找她谈话,要大家团结一致,生死与共,秀兰自始至终都是观望的态度,何况茂生是厂里的干部,几百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秀兰的态度让柳诚明婆姨大失所望,于是站在门口指桑骂槐地喊了一阵,把孩子打得哇哇直嚎。这个女人嘴不好,谁也敢骂,但是心很善,关键时候还是肯帮你忙的。那次洪水不是她歇斯底里的叫喊,茂生夫妇说不定就让水冲走了。
  一条狗冲着柳城明婆姨不停地叫,婆姨正好在气头上,对着狗就骂了起来:“工艺厂的人都欺负老娘,你也欺负老娘!你欺负老娘要甚?!”围观的人都笑了。

六十六(2)搬家   文 / 高鸿

  哭归哭,骂归骂,家还是要搬的,没有商量的余地。柳诚明婆姨一气之下就喝了药,被抬往医院抢救。媳妇被抢救过来后,柳诚明跑到厂里要从四楼往下跳,大声地喊着老子不活了。下面围了很多人,大家都担心他真的会跳下来,许多人就开始做他的工作,结果越劝柳诚明意志越坚定,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样子。
  郝书记来了。郝书记站在下面说狗日的柳诚明往下跳,老子给你收尸!柳诚明犹豫了。大家都很担心,怕郝书记真的把柳诚明激怒了,这小子二杆子脾气,咋就不敢跳呢?谁知道僵持了一会,郝书记不断地骂着,柳诚明却蔫了下来,完全没了刚才的斗志。里面的人于是乘机把他拉了下来,一场跳楼闹剧才宣告结束。
  喝药跳楼都不能阻止牛毡房的拆迁。几个挖掘机已经把后面的围墙刨倒了,几间没人住的半边房也被拆倒。茂生在山上赁了一套房子,一间半,每月一百元,还可以接受。他们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第二天便开始搬家。
  茂生搬家的时候大家都站在那里观望,副市长说人家茂生已经搬了,你们还等什么?大家一看没戏了,就各人想自己的办法,两天后牛毡房便夷为一片平地,眼前一下子开阔了许多。
  住在山上很不方便。山路崎岖不平,上下都不方便,遇到天阴下雨更是上不去下不来,道路泥泞不堪,经常有人摔倒。房东是当地人,待人尚可,家里有个儿子态度非常恶劣,整天横眉冷对,好像人家白住他家的房子一样。有一次晚上家里来朋友,茂生喝多了酒,因为厕所遥远,山路又滑,出了院子便对着沟畔的垃圾撒尿,被那儿子看见了,骂他是猪。两人吵了起来,推推搡搡差点动手,被闻讯而来的朋友拉了回去。回到屋里茂生哭了,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是没租过房的人所无法理解的!
  这期间,工艺厂还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情:茂生设计了一些酒瓶被厂家选上了,酒厂和工艺厂签订了很大一批合同。市上准备组织一批企业骨干到东南亚考察,郝书记想让茂生去,老吕坚决不同意,理由是厂里生产忙,酒瓶是茂生设计的,他不能走。郝书记说那你可以走吗?老吕说当然可以。书记询问茂生,茂生说生产不正常,谁也别想去,最后郝书记派了他的儿媳妇白梅去了。
  老吕很生气,说茂生报复他,不让他出去,下次有机会一定是他的。
  说实话,厂里生产很忙,他俩还真走不了,要不出了问题张工哈哈一笑,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别看他成天忙,工作效率很低,因此郝书记对他一直不温不火,张工也不在乎。老吕不管出了什么问题都爱推卸责任,不是怨张工的配方就是怨茂生的设计,反正自己很少有错误的时候。厂务会上张工不说话,茂生和老吕就吵了起来,常常弄得面红耳赤。

六十六(3)一丝不挂的老吕   文 / 高鸿

  酒瓶半成品需要大量的板条。板条是用松木做的,杨木等软质木材做的不能用,一见水就扭曲变形。往年的板条都是老吕去订的,这次书记让茂生去,老吕立即反对,说茂生不懂木材好坏,买回来的肯定不能用。郝书记说茂生你认识木料吗?茂生笑了。工会主席看着老吕说就让茂生去吧,到林场那样的地方,又不是出国,你还争什么?老吕气乎乎地说:我是为厂里负责!郝书记摆了摆手,说不要争了,让茂生去吧。你不让他去,他永远不懂,万一那天你不在厂,板条还不做了?老吕嘴上不说了,气没消,看着茂生“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茂生到了林场,一听说是工艺厂的,场长热情接待。就问老吕为啥没来?茂生说老吕工作忙。场长带着他看了看料场,松木很多,随口问了价钱,场长说了。签合同的时候场长报了另外一个价格,茂生说你不是说多少吗?怎么一会功夫就涨价了?场长说我说的那个价格不含给你的抽成。这个价格是一直给你们的价格,老吕每次来都是这个价,没问题。茂生心一沉:老吕呀老吕,你怎么能这样做?工人身上一分钱都扣,自己却暗地里收回扣!难怪跟我争着要来。想想每年自己给厂里设计包装无数,印刷金额几十万,南方客人悄悄地给他抽成,他从没要过,每次都是把价格压到最低,客商见了郝书记不停地夸茂生廉洁奉公,郝书记很满意。没想到老吕居然吃里扒外,玩这种游戏!一气之下,真想给郝书记打电话把事情说明,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场长说你必须按这个价钱,要不我岂不是把人家老吕卖了?茂生说你给我最低价就行了,剩余的事你不用管,我会妥善处理的。
  回到厂里,茂生到财务室报帐,退回两千多元钱,出纳很纳闷。茂生说木材最近下跌,所以便宜了两千块。老吕狐疑地看着茂生,过了几天发现没什么事,才把心稳了下来。
  酒瓶里面都要上釉。厂里原来因为上釉产品不多,所以工人都是手工操作。现在酒瓶每天要生产几万件,手工操作工效低,还容易损坏,里面许多地方釉子到不了,装酒后就往外渗酒,酒厂退回大量的不合格产品。厂务会上,老吕说他在报纸上看到一个广告,安徽有一种自动变频施釉机,一台机器十万元,每天可上釉几十万件,级品率百分之百。茂生说有这样的机器,但是级品率百分之百纯属骗人,哪会有这么高?张工也发出疑问,但郝书记被每天的退货搞得很恼火,坚信应该有这种设备。于是就让老吕电话联系。
  对方很热情,说这种产品是获得过国际金奖的,我们已经申请了专利,现在产品供不应求,许多工艺厂交了钱提前预定,还排队等着哩。老吕说我要现场看了才相信。对方说没问题,你觉得好再买。你来了我们有专车接,可以带你去大的陶瓷厂企业看我们的设备,让陶瓷厂的厂长给你们讲解。老吕把情况给郝书记说了,郝书记很激动,当即就派老吕带着汇票去安徽。
  到了安徽后,车站上果然有人接,几个人把老吕请到酒店登记了房子,然后在饭店吃饭。老吕说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设备?对方说看你的安排,现在要去也方便。几个人于是带着老吕坐了一辆吉普车,出了市区后便往山里走。走了半天,越走越荒凉。三面环山,一条简易公路蜿蜒而上,牵着他们往前走。老吕说你们不是说带我去大陶瓷厂看吗?怎么往山里走。那几个人说我们的设备就在山里生产,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车子一路颠簸,摇啊摇,把老吕带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停下了。司机说到了,下车吧。老吕说工厂在哪?对方说我们没有工厂,只有产品——喏,这就是!
  路边扔着一台上釉架,是用三角铁焊成的。老吕感觉情况不妙,已经来不及了。几个人一同上前,要老吕交出支票。老吕说他没带。对方哪肯相信,一哄而上把老吕的衣服剥了,从里面找出十万元的现金汇票来,然后把老吕的衣服扔到车上,扔下一丝不挂的老吕扬长而去。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在这样荒凉的地方老吕徒唤奈何,浑身软得没了一点力气。停了一会,他感觉事情不妙:——那是一张现金汇票呀,对方拿到银行就可以取钱,他得赶快把情况告诉厂里,让财务室给银行打招呼。老吕站起来就跑,一个人赤条条地跑了几个小时才看见一个村子,可是自己这副模样不被人当成神经病就会看着疯子,怎么见人呀!正在这时一个妇女过来了,看见老吕吓得把手里的东西也扔了,惊叫一声就跑。老吕忙躲进树丛里。这时有一个老头正好路过,老吕不好意思地挡住了他,说明了自己的情况。老头说你让人给拐了!村里没电话,你再往前走十多里就到镇子上了,那里有公用电话。老头说这伙人也真缺德呀,抢了人家的钱还剥衣服,太不象话了。说完他便让老吕等着,回去拿了一套衣服让他穿上。
  老吕气喘吁吁地赶到小镇已经天黑了。电话打过去没人接,只好打到书记家里。郝书记听后半天说不出话来。银行现在已经下班,要查也只能等第二天早晨。
  第二天一上班,郝书记便让财务人员给银行打电话,对方一查帐,钱已经在前一天下午被划走了!
  老吕灰溜溜地回来了。


六十七(1)意外的邂逅   文 / 高鸿

  茂生开发的新产品很受欢迎,外面订了不少货,郝书记脸上乐呵呵的,整天背着手在厂区转悠。市长为了带动地方经济的发展,开发紫砂资源,把榆城建设成北方的陶都,督促工艺厂组成新产品技术开发小组,每月开发新产品十件,由茂生牵头负责。
  连着几个月都没休息,大家都觉得很累。国庆节的时候厂里放了一天假,茂生与秀兰来到了塔山,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榆城区。
  街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那条著名的河流从中间穿过,水是黄颜色的,并不象书上说的那样清澈。塔的下面全是人,门口有卖票的把守。茂生也有很长时间没上来了。记得第一次上来的时候还是刚到榆城那天,孙老师不在,他一个人跑到山上,激动万分。时隔几年后带着秀兰再来到这里,已经有了另外的含义。
  当年是他一个人出征,现在等于把家也安在了这里,成了真正的榆城人了。
  山上的风有些大,刮得人睁不开眼睛。顺着塔山再往上爬,一直可以到达最高处的烽火台。榆城改革开放以后,每天来这里的游客很多,特别是塔山更是他们来榆城的必到之处。一些曾经在这里战斗过的老革命纷纷聚集在一起,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好像又回到了青年时代。松树下一对时髦的年轻人依偎在一起,样子很亲密。
  秀兰紧紧地抓住茂生的手,手心都是汗。
  爬山很累。
  尽管他们都是农村长大的,但有一些时间没上山了,因此此时都有些喘不过气来。太阳已经越过了头顶,刺得人睁不开眼。秀兰说我们回去吧。茂生也觉得有些饿了,于是就操着小路一路小跑地下来了。
  下山后已是一身的汗,腿也有些发软。榆城市三面环山,川道可利用的面积很小,因此很多人都住在了山上。初到榆城的人白天觉得还不怎样,晚上的时候会发现四面空中都是灯影,象山城重庆一样,非常漂亮。塔山的下面是河,河的边上是一条自由市场的巷道,巷道边摆了各种各样的小吃。
  天天在家里吃饭,早就腻味了,他们今天准备换换口味,茂生于是在寻找荞面饸饹或水盆羊肉之类的东西。凉皮和肉夹馍到处都是,有几家羊肉泡馍,不干净,茂生走进去又退了出来,热情的服务员追出来滔滔不绝地推荐着。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两人几乎同时回过了头,伴随着熟悉的味道,看见贵芳在一个洋芋擦擦(一种陕北小吃)的摊点上正忙活着。
  茂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了揉眼,定睛看时就是贵芳,一身油腻的衣服套着个护袖,头发胡乱地扎在后面,肚子高高地隆起,很有规模。她的旁边,站着曾经跟她一样是民办教师的王军。
  秀兰喊了一声贵芳的名字,贵芳抬起头在人群中搜索声音的来源。秀兰又叫了一声,贵芳与她便四目相对,手上正在给客人盛饭的碗咣当一声便掉在地上,脸涨得通红。
  先反应过来的是王军,他叫了一声:“秀兰!你咋到这里来了?”秀兰说你们咋就在这里呢?王军唉了一声,说他们已经不教学了,计划生育超生,逼着要贵芳做手术,就跑出来了。贵芳不好意思地用手把前襟的衣服往中间拉了一下,想弯下腰去捡掉在地上的碗,王军忙扶住了她,自己把碗捡了起来,然后麻利地给买洋芋擦擦的妇女又盛了一碗,浇上汁,让茂生和秀兰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贵芳看着茂生说,要不要给你盛一碗?你齐整的,现在是城里的大干部了,这种饭不知道还吃得下不?茂生说什么大干部,整天在单位给人跑脚,一般人员而已。洋芋擦擦早就想吃了,一直没有机会来这里,今天算有口福。贵芳于是给他们每人盛了一碗,浇好了汁子,看茂生与王军边吃边拉话,一时心里酸酸的,五味俱全。
  
六十七(2)夫妻和谐   文 / 高鸿

  茂生担任技术厂长后经常出差,一去就是十天半月。秀兰一个人呆在家里很落寞。
  茂生在北京的时候就想把秀兰带出去走走,让她开开眼界。有一次他一人去北京,便带着她去了故宫、颐和园和八达岭。秀兰像个孩子似的,看见什么都好奇。许多旅游景点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一天下来两人都很累,上楼梯的时候腿发软,脚步都抬不起来,茂生于是搀着她上去,在卫生间放好洗澡水,替她按摩腿脚。秀兰躺在浴缸里睡着了,嘴角上挂着浅浅的微笑。
  临走的时候他们来到前门,茂生想给秀兰买两件衣服,秀兰嫌贵,不要。茂生挑了两件,把钱付了,秀兰嘴里嘟嘟囔囔,但脸上是欣慰的颜色。
  前门的地摊上有很多盒饭,他们每人要了一盒,吃饭的时候秀兰把包放在旁边,一转身包就不见了!她于是象疯了似地大喊大叫,有人说小偷从地下通道跑了,茂生于是顺着地下通道追了半天,一点踪影也没有。好在包里除了几本书外,没别的贵重东西。
  秀兰很内疚,自责了很长时间。
  后来,茂生又乘出差的机会带着秀兰去泰山等地游玩。爬泰山的时候他们没有坐缆车,而是直接走上去的。上山的时候下着朦朦细雨,登上中天门的时候天已放亮,登上玉皇顶的时候阳光灿烂,在观鲁台上极目远眺,齐鲁大地笼罩在一篇茫茫云海中,云海波澜壮阔,蔚为壮观。
  下山的时候他们从中天门坐车,下车后秀兰腿一软就坐在地上。因为她穿着高跟鞋,脚疼的已不能走。茂生于是就背她回去。一路上秀兰都要下来,茂生象哄小孩似的哄她。回到招待所她累得不想吃饭,茂生于是就让她躺在床上,用勺子给她喂……秀兰的眼睛湿润了,她说茂生,看来我确实冤枉你了。茂生轻轻地用嘴堵上她,不让她再说。秀兰展开双臂,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秀兰说茂生。茂生说嗯。秀兰说我们要好好相爱,以后我再也不气你了。茂生说都是我不好,让你伤心欲绝。秀兰说不说了不说了,已经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只要你现在对我好,我不恨你的。
  两人象初恋的情人一样,每天都要说上大半夜才能睡着。
  女人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
  
  茂生出差基本上都是参加贸易会,要不就是陪领导考察项目。有时去的地方多,转一圈下来需要两三个月时间。
  参加贸易会住的一般都是招待所,陪领导出去住的就好一些,最次也是三星级酒店。
  九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经过最初的阵痛,已经步入稳步经营阶段。
  那时候,小姐已经遍地开花了。
  茂生和老吕一块出去,晚上住宿的时候老吕要找便宜旅店,茂生说太便宜了不好,说不定是黑店,你敢住吗?曾经有人在省城的火车站附近被剥光衣服推了出来,这已不是什么奇闻。老吕说那咱们就住差不多一些的吧。听说现在的宾馆饭店里都有小姐,不知小姐长啥样?茂生说小姐就是过去的妓女,你没见过电影里演的那些角色?老吕表现出强烈的欲望,似乎小姐是外星人似的。
  茂生经常出差,经见的多了,现在的酒店里都有小姐,但是他从来不去招惹她们。一来很危险,二来怕得病,三来对不起妻子。这些女人白天睡觉,晚上工作。虽然公安经常前来扫荡,野火烧不尽,扫荡平息后她们又上岗了。
  “怎么老吕?想开一下洋荤?尝尝小姐的滋味?——小心老婆剥你的皮!”茂生笑着说。
  “——胡说!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只是好奇而已呀!”老吕脸憋得通红,义正严辞地说。
  房间登记好后刚进去,电话就响了起来:
  “先生,你好!我是桑拿保健中心的,请问要不要服务?”
  “——谁的电话?怎么这么快就知道咱们住这了?”老吕不解地问。
  “小姐的。问你要不要按摩服务。”
  “按摩什么?”老吕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天真。
  “你想按摩什么就按摩什么。”茂生说。
  这时电话又响了起来。茂生让老吕接。老吕拿起来喊了一声“不需要!”咣铛一声就挂了。没想到那小姐很有耐心,过了一会又把电话打了上来。茂生说我们已经说过不要了,怎么还打电话?小姐态度很温柔地说,你们现在不要,说不定过会就想要了呢!两个大男人,没女人能睡得着吗?
  半夜的时候电话又打进来了。茂生很生气,质问她:“你们难道不睡觉吗?”
  小姐格格地笑,说:“不睡啊,我们晚上工作啊。”声音腻得跟润滑油似的。
  “那我们还睡呢!不要再骚扰了,再骚扰我就打110了!”说完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这样折腾一晚上,根本没法休息。晚上睡不好,白天还得工作啊!老吕也很生气,第二天他们就换了个酒店。

六十七(3)小姐的诱惑   文 / 高鸿
 
  换了的这家酒店看起来比那家要高档一些,老吕说这样的酒店肯定不会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了。谁知道晚上刚洗完澡,电话就来了:“先生,请问需要小姐吗?”茂生看着老吕说:“——嗬嗬,又来了!”
  老吕说:“不行你叫上来看看,小姐长什么样我还没见过。”茂生说你真的想要吗?老吕说哪里!只是好奇而已。
  过了一会,电话又来了,还是刚才那位小姐。
  茂生说:“我们这里有位猛男想见你!”
  老吕说:“——你胡说什么,我咋就成猛男了?你才是呢!”
  大约五分钟后,就听见敲门声。茂生说来了,老吕准备接受按摩吧,我出去一会再回来。老吕说你千万别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这时小姐已经进来了,浓妆艳抹,衣着暴露。老吕呆愣愣地坐在那里,眼珠子都绿了。
  茂生悄悄带上门走了。
  在外面转悠了大约一个小时,茂生回来了。
  老吕不在房间。
  ——奇怪了。他会去哪里?
  这时电话又响了起来,一位很温柔的女声问是否需要小姐。茂生一本正经压低声音说:“——请问需要先生吗?”估计小姐从来没有遇上过这种情形,大约停顿了几秒钟后恼怒的说::“要,要你个头呀——神经病!”把电话挂了。
  茂生来到大厅里,到处找不见老吕。回到房间后电话又响了。
  茂生拿起来说:“你们有完没完?还让人活不活!?”
  电话里老吕说话了:“茂生,你下来一下,我在二楼按摩室。”
  茂生来到二楼,一个浑身长满肥肉的中年女人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看着老吕。老吕灰溜溜地坐在椅子上,好像犯了什么错误。茂生突然后悔自己跟他开这样的玩笑,有些过头了。如果老吕出事了,回去怎么向厂里交代?
  女老板看见茂生,说:“你是他的领导吧?带这种人出来丢人现眼?玩了小姐不给钱,准备耍赖——门都没有!老娘没本事就不在这里开按摩房,今天你不给钱,休想从酒店出去!”
  茂生说:“怎么回事?”
  老吕说:“我又没动那个小姐,凭什么给钱?”样子很委屈。
  女老板说:“你怎么没动?奶都摸了,还说没动!几十岁的人了,亏你说得出口!”
  茂生说:“老吕你到底动没动人家小姐?”
  老吕说:“我根本没想摸她,是她把我的手放在那里的。我让她走,她不走。接着就要钱。”
  “——多少钱?”茂生问。
  “五百!”老板娘咬牙切齿地说。
  “什么!?——小姐说是二百,怎么又成五百了?”老吕大喊起来。
  “我们一直都是五百!从来没二百那个价!”老板娘一脸怒气,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争执了一会,老吕最后还是乖乖把钱给了。
  “日他妈!摸了一下就五百!一个月工资没了。这小姐也太黑了!”老吕愤愤不平地说。
  “谁让你让她们上来!”茂生这会其实也后悔了。
  “回去千万别告诉你嫂子。她知道可就全完了!”老吕沮丧地说。
  “明天去派出所告他们!”老吕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歇了吧!上哪告去?凡是弄这事的哪一个和当地公安没关系?”茂生已经开始迷糊了,被老吕一说,睡不着了。
  外面的城市灯火辉煌,宛若星辰。城市的街道车水马龙,物欲横流。
  酒店自带早餐。老吕和茂生起来后来到餐厅,那里的人已经很多了,每人拿着个盘子,寻找自己喜欢的美食。老吕没见过这种场面,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看见茂生拿起盘子往里面夹,他也拿着筷子给自己放。茂生夹什么他就夹什么,一样不多一样不少。
  吃完后老吕左顾右盼找不到餐巾纸,于是就问服务员:“有卫生巾没有?”服务员眼睛瞪得很大:“——什么?”老吕又重复了一遍:“——卫生巾!”服务员满脸通红地说:“先生,我们这里没有,如果您需要的话我现在去买。”茂生很纳闷,搞不清老吕要卫生巾干什么。老吕忿忿不平地说:“这么高档的饭店,咋连卫生巾都没有!?”茂生还在纳闷,服务员用铮亮的托盘端上来一包“安而乐”,对着老吕毕恭毕敬地说:“先生,这是您要的东西,请拿好。”
  餐厅里传来哈哈哈的笑声。
  老吕当场就晕了过去!
  同老吕一起出差的机会并不多,因为他们两个不能同时走,厂里需留下一个懂生产工艺的才行。但是出去一次就会有很多笑话产生,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柄。

六十七(4) 令人啼笑皆非的老吕   文 / 高鸿

  那次一起出去还是市长的意见,让他们一起去山东接一批大订单。
  那是九五年的冬季,央视黄金段位正在热播“喝秦府宴酒,做天下英雄”的广告,小小的秦县酒厂一夜成名,成为全国关注的焦点。适逢秦宴酒厂长来榆城交流,在市长的陪同下,参观了当时的明星企业,榆城工艺厂是重点参观的对象。
  听说秦宴酒供不应求,缺少包装,紫砂是一种高级保健材料,做酒瓶是上好的选择。在市长的动员下,那位厂长同意跟他们合作。欣喜之余,市上派了一个挂职副市长跟他们同行,一起去山东秦县。同行的除了副市长还有市委办公室的主任,工艺厂去了茂生和老吕。
  车子是一辆七成新的斯柯达轿车,车身狭隘,后面坐三个人很挤,那个办公室主任又胖,老吕被挤在中间,很难受。他是个爱抽烟的人,忍不住便要抽一根,被办公室主任训斥了好几回,像个孩子似的灰溜溜的,样子很尴尬。
  早晨天不亮就出发了,至中午时大家都饿了,主任让停车吃饭。老吕找了一家小餐馆,每人要了一碗挂面,清汤寡水,大家面面相觑,相顾一笑,无奈地吃了起来。晚上到郑州的时候已是十一点多,大家又饥又累,主任让司机把车停在一家三星级酒店门口,老吕进去一问,一个标准间每晚要二百多元,摇着头走了出来,说太贵,必须重找。副市长生气了,说今晚就住这里,他不想走了。回去单位报不了,市上报!老吕扭头就走,气得副市长和主任自己登记了房子,其余三人在附近的一家黑猫旅社凑合了一夜。
  那天晚上司机没休息好,第二天上路后便打瞌睡,车子在收费站差点撞上路桩,令人心惊胆颤。第二天下午他们便进入秦县,一路上想象着酒厂的规模。老吕则在算计着工艺厂的产量如何才能供上他们的需求。厂外排了很长的车队在等待拉酒,生意果然兴旺,他们都很高兴,心想这下不用愁没活干了。酒厂派了三辆豪华车送他们去招待所,分别是加长林肯、卡迪拉克和美国大道旗,榆城副市长的斯柯达寒碜地被搁在那里,满身的灰尘,象叫花子一样丢人现眼。招待筵席豪华丰盛,许多东西他们都没有见过。老吕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敢动筷子。
  晚上住在豪华的招待所,老吕感慨万分,说这辈子没白活!
  秦县之后他们又来到了潍坊。潍坊与榆城是友好城市,他们受到热烈的欢迎。那晚主任和副市长都喝多了,想让老吕代几杯,老吕坚决不代,说要是我们厂长我没办法,你们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解决。潍坊的干部奇怪地看着老吕,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个副厂长怎么比副市长还牛逼。那天晚上市长和主任都喝醉了,主任更是现场直播,弄得地毯上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第二天,副市长严厉地批评了老吕,老吕不以为然,我行我素。接下来的事情更让大家尴尬:市长和主任要去威海,老吕要去青岛,谁也不让谁。因为是企业花钱出来,钱在老吕的身上带着,老吕不同意,谁也走不了。
  茂生说:“你这人咋能这样?郝书记走的时候怎么给你交代了?我们出来的目的就是陪好领导。”
  老吕驴眼圆睁:“企业赚一分钱不容易,他们花起来一点也不心疼。将在外军令有所不授,我自己有主意!”
  茂生说:“领导说去哪咱就去那,青岛以后再去也不迟。”
  老吕说:“小时候我就想到青岛去,一直没机会。你们还年轻,有的是机会,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这次不去,以后再也去不成了!”态度很坚决,弄得市长和主任都笑了,说老吕真是小孩脾气,说什么就一定是什么,好吧,去青岛。
  老吕高兴得一下就崩了起来,挨着给大家发烟。

六十七(5)还是老吕的故事   文 / 高鸿

  到青岛后,主任对茂生说你给老吕说一声,看买什么纪念品?茂生知道这些人的规矩,每到一处地方,都要买一些土特产什么的,蹭企业的油水。老吕见说,说没问题没问题,于是就跑到路边的小店里买了几串贝壳项链,每串五角钱!
  纪念品拿来了,主任铁青着脸一句话不说。副市长说那些东西你拿回去送人吧,我们不要!老吕很高兴,全装在自己的腰包里了。
  青岛结束后主任还想去威海,老吕说没钱了,大家只好匆匆地往回赶。
  胶州湾的海风硬硬地吹着,裹着一股浓浓的鱼腥味,呛得人合不拢嘴。公路依山傍海,一路好风景。
  车子在经过日照后进入徐州地区,已是正午时分。这时,老吕说快看,只见前面一个农民在快速地跑动着,好像在追赶什么东西。顺着公路往前看,原来路中央有一箱东西,一看就知道是前面车上掉下来的。老吕说一定是什么好东西,也许是一箱香烟。司机于是一踩油门,霎那间便超过了农民,老吕俯身将箱子拣了起来,那个农民不跑了。看时,原来是一箱农药!一车人长叹一声,都很失望。副市长说我们快追,兴许那辆车就在前面。结果刚转过一个弯道,一辆满载农药的货车便被他们追上,老吕把农药递了过去,人家笑了笑,也没说声谢谢,大家于是都很失望,一时无语。
  几分钟后,茂生他们的车子越来越慢,最后不得不停了下来。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于是推着车子前行。老吕说看来这好人是做不得的,我们刚做了好事,上天却要惩罚我们。副市长说你居心不良,如果那是一箱香烟,你肯定不会追着给人家还。刚才如果让那个农民拣了去,对他可是大有用处的。
  老吕无言以对。
  那时已是腊月将尽,就到年关了。车子彻底坏死在路边,推也推不动了。大家又渴又饿,主任让老吕到附近村子买点东西,老吕和茂生一块去了。商店里有香肠面包,也有方便面饮料,老吕不同意买,每人只给买一包廉价的饼干,说这些天都花超了,不敢再花钱了。茂生当时就用自己的钱给大家买了面包,并一些火腿肠。老吕说你买的可不能报销。茂生说不要你报销。结果那些饼干谁也没有吃,都留给老吕了。
  后来他们请人把车拖到贾旺,由于缺少配件,一时半会是修不好的。一行人来到徐州火车站,正值春运高峰,车站里人山人海,一些新疆人说他们在那里都等了一个星期了,还没有票。车站有卖高价票的,老吕坚决不同意,气得副市长和办公室主任七窍生烟,一点办法也没有。茂生说你们先自己买吧,回去后再说,大家才最后分了手。
  那天他们是从窗子爬进去的,车上的人挤在一起,谁也动不了,茂生只觉得一阵阵恶心,浑身是汗。上车时买的水果副食早就不知挤到哪去了,老吕也不知去向。正喘息不定,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一辆拉白灰的车子与火车相撞,司机被撞得飞出好远,血流如注。幸亏刚刚出站,车速不高,要不就酿成大祸了!
  那次出差回来后,老吕的故事在市里被传为美谈,连郝书记都被逗乐了。


六十八(1)集资建房  

  入冬的时候传来好消息:工艺厂准备集资建房。

  老吕住的窑洞是免费分配的,许多人都没赶上这趟末班车,以后的住房都要个人出钱的。那时集资建房刚刚开始,许多人抱着观望的态度。效益好的单位说是集资,实际上都是单位在出钱。工艺厂没钱,所有的费用都需要自己贴。

  建房地址选在半山上,因为平地上根本没有可供建造的空间。茂生跟随郝书记和老吕察看地址,那里离厂区很近,有一些简易的旧房子,摇摇欲坠的样子让人看着揪心,里面住的都是工艺厂的工人。

  事情八字还没一撇,许多人都开始活动了。大家为了分到好楼层不惜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房子问题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主要话题。

  老吕因为已经享受了福利住房,要集资必须把窑洞空出来。那孔窑洞虽然一年四季见不上阳光,地上潮湿得能铲起水,但是住在里面没任何费用,时间长了也有感情了,老吕于是主动放弃了集资名额。茂生是技术厂长,工龄也好几年了,又是双职工,因此条件十分有利。

  张工按工龄和资格都够了,就住在山上那一片破房里。儿子女儿都大了,一家人还挤在一起,不足十平方的小屋里支了三张床——一张双人床,一个上下铺的架子床。晚上睡觉中间用帘子拉住,谁有个啥动静一家人都知道,放个屁大家都能听见。

  茂生刚来的时候住在张工办公室,那时候张工的儿子还小,有一次他很认真地问:“为什么我爸爸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拍我妈妈的屁股?我妈妈哎呀哎呀地不让拍,可是我爸爸还要拍!”“爸爸牛牛上长胡子了,妈妈那里也长着胡子……”茂生说大人的事情你不要乱讲,讲出去大家会笑话的。小孩就不说了。

  按说上次分窑的时候就应该给张工了,本来窑洞就紧张,他连争取都没有,气得婆姨直骂他,张工一笑了之。不料这次集资他又主动放弃了,大家都感到很惋惜。茂生问他为什么不集资?张工哈哈大笑:“广厦千间,夜卧不过八尺;良田万倾,日食不过三餐。钱财房屋乃身外之物,我住在这里感觉很好,晚上睡得一点也不比那些别墅里的人差——房子再多也只能占一张床!哈哈哈。”张工笑得开心,婆姨却不开心。婆姨看着茂生不满地说:“你听他在胡说!集资房要钱呢,供两个孩子上学,家里一分钱存款没有,拿啥要?!”张工便显得有些尴尬,点点头说:“还是老婆了解我!没有钱就不要了,哈哈。”

  张工的女儿不答应了。

  女儿已经上初中了,长得跟母亲一般高。她嘴噘得很高,说:“——别人家都住平房和楼房,就我们家住这种破地方!我们同学要来家里我都不好意思哩!爸爸你还觉得住在这里好哩!”

  儿子也蛮有意见:“爸爸,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借点钱集资?我们都大了,总不能一辈子住这样的房子吧?”

  张工听后没有笑,把脸板了起来。茂生第一次见他虎着脸严肃起来。张工说:“我能给你们提供这样的住宿已经很不错了。你没看见现在有许多人连这样的房子都没有吗?你们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学习,考上好的大学,然后参加工作,自己赚钱买房子。别指靠父母给你们弄地方!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我们老了也不要你们管!”

  两个孩子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茂生东拼西凑交了一万元钱,两人便翘首以待,每天下班后都要去那里看看。过了一段时间还没有动静,茂生问老吕,老吕说手续没办下来,不能开工。又过了一段时间还是没有动静,大家都坐不住了,纷纷询问怎么回事?接着在准备盖楼的地方就圈起了一堵墙——原来地方是革命纪念馆的,人家不让在那里修,把工艺厂告到市上,工艺厂不占理,革命纪念馆于是就在那里圈起了围墙。

  厂里退了一部分人的钱,郝书记说不让在这里修就换别的地方,楼是一定要修起来的。一些人于是就抱着幻想,希望楼早点修起来。

  茂生没有去退钱。


六十八(2)孩子的烦恼   文 / 高鸿

  没房子是许多人的问题,大家习以为常。工艺厂这种情况,猪不嫌乌鸦黑——谁也不会笑谁。可是没有孩子就不正常了。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人经常问起,后来人们就懒得再问了,投过一丝不解甚至是怜悯的目光。
  在工房里,女工们谈论最多的就是孩子——你的孩子生病了,愁死人了!她的孩子不好好吃饭,没办法管;张的儿子很调皮,把父亲买的玩具弄坏了;李的女儿很聪明,学会了不少新儿歌……
  大家说到动情处便哈哈大笑,笑得肆无忌惮。秀兰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不插入。于是便会有人给大家使眼色,大家偷偷地看着秀兰,工房里霎时就静了下来。
  这后来,他们两个人已经和好。虽然没了婆婆的唠叨,秀兰还是觉得很郁闷。看着人家儿女绕膝,享受天伦之乐,两个人回到家里冷冷静静,茂生也因此常常叹息。
  一些人于是劝他们先抱养一个小孩。许多不育夫妇婚后多年无子,抱养别人的孩子后就怀上了。茂生觉得很麻烦,自己生的没办法,抱养别人的长大后还是别人的,鸡孵鸭子枉操心。
  秀兰不这样认为。抚养孩子本身就是一种过程,孩子抚养一段时间就会有感情,长大后他有心对你好也行,没心也无所谓。许多亲生的也不管父母,想那么多干啥?
  茂生有一些犹豫。这时秀兰的弟弟带媳妇来这里躲计划生育,两家人住在那孔窄小的窑洞里很热闹。晚上没事的时候大家一块聊聊天,打打牌,很长时间没这样悠闲过了。因为是娘家来人,秀兰每天都很高兴,茂生也尽最大的可能让大家吃好,玩好。周末的时候抽时间带他们去旅游景点,两个月下来,都快成一家人了。
  媳妇快生的时候在对面的沟里租了一间房子,最后还是生了个女孩,就给他们留下了。茂生不要,兄弟媳妇说我们回去先应付上面的人,回头就来带孩子,结果一去几个月,秀兰只好请假在家照看孩子。后来媳妇和娘家人上来带孩子回去,秀兰对孩子已经有了感情,孩子哭哭啼啼不认她妈,秀兰也落泪了。奈何兄弟媳妇已经做了手术,孩子肯定是要带回去的。
  孩子离开后屋里显得更孤清了,秀兰也没心思上班,整天恍恍惚惚的,看来没孩子真的不行了。
  主意拿定后,他们便去医院找人。医院里的弃婴很多,大多是女孩。
  茂生有个同学在那里上班,于是给他找了一个。孩子的父母来自农村,已经是第三胎了,因为是女孩,所以就不要了。
  对方提出要一千元钱,茂生毫不犹豫就给了。十月怀胎不容易啊,一千元不多的。医院的同学嫌他给的太多,说现在的女婴到处都是,有些人白给还没人要呢,你倒大方!小心以后人家缠你,那可是没完没了的。孩子的父母样子很猥琐,茂生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不想要了。孩子父母见他犹豫,悄悄溜走了。孩子在茂生的怀里大哭起来,眼睛紧闭,粉红色的小脸涨得通红,样子丑极了。
  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回到家中,秀兰高兴得不得了,马上给孩子冲了一壶奶,抱在怀里嗷嗷地哄。孩子吃饱后就睡着了,秀兰坐在跟前左看右看,琢磨着给她起个什么名字。

六十八(3) 作母亲的滋味   文 / 高鸿
 
  做母亲的滋味让秀兰好像年轻了许多,每天忙出忙里,显得精神焕发。看见厂里的同事,别人还没开口她就开始说孩子的事情。茂生说你以前最讨厌别人提孩子,现在每天把孩子挂在嘴上,离了她一会都不行了。
  秀兰白了他一眼说:“以前咱们没孩子,拿什么对人说?人前处处都觉得比别人矮半头。现在我们有了自己的宝宝,出去的时候感觉扬眉吐气多了——你瞧,小家伙笑了,呵呵,她会笑了!——贝贝来看,这是你爸爸,叫爸爸,啊?”秀兰在孩子的脸上亲呀亲的,亲不够。
  茂生说:“看把你美得,如果是我们自己生的孩子,还不知道你要怎样哩!”
  秀兰说:“她就是我们的孩子呀?跟亲生的有什么区别?”
  茂生说:“没区别没区别。”嘴上这样讲,心里感觉还是不是滋味。
  毕竟,那不是他们的爱情结晶呀!
  有了孩子后秀兰终于肯回家了。三年了,第一次回家。
  婆婆热情地问长问短,秀兰显得很不耐烦,爱理不理的样子。婆婆要抱孩子,秀兰不让,怕她把孩子弄哭了。茂生说咱妈生了十几个孩子了,比你懂得多。秀兰脸色马上就沉了下来:“懂得多有什么用?懂得多就知道害人!”茂生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秀兰说:“怎么了?光景过成这个样子,还有嘴说人了?这个家我受够了,不想再看谁的眉高眼低!”说完便抱着孩子去了娘家,在兄弟家里住了下来。
  婆婆对抱养这个孩子是颇有意见的。茂华、茂云都几个娃,要抱也不能抱别人的孩子呀!私下里她甚至跟茂强商量,把茂强的儿子给茂生,让茂强再生一个。茂强考虑再三,最后都同意了。儿子两岁了,都会跑了,茂强也开始喜欢儿子了。喜欢归喜欢,给哥哥两口子都愿意,因为他们知道,孩子跟着他大爸肯定比跟着他们有出息。茂生抱养这个孩子跟谁也没商量,以前工艺厂也有人想把孩子给他们,一来秀兰贤惠,二来茂生脾气好,他们不会生育,孩子到家后肯定会跟亲生一样对待的。然而秀兰不同意。她不想要亲戚或同事的孩子,整天跟亲生父母粘在一起,怎么会对他们产生感情?
  孩子一岁多的时候开始走路,摇摇摆摆地不知跌了多少跤,秀兰心疼得没办法。茂生说你就放手让她走吧,不跌跤是长不大的。孩子依着墙,一不留神就爬到房东屋里去了。房东屋里的台阶很高,有一次她就从台阶上摔了下来,把头也磕破了。最令人难堪的是房东的儿子不喜欢小孩,看见贝贝就骂,让她滚出去,秀兰眼泪汪汪地把孩子拴在屋里,不让她出去。
  转眼两年过去,贝贝已经会说很多话,看见人就叫叔叔阿姨,每天活蹦乱跳,爸爸妈妈地叫个不停,长得也可爱起来。茂生每天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抱孩子。有时她睡着了,就悄悄地在脸上亲,结果把孩子弄醒了,哇哇一阵大哭。秀兰于是就埋怨他,说归说,心里是高兴的。他们把孩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周末的时候一家三口去上城,引来一片艳羡的目光,两人心里很惬意。逛上一天回来就给孩子买一堆衣服和玩具,孩子在茂生的怀里早就睡着了。
  有一天晚上孩子发高烧,秀兰吓得哭了起来,茂生抱起孩子就往医院跑,在急症室护士给孩子扎针,扎了几次都没扎进去,孩子哭得满头大汗,茂生心疼得鼻子都酸了,秀兰眼泪汪汪地要医生轻点,护士不耐烦地看着他们,说你们心疼孩子,我还不愿意给她扎呢!

六十八(4)可怕的病魔   文 / 高鸿
 
  这次高烧后孩子住了一段时间院,出院后没多长时间又持续高烧。孩子先是感觉身上有点冷,两手发紫,中午吃饭时恶心想吐。夫妻俩抱着孩子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我怀疑你们的孩子得了一种罕见的血病,身体含铁比正常人要超出许多倍,这种血病的发病率是几千万分之一,国内很少见。病症就是经常发高烧,不仅自身不能造血,而且输入的新鲜血液也会被病变的细胞“吃掉”。秀兰一听腿都软了,扑通一声就给医生跪下了,流着泪说:“医生,救救我们的孩子吧!她只有两岁!两岁呀!如果你看好了她的病,我给你做牛做马都愿意。”医生说这种病很麻烦,咱们这里条件有限,为不耽误病情,你们最好还是到省城再检查一下,以确诊。
  第二天,他们便拿了家里所有的钱去给孩子看病。省城的检查结果和榆城医院一样,这种病治好的几率很小,并且要花很多的钱,医生建议他们放弃治疗。秀兰哪里肯依,她说砸锅卖铁也得给孩子看病。茂生于是回到厂里把那一万元集资款拿了出来,又从厂里借了两万元。
  郝书记语重心长地说:“茂生,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听说这种病花再多的钱也是白扔。我劝你们把这钱花完就算了,也算是对得住这个小孩了——就是亲生的也没办法呀!”
  回到省城后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茂生因为厂里忙,把钱送下来后就回去了。秀兰一个人守在孩子跟前,看着面无血色的孩子,她心如刀割,恨自己不能替代孩子生病。
  连日的操劳使秀兰身心疲惫,感觉自己都快撑不住了。一连几天都感觉头晕恶心,吃什么东西都想吐。秀兰问医生,医生说是不是怀孕了?秀兰嫣然一笑,说不可能的。医生见她态度肯定,说那可能是感冒了,不过你得检查一下,万一是孩子怎么办?秀兰说不会是孩子的,你给我开些感冒药吧。医生于是就给她开了一合抗病毒冲剂和感冒通,要她晚上吃了。
  秀兰买完药回来又开始恶心了,中午吃的饭也全吐了出来。以前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呀!她拿着药呆愣愣地站了一会,回去见孩子睡着了,复又来到内科大夫处,走进去又不好意思说。医生看见她进来,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秀兰说怎样才能检查出来?医生说我给你开张单子,你去化验尿就可以了。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秀兰紧张地站在那里,好像等待被宣判死刑的犯人一样忐忑不安。医生看完单子后冷冷地说:“你怀孕了!”
  秀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
  医生很不耐烦地说:“怀孕就是怀孕了,我还能骗你?——怎么搞的,为什么不采取措施?要处理吗?”
  秀兰说:“不会吧?我们结婚快十年了还没有孩子,要是能怀,早就怀上了。”
  医生听完后态度马上转变了过来,说那你应该高兴呀!怀孕了可不敢吃药,对胎儿不利。刚才开的那些药买了吗?秀兰点点头。医生说买了也不要吃了,多喝白开水注意一下就好了。说完便忙他的病人去了。
  秀兰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内科办公室的。来到儿科病房,还没进去就听见孩子的哭声。贝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了,见母亲不在就哇哇大嚎。秀兰把孩子抱在怀里,冲了一杯奶粉给她喝。
  ——真的是孩子吗?医院的仪器不会有问题吧?秀兰想。

六十八(5)秀兰怀孕了,要还是不要?   文 / 高鸿

  要不再去其它医院检查一下,说不定是出错了——怎么会怀孕呢?
  一个人轻轻地摇摇头,又闭上眼睛想一会。孩子见妈妈不说话,忽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问:“妈妈你是不是想爸爸了?我也想爸爸,爸爸什么时候来呀?”
  “爸爸在上班给咱挣钱,挣钱给你看病。他很忙,有时间一定会来看我们的。”秀兰把孩子抱在怀里,亲了亲她的脸蛋。
  第二天再检查,结果还是怀孕。
  秀兰很激动,给工艺厂打了个电话,茂生不在厂里。
  回到病房的时候孩子正在哭泣,因为严重缺血,脸上没一点颜色,头发也脱得稀稀拉拉,小毛辫都扎不住了。
  看病一个月来,已经花了二万多,看样子还得花很多钱。听说做骨髓移植可以挽救生命,可是手术费得十几万,这对一个工薪阶层来说,是很大的一笔钱。秀兰也想过放弃,每天翻来复去想,还是不舍得,她不想女儿死!不能想象,贝贝一个人在黑暗、冰冷的那个世界,渴了、饿了、想妈妈了,有谁会理她呢?
  这个时候怀孕,怀得真不是时候呀!
  眼前的孩子天天在输液,一天成百上千元钱,钱到这里象纸一样贬值。贝贝的两只小手没有一处完好的血管,头和脚上也到处是针眼。孩子体质很弱,需要二十四小时照料,如果怀孕再生小孩,谁来照顾她?
  ——不能要这个孩子!秀兰突然觉得很难过。一阵地转天摇的感觉,心被揪得生疼,象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地撕了开来,然后凉在高高的山颠上,无数苍鹰上前叼啄,血淋淋的千疮百孔……
  茂生现在还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样?肯定跟她一样痛苦吧?为了孩子她受尽屈辱,差点付出了生命,这个孩子来得不易呀!可是眼前的这个孩子正需要照料,从出生几天到家,她屎一把尿一把地拉扯她这么大,孩子没奶,每天晚上都要半夜起来几次。茂生上班累,晚上管孩子基本上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孩子生病了,孩子不吃饭了,孩子哭了,都是她的事;孩子会笑了,孩子会爬了,孩子会说话了,孩子会走路了,都乐在她的心头……呵呵,几百个不眠之夜呀,孩子越长越可爱,谁知道老天爷竟对她这样不公!
  怎么办?要还是不要?!
  秀兰陷入无尽的痛苦中不能自拔。
 

六十九(1)秀兰把孩子做掉了   文 / 高鸿
  
  茂生带来的钱很快就花完了,孩子的病情丝毫没有好转。每天都要输进大量的液体和新鲜血液,无奈高烧还是不退。
  贝贝很坚强,扎针的时候也不哭。医生说这种病看好的几率很小,即使康复,她的脑子也被烧坏了。秀兰急得只是哭,哭有别的办法?
  茂生四处借钱,听说北京有家医院专治血病,于是在征得医生同意后又把孩子转到那里。贝贝住进了高级病房,里面只有两张床,每天费用很高。医生通过药物抑制住了贝贝血液里的肿瘤细胞和免疫力。
  安排孩子住院后茂生又回去了。工艺厂不能没有他,他不可能请太长时间的假,于是便雇了个妇女陪秀兰一起照看孩子,秀兰坚决不要。因为花销太大,钱一直都很紧张。为了给孩子看病,茂生把能借的地方都借了,以后拿什么还?
  顾不了那么多了,救人要紧呀!
  秀兰一直想给茂生说自己怀孕的事,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茂生知道后只会更痛苦,他们目前的情况根本不允许再要孩子。看着病床上的贝贝,秀兰的心都碎了。孩子一天天地憔悴,头发已全部脱光,不敢照镜子,一照就哭。她给孩子做了个小红帽,买来一些故事书,每天给她讲故事。
  妊娠反应很强烈,在医院那种环境健康人都容易恶心,何况她那种情况。秀兰抚着肚皮矛盾万分——孩子呀孩子,你现在来的真不是时候!为什么不早来几年?你姐姐现在那样,妈没有精力生你呀!
  苦思冥想十几天,秀兰咬了咬牙,把孩子做掉了。
  那一刻的疼痛是如此刻骨铭心!下身感觉已经撕裂,好像肠子被拽了出来,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心被揪着生生地掰了开来,血涌了上来,眼前完全是红色的漂浮物,隐隐约约有一双小手在拼命地挣扎,嘴里喊着妈妈……
  手术后,秀兰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肉体的疼痛尚可忍受,心灵的疼痛使她痛不欲生!
  稍事休息后她扶着墙回到病房,同室的病友以为她病了,热情地伸出援助的手。帮她买药、买饭,小小病房充满了友爱,使秀兰感激落泪。流产后身体很弱,晚上坐在孩子跟前就睡着了。
  朦朦胧胧地,秀兰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是红色的:红色的天,红色的地,红色的草地,红色的河流……红色的湖水象血一样波涛汹涌,劈头盖脸扑了过来!波涛中,一个孩子在里面挣扎,看不清他的面容,一双小手拼命地挥舞,是那样无助……一阵更大的风浪扑了过来,孩子被高高抛起,空中,一只秃鹙俯冲而来,孩子发出尖锐而凄厉的呐喊:“——妈妈,救救我!”
  秀兰“啊”地叫了一声,一挫身站了起来,伸出双臂在空中乱舞。同室的病友见她这样,不知是怎么回事。这时值班的护士来了,秀兰这才清醒了过来,趴在孩子的身边失声痛哭……
  病房里的那个孩子也是个女孩,白血病,由父母照料,有时她的爷爷奶奶也来看她。病友说你男人也真是的,孩子成这样了,还上什么班呀!一个人照看孩子根本不行。秀兰说他是厂级领导,厂里离不开他。
  想想茂生也很不容易,为了孩子四处借钱,现在已经花了五、六万了,这辈子说不定也还不清。这孩子的病不是一两天就能看好,总不能让他辞了工作吧?

六十九(2)骨髓移植   文 / 高鸿
 
  北京大夫说这病有一种治疗办法,就是接受匹配的骨髓移植。通常情况下,匹配的移植骨髓都能在家人中间找到,最好用兄弟姐妹的骨髓。如果家中亲人都找不到适合的骨髓供体,从非亲缘供体身上找到适合供体的几率只有1/10万!还有骨髓移植十几万元的手术费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天文数字。
  骨髓移植手术要求移植双方的HLA等位基因完全一样,而这种相同的基因在亲兄弟姐妹间比率最高。医生问秀兰还有没有孩子?秀兰说没有了。医生说那只能在你和你爱人之间找了。你们得做血液化验,看谁的基因跟孩子一样。
  秀兰愣住了。孩子的亲生父母在哪里还不知道哩。她把情况给医生说了,医生说你赶快找到他们,他们肯定会配合的。
  秀兰给茂生打了个电话,把情况给他说了。茂生跑到医院找到同学,查找两年前的出生记录,记录上只有丰镇两个字。丰镇离榆城一百多公里,是个乡镇的名字。乡镇那么大,到哪里去找?
  医院的同学说:“你们就别费那份心了,现在计划生育那么紧张,就是找到了他们也不会承认。何况这种病的治愈率很小,你们现在欠了那么多债,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呀?骨髓移植手术费十几万元,你上哪去借?下半辈子准备怎么活?!——放弃了吧。你们已经尽力了,也算对得住她了!——茂生你听我一句劝。”
  茂生摇了摇头。他说:“事情没有搁在你身上,你当然体会不到。孩子那样,秀兰和我的心都快碎了。我们能作的就是尽一切可能给她看病,只要能治好,倾家荡产在所不惜。至于下半生怎么活,那是以后的事,再说吧!”
  厂里在后面重新找了块地,准备修建家属楼。上次交款的人都报名了,基建已经开始,一年后就可以住上新房了。
  郝书记找茂生谈话,征求他的意见。茂生摇摇头,很坚决地放弃了。郝书记长叹了一声,说我手上可能就这最后一次机会了,以后怎么样,谁也不知道哩。茂生你肯定要后悔的。
  茂生说我不后悔。
  是的,后悔又能怎样?
  茂生来到了丰镇。
  丰镇有十六个村子,先去哪里找?
  这种事又不能问人,问人家也不会说。计划生育是一项国策,多少人跟着丢了乌纱帽,全年政绩再突出,只要出现超生就会一票否决,毫不含糊。
  其实每个村子都有几个超生的,只要人不知道,就平安无事。
  通常的办法是把孩子生在外面,女孩送人,男孩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刨房子收地成黑户,爱乍就乍!
  只是苦了乡镇上的干部:一年的辛苦全没了。
  茂生漫无目的地在丰镇找了两天,没有任何线索。他突然想起那人姓张。陕北许多地方的人一般都是按族群居住,村子的名字也多以姓氏命名。如张家河、王家川、李家峁、赵家滩等等。
  先去张家河看看。
  张家河离丰镇有三十里路,一条土路坑洼不平蜿蜒曲折,没有班车,只能步行或搭拖拉机。
  路上积了厚厚的塘土,风一吹,漫天黄雾,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路边的蒿草上也积了厚厚的灰尘,苟延残喘,痛苦异常。两边都是山,山上光秃秃的也没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地方居住?
  一路上都没有遇到拖拉机。快到村子的时候才听见后面一阵柴油机的轰鸣。走了三十里路,累得都快要垮了。茂生在上县城中学的时候也常常走山路,一去也是三十里,但那时还小,似乎不知道疲倦,几个孩子一路同行,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现在在工厂上班,好长时间没走这么长的路了,茂生感觉自己的腿都不听使唤了。
  来到张家河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茂生小心翼翼地问了几个人,人家还以为他是乡上派来的奸细,问什么都摇摇头说没有,警惕地看他一眼就走了。
  天完全黑了下来,茂生突然觉得很饿,又渴又饿。他来到一户人家,人家正在吃晚饭。主人问他找谁?茂生犹豫了一下说我不找人,去山里迷路了,能不能借宿一晚?对方看他的衣着像个城里人,于是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并让他一块吃饭。茂生洗了把脸,脸盆里厚厚一层黑土。

六十九(3)寻找孩子的父亲   文 / 高鸿
 
  主人的婆姨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对人很热情。她给茂生又倒茶又递烟,茂生说我不会吸烟。婆姨便嘻嘻地笑着说他学谎,哪有公家人不抽烟的?挣那么多钱咋个花呀!
  窑里的灯光很暗,炕上有三个孩子,全是女孩。晚饭是洋芋和酸菜,一家人吃的津津有味。婆姨问茂生是否能吃惯?吃不惯她就重做,便易着哩!茂生说不用了,我喜欢吃。可能是饿了吧,茂生一口气吃了两碗,还喝了一碗米汤,婆姨犹问他饱了没有。
  吃饭后茂生想向他们了解情况,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也许把这话说出来,他们就会赶他走。陕北人都很直杠,素不相识的人到家里也热情招待,但是决不允许你做弄他们,做出伤害他们的事情来。
  晚饭后茂生被安排在西边的小窑里。小窑收拾得很干净,里面住着孩子。婆姨抱来了干净的被子,这是招待客人的一种形式,一般家里都会准备一两床铺盖,等来了要紧的客人就拿出来。这里的民俗看来很纯厚,茂生心里热乎乎的。
  山里的夜晚静极了,除了青蛙的鼓噪,偶尔有几声狗吠刺破沉寂的夜空。茂生躺在床上碾转反侧,怎么也难以入睡。
  他在想秀兰和孩子。
  茂生知道,早一天找到孩子的父母,贝贝便会早一天脱离危险。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茂生终于忍不住了,就问了自己想问的问题。
  “没有!——我们这里没有在外面生小孩的。”主人语气很坚决。脸马上就沉了下来。婆姨的表情也显得很尴尬。
  茂生灰溜溜地离开了,一无所获。
  
  回到厂里秀兰打来电话,焦急地问事情的结果,茂生说还没找到,要她耐心一点。秀兰在电话上哭了,泣不成声。秀兰说你不在孩子跟前,你不知道孩子有多痛苦!我每天看着她都心如刀割,你快点找吧!
  茂生又来到丰镇。
  这次他去了乡政府,说明了自己的情况,要求乡政府能够配合。
  乡政府干部说丰镇姓张的只有两个村子:一个是丰镇村,还有就是张家河了。
  茂生说张家河他已经去过了,没有。乡干部说那就在丰镇找。
  丰镇几百户人家,姓张的有几十户。排除了几家没有可能的人,他们挨着走了一遍,没有茂生要找的人。
  看来这个人一定在张家河了。
  乡干部带着茂生开着乡上的吉普车来到了张家河。
  那人就住在那天晚上他住宿的那户隔壁。是那人的哥哥。
  茂生走进院子就看见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人也吃了一惊,不知道茂生来找他干啥。
  茂生讲述了孩子的情况,那人听后半天没有说话。婆姨的眼睛红红的,问长问短,显得很关心。
  茂生说让你们的孩子跟我到榆城验血,如果血型相配,就跟我去北京。
  那人说不行。
  茂生说为什么?
  那人说你要抽我孩子的骨髓,得拿钱来。
  茂生说贝贝是你们的亲骨肉呀!我们为孩子治病已经花了五、六万了,作骨髓移植手术还得十几万,我现在已经倾家荡产了!
  那人说不行。必须要钱,没商量的余地。
  茂生心里一阵翻腾,酸酸的疼痛,说不出的滋味。
  一闭眼,孩子那无助的样子又出现在他的眼前,还有秀兰肝肠寸断的样子,让他心碎。
  茂生咬了咬牙说:“你要多少钱?”
  那人伸出一根指头,在空中晃了一下。
  “一千?”茂生问。
  “不!是一万!”男人冷冷地说。
  男人的婆姨说话了:“当家的,你看人家也是为了咱的孩子,能不能少要些?”
  男人呸地就唾了婆姨一脸,让她滚出去。
  乡干部也看不惯了,插嘴说了几句,男人的态度很坚决。
  那天晚上住在他家的那个弟弟劝哥哥不要要钱,被男人臭骂了一通,让他少管闲事。
  茂生的心在颤抖。——天下还有这样的亲老子!?
  可是就是有这样的亲老子,就让他给遇上了。
  救孩子要紧。不管怎样,骨髓是必须要的。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了,谁都不说话。局面很尴尬。
  跟这样的人再纠缠下去也没啥意思。他既然能说出,就能做到。
  茂生咬紧牙关,说:“你一定要?”
  男人说:“是的。一万元。一分钱不能少!”
  茂生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答应你!”
 

七十(1)最毒妇人心
  
  关宝栓死了,死得很丢人。
  宝栓是人从沟底下抬上来的,浑身竟一丝不挂,直挺挺地摆在村中的巷道上。
  宝栓的脸象纸一样白,灰白的头发铺了一头,眼睛也被遮住;胡子象一堆霜打过的乱草,横七竖八地排列在嘴的周围;精瘦的身体象一块大大的排骨,裹着一层薄薄的白皮;四肢象烤干的羊腿,没有一点肌肉;腿间的东西象一团黑黑的死泥鳅,肮脏而丑陋,谁也不会相信那里曾经繁殖了众多的生命。
  公安局上来拍过照后让把人抬走,宝栓被裹了一床灰色的被子,抬到村头的破窑里去了。
  三天后,公安局带走了宝栓大儿子红旗的女人。女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昂首地走在村中的巷道上。
  几天后,县城的橱窗里贴出了照片,一边是宝栓赤身裸体的照片,一边是红旗女人昂首挺胸的样子,内容是这个女人在一个隆冬的夜晚为了得到乡政府救济给老人的一代面粉和一床棉被,把公公从被窝里拉了出来,并推下悬崖!
  人们纷纷议论着,唾骂声一片。
  宝栓的老婆早在几年前就死了。几个儿子都成了家,红旗跟人跑了几年的媳妇回来后,闹腾着要跟父母一块住。媳妇跑后,没本事的大儿子打了几年光棍,可怜兮兮的样子让人心疼。宝栓无奈,只好同意了大儿子的要求。
  老伴去世后,宝栓轮流着在几个儿子家住。小儿子红军复员后被安排了工作,找了个城里媳妇,媳妇嫌他脏,宝栓去了几次就不去了;红卫媳妇小燕嘴上不饶人,心肠却很好,宝栓大多数的时间是在老四家吃的。小燕死后,红卫的饭也没人做,老二老三一商量,不如各家轮流着管饭,一家呆一个月。儿子有情,媳妇无意,宝栓来到谁家都要看儿媳的白眼,公公走后便跟丈夫大吵大闹,无非是老大家住的时间不够,老二家不给粮食,老三家还没有去。后来,弟兄几个慑于老婆的淫威,对宝栓采取了踢皮球的办法,东家来了让去西家;西家来了让去南家。推来推去,老汉经常饿着肚子,晚上没地方睡觉。无奈,他一个人搬到紧临沟畔的小窑洞里,在那里吃水比较方便,提只小桶到沟底一会就上来了。
  茂强为宝栓家的事也没少操心,苦口婆心地劝几个兄弟把老人领回去,就是没人愿意。眼看就要过年了,十冬腊月的,茂强于是把乡政府给孤寡老人贫困户救济的粮食和被褥给了有五个儿子却没人赡养的红卫父亲,并且救济了五十元钱。宝栓生前尽管对茂强家不好,跟他家的关系也很糟,老人可怜呀,每个人都会遭遇这一天的,年轻时谁没有张扬的几天?也许只有到了一定年龄的人才会体会得到。
  红卫自从婆姨死后一蹶不振,对什么事情都失去了兴趣,书记也不干了。救济的事还是红旗对媳妇说的,他以为这样媳妇就不会怪他再拿家里的东西。这个骚女人跟野男人私奔后被人家抛弃,可怜巴巴地流浪在县城,捎话让红旗来接她回去。回来后收敛了一段时间后旧病复发,跟老二红星又鬼混在一起,气得红旗没办法。
  红旗媳妇听后“嗯”了一声,说一个人救济那么多吃不完都好过了老三老四家了,红军给他拿回来的东西还没吃完呢!晚上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救济的东西说不定明天就会被红卫拿走。红卫的书记早就被免了。这个丧家之犬没了老婆,全靠几个兄弟救济。红旗媳妇越想越着急,看着身边的红旗睡得跟死猪一样实在,悄悄起来便去了小窑。
  红旗媳妇跟公公商量,要他把那五十元钱拿出来,她说那钱是主任看在她的面子上才给的,等你不能动的时候我好给你看病。宝栓“呸!”地唾了一口,坚决不给她。女人生气了,便动手搜了起来。
  宝栓年龄大了,又一身的病,身子很虚弱,早就没了年轻时的威风。红旗媳妇进去的时候他已经睡下了。女人翻了一遍没有找着,便掀开被子要找,宝栓死死地拽着被角不放,女人火了,一把就抽了被子,把老人推到窑外边。宝栓冻得浑身发抖,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大喊救命。女人恼羞成怒,冲出来说我又没杀你,你叫唤什么?说完后便猛地推了他一把,老汉连惊再怕,身子一趔趄就跌下了沟里。
  女人当时也愣在了那里,她连滚再爬地赶到坡底,老汉平展展地躺在一堆荒草上,已经没了气息。
  红旗媳妇的行为激起了全县人民的愤怒,一时成为大家议论的话题。没见过的人说那是个母夜叉,连人都敢吃!见过的人都说这个女人天生淫荡,心狠手辣,应该枪毙才对。为了严惩虐待、戕害老人的行为,女人被在全县各乡巡回批斗,人们用砖头、石块向她投去,红旗媳妇的脸上流着血,一副英勇不屈的样子,恨得人咬牙切齿。
  这个女人最后被判了多少年忘记了,至于现在还在狱中,或者已经死了,没有人清楚。

七十(2)难言的婚姻   文 / 高鸿
 
  苹果给黄泥村人带来了可观的经济收入,也成了北塬乡唯一的经济支柱。每年的农业税是个很大的数目,北塬乡也成了县上的重点乡镇。
  不是所有的人一下子都有钱了。果园的前期投资都比较大,从果苗到丰果期最少要五、六年时间。开始在三等地做试验的人都富了起来,一年收入十多万不存在问题。后面栽树的果园刚刚挂果,每年下来能把投资费用收回来就不错了。
  春娥在县城修了一院地方,把父母接了下去。春娥的孩子大了,不要她管了,豆花于是觉得很无聊,三天两头往回跑。
  宝栓死后,福来也没有坚持多长时间。福来在村里打麻将,连续三天三夜没休息,输了很多钱。福来不服气,想着要捞回来,于是接着奋战。六十多岁的人了,好在他身体很胖,还能支撑。第三天晚上他连坐三庄,最后一庄居然杠上开花——炸了!福来异常激动,大喊一声就倒在了麻将桌上,脑溢血,拉到医院就死了。福来没有儿,常常担心自己瘫了没人伺候,豆花也老了,走不动了。指靠女子是不顶用的。女子都有自己的光景,不可能长时间呆在娘家。
  村里人都说福来得了好回首。
  赵磊结婚后一直没有小孩,不知怎么知道了茂英的事情,登门拜访很多次,想带走孩子,茂英不给,大妈也不让。赵磊于是就经常来,大妈的心整天都悬着,不安啊!
  北塬乡成了重点乡镇后,原来的乡委书记成了副县长,主管全县农业。赵磊被调到北塬乡当乡长。
  茂英的儿子已经十四岁了,上初中了,赵磊把孩子转到县城中学,经常找借口到学校看他,大妈不让见,怕他把孩子带走。多年的抚养,孩子已经成了大妈的命根子。
  茂英带着孩子一直在县城生活。她开了一家服装店,生意还不错,足以维持他娘俩甚至母亲的生活。赵磊有时间就去光顾,明里暗里支助她,甚至会在省城开会时给她带回一批时兴的服装款式,一些单位的上班族成了她的固定客源,不能说和赵磊没一点关系。
  牛牛一开始是不认这个父亲的。从小他就知道自己没有父亲。他曾经多次问过母亲,母亲说你父亲出门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孩子于是就问奶奶,大妈说你父亲早死了,你生下来他就殁了。牛牛不相信。后来上学后发现别的孩子都有父亲,于是就闹着要母亲替她找回父亲,茂英为此没少流眼泪。
  后来,赵磊知道了孩子的事情,便找到茂英,希望能自己抚养。他提出给茂英一笔可观的生活费,甚至可以在县城为她买一套房子,茂英不答应,大妈也坚决反对。结婚十多年了,妻子一直没有怀孕,他们于是收养了一个孩子。但收养的孩子毕竟不是自己的亲骨肉,赵磊心里很不是滋味,这种滋味又不能让妻子知道。赵磊妻子是个性格很强的女人,在政府工作,夫妻俩经常出双成对,专车接送。在外人的眼里,他们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对,但是回到家里两个人就变得沉默寡言,难以沟通。在赵磊看来,妻子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收养的孩子,他似乎成了这个家庭的第三者。孩子谁疼就爱谁,她的眼里除了母亲似乎就没他这个父亲,有时他强迫自己去爱她,孩子不买他的帐。时间长了,赵磊觉得自己跟孩子之间很难建立起亲情,他很沮丧。
  事情的转机源于一次偶然的事件。牛牛上学时骑自行车不小心被车撞了,大腿骨折,送往了医院。医院做了简单的治疗后建议转到榆城医院,那里有很好的骨科大夫。赵磊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事,他于是用专车把孩子送往榆城。到医院后,他联系了最好的骨科大夫,请吃送礼办住院手续,茂英像个家属似的守在孩子身边,看着他楼上楼下忙活。

七十(3)旧梦重圆   文 / 高鸿
  
  牛牛在榆城住了一个月,赵磊在医院陪了十多天才回去。回去后没过几天又上来了。赵磊给孩子买了很多他喜欢的书,还有一台电脑,作为他生日的礼物。父子俩在病床前逐渐地建立起了感情,茂英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赵磊在招待所登记了房间,刚开始的时候是让大妈和茂英住的,他一直在病房。孩子病情稳定后,大妈回去了,茂英看着瘦了一圈的赵磊,眼眶有一些湿润。十几年了,他对这个男人还是怀有深深的感情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拒绝其他男人走进自己的生活。刚开始的时候是因为孩子小,怕他跟着受罪,后来茂英干脆就死了这条心,觉得一个人带着孩子很好,省了许多麻烦。但是随着赵磊的再次出现,她的心灵开始起了波澜。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现在是乡长,妻子在政府部门工作,有幸福美满的家庭,自己算什么?她在用青春和生命做赌注,对他而言,不过是年轻时的一次冲动,那次冲动留下了不可抹去的印痕,牛牛来到了这个世界,成为她生命中的精神支柱,伴随她走过了人生最绚丽的时光。
  往事如风。
  茂英不后悔,一点也不。
  对于赵磊来说,事业的一帆风顺使他曾经很骄傲,妻子漂亮能干,事业上也毫不逊色。但是婚后多年没有孩子,婚姻渐渐蒙上一层阴影。妻子的朋友很多,她们都劝她把这事情看淡,听说在沿海城市很多年轻人婚后都不要孩子,组成所谓的丁克家庭。都什么时代了,如果还停留在婚姻就是生儿育女的思想上,未免太落后了。
  赵磊说你们真是站着说话腰不疼。如果孩子无所谓的话,你们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孩子?妻子说那你去找一个能给你生养的女人来吧,我给她让位。赵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妻子说你还要什么意思?整天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咳声叹气,我受不了啦!
  这样的冷战愈演愈烈,两个人下班后都不愿意回家,婚姻的殿堂鸣起了“当当”的警钟。后来,在朋友的帮助下,他们收养了一个女儿,情况才有所好转。
  多年来,茂英一直是一个人带孩子,母亲尽管经常帮她,但是许多属于男人的事情都需要她出面,比如孩子上学,孩子生病,孩子在外面跟人淘气,等等。现在,赵磊来了,孩子在医院的一切他都打理得顺顺当当,交费买药,外出买饭,茂英几乎插不上手。牛牛对他也多了一些依赖,如果赵磊不在,他就会显得很烦躁,虽然他还没喊他一声父亲,但是内心里已经承认了。
  牛牛出院后,需要休息几个月,这意味着他将休学一学期。牛牛正在上初三,马上面临中考,如果休学,对他的影响很大。
  赵磊说我给牛牛联系了榆城第一中学,下学期就可以让他到这里来上学了。
  榆城市第一中学是市重点中学,每年的升学率很高,许多学生和家长都梦寐以求。
  茂英说:“谢谢你,赵磊。”眸子里闪烁着少女般的清纯,让赵磊浑身为之一振。这种眼神是熟悉的,曾经的柔情蜜意虽然已经相隔了十五年,但是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清晰,一股热浪悄悄地袭了过来,赵磊的眼神开始有些慌乱。
  “——谢什么?牛牛是我们的孩子呀!我这样做是应该的啊。要谢的应该是你,感谢你把孩子抚养这么大!”赵磊深情地看着她,茂英虽然身材有些发胖,眼角也有了皱纹,但是依稀可见当年的美丽。
  那天晚上,两个人在招待所终于失去了控制,重温了当年的那一幕情景。
  回到县城后,两人的来往频繁起来。赵磊似乎又恢复了以前的激情,茂英也满面红光,小店的生意越做越火。渐渐地,她感觉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了。
  赵磊妻子早就听说赵磊在外面有个孩子的事情,跟他闹过几次,弄得满城风雨。她听说赵磊去了榆城,是给儿子看病去了。后来听说他把孩子也转到榆城,经常去茂英的店里,甚至帮她进货,有人看见他们一起从宾馆出来,这个男人已经不要脸了,简直是恬不知耻!朋友鼓动她去把茂英的服装店砸了,她没有这样做。这是泼妇的行为,她是有身份和地位的人,不屑于此。她知道,赵磊对这个家已经越来越不留恋了,他的心已经给了那个女人,还有他的孩子。妻子是个聪明的女人,婚姻一旦没有感情的基础,死缠硬磨是没有用的,那样做只会让别人耻笑你。
  几次火药味十足的争吵后,他们开始进入冷战期。眼见得丈夫经常夜不归宿,她开始冷静地思考这个问题了。终于有一次跟朋友在饭店吃饭,朋友的眼神把她带到另外一桌上,饭桌上丈夫正在同他的情人和儿子“一家”三口用餐,亲亲热热的样子让她无比愤怒,她当时就掀翻了那张桌子,狠狠地扇了赵磊一个耳光!
  赵磊捂着脸,没有还手。妻子哭叫着跑了出去。
  第二天,妻子便坚决提出离婚,赵磊同意了。
  离婚后茂英和赵磊便成了真正的一家人。孩子有了父亲,大妈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了。
 
七十(4)茂莲之死   文 / 高鸿
 
  离婚后茂英和赵磊便成了真正的一家人。孩子有了父亲,大妈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了。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茂莲却在一次旅游的时候遭遇车祸,留下了尚未成年的两个孩子和仕途正劲的丈夫,英年早逝,在北塬引起很大的震动。
  大妈哭得死去活来。
  村里的人都去送了花圈。茂莲活着的时候给许多人都办过事。曾经的风云人物在北塬上无人不晓,尽管她已经离开了食堂,大家还没忘记她。
  茂生匆匆地赶了回去。
  茂莲女婿王杰看见茂生,当街就跪了下来,泣不成声。这个在县工商局当局长的姐夫平日里目空一切,很少跟他说话。虽是亲党家,茂莲一家和茂生家很隔膜,茂生曾经在那里受过冷遇,因此很少来往。正月里王杰跟茂莲来看大妈,很少到茂生家去,去了也是匆匆一转就走。茂生到榆城工作后,茂莲对他的态度有所好转,她曾经给他写过一封信。茂莲没上过学,完全靠自学认识一些字。字迹歪歪扭扭,却明确地表达了她的意思。她要茂生好好努力,争取干出名堂来,为家里人争气。冲着这封信,茂生对茂莲的看法有所改变。毕竟,他们是一个爷爷奶奶呀!
  茂生想扶起王杰,王杰象抽了筋骨的癞皮狗一样瘫在那里,哭得背过了气。口口声声喊着:“——茂生啊,你说我可咋活呀!噢嗬嗬嗬嗬……”一群人边喊着:“王局长节哀!”边蜂拥而上,掺着他往家里走。
  茂生心情很沉重,但是没有眼泪。他很想让自己眼睛湿润,于是就想起自己的许多伤心事,眼泪还是没有流下来。
  茂莲家的大门口堆满了花圈,长长地排了二百多米。花圈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排场。银色的电光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争娇斗艳。
  屋里传来大妈抑扬顿挫的哭声:“——我的好好呀!茂莲我娃呀!——好好咋就不长命哩哎……我咋不死呢?活着还有啥意思嘛……呜呜呜……”
  院里是茂莲的灵堂,两个孩子哭得鼻青脸肿,看见茂生来了,又放声嚎了起来。
  茂生看见父亲、母亲、茂强夫妇、茂华、茂云都在那里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泪珠。母亲看见茂生,大声地啜泣起来。
  茂生还是没有流泪。
  他似乎还是不能相信,那么风风火火、精明能干的一个女人,才四十出头,咋说走就走了?
  茂生来到灵堂的后面,揭开尸布,见茂莲平静地躺在那里,脸象一张白纸,没有颜色,也没有任何痛苦。
  他突然想起岳母,岳母也是这样平静地躺着,就像睡着了一样。
  一股辛辣的味道直冲鼻根,茂生只觉得喉头一阵紧缩,失声喊了一句:“——茂莲姐!”眼泪夺眶而出……
  院里哭声一片,此起彼伏。
  
  新上任的副县长来北塬考察,要求全乡所有耕地一律栽种苹果树。一时果苗紧缺,引起许多外地果商的关注。
  耕地全部栽树后,以前麦浪滚滚的景象再也看不到了。茂生也不用再回家收麦子了。以前的热闹景象成为记忆里的一道风景,永难再现。
  诱人的麦香闻不到了,热闹的打麦场没有了,全村人一下子都吃上商品粮,成“市民”了。新生代的小村民去关中平原,也像当年的知青一样把麦苗当作韭菜了!——这在祖祖辈辈以农耕为生的黄泥村人看来,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是大家都默默地接受了。因为种粮和栽树的帐很简单,谁也会算:一亩麦田顶多能打两担多麦子,一担麦子四百斤,每斤麦子交到粮站能卖两角钱,折合人民币一百六十元。一亩麦田需要向队里交机动地钱七十元(人口地除外),耕种、打药、施肥、除草、收割、脱粒等最少几十元/亩,不算人工,一亩麦子卖出去甚至还要倒贴钱!
  果树就不同了。如果管理得当,风调雨顺,丰产期的果树每亩可产五千到一万斤,每斤均价两元钱,刨过各种费用,尽落四、五千元是没问题的。这个帐还是很划算的。
  于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似乎一夜之间,北塬乡就出现了很多农民大款,年收入在十几万元以上。村村都有人盖起了两、三层的小楼,雕梁画柱,收拾的比城里人还好。
  但是这种大款每个村子仅有几户,只是少数人富了起来,大多数村民还是较穷的。
  曾经不名一文的农民突然有了几十万元,除了修楼还怎么花?钱成了他们头疼的问题。
  银行机制改革后,许多乡镇信用社日子也不好过,每个人都有储蓄任务,完不了就没奖金,于是他们就拿着烟提着酒求助于那些农民朋友——曾经的黄世人成了杨白劳,世事发展得让人完全难以预料了。
  黄泥村的繁荣昌盛和茂强的辛勤努力是分不开的。这一点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茂强的果园才刚刚挂果,每年连费用也包不住,但是不影响他成为省级劳模,黄泥村被评为省级文明小康村。
  没钱的日子不好过,有钱的日子也不安宁。
  红兵凭果园爆发后,在公路旁盖起了两层小楼,又花两万元从陕北买了个男孩,被罚了两万元,红兵抱着孩子在村里洋洋得意,毫不在乎。
  二胖在砖厂赚钱后就开始满足了。由于经营不善,加之后来机砖竞争激烈,利润菲薄,砖厂效益很不好。二胖于是整天沉迷于打麻将,半年时间输了二十万,把两层小楼也抵给了人家。他果园的树还小,秋娥于是又开始过上了苦日子,家里经常连面也买不回来。
  红星发财后,在县城给自己买了套房子,包了个二奶,经常不回来。宝栓死了,没人搭理这些事情,媳妇哭着闹着,跑到县城跟二奶打了一架,被红星打了个半死,要跟她离婚。媳妇死也不离。
  茂强依然经常不回家,媳妇已经习以为常,茂强在和不在都无所谓,她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跟随一帮年轻媳妇到处赶集,甚至去舞厅跳舞。家里有什么东西就转到娘家去了,茂强回来要打就打,她该乍还乍——死猪不怕开水烫,你能把我怎么样?
  最头疼的是一到农闲的时候大家就开始打麻将,赌博已成了一种风气,男女老少都能上。
  作为省级文明村的村主任,周茂强陷入了巨大的麻烦中。

七十一(1)骨髓移植  

  茂生带着张家河的那个男人和他的几个孩子来到榆城,血型化验后其中两个孩子跟贝贝的都一样,很可能HLA等基因也差不多,于是便准备带那两个孩子去北京。
  男人要去,男人的婆姨也要去。他们说要去看看孩子。并希望茂生能买飞机票,让他们快点到北京。
  茂生说你们以为我是百万富翁呀?我每月工资才几百元,给你们的那一万元都是从单位借的。
  男人说你有单位可以借,我们想借也没地方。
  急匆匆的赶到医院后,经血型测试,其中一个孩子的HLA跟贝贝完全一样,可以骨髓移植。医生抽取了她的部分血液并贮存起来,以便她在捐赠骨髓时失血过多时使用。
  医院方面给贝贝进行了全面消毒,预处理一段时间后,才可以进行实质性的手术。
  贝贝住进了严格消毒的层流病房,层流病房的费用非常昂贵,她将在里面先接受一个星期左右的化疗,然后接受手术最核心的部分——骨髓移植手术。一般进行骨髓移植手术的病人,将在层流病房里呆上五十天左右,根据病人个体情况差异,时间长短有所不同。
  男人让茂生给他的孩子买营养品,说抽骨髓跟要命差不多,谁知道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婆姨提出给他们孩子买几身衣服,茂生都答应了。
  事到如今,不答应又能怎样?
  这期间,茂生在外面给他们登记了一间房子,一家人每天吃饭都要茂生给他们买。手术还未进行,男人又提出让茂生带他们在北京玩一玩,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来,好不容易来了,非常想去故宫和长城看看。
  茂生断然拒绝了。
  茂生说孩子都成这样了,你们乍还有心情去转悠?——要去你们自己去,我没时间陪!
  蒋路找朋友用自己的房产证作抵押给茂生贷了一笔款,手术如期进行。
  贝贝被推进去了,秀兰在孩子的脸上亲了一下,轻轻的说:“别怕,宝贝,一会就好了,爸爸妈妈都在外面等你哩!”孩子微笑着点点头,很懂事的样子。秀兰的眼睛又湿润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秀兰感觉心都快要跳出来了,茂生焦急地在那里来回走动,不时地到手术室的外面张望;两个小时过去了,孩子还没有出来,秀兰的额头上全是汗,无力地靠在茂生的怀里,感觉一阵阵眩晕。茂生说不会有事的,可能马上就会出来了,不要着急,让医生慢慢来。嘴里这样说,自己的胸口也闷得难受,恨不能即刻就冲了进去看看进展的情况。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终于看见有人出来了。茂生忙上前打问,医生说手术进展很顺利,孩子一会就可以出来了。
  随着手术室门的沉重声音,贝贝出来了。孱弱的身体深陷在床里,床上空荡荡的,感觉象没人似的。秀兰喊了一声“——贝贝!”便冲了上去,被医生拦住了。
  手术后的贝贝身上插满了管子,样子很虚弱。她紧紧地闭着双眼,平静得像是睡着了一样。秀兰坐在床前,眼泪成串地滴了下来。——可怜的孩子,才两岁多呀,却要经受这样的磨难。如果老天可以置换,她真希望自己能够代替孩子。茂生说你不要哭了,孩子不是好好的嘛!秀兰说我是高兴得哭哩!贝贝的血液被换掉了,浴火重生,感谢老天爷,我们的孩子有救了!
  手术后秀兰继续呆在医院观察,茂生先回去了。
  一个多月后,秀兰带着孩子也回来了。

七十一(2)撕心裂肺   文 / 高鸿

  谁能想到,回来后不到一个月,孩子又开始发烧,症状跟以前一样!
  他们匆匆地赶到医院。医院检查结果:病情复发。
  秀兰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白血病一旦复发,白血病细胞就会呈现出高度的耐药性,想用一般的化疗手段让患者再次缓解就很难了。如果不能缓解,患者就面临着死亡。如果还能再次缓解,就能再次进行移植!但是能再次缓解的患者不到10%。所以骨髓移植的总体成功率只有40%左右。
  医生说你们的移植手术失败了。这种情况很正常。
  病情复发后靠药物已经不能控制,孩子整天处于昏迷状态。茂生准备再去北京,医生建议他们不要去了。
  三天后,孩子在急救室停止了呼吸。
  秀兰哭得死去活来,几个人都拉不起来。
  孩子被送进了太平间,秀兰不让,哭喊着要把孩子夺过来。柳城明婆姨紧紧地抱着她,弄得浑身是汗。秀兰狂喊了一声贝贝的名字,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柳城明婆姨吓得也哭了起来,大声地喊着茂生。
  
  黑暗中,秀兰感觉自己轻轻地飘了起来,向一个无边的空间坠了下去。空中漂浮着许多东西,有粉末,也有树叶和花瓣。她看见了贝贝的米老鼠,奋力地往前移动,无奈身子怎么也不听话,米老鼠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黑暗渐渐褪去,她眼前为之一亮,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经常去的地方,那里鲜花盛开,芳草萋萋,母亲挑着担子正在给瓜秧浇水,父亲扶着耕犁,鞭子在空中甩出清脆的声音:“——叭!”老牛随即发出一声长长的哞叫……小河边,一些儿时的伙伴正在追逐着蝴蝶,草地上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忽然,她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看见贝贝拿着一只花向她跑了过来,嘴里喊着“妈妈”……秀兰忙应了一声,伸开膀子想把她揽在怀里,眼前却一阵发黑,一声凄厉的呐喊让她不寒而栗,定睛看时,原来孩子正在被一只恶狼撕咬,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秀兰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腿上软绵绵的,怎么用力也无法走动,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被狼叼走……这一幕她小时候在沟里曾看见过,那时野狼很多,一群孩子在沟里拾猪草,隔壁的小胖被狼叼走了,她的母亲象祥林嫂一样疯了好长时间……
  秀兰拼尽全力想去追赶野狼,无奈腿不听话,她气得大声喊叫,却喊不出声音!茂生也不知哪去了,眼前突然变成橙色一片:脚下的土是红色的,干涸得象一千年没有见雨;身边有一颗枯死的树根,呲牙咧嘴像个怪兽,根须象章鱼的爪子向四周蔓延,上面挂满了骷髅,骷髅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森森地透着一股阴气……秀兰吸了一口凉气,看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地狱了,她突然觉得无所畏惧,坦然面对,因为这里有她的亲人:母亲、孩子。只是再也不能见到茂生了。想起茂生她突然觉得很心酸,自己对不住他呀!她把他的亲骨肉打掉了!茂生如果知道,该是多么的伤心呀!原想着只要自己会生,等贝贝病好了,他们就生一个,结果两个孩子都没保住,自己连这个机会也没有了呀!秀兰于是决定去见阎王,她要找他论理,凭什么别人的婚姻一帆风顺,却要让她受这么多磨难?!是她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还是因为别的。最重要的是不能让茂生再苦下去了,他已经受了够多的苦了,该转机了!她要让阎王安排茂生再婚,生养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没灾没病,这样她才会心里安慰,含笑九泉……
  一路上都是孤魂野鬼,风卷着沙粒硬硬地吹来,打得她脸颊生痛,睁不开眼。忽然感觉一股热浪袭来,前面有一锅滚沸的开水,一些人正在奋不顾身地往下跳,人在锅里发出凄惨的尖叫,一瞬间便成了森森白骨……秀兰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她轻轻一跳,居然跃了过去,一转身,发现母亲紧紧地跟在后面。母亲笑眯眯地看着她。秀兰喊了一声:“妈妈!”便扑了上去,母亲轻轻一闪,秀兰扑了个空,回身看,母亲又在她的身后……母亲去世后她很少梦见,有一次半夜里看见母亲依门而立,一手扶着腰,轻轻地锤着那里。秀兰喊了一声,母亲就不见了……现在,她们算是一个世界上的人了,母亲为什么不跟她说话?!
  秀兰正犹豫着,突然感觉脖子上一阵冰凉,用手一摸,软绵绵的一只胳膊,象软体动物似的搭在她肩上。秀兰说你是谁?那个声音说我是你的孩子呀!我好不容易投胎转世,却被你狠心地打掉了,这辈子只能做孤魂野鬼,没法子再转世了!秀兰说你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怎么会是这个样子?——那声音沙哑干枯,象是一百岁的老人,但身躯却真的是未足月的婴儿,趴在她的肩膀上象羽毛一样轻盈……秀兰说孩子我对不起你,我不该那样做呀!但是我没有办发,没有办法呀,孩子!现在你姐姐也死了,我们又成一家人了,今后不再分开,好吗?
  秀兰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也听不见,因为声音都被空气吸走了!她急得满头大汗,歇斯底里地呼喊着,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七十一(3)鸡飞蛋打   文 / 高鸿
  
  一股更大的沙尘卷了过来,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天地一片昏暗……
  隐隐约约地,秀兰听到了茂生的声音:“——秀兰!秀兰!你快醒醒!”声音夹着哭腔,是那样的悲切。
  “秀兰呀,你赶快醒醒呀!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茂生还怎么活呀!”是柳城明婆姨的声音。
  秀兰的鼻子上插着银针,身上的冷汗把衣服都湿透了,象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茂生抱着她放声痛哭!
  茂生没让秀兰到太平间去,自己在里面大哭了一场。
  贝贝的样子很平静,感觉象睡着了,茂生相信她还能醒来,挥着两只小手喊他爸爸。
  “……爸爸上班回来了,爸爸很辛苦,妈妈做了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等你回来哩!爸爸吃饭吧!”
  茂生应了一声,贝贝步履蹒跚地跑了过来,茂生展开双臂一下子把她就举过了头顶,然后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亲一下。”他骄傲地说。
  孩子亲了一下他的脸颊,涎水弄了一脸,茂生很高兴。
  “还有这边。”他指着自己的另半边脸。
  孩子又亲了一下。
  “还有眼睛,还有鼻子……”一种幸福的感觉溢变全身,茂生的要求也越来越高。
  “行啦行啦!赶快吃饭吧!父女俩一见面就疯,看把你能的!”秀兰笑嘻嘻地把孩子抱走了,塞给茂生一个馒头,要他吃饭。
  “解箩箩,溜面面。
  舅舅来,吃啥饭?
  吃麦面,打鸡蛋,
  鸡蛋黄,扔过墙。
  ——几颗麦?
  ——两颗麦!
  倒在碾子上没人推;
  公鸡推,母鸡簸,
  鸡娃跟着拾麦颗。
  猫做饭,狗拢火,
  老鼠在炕上捏窝窝。
  鸡上案,蹬打盆,
  怪贝贝的女婿不是人……”
  这是父女俩最爱玩的游戏:手拉着手,腿瞪着腿,随着歌谣前后移动。每当这时,孩子就会笑得喘不过气来。
  
  “——爸爸,贝贝今天没有哭,也没惹妈妈生气,妈妈说贝贝是好孩子!”
  “嗯,我们贝贝本来就是好孩子嘛!”茂生说。
  “爸爸,贝贝会唱歌了,我给你唱吧: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冬天马上就会过去,燕子还会再来,可是可爱的小贝贝却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
  “爸爸不要回去了,贝贝很听话,贝贝不要洋娃娃了,你能在医院留下来陪我吗?”手术后,贝贝见到爸爸买的洋娃娃,高兴得手舞足蹈。茂生紧紧地抱住她,说爸爸先回去打扫房间,你跟妈妈随后就回来,然后我们永远不会再分开!
  孩子咯咯咯地笑了,笑声很灿烂!
  泪水止不住又流了下来,成串地滴在孩子冰冷的脸上。
  笑声没有了,随着门外瑟瑟的寒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茂生把孩子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那手象石头一样冰凉,一股寒流直刺骨间,浑身都起了疙瘩。
  他吃了一惊,冥冥中,仿佛有一股力量牵着他腾空而起,血轰轰地涌了上来,孩子的笑声变成了凄厉的呐喊,向着一个看不见的高度逃遁而去……
  回到厂里后秀兰就病倒了。女工们纷纷前来探望,劝她想开一些,过上两年,说不定自己就会养一个。
  想起在医院做掉的那个孩子,秀兰更是伤心得肝肠寸断。
  这真是鸡飞蛋打一场空呀!
  ——告诉茂生吧!自己不能再瞒他了。如果茂生生气,狠狠地打她一顿,心里也许会好受一些。
  ——不能告诉他!事已至此,再让他伤心绝望,那不是要他的命吗!?
  所有的苦难就让自己一个人来忍吧!茂生一辈子善良,上苍有眼,一定会赐予他们孩子的。
  茂生回来后就得了一种怪病:不能见水或冰凉的东西,一见水浑身感觉就像爬满了毛毛虫一样痒痒,身上起了很多的风刺,红肿一片,越挠越痒,痒得人心都缩成一团了。
  不能开冰箱,一开就痒;不能用水龙头上的水,一用就痒;同事开玩笑向他泼水,他大发雷霆,把人家吓了一跳——平日里脾气很好的他,怎么变得如此暴躁?
  茂生也不知道。后来去了医院检查,也没查出病来。
  这种病一直折磨了他半年,直到有机会去省城出差,茂生去省医院检查,情况一切还是正常。医生问他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建议他去作精神理疗。理疗医生详细询问了他的情况,拿了一块冰让他把手放在上面。茂生看见冰浑身就开始不舒服,哪敢用手去摸?医生坚持她的意见。为了治病,茂生只好闭上眼睛把手放在冰块上,一股透骨的冰凉让他打了个寒颤,一种曾经的感觉使他想起了那天在天平间的情景……过了一会,身上居然不痒了!
  看来心病还得心来医呀。
  茂生的病就那样好了。

七十一(4)终于有房住了   文 / 高鸿
 
  秀兰在家里躺了半个月,最后起来了。人瘦了一圈,象大病了一场。茂生把孩子用过的东西都烧了,唯一留下的是孩子最喜欢的那个米老鼠,在医院也一直带着。秀兰看见它似乎就像看见了贝贝,眼泪止不住就流下来了。
  工艺厂的外面有一个建行营业所。
  建行缩编机制,效益不太好的营业所要不撤掉,要不就让别人代管。这个营业所主要对工艺厂业务联系,所以建行与厂里商量后,决定他们出一部分工资,让工艺厂的工人暂时代理。
  建行营业所是一座独立的小院,里面有一栋二层的小楼。小楼约建于七十年代末,显得很陈旧了。一楼为营业厅,二楼是员工宿舍,有四间房子。由于厂级领导基本上都有房子了,厂里集资修建的房子马上也要竣工,茂生因为给孩子看病没钱投资,郝书记于是决定由主管财务的科长住两间,茂生住两间。
  茂生从此结束了两年的租房生活。
  一种幸福的感觉溢遍全身,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没有再为房子的事情发愁。
  
  然而令他们发愁的事情还是有的。
  先是老家不断来人,来了吃饭倒是小事,晚上住宿就成问题了。
  建行营业部的小楼因为建得早,每间房子只有十二平米,一间做卧室,一间做厨房,还是很拥挤。秀兰说原来住牛毡房的时候就一间房,感觉也住下了。现在两间房子还没处放东西。看来我们的家当不少呀!他们做了一张硬板床,一套沙发和书柜,房子里已经放不下了。
  建行楼不漏雨,但上面的楼板很薄,一晒就透,夏天比牛毡房还热,跟蒸笼似的,后半夜才能入睡。冬天奇冷无比,生了火炉也不管用,家里晚上结冰,水缸都冻破了。
  还有就是这个地方没水,吃水要去几百米的地方去吊。那里有一口水井,每天早晨都会有许多人排队等候。
  老家人频繁走动,只要上榆城办事,想办法也得找到茂生,他无法拒绝。
  自从孩子死后,茂生回老家的次数少了。一来麦田全部成了果园,不用再回去收麦子了,二来回去的麻烦事太多,他感觉很累。
  首先是回家就得走亲戚。走亲戚就得买东西,少了还不行,因为你是出去的人,跟农村人不一样。大包小包一大堆,到各家跟调盐似的,感觉一点点。他们非常在意你来带的东西。有一次茂生去茂霞家,由于没给孩子买衣服,二姐当时就伤心得哭了起来。这也难怪,村里有在外面干事的亲戚,大家互相攀比,女人们在一起拉话最津津乐道的就是这些。茂霞是个争气的人,给大家说他的弟弟茂生在工艺厂当厂长,把事情干起来了。邻居孩子的舅舅给孩子买了件连衣裙,邻居媳妇就拿来炫耀,茂霞说等我茂生回来,买的衣服肯定比你娃他舅的好!结果茂生回来只带了副食和烟酒,让茂霞的脸没地方搁了……
  茂生以前有贝贝跟着回来,心里还能安慰一些,现在孩子没了,那种感觉是其他人无法想象的。尽管大家非常热情,但话言话语里多少有一些怜悯的味道,让茂生心里很不舒服。红星带着他的三个孩子过来,说有人想出高价收养他的孩子,他不给。人活着就为了娃,没娃还有啥意思?茂生如果想要,他一分钱不要。茂生冷笑了一声,说你还是看谁出的价钱高给谁吧,我没钱,养活不起!母亲于是乘机作思想工作,想让他把茂强的孩子收养了,茂强还可以再生一个。茂生说我谁的孩子也不要,这辈子就我和秀兰两个人过!
  过年了,孩子的压岁钱也不能少。这几年更是水涨船高,大家的条件好了,要求就高了。农村人给孩子压岁钱最少也在拾元以上,茂生是公家人,出手不能太寒碜。过年回家,礼品是不能少的。除了烟酒还有副食,最头疼的是小孩的食品,在超市里算计着买,手推车里已经装不下;还有鸡鸭鱼虾等等,最后回去的时候只好雇车,因为要带的东西实在太多……
  然而这还不是他们不回家的主要理由,最头疼的是回去后村里人叫他去吃饭。茂生回去后每天早晨天还没有亮,院子里便已经守候了好几个人排队叫他,茂生不能拒绝,拒绝了他们就说你看不起他们,母亲也尽量让茂生都去,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有人叫你吃饭说明你人缘好!
  然而这顿饭可是好吃难消化,他们叫茂生吃饭都是有目地的——给他们在城里办事或给孩子安排工作!
  九十年代末期,农村的情况好多了,但是大多数人还是不愿意让孩子在农村呆,一辈子没出息。思来想去,村里在外面当官的就茂生一人,不找他找谁?何况他也是没考上学混出去的,成了村里大多数没考上学孩子的榜样。
  农家的饭菜一般都很简单,无非是一些鸡蛋、白菜、猪肉什么的,除了豆腐外茂生几乎很少吃,他们会用劣质的酒把他灌醉,让他躺上一天。事情办成了,下次回去他们还会叫他,否则见了跟不认识一样扭头就走。
  这些孩子到厂后男孩一般都被安排在模型或注浆车间,女孩子和秀兰一样学修坯。有一段时间厂里扩大生产,需要临时工,茂生从老家介绍了十几个人过来。这些人因为跟茂生是老乡,所以在车间不服从分配,不好好干活,有的成天找茂生换工种,闹得满厂风雨,他们根本不知道给他争面子。厂务会上,老吕说茂生太过分了,介绍来的人一个比一个牛逼,车间主任管不了,都介绍到生产科了,再这样下去,生产都无法正常,工人的意见很大。
  茂生说你告诉车间主任,谁不服从安排就停下来,让他卷铺盖走人。
  这些人回去后便抱怨茂生不照顾他,家里人于是对茂生也有意见,下次茂生回来,看见了跟不认识似的。
  听母亲说,还有好多人在等茂生回来吃饭,经常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母亲说她已经答应了人家许多事情了,要茂生今年一定要回来过年。
 

七十二(1) 苛税猛于虎   文 / 高鸿

  苹果在经历了最初的高潮,大面积种植生产后,价格由原来的每斤两元多下降到每斤几角还卖不掉,农林特产税却一分未降,按原来的每斤两元多标准收。许多果农秋季卖完苹果还不够交特产税。
  乡上每年会在春季的时候派技术员来地里测产,评估多少全凭他一句话。有门路的十亩地测了三万斤;没门路的三亩地就能测五万斤——三万和五万之间可不是个小数目,多一万斤就意味着要多交几千元的税!于是人们纷纷托关系,找门路。刚开始的时候给技术员说句话就管用,后来不行了,天王老子来了没钱也是白说话,测产的技术员跟当年烟站的收烟员一样炙手可热,比乡长还牛逼。
  特产税是按果农实际收入的30%收取,苹果刚开始的时候曾卖过每斤三元的价格,八0左右的每斤也能卖两块七八,乡上于是就按两块七角钱的标准收取。几年后,苹果价格已经下降到几角钱,最好的九0以上的套袋苹果也卖不到两元钱,但是特产税还是按照原来的标准收取,很不合理。大家于是纷纷上访,北塬乡是县上的税利大户,全县有多少人靠苹果吃饭?县长也知道收税不合理,可是如果按一元钱实际标准收取,每年会减少上千万元的收入,这是县财政无法接受的事实。
  赵磊当然也明白这些,但是他还得硬着头皮往上收税。
  苹果种植有几个很关键的环节,必须把握好,否则这一年便没多少收成。
  首先是冬灌,即用茅粪灌溉。如果没有充分的养料,苹果便长不大,上不了等级。灌溉的时候要刮腐烂,否则第二年树枝就枯了。树枝枯萎的原因不外乎两种:一种是老鼠咬根,一种是树身腐烂。
  其次是修剪和环切,修剪不好,环切不好都会影响产量,甚至关系到以后的收成。修剪苹果要有技术,同样的剪刀下面剪出的产量大不相同,一些手艺好的技术员每年的这个时候最受欢迎,多少人在家里排队等候,去了好烟好酒好招待,每天拿的工资也不少。
  接下来是疏花蔬果,太稀影响产量,太稠长不大,跟茂强第一年承包果园一样,尽是小苹果。疏花蔬果后就开始打药,药要打的及时,否则苹果就会生虫子,一个也卖不掉,因此这个环节也很关键。打药后大家便开始套袋,每个苹果上都要套,等快要摘的时候再把袋子去掉,苹果一见阳光,几天就变成了粉红色,冰洁玉润,果面非常干净。没套袋的苹果受自然环境的影响,果面斑点较多,价格自然也上不去。
  以上几点是果农可以把握的环节,还有一些是他们无法把握的,那就是天灾。天灾年年都有,只不过受害的程度不同罢了。
  最害怕的是冻花冻果。清明前后,果树刚刚座果,一场寒流就把它们全部变成了黑色,几天后果树下便黑黑的一层——那可是果农一年的全部希望呀!遇到这种情况,后期管理再好也没用,树上没货呀!
  其次害怕的就是冰雹。
  黄土高原的雨量集中在夏季,尤其集中在七、八两月,雨季比较短促,干燥少雨的时候比较长。由于降雨多集中在夏季,在夏季降水量出现暴雨的机会又相对比较多,而伴随暴雨又常有冰雹出现,所以夏季多雨、多冰雹是黄土高原的一个气候特色。急骤的暴雨往往造成山洪暴发和水土的大量流失,强列的冰雹又往往毁坏大片庄稼。
  冰雹象石头一样铺天盖地砸了下来,房上的瓦都被打坏了,果树叶子落了一层,苹果没有下来的也伤痕累累,后半年摘下来自己吃还可以,作为商品出售就没人要了。
  还有每年的秋季异常寒流,苹果还没有熟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不期而至,一夜之间苹果全冻坏了,成了一包坏水。
  作农民不容易呀!
  苹果卖不上价,特产税一分少不了。果农没有钱交不上来,乡上于是派人强制收取。胆小的到处借钱,借不到就去信用社贷款,信用社贷不来就贷民间的高利贷。高利贷一角钱的利息,一年下来本息翻番,比老虎吃人还厉害。
  然而高利贷吃人毕竟还给期限,交不上果税老虎就现吃人:北塬乡政府组织了收税突击队,赵乡长亲自挂帅,象当年执行计划生育政策一样各村扫荡,没钱交不上来的一律从家里拉东西,把能拿的都拿走,实在没什么东西就上房揭瓦,然后把人押到乡政府拘留,甚至吊在树上严刑拷打。
  黄泥村是突击的重点。
  这种强盗的行为激起了大家的愤怒,许多人于是就和收税人发生了冲突。小黄在寨子村与人打了起来,受伤后住进了医院。茂强看不惯乡政府的这种行为,几次去县城找县领导反映情况,领导说依法纳税是每个公民应尽的责任,乡政府依法收税,出现过激行为是可以理解的。对于苹果价格问题他们需要了解情况,让茂强先回去。茂强回来后上面就没了音信,黄泥村人就集体抗税,茂强被乡政府拘留了起来。
  收税突击队大多是一些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是乡政府花钱从社会上雇的闲人。
  突击队进村了。他们身着迷彩服,手拿棍棒,见鸡捉鸡,见狗打狗,见人打人,到家里看见什么就拿什么,谁敢阻止就吃一棒,跟当年的日本鬼子进村一样嚣张。黄泥村一时鸡飞狗叫,鬼泣狼嚎。

七十二(2)苹果之灾   文 / 高鸿
 
  二胖因交不起特产税被封了门,拘留到乡政府半个月了,还未放人;
  冬有家的房子被拆倒了,两口子受不了,跑到乡上闹事,被打成重伤,回来后一家人在果园服毒自尽!
  红旗被突击队打成了重伤,拉到县医院不收留,说是上面有交待:人民医院是对良民开办的,刁民一概拒之置外……
  几个村子都传来了被逼死人的消息。报社来记者调查,上面封锁了消息,记者怎么来还怎么回去,一个字也不让说。
  几天后,茂强的主任被撤掉了,红卫重新当上了主任。
  受天灾人祸的影响,苹果连年减产,果商也比前几年少了很多,来了也不给价钱,许多果农于是组织车辆拉出去自己销售。卖的好了交过农业税还有盈余;卖的不好过年也不敢回来,乡政府派人整天在村里蹲点。
  茂强的苹果这几年受灾一直比较严重。不是冻花就是被冰雹侵袭,每年秋后卖的钱都不够交特产税。开始他还贷款缴税,后来因为信用社欠款太多,人家不给他贷了,就无法按时上缴。加之替“刁民”说话,被县上做了典型,免去主任不算,还来了个党内警告处分。
  其实一开始让把苹果拉出去还是茂强想的办法。因为他知道南方没有苹果,价格比北方贵很多。每吨苹果拉过去,刨过费用最少可赚两千元。茂强在那里先联系好地方,后面来的人就顺利多了。集贸市场人满为患,几个老乡在一起相互有了照应,感觉也安全多了。
  后来,乡上设置了许多关隘,限制果农自己到南方销售。对南方来的果商也重征果税,一路设卡,果商望而却步,最后就不来了。
  果商不来了,苹果卖不掉,果农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急。家家的果窖里堆满了苹果,走到谁家,最不值钱的就数苹果了,用黄泥村人的话说都泛滥成灾了,许多人甚至后悔当初种植果树,苹果卖不了,饭食每顿少不了,吃面要买,吃油要买,吃菜也要买,一些人的生活甚至不如种粮的时候平顺,红旗等人一气之下就挖了果树,重新种上了小麦玉米。
  果商不来了,自己又不让往外地拉,特产税不能免,人还要吃饭,果农于是纷纷想自己的办法。有关系的单位每年都发水果,疏通一下就可以卖掉,还卖个好价钱。茂生在外面工作,又是付厂长,在厂里安排个人都那么容易,卖一两车苹果应该不会很难吧?村里的人都这么说,茂强就动了心思,打电话要哥哥帮他。
  茂生不好拒绝,他也知道家里的情况,茂强为了村民被免职受处分,很不容易,茂生觉得自己没理由拒绝他。
  第一车苹果拉上来后茂生给城里的同学打了电话,同学的单位用了一些,又给他联系了其他一些单位,一车苹果很快就销售完了,茂强很满意。
  茂强的苹果没费多少劲就卖完了,看来茂生还是有能力的。村人于是纷纷找茂强帮忙,茂强不好拒绝,于是第二车苹果又拉上来了。
  榆城离北塬一百多公里,不算远,北塬的苹果在榆城很多,市场上到处都有,价格也不太贵,一些单位该发的都发了,更多的单位是把买水果的钱给了职工,让他们自己买。主动权在手,就不一定去买苹果了,什么东西不能买?因此第二车苹果茂生颇费了一番周折。
  第二车卖完后,村里的人相信榆城能卖动苹果,于是纷纷把苹果拉了上来。到市场后才发现事情并非想象的那样简单,几天了也没卖出去几箱,大家纷纷找茂生帮忙。茂生家一时人满为患,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秀兰每天都要做很多的饭才够吃,她很生气,为此跟茂生吵过几次,茂生无可奈何。白天还好说,就是多做饭,晚上的时候还得给他们找住宿。
  厂里人都说他爱管闲事。茂生说老乡来了,不管能行吗?
  后来,村里人发现自己拉上来不好出售,就找茂强,让他拉上去。茂强其实也知道哥哥的难处,但是乡亲们更难,于是就把他们的苹果拉了上来。
  苹果拉来后茂生犯愁了。城里的朋友能帮忙的都帮过了。凤娥其实也帮大家销了一些,后来她就拒绝他们了。村里人不理解,说凤娥出去了,都不认老乡了。
  茂强最后一次拉上来的苹果很多,两个加长车装满了,有二十吨。茂生说榆城现在到处都是苹果,市场上也不好卖,现在该发的单位都发过了,怎么处理?
  茂强说不着急,慢慢等机会,于是就住了下来。
  茂强住了十多天,每天去市场上销售,苹果卖出去还不到十箱,这样下去一年也销不完。老家那边不停地打电话询问,茂强干着急没办法。晚上和茂生及工艺厂人一起喝酒,喝着喝着就高了,飘飘然起来,然后对他们讲述老山前线的事情,讲着讲着就骂了起来:“现在的年轻人真他妈的幸福,身在福中不知福,自己没有付出,成天还抱怨社会对他们不公!老子九死一生,现在不也是穷人一个,要是你们还不活了?!”
  年轻人听了很不满,碍于茂生的面子,没有发作。那天晚上柳诚明也来了。柳诚明一喝酒就上头,看见茂强骂人,脸憋得通红,忍不住回敬了一句:“——谁让你去老山当兵了?你们在那里打仗与老子有啥关系?——少在我们面前扎势!”茂强一听就火了,一杯酒泼在柳诚明的脸上,劈手就给了他一拳,接着又是一脚。茂生忙去拉,茂强哪肯住手?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就捅,嘴里喊着要灭了他。柳诚明见势不妙,大喊着“杀人了!”跑了出去,慌不择路,从建行的二楼就跳了下去,结果把腿给摔断了。
  两车苹果整整卖了三个月,茂生每到周日就陪着茂强到各小区销售,见人就吆喝,每天卖的苹果差不多都付了三轮车钱,后来苹果都不新鲜了。眼看就要过年了,过完年天气一热,苹果就放不成了,得赶快想办法把它处理掉。
  茂强拉来的苹果都放在厂区的窑洞里,每到周末他们从厂里拉出去一些,工艺厂的人很有看法。茂生于是找到郝书记,商量看能不能在厂里发放?工艺厂一千余名职工,每人两箱就完了。郝书记其实也在为他的苹果发愁,老吕早就打过几次报告了。
  苹果销售严重影响了茂生的工作。
  郝书记想了想,让老吕统计一下,茂生把苹果也清点一下,看每人两箱够不够?
  茂强的苹果就这样卖完了,茂生长舒了一口气。

七十三(1)真的很累   文 / 高鸿
 
  老家的频繁来人让人应接不暇。秀兰一顿要做很多人的饭,这些人来家里后随地吐痰,穿着鞋就上了床,鞋上的泥弄了一床单,身上的烟屑粉末到处都是。还有就是他们一来就喝酒,喝起来没完没了。因为在村里时和秀兰都很熟,不是叫叔就是叫哥,他们象在自己家一样随便,常常半夜让秀兰给他们做饭,秀兰第二天上班打不起精神。有些人喝醉了,吐得到处都是,屋里酒气冲天,熏得人吃不下饭。秀兰很生气,却又没办法发作,只有在他们走后跟茂生吵架。茂生说我有什么办法?都是乡亲,我又没叫人家上来,来了总不能赶人家走吧?
  其实农村人的自尊心是很强的。他们喜欢打扰茂生是看得起他。凤娥也在榆城工作,很少有人去她那里,村里人说起来好像都不屑一顾,因为豆花那人太多嘴。秀兰其实心里也明白,但是成批的来人完全打乱了他们的生活。
  苹果滞销后,黄泥村的人于是就开始种西瓜,因为西瓜可以和果树套种,条件是果树不能太大,太大西瓜就见不上阳光。
  一家带头,家家响应。北塬一时种西瓜的人很多,瓜熟的时候公路上全是卖西瓜的,一斤几分钱都没人要。黄泥村的人于是又想到了茂生,没打招呼就拉了上来,往建行的院子一堆,吆喝着就卖开了。
  无休止的打扰使他们很疲倦,厂里的人都说茂生爱管闲事。那次发苹果对他的影响很不好,大家吃了苹果都说茂生是以权谋私,不说他的好。特别是老吕在各种场合说茂生自私。西瓜拉来了,严重影响了建行的营业,财务科长有意见,郝书记于是找茂生谈话,要他注意影响。茂生回来后劝老乡把西瓜拉到市场上,老乡不愿意,他只好联系几个同学把西瓜分了,然后再送给别人,谁知这样以来,其他人的西瓜又拉来了,弄得他哭笑不得。
  秀兰说我跟了你真倒霉,虽然我也是农村出来的,但是这些人也太不识眼色。人家上班那么忙,每顿饭都少不了,宁愿饿着也要等你回来做饭,真是的。
  是啊,真是的!谁让我们是农民的子女?!
  茂强后来的情况也不好,动不动就让茂生给他借钱,茂生于是瞒着秀兰从同学处给他借。茂强生意做赔了,一分钱没有。家里要用钱,他不好意思来,就让母亲来要。母亲来了秀兰对她还是那个态度,让茂生很尴尬。秀兰说你上来干什么?母亲说我来看看你们。秀兰冷笑一声,说没事你肯定不会来,来了肯定就是要钱,这个家都成公共场所了,整天车水马龙,来的人都有事,你儿子究竟有多大本事,经得住这样折腾吗?茂生说你说话能不能讲究一点方式?秀兰说我就这方式?怎么了?你妈受不了啦?受不了就不要来了!
  第二天,茂生去厂里借了钱,送母亲回去。茂生说你不要生她的气,自从贝贝死后,秀兰的情绪很不稳定,加上老家不断来人,我们现在连地方都没有,还欠了很多的债,茂强以后做事要动脑子,怎么尽干些瞎瞎事?
  母亲说你媳妇也太不象话了,你也不说她。村里的媳妇都很羡慕她,她凭什么在这里工作,还不是你的本事?结婚十几年了,一男半女都没有,脾气倒是越来越大,越来越不象话了!
  茂生说你以后就少管我们的事情吧!秀兰怎么样我心里清楚。她其实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虽然有时跟我拌嘴,但是在吃喝上对我一直都很好,我已经知足了。咱这家把人家也折腾的够呛,以后就少说两句吧。
  母亲于是眼睛就开始湿润,样子很委屈,掏出手帕揩了揩,又揩了揩,眼泪怎么都揩不完。
  回到家里,两个人就吵了起来。茂生说秀兰你也太过分了,不管怎样,她是我的母亲,有什么事不能等她走了再说?她又不是天天来,一年半载才见一次,何必说话要那样苛刻?

七十三(2)去找小姐了   文 / 高鸿

  秀兰哼了一声,说你妈受不了啦?受不了就不要来嘛,我不希罕她!这个家整天闲事不断,很多都是你妈给找的,不知道他儿子有多伟大。家里的闲人你来我走,都成旅店了,我受够了!再来人你带到别处去,少往家里引!
  茂生知道秀兰说的都是实话,可是他不想听,不想听秀兰的唠叨,他很烦,于是便把一把紫砂壶狠狠地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脆响!
  秀兰嘿嘿冷笑了一声,说你这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把电视机砸了,一把火烧了这个家,干干净净!砸一把壶算啥能耐!?你觉得你妈委屈,回去跟你妈一块生活去,我跟你离婚!
  茂生举起了右手,挥了挥拳头又放下了。他突然想起几年前的那一幕,也是母亲上来,也是这个时候,他打了秀兰,秀兰跟他弄了一年的别扭,自己到北京后悔了很长时间。
  秀兰说你打呀!你妈路上肯定给你交代了,要你替她出气,有本事你打死我,我就不说了!
  这时,挂在身上的传呼机响了起来,茂生一看有人呼他,说了句:“神经病!”重重地带上门,走了。
  电话那边是蒋路,说还有几个朋友等茂生一起喝酒。茂生正好在气头上,于是便坐了公交上城去了。
  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塞北的高原被茫茫的白雪覆盖着,显得异常冷静。北风夹裹着雪粒扫了过来,嘶叫着摔在人的脸上,生疼。
  几个好久没见的朋友聚在一起,喝了一下午酒,都有些飘飘然的感觉,于是就开始谈论女人。
  蒋路是这方面的高手,风月场上久经沙场,桃花运应接不暇,四季常开,他那潇洒的外表不知迷惑了多少女孩。蒋路给他们讲起了自己的一些艳遇,讲得绘神绘色,眉飞色舞。几个喝了酒的雄性动物按奈不住,个个都坐不住了。蒋路于是说今天他请客,让大家到“伊甸园”快活快活。同行的另两位朋友便拿眼睛看茂生,因为茂生平日里从不去这种地方,遇到有人相请,均以借口走脱,因此他们经常在秀兰跟前大说他的好话,说得秀兰心花怒放,对丈夫很放心。
  蒋路不止一次说过要拖茂生下水,他说男人一辈子就守着一个女人,未免太亏了。茂生不为所动。孟子?告子上:“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存焉。”说实话,他并不是没有没动过那方面的心思,也没有朋友们说的那样高尚,只是顾虑太多,才没有莽撞行事。这些年经常出差,遇到的机会不少,但一想到各种可怕的后遗症,弄不好就会身败名裂,便趁早收了心思,不敢轻举妄动。
  记得一位伟人说过:“一个能够控制自己的人,就是一个伟大的人!”控制自己听起来似乎不难,大丈夫男人,又不是三岁小儿。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们的诸多朋友常常失控,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为官一方的父母官奋斗半生,一时失控跌下了悬崖,追悔莫及。夫妻斗殴皆因小事,后果往往很严重。所谓一足失成千古恨,皆因不能好好的控制自己呀!
  想起秀兰这会一个人在家生闷气,茂生就想回去。几个朋友见他又准备逃脱,一哄而上,连拉再扯地把他弄进车里。
  蒋路说伊甸园是他朋友的据点,朋友在市局,每次严打这里都平安无事,你就放心玩,有什么武艺都使出来,对那帮婊子可不要客气。那天茂生也喝了不少酒,虽然出差见过酒店里的小姐,但是娱乐场所他从未涉足,一直以来也想看看那种场合到底是什么样子,于是稀里糊涂地便随车来到了城外。


七十三(2) 无奈的小姐   文 / 高鸿

  这是一个外表不起眼的歌舞厅,里面却装饰豪华,设施完善。进屋后,老板便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同蒋路打招呼,显然他是这里的常客。蒋路说把你屋里最漂亮的小姐都叫出来,让我们这位老板先挑。老板知道茂生是比较重要的客人,忙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给他递烟。不一会,一帮浓妆艳抹的小姐便粉墨登场,一个个搔首弄姿,扭捏作态。灯光下,一层厚厚的白粉涂在脸上,眼圈发黑,活象一群女鬼。蒋路见茂生面露愠色,知道他不满意,便嚷着要老板叫更漂亮的小姐出来。老板说没有了,就这些了。蒋路火了,转身要走。老板忙迎了上去,讪笑着挡在门口,说你这朋友眼头可真高,这么漂亮的妹子都看不上,看来是个玩家。茂生哑然失笑,就看见老板附在蒋路的耳边一阵嘀咕。蒋路说刚来的也好,只要人漂亮,让我朋友满意,价钱高也没关系。老板到后面去了一会,带出一个年轻的姑娘,敦实的身材,一身平常打扮,顶多就十几岁的样子。她不饰粉黛,素面朝天,乌黑的大眼睛在红扑扑的脸上忽闪忽闪地眨动,见茂生看她,就羞羞的低了头,一双脚在那里不停地磨蹭。蒋路见茂生痴呆的眼神,知道这个是可以了,便每人领了一个小姐去了包间,大厅里就留下他们两人。这时服务生走了上来,说先生这边请。便把他们带到二楼的一个包间里,放下一杯水,带上门,走了。
  当屋里就剩了他们两个的时候,茂生看见姑娘有意地往角落里躲了躲,乌黑的眼睛里有一丝恐惧的神色。茂生说你不用怕,我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本来不想来的,是朋友们硬让我来。说到这里他自己的脸也开始红了起来,毕竟是第一次,感觉很紧张,突然觉得自己现在的形象很可恶——他居然想当一个嫖客!真不要脸。茂生的心不由就跳了起来,强作镇静地点燃一只烟,点了半天弄不着,听姑娘“吭哧”一声笑了,才知道自己把烟拿反了。掉过来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呛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半天没说话。姑娘偷偷地瞥了他一眼,见他并没恶意,于是把桌上的茶端了起来,让他喝水。茂生说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姑娘说俺叫雨燕,今年十八岁。一口典型的塞北口音。——雨燕,多么诗情画意的名字。忽然就想起了不知在哪里见过的诗句:“闻得春风忆雨燕,连理枝头共蹁跹”。茂生说你这么小不在家念书,跑出来干这个!雨燕的脸一下就红了,粉骨墩墩的白脸直红到脖根,显得拘束不安。
  过了一会,她突然嘤嘤地啜泣起来。她说自己的家在塞北一个偏避的地方,很穷很穷。父亲常年有病,不能劳动,就靠母亲一人劳作。今年姐姐考上了大学,家里拿不出上万元的学费,母亲急得吃不下饭。听村里的一个姐妹说城里能挣大钱,很容易,她就来了。没想到是这种地方。她不从,换了几个地方都一样。眼见得快要开学了,一分钱没赚到,现在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
  “你还没有被男人欺负吧?”茂生问。
  雨燕点点头。茂生说那你赶快离开这里吧,我给你路费。雨燕突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毛茸茸的眼睛炯炯有神,像是要把他看穿。姑娘说你是好人,从刚才见到你的一霎那我就觉得。你是我看上的第一个男人,反正迟早的事情,我不会怪你的。说完就低了头,开始解自己的衣服。茂生忙制止了她,说你不要这样,你还小,以后要走的路很长,千万不要自暴自弃。说完后便拿出五百元钱给她,她不要。茂生装着生气了,雨燕说那我们交个朋友吧?我不会忘记你的。想着她出门在外,没有亲人,茂生于是就将自己的呼机号给了她,她听了一遍便说记住了,高兴得像个小孩,脸上绽开两朵红云。
  走出包间来到大厅,蒋路说你的功夫可以呀,这么长时间!茂生苦笑了一下,雨燕的脸也变得通红。蒋路说你艳福不浅,第一次就碰上了个未开苞的。怎么样,比老婆有意思吧?茂生推了他一把,说你都说些什么呀,人家还是个小姑娘哩!蒋路明白过来,气哼哼的说你这人不识抬举,自己不玩,连别人的好事都耽搁了!——真不可理喻!
  几个月后,茂生都快要把这件事情忘了的时候,电话来了。她在那边笑嘻嘻地要他猜猜她是谁?茂生想了半天没想起来。她仿佛很失望地叹了口气,说我还以为你记着我呢——我是雨燕呀!茂生想起来了,因为这个名字很好听,当时给他的印象很深刻,所以就记住了。茂生说你在哪里?回到家了吗?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说她就没有回去,现在还在榆城,想见见他。茂生于是按她说的地址来到一家小餐馆里。左顾右盼,不见人影。正纳闷,一记粉拳轻轻地捣在他的肩上。几个月没见,那个羞羞答答的小姑娘变成了活泼开朗的漂亮女人,一袭飘逸的长发披在肩上,脸上白里透红,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穿在身上,显得是那样得体;身材比冬日的时候好多了,想来那时穿了太多的衣服吧?总之眼前的雨燕让他不敢相认!
  “俺呼你,你咋不回哩?”一口浓浓的塞北味,与花容月貌的她和那身时尚的打扮很不相称。
  “把人家早忘了吧?俺可没忘记你。”一双忽闪闪的大眼睛笑眯眯地盯着他笑,茂生有些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你现在这里上班?”茂生看看餐厅的服务员,发现她们正在用陌生的眼光看着她。雨燕的衣着打扮与这里格格不入。
  “——没。俺才不在这里上班呢!”雨燕环顾左右,显得有些不屑一顾。
  “吃了么?——俺请客!”雨燕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像老朋友一样,一点也不拘谨。
  餐厅很小,大概有七八张桌子。门外便是马路,人们熙熙攘攘地流动着,和着汽车的嘶鸣搅成一片。
  第一次同一个陌生的女性吃饭,何况又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如果让单位上的人看见了,不好。茂生于是给蒋路打了电话,半个小时后,他就到了。
  雨燕点了几个比较辣的菜,又要了一瓶白酒。她把白酒倒在三个玻璃杯中,然后要了塞子,跟他们打点点。
  蒋路以为他们早就好上了,说你小子真不够意思,吃独食,吃水忘了打井人。茂生未置可否,他于是便用色迷迷的眼光盯着她看,说一些粗野的荤话,并时不时地动手动脚。雨燕很厌烦的样子,一闪一闪地避他,后来索性坐到茂生的椅子旁边,不理蒋路。


七十三(4)心荡神驰   文 / 高鸿

  蒋路的外号叫“好色一郎”,是有名的“采花大盗”。凡是被他瞧上的女孩多逃不脱他的手心。
  雨燕打塞子的手法很娴熟,他们俩个都不是她的对手,不一会,一瓶酒便被他俩喝光了。
  这时,雨燕的手机响了,是一款深红色的诺基亚手机。
  九十年代末期,呼机已经很普遍,手机刚开始流行。一部上万元,双向收费,有几人能用得起?一般都是个体户老板才有,工艺厂除了郝帅谁也没有。
  雨燕走到门口,声音很低地同手机里的人说话,不时地回过头瞥他们一眼,眼睛里没有表情。蒋路说一定是有客人在叫,茂生说你尽胡说,说不定人家早就不是小姐了。蒋路说骗鬼,不当小姐她还能干啥?你看那手机,没有一万元是买不来的!×他妈,当初还不如让老子先收拾了她,省得让别人遭踏。
  蒋路和茂生原来是一个单位的,凭借英俊的外表在外面找了个女朋友,女朋友把他调到工商局工作,他虽然喜欢说大话,有时夸夸其谈,但待人很厚道,处事行侠仗义。茂生给孩子看病,全凭他帮忙。蒋路在家里是个好爸爸,丈母娘眼里是个好女婿,单位是个好同志,年年当先进,就是太花心,被大家经常讥笑,同妻子却相安无事,和平共处。
  雨燕接完了电话,复又恢复了刚才笑眯眯的状态。问茂生还要什么东西,茂生说不要了,她便去前台买单。茂生同蒋路都站了起来,被她挡了回去,抢着把帐结了,说今天她有事,先走了,改天再联系他。
  “她现在哪里坐台?”蒋路望着她婀娜的背影,咽了下口水,问。
  “你就知道坐台!人家现在一家公司学微机呢。”
  “怕是做野鸡哩!×他妈,才半年没见,母鸡都变成凤凰了。”蒋路长叹一口气,站起来要去舞厅。
  十几天后,雨燕又打来了电话,说是想见茂生。并要求不要给蒋路说。茂生犹豫了一下,去了。
  他们又来到了那家位于河滨路的小餐馆。雨燕换上了一件黑色的连衣裙,显得端庄秀丽,仪态万千。她仍然叫了几个比较辣的菜,要了一瓶白酒,在两个杯子里各倒了约二两,然后跟茂生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呛得眼泪也流了出来。茂生说女孩子最好别喝酒,这样对身体不好。她笑了笑说没事,便又给自己斟上,跟他对碰了起来。茂生说你妹上学了么?她说上了,现在就是她在供着。
  “——俺妹长得可漂亮啦,人又聪明,比俺可强多了!”雨燕说完又一饮而尽,脸涨得通红。
  “你晚上在哪住?”茂生问。
  “亚太大酒店。”
  亚太大酒店是古城最豪华的宾馆,房费一晚最少要几百元,她怎么住得起?雨燕这时已喝得晕晕呼呼,笑眯眯地盯着他看,泪水却夺眶而出,恣意横流。茂生说你咋哭了?她说没事,俺没事的。嘴里说着,泪水却止不住地溢了出来,溢了出来。脸上仍带着微笑,然后拿起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送她回酒店的时候她给了茂生房间的钥匙,是13楼的,单人间。茂生扶她在床上躺下,正想离去,听见她喉咙里一阵乱响,忙取了盆,扶她在床边,雨燕便吐了个一塌糊涂,满屋子都是酒气。茂生开了窗,见古城夜色阑珊,灯火辉煌。楼下是川流不息的车流,街灯把四周照映得如同白昼,远处传来阵阵的音乐,在夜空中轻轻回荡:
  “花的心藏在蕊中,
  空把花期都错过。
  你的心忘了季节,
  从不轻易让人懂。
  为何不牵我的手,
  共听日月唱首歌。
  黑夜又白昼,黑夜又白昼,
  人生为欢有几何。
  春去春会来,花谢花会再开,
  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
  让梦划向你心海……”
  关上窗,音乐便渐渐地远去,不知飘向何方。
  风儿把窗帘掀了起来,翩翩起舞。怕她着凉,茂生拉了毛毯,想给她盖上,雨燕突然翻了个身,发出痛苦的呻吟。
  茂生给她倒了杯开水,端上跟前,她喝了两口,复又躺了下来,仰面朝天,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引人爱怜。茂生看了看表,已是午夜零时,正想离开,她又开始恶心了,一阵阵干呕。他于是决定留下来陪她,要不感冒了,也没个人管。
  就这样茂生坐在沙发上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后半夜时,她醒了,看见他坐在那里,便抱了毛毯给他盖上。朦胧的灯光下,一双酥乳颤悠悠地在他眼前晃动,象是就要从低口的裙子里跳出来似的,一点也不安分。茂生忙闭紧了眼睛,以免分心,生出些不应该的想法。她却依着他坐了下来,只觉得一阵热气逼人,脸便被湿软的东西啄了一下,啄得他浑身颤抖,不能自持。
  雨燕见茂生没有反应,以为他睡熟了,便倚在一旁,不一会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天麻麻亮时,她起来了。用手在茂生的脸上摸了一下,褪去身上的衣服,进了卫生间,里面传来“哗哗”的流水声。茂生调转了个方向,强忍着不让自己去胡思乱想。女人丰腴迷人的胴体不时地在脑海里浮现,眼前是她迷人的微笑,梦魇般地来回晃动,像一个诱人的精灵,勾人魂儿,摄人心魄。正在这时,水声停止了,雨燕裹了件浴巾出来了。
  她打开灯光,脸上是灿烂无邪的笑容。
  “你也洗洗吧,一宿都窝在沙发上,累坏了。”雨燕说。
  茂生于是忙装着睡眼惺忪的样子,伸了个懒腰,走进卫生间。湿热的水柱喷洒在身体上,很惬意很舒服,一丝快意涌上心头,他于是竟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曲子,让哗哗的流水声将自己湮没……
  后来,他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见上一面。还是在那家餐馆,要一些她喜欢吃的辣食和他喜欢的甜食。雨燕的情绪很不稳定,大多数时间她都象一位天使,潇洒飘逸,天真浪漫,有时则象受了委曲的羔羊,一副楚楚动人的可怜相,令人疼爱。每次吃完饭,她都要抢着付钱,从不让他买单。后来听蒋路说,她是被市里的一位局长包养着,在亚太为她开了专门的房子。

七十四(1)房事风波   文 / 高鸿
  
  建行的小院因为是七十年代的旧楼,楼板很薄,冬天象冰窟,夏天象蒸笼,但毕竟是公家的地方,不用看别人的眉高眼低。厂里有许多人还没有房住,这样的房子对他们来说都是梦想,想住还住不上呢!现在家里来了亲戚朋友,茂生心里也滋润了许多,他们常常幻想着什么时候能够真正拥有这样的房子,甚至谋划着把一间改成厨房和小卧,另一间做客厅。
  建行是独院,铁大门一关里面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秀兰常常一个人望着对面的山上发呆,他们的贝贝就埋在那里,永远不会长大。如果她还活着,一个人在院子玩耍多好呀!
  楼上没水,每天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挑,然后再提上来。茂生不在的时候就是秀兰提水,楼梯陡峭,有一次快上来的时候连人带桶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衣服浇得湿透,胳膊腿都受伤了。最尴尬的是打水的时候不小心就把桶掉进井里了,几年时间他们不知有几担桶都牺牲在那里,算是给专门打捞的人做了贡献。
  建行的小楼正对着工艺厂大门,每天出出进进的人都能看见,大家回过头也能看见他们。一对恋人勾肩搭背从对面走过,传来一串响亮的笑声;一群学生尖叫着跑了过来,你追我赶,很快就消失在马路的转弯处;一对蹬三轮的夫妇每天早晨会从这里路过,他们衣衫陈旧,一看就是受苦的人。女人偶然还会向楼上张望,然后悄悄地附在男人的耳根说些什么,两个人便哈哈大笑,笑得很开心。有时男人正在骑车,女人会把热腾腾的红苕或者包子塞进男人的嘴里,自己也叼一个,看样子他们很幸福。只是每次出来都是他们两个人,难道他们也没有孩子?——他们有房子吗?
  秀兰经常会一个人站在那里遐想。拉沙的车子呼啸着从门口掠过,扬起厚厚的一层沙尘,象是刚刚爆破过的场景,对面的马路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住在这样的地方,窗子一天不擦就灰蒙蒙的,家里也尽是灰尘。院子的后面是两颗白杨,郁郁葱葱,长得比小楼还高。白杨树下一年四季湿湿的,长满了蒿草。秀兰把草拔掉,在那里种上了蔬菜,无奈见不上阳光,蔬菜趴在地上长不起来。春天的时候树上吸引了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很热闹,坐在床上就可以看见它们的身影;平房的屋檐下有一窝候燕,秋去春来,忙忙碌碌地繁衍子孙;阳光透了山峦洒了过来,懒洋洋的样子让人慵倦,屋后的树叶发出沙啦啦的声响,把对面的风景隔了开来,小院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
  建行在移交这院地方的时候,有很多人盯着那几间房子。茂生就亲眼看见老工人跑到书记家诉苦,希望能安排给他们一间,儿子谈对象多年了,一直没有地方结婚;一些工人甚至请老吕吃饭,给他买烟送酒,希望能得到一间;厂里的中层干部也大多数没房子,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这里,一时建行的小院成了工艺厂的舆论焦点,几百眼睛都盯着那里,后来茂生住了进去,基本上没人说什么,因为茂生这些年对工艺厂的贡献大家有目共睹,他来之后厂里的产值翻了几翻,效益明显好转,产品多次参加博览会并获奖,成为榆城市政府的专用礼品。大家都知道,市长对茂生很器重,郝书记下台后他肯定是厂长,因此没人跟他争。但是那个财务科的小子是个学校刚刚毕业的毛头小伙,凭什么就住上了这样的房子?鉴于郝书记的威严,没人敢找他论理,于是便把矛头直接对准了老吕,因为具体过程是老吕操办的,老吕肯定别有用途,要不就是那小子给了老吕什么好处。大家围在老吕的办公室不走,要老吕给个说法。
  老吕很生气,说这是厂务会上决定的,郝书记同意的,谁说也没用!有什么意见找郝书记说去!
  事情的谜底没多久就揭开了。
  先是秀兰发现吕玲经常来,她以为是找茂生的,结果人家直奔隔壁财务科长的屋里,后来便发现两个人来往的非常密切,老吕甚至在找茂生的时候也亲临那里指手画脚,小伙子对老吕毕恭毕敬,让茂生心生疑惑。果不然,没过多长时间,就传来了吕玲结婚的消息。
  真像终于在这一刻大白了。
  老吕出嫁女儿的时候通知了全厂的人,可惜只来了几十个人,食堂里准备的饭菜太多,天又热,最后全倒了。
  老吕那天喝了太多的酒,逼着女婿给他下跪。老吕说我没儿,只有这个女子,你娶了我的女儿就是我的儿子,以后不但要对吕玲好,还要对我老两口好!我这人思想比较封建,结婚后不允许你跟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如果发现你在外面鬼混,打断你的腿!
  吕玲劝爸爸不要再说,老吕说我偏要说,把丑话说到前头,省得你被这小子忽弄了。老吕婆姨知道老吕喝醉了,上去连骂带拉,老吕就是不听,一甩手把婆姨就推倒了。
  财务科长女婿被罚跪在那里一个多小时,脸都绿了。吕玲哭着跑了,老吕媳妇上前一把拉起了女婿,心疼地在他的膝盖处揉来揉去,又替他掸了尘土,大声地骂老吕不是东西,回去了。
  一场闹剧才宣告结束。

第七十四章第二节 别人的房子   文 / 高鸿
 
  然而房子毕竟是人家的,虽然有了栖身之处,茂生知道这是暂时的,谁知道哪天就会被人家收走。尽管兜里没有钱,还欠了一屁股烂债,茂生和秀兰经常还会留意所有关于房子方面的信息。
  
  听说瓦窑沟有两间平房很便宜,要两万元。瓦窑沟离陶瓷厂不远,两人于是兴致勃勃地赶往那里。
  
  那天下着小雨,道路泥泞不堪,秀兰的鞋被陷在淤泥里拿不出来。好不容易到了沟后,孤零零的两间房子依山而建,阴森森地透着凉气。这里一年四季见不上阳光,冬天能把人冻死,死后人也不知道来收尸!
  
  柳城明也没有集资房子,在别人的建议下,他看上了厂里无儿无女的光棍汉刘保的地方。刘保的地方在陶瓷厂后面的山上,确切地说是一间茅草棚,因为不是很高,谁都知道那个地盘值钱,拆除后最少可以修两间平房。
  
  柳城明两口子商量后觉得这是一次最好的机会,于是便突然对刘保关怀起来。他们给刘保买了一身新衣服,把屋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刘保已经七十多岁了,腿脚不便,很长时间没有下山了。柳城明于是把他背到厂里,大家都说柳城明新认了干爹,柳城明一不做二不休就认了刘保作干爹,刘保很爽快就答应了。一辈子没享受过别人的关怀,刘保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不等他们开口,就说等他死了把地方给他们留下。柳城明跑到郝书记那里说明了情况,郝书记认为是一件好事,这样也解决了五保户无人照料的问题。
  
  一年后,刘保就死了,柳城明作为“孝子”办理了丧事,两口子尽管没哭,但是大家都认为那地方应该给他们。一些年轻人都后悔了——谁让自己那样没眼色呢?
  
  刘保死后,柳城明雇了一辆拖拉机把院子的土清理了,然后在原来草棚的地基上修起了一间半房子。搬家的那天去了很多人,老吕说柳城明狗日的尽钻空子,占便宜。柳城明说老子又没弄你老婆,也没占你女儿的便宜,你他妈的住在不掏钱的窑洞多舒坦?这里还有你说的嘴?老吕又骂了几句,毕竟理亏,就没再说什么。
  
  有了地方的柳城明不一样了,跟人说话腰板都直了,见了人也有了笑容了。柳城明婆姨跟秀兰爱说话,因此邀请秀兰去她家做客,秀兰就去了。
  
  屋子收拾得很干净,明窗静几,地上铺了瓷砖,显得很气派。只是房子有些小,半间做厨房,另外一间做卧室兼客厅。虽然没有他们建行住的房子宽敞,但这毕竟是人家自己修的,一辈子也不会有人撵。
  
  秀兰的心里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茂生在厂里轰轰烈烈,他们至今没有片瓦之地。柳城明婆姨看出来了,说你们茂生有本事,看不上这样的烂地方。过不了几年,肯定会修比这漂亮的地方。
  
  秀兰说哪有地盘可修呀!山上到处都是人,全是生产队的地盘。如果有现成的地方比较合适,我们还可以考虑。
  
  柳城明婆姨说山上有两孔窑洞,很便宜,听她同学说要卖,不妨去看看。
  
  茂生于是同秀兰一起,按照人家所说的方位,找了几次都没找着。柳城明婆姨于是和他们一同前往。
  
  山很高,爬到半山腰的时候两人都气喘吁吁,腿软得走不动了。以前在沟里干活,也不知怎么坚持下来的,才几年时间,如果反过来再受那样的苦,谁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好不容易来到了山上,远远的就看见那两孔石窑。石窑依山而建,上面是磊磊危石,眼看就要掉下来了,怕得人不敢往前走;石窑的前面是一个陡峭的断壁,窑洞简直象一个悬空在那里的建筑,显得摇摇欲坠。这时,站在门口的老头说话了:“是不是又是来看地方的?休想打这两孔窑的主意!要是想买,就连我老两口的老命一起拿走吧!”
  
  茂生莫名其妙,柳城明婆姨说这孔窑是老两口修的,儿子在山下买了地方,想让父母搬下去跟他们一起住,把这窑处理了,老两口坚决不同意,誓死捍卫他们的基业,要与石窑共存亡。
  
  茂生说这样的窑洞白给我都不敢住,何况有纠纷?
  
  没过多长时间,听说那孔窑就被山上下来的巨石压塌了,窑洞真的成了老两口的坟墓。
  
  柳城明婆姨是个热心人,说你们要是感兴趣,我带你们去看看另外一处地方,这处地方在平处,只要价格合适,你们肯定满意。
  
  随着柳城明婆姨,他们来到了后沟,在小河的边上看到一院地方。院子有一百多平米,里面有三间牛毡房,不过比陶瓷厂的牛毡房要新一些,前后都有窗,听说房东的儿子出了车祸,急欲出售。
  
  这里离陶瓷厂不远,依山傍水,地理位置也不错。如果价钱合适,买来后把牛毡房拆掉,可以盖两层六间平房。
  
  秀兰和茂生眼前都为之一亮。
  
  院里有人,不是房东。茂生于是就询问情况。那人正在锯一截木头,对他们倒是很热情,随手拿出烟让茂生抽,又问秀兰喝不喝水。男人说这个院子他已经买下了,三年前就买下了,谁也别指望了。茂生说你花了多少钱?男人说我没花多少钱,三年前住进来的时候就没准备搬走,你去问问房东,看他敢不敢赶我走?
  
  后来他们才知道,那人用了美人计让自己的婆姨跟房东上了床,然后逼房东写下字据,房东现在儿子出了车祸急需用钱,于是想把这地方卖了,奈何那人不答应,谁也不能成交。
  
  看了几处,凡是价钱合适的都有问题,要不就是贵得离谱,加之他们本来也就没有钱,茂生于是暂时取消了买房的念头。

七十五(1) 无法解决的矛盾   文 / 高鸿

  房子可以没有,但是没有孩子的日子确实很难熬,特别是当感情受伤以后,那种孤独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
  对于茂生来说,他其实已经放弃了这方面的努力。结婚十几年了,虽说夫妻关系时好时坏,偶尔的夫妻生活还是有的,他们也从未采取过避孕措施,但就是怀不上。贝贝死后,母亲又动了让茂生抱养茂强孩子的念头,茂生甚至动心了,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子,孩子长得也很乖巧,无奈秀兰不同意——她坚决反对。
  其实秀兰有秀兰的想法。一来她不同意抱养亲戚的孩子,二来她知道自己可以生育。那次在医院做掉的孩子如果活下来,现在也一岁多了,会叫爸妈了。秀兰想起这事就觉得很揪心,觉得自己太自私,对不住茂生。她一直没有勇气给茂生说这事,她想茂生肯定受不了,于是便把希望放在重新怀孕上。
  茂生后来对这方面的事情似乎很不在乎,可有可无的样子。秀兰婚后也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过,因此他们的夫妻生活其实很有限。两个人因为家里的事情经常脸红,茂生出去后就喝得酩酊大醉,有一次甚至睡在城里的公交站牌下一晚上,第二天才回来。秀兰知道,如果没有孩子,这个家很难长久下去,由于诸多原因,两人相互埋怨的次数越来越多,秀兰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变得糊涂了,不通情达理了?
  离婚事件已经过去很久,其实婆婆来的时候她也想克制自己,可是说出来的话恰恰相反,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很伤茂生的心,但一看见婆婆她就有一股无名之火,有时甚至是故意的。
  有一次下班回来,婆婆做好了饭,她看也不看就自己动手另做;婆婆洗的碗她会重复一遍,婆婆洗的衣服她扔进洗衣机再洗,弄得她眼泪汪汪,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作啥秀兰都不顺眼。茂生给母亲买了件衣服,她就跟他大吵;婆婆出去买菜,她说她买的不合适,有意批评她一顿;买菜的时候茂生给母亲钱,回来后她就跟婆婆算帐,斤斤计较,弄得茂生很尴尬,气氛很紧张。时过境迁,她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对茂生的报复行为应该适可而止,可是一提家里的事她就上火,就想说,越说越气愤,越说越激动,越说茂生心里越难受,一种报复的快感让她惬意,她的话象一把尖刀深深地插在茂生的心上,看着他滴血流泪,看着他痛苦万分,看着他脸色苍白被酒精一天天麻醉,秀兰其实也很难受,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内心深处,她还是喜欢他的,但就是不能控制自己。后来秀兰回到老家,一家人都得看她的眼色,她看不惯的事情就指手画脚,不给任何人留情面,茂生的父母小心翼翼地听着儿媳的教导,不敢分辨什么,深怕再惹她不高兴。婆婆做了她喜欢吃的东西,秀兰嫌不干净,或者尝上一口就不吃了,说她宁愿饿着肚子。婆婆便很失色,用一种很无助的目光看着儿子,希望她能够说服秀兰。
  秀兰扭身就走,回娘家去了。
  以前,茂生不管有什么事,秀兰是全力支持的。现在他有了什么事她就冷嘲热讥。茂生晚上加班她意见很大,常常关了门不给他开,弄得茂生没处睡。和茂生说话的时候也很尖刻,浑身是刺,随时都可能伤人,来他家的许多工友都知道秀兰的脾气,跟她说话都很小心,弄不好就会被她臭骂一顿,丝毫不留情面。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茂生怕老婆,茂生什么事情都倚着她,只要她高兴。后来秀兰被调到实验室工作,工作轻松了许多。但她和女工接触的范围很窄,凡是看不惯的人一律不说话,也不许茂生跟她们说话。车间的女工和茂生开玩笑都得小心翼翼,弄不好就会挨骂。
  尽管这样,茂生觉得秀兰还是最好的。工艺厂多年,从来没有任何女人让他动心过,秀兰是被他逼成这样的,他常常想。大多数的时候秀兰还会象以前那样待他,吃喝方面从来都是以他为主的,只是在面子上找回了自己的尊严。他知道,秀兰是爱他的,比任何人都爱。
  也许一个人爱得越深,便恨的越深。
  
七十五(2)糊涂的爱   文 / 高鸿

  有一次早晨起来,秀兰眼圈红红的,茂生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没什么,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眸子里流露出一股浓浓的爱意,热热地看着他,一如婚前婚后的那段日子。茂生说你今天是怎么啦?秀兰说她昨晚上做了个梦,梦里父亲让她嫁给另外一个男人,她不同意,可婚事已经确定了下来,马上就要举行婚礼了。她着急地问父亲:“我现在有丈夫了,我很爱他,你为什么又让我嫁给别人?”父亲说他已经跟人家讲好了,也跟茂生讲好了,这事已经没法改变——孩子,这是命,你就认了吧!说完也很伤心的样子,好像很无奈。她于是就伤心地哭了起来,直哭到天亮。
  茂生很感动,一把揽她在怀里,秀兰却推开了他,说那是梦里的事情,如果现在你真要跟我离婚,我绝不勉强!你如果有相好的人就早说,我才不会象原来那样傻乎乎地要死要活,好像人家离了你真的就活不成了!——你茂生没啥了不起的!
  本来柔情似水的女人被岁月磨砺成了一只刺猬,内心柔弱,外形尖锐,随时做好防身的准备。
  茂生还记得刚从北京回来的那段日子,休息的时候他们俩便一同爬山,在高高的荒峁上演习城里人在公园里的浪漫。他们相互追逐着,喊叫着,象当年在山野里砍柴时的情景,直到一方气喘吁吁跑不动了才罢休;深秋的日子他们会收获很丰:酸酸甜甜的杜梨子和酸枣儿漫山遍野,让人久久不愿离去;肥绿似蒜的小蒜长得让人不敢相信是真是假;已被挖过的红苕地里只要再刨一遍总会有让人有惊喜的发现。最有意思的是一次竟然发现有一只兔子被藤缠住,成了他们一顿丰盛的晚餐……
  秀兰因为婚后受了苦,所以平时很节俭,一针一线一袜一块旧布头——她什么都舍不得扔,也从不给自己买衣服。茂生给她买也不要,强求她去城里她就会说:“是不是嫌我穿的不漂亮给你丢人了?你看谁漂亮找谁去!”茂生自讨没趣,只好作罢。茂生的衣服旧了给了茂强,秀兰意见很大,说那些衣服都还可以穿的,给了茂强全让媳妇转回娘家了!结婚十多年了,她仍穿着做女儿时的袜子和布衫,样子明显已经过时,茂生劝她就生气:“——嫌我丢人了?!”结婚时父亲陪嫁的盆子、镜子等一直放在箱子里不用,茂生说如果再不用就成古董了!秀兰说:“家里有的是盆子、镜子,为什么都要拉出来?——你跟你那家人一样,也是个败家子!有了啥东西就不知道珍惜了!”茂生看见厂里的女工都画眉,于是给秀兰也买了一套化妆用品,结果被她扔到垃圾筐里了。
  由于家里的原因,加上给孩子看病借了很多债,秀兰过日子很仔细。那时他们的工资都不高,因此常常一月赶不上一月,家里经常来人,秀兰总能把饭菜调整得尽量可口。每次吃饭她都是先尽茂生吃饱,说她不饿,然后弄些面汤随便泡一些东西吃。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她就高兴,秀兰说她吃什么都长肉,不像他,越吃越瘦,得增加营养才行。贝贝死后,秀兰除了嘴上不饶人,其实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丈夫的身上,对自己也仅限于满足口头上的待遇。
  有一次茂生得了急性胃炎,被送往医院后刚打上吊瓶就昏了过去,秀兰哭得泪人一样。茂生醒来后她说你要是醒不来了我就不准备活了。茂生说你说的尽是憨憨话,不是整天都说你离了谁都成吗?怎么我死了就不行了!秀兰说你少说昧良心的话!我平日里说的都是气话。——说真的,我妈殁了,这世上我除了牵挂自己的父亲,你现在就是我最亲的人,没有你我活不了!茂生问看病的钱是从哪借的?秀兰说哪也没借,是她平日里省吃俭用攒下的。
  茂生的眼睛开始模糊了。
  他知道,在那个工厂,一月才挣一百多元钱的她,要攒两千元钱得多长时间?

七十六(1) 终于怀孕了   文 / 高鸿

  一九九九年二月的最后一天,也是茂生和秀兰结婚十一年后的第二个月,秀兰发现自己不对了。先是例假一个月没来,接着就出现了上次怀孕时的一些症状。
  秀兰说:“我可能怀孕了。”
  茂生说:“不可能吧?这么多年了都没怀上,怎么会一下子就有呢?再等几天看看。”
  又过了几天,还是没有动静。秀兰说:“咱们还是先到医院检查一下吧。”茂生笑了,心想肯定是妇科方面的问题。于是他们就先去了中医院,因为那里有熟人。
  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笑着问敢要吗?茂生说什么?医生说你婆姨怀上了,你们敢要吗?——秀兰和茂生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茂生把他们真实的情况给医生说了,她也替他们高兴,但茂生还是将信将疑,又去市医院做了检查,才敢相信。
  结婚十一年了,终于就要拥有自己的孩子了。——孩子是什么样子?象自己还是象秀兰?是男孩还是女孩?茂生在心里无限地遐想着。
  漫长的十年哪,差点让人等白了头。百无聊赖的日子里,被百无聊赖的人们白眼相看,视同另类。常常是梦魂萦绕,醒来泪湿巾衫。他们无论走到哪里,好像都低人一等。柳城明经常开他们的玩笑:“茂生,是不是不会操作?要不要我教你?”对面窑洞里一对夫妇,一个瞎子,一个跛子,男的侏儒,女的残废,身体没一处让人感觉正常,可人家结婚三年,生了两个孩子!
  因为没有孩子,秀兰整日闷闷不乐,两人之间冷战不断,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为不幸的人了。希望在一次次地被浇灭之后,关于孩子的愿望成了一个遥远的梦想!
  将信将疑之间,秀兰已是反应厉害,吐得一塌糊涂,几乎吃什么吐什么。渐渐地,她的肚子也一天天地隆起,人也显得笨拙了很多。茂生不想让她继续上班了,万一有啥闪失,那可是抱憾终身的事情。秀兰不同意。她说听人讲孕妇需要活动,整天呆在家里反倒不好,再说她也不习惯。
  家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茂生每天下班尽量早早回家,秀兰下班晚,他便把饭做好后上工房找她。工房里的女工都在为秀兰庆幸,这件事成了工艺厂的一大新闻,几乎所有的人看见茂生都会笑眯眯地问:“你婆姨有了?”茂生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高兴地点点头:“——嗯!”大家于是就会说:“好呀!这下好了!迟到的幸福呀!”
  秀兰也抑制不住喜悦的心情。工房里,几乎所有生过孩子的女工都在热心地给她传授经验,要秀兰注意一些事项,秀兰一一答应。过几天她们就会问她的情况,过几天又问,秀兰原来最怕别人在她跟前提孩子,现在只要别人说起,心里就觉得暖洋洋的,非常惬意。
  柳城明婆姨第一个上门祝福,要秀兰一定多加注意,不能拿太重的东西。接着老吕夫妇也来了。老吕婆姨问了秀兰很多问题,然后又讲述了她生吕玲时的一些经验。老吕说这么大的喜事你也不庆贺庆贺?让大家都高兴一下。茂生其实也有这个想法,于是就在食堂摆了桌饭,同秀兰一起给大家敬酒。
  怀孕的女人是幸福的。虽然乳房在隐隐地胀疼,身子在变笨,脚步不再灵活,脸上也缺少红润,甚至出现斑点,但是内心的那种喜悦是任何事情无法替代的!那种甜蜜,那种柔情,那种期待,那种慵慵的懒倦……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接下来的日子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们都是在将信将疑中度过的。漫长的十月怀胎,感觉好像等了一百年。等到生她的那一天,他们等得一日三秋,焦急难耐,但却是幸福无比!
  秀兰又恢复了当初的温柔,茂生尽量不让她干活,秀兰就说:“我没那么娇气!”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回到家里两个人抢着干活。茂生轻轻地把她抱起,然后放在床上,让她坐着别动。他给她做她喜欢吃的东西,秀兰深情地看着他,等他过来了,就在他的脸上亲一下。两人一天不见,就会觉得心慌,特别是茂生,自觉或不自觉地往工房跑,他一来大家就笑了,说又来看婆姨了。回到家里的时候两人也总有说不完的话,生活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周围的一切感觉都是那么亲切,茂生一个人的时候常常偷偷地笑……
  看着妻子渐渐隆起的肚子,茂生总觉得很好奇,很难相信,秀兰肚子里真的是个孩子。
  记得不止一次在梦中见到过自己的孩子。有时是在家里,母亲在逗一个孩子玩,茂生问谁家的孩子?母亲说咱们的呀!我替你们抚养着,瞧,小家伙多可爱呀!茂生很高兴,抱起孩子就亲,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醒来后孩子不见了,将信将疑地在床上找,秀兰说你找啥哩?茂生说找我们的孩子呀!刚才还抱在怀里,怎么就不见了?有时是在厂里,秀兰抱着一个孩子,茂生上前询问,秀兰生气了:“你连咱们的孩子怎么都忘了?!”茂生一头雾水,心想这孩子起码有两岁多,我怎么一次也没见过?有时竟然梦见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说那就是他们的孩子,茂生心里很难受,为什么千千万万的人都能生育,唯图我们没有这个权利?
 
七十六(2) 乐极生悲   文 / 高鸿

  这样的梦境不期而至,就像他经常梦见自己有了房子一样。房子一会在山上,高不可攀,找不到上去的路;一会在河滩,低矮潮湿,漆黑黑的找不到大门;一会在厂里,修了几年还是个半拉子,他四处筹钱,就是凑不起来……醒来后才知道万事皆空,水中捞月——根本没影的事情!
  秀兰说她也经常做这样的梦。
  如今,妻子怀孕了,千真万确,他们将拥有自己的孩子了。
  茂生好像还在梦中一样,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孩子会是什么样?象秀兰?还是象自己?茂生于是就问妻子。
  秀兰笑眯眯地说:“你希望我们的孩子象谁呢?”
  茂生说:“最好是我俩都像!”
  秀兰说:“我希望她的眼睛像你,又大又花,很有神;皮肤象我,白里透红;身材像我,比较苗条;智力像你,喜欢学习。——喏,长得象他就好了!”秀兰看着墙上的大头娃娃笑了。
  是啊,只要象他们俩,就不会丑到哪里。即使不像他们,生得丑一点也无所谓呀!
  夜深人静的时候,茂生经常贴在妻子的肚皮上听,当然是什么也听不见。心里常琢磨那孩子现在可有多大?有没有鼻子眼睛?她在里面会动吗?
  秀兰也是一副兴奋的样子。是啊,毕竟十一年了,有谁知道她心中的真正苦衷?!
  终于等到四个月了,茂生耐不住到医院做了个B超,其实什么也没看清,却是心里踏实了许多。犹问医生那究竟是不是孩子?医生没好气地说:“不是孩子是什么?!”
  回到家里,茂生跑到厂里去挑了一担开水,想给秀兰洗澡。建行的楼梯很陡,上楼梯时脚下一绊,一桶开水全浇在了腿上!
  那天茂生穿着长裤,开水一烫,裤子就粘在了腿上,用力一扯,连皮带肉都下来了。脚踝骨处因为袜子而蓄了很多水,受害最深。
  秀兰闻讯赶了出来,匆匆拿了一瓶醋浇在上面,腿上顷刻便串起了水泡,不过当时并不怎么疼。
  回到家后厂医来了。清理伤口后抹上了烫伤药,然后缠上了厚厚的纱布。茂生躺在床上懊丧不已,秀兰也埋怨他不小心。晚上的时候伤口开始剧烈地疼痛,厚厚的纱布全湿了。秀兰给他衬上了卫生纸,不一会也湿了。茂生咬紧牙关,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为了不影响妻子休息,他强忍着不叫出声来。第二天早上,秀兰看见褥子也湿了,要茂生去医院,茂生说一点小伤,几天就会好,没事,拒绝去医院治疗。结果几天后伤口感染了,脚踝骨处烂了个坑,疼得他难以忍受,想要站起来,腿上象灌了铅,拉着拽着把肌肉往下扯,疼得他差点喊了出来,从此连床也不能下了。
  ——真是乐极生悲呀!
  这一烫,让他躺了整整三个月。那三个月哪,伤口每天都在剧烈地疼痛,特别是晚上,疼得人睡不着觉,但他的心里却一直是高兴的。
  前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奶粉、副食、鸡、鸭、鱼肉等冰箱里都放不下了。车间里的年轻人每天给家里挑水,有的甚至帮忙做饭,郝书记带着领导班子前来看他,让他放心养病,不要着急。
  茂生很感动。
  那时秀兰已是大腹便便,但她还得在地上跑来跑去地伺候他,看她每日里笨促地在眼前移动,艰难地舀水、洗衣服、做饭,茂生的眼睛便常常是湿润的。
  然而这伤却迟迟不能痊愈,象是几十条蛇在那里同时吞噬,一点点地把脚上的肉往下撕,钻心的疼痛每时每刻地折磨着他,使他只能二十四小时躺在床上,不能下地。但一看见秀兰那大腹便便的样子,他就开心的不得了。——只要秀兰和孩子健康,受这点罪算什么?!也许上天在有意考验他的意志,茂生想。如果真的需要,要他重新遭遇一次也不后悔!
  由于伤口感染,溃烂的面积越来越大,每次换药都会撕下一层腐肉,简直比刀割还疼。那条腿和脚肿得又粗又大,闷热的天气腿上厚厚地包了一层,伤口一直往外渗水,一卷卫生纸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湿完了。

七十六(3) 伟大的母爱   文 / 高鸿

  茂生用的是一种专治烫伤药膏,很贵,每支二十七元钱。每次换药都要抹上厚厚一层。已经用了几十支了,伤口迟迟不能愈合,好不容易结痂了,里面却包了脓,疼得不能碰。
  郑工来了。郑工说烫了一下怎么就这么严重,快三个月了还不结痂。他原来搞试验的时候曾经让酒精烧过,用一种很便宜的药,抹了几次就好了。
  药拿来了,抹上后感觉凉凉的,当天晚上伤口就不疼了,第二天换药的时候也不疼,伤口处干了许多,有愈合的迹象。茂生很高兴,秀兰也长出了一口气。
  那药抹了一个星期后伤口就愈合了,当那只脚终于可以踏在地上的时候,茂生激动的心情难以名状。再这样躺下去,他感觉自己会疯的。
  做一个健全的人真好呀!
  茂生躺在床上遭罪,肚子里的孩子却在茁壮成长,秀兰的脸上满是幸福和喜悦。终于就要到预产期了,秀兰也一天比一天累。为了她便于生产,茂生同母亲一同陪她上山,回来后第二天上午便去了医院。结果上午看医生,下午三时便上了手术台。
  根据医生的判断,他们的孩子应该是个儿子,而所有的人也都认为是个男孩,茂生踌著满志,一心在想着儿子。由于秀兰年龄偏大,骨龄已老,医生要求她做剖腹产。
  站在手术台的外边,茂生心急如焚,不安地在外面来回走动。
  ——手术是否顺利?孩子会是什么样的人儿?一想到埋藏在心底的谜底马上就要揭开,心里莫名地兴奋。
  ——孩子,此时你可知道父亲的心?而你的母亲,此刻正处在生命的十字路口!
  终于出来了,是昏迷不醒的妻子!只见她面无血色,浑身冰凉,气息奄奄,牙关紧咬,不省人事。匆匆地进了病房,把氧气管、胃管、尿管看着弄好,这才想起孩子还在上面。等他跑上五楼,护士已把孩子抱了出来。这时茂生已经知道是个女孩了,但还是希望医生弄错了。
  红色的小被子是他们家的,没有错。再看那孩子,红红的皮肤并不可爱,眼睛是紧闭着的,十分丑陋。一脸的胎毛,头上却没有头发。茂生心里直嘀咕:这小家伙咋会这么丑?——但她的身体很好,胖乎乎的一个小肉团,母亲给了她足够的营养。
  茂生很高兴。
  可怜的秀兰几个小时后才醒了过来。她艰难地把头偏向孩子,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是夜,茂生在病床边守着孩子,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半夜醒来一看,孩子不见了!再看时,妻子的病床上也没人,才发现她正猫着腰抱着孩子在地上转!
  茂生一把夺过孩子,说你不要命了?秀兰浅浅一笑,一副死而无憾的样子。
  茂生把孩子放在小床里,赶紧扶她躺了下来,邻床的人用吃惊的目光看着她。
  秀兰的额头上全是汗水。
  由于刚刚动过手术,秀兰这一折腾,伤口受不了,她疼得昏了过去。
  值班医生狠狠地批评了茂生:“简直就是胡闹!不要命了!?”
  时过境迁,连秀兰自己也不敢相信,在那样的情况下,她居然挪下床抱起了孩子!
  真是不可思议呀!
 
七十六(4) 庆贺了一番   文 / 高鸿

  在医院里呆了约半个月,他们就出院了。回到家里,她的伤口才刚刚好了一点,就开始管起她的孩子了,连自己的命也不顾。
  为了不让孩子哭,她经常整夜整夜地抱着孩子,从不把自己当病人看。睡觉时也是只要把孩子盖严,自己的背子永远露在外面,无论春夏。孩子尿湿了她就马上换给自己睡,或让她趴在自己的身上。由于晚上休息不好,秀兰白天经常吃饭时就睡着了,醒来时就一惊,然后四处寻找她的孩子。有一次工友们把孩子藏了起来,秀兰明知大家跟她开玩笑,还是急得哭了起来。后来大家就不敢跟她再开这样的玩笑了。
  一天夜里,孩子不停地哭闹。秀兰一摸她的额头,有些发烧。再摸身上时,滚烫滚烫的,她吓得当时就哭了起来。
  茂生也慌了。他想起了贝贝发烧时的情景,浸出一身冷汗,抱了孩子就往外跑。秀兰鞋也没来得及穿就跟了下去,下楼梯的时候一脚踩空,骨碌碌就滚了下去。她顾不得疼痛,两口子抱着孩子一路狂奔,到医务室时秀兰的腿已经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医生已经睡下了,她问茂生怎么回事?两口子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秀兰只是哭。医生给孩子量了体温,说不要紧,打一针就没事了。
  医生说你们看孩子太重了,这样不行。每个孩子都会有头疼脑热的毛病,长大后就好了。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千万别紧张。
  曾经的经历让他们害怕了,他们的神经已经很脆弱很脆弱了,秀兰能不紧张吗?
  这样的呵护虽然幸福,但是却很劳人。当孩子一岁的时候,茂生突然发现,妻子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才三十七岁,看上去就像五十岁!望着她满头灰白的头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抱着自己的孙子。
  长期的操劳让秀兰倒下了,身体一度很虚弱。她躺在床上,看着不到一岁的女儿扶着床沿喊她妈妈,喊得她泪流满面。秀兰说孩子谢谢你,你给妈妈争光了!我这一辈子没白活。十年等待,有你,妈妈值了!
  建行的隔壁是个舞厅,舞厅隔音不好,震耳欲聋的音乐从上午直吼到深夜,吼得人脑子疼。秀兰因此落下了毛病,一听声音大点的音乐就头疼,胀痛欲裂,无法忍受。茂生找人说了几次,声音小了一天后就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听说舞厅是派出所人开的。一群舞女浓妆艳抹地来回穿梭,白天坐在外面抽烟打牌,晚上接客。茂生亲眼看见派出所所长在临晨的时候从二楼房间里出来,一个身穿睡衣的小姐扶着他进了车子,仰起头打了个哈欠,然后又上楼睡觉去了。
  这种环境让人很尴尬,朋友来了,就开玩笑说茂生近水楼台先得月,茂生抿嘴一笑,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茂生母亲从秀兰进入预产期的时候就来了。这次她是下了决心,不管秀兰待她如何,都不准备跟她计较。儿子三十多岁才得子,不容易呀!和茂强媳妇相比,秀兰多仁义呀!那段时间也不知着了什么邪,就是看着她不顺眼。茂生回来后狠狠地说了她一顿,这孩子长这么大,还没跟她顶过嘴。秀兰对她的态度曾让她伤心欲绝,静下心来想一想,她真的不易呀!只要茂生喜欢,没孩子就没孩子吧,有茂强的儿子顶门就行了。谁知天无绝人之路,秀兰怀上了。这件事在黄泥村也成了新闻,出去碰见人就问:“秀兰啥时生?”母亲心里美滋滋,脸上笑嘻嘻的。见她只是笑,问的人就说肯定是个儿子!豆花已经来过几次了,问秀兰啥时候回来?焦急的样子好像她的儿媳妇生孙子。豆花说孩子生了一定要回来过满月,让大家也见见孩子长啥样。
  孩子过满月的时候厂里来了很多人,老家的亲戚也来了不少。如果在农村,这一天会很红火。满月之前,亲朋好友和邻居会前来送汤,既看望“月婆”和娃娃,送汤一般带的都是鸡蛋、挂面、糕点、奶粉等营养品和小孩衣服,同时给孩子用红绳子系十元钱挂在脖子上。满月这天,主人设酒席招待来客,爷爷奶奶乐得合不上嘴时,前来助兴的乡亲就会乘其不备往脸上抹红,庆祝他们喜得贵子。孩子过了满月要去舅家,叫“挪窝。”离家时奶奶给孩子脸上抹一点黑,回来时外婆给抹点白面,意为走一趟舅家,黑娃变成白娃,孩子长俊了!
  茂生在食堂里摆了十几桌饭,热热闹闹地庆贺了一番。

七十六(5) 婆婆的尴尬   文 / 高鸿

  因为秀兰母亲不在了,茂生母亲伺候了秀兰三个月。三个月来,她起早贪黑,精心地照料着儿媳和孙女。孩子哭了,孩子叫了,她跟秀兰一样着急;孩子的尿布、月婆的衣服和所有的家务活她都包了。有时茂生不在,母亲就去井里吊水。毕竟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上楼梯的时候她得歇好几歇才能上来,上来后一桶水就剩了半桶。秀兰嫌她去的时间长,说你咋啥也弄不了!婆婆洗的尿布她嫌不干净,母亲便一遍遍地洗;她做的饭很难适合儿媳的胃口,每顿饭秀兰都要嘟哝半天,嫌菜咸了,汤淡了,米汤稠了,鸡蛋蒸得老了……
  “你一辈子白活了!真没用,看你做啥真麻烦,让我来算了!”婆婆人老了,手脚就不灵便,秀兰看见她慢腾腾的样子就生气。
  “你管好孩子就行了,可别着重,月子里落得病会折磨人一辈子的。不着急,让我慢慢来嘛。”婆婆说。
  “慢慢来,慢慢来——你一辈子都不紧不慢,所以才把光景过成那个熊样子!唉,要是我妈在就好了!”
  婆婆的脸便红了起来,低了头,半天不说话。
  但是她不生秀兰的气。
  ——生什么气哩?秀兰不容易呀!看着她为了孩子连命都不要了,婆婆就心里感动,感动得直掉眼泪。
  茂生有时会看不惯,说秀兰几句,母亲马上就会说他:“你不要说了。其实秀兰就是脾气不好,过去了啥事也不计较,吃吃喝喝都由着我哩。”
  秀兰冷笑一声,一脸的鄙夷。
  建行的楼梯太陡了。母亲提水的时候听见孩子哭,心里一急踩了空,连人带水栽了下去。
  好在只是皮外伤,老太太腿黑青了,挣扎着硬爬了上来,浑身是泥。
  秀兰很生气:“——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你啥也弄不成,你还不服气!——你这是来伺候我的吗?你是来给我中命的!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把你咋了!”说完上前拿了桶,桶里面已经没水了。
  婆婆见秀兰不高兴,拿了扁担当拐杖拄着,摇摇晃晃往外走。
  “你干啥去?这样了还不安生?!”秀兰说。
  “一只桶还在下面哩,我去把桶拿上来。”婆婆讨好地看着儿媳,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孩子还有十天就过百天的时候茂生母亲坚决要回去。她说她要回去准备准备,好好地在村里热闹一下。
  秀兰不同意。
  “你这人咋想啥就是啥,一大把年级了,叫我怎么说你!再有十天就过百天了,你都等不及。你操心的不是孩子的百天怎么过,而是放心不下茂强家的孩子!你回去吧!你回去了我就不回去了!”秀兰说。
  婆婆说:“那我跟你们一起回吧。”
  秀兰说:“你既然说了,心也不在这里了。——你的心一直都不在这里!我不留你,你回去吧!到时候我们回来就是。”
  母亲看着儿子,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也行。都快百天了,秀兰已经能够照顾自己了,妈你想回就回吧,我送你。”茂生说。
  一家三口和母亲就上城了。
  “茂生,你给妈买件衣服吧,裤子上衣都行。咱那的规矩,伺候你媳妇三个月了,回去后村里人肯定要问,我怕丢你人……”母亲逞秀兰不在跟前,悄悄地对儿子说。
  “秀兰那脾气确实是越来越大了,你妈啥也受得了,也没啥。不过你背地里要好好说说她,我看她跟你说话也是那口气。常言道:明教子,暗教妻,有了孩子她更骄傲了,你要好好管管她。”母亲说。
  “嗯。”茂生其实心里也清楚,只是不愿意伤秀兰的心呀!
  走到车站的时候茂生把秀兰拉到一旁。
  “秀兰,我妈要回去了,她伺候你三个月,我们给她买件衣服吧?”茂生说。
  “这话不要你说我其实也清楚。本来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你妈太让人失望,再有十天她都坚持不下来,一心牵挂着老二家的孩子,好像你不是她亲生的——我不准备给她买!”秀兰态度很坚决。
  “秀兰,我觉得你越来越不象话了!你叫我怎么说你?她有千条错,也是我的母亲,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不容易呀!已经过去了的事,你咋就不能原谅她呢?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希望一辈子都记仇吗?”茂生说。
  “她有什么资格让我孝敬?一辈子做出啥成绩了?!——光景过成那熊样,孩子跟猪狗一样拉扯大也算拉扯?我要是她,一头就撞死了,还有脸活在世上!——她是你妈,有你孝敬就行了,我没这个义务!”秀兰说。
  “秀兰,我没想到你跟我妈居然有这样不共戴天之仇。过去的事情就不说了,这三个月来,她里里外外干了多少活?从楼梯上摔了几次?六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又不好,白天她坚持着,晚上累得直呻唤,月地里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你,一天做五顿饭,为的是给孩子多下奶。你没给过她一个好脸,我妈怨过你吗?你咋就一点也看不到她对你的好?——这件事,只要你不怕黄泥村的人骂,你让我妈回去吧!”茂生生气了。
  秀兰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说:“要买就买最便宜的,只准你给她买一件!”说完后便抱着孩子回去了。
  孩子过百天的时候他们回到了老家,村里送来了很多锁,是用锅盔做成的空心圆饼,上面绑着钱,用红线系了,在孩子的脖子上带一下,预示平安富贵,长命百岁。
  母亲很高兴,撩起围裙在脸上抹眼泪,抹了又抹。
  全村的人都来了,坐了满满一院子,家里热闹非凡。
  好几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七十七(1) 来了个二百五   文 / 高鸿

  茂生这些年给厂里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大家有目共睹。他来的时候工艺厂除了粗瓷大缸,紫砂产品刚刚开始生产,都是低端产品,劳动成本高,产值上不去,厂里没有效益。茂生先后先后开发了几十种产品,为厂里培训技术人员数百名,彻底扭转了这种局面,使工艺厂效益连年翻番,一跃成为市明星企业。市长曾在不同场合说过,要郝书记把茂生当接班人培养,全厂职工也知道市长看重茂生,他迟早会成为工艺厂的厂长。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榆城地改市,原来的榆城市成了榆城区,市长在竞争大市副市长的过程中失败,被调往省城当局长去了。
  市长走的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人。茂生也去了。大家默默地给他送行,市长的眼睛湿润了,在大家的注视下上车而去。临行前,市长握住茂生的手,要他好好干,放开手脚,把工艺厂搞上去。
  榆城区的领导班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新来的一些官员茂生都不认识。郝书记也不熟悉。
  市长调走后没多长时间,工艺厂发生了一件大事。
  郝书记去省城参加经贸会,被公安局拘留了,要厂里来人接他回去。
  郝书记是在宾馆嫖娼的时候被抓的,派出所罚了钱,又打电话给榆城区工业局,要工艺厂派人接他。
  郝书记回来后就被免职了,灰溜溜的呆在家里,很长时间没出门。
  区上派了一个新厂长来厂里工作。
  听说新厂长是个包工头出身,颇有两个钱,势很硬。
  工艺厂是一个技术性很强的企业,一般要求厂长最少要懂得陶瓷工艺。让外行领导内行,怎能服众?
  大家拭目以待。
  新厂长报到的那天局里的领导也来了。老吕立马上前套近乎。领导笑着跟他们每个人都打了招呼,说新来的厂长你们可要好好配合。老吕说一定一定,茂生笑而不答。局长便冲着他眯眯地笑,意味深长。
  果然,新来的是个二百五,听说是市局某领导的外甥,下岗后在外包了一年工程,弄了两个钱,想当官试试。此人尖嘴猴腮,满脸的胡须,像是吸了多年毒的烟鬼,跟《十五贯》里的娄阿鼠差不多。
  全厂动员会上,新厂长侃侃而谈,气势非凡。说到动情处,他拿起手中的玻璃杯,对着全厂员工一松手就掉在地上,杯子“叭”的一声碎了。
  大家屏声静气,不知道他要耍啥花招。新厂长笑眯眯地说:“你们就像我手中的杯子,我想摔就摔!”后面站了两个喽啰,一伸手,烟就递了过来,另一个人用打火机“叭”地就点着了火。烟抽两口就被扔在地上,吐一口浓痰,用脚一拧,地上出现黑黑的一片。几分钟后,他又伸手要烟,后面的人赶紧递上,一支烟最多超不过三口就扔了。
  老吕说这个人他认识,是个骗子,曾经以集资为由骗了他女儿四千元钱,至今还没有要回。他家就住在十里铺,每次去要帐的都能排成队,他窝在床上谁也不理,逼急了便用被子蒙上头,一整天地睡。——上级瞎了眼,怎能让这种人管企业!——我们完了!工艺厂完了!
  老吕长叹一声。

七十七(2)老子不缺女人   文 / 高鸿

  老吕长叹一声。
  下班的时候老吕便堵在工厂的大门口,不让新厂长出去。他说你先还了我的钱再走,要不我天天跟你要!新厂长很难堪,工人便都围上来看热闹,说老吕这次可变样啦,连厂长也不尿!——驴!好样的,就是牛!
  此后的几天里,老吕天天挡住厂长要钱,弄得新厂长很尴尬。新厂长口口声声他有很多钱,可就是不给人家还债。上任后生产上的事没见抓,天天就知道喝酒,喝醉了就站在工厂的大门口撒尿,羞得上班的女工抱头就跑。由于楼上没厕所,有一次他喝醉了,甚至站在四楼的过道上往下尿,下面的工人开始还以为下雨,听见哄笑声抬起头,看见厂长大人正雄纠纠气昂昂的在四楼边吹口哨边撒尿!大家气不打一处来,上去拖倒了就打。
  周末的时候茂生和老吕去了工业总公司,局长说这是市局领导的亲戚,他也没办法。示意他们联名上诉。老吕当时义愤填膺,第一个站起来拍胸脯,说他跟这种人誓不两立!茂生于是便对老吕改变了看法,说老吕其实还是挺有骨气的,以前错看他了。回到厂里后茂生便呼吁大家团结在老吕的周围,与新厂长作斗争。新厂长无奈,只好启用了一批早已下岗的二流子工人,都是一些痞子,组成了新的领导班子,大家都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新厂长上任后不久,便博得了一个“38250”的美誉。三八者,山汉(莽汉)八成(脑子有问题);250者,二百五是也!那天他喝醉了酒,躺在工厂的大门口又哭又闹,说工艺厂人瞧不起他,所有的人都欺负他,泥猪赖狗似的,嚎了半个时辰,最后被那帮新班子的成员拉走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时间,老吕的态度突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改变:他公然地站在了新厂长的立场上说话,并开始维护新厂长的利益,连那笔钱也不要了。据说新厂长答应让他当常务厂长,如果他离去,让老吕当厂长。老吕开始给茂生游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整天跟在新厂长的后面唯唯诺诺的,像个汉奸似的。
  每年一度的全国贸易洽谈会就要召开了,区上通知工艺厂去参加。每年都是茂生去,新厂长还是希望他去,茂生坚决不干,老吕便来他家作思想工作,被茂生轰了出去,灰溜溜的。
  厂务会上,新厂长对那帮新成员破口大骂,说他们都是酒囊饭袋,一群没用的东西,整天就知道拍马屁,老子早就听腻了!接下来他指天骂地,说工艺厂的人说他跟宁宁好,脏死他了,他好少的女人哩,一百元不行给一千元,一千元不行给一万元,还有不让搞的!
  “——我看得上你们工艺厂的女人!?”
  郝书记退位后,宁宁审时度事,拜倒在新厂长麾下。新厂长任命她为厂长办公室主任,负责厂长的日常事务,引起了很多人的强烈反感。——人不能这样无耻,已经做了郝书记的情妇,又委身于38250厂长,这个女人太卑鄙!郝书记倒台后,宁宁象一条丧家犬一样流浪,新厂长不弃,这使她很感动,决心尽己所能报答新厂长知遇之恩。
  见厂长为她平反,宁宁当时就站起来拍手,并动员其他人也给厂长鼓掌:
  “——来点掌声,来点掌声!”
  大家哄然大笑,新厂长莫名其妙,与宁宁面面相觑。

七十七(3) 责任承包   文 / 高鸿

  关于外面有女人这一点大家也相信,新厂长虽然长得人模狗样,身边的女人确实不少,办公室的那帮女人对他也极献殷勤,他爱理不理的样子,只是跟这个宁宁亲近些。周日的时候新厂长带着新的领导班子成员去嫖娼,被派出所抓住,每人罚了六千元现金,被上级领导严厉批评,并处以党内警告处分。其舅舅把他大骂了一顿,说再不好好干就滚回去,少给他丢人现眼。
  38250厂长回来后便让老吕请大家喝酒。酒席上,柳城明把桌子敲得震天响,最后站起来把桌子掀翻了。38250见酒就醉,被柳城明一闹,躺在公路上不起来,嘴里大骂柳城明不是东西,把交通也阻塞了。老吕上前去拉,怎么也拉不动。这个38250泥猪赖狗式的行为让大家开心,嘻嘻哈哈地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几个喽啰上前,被他一阵乱踢,嘴里却喊着茂生的名字,说茂生瞧不起他!老吕说茂生你去拉吧,厂长很在乎你。茂生走上前去,见他浑身是土,双目紧闭,嘴里胡乱喊着,醉得不省人事,便拉了他一把。
  38250迷迷糊糊地问:“——你是——谁?”
  茂生说:“是我,周茂生!”
  38250摇摇晃晃就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茂——生,你瞧——不起我!从一开始就——瞧不起我!你再——再有本事,我是厂——长,是区上正——式任命的,你凭啥瞧——不起我?!”说完腿一软,又躺下了。
  “——周——茂生,我告诉你:工艺厂这个烂——摊子我他妈的来后悔了!谁能把——老子花的几——万元钱给——我,老子不——当这个破——厂长了!”
  “你都胡说些啥呀!少说两句吧!”老吕生气地说。说完便招呼人把他抬了回去,38250在办公室直喊到半夜。
  有了老吕的拥护,新厂长士气大振,信心百倍,在厂里更是为所欲为,肆无忌惮。老吕不但彻底地投靠了他,而且把大家都出卖了,茂生他们受到了上级领导的批评。责令如果再不好好配合,全部就地免职。
  新厂长不懂工艺,也不懂管理。老吕于是建议把厂子承包出去,每年上缴一定的利润,厂长当甩手掌柜。新厂长一听觉得这主意不错,于是召集领导班子开会,大家一致同意。
  方案确定下来后,办公室在厂区张榜公布,宣称只要是厂里的工人都可以报名。承包每年要缴上百万元的利润,企业流动资金也需要几十万,一般人谁有这个胆量?因此几天下来,没一人揭榜。厂务会经过研究,决定由茂生和老吕分片承包,老吕承包紫砂,茂生承包黑陶、美陶。
  紫砂是工艺厂的主导产品,也是厂里的拳头产品,有很好的市场潜力。茂生这些年设计开发的新产品深受大家喜爱,老吕心知肚明。而美陶才刚刚开始,还没有市场,人为的因素很大。大家都说老吕太自私,劝茂生不要自投罗网。茂生分析情况后,觉得如果开发出新产品,美陶也会有一定的市场,于是就与厂里签订了合同,承包期为三年。厂房、设备、原料等都分开了。
  紫砂线人多,美陶线人少,大家知道茂生的能力,于是都想到他这边来,奈何茂生用不了那么多人,一些人于是咳声叹气,觉得跟着老吕干没信心。
  厂区分开后,大家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生产。老吕那边因为一直正常生产,厂里准备的各种原料不用购买就可以运转,茂生这边不行。他必须投入新的设备和原材料才能开始运行。茂生于是找同学贷了十多万元,作为流动资金。组织人员夜以继日开发了几种新产品,投放市场后很受欢迎,订单马上就跟着来了。
  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国的陶瓷工艺便进入了低谷。工艺产品在国际上的地位与日俱下,沦落为地摊产品,而日本等新兴陶瓷国的产品却日渐成熟,堂而皇之地摆上了货架。传统陶瓷工艺发达的地区如江西景德镇、江苏宜兴、山东淄博、湖南醴陵、河北邯郸、唐山等地区国营企业纷纷倒闭,曾经叱咤风云的万人企业也轰然解体,工人自谋生路,纷纷以家庭作坊的形式出现,竞争异常激烈,许多传统手工艺产品价格下跌,陶瓷企业进入微利时代,没有新产品几乎无法生存。
  新产品投放市场后能掀起一些波澜,大家于是就争相仿制,各种地摊产品把市场都搅乱了,只有再开发新的品种才能发展,榆城工艺厂也不例外。前几年由于企业效益好,周边许多乡镇企业纷纷投产,他们没有开发能力,完全靠模仿榆城工艺厂的产品而生存。这边有什么,几天后那边就会出现同样的产品,有的职工甚至靠偷模具发财。只是因为他们的产品质量很次,价格很低,但是在市场上对榆城工艺厂的冲击却不小,一些个体户甚至专门经销他们的产品。
  鉴于以上情况,老吕那边还在盲目生产去年的产品,几个月后,发现市场上出售的产品价格远远低于他们,经销网点拒绝进货,产品大量积压,原材料进不回来,员工的工资也发不出去,大家于是纷纷要求到茂生这边来。茂生积极开发新品种,提高产品技术含量,狠抓质量,扩大生产,车间一派兴隆景象。老吕表情严峻,每天都皱着眉头,脸拉得很长很长。

七十七(4)茂生心动了   文 / 高鸿

  那时候秀兰在家照看孩子。孩子长得白白净净,象一朵初绽的梨花,茂生给女儿起了一个乳名叫花花,大名周家宜。
  孩子很可爱,茂生每天下班后第一件事便是抱着她亲一口,然后才去弄饭。
  母亲回去后,秀兰便一个人带孩子。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她把孩子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紧。孩子不能哭,一哭她就急,担心孩子是否生病?孩子稍微有点不舒服她就抱着上医院了,检查没有问题才回来。茂生整天忙着上班,没时间在家里,秀兰为了不让孩子哭,常常一个人饿得发昏,没时间给自己做饭。有时连上厕所的时间也没有,几次都尿在了裤子里。晚上睡觉的时候基本上半醒,孩子稍有不安她便起来了,一个人抱着她在屋里来回走动。孩子的身体很好,她却一天天地消瘦。茂生看着心疼,劝她要关心自己,秀兰嫣然一笑,说只要孩子没事,她就没事的,让茂生放心好了!
  有时,秀兰也会抱着孩子在工房转悠。女工们争着抱花花,逗她玩。孩子正在吃奶,老吕婆姨拿着修坯刀说:“花花,把你妈的奶奶割了!”孩子哇地一声便哭了起来,哭得惜惜惶惶,工房的女工都笑了。
  花花很聪明,四个月就会叫妈妈,十个月已经会喊阿姨了,看见女人无论老小都是阿姨,看见墙上的图片也叫阿姨。
  秀兰的脸上溢满着幸福的光芒,一扫十多年的阴霾晦气。
  是啊,十多年了,秀兰经历了太多的心酸与不幸,承受了太多别人所无法想象的压力,现在一切才算步上正轨,她无法让自己对这一切不珍惜!
  伟大而无私的母爱呀!
  半年后,茂生的美陶厂效益卓著,工人干劲冲天,茂生给他们提高了工资和福利待遇,大家很高兴。柳城明对茂生很钦佩,干活也格外卖力。柳城明说我过去错怪了你,有什么不对的起方请多担待!茂生说都过去的事情了,提它干啥?大家于是拧成一股绳,齐心协力。
  每天,茂生的门市上门庭若市,前来拉货的工具车络绎不绝,老吕的门市冷冷清清,很少有人光顾。每当厂里来了客户,紫砂厂的员工便把头探出窗外,眼睁睁地看着人家进了茂生的门市。新厂长也经常从茂生的门市上拿货,只拿不给钱,销售门市的女孩就不给他了。新厂长来找茂生,茂生让门市上的女孩查了一下,新厂长从美陶长已经拿了很多东西,于是就拒绝再付,新厂长很不高兴,扬言要撕毁合同,不让茂生承包了。
  紫砂厂的员工发不开工资,新厂长于是要求茂生安置。茂生安置毕竟很有限,一些混混他不想要,混混便乘机捣乱。后来,大家看见茂生的美陶厂赚了钱,都红了眼,一些人于是公开闹事,砸模具锁车间,工人早晨进不了门。茂生找到新厂长,新厂长说他也没办法。后来干脆发展到把原料和设备都封了,去茂生门市上买货的人遭到驱逐。新厂长和茂生商量,要求门市上卖的钱先交到厂里,最后再算帐。茂生不同意。承包款已经交了,销售款进了厂里就出不来了,他很清楚。
  这期间,新厂长为了树立在企业的威信,准备在厂区给大家盖家属楼。没有人相信他能把楼修起来。因此尽管集资价格很低,投资方案公布很长时间了大家还是没有动静。
  厂长这样的人品,谁敢相信他?!
  茂生家没有房子,新厂长于是就动员他集资。茂生说等一段时间再说。新厂长得了口信,于是在不同场合都说茂生要集资房子,让大家赶快行动。有人于是就问茂生敢不敢投资,茂生想了想觉得是可以的,不管怎么说,这是企业行为,只要有专人负责,集资款不要让新厂长接触就没事。茂生于是建议厂里成立基建小组,工会主席具体负责,大家这才纷纷交钱,地基也在入秋的时候开始动工了。
  在新厂长的支持下,茂生的美陶厂无法正常运转。他去局里反映了情况,局里说职工大部分都吃不上饭,你要继续承包需要重新签订合同,提高承包款。茂生说怎么能这样?我是签过合同的,他们这样是违约的,要负法律责任。局长说那你就继续承包吧,企业的事情你们自己处理。
  设备被封,原料被盗,工房被锁,门市被人捣乱。老吕给职工放了假,坚决支持新厂长的英明决定,要求重新签订合同。上级有关部门也站在新厂长一边,茂生的美陶厂在入冬的时候被迫停产了。
  工人唏嘘不已。
  这一年,茂生赚了很多钱。他还清了银行贷款,还清了贝贝看病时所借的外债,还积蓄了一些钱。因此厂子虽然停了,心里是塌实的。
  秀兰也劝他不要再承包了。大家都眼红了,再承包下去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情的!
  茂生请了一个月假,带着秀兰和孩子出去旅游了一圈。他们来到山美水美的海滨城市滨海,发现那里有许多烂尾楼,价格非常便宜,地理位置也相当不错。朋友力劝他来滨海投资,开发房地产、电子、紫砂产品,市场潜力很大。
  滨海的房地产经历了九十年代初期的泡沫经济扩后,许多项目都成了烂尾工程,沿着海滨大道一路走来,到处都是未完成的半截楼,成为美丽城市脸上的伤疤,很不雅观。
  朋友说你如果来,几万元就可以买一套房子,二十万就可以买一套别墅。我们的紫砂工艺厂设备齐全,产品不愁销路,缺的就是技术。滨海和南韩隔海相望,他认识一些做出口贸易的朋友,那边需要大量的紫砂花器。周边还有许多大的酒厂需要紫砂酒瓶。只要茂生肯来,三年两载就可以打翻身仗,那时候这些旧别墅给你都不要!咱们在黄金海岸要一块地皮,想怎么修就怎么修!还怕没房子住?!
  茂生心动了。
  老吕几次来通知茂生回厂上班,茂生不同意。新厂长于是上报到局里,局领导说茂生如果再不上班就开除!
  茂生说你们随便吧!

七十八(1)好久没这样洒脱了   文 / 高鸿

  
  二00一年的初春,乍暖还寒时候,北国的风依然是那样的凌厉,硬生生地在人的脸上扫荡。带着“难酬蹈海亦英雄”的凌云壮志,茂生携妻执子,举家东迁,来到了两千公里之外的海滨城市——滨海。
  茂生的朋友曾经在榆城做过紫砂经营,后来工厂不景气,便举家东迁,来到滨海。到滨海后他一开始在电视台做编剧,曾策划了《走遍滨海》的电视宣传片,并取得较大成功。拍片的过程中他结识了不少政界和商界的人,这些人好像都很豪爽,给他造成一定的错觉,于是原来的紫砂情节便油然而生,而滨海当时也确实需要一些高档花盆和酒瓶。跟他一起跑龙套的小郭对朋友很崇拜,他是个独子,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便跟随父母下海打渔。海上作业很危险,父母舍不得让他受苦,便托人在电视台给他找了份临时工,后来就遇上了茂生的朋友,不知不觉便崇拜起来。小郭家当时有几十万元,为了支助朋友办厂,他说服父母把钱全拿了出来。三年后,由于缺乏新产品,工厂举步维艰,工人每天连最基本的饭食也吃不上。好在这些人多是朋友从老家带过来的亲戚,因此大家就那样凑合着度日。为了工厂能够正常运转,小郭又一次次动员父母拿出资金,在茂生去之前基本设备已全部购齐,按当时的情况主要是缺少技术。因为茂生原来在厂里是业务厂长,朋友做梦都想让他过去。茂生觉得那帮人很不错,能在那样的环境下坚持下来,不容易。
  鉴于榆城工艺厂当时的情况,茂生想凭借自己的双手,一定能把厂子搞活,于是就下了决心。
  小郭见到茂生后很激动,用夹杂着胶东话的普通话同他聊到半夜。那天晚上他们喝了很多酒,酒后大家便豪情万丈,最后各自都表了态:小郭以现有设备投资,朋友以人力资源及厂房入股,茂生以技术资源入股,各占30%的股份。为了表示赤忱,茂生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带了过去。
  临行前的晚上,柳城明、蒋路他们为茂生饯行。蒋路说茂生你现在也老大不小了,上有老下有小,如果失败了怎么办?茂生说如果失败了就跳海自杀,“难酬蹈海亦英雄”,不回榆城了。他们于是骂茂生没出息,说成败你都要回来,我们会一如既往地欢迎你。——记住,这里是你的根!
  还记得那天下着小雨,天气冷凄凄的,茂生和秀兰带着孩子经过一天一夜的火车旅程,终于来到了梦中的城市。因为她们马上又可以看见大海了,所以显得异常兴奋,不住地问这问那。小郭给孩子买了许多小吃,孩子一会便同他熟悉起来了。
  这是一座美丽的小城,三面环海,中间是山。青山苍翠欲滴,碧水浩淼无穷。繁花似锦,游人如织;海风扑面,令人陶醉。他们在距离崮山镇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座小院,傍山临海,环境幽静,晨观红日喷薄而出,夜听涛声汹涌彭湃。一时新鲜无比,其乐融融。
  初到滨海的日子是春暖花开的三月,胶东半岛的春风裹着寒冽的口哨声“嗖嗖”而来。第一天在长安时还畅游了兴庆公园,阳光碧水,翠柳环岸,春意盎然。然而东行一千多公里后,春姑娘就陡然变了脸色,不给人一点面子。
  朋友弄了最丰盛的晚餐来欢迎他们。一斤多重的海蛎子张着馋嘴,微微地冲着人笑;内陆很少见到的深海鲅鱼在这里已不算什么稀罕;海参、海胆、海蜇、海肠……最特色的当属海荭了,一元钱就买三斤,薄薄的黑壳里面裹着象蛋黄一样的鲜肉,吃的人撑得难受……。
  酒是四元钱一瓶的“烟台姑娘”(古酿),好喝又不上头,人人能买得起。胶东人喝酒很有讲究:客人坐上席,是为“主朋”,次之为“副朋”;左右两侧为“侧朋”,即主陪的角色。一瓶酒打开后每人倒一杯(喝水的玻璃杯,容积约100ml左右)。由“侧朋”负责敬酒,分三次喝完……也许是压抑太久长,茂生那天忘乎所以,酩酊大醉。
  第二天趁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他们就去了海边。看到大海,他们高兴得手舞足蹈,忘乎所以。海风硬硬的,吹得人脸生疼。潮水裹着海风迎面扑来,一股浓浓的咸腥味,让人忍不住打喷嚏。远处,一艘白色的大船时隐时现,海平线一处亮白,太阳便一跳一跳地跃出了水面,燃亮了碧绿的海水,红了大半个天空;海鸥追逐着浪花翩翩而舞,时远时近,成群的梭鱼穿水而出,迅疾又跃入水中;扇贝们不经意便被推上了沙滩,懒懒地散了一地,一张一合的嘴唇噙着香边,等待着下一波浪花的回归。秀兰匆忙挽了裤子去捡,没想到被迅速涌上的潮水打了个精湿,他们把孩子放在沙滩上,象一对初恋的情人在海边追逐,踏着浪花,伴随着海鸥的叫声,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时光。
  好久没这样洒脱过了,他们直玩到开始涨潮,才意犹未尽地回了住处。

七十八(2)心情不错   文 / 高鸿

  朋友带着茂生参观了海滨的著名景区,旅游景点游人如织,熙熙攘攘。在一个著名的旅游景点,有许多荒弃的别墅,院子里长满了蒿草。朋友说这些别墅每套只要二十万就可以买到,我们的企业运行两年后就可以给大家在这里置业了。茂生也觉得不可思议,但这确是事实。——这些设施陈旧、结构老化的建筑,富人看不上,穷人买不起,在风中已经哀自蹉叹了近十个年头了!
  夫妻俩很激动,沉浸在别墅的美梦中不能自拔。秀兰甚至后悔在工艺厂投资那套房子了。
  工厂离海边大约有300米远,站在厂区的最高处便可以眺海。在工厂与海湾的中间有一片松树林,郁郁葱葱的很是茂密。天气一天天地暖和起来,海水已不再那么冰冷,于是在退潮的时候便可以赶海。潮汐十二小时一个轮回,每六小时涨落,很有规律。茂生一家跟随大伙循着退潮最大的时候去海边,平日里很少能看得见的礁石都裸露了出来,远处的一些山石也会露出峥嵘的全部面目,或尖峭陡峭,或奇形怪状,很好看;趟着海水往里走,随便搬开一块礁石,便会有螺类贝类的东西存在,或浑身是刺的海胆,或美丽可爱的“花蚧”,甚至长相丑陋的海参海肠;“海瓜子”满地皆是,他们捡大一些的带回去!一时间长长的海岸上全是赶海的人们,手里提着袋子或篮子,或多或少都有收获。不知不觉中,脚下的海水一点点地就涨了起来,刚才还可以站在上面的礁石已被淹没,海鸥追逐着海浪,一步一步地把人们往外赶。
  每次都会有很多的收获,各种各样的海鲜多得他们都拿不了,只好就在海边的松林里捡一些松篓生起篝火,用事先准备好的铁板烤着吃。大家于是都兴奋异常,满嘴满脸都是油,脸上的微笑流光溢彩。
  不觉已是月明星稀,才觉得有些疲惫,于是枕着松枝看海水明月,听潮声澎湃,别一番滋味在心头也。
  秀兰嘴里哼着曲子,大家便起哄让她唱陕北民歌,秀兰羞怯地看着茂生,茂生微笑着点点头,她便亮开嗓子,轻轻地唱了起来:
  太阳出来照山坡,
  有一个媳妇受折磨,
  早起担水二十担,
  晚上纺线三更天。
  手提蓝儿上山坡,
  上了山坡摘豆角,
  公公过来踢两脚,
  婆婆过来扭耳朵。
  青石板睡来冷被子盖,
  冻得妹妹睡不着……
  因为已是多年未唱,秀兰的嗓音有些颤抖,酸楚的曲子透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孩子在她的怀里睡着了,睡得很香很香。
  海滨一年,是他们婚后十几年来最幸福的一段时光!秀兰和大家打成一片,每天都在欢声笑语中度过,一扫多年来的阴霾。
  接下来便是一番埋头苦干。茂生当厂长,负责企业管理和产品开发。秀兰原来就是个好修坯工,带了一批学徒,大家兴致很高。茂生原想只要把产品做出来就OK了,因为小郭他们干了几年也没做出一件像样的东西。朋友说有了产品便会有订单,工人们热情高涨,加班加点地干。半年后,第一批产品终于出来了,他们兴奋得睡不着觉,彻夜难眠。
  小郭那天喝了很多酒,然后他就哭了,工人们于是也都流下了眼泪。
  是呀,盼星星盼月亮,几年来盼的不就是这一天吗?我们没有理由笑他们,没有理由。小郭端了一杯酒,自己先喝了,然后给茂生斟满,眼里漾着泪花,看着他,颤声地说:“——周厂长,谢谢你!”说完后便一饮而尽,泪水夺眶而下。茂生的眼睛也湿润了,仰起头猛地灌了下去,呛得泪流满面。
  那晚,他们来到海边,脱光了衣服跳进大海。茂生一口气游了一千多米,然后静静地躺在海面上,看一轮皓月临空当照,心情如同那暗流涌动的海洋,久久难以平静……

七十九(1) 丰乳肥臀   文 / 高鸿

  茂强被免去主任一职后,经常在外面做生意。生意赔赔赚赚,也没落下多少钱,但是他的心却跑野了,不想回去了。
  由于苹果的不景气,加上苛刻的农业税让人无法忍受,许多年轻人都跑出来了。茂强的几个战友下岗后,生活都很困难,于是组织大家到政府门前请愿,希望能够给他们这些八十年代的有功之臣有所补助。他们整齐地坐在那里,自带干粮和水,一坐就是几天,风雨无阻,可是没有人理。领导都忙着开会,处理比这重要的事情,哪有时间管他们?领导知道他们曾经都是军人,除了静坐不会胡闹,因此几个月下来,迟迟没有结果,茂强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茂强在省城跟一个建筑队干工程。他曾经学过几天砖活,因此工头让他干大工子,一天比小工多挣一倍的钱。茂强干活很麻利,砌砖又快又齐,两个小工都供不上,工头多次表扬他,俩人很投缘,工头于是收工后就请他吃饭。
  一天,他们吃完饭后时间尚早,工头于是要去唱卡拉OK。茂强很少去那种地方,他知道那些地方很不干净,有小姐坐台。
  工头见茂强犹豫,便拉着他的手进去了。
  尖锐的音乐震耳欲聋,包间里传来沙哑的歌声,比驴叫还难听。五音不全,为什么还要来这里丢人?茂强想不明白。
  工头说来这里的都是有人请,大多是掌点权的,可以给人办事,酒足饭饱后就来消遣。他们唱得再差也会有人鼓掌。
  茂强突然想起一个故事,说是一个领导喜欢唱歌,每次聚会大家都让他唱,领导就引吭高歌,慷慨激昂,下面掌声雷动。他以为自己真有唱歌的天赋,回到家里忍不住也唱。妻女不好意思伤他的面子,但实在又难以忍受那样的噪音,女儿于是把父亲的歌声录了下来,在他回来的时候打开录音机。领导听得直皱眉头,双手捂住了耳朵,问女儿为什么要听这么难听的歌?女儿说这是您的歌声呀!
  领导听后面红耳赤,从此无论什么场合都不唱了。
  包工头说这个领导算是有自知之明的人,值得尊敬。有些领导明知自己唱得难听,还要出来吓人——没办法呀,这群蠢猪!
  看得出来,他也是深受其害者之一。
  大厅里的沙发上坐满了小姐,白晃晃的大腿在那里耀眼,短裙短得不能再短,胸罩小得不能再小,个个丰乳肥臀,风骚无比。
  看见有人进来,她们忽地一下都站了起来,扭捏百态,笑容可掬,媚态万千。领班的是一位高高瘦瘦的女子,仪态端庄,与那群小姐相比,卓尔不群,颇有大家闺秀风范。茂强直纳闷:这样的女子干什么不好?为什么也到这里?包工头说干什么有这里来钱快?操他妈的,躺着睡着比老子一帮人赚的还多!
  “呵呵!张老板来了!”领班小姐满面春风迎了上来,看来他是这里的常客了。
  “有没有新来的呀?”郑工头对那群搔首弄姿的小姐不感兴趣。
  “有呀!知道你要来,专门从外面叫了几个大学生过来。——张老板里面请!”领班小姐把他们带进一个包间里。
  “——给9号包间上茶!来一壶碧螺春!”领班看来深谐一些老顾客的脾性。
  “你们先喝茶,我给你叫人去。”领班满脸堆笑。出门的一瞬间表情就没了。
  郑工头说这是职业习惯。其实她们一天也很累。
  不一会来了两个小姐。一个穿黑短裙,一个穿牛仔短裤,屁股都快出来了。
  穿黑短裙的那个一屁股坐在张老板的腿上,伸手就搂住了他的脖子。穿牛仔裤的那个坐在茂强的身旁,紧紧地挨着他,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茂强赶忙往一边挪了挪,他显然还不适应这样的环境。
  “茂强放开点。今天我买单,痛痛快快地玩!”张老板很放松,他一只手揽了那小姐的腰,一只手就从前面伸了进去,在女孩的胸前一阵揉捏。
  “——不要嘛!坏死了。还没说好就摸人家了!”黑裙子女孩紧紧地护住了自己的前胸,把那只手拉了出来。
  茂强一愣:这声音如此熟悉!象极了他熟悉的一个人。尽管夹杂了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茂强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黑裙子女孩进来时没看清脸面,这时她起身邀张老板跳舞,茂强才看清了她的真面目。
  ——原来是雪娥!
  雪娥几乎同时也发现了他,惊诧得眼睛快要掉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他们几乎同时问对方。
  难怪豆花家这几年光景富得流油!村里修了几处地方,还在县城买了一院,都快成黄泥村首富了!
  雪娥痴愣了几秒钟,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雪娥!”茂强撇了张老板,追了出去。
  雪娥下楼后拦了一辆出租,跳上车就走。茂强也急忙拦了一辆,跟了上去。
  前面的车想甩掉后面的,后面的紧追不放。两辆车终于在郊区的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了下来。
  “雪娥!”茂强拉开了车门,把她扶了下来。
  “我不是雪娥!你认错人了!我的名字叫飞燕!”雪娥泣不成声。
  “雪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为什么会在那里?”茂强觉得太不可思议。
  ——这个黄泥村最漂亮的女孩,这个骄傲的象公主一样的女孩,这个村子里百分之九十九的男孩都喜欢的女孩,这个让茂强在前线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的女孩……她为什么会去那样的地方!?
 
七十九(2) 被污染的玫瑰   文 / 高鸿

  ——这个黄泥村最漂亮的女孩,这个骄傲的象公主一样的女孩,这个村子里百分之九十九的男孩都喜欢的女孩,这个让茂强在前线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的女孩……她为什么会去那样的地方!?
  “茂强,我不是雪娥,雪娥已经死了,求求你不要再问了……”雪娥浑身抖动,哽咽难语,软得快要站不住了。
  茂强扶住了她,她把他推开了。
  “茂强,你走吧。忘掉我。我现在很脏……”雪娥望着他,泪流满面。
  起风了。路边的垂柳飘了起来,随风而舞。风儿从远处掠过,卷起了角落里的垃圾。几只白色的塑料袋掉进了污水里,一瞬间就变得面目全非了。
  行人匆匆而过,没有人注意他们。大家都在为生计而奔波,这个城市每天都在发生着这样或那样的悲喜剧,没有人去关心。
  他们走进了一片树林里,那里有一块很大的石头。石头后有一条灰色的石椅。
  原来雪娥中专毕业后在机械厂找到了工作。厂子效益不好,上班刚两年就下岗了。下岗后她在外面摆了一年地摊,受人欺负不说,挣的钱连自己也不能养活。为了不让亲人替她着急,她没告诉家里任何人,凤娥也不知道。后来她又给人家站门市,门市生意不好,每天在那里磨洋蜡,白白浪费时光。听说省城好找工作,她于是便来到长安,转了几天也没合适的,都是饭馆里招服务员,一天干十几个小时,工资低的可怜。后来她在《唐城报》上看到一家酒店招服务员,于是就去应聘,凭借漂亮的外表和不凡的气质被录用了。
  在酒店工作了两年,她结识了一些上层社会的人士。这些人道貌岸然,骨子里却男盗女娼,卑鄙下流。其中一个老板经常给她买衣服,甚至送她手机、项链等贵重物品。她知道他居心叵测,但还是经不住金钱的诱惑。那种寒酸的日子太让她伤心了,她变得虚荣起来,终于在一次酒后失身。老板带着她外出旅游,因为年龄差异太大,走到哪都会引来怪异的目光,在他的朋友圈里大家也经常开她的玩笑,雪娥很尴尬,恨自己活得太贱,却又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后来老板娘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事,派人跟踪他们,雪娥被堵在宾馆,老板娘又叫又骂,把她的脸都抓破了。自那以后,老板好像也有所顾忌,对她不冷不热,两人若即若离地维持了一段时间后就分手了。那时她已经习惯了高档衣服和高级化妆品的消费,没有了老板的支助,靠自己微薄的工资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于是又投身到另一位垂涎她已久的老板。这个老板把她玩腻后又介绍给自己的朋友,朋友把她介绍到舞厅,她就那样一步步成了坐台小姐……
  雪娥这时已经平静了许多,脸上也没有了泪珠,恢复了她那与生俱来的高傲气质。不知道她的人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天生丽质的女人,居然是个烟花女子!
  “想不到你也会去那种地方。”雪娥语气里明显有责备的意思。
  “不,我是第一次去。那个人是个包工头,我的老板,他对我很好,吃完饭就带我去那里了。”茂强以实相告。
  “如果今天没遇见我,你会不会跟那个小姐上床?”雪娥微笑着看他,目光却咄咄逼人。
  “不会。我还没堕落到那种程度。”茂强很坚决地说。
  雪娥慢慢地低下了头,一双脚不停地拧着地上的草,象换了个人似的,目光不敢与他对峙。刚才的高傲气质荡然无存。
  “听我的话,不要再去那样的地方了。”茂强说。
  “……”雪娥看着他,眸子里流露出一丝柔情,一瞬间又不见了。
  “我们都有一双手,靠一双手劳动养活自己,挣干干净净的钱心里多踏实.!”茂强说。
  “可是我什么都不会……”雪娥脸蛋绯红,有些局促不安,讷讷地说。
  “——我可以帮你……”茂强本来想说:我跟你在一起。话到嘴边又改了。他拿不准雪娥是否接受他。
  “怎么帮呢?你是有室有舍的人,老婆娃娃都靠你哩!”雪娥说。
  “没关系。我那媳子你知道,是个二百五,我们俩是迟早的事情。”茂强说。
  雪娥知道茂强的情况。那时候茂强如果再有勇气一些,她是不会拒绝的。茂强结婚后跟媳妇经常闹矛盾,动辄就打她,躲在外面不回去,村里人都知道。
  月亮出来了,大地沐浴在一片银色的雾蔼中,静谧寂悄。蟋蟀声声,此起彼伏。凉风习习地吹过,远处灯光闪烁,无数飞蛾在里面舞蹈。
  “回去吧。我也该走了。”雪娥幽幽地说。
  “回什么地方?还回那里吗?”茂生不解地问。
  雪娥没有回答。她站在路口,一辆出租车停了过来。
  “一块走吧,我送你回去。”雪娥说。
  一路无语。茂强的心情很沉重。
  “你有联系方式吗?”下车的时候雪娥问。
  “有。”茂强把自己的手机号给了她。
  几天后,雪娥打来电话,说她要来茂强这里。

八十(1)阳光灿烂的日子   文 / 高鸿

  海滨的日子阳光很灿烂,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青春的光芒。茂生尽职尽力,工人干劲冲天,秀兰信心百倍。小曲的脸上红突突的,挂满了微笑。周末的时候茂生便要他回家跟父母团聚,他说不想回去,一回去母亲就问什么时候能把儿媳妇带回来。是呀,二十七八的人了,也难怪父母操心。茂生于是就劝他赶快谈一个,他说不急不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需努力”,个人之事是小,工厂才是第一位的。茂生说工作和爱情是可以兼顾的呀,说不定她会给你带来巨大的力量呢!小曲就笑,笑得没深没浅。
  小曲是那种标准的山东大汉形象。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皮肤黝黑,身体结实得象一座山。他平日里喜欢开玩笑,但女孩子一来就脸红,木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因此经常是那帮女孩做弄的对象,常常搞得他哭笑不得,没有办法。小曲的父母是那种直爽侠义之人,对儿子的朋友很看重。尽管儿子这几年几乎把家底都折腾光了,但他们无怨无悔,一如既往地支持儿子的事业。那段时间茂生一家便成了他们家的座上宾,周末的时候一起去小曲家承包的海滩游玩。
  那是一片礁石林立的富海,蕴藏着无尽的海洋生物,螃蟹遍地都是,海蕻成串成串,扇贝一群一群,拣了一盆在水里一煮,柔滑鲜嫩,清香四溢。平日里在内地很难吃到的鲅鱼、针鱼、扁口鱼等随处可见。鲅鱼饺子是滨海的特色,因此他们过一段时间便会吃上一回。
  “老实说,想不想谈对象?”有一次茂生问。
  “嘻嘻,饮食男女,乍会不想呢?只是现在还没有合适的可谈。”小曲不好意思的说。
  “厂里这么多的女工,有好几个我看都对你有意思,其中就没有一个中意的吗?”
  “也不是。主要是现在还不想谈恋爱……”小曲说着脸又红了起来。
  “——跟女孩玩过吧?”茂生不怀好意地问。
  “……没有。”小曲的声音很低,脸直红到了脖根上。
  “谈过女朋友吗?”茂生不信,现在的年轻人,快三十岁了,没动过女人。
  “谈过,没多长时间就吹了。”
  “什么原因?”茂生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过分,这样问人家是很不礼貌的。
  “那个女孩太开放,跟我不适合。”
  “哦。”茂生结束了尴尬的场面。
  暑假的时候,蒋路带着儿子来了。蒋路的妻子给了蒋路一万元钱,要他在这个暑假跟儿子花完。蒋路的妻子在反贪局工作,每天送钱的人络绎不绝,蒋路说大部分他们都不敢要,只是象征性地收一些,然后确保给人家把事办成。蒋路妻子是个邋遢的女人,平日里不注意收拾自己,却每次出差都给蒋路买衣服,全是名牌,把老公打扮的花枝招展,在外面招蜂引蝶,桃花运不断。他经常批评茂生没出息,不懂得享受生活,至今除了老婆还没碰过第二个女人,哪天死了也是个怨死鬼。茂生说你小子不要高兴得太早,哪天老婆知道了,看不剥你的皮!蒋路嘻嘻一笑,说他跟老婆是鼓励外遇,增创效益。只要不在家里搞,怎么都成。秀兰鄙夷地看他一眼,说你真不怕老婆?——那我就给贾岚说了。蒋路立刻满脸堆笑,说弟妹可别开这种玩笑,贾岚没文化!因为蒋路在秀兰跟前说话从来不遮拦,没一点正经,因此她一直以来都认为蒋路在吹牛,没一句真的,而茂生也是这样给她说,因为她这人爱憎太分明,特别见不得花心男人。蒋路得以取得妻子的信任,与他的实话实说不无关系,妻子把他的话权当笑料,听听而已。
  离开榆诚的时候茂生还见过一次雨燕。雨燕那天又喝多了,她是被蒋路背回房间的。到房间后,蒋路便要欺负她,茂生说你怎么能趁人之危?蒋路说你对她有感情了吧?茂生说是,你赶快走吧,她醒来可不愿意看见你。蒋路的脸上有一些失色,灰溜溜的,表情复杂地看了茂生一眼,悻悻地走了。蒋路一走雨燕便醒了,她说你以后不要再跟蒋路来往了,跟这种花花公子整天在一起混,好人也会变坏的。茂生说我又没说过自己就是好人,蒋路也不是个坏人。雨燕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油嘴滑舌,都是受蒋路的影响。说完便说她要洗澡,眸子里透着一丝暧昧的光。
  水流哗哗地响着,茂生把电视音量调得很大,还是能够听见。电视里放映什么根本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水流的声音。这时,卫生间的门开了点,雨燕探出湿漉漉的脑袋,说你给俺搓搓背行吗?茂生一怔,怀疑是自己听错了。雨燕又说了一遍,茂生于是站在那里发愣。雨燕说:“你是嫌我脏吗?”说完便缩回了头,只听见水流“哗哗”的声音。茂生犹豫了一会,便脱去外衣,走了进去。浴室里水雾弥漫,潮湿而温暖,女人丰腴而白晰的身体在水雾里时隐时现,神秘而迷人。茂生站在她的身后,用毛巾蘸了水,轻轻地在她的背上移动。她低垂着头,丰韵的臀部结实而饱满,水珠成串地从那诱人的股沟流了下来,流了下来,茂生于是只觉得一阵阵眩晕,雨燕一转身便抱住了他,湿热的嘴唇就粘了上来,茂生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这个情景是如此的熟悉,象是一个镜头的回放。岁月似乎在复制了一段历史。他想起了袁玫,想起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县城招待所的那个晚上,袁玫也是这样抱住他的,最后被他挣脱了。
 
八十(2)无情的海水   文 / 高鸿

  “——嘟嘟嘟,嘟嘟嘟……”茂生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雨燕无力地松了双臂,转身把水放大。茂生关了电视,来到楼道,按下手机接听键。
  “——你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花花好像有点发烧!”
  秀兰的声音。
  茂生匆忙穿了外衣,对着卫生间喊了一声:“雨燕,我家里有事,先走了!”未等里面答复,便离开了酒店。
  外面,刺骨的寒风象刀子一样地割着人们的脸,毫不留情。
  
  蒋路来的那天下着大雨。他原以为茂生在滨海市中心工作,没想到那么偏远,跌了一身的泥才到了家里。秀兰很高兴,弄了很多海鲜给他们吃。小郭提了两瓶酒前来助兴,喝完后蒋路就迫不及待的要去游泳。蒋路的泳技很不错,蝶、仰、蛙、自由泳都不错,连小郭也啧啧称赞,蒋路很得意。
  夏季的日子是赶海的黄金季节。畅游大海后,躺在温暖的海水里任风吹波涌,一时思绪会随着海水飘的很远。涨潮的时候一些鱼类、蟹类也会跟着往上走,在浅水的地方几个人拉一张网,然后合围收拢,便会有很多收获。肥蟹挥舞着巨钳迅速地移动,动一下它便会停下来与你对峙,于是用棍子压了去捉,一准就着。有时会放一根长线在水里,上面绑了许多的钓饵,不一会收线,那长长的针鱼梭鱼便会列队而“行”,进入你的篓筐……
  大家玩得很开心。
  是海货丰收的季节,一时公路上到处是海带,黑压压的一片。海风吹过,一股浓浓的海腥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直打喷嚏。海荭是几毛钱一斤的,而名贵的鲅鱼在这里也不过三五元一斤;海蛎子遍布礁石上,随手一撬,便可尝到那新鲜的美味,腥腥的,咸咸的,大补。
  
  茂生一家居住的地方离海边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叫沙龙王,一个沙层很厚的地方。白天可以看见蔚蓝的大海一望无际,晚上能听见汹涌的海浪拍击礁石。初春的日子,海风还很硬,在树梢、电线上打着响哨,吹得人脸生疼。下海的人们穿了厚厚的橡皮大衣,把自己藏了起来,然后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在礁石底摸海参。花花摸了一下海水,很冰。在指头上尝了一下,苦得直皱眉头,才知道海水是咸的。
  茂生花了一万多元买了一院地方。石头砌的小屋,上面有三间,侧面有两间,小院方方正正,被一颗硕大的无花果树笼罩着,别有一番韵味。这种小院在黄土地上的榆城是没有的,即使有,也需要十多万元才能买到。房东的老大娘就住在隔壁,她有几院这样的地方,儿孙们都进城了,没有人住。茂生和秀兰去旧货市场买回了简单的家具和电视机,把屋子收拾了一遍,感觉很温馨。
  随着天气一天天变热,大家去海边的次数越来越多,一天不去好像就缺了什么。花花于是骑了她的橡皮小鹅,在浅海处游来游去,一玩就是大半天,不肯上岸。远处白云飘缈,海天一色,偶有渔船驶过;近处海浪声声,海鸥飞来飞去,不肯离去。茂生也就是在这一年才学会游泳,并且可以游上上千米的距离。小时候在涝池里戏水不过是瞎扑腾。
  这之前,对于他这个旱鸭子来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难忘赶海的日子,对于来自黄土高原上的人来说,还有比这更惬意的生活吗?
  然而他们并没有高兴太长的时间。
  胶东半岛的人民对他们非常友好,阳光、沙滩让他们如此留恋,但海边的气候却拒绝他们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茂生的脚后跟因长有骨刺,里面像包了根针,肿得像馒头一样,不能落地,他每天只好骑摩托车上班;秀兰身上起了很多皮癣,痒得无法忍受;而花花因为吃了太多的海鲜,肚子疼得好厉害,整夜整夜地哭,住进医院十多天找不到病因。
  经历了最初的振奋,渐渐地,茂生觉得一切并不是那么回事。原本钟爱的城市和大海突然也变得是那样陌生——他们的产品在市场上一点也没销路,朋友的那些关系也不过是想当然,事到临头都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看来他们的产品也是水土不服。
  紫砂产品是一项复杂的工艺,从炼泥到注浆或机压成型,要经过几十道工序,然后是修坯、压光、刻画、烘干、检验,最后入窑烧造,一般从第一道工序到最后,成品率只有50%左右,由于当地没有资源,他们的原料都是从几千里外的陕北拉运而来,成本很高。但只要按工艺品价格销售,利润应该还是可以的。然而市场就是那样的无情,他们的产品在当地连最普通的工艺品也竞争不过,更别提远销韩国、日本,给大家买别墅了。
  那些时间,为了节省每一分钱,茂生他们的生活很艰苦,一个月连一顿肉也吃不上。附近派出所天天来催着办暂住证,税务部门经常来想收税,最头疼的是没钱交水电费,整个职工楼给停了电,卫生间也上不成,到晚上黑漆漆一片,连水也没有。楼上闷热无比,蚊子乘机而入,“嗡嗡嗡”地狂轰乱炸,叮得人浑身起包,无处藏身。那些黑色的沙蚊骨骼硬朗,体形硕健,携着长长的吸血工具,令人闻风丧胆。小郭每个周末回一次家,回来后便给他们改善伙食,大家苦中作乐,唯一的乐趣便是每天去海边游泳,把自己闷在水里忘记一切。
  工厂的又一次失败对小郭的打击是致命的,他开始变得闷闷不乐,整日除了下海就是喝酒,把自己弄得不成样子。那时附近的工人已四散而去,只留下他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眼见得房租已拖了半年,没法再拖下去了。大家整日抱怨伙食太差,对赶海回来的花蛤扇贝螃蟹已吃腻了,早没了刚来的新鲜劲,几个陕北来的女孩整天闹着要回去,小郭于是就从家里带一些小吃给她们。
  夜幕降临后的晚上,大家就聚集在茂生的小院里商量如何应对。讨论往往无果而终,茂生和秀兰都萌生了回去的想法。
  无所事事的星期天,秀兰又建议大家去赶海。这已经是他们仅剩的乐趣了,其实质已不在收获多少,而在于忙碌的过程。几个女孩当然不反对,于是带了几个大扇贝壳和网兜,他们出发了。
  风很大,因此海浪也汹涌澎湃,波涛滚滚。大海象泛滥的洪水一样浑浊灰暗,溅起一层层很高的浪花。
  他们算错了时间,潮水正在哗哗地上涨,因此赶海是不可能的了。小郭于是建议下海游泳,说在海里冲浪很刺激。以前他们也在这种风浪里也下过海,人在水里随着海浪起起落落,的确很过瘾。于是茂生让秀兰安排好孩子在沙滩上玩耍,大家脱了外衣便冲了进去。
  水很凉,茂生和秀兰都打了个寒颤,一个海浪突然迎面而来,铺天盖地把他们弄了个精湿。秀兰连呛了几口水,闹着要上岸,被他们劝了回来。
  潮水哗哗地泻着,夹裹着一些海藻和海带,人在水里忽悠忽悠地漂来荡去,心随着浪花已飘向了远方。远处,一艘白色的舰船忽隐忽现,在波浪中不停地颠簸。天色黄黄的,与被风搅混的海水连在一起,分不清海际天际。
  忽然,秀兰一声惊呼:“——花花不见了!”
  茂生吃了一惊,看时,光秃秃的岸边确实没有了孩子的身影。小郭也慌了,忙在水里找。这时,一个大浪掀了起来,就听见一声孩子的惊呼。秀兰腿一软便倒了下去,被浪花一裹就不见了。
  风好像越来越大,整个海面象一锅沸腾的开水,浪花四溅。茂生忙扑了过去,想把妻子拉起来,潮水呼啸着把他掀了起来,等喘过气时,已是离岸边好远!苦涩的海水灌得他如火山灭顶,七窍生烟。这时,小郭已经把孩子救上了岸,放在较高的沙堆上,然后冲着茂生喊:“——周厂长,不要怕,赶快往上游!”声音被潮水顷刻便吞没了,小郭也不见了。茂生突然听见秀兰的呼救声,看时,在比他还远的海面上,秀兰随着海浪浮出,一瞬间便又不见了。茂生于是拼尽全力往那边游去,被海浪一推,便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只觉得身子变得很沉,脚下像有什么东西拽着,努力地挣扎着才不至于沉下去。接着,又一个巨浪扑了过来,他便在一片漆黑中失去了知觉……
  后来,茂生一家人都得救了,小郭却在把秀兰推上岸边的一霎那被潮水卷了回去,再也没有上来!

八十一(1) 丢人的媳妇   文 / 高鸿

  茂强和雪娥住在了一起,雪娥彻底摆脱了那种环境,金盆洗手,不干了。别看她表面上那样风光,回到黄泥村象高傲的公主,吸引了几乎所有人艳羡的目光,内心的痛楚只有自己知道,故作的矜持掩饰不住内心的空虚,华丽的的外表之下是一副肮脏的躯壳,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呀!
  雪娥从小就是一个很要强的人。从小学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是诸多女孩中的优秀者,很多人都羡慕她,她也很知道怎样利用自己的资本,因此从小学到初中,再到中专学校,身边不乏彩蝶蹁跹,也不乏蜜蜂献殷。雪娥性格内向,不善言语。在别人看来,这是一种高傲的资本。一些男孩于是就敬而远之。也有自不量力者大力追捧,她很少看在眼里。倒是茂强当年的那封信触动了少女的心灵,八十年代初期人的心灵比现在纯净,懵懂之中,他觉得奋战在老山前线的茂强很有男人气概。后来他回来后就和红星发生了那样的事,追到家里要打她的母亲,雪娥很伤心。看着狂怒不羁的茂强,她说了几句,茂强象被放了气的皮球,霎时就蔫了下来。当时虽在气头上,内心里雪娥知道,茂强还是很在乎她的。如果那时他不要放弃,姑娘不会拒绝他的。
  人生就是这样,一件很小的事情也许可以转变一生的命运,机会瞬息万变,错过了便会永远失去,世上没有卖后悔药,如果有来生,也许你绝不会轻易放弃,匆匆溜走。
  后来雪娥考上了中专,回来后茂强已经结婚了。
  参加工作后,身边的追逐者不在少数,但没一个人能使她动心。后来在酒店遇到那个老板,自己也不过是对他有些信任,产生了好感,于是就发生了改变她命运的事情。——人呀,父母给了一副躯壳,除了精神是自己的,皮囊也不过是身外之物啊!
  往事不堪回首,一些曾经的岁月让她很痛心,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想法让她对自己充满了仇恨,同时也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仇意。她仇恨所有的男人,仇恨他们的骄奢淫侈和虚情假意,道貌岸然之下是一副可恶的流氓嘴脸。为达到目的不惜一切手段,欲望一旦满足就换了一副面孔,比妓女还下流!这些年,委身过多少男人,自己已不知道,甜言蜜语之后的皮肉交易,完全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与感情无关。因此也不可能对那些人产生感情。说实话,茂强是她这些年来唯一在心灵深处留出空白的男人。
  现在,她和茂强住在一起了,这是以前从没想过的事情。她知道这样做没有结果,茂强有妻有子,不像她无牵无挂,她也没有准备拆散这个家庭,成为可恶的第三者,只是觉得茂强是一个可以依附的人,和他在一起,感觉心里塌实——这就够了!她已经三十多岁了,青春不再,不可能一辈子从事那样的职业,用生命人格赚肮脏的钞票。为此她常常痛苦的要命,一个人的时候感觉很空虚,愈来愈觉得痛恨自己,甚至有几次把嫖客给的钱撕了……她渴望得到真正的爱,那怕居无住所,粗茶淡饭,只要真心相爱,抛开一切物质上的享受她也愿意!
  可是上帝还会给她这样的机会吗?象她这样的女人,有人爱,值得爱吗?直到看见茂强那天,这一切一直都没有答案。
  茂强也一样。
  名存实亡的婚姻让他心灰意冷,结婚十年,和妻子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几个月。情绪好的时候看见她就烦,难得的好心情因此被破坏,他便大发雷霆,甚至拳脚相向;情绪不好的时候妻子躲得远远的,她不在了,情绪反倒得到恢复。战友来了,一盘咸菜,一瓶三元钱的“老干部”(当地的一种廉价酒),一通天南海北的瞎扯闲聊,彷佛又回到了战火纷飞的年代,大家情绪昂扬,兴致所至,放开音乐一阵狂吼,“老夫聊发少年狂”,动情处,他们一会哈哈大笑,一会抱头痛哭……
  妻子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回来,她拿走了桌上的酒,撤下了盘子的菜。茂强很生气,就要打。母亲护着媳妇:“——是我让她撤的,你天天喝酒,一喝就醉,醉了就闹事或打媳妇,不要再喝了!”
  茂强那肯罢休?讪笑着向母亲要酒,媳妇就躲在后面嘻嘻地笑。茂强看见她笑就浑身发抖,拿起鞋就打,被战友夺了下来。媳妇洋洋得意地站在那里,嘴里哼着曲子……临走时,一个战友说他的手机不见了!
  茂强气得差点吐血出来!
  ——丢人呀!

八十一(2)尴尬的房事生活   文 / 高鸿

  母亲曾多次劝茂强跟媳妇好好说说。茂强说话的方式就是骂,要不就是用拳头说话。十年了,他们之间很少沟通。茂强觉得这样的女人是不可理喻的,没什么共同的语言可以交流。女人经常让他丢人,战友面前甚至抬不起头来。结婚十年,尽管她给他生了个儿子,但他从来没把她当作自己的女人来爱,甚至从一开始就想到了离婚,却遭到所有人的反对。父亲坚决不同意,母亲也不想让他重蹈茂生的覆辙,茂华、茂霞苦口婆心地劝他,听得茂强都烦了,不去姐姐家了。茂生也劝过他几次,要他珍惜妻子的感情,不要象他一样,给秀兰的心灵留下永远难以愈合的伤疤。茂强喝醉了酒,抱着头失声痛哭:“——你们都会稀泥抹光墙,有谁知道我的痛苦?!我实在凑合不下去了呀!和这种人在一起真是生不如死,生不如死!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呀?”
  其实冷静下来的时候茂强也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妻子干活很吃苦,这在农村非常重要。还有,她为自己生了儿子。儿子一岁之前他可以没有感情,但后来就难分难舍了——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呀!他知道孩子离了亲妈会是怎样的下场。自己随便再找一个也许都比现在的强,但是狗狗的亲妈却只有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
  战友们也劝他放弃离婚念头,马马虎虎地过下去。茂强长叹一声,心想罢了。回到家里,媳妇傻乎乎地冲着他笑,笑得弯了腰。茂强说你把酒拿来。媳妇不给。茂强操起烟灰缸就扔了过去,烟灰缸“砰”的一声巨响——电视机被砸烂了!
  媳妇抱头就跑,边跑边骂:“土匪回来了!土匪一回来就打人!”
  茂强打开柜子,柜子里没酒,换洗的衣服也不见了。
  ——这光景还怎么过呀!
  茂强和雪娥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茂强感觉自己一天说的话比跟媳妇十年说得都多,这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啊!雪娥开始时曾担心茂强会嫌弃她,后来发现他真的爱她,为了她辞了那份工作,每天在街上揽零活。再苦再累回来也高高兴兴,还经常给她买好吃的零食。茂强没疼过女人,跟雪娥在一起,他感觉自己的爱情才刚刚开始。象初次恋爱的人一样,他把雪娥当作这世上最美的女神,很少去想她所经历过的那些生活。
  茂强是在城中村租的房子。房子的中间是用木板隔断的,不隔音。房东老太太说她神经虚弱,听不得任何响动,房费便宜些都行。茂强说他一个人住,不会有什么响动。住了一段时间,茂强早出晚归,倒也相安无事。但是雪娥来就不行了。她喜欢热闹,把她的电视机和DVD带了过来,没事就听歌。
  头两天的时候房东老太不在,去女儿家了。因此没事。第三天她回来了,一回来就受不了,要雪娥把那东西关掉。晚上看电视也只能看图像,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那边才不喊了。最让他们尴尬的是夜里雪娥要亲热,茂强一动床板就开始响,雪娥也忍不住叫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那边开始捣墙了,“咚咚咚”,“咚咚咚”,茂强说你能不能小声点,雪娥咬紧嘴唇,脸憋得通红……
  这样憋了几次,雪娥受不了。——干什么呀,连叫床的权利都没有了,还让人活不活?她于是拉了茂强去招待所登记了间房子,补习晚上没做好的功课。
  在招待所茂强怎么也进入不了状态。听说警察经常会突击察房,他们没合法手续,如果被抓,肯定会被当作卖淫嫖娼处理。雪娥说哪会有那么巧,警察也不可能天天上这来,吃饱了撑得呀!正在这时,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茂强惊出一身冷汗,雪娥也吓得紧紧地抱住了他,大气不敢出。过了一会那声音没了,也许是有人敲错了门,也许敲的是隔壁的门,但是两人的兴致都没了!
  这样的环境雪娥是不能忍受的,她于是在小区租了一套房子,每月800元。茂强说你疯了,租那么贵的房子。雪娥说没事,即使你不打工,我也养活得起你!雪娥把房间布置的井井有条,收拾得像个家了,然后象妻子一样买菜做饭。茂强很感动,多年的郁闷一扫而光。
  茂强出去干活了,雪娥就在家里看电视。她喜欢看《还珠格格》,百看不厌,只要有电视台播就跟着看。雪娥让茂强每天给她带《唐城报》回来,关注房产信息方面的内容,并经常打电话咨询。茂强说你现在关心那些干啥?我们又不买房。雪娥说咋就不能买房?首付20%,我们可以交得起。茂强说买房不如租房,国外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买房。你算算:就说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吧,租过来一千多元就够了,一年也就一万多元,没什么压力。可是买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需首付七、八万,办各种手续需几万元,住进去装修需几万元,这样一来十多万都没了,每月还需付银行近一千多元的按揭,做二十年房奴才能还清,累不累呀!

八十一(3) 学习叫床   文 / 高鸿

  雪娥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网上看的。
  以前,有个地主有很多地,找了很多长工干活,地主给长工们盖了一批团结楼住着。一天,地主的谋士对地主说:东家,长工们这几年手上有点钱了,他们住你的房子,每月交租子,不划算,反正他们永远住下去,你干脆把房子卖给他们,起个名堂叫做-----公房出售!告诉他们房子永远归他们了,可以把他们这几年攒的钱收回来,地主说:不错,那租金怎么办?谋士说:照收不误,起个日本名儿,叫物业费!地主很快实行了,赚了好多钱,长工们那个高兴啊!
  过了几年,地主的村子发展成城镇了,有钱人越来越多,没地方住,谋士对地主说:东家,长工们这几年手上又有钱了,咱们给他们盖新房子,起个名堂叫做旧城改造,他们把手上的钱给我们,我们拆了房子盖新的,叫他们再买回去,可以多盖一些卖给别人,地主又实行了,这次,有些长工们不高兴了,地主的家丁派上用途了,长工们打掉牙只好往肚子里咽,地主又赚了好多钱。
  又过了几年,地主的村子发展成大城市了,有钱人更多了,地主的土地更值钱了,谋士对地主说:东家,咱们把这些长工的房子拆了,在这个地方建别墅,拆出来的地盖好房子卖给那些有钱的大款还能赚一笔,地主说:长工们不干怎么办?谋士说:咱给他们钱多点儿,起个名堂叫货币化安置,咱再到咱们的猪圈旁边建房子,起个名堂叫经济适用房,给他们修个马车道让他们到那边买房住,地主说:他们钱不够怎么办?谋士说:从咱家的钱庄借前给他们,一年六分利,咱这钱还能生钱崽,又没风险,地主又实行了,长工们拿到钱,地主的经济适用房到现在才建了一间,长工们只好排队等房子,直到现在,还等着呢------
  于是,长工们开始闹事了,地主有点慌,忙问谋士怎么办?谋士说:赶紧通知长工们,房子要跌价了,别买了,租房住吧,正好把我们的猪圈租给他们,结果,这么多年后,长工们的钱全没了,还在租房住,直到永远。
  “——租房的结果是永远没有房子,你明白吗?”雪娥说。
  “你别相信网上的东西,都是胡说八道,我从来不上网。”茂强说。
  “你的观念也该更新更新了!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不上网只能被淘汰——你咋啥也不知道呀!”雪娥娇嗔地看着他,用指头在他的头上按了一下。
  茂强笑了笑,未置可否。
  住在小区里,他们终于可以大声说话,晚上想看电视就看,声音大点也没关系,雪娥喜欢唱卡拉OK,有时放开嗓子唱也没人约束他们。
  茂强住在二楼,楼上住了一对年轻人,白天不知忙什么,晚上很晚回来,一回来就做,做得很疯狂。随着床腿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茂强感觉楼板都有可能被弄塌下来。那女的叫得肆无忌惮,惊天地,泣鬼神!
  有人受不了,投诉到小区物业,年轻人收敛了一段时间,后来又放开叫了。有一天中午也在叫,一个小孩经过他们楼下听见了,就在楼下大声地学着叫,楼上的人都探出身子哈哈大笑,那对夫妻开始收敛,声音小多了。
  时间长了,大家都有些不堪其扰,聚在一起的时候便开始议论。一楼的大姐说她的孩子才八岁,每次听到那声音就问她:“楼上的阿姨病了,为什么不去医院?”大姐说她不是病了。小孩说:“那就是她丈夫打她,阿姨叫得真可怜呀!”大家哑然失笑。
  后来有一个人拿录音机把他们的淫声浪语录了下来,弄了一个外接高音喇叭。等他们再做时,就在高音喇叭里放出来给整个小区的人听。物业公司终于出面干涉此事,那对夫妻不知是搬走了还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已经伤害了大家,从此再也听不到那让人面红心跳的声音了。
  茂强说女人干那事为什么非得叫出来?
  雪娥说叫出来才爽呀!女人叫床对男人也是一种刺激,有些男人喜欢自己的女人叫床,可惜女人不会,教也不会叫。我给你讲一个关于老婆学叫床的故事,是在网上看的。
  茂强笑了,说叫床有什么好学的?
  雪娥说:“有一对夫妻新婚之夜在床上行那事,老公很努力,老婆就是不叫床,老公于是很沮丧地结束了!
  次日,老婆去看心理医生:我跟老公做爱时他总是希望我叫,可是我真的不会!
  医生说:这容易,你就叫房子!
  晚上和老公做时,老婆于是就喊:——房子,房子……!
  老公气得一下就蔫了,没了心情!
  第二天,老婆又去看医生,问怎么回事?
  医生说:你叫英文的房子!
  妻子晚上回到家很愉快地和老公上床,丈夫刚刚进去她就喊:——room,room.……
  老公给了她一耳光:——你他妈喊什么啊?连个叫床都不会!
  第二天,老婆很气愤。她再次找到心理医生:你给我说的都不管用,反而让老公打了我一巴掌!
  医生问明白之后说:你该把房子的英文字母分开来叫!
  晚上回到家老婆再次跟老公做爱时,她便叫:——啊,哦,哦,爱母,爱母……
  老公很满意,两个人终于进入了激情时刻……”
  “谁一天这么无聊,在网上瞎编东西。”茂强被逗笑了。
 
八十二(1)寻找丈夫   文 / 高鸿

  茂强和雪娥住在一起,一年多时间没回去。媳妇一开始还下地干活,半年后她就不去了,在家里跟婆婆闹事。婆婆心烦,躲到茂霞家去了。二媳妇不依不饶,撵到茂霞家要婆婆给她一个说法。婆婆被逼没法,只好又去了榆城,和秀兰住在一起。
  村里人开始都以为茂强做生意去了,眼见得半年多过去,给家里电话也不打,大家都议论纷纷,说他在外面肯定有了女人。要不过年的时候也不回来。
  二媳妇带着孩子整天泪水洗面,她虽然傻,但这次是清醒了。茂强曾几次要和她离婚,她不同意,他于是就打她。有一次被逼无奈,她准备好了农药要死给他看,茂强这才没有强逼。茂强自去年冬天出去后就没有再回来,他是等着让她走呀!
  媳妇偏不走。
  ——凭什么让我走?我到你周家辛辛苦苦十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孩子都那么大了,我容易吗?尽管茂强不把她当人,媳妇心里还是爱他的,她觉得茂强特有男子汉气质,不发火的时候很可爱。那些天她天天在大路上等,四处打听茂强的下落。后来听人说茂强在省城,于是就给茂生打电话,要他把茂强找回来。媳妇在电话上泣不成声:“——哥,茂强撇下我娘俩不管了,我可咋办呀!你替我把他找回来吧!——呜呜呜……”茂生心情很沉重。奈何茂强到省城后并没和他联系,省城那么大,上哪去找?
  茂强媳妇哪里肯信?说你们一家人合伙骗我,为的就是逼我离婚。
  “——哥,你说我们能离吗?”电话那头已是哽咽难语。
  “当然不能离。”茂生说。
  二媳妇有些傻,还有许多毛病,茂生知道,但茂强也有很多问题,自己的兄弟他清楚。这小子心高气傲,小事看不上,大事做不好,当了几年村主任,欠了一屁股烂债。不过茂强那几年确实给村里做了很多好事,黄泥村人至今念念不忘,还希望他回来。茂强就是茂强,他做事的方式和茂生不同,敢作敢为,从不拖泥带水,因农业税事件被免职后,乡亲们都替他抱不平。
  二媳妇对茂生很尊敬,象亲哥哥一样信任他,每次回来都会请他吃饭。母亲说我和你大一年四季都吃不上她一口饭,你回来了她就做样子。茂生心里明白,这个婚是不能离的,父亲、母亲也坚决反对,茂华、茂霞也站在了二媳妇的一方,对茂强口诛笔伐。秀兰说离婚都成你们家光荣传统了,你没实现的愿望,茂强替你完成!她对二媳妇虽不屑一顾,但离婚之事却是坚决地站在女人这边。
  茂强给战友曾打过电话,询问家里的情况,知道父母孩子都好,他就放心了。他让战友给家里捎了些钱,给孩子寄回来一身衣服。媳妇要茂强的电话,战友说没有,媳妇不信,便根据包裹上的邮寄地址去省城找他去了。
  茂强媳妇第一次出远门。到省城后她傻眼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车辆,高楼大厦林立——上哪去找茂强呀!
  包裹上的地址是“彩虹小区”,彩虹小区在哪里?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她于是在车站徘徊。
  “大姐住旅馆吗?”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热情地问。
  “不住,我找人。”茂强媳妇说。
  “你找人呀!他在哪里?住在我们那里,我可以帮你找呀!”妇女很热心。
  “彩虹小区,你知道吗?”茂强媳妇问。
  “——彩虹小区?——哎呀知道呀!你算是问对了!我们家就住在那里呀!不过离这里很远的,你先住下来,明天我帮你去找!”
  “——这,住你们那多少钱?”
  “不贵不贵,一宿30元!”妇女眉开眼笑。
  “——30元?太贵了,我身上没那么多钱。”茂强媳妇说。
  “30元还嫌贵呀?我是看你没钱,才给你优惠的。要是别人,少了50元都不让他住!——这样吧,再给你少五块钱,不能再少了!”妇女显得很痛苦,好像割了她五斤肉似的。
  “——这……那你一定要带我去彩虹小区!”茂强媳妇说。
  “走吧走吧!你这人咋这么磨叽?明天带你去好了!”妇女不容分说,拉着她就走。
  妇人带着她穿过大街,走过小巷,来到一处非常僻静的小四合院里。
  “——有客人来啦!”妇女高叫一声,把茂强媳妇推进了门,自己却走了。
  “——哎哎,你咋走了?”茂强媳妇惊慌失措。
  “放心吧!有人招呼你哩!我还要拉客去!”妇女边说边走。
  “几个人?住单间还是双人间?”一个胖乎乎的男人懒洋洋的走了出来。
  “单间多少?双人间多少?”茂强媳妇问。
  “单间100!双人间每人50!”胖男人说。
  “——你说啥?!不是讲好一晚上25块吗?咋又成了50?——我不住了!”茂强媳妇说完便准备走。
  “——不住了?那好,你把介绍费交了再走。”胖男人不紧不慢地说。
  “——你说啥?啥介绍费?”茂强媳妇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是刚才带你来的那个女人,我要给人家介绍费呀!你以为她白白带你来这里呀?你是谁呀?——交20元介绍费,走人!”胖男人有些不耐烦了。
  “……那,我住双人间,能不能便宜些?我身上没带钱……”茂强媳妇后悔来这里了。
  “这样吧,看你可怜,给30元住双人间吧!”男人说。
  茂强媳妇住下了。
  奔波了一天,茂强媳妇喝了胖男人给的矿泉水觉得头晕,一挨枕头就睡着了。早晨醒来时昏昏沉沉的,感觉头很疼。她翻了个身,身边好像有什么东西。用手一摸,摸在人的脸上。
  茂强媳妇大吃一惊,一挫身坐了起来。
  ——天哪,床上居然睡着个男人!男人赤身裸体,死猪一样地躺着。再看自己,竟然也一丝不挂!

八十二(2)你这个流氓   文 / 高鸿
  
  “——天杀的!你给我起来!”茂强媳妇在男人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嗷嗷,丑婊子,你敢打老子!”男人起来就给了她一耳光。
  “你这个流氓,我要去公安局告你!”茂强媳妇边哭边骂。
  “——告我?!老子花了200元嫖你,你告老子!?”男人怒目圆睁,穿好衣服准备离开。
  “臭流氓你不要走!咱们到公安局去!”茂强媳妇拉着他不放。
  “让他走,我带你去公安局。”昨晚的那个胖男人来了。
  “你住在这里勾引野男人,我还没跟你算帐哩!到了公安局人家按卖淫罪收留你,最少处罚5000元以上,还要判三年刑罚的!”胖男人脸拉得很长。
  “——这可咋办呀!呜呜呜,我不能白白被他欺负呀!呜呜呜……”茂强媳妇哭得很伤心。
  “这样吧,看你可怜,要是你没有住处,我就让你免费住在这里,如果你想离开,我也不勉强。——给,这是那人昨晚上给的50元钱。”胖男人说。
  “——不对,是200元!人家说了!”茂强媳妇在金钱上一点也不含糊。
  “什么?!——200元!那你给他要去!我只收了50元!看你可怜才给你,你还不知足了!”胖男人很生气。
  “——我不要这50元,我要去公安局告你!呜呜呜……”茂强媳妇不依。
  “给脸不要脸,滚出去!少在老子这里撒野!”胖男人一吆喝,来了两个年轻人,连拉再拽就把她弄出去了。
  “——呜呜呜,茂强你个挨刀子的,你在哪里呀?哇嗬嗬嗬……”茂强媳妇坐在巷子口哭了一上午,过路的人都好奇地看,没人理她。
  这时,她突然想起了茂生,于是就到公用电话亭给他打电话。
  昨天一来就应该和他联系呀!咋就糊涂了!
  茂强媳妇开始恨自己了。
  “哥,我是艳梅。你找到茂强没有?”电话接通了,眼泪止不住就流了下来。
  “——还没有。”茂生说。
  “我现在长安,找不到茂强就不回去了。”茂强媳妇说。
  “你在哪里?我来接你。”茂生说。
  “北郊汽车站。哥,你快点来呀!”电话上她一直在哭。
  茂生匆匆地赶了过来。茂强媳妇象看见亲人一样扑了上去,哭得一塌糊涂。
  “别哭了,大街上,人家都在笑你哩。”茂生说。
  “——哥,我有茂强在长安的地址,你看。”茂强媳妇说。
  “彩虹小区?好像在南郊什么地方。”茂生说。
  下午,他们便来到了那里。
  问门房,不知道有此人。
  等了一下午,也未见踪影。
  第二天,茂强媳妇一个人来到小区门口,准备守株待兔。
  黄昏的时候,远远的看见两个人向这里走来,男的好像是茂强。
  茂强媳妇藏在树后,看茂强和那女人卿卿我我的样子,肺都气炸了,等他们走近时,她突然扑了上去,在雪娥的脸上抓了一把。
  突如其来的袭击把两人吓了一跳,再看时,原来是媳妇来了,茂强浑身的血呼地就串了上去。雪娥捂着脸,血顺着指缝流了出来,茂强媳妇上前又踢又咬,被茂强紧紧地抱住了。
  “——雪娥,快走!”茂强说。
  雪娥自知理亏,捂着脸跑了进去。
  “——你咋来了?”茂强说。
  “周茂强!你个不要脸的,我瞎了眼,看错你了!黄泥村的人都说你在外面有女人,我不相信,原来你真是个烂货!——往回走,我跟你离婚!”媳妇很坚决地说。
  茂强等了多少年,等的就是这句话,可是今天她说出来了,心里却又百般难受,不是滋味。
  “有话好好说。你先回去吧,不要给村里人说,我随后就回来。”结婚十年了,茂强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和妻子说话。
  “——骗子!你是个大骗子!你骗了我,也骗了家里的人,你们一家人都在给我做工作,要我在家里等你!你抛下一家人不管,在外面跟野女人鬼混!你这个大流氓!不值得我爱,我恨你!”媳妇说完就哭了起来。

八十二(3)说不清,道不明   文 / 高鸿

  茂强带着媳妇回去了。
  他们去乡上办了离婚手续。茂强一家和黄泥村的人都没想到,茂强媳妇这次主意那么坚决,说离就离,一天也不愿耽搁。
  手续办完后茂强心里空落落的,期待已久的事情结束得太快,有点不真实的感觉。本来是应该高兴的事,可是他却怎么也兴奋不起来,甚至有一些惆怅,觉得对不住妻子。
  妻子回到家里抱着孩子痛哭了一场,然后带着他去县城照了几张合影,给孩子买了一身新衣服,把他送回来,大声地哭着回娘家去了。
  离婚后的第二天茂强丈母娘就来了,带着娘家一班人来搬东西。茂强说家里能拉的都带走,电视、冰箱、洗衣机、家具等等,都拿走。丈母娘连哭带骂:“——茂强你个绝死鬼挨枪子的呀!我女子跟你结婚后没过一天顺心的日子,她给你操磨这个家,把儿子养大,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现在你在外面混了野女人,就跟我女子离婚,说不要就不要了!——我女子苦命,咋就找了你这个昧良心的货呀……呜呜呜呜……”
  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带不走的丈母娘便拿起棍子一阵乱敲,墙上的镜子、窗上的玻璃都被她敲碎了。
  茂强一家没有人去阻止,随他们折腾。
  丈母娘不解气,跑到亲家的屋里把碗柜也砸碎了,碗碎了一地。最后她把锅也砸了个窟窿,才拉着抑扬顿挫的哭声走了。
  茂强离婚后把家里安顿了一下,又去了省城。
  他把雪娥带了回来。
  黄泥村的人大吃一惊!——都知道茂强在外面有女人,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个女人居然是豆花家的雪娥呀!
  人们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们,说什么话的人都有。
  “茂强太不象话了!媳妇虽然傻,但是个踏踏实实的女人,孩子都那么大了,说不要就不要人家了,真是的!”
  “雪娥咋会看上茂强?茂强原来追她的时候她不愿意,这会咋愿意了?!”
  “——雪娥是个啥东西?听说在外面挣的是不干净的钱!豆花家这几年的光景全凭她哩!”
  “那茂强瞎了眼,怎么跟她混在一起?”
  “茂强过分了!有他小子后悔的那一天!雪娥不是省油的灯,能安心跟他过日子?!”
  “——唉,茂强和媳妇一直不搁,在一起天天吵架。其实离婚是早晚的事,婚不离,茂强是不会回来的。”
  “可怜狗狗这孩子了!人常说亲老子后娘,东厦子南房——有他娃后悔的那一天……”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议论纷纷。
  人们都等着看豆花怎么办。
  豆花自老头子死后就搬到春娥家去了,很少回来。关于雪娥的事情她其实很清楚,做娘的心里难受,有一次女儿给她钱的时候她把钱摔在她的脸上,后来又当着女儿的面把钱撕了。然而雪娥已经陷得太深,不能自拔了。眼看她已经三十多了,还没个着落,作娘的心里着急呀!
  然而这种着急又没法和人说,包括亲闺女秋娥、春娥、凤娥都不知道,家里的地方弄得气派,她不愿意在里面住,住在里面心里不舒服。后来她就不要雪娥给她钱了。雪娥只好把钱给姐姐,让她不要说是自己给的。豆花认为,这是奇耻大辱的事,这种事是雪里埋不住死人的。常言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黄泥村人老几辈,还没出过这等丑事呀!说不定村里人都知道了,不在她当面说罢了。要不他们看她的眼神怎么怪怪的,走在巷里,象被剥光了衣服,浑身不舒服……
  唉,要是一闭眼就好了。象死老头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了。雪娥这女子,算是把她的心伤透了。
  她不管。
  也许和茂强结婚会是件好事呢。
  然而村里人可不这么认为。他们用好奇的目光看雪娥,好像不认识她似的,每次出门看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雪娥换了一身平常衣服,跟茂强下地了。大家都说她到地里肯定是做做样子,坚持不了几天的。没想到雪娥连着下了十多天地,每天随茂强早起晚归,在果园除草、打药,干得有心有劲。走在路上两个人打情骂俏,有人甚至看见回来的时候茂强背着她走!——这和原来的媳妇形成多大的反差呀!原来的媳妇下地茂强总是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干一天活也难得说一句话,现在好了,两人在果园又说又笑,经常还能听见雪娥的歌声哩!
  ——唉,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说不清,道不明。
 
八十三(1)   从头再来   文 / 高鸿
  
  茂生走后,老吕受到了不一般的重任,奈何38250厂长本领太差,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年盈利上百万元的明星企业一年后便濒临破产,工人流离失所,厂子一片狼藉,最后不得不停止生产。那帮人每天上班不是喝酒就是打麻将。38250厂长熟视无睹,听之任之。
  由于没有销售,资金短缺,冬日来临的时候工艺厂连煤也拉不起,暖气停了,水电也停了,只好变卖家产,几十万的机械设备只卖几万元;上百万元的设备卖十几万,剩下的办公楼给铁路上租了出去。昔日隆隆的机器声再也听不见了,热火朝天的生产场面也没有了,大家痛心疾首,集体组织上访。上面想调派新的厂长,被派的人下来了解情况后就不来了。工人们徒唤奈何,只等着企业破产被别人收购。
  带着一身的疲惫和一颗惆怅的心,茂生一家踏上了归程。
  临走前的一天,他们来到小郭的家,向他的父母告别。
  小郭父母很开明,他们并没有责怪朋友,也没有责怪茂生。
  大家都很难受。
  所有的设备、产品以及那个温馨的小院,连同屋里的一切,茂生都留给了朋友。小郭父母不要那些东西。
  辛苦多年的积蓄全部付诸东流,他们又回到原来的一清二白。
  一切都得重新开始。
  滨海开往长安的列车上正在播放刘欢的《重头再来》:
  昨天所有的荣誉,
  已变成遥远的回忆.
  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
  今夜重又走入风雨.
  我不能随波浮沉,
  为了我致爱的亲人.
  再苦再难也要坚强,
  只为那些期待眼神.
  心若在梦就在,
  天地之间还有真爱
  看成败人生豪迈,
  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
  茂生在回去之前就给省城的朋友打了电话,朋友给他在一家礼品公司找了份工作。回到省城后,秀兰和女儿回榆城去了。
  因为建行营业点已经撤销,吕玲夫妇也搬出去了,小院的草长了有半人高,大门的锁子生锈了,费了好大劲才把它弄开;墙栏上的花枯萎了,样子很难看;家里铺满了厚厚的灰尘,到处都是老鼠的踪迹。秀兰整整收拾了三天,才弄出点眉目,后悔跟茂生去了海滨,荒了这里的日子。
  然而茂生却从不这样认为。他说:“人生短暂,生命中有意义的事情不多,海滨一年,我们损失了很多钱,但是得到了很多欢乐,还有金钱所无法衡量的友谊!我们努力了,经历了,最后失败,我决不后悔!”
  回到省城后茂生给自己在城中村租了一间小屋,体验另一种生活。秀兰打电话说厂里集资的房子马上又要交钱。茂生找到几个朋友凑了几万块钱交了,成就他们多年买房的心愿。
  钱交了并不见得就能住上房子。工程停停歇歇,进展得非常缓慢。主体起来后就没人管了,天天嚷着让大家交钱,也不说给谁分几楼几号,等交钥匙时才能知道。按照茂生的条件,厂级领导,双职工,工龄也不短,应该是能够分到最好楼层的,秀兰于是就把目标锁定在二楼东户,不料盯上这套房子的人很多,最后大家打坏玻璃,没等分配就搬了进去。
  茂生在省城租的房子不等夏天到来就热得住不成了。由于是顶层,暴晒了一天的楼板能烤熟红薯,进屋后衣服便湿湿地粘在身上,茂生于是就脱得只留内裤,这样窗帘就得拉上,屋里便更加闷热,象桑拿室一样。夜静了,茂生拉开窗帘,见对面楼下的小屋亮着灯,一对小夫妻正在洗澡,洗着洗着就做在了一起,也不怕被人看见。公路的两旁睡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顶多在肚子上盖个毛巾,谁也不避讳谁,闹吵吵地直折腾到半夜才能睡着。天没亮,买凉皮和《唐城报》的就喊了起来,随之热浪也滚滚而来。无奈之下,茂生又换了一处地方,在一楼租了间屋子,情况才有所好转。

八十三(2) 杀人了!   文 / 高鸿

  厂里的集资房没等分配就搬了进去,这肯定弄不成。新厂长于是便让老吕带领一帮人挨家做工作。
  没人愿意听。
  因为还没有交钥匙,大家都是砸烂玻璃从窗子搬进去一些东西。茂生不在,婆婆上来给秀兰做伴。秀兰和婆婆给里面支了张床,搬上去一些东西,让婆婆晚上睡在那里。
  房子没电,晚上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七月流火,里面象蒸笼一样,热得人浑身冒汗。蚊虫成群地袭来,“嗡嗡”作响,叮得人瞒身是包。
  婆婆睡不着,半夜的时候听见外面一直有动静,吓得大气不敢出。因为是单边楼,人可以直接到门口。门锁着,开不了,窗子被打烂了,关不上。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婆婆爬出窗子,感觉衣服都湿透了,紧紧地粘在身上。
  婆婆说工艺厂太乱,她不想在上面睡了。
  秀兰鼻子哼了一声,没理她。
  第二天晚上婆婆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听见窗子响,看时,一个人从窗子跳了进来。婆婆大吃一惊,浸出一身冷汗。她喊了一声,那人一看有人,又从窗子跳了出去。婆婆受了惊吓,不敢在里面睡了,夹着被子来到建行,大声地喊秀兰开门。秀兰已睡下了,被她一喊也吃了一惊,忙问怎么回事?婆婆说她不在上面睡了。
  秀兰很不高兴:“茂生不在,让你照个门都不敢!年龄那么大了,还怕人杀了你?!你还能活六十岁吗?——什么事都指望不上!真是的。”
  婆婆眼里含着泪,站在黑漆漆的大门外等了好长时间,秀兰才出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都平安无事,就是蚊子太多,咬的人受不了。
  秀兰说:“我问过了,那天晚上到咱房子的是工程队的一个人,晚上找住的地方,把你就吓成那样!”
  婆婆说:“房间里太热了,天亮的时候才能凉下来。”
  秀兰说:“你真不知足!好了伤疤忘了疼!想当年你们一家人住在沟渠那样的破窑里怎么过?夏天就不热?就没蚊子咬?”
  婆婆说:“你别看下窑那样的地方,正是冬暖夏凉,蚊虫也没这么多的。”
  秀兰嘿嘿地笑了,是那样的不以为然。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一个暴雨后的晚上,凉风习习地吹着,房子里凉快了很多,蚊子也少了。婆婆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临晨三点的时候,突然刮起了风。风是从河滩起来的,在沟口徘徊了一会,就来了。
  月亮隐在了云后,工艺厂霎时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连着几天没睡好觉,婆婆睡得很死。这时窗子响了一下,跳进一个黑影。
  这是一个小偷,他是贸然跳进来的,不知道里面有人。
  小偷那晚的运气很不好,他去了几家都没成功,还差点被人逮住。眼看后半夜了,他感觉很累,于是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会。
  单边楼黑洞洞的,他爬上了二楼,走到东户看见玻璃烂了,用手一推,窗子就开了。
  小偷进屋后什么也看不见,伸手不见五指,只好摸索着往前走。
  突然,脚下软绵绵的东西把他拌了一跤。婆婆睡梦中被踩醒了,朦朦胧胧地看见有人,她喊了一声。小偷慌了,一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婆婆拼命地挣扎着,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小偷很害怕,拿出刀子在她胸口就捅了下去……
  茂生母亲“啊!”地叫了一声,声音很沉闷,象是投进深水里的一块石头,咕咚一下就没了声响。
  小偷放了手,婆婆便软绵绵地倒了下来,象一桩装了半袋子的粮食,沉沉地倒下了。
  小偷摸摸自己的手,粘乎乎的,很热,他知道那是血。
  “——天哪,我怎么杀人了?!”他很害怕,沾满鲜血的手在地上抹了抹,慌忙跳出窗子逃走了。
 
八十三(3) 苦命的婆婆   文 / 高鸿


  秀兰第二天等了半天不见婆婆回来,很生气。婆婆每天回来都很早,不等她娘俩起来就把饭做好了。眼看日上三杆,铁门还是没有响,她等不及了,抱起孩子准备上去。
  正在这时,门响了。秀兰说:“你咋现在才回来,把人都饿死了!”
  门外传来柳城明的声音:“秀兰,快开门!你婆婆出事了!”
  “——咋了?!”秀兰吃了一惊。
  “赶快给茂生打电话,让他回来!”柳城明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咋了?”秀兰又问。
  “你婆婆让人给杀了!”柳城明说。
  “——你说啥!?”秀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赶快让茂生回来吧。保安已经报案了,派出所人一会就来。”柳城明说。
  秀兰抱着孩子跑到厂里,见家属楼的二层围了很多人,腿一软就坐在地上。
  “人咋样了?为什么不赶快送医院呀!”秀兰急得哭了起来。
  “发现的时候人早就没气了,送医院也没用。”老吕说。
  “——不,我婆婆没死,赶快送她上医院!快!”秀兰把孩子塞给了老吕婆姨,发疯似地跑了上去。
  门已经被打开了,一股血腥味迎面扑来。地上一滩血,婆婆平静地躺在地上,胸前的衣服被血染红了。
  “别进去,派出所马上来人,要保护好现场!”保安说。
  “——妈呀!”秀兰长嚎一声,扑了上去。
  离婚事件后,已经整整十年了,秀兰没有再喊过婆婆一句“妈”。
  “妈呀,是我害了你!你让我怎么向茂生交代呀!”秀兰长哭不起,被人拉了起来。
  派出所封锁了现场。
  
  茂生是下午两点赶回来的。他叫了一辆出租,三百多公里的路程走了四个多小时。
  母亲被拉到了塔山区医院的太平间。茂生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母亲真的死了,他哭倒在母亲的床前:“——啊,妈妈,你为什么不能等儿子回来再走呀?你死的好惨呀!”
  秀兰也跪在了那里,她不能原谅自己。
  人死了,暂时还不能给家里人说,否则尸体进不了村。
  北塬人有讲究:凡是在外面死了的村民,无论老小都不允许进村子,否则对全村人不吉利。
  茂生密不发丧,只是给茂强说母亲病了,病得很严重,要他赶快上来。
  兄弟俩雇了一辆工具车,进村的时候正值三更,月光朦胧下的村子静谧寂悄,除了一两声狗吠,人们都已进入梦乡。
  谁也不知道茂生的母亲已经逝世,并且悄悄地进村了。
  树上的猫头鹰叫了起来,声音哀婉凄厉,让人不寒而栗。
  天亮的时候灵堂已经搭起来了,一家人这才动起了哭声。

八十四(1)   母亲的葬礼   文 / 高鸿

  鹿县人很重视棺木,本县多以柏木为上料,松木次之,杨柳木又次之。柏木又分上中下几等,一寸厚为下等,二寸厚为中等,三寸厚为上等。厚度之外又分四张板,八大仙,十二顺喜和十六根头、十八根头、二十四根头等。四张板的棺木用四块整板做成。柏木生长很慢,长这么粗没几百年不行,因此此等材料很少,几乎没有;八大仙既用八块整板做成,这样的材料没上百年也很难生成,因此亦很少。十二顺喜就算是上好的了,十六根头算一般,十八根头还差不多,二十四根头就是最差的料了,做成的寿木全是坑凹,疤痕满身,到处是楔子,但终究是柏木材料,比那松木、柳木强多了。寿木的装饰也很重要,前些年流行请人油画“百寿图”,内用松香、黄蜡烫里。现在流行雕刻,雕完后不施粉黛,清漆过面,显得很庄重。
  茂生给母亲买了上好的柏木棺材,十二块板,两边雕有二十四孝,个个栩栩如生,神灵活现;小档头是莲花,莲花盛开,莲子熟透,预示后代繁荣昌盛;大档头是寿星,长髯飘飘,笑容可掬,可亲可敬;棺盖上雕着一条凤,轻轻飞舞,盘旋于云彩之间,刀功遒劲有力,疏密得当。
  茂生批麻戴孝,在一个长辈的带领下挨家报丧。茂民死了,他就是长子。每到一户门前,长辈喊一声:“——某某,茂生来给你磕头了!”
  茂生趴在地上,双膝着地,对着大门重重地磕下去。一路走来,额头上早就出血了,血顺着眉毛流了下来,遮住了双眼,和着泪水滴在地上,砸出一朵朵红色的小花。
  一百多户人磕到最后,他软得象一滩泥,几乎是在长辈的搀扶下才能起来。
  北塬乡风俗,老者死去,男称寿终“正寝”,女为寿终“内寝”,俗称“过世”,寿高者则称“顺事”或“白喜事”。人死后,亲眷及邻居老者,为死者整容、穿衣、蒙面,将尸体安放于室内木板上,叫“停丧”。点油灯一盏,焚香,烧“送终”纸,全家哭泣。随即用白对方纸贴于家门及街门两扇中部,俗称“封门”,以示邻里。
  生老病死,皆由天命。按说六十多岁的人殁了,也算是寿终内寝,但茂生母亲不是。她是凶死,因此儿女的心里不能接受。
  殡前,茂生请风水先生择良辰吉日,派人将殡葬日期提前告知亲友。并在前一天将“开吊纸幡”,按男左女右高挂于门的右侧,以示村邻乡友。孝眷按“五服”分五等穿白戴孝,儿子儿媳及女儿是重服,全身批麻戴孝,只能看见脸部,女婿侄子次之,孙子孙女又次之。院子里搭起了三起楼轿的骨架,一帮人正在往上面糊纸绑花。这情景是如此熟悉,十年前岳母的葬礼仿佛就在昨天一样,那时茂生还能给轿上画八仙过海,今天他是无论如何也拿不起笔了——太沉重!
  前来送幛的人很多,院里搭满了红红绿绿的绸缎被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送幛的人一般都拿着香表,要去灵前烧纸上香。亲友前来吊孝,由孝子在灵堂前跪迎跪送。凡女眷哭泣前来,孝女哭迎于门外,挽扶至灵前。
  灵堂前,白色的幡幛迎风招展。母亲六十六了,幡幛就六十六张。灵堂上贴着:“驾鹤西游”四个字,两边的对联上联是:“梦断北堂春雨梨花千古恨;”下联是:“机悬东壁秋风桐叶一天愁。”——这个二十三岁跟母亲逃荒而来的女人,跟着崇德受苦受难,居无住所,少吃无用,几乎没过什么好光景。她的大半生都是为了孩子和房子而奋斗,从土窑到厦屋,从厦屋到破庙,从破庙到牛圈,从牛圈到瓦房……这几年刚住上了新房,可惜她没福享用,最后死在了儿子的新房里!母亲一辈子生了十一个孩子,活下六个,后来又死了两个,剩下茂生兄妹四人。
  母亲入殓的时候穿了九件寿衣,寿衣是茂华茂云给母亲买的。寿衣以绸缎为料,男穿长袍马褂,女着短衣褶裙,多为单数七至九件。入殓后,棺柩便移入灵堂,挂孝帘,立铭旌,祭饭菜,供灵位。孝子轮流侍守灵前,通宵不眠,直至出殡。
  茂华、茂云哭得死去活来,怎么也拉不起来。茂强的儿子狗狗也哭得鼻青脸肿,洼眉二道。茂强的眼睛红红的,无声地啜泣着。
  父亲周崇德躺在床上不说话,不吃不喝也不哭,像是嗫了一样。


  茂生请来了阴阳先生给母亲看坟地。又择好了日子,通知亲戚乡人。爷爷奶奶死后被葬在沟畔上,前面有一道渠,阴阳先生说不聚财气,一点财运都让水冲走了。
  茂生买了一些砖,给母亲箍了个堂子。箍堂子就是用砖在墓坑里砌一孔窑,窑的大小刚能放下棺材。这本是有钱人显阔的一种,后来大家为了表示对亲人的尊敬,差不多一些的人都箍堂子。箍了堂子寿木就不容易腐朽,能保存很长时间。
  堂子箍好后由女儿来扫墓。茂华和茂云边哭边给母亲扫墓,她们把墓穴打扫的干干净净,好让母亲平平安安地睡进去。
  出灵的时间选在第二天中午,家家门前堆起了麦草,等灵柩过时点着避邪。出灵前的一天晚上是亡人灵魂出壳的时候,一般在三更。据说灵魂走的时候都会尖叫一声,声音凄厉哀楚,很恐怖。这灵魂谁也碰不得,谁碰谁遭殃,可能就会被带走,活不长久了。但很少听说谁的魂魄带走了谁,完全是一种传说。为了证明确实有魂魄存在,阴阳先生会在灵堂的案子上撒一些灰,第二天就会发现灰上有一些印迹。据说谁属啥印迹便是啥的脚印。
  母亲属鼠,案子上果然有老鼠的爪印!
  当然,即使你属牛,看到的也不过是一些鼠印或虫子的印迹。
  出殡时,幡幛,纸扎引路,鼓乐吹奏,鸣锣开道,孝子拄孝棒挹灵,女孝眷随棺哭泣送灵。
  属相相克的需回避,要不对自己不吉利。出殡前一刻阴阳先生会告知大家。一些抬棺木的也要换人。
  茂生头顶着纸灰盆,高声地哭着,茂强、茂华、茂云、茂英及女婿、孙子、外孙们紧随其后,哭声响成一片,围观的人边哭边看。
  秀兰哭得很伤心,嗓子都哑了。村里人直纳闷:都说这婆媳不和,看秀兰的样子就跟死了亲娘一样,不像呀!他们哪里知道,秀兰有自己的难处。
  灵柩出了大门要奠三奠,奠一次停一下,大家放声大哭,接着轿子又起来了,孝子们拄着孝棒,哭得惊天动地。
  母亲在这一刻令人如此怀念,难分难舍。
  出了巷口轿子便加速起来,孝子们被甩在后面,哭着喊着去追,被人拦住了。
  茂云哭得昏了过去,人们忙掐她的人中,茂华顾不得哭母亲了,开始流着泪哄妹妹。茂生泪眼迷蒙,感觉象在梦中,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直到现在他还觉得母亲没有死,她不过是睡着了,去赴一个无回的宴会。
  太阳热辣辣地烤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湿的,头发把眼睛也遮住了。泪水和着汗水流了下来,流了下来,撒在衣服上,撒在孝棒上,撒在厚厚的尘土上……
  灵柩抬出巷子,围观的村人便开始抢轿花。轿花做得很讲究,有的甚至很繁复,象真盛开了一样,姹紫嫣红。这些轿花抢回去后挂在屋里可以避邪,家家出殡都会有人抢花。抢了好,要不到坟上也得烧掉。
  棺至坟地入墓葬后,烧香、焚纸,跪拜致祭。茂生头上的纸灰盆被从中间弄了个窟窿,据说开始的时候是怕人偷,后来就成了成俗的约定。有钱人家会在坟前立碑,祥述亡人的生平,农村人一般很少这样做。因为北塬土地稀少,坟堆只允许保留一年就得扒平,谁也不能例外。
  至此,葬礼才算结束了。
  葬后七日,孝眷要到坟地培土圆墓、祭奠,俗称“头七”。并从死亡之日算起,“头七”、“二七”……直至“五七”,逢“七”都要到坟地祭奠请灵。“五七”以后,男人方可理发,孝眷才能洗换“替孝”。一年后要过头年,所有亲属相聚,到坟前请灵。头年时不穿孝服,不闻哭声,大家回来后吃顿饭就散。第一年过年的时候也得请灵,来拜年的人先到灵位上香烧纸,然后再到屋里给活人行礼。头两年过年时不能贴红对联,第一年贴黄对联,第二年贴绿对联,第三年才开始贴红对联。
  三年的时候要过事,跟娶亲一样隆重。三年是喜事,家里一派祥和的气氛,虽设有灵位,但无人哭泣。三年的时候媳妇的娘家要给女子换服,从头到脚买一套衣服。有几个媳妇的人家于是就互相攀比。因为行的礼都是自己女儿的,娘家人一般都比较大方,除了衣服还有毛毯或太空被。有条件的人给女婿也买衣服。
  过事的时候屋里播放着欢快的音乐,席面上猜拳声不断,给人感觉和亡人没有任何关系。
  三年过后,事情就算彻底结束了。除了逢年清明儿女上坟,这个人才算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

八十四(2) 案件侦破   文 / 高鸿

  案件很快就侦破了。
  杀人犯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鹿县人,姓赵。
  这个姓赵的年轻人便是茂英家的牛牛!
  五年前,赵磊和妻子离婚,正式和茂英结婚,牛牛改姓赵。孩子出车祸后,赵磊把牛牛转学到榆城,原指望他能有所作为。十四年没有尽父亲的责任,他感到非常内疚,于是处处宠着孩子。
  那时赵磊正在北塬乡任乡长,北塬离榆城一百多公里,不可能每天见到孩子,他于是每到周末就去看他,去了就给他买衣服,带儿子去食堂消费,每次走的时候都会给他留钱。
  北塬乡较穷,虽为乡长,自己抽包好烟都舍不得,别人送的也委托人卖掉了。离婚后妻子提出要十万元孩子抚养费,赵磊答应了,房子也给了妻子,赵磊住进了茂英的小房子里。赵磊原来喜欢钓鱼,喜欢打麻将。离婚后的他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那个样子,他把一门心思都用在孩子身上。
  刚开始的时候牛牛很感激父亲,时间长了也就习以为常了。班上的同学都很羡慕他,说他有个有钱的好爸爸。牛牛有些飘飘然,于是在同学的煽动下经常请大家吃饭,后来甚至和一些不求上进的孩子赌博,再后来他通过别人认识了郝帅。
  郝书记下台后,郝帅离开了工艺厂,做生意没本钱,父亲用所有的积蓄给他买了一辆客车,并买好了到省城的线路。这玩意挺赚钱,不到一年,郝帅就弄了二十万。有了钱他便雇了司机开车,自己跟一帮朋友每天进出歌厅娱乐场所,后来不知怎么竟染上了毒瘾。几个月下来,手上的钱全吸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车也被人开走了。
  这时,一个小哥们给他介绍了牛牛。牛牛那时刚刚参加完高考,他知道自己不行,也不抱任何希望。郝帅见他出手大方,便收他为小兄弟。
  郝帅人穷势不倒,见了牛牛就给了他一条中华,然后请他在全市最繁华的亚太大酒店吃饭。牛牛见郝帅势很硬,又很仗义,听说他在榆城呼风唤雨,心里便对他很崇拜。几个月下来,他也染上了毒瘾,频繁地给家里要钱。
  赵磊很奇怪,问他,牛牛说学校组织旅游,或举办培训班,或自己买资料,等等。赵磊于是尽量满足他。后来这孩子越来越不象话,茂英说你不能再这样给他钱了,牛牛原来根本不是这个样子,一块钱拿出去买东西,找了零钱他都会拿回来。现在你一给就是几百,几天就没了,这钱肯定走了邪路!赵磊于是住在榆城观察,果然牛牛不去学校了,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呆在一起。但他还没发现孩子染上毒瘾,于是不让他补习了,把孩子弄了回去。
  牛牛回来后毒瘾就发作了。他从母亲的门市上偷偷地拿了一些钱就跑了。郝帅知道牛牛离不开他了,果不其然,几天后这孩子就回来了。
  就这样,牛牛走上了歧途,并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后来他又被父亲弄了回去,母亲把他锁在家里,他想法子又跑了出来,就不敢再回去了。郝帅见他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就断了他的粮,牛牛毒瘾发了,不敢给家里要钱,于是就去偷,混一天算一天,最后居然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的二外婆杀了。
  赵磊启动了所有的资源来营救孩子,甚至不惜挪用公款,但希望渺茫,牛牛生还的可能性很小很小。
  倒不是茂生一家揪住不放,法律无情呀!
  茂英的门市也关闭了,最后竹篮打水,牛牛因故意杀人,情节恶劣,罪大恶极被判处死刑。
  赵磊也被隔离审查。
  牛牛死后,大妈没活多长时间就殁了。她死的时候眼睛都哭瞎了。
  丈夫死她能接受,甚至茂莲死了她也慢慢地缓过来了,但是牛牛的死是她绝对不能接受的!

八十五(1)   妈妈呀,儿子对不住你!   文 / 高鸿

  家属楼发生了人命案件后,厂里很快开始分配。由于集资户各家都不肯让,领导只好采取了非常措施,才勉强把房子分了下去。
  茂生由于两年没有上班,被分在了六楼西户。
  秀兰无法接受,上去找新厂长理论,被保安轰了出来。
  秀兰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受不得这样的气,于是便等在办公楼门口,等新厂长一出来就扑了上去,一把抓了他的领口,任人怎么也拉不开。
  新厂长说:“茂生家的有话好好说,你把手松开。”
  秀兰说:“茂生在厂干了十多年,功劳苦劳哪点不够,为什么把我们分到顶楼上?”
  一楼到六楼一个价格,因此大家都想要中间层。顶楼上都是刚进厂没多长时间的人。
  新厂长脸憋得通红,气都快喘不上来了。老吕说:“秀兰赶快松手,你让茂生回来上班就给你们调整。”新厂长也频频点头。秀兰说:“茂生是被你们欺负走的,厂子现在成了这个样子,设备都卖光了,要他回来干啥!?”新厂长被秀兰问得哑口无言,只好同意给他们调到一楼,这样还可以勉强接受。
  厂里人都说没看出秀兰平日里那么温顺,发起脾气居然那么厉害!秀兰说人被逼急了,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出来!
  分到二楼东户的那家不同意了。他们不愿意要那套房子,因为里面发生了人命案,太不吉利。人住在里面也不会安宁的。
  原来最好的楼层突然变成了凶宅,分不出去了,老吕于是建议就分给茂生家。
  秀兰心里很难受,但也只能接受。一楼那套房子给了别人。
  建行那段时间也在要他们的地方,催得十分紧。因此新屋子简单装修后秀兰就动员了她娘家的兄弟,帮她们搬了进去。
  婚后十四年,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晚上睡在里面心里还不塌实。孩子发出均匀的呼吸,涎水弄湿了枕头,小嘴不停地蠕动着,睡梦中发出“咯咯”的笑声。秀兰起来后一个人在屋里转悠,从卧室到客厅,再到厨房和阳台,看外面月明星稀,山峦叠嶂,远处传来狗的吠声,夜静极了。
  她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
  是啊,从订婚到结婚,差不多有十八个年头了。十八年来,除了感情上的磕磕绊绊,基本上都是为了房子而拼搏。倒砖被水冲走,箍窑被雨淋塌,牛毡房差点被洪水吞噬,接着又搬到了厂里,在潮湿阴暗的窑洞里住了一年,无奈之下又搬回到牛毡房,又闷又热,夏天跟蒸笼没什么区别。就这样文物馆还不让住,他们又搬到了山上。山上道路崎岖,冬天结冰,夏天泥泞,因为贝贝和房东吵架,看别人眉高眼低。后来孩子走了,他们搬到了建行,建行院子没水,每天都得去很远的地方,把好几只桶都掉进井里了。茂生在厂里挑水被开水烫伤,躺在床上三个多月不能动。那时她正怀着孩子,除了照顾自己还要照顾丈夫。但是两个人每天都是兴奋的,因为肚子里的孩子为她平了反,让她可以扬眉吐气地做人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孩子比房子更重要呀!
  滨海一年,他们度过了婚后最浪漫的时光。茂生说得对,虽然经济上损失了不少,但他们享受了阳光海滩,享受了幸福生活,享受了朋友的友谊。特别是小郭,竟然为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是她唯一不安的。等条件好转后,他们会经常去那里看望小郭的父母。
  是的,钱财乃身外之物,千金散尽还复来,他们还不算老,一切从头开始应该还来得及,重要的是两颗心紧紧地拧在了一起,谁也离不开谁了。
  只是婆婆不该出事。如果她不出事,那该多好呀!
  秀兰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刚搬进来那段时间,她不敢在里面住,两个兄弟陪了她几天才回去了。夜深了她不敢起来,睡觉时把所有的窗户都关严了,又仔细检查一遍,才揣揣不安地搂着孩子入睡。半夜里特别听不得风吹草动。一有动静她就心慌,怕得不敢起来。上厕所也要把孩子弄醒,把所有的灯开亮。一闭眼就看见婆婆站在那里,浑身是血,慢慢地向她走来……她沁出一身冷汗,猛地拉亮了灯,天亮前再不敢关掉。
  越想越不敢睡,秀兰于是便让柳城明婆姨给她做伴。
  几个月后茂生回来了,找不到家里的门,问了别人才没走错。
  茂生走进自己的家,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家具陈设没变,孩子和秀兰都在,而那客厅的瓷砖却是第一次踏上去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爸爸!”女儿挣脱母亲的手扑了上来。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秀兰也笑得很灿烂。
  但是茂生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想起了可怜的母亲。
  以前曾多次想过自己在城里买房子,第一件事就是把父母接上来住一段时间,没想到母亲竟然是以那样的方式住在了他们的房子里!
  ——啊,妈妈!儿子对不住你呀!

八十五(2)   邂逅袁玫   文 / 高鸿

  茂生所在的这家礼品公司主要经营陶器和玉器产品,生意很不错。总店坐落在古城的书院门,街上全是文房四宝和古玩字画等工艺品店,每天客流量很大,是西北地区最大的古文化一条街。朋友的单位因为校庆用了礼品公司一批产品,因此与主管营销的经理很熟。营销经理听说茂生是做陶瓷的,懂工艺,便欣然应允。因为他们有专门的陶器生产厂,就让茂生给他们搞新产品设计。玉器是他们经销的,来自蓝天。“蓝田日暖玉生烟”,这里的玉器很有名气。
  茂生听说总经理是个女人,姓袁,很漂亮,也很能干,到国外去了,这两天就回来。他心里一怔,心想会不会是袁玫?看店里的工艺架上也有许多黑陶产品,心想一定是她了。于是便给营销经理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可能要回单位上班,不能在这里干下去了,非常抱歉。营销经理说她在外面忙,让茂生第二天下午来办手续。
  第二天下午,茂生一踏进店门就愣住了:袁玫已经回来了,就坐在店里。
  眼前的袁玫珠光宝气,光彩照人,与她的实际年龄很不相符。微微泛黄的头发象清水挂面一样披在肩上,白皙的脸上表情凝重,端庄秀丽;修长的脖子上挂着一颗耀眼的钻石项链,熠熠生辉;黑色的套裙相得益彰,是那样的恰到好处。
  茂生转身想走,袁玫已经发现了他。
  四目相对的一霎那,袁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营销经理热情地给总经理做了介绍。茂生满脸通红,感觉无地自容。
  袁玫笑嘻嘻地站了起来,不解地问:“茂生,既然来了,为何又走?”
  营销经理说:“你们认识?”
  袁玫轻轻地点点头:“小梅,你先去吧。这件事情我来处理。”
  “找个地方聊聊吧?”袁玫微笑地看着他。
  茂生想说:“不,我还有事。”但没说出口。
  袁玫用遥控器打开了一辆白色的丰田小车,请茂生上车。
  车里很干净,洋溢着一股女性特有的味道。
  袁玫驾驶着汽车,车上放着轻音乐,车子在人流和车流中穿梭,轻车熟路地来到不远处的德福巷。
  这里是咖啡一条街,他们走进了一家“摩加”咖啡馆。
  服务生热情地迎了上来。
  “一盘瓜子,一盘圣女果,一盘爆米花,两瓶喜力,两杯蓝山咖啡,一杯加糖。”袁玫很熟练地要了东西,看来她是这里的常客。
  他们在二楼靠窗的地方坐了下来。座位是摇椅,吊绳上缠了很多绿色的人造植物,显得生气盎然。
  袁玫在椅子上晃来晃去,冲着他微微地笑。
  “听说你去山东了,怎么又回来了?”袁玫在咖啡里加了糖,用勺子搅了搅,轻轻地推了过来。
  “产品没有销路。”茂生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在胶东半岛生产紫砂,那里的人肯定不接受。”袁玫轻轻地叹了口气。
  “紫砂是一种古老的传统工艺,起源于宋代。盛行于江苏宜兴,那里有很多制壶高手。你们陕北的紫砂其实不是真正的紫砂土。”袁玫抿了口咖啡,侃侃而谈。
  “不对。陕北的紫砂是经过国家轻工部委托技术检测中心鉴定的,富含铁、钙、钾、钠等对人体有益的元素,不含铅、镉等重金属,性质比宜兴的还好呢。”茂生说这话是有根据的,因为他们确实委托上级有关部门检测过。
  “仅凭这些是远远不够的。你们没有这方面的资本。因为紫砂工艺是一项国粹,它涵盖了文化历史、艺术修炼等诸多方面,宜兴云集了世界上最好的工艺大师,他们可化腐朽为神奇,变土为金,一件作品动辄几万,甚至数十万,比如顾景舟,比如徐秀棠、徐汉棠、汪寅仙、蒋蓉等人的作品。前辈更有朱可心、高海庚、裴石民、王寅春等,更是不可多求。你是学这个个专业的,应该比我知道的多。”袁玫不紧不慢,娓娓道来。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你知道的这么多呀!”茂生对眼前的袁玫有些钦佩。
  “我是班门弄斧,你不要见笑。”袁玫见茂生很感兴趣,就接着讲了下去。
  “其实紫砂壶的兴起与中国人的饮茶风气有很深的联系。中国人喝茶的习惯由来已久,通过千百年来的实践,人们发现,用紫砂壶泡茶,茶味隽永醇厚,由于紫砂壶能吸收茶叶汁,用的时间愈长,泡出的茶叶味道就愈好。于是,紫砂壶也就应运而生,制作紫砂壶的高手、名家、大师也就一个个走到历史的前台。”袁玫讲到这里,又抿了一口咖啡,显得神采飞扬。
  “接着讲。”茂生虽然也知道这些,但是平日里很少有人跟他讲。今天算遇到知己了。
  “紫砂壶起始于宋代,盛行于明清,流传至今。在明代中期以后,逐渐形成了集造型、诗词、书法、绘画、篆刻、雕塑于一体的紫砂艺术。当代的紫砂大师,首推顾景舟老先生,顾老潜心紫砂陶艺六十余年,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名传遐迩。其余如李昌鸿、沈蘧华、顾绍培、吕尧臣等也各自身怀绝技,各有专长,皆为一时俊才……”
  “你生产黑陶,为什么对紫砂了解的这么多?”茂生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
  “我现在不光生产黑陶,还经销紫砂、玉器等。作为一个总经理,对自己经营的产品必须了解,这样才能作到得心应手。我刚开始的时候曾经闹过笑话,人家问我紫砂和黑陶有什么区别?我说紫砂是氧化焰烧制,黑陶是还原焰烧制,制作工艺都一样。客户是一个海外侨胞,他笑着给我讲了很多这方面的故事,我才开始知道:原来同是陶器,竟有着如此不同的工艺历史。那次以后,我就去了江苏,在宜兴丁蜀镇呆了一个月时间,潜心研究紫砂历史。我对紫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又先后多次去那里学习,在工艺大师那里学到很多知识。现在跟我做生意的客户都佩服我的才学,其实我也是被逼出来的呀!”袁玫说完后长舒了一口气,拿了枚圣女果放在嘴里。
  “你真行。来,咱们喝一杯!”茂生倒了两杯啤酒,俩人一饮而尽。
  榆城工艺厂工作十多年,还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么多。郝书记倒是知道一些,他们也经常去宜兴取经,但多为走马观花,匆匆采购后就去沪杭了,在外面游荡半月,回来后什么收获也没有。老吕心细,工艺细节上知道不少,但是这些理论知识他不懂。茂生也是去了北京后在读书馆里看了大师的论文,才逐渐明白了紫砂的渊博和源远流长。袁玫接触的时间肯定没自己长,可她已经掌握了很多知识。
  茂生开始打心里佩服起她来。
  “我是班门弄斧,你才是这方面的专家!——来,吃点夜宵,你在哪里住?我送你过去吧。”
  皎洁的月光如水地泻在青石板上,进去的时候还阳光明媚,看来他们在咖啡屋已经呆了很长时间了。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茂生想起自己住处的寒蹭样,打心里发麻。
  “好吧。”袁玫似乎已经看出他的尴尬了。一脚油门,车子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八十六(1) 天上人间   文 / 高鸿

  袁玫带茂生来到自己的住处,一个高档的住宅小区,坐落在高新开发区,是一家实力雄厚的开发商发展的。小区绿化很好,假山湖泊,小桥流水,绿树成荫,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那是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一百四十多平米,家里就她和保姆,房子装修的很高雅,但因为人少,显得空荡荡的。
  进门后大家都换了拖鞋,客厅里铺着木地板,地板很干净,发出幽幽的光亮,显得很宁静;客厅临窗的地方有一个地台,一座巨型鱼缸把它和餐厅隔了起来,鱼缸里养了很多热带鱼,红黄蓝绿地在里面漂来荡去,显得很生动。左边的电视墙前是一台背投电视,对面是一组布艺沙发,样子很别致。一台很长的地灯伸了过来,可照亮整个地台;客厅有三个门,分别是两个卧室和一间书房。卧室里有一张很大的双人床,床上铺的很多,是时尚杂志上常见的那种样式,有些西化的风格;卧室里铺着粉红色的地毯,地毯很厚,踩上去柔软而富有弹性;卧室的墙上贴着淡黄色的壁纸,在桔红色的灯光下熠熠生辉。茂生仿佛进了宫殿,有一种恍恍忽忽的感觉。这时,他发现在床头上有一个小像框,里面插着自己二十年前的照片!心里于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接着袁玫带他进了书房。书房很大,一张老板桌上摆着一台17寸的戴尔液晶电脑,后面是一个很大的书架,里面大多数是工艺美术方面的书籍,其中紫砂工艺类不在少数;侧边有一个很大的工艺架,上面摆满了收藏品,都是一些制作精美的东西。书桌旁是一台钢琴,漆黑如水,闪闪发亮;墙上挂着吴三大、王西京的字画,是陕西文化名人,价格不菲……
  “别看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先坐下来喝茶。”袁玫热情地招呼他到地台上坐下,阿姨已经把茶沏好了。
  袁玫住的是三十二层,临窗可以俯视整个高新区。高新区是长安的CBD,经过十年开发,已成为西北地区最具竞争力的商务核心,居全国高新区前列。这里的房价在全市最贵,大多为紫薇、高新地产开发的高级商务住宅,有的专门为成功人士打造,并且有高尔夫球场和中央花园别墅区,聚集了长安的一批富人,房子均价在每平米3500元以上,比钟楼等繁华地带还贵。
  外边秋高气爽,阳光很灿烂。打开窗户,城市的喧嚣便扑面而来,路上如蚁的人群和火柴盒般移动的车辆来回穿梭,整个城市充满生气和活力。长安不愧是西部大开发的桥头堡呀!
  然而茂生此刻的心情却怎么也兴奋不起来,到袁玫这里,感觉自己象叫化子进城,他有些坐立不安了。
  “怎么样?这房子还可以吧?明天让司机跟你过去,把东西搬过来,你就住书房吧!反正也空着。”袁玫微笑着说。
  “住这里?——太奢侈了吧?没想过。”茂生摇摇头。
  “你住的那地方又脏又乱,很不安全。还是搬过来吧,每天有人做饭,上下班也方便些。”袁玫真诚地说。
  是呀,那是什么地方呀!——城中村,跟一帮进城打工的民工混在一起,外面垃圾成堆,蚊虫苍蝇乱舞,村中的村民一年四季往上面垒房子,为的是拆迁的时候能多赔面积。巷道里到处是沙堆、水泥,一下雨道路泥泞不堪,进不去出不来。一间小小的院子住了上百号人,四面阴森森的象监狱,一天到晚看不见太阳,白天进去需拉灯,上厕所还要跑到楼下……
  再看看自己住的那间房:楼倒是新的,粉饰的还算干净。但因为用了劣质的涂料,墙上起了很多包,这些包东一块西一块地掉下来,地上便到处是白灰,墙上全是疤痕,跟厕所里的墙似的;十多平米的房间摆了一张床,一个易拉柜,一张旧桌子,还有一套煤气灶——乃全部家当!已经快九月了,房间还跟蒸笼似的,一进去就得脱衣服……
  和这里相比,那简直就是狗窝呀!

八十六(2) 姑娘的心事    文 / 高鸿 

  和这里相比,那简直就是狗窝呀!
  “——不,我不在这里住!”茂生很坚决地说。
  是呀,这里再好,毕竟是人家的。一晃二十年过去,袁玫已经成了这个城市的主人,自己还象没有根基的浮萍一样四处飘荡,他怎么能心安理得地住在这里?!
  “……那好吧。你还是那犟脾气,把我当外人了!”袁玫显得有些失望。
  几天后,袁玫在大车家巷附近给茂生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离书院门很近。茂生不住。袁玫生气了,说你这人咋这样?公司很忙,你住在那里方便些,我还指靠你给我打点门市哩!茂生说不是让我去厂里开发新产品吗?袁玫说那是以后的事,现在门市上需要你,你负责业务这摊吧!我们现在以营销为主。茂生说那租房的费用我来出!袁玫笑了,说好吧,从你工资里扣除,怎么样?茂生这才答应了。
  袁玫给了茂生一张银联卡,说你初来乍到,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先拿着吧。以后你的工资就打在这张卡上。茂生说你是给我预付工资还是借钱?袁玫说就算是给你预付工资吧!茂生拿卡到提款机上一查,里面有一万元,他觉得太多,想退回去,又怕袁玫说他,只好暂时收了起来。
  公司里有一辆面包车,每天送货提货。茂生于是就跟着面包车跑,逐渐认识了很多客户。袁玫给他买了一套名牌西服、皮鞋和衬衣领带,说是工装,业务需要,让茂生穿上。常言道:人是衣服马是鞍。茂生穿上这身行头后马上显得精神了许多,说话也有了底气。袁玫对他的工作很满意,经常鼓励他放开手脚,并处处树立他在公司的威信。
  袁玫的良苦用心茂生不可能无动于衷,但是他有言在先,就是两个人可以是最好的朋友,但不能越过底线。十年前的那一幕是那样的刻骨铭心,秀兰心灵上的伤痕至今还没有痊愈。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多次对袁玫说,自己这辈子只爱一个女人,那个人就是秀兰,她跟着自己风风雨雨受尽了磨难,现在孩子也有了,他不能再辜负她了。袁玫听后默默地点头,气氛于是就开始沉闷,两人都很长时间不说话。
  茂生去省城后,雨燕经常给他打电话,并说要去省城看他,茂生拒绝了。有一次花花病了,住在医院,茂生匆匆地赶了回去,蒋路打电话说要来看望,并说雨燕也要来。茂生说秀兰就在身边,千万别来。没想到第二天,他们便来了。茂生很尴尬,不敢与雨燕正面相对,却见她挽紧了蒋路的手,看着他眯眯地笑。蒋路急中生智,说雨燕是自己的小姨子,平时总喜欢跟着自己。雨燕也表现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一反平日里对蒋路厌恶的神态,令蒋路受宠若惊,而跟茂生却好象不认识一样。她买了许多营养品,走后秀兰不屑一顾地评论:“现在的女孩子也太不象话,跟姐夫卿卿我我,算哪门子戏?!”
  茂生沁出一身冷汗来。
  那次以后,他批评了她,雨燕显得有些委屈,很长时间没有和他联系。
  
  花花三岁了,整天喜欢打扮自己,每天要扎小毛辫,照镜子,点红点,穿漂亮衣服。
  “——爸爸,你看我俏(漂)亮吗?”她很认真地问。
  “俏亮呀!——我们的花花是天下最俏亮的姑娘呀!”茂生喜不自胜,笑遂颜开。
  “对呀,我家花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公主!”秀兰也很高兴。
  “——花花,爸爸发现有一件衣服长得很俏亮,花花牌的。要不要给你买回来?”茂生经常会跟孩子开这样的玩笑。
  “俏亮就买呀!衣服俏亮花花才能更俏亮!”她很高兴。
  “爸爸,是不是凡是俏亮的东西,都是花花牌的?”女儿天真地问。
  “是呀!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都是花花牌的!”茂生说。
  秀兰说:“你一天到晚跟女儿胡扯,小心她以后看见什么都要,你有多少钱给她买?”
  茂生说:“只要是有用的,孩子喜欢的,我会尽量满足她要求的!不能再让我们的花花受她爸爸小时候的罪了。”
  是呀,现在的孩子真幸福呀!若干年后,父辈们的经历对他们来说是难以置信的,也是无法想象的。正如有一个小孩看见非洲难民连大米也吃不上,就问母亲——他们为什么不吃肉呀?
  
  花花上幼儿园了,背一个小兔子书包,蹦蹦跳跳,像一只快乐的小鸟,飞来飞去。
  秀兰觉得应该让孩子早早接受教育。她们那代人受教育太晚,不能让孩子再耽搁了。茂生说三岁的小孩知道什么呀?秀兰说你可不要小看咱花花——精着哩!
  幼儿园离工艺厂不远,秀兰每天按时接送,接送孩子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刚刚送去就开始看表,过了一会就觉得已经很长时间了,离放学还有一个多小时她就去了,然后在学校外徘徊。

八十六(3)可爱的花花    文 / 高鸿 

  记得第一次送孩子去,花花不让她走,哭喊着要妈妈。秀兰于是搂着孩子也哭了起来,似乎是长久的分别,母女俩难分难舍。是啊,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开过她一天——几个小时都没有过。孩子是她的命,离开一会就心慌的不行。幼儿园中午不让孩子回来,这一点她接受不了。
  把孩子放下后秀兰噙着泪走了出来,站在大门外不住地张望。她是乘花花和其他孩子玩耍的时候悄悄溜走的。——如果孩子发现妈妈不在了,她会怎么样?秀兰于是焦急地在外面等待,她想孩子肯定要哭的,那时她就会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把孩子抱走。后来真的听见有孩子哭,秀兰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仔细听,不是自己的孩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幼儿园的小乔阿姨对花花很好,每次接送都会夸她乖巧伶俐,能歌善舞。秀兰在同小乔老师的言谈中得知,她原来就是小乔的女儿,幼师毕业后到这里工作。秀兰说你爸爸可好?姑娘说他不好。秀兰说你爸爸咋了?姑娘说她爸爸三年前得了一场病,瘫在床上,妈妈每天在屋里伺候他……
  秀兰心情很沉重。她来的时候小乔还没走。周末的时候他们还一起骑自行车去他家,小乔媳妇热情招待。一晃几年过去,物是人非,那么善良的一个人,怎么就倒下了?——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呀!
  有一天,花花的同学买了两只小鸡,给了花花一只。小鸡是黄颜色的,毛茸茸的,非常可爱。花花喜欢极了,于是每天给小鸡喂食,喝水。刚开始时,小鸡什么也不会,渐渐地它就学会了吃食,也认识了花花。每天花花一放学,离老远,小鸡就叽叽喳喳地迎了上去,围着花花不停地叫,花花便知道小鸡饿了。小鸡渐渐长大,花花对它的感情也越来越深,白天玩耍的时候就抱在怀里,然后用自己的脸亲小鸡的头,同小鸡说话,给小鸡唱歌——管它是否能听懂。晚上就抱回家里,用纸盒给小鸡弄了一个温暖的家。在家里,花花一般很少干活,但是只要是小鸡弄脏的地方,她都去打扫,从不嫌脏。太阳出来了,花花带小鸡出去玩,她骑着小车,小鸡就放在前面的小筐里,很乖巧,很听话。通常,花花会带她的小鸡到后面的草丛里捉虫子,等小鸡吃饱了,她就把小鸡放在一个很向阳的地方,然后给小鸡讲故事,唱儿歌,小鸡叽叽喳喳地也在叫,一时很是热闹。
  小鸡渐渐地长大了,它是个从小没娘的孩子,于是就把花花当成了她的“妈妈”。只要一看见她,它就扑闪着双翅迎了上去,等花花抱它,很可爱的样子。如果不是茂生回去,相信她们的感情会越来越深。
  那天茂生回到了榆城,一家人上城刚回来,一进院子,小鸡就扑楞着刚长出来的翅膀迎了上来。当时茂生正在打手机,接公司的电话,花花先进屋里去了,小鸡尾随着他争先恐后地往门里钻,茂生只觉得脚下一垫,赶紧就抬起脚来,只见小鸡的脑袋已是耷拉在地,一双翅膀拼命地在地上拍打——可怜的小鸡让他给踩在了头上,正在做垂死的挣扎……。花花看见自己心爱的小鸡在地上绊命,赶紧把它抱了起来——那时她还意识不到小鸡就要死了,抱着它只是心疼地转来转去,而小鸡还在挣扎着。茂生说小鸡太难受了,你放它在窝里吧!花花于是把小鸡轻轻地放回了窝里。过了一会,小鸡最后蹬了几下腿,再也不动了。秀兰说小鸡已经死了,扔掉它吧。花花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抱起小鸡嘤嘤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让爸爸赔她的小鸡。她哭得很伤心,很伤心,抱着她的小鸡不让扔。她泪流满面,望着茂生说:爸爸,你咋就那么狠心呢?——你看小鸡还那么小,它正在长身体呢!茂生一时心里也很难过,他说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孩子。那天晚上,花花哭了一晚上,小鸡自然也没让扔,静静地躺在那里,永远地与她的小主人再见了。
  第二天茂生就要回长安了。花花拉着他的衣服不让走,让他赔她的小鸡。茂生说爸爸对不起你,我不是故意的,下次回来爸爸给你再买一个行吗?花花不依不饶,说要买现在就买,买多多的,能排成队。茂生说那你不是成了养鸡专业户了,买一只小狗或小猫怎样?花花不行,说一定是要小鸡,最好是那一只。
  后来,只要茂生给家里打电话,花花就会问:“——爸爸,你啥时候给我买小鸡?”
 
八十六(4)  一往情深    文 / 高鸿 
 

  茂生在袁枚的公司上班后如鱼得水。因为在榆城工艺厂的时候他一方面搞设计,一方面跑外销,特别是承包那一年,在省城有许多固定的客户,有的还经常保持电话联系。如果38250不悔约,说不定他现在做得比袁枚还大。
  茂生把这些资源都给了袁玫的公司,公司的业务很快扩大,效益翻番,在短时间内兼并了长安好几家颇具规模的礼品公司。袁枚对茂生的经营业绩颇为满意,非常欣赏他的才能,于是就任命他为公司总经理,自己做董事长。日常事务均由茂生出面处理。
  公司给茂生配了一辆捷达,配有专职司机。袁枚鼓励茂生学开车,周末闲暇的时候就带他到郊外练习。袁枚手把手地教,茂生因为平日很少接触机械,显得很笨拙,刹车油门老是分不清,手脚也配合不上。袁枚被他的滑稽动作弄得哈哈大笑。她说茂生呀,没想到你在书画上心灵手巧,机械操作乍就这么笨呢?方向盘在袁玫的手上很轻盈,很难想象,这么一个钢铁造就的庞然大物,在她的手上那样灵巧。茂生心里本来就急,被她一说,脸涨得通红,说这车我不学了!袁枚说要不你去驾校学吧,那里有专业的师傅耐心教授。茂生说没想到开车还这么难!袁枚说有啥难的?肯定没设计紫砂壶复杂——给方向盘上挂块肉,狗都能学会!说完又开始笑。
  茂生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一路上不论袁枚说什么,他都不吭声。
  “生我气了?——周总!”袁枚偏着头笑嘻嘻地看他,像母亲看自己的儿子一样,眸子里充满柔情。
  茂生不理她。
  “我带你去吃海鲜吧!想吃什么尽管点。”袁枚意识到自己的随意,她应该清楚这个人的神经是很脆弱的。但没想到过了这些年,他还是这么天真,天真的可爱。
  此后的日子,两人整天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去朋友圈里袁枚也带着他。朋友们开她的玩笑,袁枚说不要胡说,人家可是有家有舍的人!却并不恼,悄悄地回头看他。见茂生窘迫的样子,她就觉得很好笑。然后跟他们开一些放肆的玩笑,淑女形象荡然无存。朋友吃完饭去咖啡屋打牌,茂生不谐此道,一直以来都觉得那是无聊人的游戏,简直就是荒废光阴,浪费时间。袁枚说茂生呀,我看你都快成书呆子了!干什么都要劳逸结合,一味地玩是浪费生命,但只知道赚钱不会享受也是浪费生命!人不能变成赚钱的机器,钱是为人服务的,有了钱不知道享受有啥意思?再说做生意这行,必要的应酬还是要有的,像我,学会了跳舞,学会了打牌,学会了喝酒甚至抽烟……都是被逼出来的,你明白吗?
  茂生明白。但是他就是不喜欢打麻将。
  蒋路有一次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一个病人住在医院。医生问:——抽烟吗?病人摇摇头。——喝酒吗?病人摇摇头。——玩牌吗?病人说不会。——喜欢女人吗?病人说我不玩弄女性!医生说那你还看病干啥?死了算了!
  “男人不流氓,身体不正常!——家里大旗不倒,外面彩旗飘绕!”这是蒋路的口头禅。
  “不喜欢也得打。——听话,这是业务需要。”袁枚说。
  茂生说我打牌光输钱,尽给人点炮。袁枚说我就是让你给他们输钱的。该输的时候就得输,要输的痛快!挺直腰杆,像个男子汉的样子!今晚去见的那个电力公司张经理,钱人家不缺,送礼也不要,就喜欢玩牌。他赢了肯定高兴,跟他谈生意怎么都成,这人的脾性我了解,嘻嘻。说完塞给他几千元,说:“你今晚的任务就是把钱送出去。”
  生意场上竞争激烈,以往惯用的伎俩早就过时,现在讲究的是收买人心,让他觉得你够朋友,才肯照顾你。
  在茂生的印象里,袁枚一直是个单纯的女孩,敢说敢做,有时甚至很固执。但是这次回来他发现她变了,变得老谋深算,世故圆滑,有些不可捉摸了。
  袁枚跟老板在一起一般都会喝酒,甚至说一些肉麻的话,引得老板按奈不住,动手动脚,袁枚很随意地推开他们,不胜酒力的样子,老板占不到便宜,但也不会生气。男人欲罢不能,醉眼迷蒙地看着她,袁枚便会拍拍他的肩膀,抛个媚眼。老板凑近时,又是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拒人以千里之外。
  舞厅里,袁枚引吭高歌,曲曲动人,下面掌声雷动。老板揽着她的腰在那里扭,肥胖的身子在她的身上蹭,样子很恶心……袁枚不时瞥茂生一眼,发现他龟缩一隅,样子很失落,于是一曲即罢,拉他起来跳舞,茂生明显在生她的气,眼睛望着别处,几次都踩在她的脚上,憨态可掬的样子让她忍俊不住。袁枚笑了,说看不出你还会吃醋?茂生说我才不呢!
  袁枚很惬意,这家伙原来很在乎她呀!
  男人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猎奇,一来二往,本来不能成的生意都给了她,实质性的内容却一直没有进展。
  这个女人精着哩!几个老板聚在一起,不约而同说起她,忿忿然却又不服气,暗中较量着各自的魅力,可惜没一个成功的。

八十六(5)  相见恨晚    文 / 高鸿 

  茂生在生意厂上的角色是总经理,是袁枚的雇员,因此那些老板一般不避讳他。茂生的酒量本来就可以,这样一来更派上了用场。关中人豪爽,吃饭用大碗,喝酒用茶杯。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一瓶酒上来,几个杯子一分就完了,拿起来一碰,仰起脖子咕咕咚咚就灌下去了,跟喝凉水似的。茂生有几次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去的,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袁枚的床上,衣服被脱了,因为已经吐得不像样子了,也不知道袁枚是怎样把他从车上弄到家里的……
  这期间,有一个地产老板对茂生很感兴趣。地产老板想布置自己的办公室,来礼品公司选工艺品,和茂生聊上了。茂生丰富的工艺知识让这位老板很佩服,对足球的共同爱好使他们一见如故。从马拉多纳、济科、普拉蒂尼、荷兰三剑客到战神巴蒂、意大利王子巴乔、德国轰炸机克林斯曼、外星人罗纳尔多,从英超、西甲、意甲和德甲,到日韩世界杯,韩国队的侥幸和红魔啦啦队的疯狂,中国队三战皆墨尽吞九蛋……两人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0六年世界杯,我准备去德国看球,到时候咱们一起去!”老板兴致勃勃地说。
  茂生笑着点了点头。
  老板请茂生到自己的公司参观。
  老板姓鲁,他的公司叫“朝阳地产”,是古城地产界的新贵,已成功开发了几十万平米的楼盘。
  鲁总的办公室很大,墙上挂着许多球星的照片:齐达内、亨利、费戈、舍普琴科等,还有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显得乱糟糟的。老鲁说我是个粗人,没多少文化,原来在省建搞了多年工程,现在拉出来单干了。企业这几年发展很快,但是没有自己的企业文化,像个豆芽菜一样只长个子,很单薄呀!
  茂生说:“其实每个企业都有自己的企业文化,只是你们没有挖掘罢了。企业文化是企业的DNA,与生俱来,刚开始的时候其实就是老板自己的文化,他的一言一行代表着企业的形象。当企业发展到一定程度,仅凭老板的一言一行已经不足以代表企业,企业就要建立自己的文化制度。企业文化是为了保证企业正常经营运转、拥有各种竞争优势、达到可持续性经营而建立起来的,它是一种全体员工所遵循的行为及理念。对于一个作为经济实体的企业,其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追求经济效益,企业个人也在不断追求的过程中,与企业达成和谐,共同发展和进步。”
  “可是我们没有这方面的人才呀!前几天开房产交易会,看到许多企业都有自己的内刊,我也想搞,可不知道怎么做。”鲁总说。
  “企业内刊是企业文化的重要表现形式,对内,它可以承载许多企业信息,达到上传下校,沟通交流的目的;对外,它是企业的一张名片,是企业对外宣传的良好平台。”茂生在滨海的时候和朋友曾经探讨过这方面的内容,也阅读过一些这方面的书籍。那时他们的野心很大,把企业的VI都设计了,甚至规划几年后能够上市,当然也涉及了企业文化方面的内容。
  “周总,看来你对这方面研究颇深呀!——恨不相遇未嫁时,我们企业如果有像你这样的人才就好了!”鲁总很感慨地说。
  “哪里哪里,我对企业文化的了解也是一知半解,谈不上什么研究!”茂生很不好意思。
  鲁总那天盛情招待,要茂生把他的办公室重新设计一下,所有的样板间也选用茂生推荐的工艺品。许多业主看完样板间后照本宣科,一时袁枚的门市上都开始缺货了。
  冬去春来,袁枚的礼品公司在茂生的帮助下已经发展成集团公司了,在省内各市都成立了分公司,茂生比以往都忙,经常穿梭在省内的国道上或国内的空中大巴上,袁枚给他公司40%的股份,茂生不要,他情愿拿年薪。一年来,他的生活基本费用都是公司支付,因此积攒了十多万元。看着身边许多人都买了房子,茂生蠢蠢欲动,常常回去时和秀兰商量房子的事情。
  家里的那套房子租出去了,租金很低,因为附近的人都不愿意租。不过这些钱用来付山上的房费还是够了。茂生每月给娘俩带回一千元的生活费,她们在工艺厂生活得还算可以。花花越胖了,秀兰也发福了,工艺厂很多人下岗后没有工作,生活也没保障。大家都很羡慕她。
  “秀兰,听说茂生在省城做大生意,都买房子了,你娘俩啥时候下去呀?”老吕婆姨问。
  “没有呀!茂生在给人打工哩!长安一套房子几十万,我们哪有钱买呀!”秀兰说。
  “秀兰,听说茂生一个月拿一万多,这么多的钱怎么花呀?”看门房的老刘问。
  “哪有这么多?——听谁说的呀!”秀兰不想树大招风。
  “秀兰,茂生才是真的有本事的人,厂子倒塌了,就他到了好处。能不能让我那干儿和尚也去给他打工呀?一个月一千元就行了。”柳诚明婆姨说。
  干儿和尚是她对柳诚明的特殊称谓。
  “——这个恐怕不行。听说人家那里都是大学生,个个懂英语,会电脑,柳诚明去了能干啥?”秀兰笑了。
  “——唉,你算是有福之人呀!跟了茂生不要受苦……”柳诚明婆姨喃喃地说。
 
八十六(5)  恼羞成怒    文 / 高鸿 

  工艺厂放假后,工人没有事干,只好到处找工作。工艺厂的工人除了会注浆就是烧窑,女的除了修坯什么也不会,到社会上四处碰壁,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老吕婆姨、柳诚明婆姨等都在西川跟工,每天日晒雨淋,辛苦一天才十几元钱。
  和她们相比,秀兰算是比较幸福了。
  茂生离开后,工艺厂彻底陷入瘫痪状态,固定设施卖的差不多了,留守的十几个人每天在办公室打麻将,靠房租生活。老吕见了茂生表情复杂,说你在下面咋样?茂生说还行。茂生说你们现在上班干什么?老吕说再别说了!这个家伙死狗扶不上墙,把我的腰也闪了!工艺厂到了这一步,痛心疾首呀!
  茂生离开后,局里曾勒令38250找回他,无奈茂生一家去了海滨,谁也不清楚具体的地址,于是就拖了一年之久。后来茂生回到了省城,局里又让38250和老吕来省城找茂生回去。
  第一次来茂生不在,他们于是到茂生老家看望他的父亲。第二次来联系上了,袁玫说不要理他们。茂生说不管咋说,一个单位的,特别是和老吕一块工作那么多年,他们来了,我必须尽地主之宜接待他们。于是他便在东三环的王府饭店订了一桌饭,给他们接风。
  38250很高兴,老吕也很高兴。看来茂生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呀!
  寒暄过后,酒席就开始了。茂生挨个和大家碰了一杯,便开始执骰子。执骰子是榆城人发明的一种喝酒游戏,吹牛、比红点、压大小;红太阳、老绵羊、豹子……有很多种耍法,比猜拳好玩多了,因此迅速在省内流行,后来都蔓延到周边省区了。几个朋友在一起,没有骰子便喝不足兴。执骰子成了陕北人特有的酒文化。
  几杯酒下肚,38250情绪便开始激动:“——茂生呀!你尔格混好了,把我们都忘记了!工艺厂的人二(二杆子)呀!把我都快整日塌了!你赶快回去吧,要不我这个厂长就当不成了。”
  “茂生,厂长这次来,是诚心诚意想让你回去,只要你答应,我可以把常务厂长的位子让出来,咱们象以前那样配合厂长,工艺厂肯定能恢复生产,重振旗鼓!”老吕端起一杯酒,和茂生碰了一下,一饮而尽,把杯子底朝天,一滴也没空出来。
  想当年他们在倒焰窑通宵加班,一晚上喝二斤酒,两个人激动得抱在一起,又哭又笑,为产品的顺利出炉而流泪……那时,他们是多么的单纯呀!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一晃十年过去了,那样的繁荣景象不会再有了。
  不会了,茂生也不会再回去了。回去也无力回天,他们把他当成神了。
  突然,38250高举双手,端着满满一杯酒对着茂生跪了下来:“——茂生,哥——们有眼不识泰山,错——怪了你,哥们不——是人!现在向你道歉!——你喝——了这——杯酒,跟我回去……”
  茂生愣了一下,赶快起身去扶他。这个人一贯泥猪赖狗,今天又来了。
  “——你——不喝——了这杯酒,我就不——起来!”38250手举的很高,头快要挨着地毯了。
  “茂生,你赶快喝了吧!你看厂长都给你跪下了!”老吕拉了一把,没拉动,于是就劝茂生。
  “老吕,我不会回去的!今天来这里,是因为我们曾经的友谊,我珍惜那段岁月。工艺厂现在什么都没有,我回去也是枉然,你劝劝他吧!单我已经埋过了!”茂生往地上看了一眼,起身就走。
  “——周——茂生!你他——妈的不识抬举!老子回——去就开除你!咱们走——着瞧!”
  “叭”地一声,身后传来酒杯的碎响……

八十八(1)  一起生个孩子
  
  袁玫的企业如日中天,蒸蒸日上。她加入了省工商联女企业家协会,和一些知名企业经常在一起活动,并先后参加了捐助岭南灾区、女子监狱帮教等活动。帮教活动上,一批白手起家的女企业家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向犯人证明:只要愿意努力,凭借自己的一双手,每个人都会成功的。她们之中多为下岗女工,有做凉皮起家的,成立了全国最大的“凉皮集团”;有靠擦鞋起家的,建立了自己的连锁经营网络;有靠一台缝纫机起家的,组建了省城著名的服装品牌企业……袁玫作为成功女企业家也讲了话。茂生那天也参加了活动,看着台上的袁玫仪态端庄,侃侃而谈,有条不紊,显得涵养很深,心里一阵莫名的激动。这个从小没娘的女子,二十多岁又离开了父亲,靠一个人打拼走到现在,不容易呀!
  回到家里,袁玫说我今天表现咋样?茂生说很好呀!没想到你上台后镇静自如,比那几个都强!袁玫很高兴,搂住他就亲了一下,茂生慌忙躲闪,她哈哈地笑了。
  “茂生,给你买套房子吧。”袁枚说。
  “不要。等有了钱我自己会买。”茂生说。
  “要不把这套给你,我想买一套复式的。”袁枚说。
  “我不要。这么好的房子你不住,还买什么呀?”茂生想不通。
  “这房子算啥呀!人家都住别墅哩!最不行的也是复式错层,装修的很有情调。你看我屋里的装修都落后了!”袁枚很不以为然。
  “反正这房子我不要。”茂生说。
  “你咋把啥都分的那么清楚?跟我就那么生分吗?”袁枚有些怨艾地看着他。
  “没有呀……”茂生说。
  这个外表刚毅的女子,回到家里却是那样的脆弱,像个小孩似的。
  “——茂生。”袁枚从沙发的那头靠了过来。
  “——嗯。”茂生正在看电视,手里的遥控器不停地按着。
  “……我想要个孩子。”袁枚把自己陷在沙发里,头一偏,枕在他的身上。
  “早干啥去了?都快四十岁的人了,现在才要孩子!”茂生觉得有些可笑。
  “其实我一直就有这个想法。我喜欢孩子,可是没结婚,我跟谁要呀!”袁枚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前,慢慢地抚着,仰起脸痴痴地看着他。
  “我咋知道你跟谁要呢!”茂生笑了。
  “跟你,可以吗?”袁枚笑嘻嘻地望着他。拿过遥控器一把关了。
  夜深人静,保姆已经睡了。屋里静极了,空气中涌动着一股暧昧的味道。
  “怎么可能呢?!”茂生也笑了,把那只手从胸前拿了开来。
  “——那你让我怎么办?反正人家想要一个孩子嘛……”袁枚突然变得任性起来,展开臂膀把他揽在怀里,一如二十年前那个天真纯净的少女。
  “这么大年龄了,要小孩很危险的,对身体不好。”茂生被搂得快喘不过气了。
  “——那你说该咋办?”袁枚盯着他看,痴迷迷的,看得他不好意思起来。
  “……实在想要,现在医院可以人工受精,搞一个试管婴儿……”茂生红着脸说。
  “你说的屁话!要试管婴儿我早就要了,能等到现在?——跟你说命哩!”袁枚生气了,推开他坐了起来,把电视打开,声音调到最大,阿姨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咋啦?声音这么大,吓死我了!”
  袁枚“啪”地一声关了电视,进卧室后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茂生灰溜溜地坐在那里,愣了很久。

八十八(2) 做个房奴    文 / 高鸿 
 
  
  第二天袁枚起来的很晚,眼睛有些红肿,看样子是哭过了。两个人都不说话,阿姨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他们怎么了。
  此后的一段日子,茂生每天无论早晚都回自己的住处,这样的相处是很危险的,一旦感情失控,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在这样的女人面前,他不能保证自己不犯错。
  茂生回到榆城,把秀兰和孩子接了下来,结束了一年多的牛郎织女生活。
  茂生退了在车家巷的房子,在桃园路重新租了一套两居室。因为那套房子是公司给他租的,秀兰住在那里不合适。
  房间有厨房和卫生间,每月一千多元的租金让秀兰很心疼,坚持要搬到民房去住,茂生不同意。他不想再让秀兰和孩子跟着他受苦。工艺厂的单边楼听说文物馆要拆掉,这段时间正在打官司,不知道最后能不能保留下来。
  每年一万多元的租金确实让人心疼。最难受的还是寄人篱下的感觉,做什么事都得看主家的脸色。他们住在三楼,房东住二楼,楼上一有啥动静他们就上来了。人家有钥匙,敲两下门没反应便进来了。有一次夜里水龙头没关严,房东半夜跑了上来,两人正在亲热,弄得很尴尬。房东今天说墙上不能钉钉,明天说窗户的玻璃没关好,晚上看电视影响了他们休息。长安的夏天跟火炉差不多,屋里跟桑拿室没什么区别。厨房很小,秀兰做一顿饭出来衣服都湿透了,人热得没处藏。茂生买了空调,外面不让打眼。好不容易说通了,晚上正睡着被人叫醒了:原来空调排水管出来的水都流在马路上,下面是门市,人家不答应,让他把水管接到别的地方去……
  茂生说咱买一套房子吧!秀兰说省城买房子谈何容易?动辄就是几十万元,对于我们这些没积蓄又没有扶帮的人来说无异于痴人说梦,纯属妄谈。茂生说买一套一百平米的多层,首付还不到十万元。他积攒的钱首付肯定够了。秀兰这才放心了,高兴得不得了。那些天他们天天看报纸,关心房地产方面的广告。根据广告地址电话联系,人家让他们过去。去了售楼小姐热情接待,滔滔不绝地大讲自己房产的优越性,讲得口水四溅,天花乱坠。回来后她们便不厌其烦地打电话跟踪,茂生一天能接几十个电话,弄得客户的电话也打不进来。
  秀兰和孩子下来后,袁枚给他们在全市最好的饭店接风。酒席上,袁玫一直给花花夹菜,秀兰很不自在。第二天她又带着秀兰和孩子给她们买衣服。秀兰不要,她就生气了。回到家的时候秀兰说这衣服我不穿,她凭啥给我买衣服呀?茂生说人家是公司老板,关心员工家属呀!秀兰冷笑了一声,说她为什么不给所有的员工家属都买?
  茂生这段时间忙着看房子,公司的事管的少了。袁枚说你最近忙啥呀?茂生说那娘俩刚来,我带她们在公园走走。袁玫说这么热的天,别中暑了。
  一家人和在陕北时一样,买房的决心很大,长安差不多的楼市都去了,首付差不多都是二到三成,但价钱很贵,让人很难下定决心。首付后每个月会有一千多元的月供,按照茂生的年龄,贷款不能超过二十年。如果贷款二十万,二十年利息就是十多万,这是一个很大的数字,等于说在接下来的二十年时间,他们都得给银行打工,做“房奴”。——房奴就房奴吧,总比人奴强!如果租房二十年,给房东二十多万元,到时候什么也没有。住在里面还天天要看人家的脸色。提前消费也好,等攒够了买房的钱,恐怕他们都老了,那时就是住上宽敞明亮的新房子,能享受几天呢?
  主意拿定,茂生便找了几个哥们商量,大家一致支持。于是在一家曾经多次看过的楼盘上下了决心——黄金地段,绝版位置,郊区房子的价格。当机立断后茂生就交了首付,看着已经高出地平线的砖敦分外亲切,想象着一年后的今天就可以住进去,一家人高兴得整夜不合眼。从此,新房的进度,什么时候交工,怎样收拾,什么时候搬过去,搬过去后怎样住,成了他们全家不变的主题。花花成天在纸上给自己布置房子,里面安排了很多小动物,都快成狗窝了!想那明窗静几,有餐厅有书房,冬有暖气夏有空调的日子就要不远,夫妻俩心里舒服得要命!

八十八(2)  离开袁枚    文 / 高鸿 
 
  几个月后,开发商说贷款不好办,要求再交30%,否则退还首付,利息不付。看着日渐增高的楼房,茂生心里热乎乎的,因为相对便宜,好多人作为投资,一次性就付了全款,想想贷款多出来的那十多万,茂生一咬牙又交了几万元。过了些时间,房子快成了,开发商又让交款,同前次一样。因为许多人都交了全款,剩下的人胳膊拗不过大腿,只能交,没能力抗拒。一年下来,先后已经进去二十多万了,付了80%的房款,楼盘也快要封顶,大家心想这回肯定能够住上新房了。突然有一天,工地被封了,说是非法建筑,准备拍卖。售楼部新换了一拨人,说是所有的房子都要重新出售,以前的开发商是骗子,早已被勒令停工了,弄不好要进班房。人们如梦初醒,疯了似的找那个老板,有的说去政府打官司去了,有说到北京讨说法去了,还有人说他携款外逃,早已没了踪影!
  后来,那些房子陆陆续续都住上了人,但不是他们。朋友天天问他们什么时候搬家,闹腾着要大贺一番,茂生吞吞吐吐说不清楚。袁玫知道此事后很生气,说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买房的时候开发商的资质证明你看了吗?五证齐全吗?怎么不动脑筋想一想?
  其实那个老板是无奈的。当初开发那片地方的时候是城中村改造,他奔波三年才办下了手续,花了不少钱,安置拆迁户花了上千万。由于手续不全,银行不给贷款,他只能给业主要。楼快封顶的时候区政府突然调整班子,新班子上任后立即找他的麻烦,一切又得重头开始。有人头脑灵活,马上就钻了这个空子,他被蒙在鼓里,扫地出门了!老板不服,到北京告状去了,几百户业主跟着遭殃!
  茂生说上当受骗的不是我一人,因为房价便宜,位置又好,几年后肯定能升值,许多人作为投资买的都不至一套。他们现在每天也在找那个老板,比我还着急。
  袁玫说茂生呀茂生!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叫我说什么好呢!
  茂生嘴上不服气,心里其实也很难受。
  
  由于工作的关系,茂生和袁玫经常在一起,引起了秀兰极大的不满。
  花花已经四岁了,每天在幼儿园,她因此很轻闲,一天除了接孩子就是做饭。茂生经常不回来,两个人的饭不好做,也没信心做。
  秀兰是个闲不住的人,她想在外面打工。茂生不同意。秀兰打工只能做保洁员。或者在饭店后勤上干粗活,每月四、五百元,累得半死。茂生上班忙,孩子没人管生病怎么办?秀兰很固执,说让她试试。花花寄托在幼儿园里了。
  秀兰所在的酒店是个新装修的饭店,还没开业。她们每天都要接受培训,无非是洗菜、打扫卫生方面的知识,听得人都厌烦了。主管是从工人中选出来的,对她们很苛刻,说话毫不留情。秀兰被分配到楼上开荒,每天要处理大面积的油漆污渍,铲刀一点点地铲,几天下来手上都是血泡。茂生说你何苦来着,家里又不缺这几百块钱!秀兰说她愿意,总比呆在家里让人养着强!
  孩子送往了幼儿园,秀兰下班无论再晚都要去那里看她。有时老师不让见,她就守在那里不走。她一去,其他小孩也哭着要妈妈,因此老师是不欢迎她去的。
  酒店的后勤上都是女人,有的年龄比秀兰还大。一块熟悉了便无话不谈。她们知道了茂生的情况,都让秀兰提防自己的老公:“他们以前谈过,现在每天在一起,那个女的一直喜欢他,又没男人,不发生点事情才怪!”
  秀兰早就有这个顾虑。奈何茂生从海滨回来也不容易,离开袁玫,让他做什么?一家人要吃要喝,还准备买房子。袁玫给茂生的待遇一个月顶她干两年!但女人的自尊心还是占了上风,她决定不能让茂生在那里呆下去了,否则有可能失去他!茂生离开后哪怕要饭,两个人一起要,凭借一双手,干啥都行!
  在工友的策划下,一番深思熟虑的盘算,晚上回到家里,她向丈夫摊牌了。
  “茂生,你换家公司吧,我不允许你在袁玫那里干!”
  “为什么?”茂生问。
  “这还要我问吗?你自己心里清楚!”秀兰冷冷地说。
  “公司正在关键时刻,那里离不开我,我不能走。”茂生说。
  “——是袁玫离不开你吧?”秀兰说。
  “什么意思?”茂生说。
  “没什么意思。你要是决定在那里就跟我离婚好了,人家等着你哩!我们娘俩不要你管,饿不死的!”秀兰脸色很难看。他知道,她说得出就做得出。
  “别动辄就是离婚,拿这个要挟我!”茂生生气了。
  “我不逼你。自己选择吧!要么继续在那里干,要么就不要再回来了!”秀兰说得很坚决,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八十九(1)  啊,麦娥    文 / 高鸿 
  
  公元二OO四年三月,国务院颁发了“关于减免农民农林特产税”的文件,在北塬乡横征了十多年的农林特产税终于成为了一段历史。
  农业税免收后,农民的收入明显增长。风调雨顺的年月,家家的果园都丰收在望,村民的腰包也鼓了起来。
  赵磊被免后,小黄成了北塬乡的乡长。小黄的二爸成了榆城市的副市长,人们都说他日后大有作为。
  黄泥村的人富了后,家家户户打麻将。媳妇不回家做饭,男人夜不归宿,天天泡在那里。后来又有了自动麻将机,一些人与派出所暗中勾结,借机生财,北塬赌博成风。许多人一年的辛苦一夜付之东流。年纪大的连续熬夜突然昏倒,人事不知;一些没钱的人也跃跃欲试,没钱无所谓,专门有放板的板匠,利息高的惊人。村会计一夜之间输了二十万,房子卖了也不够,跑到果园喝药自杀了;红卫身为队干部,明里反对,暗中放板,最后被人捅了刀子;有人打麻将和媳妇离婚了,有人把媳妇卖了后又悄悄把儿子也卖了;福来就是因为打麻将连熬三夜最后炸庄,脑溢血死在麻将场上……
  摆庄的人要有威信和关系,一般人谁敢弄?红星的摊子越弄越大,许多外村人都来了。
  红卫被捅后,大家选举茂强又当上了主任,希望他能给黄泥村带来好运。
  麻将风愈演愈烈,派出所明敲暗助,因为每台机子都有相关人员的抽成。民风纯朴的村落因为麻将兄弟反目,父子成仇,妻离子散!不光是黄泥村,北塬上每个村子都有几台自动麻将机。摆庄的人每天收益都在数百元,一些人连果园也不弄了。
  茂强陷入巨大的麻烦中。
  一天,茂强来到县城,碰见豆花。豆花现在是他的岳母了,看见茂强也格外亲热。雪娥怀孕了,他们去乡镇府办了结婚手续。原来的那个媳妇离婚后不到一个月就跟一个死了女人的男人结婚了,听说那个男人待她还可以,茂强心里多少得到一些安慰。狗狗开始的时候几天不见母亲就眼泪汪汪,茂强带他到镇上,媳妇带着孩子买点吃的,母子抱头哭上一会,难分难舍。暑假的时候孩子去母亲那里,那家也有孩子,常欺负狗狗,狗狗渐渐地就不去了。
  豆花的旁边走着一个人,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因为豆花住在县城,很少回去,茂强也很难见她一面。豆花笑着对茂强说:“这是你麦娥姐呀,不认识了?”
  茂强愣在了那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豆花说麦娥的病好了!跟好人一样了!本来这几天想回黄泥村,害怕她受刺激,所以一直没有。
  啊,麦娥!大哥茂民的未婚妻!那时自己还很小,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常听大人讲他们的故事!——可怜的麦娥呀!她终于醒过来了!
  二十多年了,麦娥大难不死!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呀!
  茂强说麦娥姐,你认识我吗?
  麦娥摇摇头,害羞地藏在母亲背后。四十多岁的女人,看上去和母亲年龄差不多!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刻痕太深了,也太残酷了!
  显然,大家还不知道这件事情!这是件可喜可贺的事呀!
  豆花说回去先不要给村里人讲,让她平静几天吧,我不想让她再受任何刺激了!我块七十岁了,能看到这女子缓过来,没白活呀!可惜她大没看见,替女子惜惶了一辈子。
  是呀,不要打扰她了,让她安安静静地呆在母亲身边,比啥都好!
  由于山东等地苹果歉收,北塬的苹果价格又恢复到前些年的水平,非常诱人了。一些不着急用钱的果农把苹果存起来,过完年拉到广东,价格能翻一倍。茂强引进资金修起了几座大果库,苹果在里面放一年也能保鲜。果库的收益也很高,达到双赢的结果。
  黄泥村是省级文明村,一直以来都是政府建设新农村的典范。上级要求茂强尽快遏制赌博风习,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茂强在各家做工作,大家答应得很好,等他离开了摊子又开张了。茂强很生气,组织人员抓赌,然后处以重罚。一些人干脆和他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打麻将时有人放风,或躲在旧烟房里,谁也找不到。
  春季的时候茂强随果业公司有关领导出去考察,发现各地都在利用自身资源搞特色旅游,效益卓著,回来后他便萌生了搞陕北苹果旅游的想法。
  陕西是古人类和民族文化的重要发祥地,人文初祖的黄帝陵每年吸引着成千上万名来自海内外的炎黄子孙寻根问祖;陕西是后稷故里,也是中国农业的故乡。由于渭北、黄土高原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陕西苹果种植面积自二00三年底已跃居全国第一位,产量约占全国的20%,世界产量的8%,成为全国乃至世界苹果产地中举足轻重的地区。陕北苹果在中国国际农交会上一枝独秀,创造了多项“全国第一”,享誉国内外。
  北塬无疑是陕西苹果的杰出代表。210国道从北塬路过,交通便利,春天果花飘香,夏天果树从葱茏,清爽宜人,秋天硕果累累,果香扑面,冬天青山如黛,高原展开雄阔的臂膀欢迎来访的客人……一年四季都有风景。
  黄泥村发展陕北苹果旅游村后,吸引了大量的游人
  黄泥村的黄泥沟是典型的第四纪黄土地质断层带。2003年3月初,国土资源部批准将黄泥沟一带命名为“国家黄土地质公园”。其黄土地质遗迹主要指黄土剖面、黄土塬、黄土微地貌、黄土河谷地貌等成为中国北方最具特色的地貌。黄泥沟是典型的第四纪黄土地质断层带,沟内的黄土剖面是迄今为止黄土高原内发现的最好、土层完整的黄土剖面,可以清楚地反映出近250万年间黄土高原地区古气候、环境、植物的变化规律。通过分析研究可以探明黄土高原地区过去环境气候的演化历史。
  游客在黄泥村可以吃到农家饭,睡农家窑洞,游苹果园和参观黄土断层剖面,了解黄土高原的形成过程。在果园里,游客可以随便挑选自己中意的苹果,亲手采摘,或吃或带,别一番滋味在心头。他们白天与主人一起剪纸、捏面花,晚上还可以与村民一起扭秧歌,或欣赏农家的婚俗表演。“家庭旅馆”的条件虽不高档,却完全可以满足现代都市人的起居要求。村里的“家庭旅馆”都配有太阳能淋浴器和双瓮漏斗式的卫生厕所,游客的餐具也是经过消毒后供使用。
  黄泥村的窑洞宾馆风格独特,村里的环境幽雅,服务热情,活动内容丰富
  多彩,给人以回归大自然的超脱之感。
  村里开展旅游活动不仅给外地游客带来乐趣,给村民带来收入,客观上也促进
  了苹果的销售。经过游客牵线搭桥,村里的苹果远销全国各地。
  有人来就有生意,有生意就不寂寞,丰富多彩的文化活动替代了打麻将,自动麻将机不再是吞钱的机器,成了亲朋好友逢年过节家庭娱乐的一项工具。

九十  二奶    文 / 高鸿 
  
  茂生离开了袁玫的礼品公司,袁玫很伤心,整天借酒消愁,公司也懒得打理。
  茂生明里离开了,暗中还在默默地帮她。因为许多客户都是和他联系的,即使彻底离开,事情也得有个交接的过程。
  秀兰很高兴,酒店的后勤也不做了,回到家专心照看花花。
  茂生和朝阳地产的鲁总经常保持联系,两人每到周末就去咖啡屋喝茶。鲁总的公司所用的工艺品全部从袁玫的门市拿货。
  鲁总知道茂生的情况后很高兴。盛情邀请他加盟自己的企业,年薪不比袁玫低,另外按成本价给他一套福利住房。房款三年后再付。
  茂生答应等一段时间过去。这段时间他还得帮袁玫处理许多事情。
  “你是个很重情意的人呀!”鲁总对他很欣赏。
  
  离开鲁总办公室后,电话响了。
  “——喂,你知道俺是谁呀?”一个女孩在的声音,夹杂着浓浓的陕北味。
  “雨燕!你在哪里?”茂生一下就听出来了。
  “我在长安呀!”雨燕显得很兴奋。
  “在长安干什么?啥时候下来的?”茂生问。
  “来两个月了!我在上电脑培训班,嘻嘻。下午有时间吗?一块吃顿饭吧?”雨燕说。
  “——哦,好吧。”茂生也想见见她。
  “怎么想起学电脑了?”见面后茂生问。
  “俺老公让俺学的。”雨燕变化不大,眨动着一双好看的眼睛,笑嘻嘻的样子。
  “——你结婚了?”茂生多少有些惊奇。
  “嗯。俺孩子都有了。”雨燕吭哧一笑,拿出手机让茂生看。
  手机屏幕上,一个胖乎乎的孩子正在冲着人笑。
  “好玩吧?超可爱了!”雨燕很自豪,一种深深的成就感。
  “你老公是干啥的?”茂生也很高兴。毕竟,她有了归宿,是件值得庆贺的事。
  “家(家伙)做建筑生意,猛赚钱了!”从雨燕的衣着打扮上看,她好像找了个很有钱的老公。
  “生小孩了,为什么不在家照看孩子?跑这里学电脑来了?”茂生问。
  “——嗯,这个……俺老公让俺学点本事嘛!他给俺买了台笔记本,俺每天晚上跟他聊天,猛好玩了!”雨燕有些吞吞吐吐。
  “哦。你孩子很可爱。”茂生把手机还给了她。
  “他不让俺带孩子,也不让孩子叫俺妈。”雨燕有些忧郁。
  “为什么?你生的孩子呀!谁也没有权利剥夺你对他的母爱呀!”茂生有些疑惑。
  “他不想让他老婆知道,说是抱养的孩子,俺实在想得不行了,他姐偷偷抱出来让俺见一面……”雨燕的眼睛红红的,脸上却笑嘻嘻的模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孩子认你吗?”茂生问。
  “……”雨燕摇摇头,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这么说你是给人家当二奶呀!”茂生说。
  “——是呀!当二奶有甚不好的?俺老公可爱俺了!”雨燕把脖子上的白金项链晃了晃,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其实他也知道俺学电脑没用,但是呆在榆城随时都可能被老婆发现,他经常来长安进货,几乎每周都要来一趟,所以就让俺在这里了。”
  “……”茂生无语。
  他能说些什么呢?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做二奶是一种悲哀,但对于象雨燕这种陷入泥潭的女孩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出路吗?她们没一技之长,无法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嫁给普通人又不甘寂寞,长期的灯红酒绿,难以忍受清贫的生活,年老色衰后,结局是不敢想象的。
  也许这是她最好的归宿吧!但愿那个男人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一直爱她。
  自此以后,他们没有再见面。
 
九十(2)  可爱的小精灵    文 / 高鸿 

  离开袁枚后,茂生觉得应该好好休息一下,陪陪孩子。由于两地分居,茂生每次回去后都匆匆忙忙的,秀兰下来后他工作又一直很忙,很少有时间陪她玩,花花对爸爸很有意见。
  周六的时候他们一起去公园,让孩子玩跳跳马和碰碰船,一家人其乐融融,玩得很开心。周日上午茂生陪妻子去早市买菜,出来的时候听到叽叽喳喳的一片叫声,象是一群小鸟在唱歌。寻声而看,见路边有一个箩筐,里面有上百只小动物,黑压压的一片。这些仅比大拇指大一点的小东西竟然能叫出这么嘹亮的声音,令他惊奇。茂生不觉便蹲了下来,问卖东西的老大娘是什么?这时秀兰已经赶到,说鹌鹑有什么好看的,你还想惹事?!茂生明白她说话的意思,下意识地抬起头,见花花还没来,站起身正准备走,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声音飘了过来:“爸爸,你们在看什么?”茂生说没什么。她已经拢了过来,叠起脚跟往里看。这一看不要紧,只见她扔了手里的野花,钻进人群,随手就拿起一直小鹌鹑,放在手里轻轻地摸着,脸上是十分喜欢的颜色。秀兰说:“赶快走吧,再别养这些小动物——小鸡死了,小猫也送人了,你还要?”花花没理她,赖在那里又拿了一只,不肯放下。茂生说要不就买几只吧,又不贵。秀兰说弄回去我可不管,到时候可别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的!茂生蹲下来挑了三只,才一元钱,深感生命的轻贱。拿在手里,热乎乎的感觉,突然觉得它们好可怜,像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在手心里乱颤。
  小鹌鹑就这样在他们家落户了。它们成了花花的最好玩伴,一整天时间她也没有出去,躲在卧室里看它们嬉戏。小鹌鹑长的着实可爱,棕色的羽毛黄黑相间,圆乎乎的身体微微地发抖,显得是那样的单薄。花花用一个装鞋的盒子给它们弄了个小窝,然后放进了食物和水,它们挤在一起又吃又喝的样子,很是可爱,连秀兰也忍不住凑在一边看热闹。
  第二天,小鹌鹑被放在了客厅里,才过了一天,它们就能够从盒子里跳出来了,然后满地乱窜,吓得人走路时都小心翼翼,生怕踏着了它们。这些小家伙好像特别怕冷,一个把头钻在另一个的身下,好像在寻求母亲的庇护,大热的天挤在一块,不停的叽叽喳喳地叫。花花给它们三个都取了名字,分别是贝蒂、贝丽和和贝丽丝。她把它们放在椅子上,然后给它们跳在“乔登美语”学的英语舞蹈,一边跳一边唱。她跳得很认真,像那天在新城剧场的舞台上表演的一样,一丝不苟。可小鹌鹑似乎并没有听懂,它们不约而同地从椅子上跳了下来,直奔花花的脚底,花花只好停止了舞蹈,把它们全抱在怀里,象哄小宝宝一样地让它们睡觉。小鹌鹑这会可真听话,它们把头钻在花花的指缝里,闭上眼睛睡得很好。
  日子在指缝中悄悄就溜走了,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小鹌鹑在快乐地成长着,这给了花花无限的向往,她认为三只小鹌鹑都是母的,因此才给起了富有女性化的三个名字。她幻想着小鹌鹑有一天长大,然后开始下鹌鹑蛋,鹌鹑蛋是她最喜欢吃的,但她说她不会吃掉它们,而是让鹌鹑妈妈用它孵化,生出许多许多的小鹌鹑,下好多好多的鹌鹑蛋,那时一家人就都可以吃了。茂生说那么多的鹌鹑你上哪去养呀?花花沉思了一会,说送回老家去吧。然后又急忙否定,说大咪送回去都被老鼠药毒死了,鹌鹑这么小,不能送回去!——当然,她最终也没有想出一个完美的方案来。
  小家伙一天天长大,小小的纸盒子已经不能够对它们有所约束,它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跳出来,然后满地乱跑。最奇怪的是它们开始追人了,花花跑到哪,它们就追到哪,并且是三个一起追,唧唧咋咋地叫着要人抱它。夜深人静的时候,它们的声音从客厅里传了过来,非常嘹亮。茂生于是出去,把它们放在手心里,它们便立即停止了叫声,小小的脑袋争先恐后地往人的指缝里钻,温热的身体在手心里一颤一颤地,然后就枕着手指,闭起眼睛悠悠地睡了起来,令人无限爱怜的样子,不忍放下。最后只要放下了它们,它们便又开始“歌唱”,叫你不得安宁。
  花花放暑假了,准备同母亲一起回老家避暑。临行前,她千嘱万咐的,要爸爸替她照看好三只小动物。茂生一开始说不管,后来看她着急的样子,便答应了。临行前,她给纸盒里放了好多米粒和水,生怕饿着了它们。
  第一天的时候,茂生把家里收拾了一下,然后给鹌鹑找了个大点的盒子,在盒盖上开了几个小洞,把它们圈了起来,免得到处乱跑。不知是怕黑,还是太热,它们在里面不停地叫着,尤其是晚上,声音特别刺耳。他于是把它们转移到另一个卧室的角落,声音听起来就小了许多。
  第二天的时候,茂生打开盒子看它们还有没有食物,结果发现水已经没有了,像是被它们踩翻了,盒子里湿了一大片。他没有听花花的话,给它们喂放凉的开水,而是随便在水龙头上接了一些水便放了进去。那天晚上茂生同几个朋友喝酒,没有回来,想着它们有吃有喝的,觉得也不会有什么事情。
  但是,翌日他回来的时候,却听不到鹌鹑的叫声。惶惶地打开纸盒,只见三只小鸟静静地躺在里面,眼睛紧闭着……而就在头天晚上,花花还打来电话,问几只小鹌鹑可好?茂生说都好着呢!等你回来时,说不定它们就能开始下蛋了。花花说:“谢谢老爸!”然后就听见电话的另一头有亲吻的声音,茂生心里一阵暖烘烘的……
  眼前这情景,他怎样向女儿交待?!
  茂生的心于是竟沉沉地,默默地看着三只曾经活泼可爱的小精灵,发呆。
  他想,以后可不能再养这些有生命的东西了,一定不能再养!因为它们是有感情和灵魂的,是会让你欢喜和忧伤的。至于花花,她也一天天地长大了,不能让她再任性下去了。
  只是如何向她说这件事,他还没想好。

九十一(1)乔迁新居    文 / 高鸿 
  
  茂生休息了二十天,终于坐不住了。
  其实这二十天也没闲着。虽然每天不用去门市,见客户,但是手机从早到晚响个不停,该进行的业务一个也没拉下,新来经理业务也熟悉的差不多了。只是袁枚听之任之的态度让他有些迷茫,但是秀兰的最后通牒他不能不考虑。
  离开礼品公司三周后,茂生在鲁总的朝阳地产上班了,出任企划部总经理。
  鲁总说话算数,给了他一套100平米的两居室,成本价,共15万,三年后再付。
  因为是现房,装修后就可以住进去。秀兰回来后,他们便开始装修。
  虽然搬家无数,但装修房子还是第一次。榆城的房子住进去的时候只刷了墙和装防盗网,其余的一切都弄好了。
  鲁总说公司有装修公司,让他们设计装修,省许多事。茂生不同意。一来装修公司报价太高,二来他想自己设计,按自己的想法弄。
  接下来的时间,一到周末他们便去建材市场,从太白南路到大雁塔,最后去了大明宫,那里的材料最全,去了几次才把情况了解清楚。
  装修房子所需的碎料太多,从地漏到水龙头,有的东西得跑几个地方才能购全。由于大明宫地处城北,去一趟路上需很长时间,然后在市场满世界找,回来后已疲惫不堪。
  没想到装修房子还那么麻烦。
  先是水电路的改造,卫生间、厨房做防水处理,地面找平,等等。这个工期大约需要一个礼拜。装修师傅说水电路的预留必须提前画好图纸,要不装修好了再动就麻烦了。接下来是简单的吊顶和电视柜、鞋柜制作,暖气片因为是铸铁的,需要包上,还有门、窗都需包边。茂生给自己的书房做了一个很大的书桌和书架,所有家具及门全部为白色。家具油漆过程中开始处理墙面,一遍遍地灰腻子,乳胶漆未喷就已经很平整了。工人的活干得很细,厨房、卫生间的瓷片贴得严丝无缝,很平整。
  半个月后,他们开始选橱柜。橱柜要提前预定,量身打造。秀兰挑了一款果绿色的水晶面,样子很漂亮。地面他们准备铺木地板,市场上的木地板品牌繁多,令人眼花缭乱,茂生最后选了一款复合地板,双锁扣无缝,不用乳胶漆,减少甲醛危害。铺地板是最后工序,他们提前预定好了。
  房子装修了二十多天的时候他们租住的房东知道了,立即要求他们搬走。往日见面彬彬有礼的房东老两口不知为什么怒羞成怒,似乎茂生买房欺骗了他们。茂生无奈,只好在距离新房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民房,暂时安身。
  因为要住新家,茂生原来用的那些东西都不准备要了,搬家时给了三轮工。过来后,好在是夏天,他们在地上铺了一张凉席,煤气灶放在门外,所有东西都放在地上,象逃难户。房东看他们可怜,说可以借给他们一张床,茂生婉言谢绝了。
  装修持续了四十多天才结束。因为害怕甲醛危害,必须打开窗户晾一个月才能搬家,他们在那低矮昏暗的小屋里还需住一个月。
  古人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住惯了有卫生间的房子,一下子搬到这里,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的牛毡棚里,一切需重新适应。接水得去一楼,洗完菜还得去下边倒水;早晨上厕所得排队,外面人团团转里面人不急;晚上大门早早就关了,敲半天没人理;小孩不能大声喊叫,否则房东便出来呵斥……院子外边是自由市场,一天到晚吵闹声不断,卖水果的,卖减价衣服的,换煤气的,修自行车煤气灶洗衣机的,卖《唐城报》的,声声不绝;卖岐山面、裤带面、刀削面、牛肉面的乌烟瘴气,小巷一天到晚笼罩在灰蒙蒙的烟雾中。村民房子改造,石子、沙子满街都是,搅拌机“哗啦哗啦”直响一天,本来就不宽敞的巷子几乎连人都过不去了。由于排水不畅,院子一天到晚发出阵阵难闻的恶臭。花花天天嚷着要住新房子。
  一个月后,他们终于搬进了新居——省城长安自己的家!
  那天来了许多朋友为他们庆贺,茂生喝得醉醺醺的,感觉房子都晃起来了……
  随着企业经验的积累与沉淀,企业内刊已逐渐成为企业赢得市场的一只嘹亮的宣传号角,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越来越发挥着其重要的作用。
  茂生去朝阳地产后,创办了一份企业内刊——《朝阳人》,自己做主编。期刊分几个板块:卷首语、朝阳新闻、置业前沿、地产风云、物业管理、企业文化和员工生活,图文并茂,排版设计也很大气,一出刊就在业界引起了强烈反响。
  企业内刊是展示企业风采的对外窗口和沟通交流的平台,对企业发展有着积极促进的作用。因为期刊和企业实际紧密结合,又有员工关心的话题,可读性很强,因此深受大家的欢迎,成为公司成立八周年的最好献礼。
  多年来,朝阳地产虽然有自己的品牌,但是企业标志一直不规范,应用混乱,给公司带来不好的副作用。鉴此,茂生与广告公司合作,通过对企业的市场、理念、文化等方面的整合,完善了企业LOGO和VI视觉系统设计,使企业形象高度统一,企业的视觉传播资源充分利用,达到最理想的品牌传播效果。
  接着,茂生又与广告公司合作,设计了企业宣传画册。宣传画册在塑造一个团队的过程当中,代表了一个团队的信念、理想、抱负。它所形成的统一而鲜明的品牌形象,使企业与市场沟通更直接有效,帮助消费者对企业及其产品建立好感与信心,加强市场号召力。
  《朝阳人》内刊、VI设计及宣传画册的整合设计,成为朝阳地产企业文化的一面旗帜。朝阳地产散发出青春的活力与光彩,令古城人眼前为之一亮。
  鲁总非常高兴,企业一切活动都由茂生策划,外出考察活动也带着他。
  鲁总比茂生大几岁,两人在公司是上下级关系,出了门就成了哥们。
  出刊几期后,《朝阳人》就参加了全国企业内刊评比活动,荣获全国优秀企业内刊一等奖,茂生荣获最佳主编奖。
  半年后,朝阳地产在省工商联直属商会的支持下,成功举办了全国企业文化研讨会,茂生主编的《朝阳人》荣获“全国十佳企业文化内刊”称号。
  企业内刊是企业文化的一部分,在鲁总的支持下,茂生组织公司员工开展了丰富多彩的文娱活动。半年来,先后举办“朝阳杯我爱我家员工书法、美术、摄影”比赛活动、“第一届朝阳地产卡拉OK比赛”活动、冬季开展拓展训练、卓越领导力与执行力管理培训等活动,使朝阳地产真正成为朝气蓬勃的大型企业集团。
  茂生在文学、美术、艺术及管理等方面的天赋在朝阳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而袁玫的礼品公司却因为他的离去效益滑坡,不断收缩。设在各地的分公司已经撤掉,袁玫把公司交给经理人管理,自己很少去门市,也懒得与客户接触,整天泡在酒吧里醉生梦死。

九十一(2)不真实的感觉    文 / 高鸿 

  公司年底总结动员大会上,茂生被评为优秀管理者,破格提升为集团副总裁,主管营销。
  会后,茂生组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文艺晚会,晚会从节目的编创到演出,包括主持人全部为本单位职工。许多人看完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在平凡的岗位上,还真是卧虎藏龙呀!
  朝阳地产在曲江附近开发了一个楼盘,叫“曲江朝阳”。楼盘紧邻大唐牡丹园东侧,与大雁塔咫尺相望。该项目总占地为四万多平方米,主体为两幢28层全剪力墙结构大户型高尚住宅。建筑物总高度90多米。其中附设一层地下停车场及设备用房、地上一、二层为商业用房,总建筑面积为五万余平方米,其中住宅为四万余平方米,营业用房六千多平方米,另有地下车库及设备用房等。
  “曲江朝阳”开发以来,由于在前期定位等方面存在问题,销售情况不容乐观。经集团董事会研究,决定找一家有经验和实力的销售公司代理。广告发布后,先后有几家公司前来协商,要求代理费为2%以上,相关事宜正在洽谈。
  一般楼盘的全程代理从开发商选地开始已经介入:投资可行性分析、市场调研、价值论证、规划布局、户型设计、商业配套、广告创意、营销推广……等等。因此,该楼盘在多数环节上都有代理商的智慧、心血。其销售费用包括销售策划费、广告费、推广费、代理费、销售人员的工资、奖金、销售中心和样板间的建造、装修费用等,约占整个成本的3%—5%左右。国家规定的销售代理费最高为3%,近年来市场竞争异常激烈,一些销售商已经把价格压到2%以下,甚至1%以下也有人代理。
  茂生自从决定加盟朝阳地产以来,阅读了大量的关于房地产方面的书籍。因为他本来就博览群书,是工艺厂的秀才,虽然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一直涉足工艺品领域,但业务领域是触类旁通的,通过半年来的学习,对房子的特殊情感使他在很短的时间内掌握了许多专业知识。特别是负责销售以来,茂生研究了大量的房地产营销案例分析,给自己大量充电。
  房地产的营销分四个大环节——定位、包装、推广然后才是销售。定位是一切营销之中的第一步,它要求地产商们在充分调研的基础上,依据自身的条件,寻找市场感觉,销定目标市场和买家群体。房地产的包装也有相当的技巧,住宅文化的有效包装,在小区环境找造中起到了画龙点睛的点题效应。因为深厚的传统住宅文化对居住者观念和行为的客观影响,决定了没有文化指向的小区也就没有了推广价值。
  销售主要依靠媒体宣传。媒体宣传除了电台、电视,平面广告是最为重要的,在报纸、杂志上面发布的广告可以成功引发买家的注意力、兴趣、进而产生注意,形成欲望最终引发行动。平面信息能充分表达地产公司的主观诉求,并充分传达到目标人群中。电台、电视也有一定效果,但不能充当推广工具的主力。
  经过一番考察论证分析和讨价还价,公司准备和一家广告公司签订合同。代理费用为1.5%。
  鲁总同意签订合同。
  曲江朝阳5万平米,均价3500元,总价为1.75亿元。代理费1.5%为262.5万元。
  这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茂生算了一笔帐:媒体投放需二百多万元(按协议规定投放媒体),建造样板间需几十万元,销售人员工资需十多万元,印制楼书及各种宣传资料需数十万元……没有利润,广告公司为什么还要签合同?
  曲江朝阳升值是肯定的,但是曲江周围配套设施尚不完善,业主购房后住在这里很不方便,均价3500的房价和周边相比并不算低,上升空间有限。
  茂生觉得这其中肯定有文章。
  他找到市规划局的朋友了解情况。原来在大雁塔的南边准备建一个大唐世纪城,另外盛唐广场马上也要破土动工。修建盛唐广场已经说了几年,迟迟未动,许多曲江楼盘都以它为宣传契机,大家已经听腻了。但是大唐世纪城茂生还是第一次听到。
  茂生把情况给鲁总汇报了,鲁总不以为然。他说自己知道这个信息。政府规划的一些项目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说马上动工,说不定两年以后还在图纸上放着。
  茂生说这个合同不能签。
  鲁总有些不悦。他说:“茂生呀,你来公司不到一年,对房地产行业不了解,不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这家广告公司曾成功策划了城北凯旋等项目,有一定的营销经验和实力。曲江朝阳不能再拖了,商场如战场,这样的条件没几家代理商敢接的。签吧,不要犹豫了。”
  “不,鲁总。合同不能签。如果你信任我,让我来做吧。”茂生诚恳地说。
  “别开玩笑了。哈哈!让你来做企业文化我很放心,你也有这方面的天赋,可是做房地产营销你不一定合适。”鲁总看着他,笑了。
  “那你为什么让我负责销售呢?”茂生问。
  “现在让你负责销售,是因为上面有我对你支持,下面有一群经验丰富的管理团队,我可以放心地锻炼你。如果让你独立运行项目,我认为时机尚不成熟。——茂生呀,你的心情我能理解!”鲁总拍拍茂生的肩膀,意味深长。
  茂生回到家中考虑再三,觉得项目还是不能让别人做。
  第二天一大早,他又去了鲁总办公室。
  “——你真的要做吗?”鲁总很严肃地看着他。
  “是的。“茂生很坚决地说。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咱们上会讨论一下。如果你要运作,最好也和公司签订合同,自负盈亏。——你愿意吗?”鲁总说。
  “——行。”茂生犹豫了一下,说。
  董事会一致通过:曲江朝阳由周茂生承包代理,代理费1%。公司预付其广告宣传流动资金100万元。房价在3500元的基础上可自由浮动,上浮房款代理方和公司五五分成。售房款一律通过公司进入财务帐户,代理方不得私自收款。
  合同签订后的第二个月,盛唐广场和大唐世纪城项目就破土动工了,前来买房的人开始排队。
  曲江周边房价一夜之间每平米冲上4000元,甚至超过高新开发区,成为长安房价最高的地区。
  茂生及时调整了价格,售楼部仍是人满为患。
  陕北炒房团的人看中了曲江朝阳的升值空间,一买就是几十套。
  升值最快的是一楼的6000多平米商埠,原来预计售价每平米5000元,现在整体出售给一家银行,均价每平米7000元。
  三个月后,曲江朝阳销售告罄,回款率95%。
  楼盘比原计划多售近3000万,达到两个亿。按照合同签订,茂生可得一千多万元!
  对于茂生来讲,这是一个天文数字,他不敢要。
  后来,公司作为销售奖励,给了他500万元。
  突如其来的500万让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在银行的帐面上他反复查了几次,没错,是这么多钱!前半生苦苦奋斗所得总是微乎其微,没想到该发迹的时候赚钱却是如此容易,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九十二(1)父亲    文 / 高鸿 

  
  人走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呀!不知不觉母亲离开已经三年了。
  茂生回去和茂强给母亲大过了一番,黄泥村的人都来了。因为三年是喜事,所以事情过得很热闹。
  老父亲今年八十岁了。父亲的生日是农历的八月二十八日,正值国庆节放假。茂生和姐姐、茂强商量,准备国庆回去给父亲大摆筵席,好好地贺一下。父亲一辈子没多大作为,受村里人白眼,已经习惯了默默无闻的日子。六十岁之前,没有人给他办过寿席。后来孩子们大了,每年的那一天或茂华茂霞,或茂强逞头,姊妹几个给父亲要贺一番。有时茂生赶回去了,就办的热闹些,村里还会来几个人凑热闹。父亲很高兴。
  茂生给自己换了一套180平米的跃层,带装修花了100万元。
  这是一个四室两庭两卫的房子,秀兰觉得太大了,收拾起来都不方便。茂生说大就大点,半辈子下来了,住的窝窝囊囊的,从来没洒脱过。如果你嫌收拾麻烦,我们可以请保姆。秀兰说太夸张了,有那钱还不如让我花,平日里买啥都算计着,你挣钱也不容易啊!茂生说是呀,辛辛苦苦半辈子,该享受享受了。明年“五一”的时候带你们去东南亚和香港澳门旅游,顺便在香港给你买些好衣服。秀兰说长安的好衣服都多着呢,太贵,动辄上千元一件,穿命哩!衣服嘛,要那么贵干啥?你看我在早市上买的裤子,才十元钱呀!茂生说你那衣服都快成文物了,快别穿了,出去让别人笑话。秀兰说那我就呆在家里,哪也不去!
  茂生给自己弄了一个很大的书房,中间摆了一个画案,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花花的房间里设计了一套儿童家具,上面全是各种小动物。墙上贴了带荧光的壁纸,晚上灯一关,星光闪闪,仿佛置身于茫茫的太空中。奈何这家伙一个人不住,晚上睡觉头枕在母亲身上,脚放在父亲身上才睡得安稳。
  主卧的卫生间很大,茂生给里面安了一个椭圆形的按摩浴缸,可以冲浪,躺在里面舒服极了。花花把它当作了游泳池,一进去就不出来了;墙角的地方装了一间整体浴室,针刺、花撒都有,整个浴室象皇宫一样富丽堂皇,令人眼花缭乱。
  曾几何时,这是做梦也没想过的事呀!
  茂生把老父亲接了下来,老父亲虽然八十岁了,头不昏耳不聋,精神很好,经常还下地干活,一个人去十多里的地方赶集。茂生带着他去了乾陵、临潼等旅游景点,父亲说他要去骡马市,四十多年前他来过长安,想到那里看看。茂生说那里早就拆的不像啥了,正在修一个很大的商城。父亲到了跟前直摇头,说变了变了,长安变得一满不像长安了!
  父亲在儿子家里很不习惯。秀兰说你想吃啥就说,现在不是以前了。父亲说他就喜欢吃面条。母亲给他做了一辈子面条,一辈子吃不够。秀兰于是每天给他做手工面。
  父亲在家里呆不住,一大早就溜出去了,至天黑才回来。茂生说你急死我了,弄丢了可咋办?父亲说咋会弄丢呢?我走一节认认路,走一节看看标志,然后原路返回,不会丢的。
  秀兰说你去哪了?父亲说我去了钟楼,在那里转了一天,人真多呀!秀兰说你想去让茂生开着车带你去嘛,年龄这么大了,真让人担心呀!
  父亲呆了一个月,坚决要回去。他说住城里跟坐禁闭房似的,一点也不自在。
  公司给茂生配的是辆奇瑞,车况不太好。茂生买了一辆奥迪A6L3.0,50多万元。周末的时候开着车,带着秀兰和孩子去郊外钓鱼,或到秦岭爬山,一家人其乐融融。
  花花五岁了,开始上学前班了。这孩子活泼可爱,爱跳爱唱,非常喜欢小动物。家里买了许多光盘:黑猫警长、狮子王、猫和老鼠、蓝猫淘气三千万等,她百看不厌。
  一天,茂生正在公司用午餐,电话响了。
  “——爸爸,你快回来!”女儿在电话上泣不成声。“小白兔死了!——小白兔死了!”
  “怎么死的?早上还好好的呀!”茂生说。
  “让猫咬死了!——一只大黄猫——呜,小白兔好可怜!——爸爸,你快回来吧!”花花哭得说不成话。
  茂生回去了。
  花花一看见他,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脸上全是泪迹弄成的污痕,横七竖八的。手被猫抓烂了,缠了些卫生纸。

九十二(2)这个世界不公平    文 / 高鸿 

  “猫怎么会咬小白免?”茂生不解地问。
  “我带小白兔出去玩,看见一只花咪,就让它们在一起玩。花咪很友好,还替小白兔舔毛;接着我又让它跟一只黑猫玩,黑猫也不咬它,它们在一起还做游戏;我又让它跟一只灰猫玩,灰猫对它很好,不断地用抓子逗它——接着就遇到了一只黄猫,我让它们在一起玩,黄猫一口就咬住了小白兔的脖子!我忙去夺,它不肯松手,还把我的手抓烂了!——呜呜呜,为什么前面几只猫都那么友好,大黄猫却这么狠心呢?!”
  “好了好了,你专门把小白兔抱到它跟前,猫是食肉动物,它一定以为小白兔是一只白老鼠,于是才下口的。——别伤心了。你吃饭了吗?”
  “没有,我妈不在,你留给我的钱我给小白兔买菜了,它还没来得及吃——呜呜呜,大黄猫为什么要咬小白兔呀?”
  “别哭别哭了,兔子已经死了,不能复生。以后再也不要养这些小动物了,每次都弄得你很伤心,还不吸取教训。”
  是呀,这孩子不知为什么非常喜欢小动物,先后养过两只小鸡,一只白猫和三只小鹌鹑,结果都死了,为此她伤心了好长时间。
  看来,这孩子和小动物的缘分没有完。
  
  入秋的时候蒋路打来了电话,说工艺厂的单边楼要拆,让他回来。
  茂生回到了工艺厂。
  两年没有回去,工艺厂越发显得萧条了,满目苍痍。
  大家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看着他,然后热情地问:“茂生回来啦!衣锦还乡啊!”说完用手摸摸他的车,非常羡慕的样子。
  “——回来啦!”这个问候回到黄泥村的时候乡亲们也问,从外面回到长安大家也这样问——从黄泥村到榆城,再到省城,茂生有三个“家”,这三个家都让他魂牵梦绕。
  工人已经放假,只留下二十多个人上班,每天的主要任务是下棋打麻将。柳城明等人每天在河滩挖沙,可怜郑工五十多岁的人了,每天也拿着铁锨泡在冰冷的河水里,他现在还没有房子。
  郝书记情况也很不好。儿子吸毒挥霍完了家产,被收留到戒毒所去了。郝书记一辈子花心,晚年身边却一个女人也没有,很落寞。
  工会主席看见茂生,热情地上前握手。茂生说你们现在还上班干啥?工会主席说打麻将呀!茂生说你们就不能干点正经事?工会主席说:“我们不打麻将干甚?快两年没发工资了,每天能来已经很不错了!”是啊,现在的情况,他们不打麻将又能干什么?!面对如此情景,面对自己曾经热爱的企业,那些熟悉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茂生流下了心酸的眼泪。
  办公楼租出去了,他们都聚集在原来销售部的平房里。老吕不会玩这些,他穿了一件厚厚的夹袄正在厂区散步,看见茂生,热情地走了过来,说茂生回来啦?茂生点了点头。老吕很憔悴,面黄肌瘦的样子,好像有病。老吕说你可走好了,看我们现在多受。茂生说你们活该,好端端的企业成了这个样子,每个人应该都有责任的。老吕长叹一声,说不说这些了,你也常不回来,咱们喝酒去。
  老吕说他肝不好,不能喝,以茶代酒,他给茂生斟满,自己拿起茶杯碰了一下。一壶酒,两个人,竞相对无言,不知从何说起。
  茂生回长安后刚一个月,突然传来了老吕去世的消息,他死于肝癌,前后不过三个月时间。茂生回去后老吕已经下葬了,妻子把他迎到家里,边倒水边流泪,至哽咽不能语。
  “老吕可怜呀!死的时候瘦得就剩了一把骨头,我都能抱起……上次你一走他就倒下了,没有再起来。那些天他整天对我唠叨,说对不起,苦了我。我说咱们是同甘共苦,老吕说一辈子也没住上像样的房子,就窝在这黑窑里了!我说黑窑挺好的,很多人还住不上呢!他就不说话了。最后几天他一直问:医生说我还能活多长时间?我说你好着哩,说丧气的话干啥?老吕说不要骗我了,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久了,于是就开始流泪。我知道,他不想死呀……”老吕婆姨边说边哭,茂生的眼睛也开始湿润了。
  “最让人寒心的是他死后没人管。工艺厂放假了,剩下的那些人天天打麻将。老吕在厂几十年,安葬了多少人?可是他死后却无人问津。厂长跑的逮不住人,其余的人看见我就走。我坐在大门口哭了一整天呀……呜呜呜……”
  “后来,我抱住了办公室主任的腿,要他想办法。事情这才有了人管。安葬老牛的那天,我雇了几个人抬他上山,工艺厂的人心够狠,竟没一个送花圈的……”
  茂生看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茂生听秀兰说过小乔的情况,一直以来有个心愿,就是去看看他。这次和鲁总商量,他们准备在陕北捐助一所希望小学,茂生于是把地点确定在小乔的村子。那里太穷了,孩子上学需要翻山越岭,走很长的路。
  小乔卧床已经多年了。看见茂生就哭了,挣扎着想爬起来,结果从床上摔了下来,茂生忙上前抱住他,小乔泪流满面,说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他。小乔婆姨说自从女子回来说了你们有孩子了,小乔很高兴,经常在念叨着你。说完就擦眼泪,怎么也擦不干。
  茂生也唏嘘不已。
  ——苍天呀,为什么对一些人眷顾太多,他们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全部,一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老百姓苦苦挣扎一辈子也难以摆脱命运的桎锆?
  这个世界不公平呀!
  单边楼连同工艺厂部分厂区被一个房地产商买走了,要在那里修建高层,茂生的房子给赔了十万元。

九十三(1) 尾声:最后的相聚    文 / 高鸿 
  
  茂生离开袁玫后,两人很少见面。
  2005年国庆节的前一天,袁玫打来电话,说想一块吃顿饭。
  下班后茂生就过去了。
  一段时间不见,袁玫似乎瘦了很多,显得更苗条了。
  袁玫在王府饭店要了一个包间:总统88,可容纳18个人同时用餐,大套,有专人钢琴和茶艺,特色菜肴现场烹饪,沙发、电视一应俱全。这里经常被作为高级行政会议的召开地,最低消费两千元。
  “都请些什么人?”茂生问。
  “就请周总一个人呀!”袁玫笑嘻嘻地说。
  “那有点太夸张了吧?我们两人要这么大包间?”茂生不解地问。
  “什么叫夸张?周总现在是红人呀!庙小了怕你不来!”袁玫揶揄地看着他。
  “哪里的话!你啥时候叫我没来?”茂生说。
  “不说这些了。你想吃啥?点菜吧。反正有最低消费,别想着给我省钱。”袁玫说。
  “那好吧,我就挑最贵的,燕、翅、参、鲍都上吧。喝什么酒?”茂生这些天心情很好。
  “飞天茅台。来两瓶。”袁玫说。
  “你不要命了?就咱俩,喝得了这么多?”茂生有些纳闷。
  “能喝多少喝多少!喝不了可以带走呀!”袁玫不以为然。
  酒菜很快就上齐了。袁玫斟满了酒,跟茂生碰了一下,说:“茂生,祝你事业有成!”然后一饮而尽。
  茂生也喝完了。
  两人你来我往,不知不觉一瓶酒就完了。袁玫要开第二瓶,茂生不同意,她就生气了。
  于是第二瓶酒也打开了。
  “茂生,你是不是很讨厌我?”袁玫有些晕晕乎乎的样子。
  “没有呀!我怎么会讨厌你?”茂生也觉得头大了许多。
  “那你为啥老躲着我?”一双眼睛痴痴地盯着他看。
  “我没躲你。是你自己这样认为。我应该感谢你。在我最狼狈的时候,你两次收留了我。”茂生说。
  “可是两次我都没能留住你!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袁玫说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你什么也没有错。错的应该是我。”茂生说。
  “为什么?”袁玫不解地问。
  “——不,也许咱俩都没有错……”茂生有些语无伦次。
  “茂生,你说实话,你是否喜欢过我?”袁玫趴在桌子上,仰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也许,是吧。其实你挺好的,就是说话太直率,让人有些受不了……”茂生讷讷地说。
  “呵呵,要是没有秀兰,你会不会选择我?”袁玫问。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不过跟你在一起我会觉得很压抑。”茂生说。
  “我又不吃你,压抑什么?”袁玫用手指在他的脸上划了一下,象妻子一样把他的衣领往平拽了拽,在他的头上抚了一下,然后又端起了酒杯。
  茂生觉得自己快要飘了起来,频频举杯。袁玫有些坐不稳了,倒在他怀里。
  “——喝!人生短短几个秋呀,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来呀来个酒啊,不醉不罢休,愁情烦事别放心头……”茂生有些飘飘然,酒精的作用使他已经得意忘形了……
  第二天上午,太阳已经很高了,茂生才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他吃了一惊,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睡在袁玫的床上!
  床上很凌乱,一看就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
  昨天晚上自己是和袁玫的床上度过的,是否发生了什么,他记不起来了。
  该死的酒!今天还要回家给父亲过寿,秀兰一定等着急了。
  ——袁玫哪去了?
  这时他忽然发现床头柜上有一封信,是袁玫留下的。
  “茂生:
  我走了。
  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登上了去温哥华的飞机。几天前就订好了机票,我把分公司都关闭了。长安总店还有总厂的法人都转到你的名下了,已经办了过户手续,你现在就是公司唯一的法人。拜托你不要让它消失,我不会再回来了。
  我喜欢你,二十年如一日。也许是五百年前的一个约定,注定了我今生的爱情悲剧。二十多年前的一次邂逅,让我把心交了出来,从此无法收回。说实话,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我遇到很多优秀的男人,他们无论从气质或才华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就是收不了我的心。我曾经强迫自己去爱别人,但是怎么也做不到!我总是拿他们和你相比较,他们尽管也优秀,但身上没有你的那种憨厚,朴实,还有那份倔强和强烈的责任心。对爱情,对家庭。
  别看我在外整天风光,内心酸楚有谁知?一个人走过了这些年,风风雨雨,我挺了过来。如果不是你离开榆城,我可能还会继续我的生活。可是你的到来彻底打乱了我的生活,我无意伤害你的家庭,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这样的日子让我无法忍受,我只有选择离开,离得越远越好。
  昨天晚上,你的样子很可爱。第一次见你这样完全放松。我们象两小无猜的孩童一样在床上打闹,你让我实现了做女人的愿望,我一直怀疑自己是否在梦中。当我们紧紧地融合在一起的时候,我哭了。我不知道那是激动还是伤心,总之你需要我,我就把自己交给了你。
  ——知道吗?我是胰头癌晚期,没几天活头了。你昨天也看出来了,我瘦了很多,这不是减肥的结果。
  我是从六月开始觉得腹涨消瘦,八月进行身体五脏全面检查,没发现任何问题。九月初又查,还是没有发现问题。但九月下旬再查,做了个B超,胰腺CT后,被确诊为胰头癌晚期!我当时就晕了。
  一般癌症都可以通过手术、化疗来缓解病情,甚至稳定病情。但我的病医生说暂时不考虑手术、放化疗等损伤性治疗手段,以免病情急剧恶化。目前的治疗以改善症状,提高生活质量,延长生命为主,医生建议我服用一些扶正固本的抗癌中药,可减轻痛苦。这种姑息治疗法无异于等死,我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没多少时日,因此在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我想留下一些值得珍藏的美好回忆。医生说这病和喝酒有关,要求我坚决戒酒。我也明白大量饮酒对病情的危害性,但是我愿意。命运如果安排我今天就死,我无怨无悔。
  你的爱将是我的精神源泉。我会珍惜那点滴滴的回忆。我走了,今生我们不会再相聚。我祝福你家庭幸福,事业蓬勃发展,同时也祝福我自己。
  再见吧,亲爱的!以后的日子,你要注意身体,特别是不能再那样喝酒了,伤身子。
  吻你!
  袁玫
  2005年10月1日早晨6点”
  
  看完信后茂生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样的分手是他所没想到的。他不知道该愧对谁。是秀兰,还是袁玫?也许两个女人都对不住。
  茂生昨天其实也注意到了袁枚的一些不正常。首先是她瘦了很多,容色不好。尽管脸上扑了一层粉,难以掩饰容颜的憔悴。昨天喝酒的时候她哭了,紧紧地依着他,脸上挂着笑,浑身抖动,泪流满面……但是茂生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竟然会得了那样的绝症!
  他的心沉沉地往下坠,用手抓了头发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一滴湿热的液体滚了下来,在胳膊上流淌……

九十三(2)尾声:父亲的寿辰    文 / 高鸿 

  今天是老父亲的八十岁寿辰,已经通知了所有亲戚,村里人也会来,晚上一定很热闹。
  回到家里,秀兰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正在那里生闷气。花花说爸爸到哪去了?现在才回来!秀兰说你明知今天要回家,晚上不回来,手机也不开。茂生有些心虚,低着头说:“昨晚喝多了,手机没电自动关机。”头仍在嗡嗡作响。
  “你这样子能开车吗?要不我们搭车回吧。”秀兰见他萎靡不振的样子,很不满。
  “没事。收拾一下,走吧。”茂生到卫生间冲了一下,感觉清醒多了。
  他们去超市买了很多东西,后备箱里都塞满了。花花要坐在前面,被茂生呵斥了几句,女儿委屈得哭了。
  长这么大,茂生从来没对她说过重话,更没吊过脸。
  “你今天是咋啦?有啥话就说嘛,干嘛对孩子发火?”秀兰搂着花花乖哄,女儿哭得更伤心了。
  一路上车里很沉闷,一家人都不说话。
  走到洛县的时候花花说她饿了。茂生说再坚持一个小时就回去了,饿了车上有零食。花花说她要吃米饭。秀兰说早晨吃饭早,她也感觉饿了,不如停下来吃了再走。
  茂生喜欢吃面,花花喜欢吃米饭,秀兰无所谓。做了米饭茂生回来不高兴,做了面条女儿就开始绝食,弄得她经常为做饭头疼,三口人常做两样饭。秀兰说你们父女俩真难伺候,等花花大了,我出去给人打工,你们都在外面买的吃!
  进餐馆要了两盘菜,花花和秀兰都要米饭,茂生不想吃。
  刚坐定,一个熟悉的声音飘了过来:“——呀嗬嗬,茂生你咋来啦?”
  茂生抬眼一看,原来是工艺厂的小王。
  “你怎么会在这里?”茂生说。
  “工艺厂倒闭了,要吃饭呀!就要到这里来了。”小王笑嘻嘻地说。
  “在这里干啥?”茂生问。
  “弄了个批发门市,呵呵。——来来来,几年没见了,听说你在省城发了财,喝两盅!”小王盛情相邀。
  “发什么财,给人打工哩。你们喝吧,我还要开车呀。”茂生说。
  “吆嗬,你还耍大了!是不是嫌酒不好?咱来瓶五粮液!”小王说。
  “不是,我真的要开车,以后有的是机会,到省城我请你!”茂生说。
  “开车咋了?少喝几杯嘛!我一会也要送货哩!要不我送你回去。——你不赏这个脸,是不是瞧不起咱乡里人?”小王有些不悦。
  “小王,茂生不能喝酒。”秀兰说。
  “嫂子你快别骗我了!我哥的酒量我还不知道!在工艺厂能喝过他的有几人?”说完不由分说,就把他拉了过去。
  几杯下肚,话就多了起来,无非是工艺厂的今昔,许多人吃不上饭,令人感慨。
  “不能再喝了!赶快走吧,家里那么多人等着里!”秀兰有些着急。
  “好吧!茂生——你有事,最——后一杯!”小王说完又满满斟了一杯,双手敬上。
  茂生知道,不喝了这杯,他是走不了的。
  他闭上眼睛,一饮而尽。
  “再——来一杯……”小王已经醉了,被同桌按在椅子上,大家挥手让茂生赶快离开。
  “你没事吧?”秀兰看见茂生有些飘,很不放心。
  “——没事!这——点酒……”茂生发动机器,一脚油门,奥迪便轻轻地上路了。
  头昏昏沉沉的,可能是劣质酒的原因。茂生平时喝这么多,根本没事的。
  脑子里乱七八糟,尽是事。一会是公司的,一会是家里的。公司今年的销售形势不错,除曲江朝阳外,北郊的两个项目卖的也不错,已经销售过半了。
  老父亲肯定已经在公路上了。每次茂生回去,只要他知道了,就会提前在公路上等。茂强说长安到北塬最少需四、五个小时,你中午再去也不迟。父亲连连点头,却一大早就蹲在那里了,每次都是这样。等到儿子终于回来了,茂生要他坐在车上,父亲不同意,让儿子把车开慢点,看见人要打招呼,不要扬起灰尘。村里人争着问:“——茂生回来了!”父亲也笑着向他们点头,一张没有门牙的嘴张得很大,饱经沧桑的脸上洋溢着少有的红润,似乎每条皱纹都舒展开来了。
  ——啊,父亲。
  车子开始翻越界子河川道,对面就是北塬了。界子河位于洛县和鹿县交界处,是洛河的支流。也是当年红军和白军的分界线。两边的盘山公路崎岖陡峭,司机需谨慎驾驶。这里夏天还好,冬季下雪经常赌车,一堵就是几个小时。
  这时茂生突然想起了袁玫。
  哦,袁玫!这个苦苦爱恋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女子,她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两次收留了他,使他有了二次腾飞的机会。她比秀兰先到,本来是有机会赢得他的爱情,阴差阳错,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他们这辈子只能作情人。她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日子选择了离开,一个人默默地舔拭伤口,然后悄悄地消失……今生今世,他们真的不能再见了吗?
  袁玫这会可能正在转机,也许已经在太平洋上飘洋过海了。此时此刻,她的心情一定也很难受……
  酒精的作用让他感觉有些头晕。
  车子驶向一个急弯道。突然,一辆货车从外车道迎面驶来,茂生慌忙一打方向盘,猛地踩刹车,奥迪发出尖锐的声音,在原地转了个圈,居然没翻!
  茂生惊出一身冷汗,酒一下子全醒了!
  ——好险呀!秀兰和孩子都吓得哭了。
  一家人坐在路边休息了一会,秀兰坚决不坐他的车了,也不让花花坐。
  这里离黄泥村还有十多公里,步行需两小时。盘山路上,茂生一个人慢慢地开着,走走停停。秀兰母女边走边玩,孩子的头上缀满了野花。
  崖畔上的杜梨树硕果累累,落霜后就会变得黑里透红,蜜汁一样浸人肺腑;涧地上的苹果树枝头繁茂,满树的苹果象一张张孩子的笑脸圆润可爱,散发出一股诱人的清香。
  十月金秋,该是丰收的季节了!
  上塬后茂生把她们拉上了车,一脚油门,几分钟就到了。
  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村头踯躅。老父亲望眼欲穿,张着没有门牙的嘴迎了过来。
  看得出来,他在这里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
  
  2006年2月——7月于西安第一稿
  2006年11月于西安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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