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吾悦广场有几个:高山下的花环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7 19:39:43

《高山下的花环》

作者:李存葆

(一至二)

    记不清哪朝哪代哪位诗人,曾写过这样一句不朽的诗---“位卑未敢忘忧国”。
                         ---作者题记


    引子
   
      在哀牢山中某步兵团三营营部,在赵蒙生的办公室里,我和他相识了。
   
      寒暄之后坐下来,便是令人难捱的沉默。赵蒙生是这三营的指导员。他出生于革命家庭,其父是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其母是位“三八”式的老军人。三年前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他荣立过一等功。三年多来,他毫不艳羡大城市的花红柳绿,默默地战斗在这云南边陲。另外,他还动员他当军医的爱人柳岚,也离开了大城市来到这边疆前哨任职。
   
      在未见到他之前,军文化处的一位干事简介了上述情况之后,对我说:“你要采访赵蒙生,难啊!他的性格相当令人琢磨不透。他的事迹虽好,却一直未能见诸于报章,原因就是他多次拒绝记者对他的多次采访!”
   
      脾气怪?搞创造的就想见识一下有性格的人物!
   
      见我执意要去采访,文化处那位干事给赵蒙生所在团政治处打罢电话,又劝我说:“李干事,算了,别去了,去也是白跑路。团政治处的同志说了,三天前赵蒙生刚收到一张一千二百元的汇款单,那汇款单是从你们山东沂蒙山区寄来的。赵蒙生为那汇款单的事两宿未眠,烦恼极了!”
   
      一张汇款单为啥会引起将门之子的苦恼,这里面肯定有文章!于是,我更是毫不迟疑地乘车前往。
   
      此时,我虽见到了他,但他一句“没啥可谈”,便使我吃了“闭门羹”。
   
      坐在我们一旁的是营部书记(注:营部书记是作文书工作的,相当于排职干部)段雨国。象是为了要打破这尴尬的局面,他起身给我本是满着的茶杯,又轻轻添进一丝儿水。
   
      赵蒙生仍是一声不吭。他是个非常英武的军人。从体形到面容,都够的上标准的仪仗队员。显然是因为缺乏睡眠的缘故,此时他那拧着两股英俊之气的剑眉下,一双明眸里布满了血丝,流露着不尽的忧伤和悲凉。难道还是为那汇款单的事而苦恼? 
    也许他也受不了这样的沉闷,他摘下了军帽。我这才发现他额角右上方有道二指多宽的伤疤。我正琢磨着该怎样打破这僵局,想不到他竟开口了:“听口音,您象山东人?”
   
      “对,对。我老家离沂蒙山不远呢。”
   
      “您在济南部队工作?”
   
      “我是济南部队歌舞团的创作员。”
   
      “那么,您怎么会来这云南……”
   
      我连忙告诉他,三年前的初春,在总政文化部的统一组织下,我曾有幸来过这云南前线跟随参战部队,经历了那场世界瞩目的对越自卫还击战。我这次来的目的,是想访问一些三年前在战场上涌现出来的英雄人物,如今又是怎样生活和战斗的……
   
      “噢。”他出于礼貌点了点头。
   
      见采访火候已到,我忙说:“赵教导员,您能否给我谈一谈,您是怎样说服您的爱人柳岚同志来边疆的……”
   
      “啥?让我瞎吹柳岚呀!那真是可悲可叹!”他连连摇头,自嘲地接上道,“柳岚回去休探亲假去了,她现已超假二十多天未归队!我们正准备打报告给她处分。小段,你证实,这可不是瞎说吧!”
   
      书记段雨国约有二十三、四岁,白皙皙的脸蛋上挂着书生气。他很是认真地对我说:“对。柳军医超假已二十二天了。可她有病假条。”
   
      “那病假条绝对是骗人的鬼把戏!”赵蒙生愤慨地对我说,“柳岚军医大学毕业后分到我们这里还不到一年,就多次嚷着要脱军装转业,说这里绝对不是人住的地方。看来,要让她继续留在这边防,那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他说罢,又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之中。
   
      眼下是三月,我临离开济南时刚见过一场大雪,而这地处亚热带的滇边,竟是酷热难当了。屋外,树上知了的叫声响成一片,我心中涌起阵阵燥热。看来,我这次采访也将是毫无收获了。
   
      过了会,他竟又开口了:“既然您是从山东来的,那么,先请您看看这……”
   
      他递给我的,正是那张一千二百元的汇款单!汇款单是从山东沂蒙山区枣花峪大队寄来的。上面写有简短的附言:
   
      蒙生:这是三年多来你寄给梁大娘的钱,现全部如数给你寄回,查收。
   
      “汇款单是前天寄来的。我真搞不清梁大娘为啥把钱全部退给我……”赵蒙生用拳头捶了下头,脸抽搐着,痛苦异常。
   
      沉默了一大会,他才静下心来对我说:“在自卫还击战前前后后,我有过非同寻常的经历。也许有了那段经历,我才至今未离开边防前哨。”稍停,他望着我,“您要有兴趣的话,我倒可以把那段经历讲给您听听。”
   
      我连连点头:“好。您讲吧。”
   
      他站起来:“先请您看一下这两幅照片——”
   
      我这才发现,他的办公桌上方的墙上,并排挂着两帧带像框的照片。他指着左边的像片说:“这张放大了的六吋免冠照,是我要讲述的故事中的主人公。他名叫梁三喜,老家在山东沂蒙山。他原是我们三营九连连长,在还击战中壮烈殉国。当时,我是九连的指导员。”
   
      还未等我仔细端详烈士的遗容,他又指着右面那张十二时的大照片说:“这是梁三喜烈士一家在他墓前的留影,这衣服上打着补丁的白发老人,是烈士的母亲梁大娘。这身穿孝服的年轻媳妇,是烈士的妻子韩玉秀。玉秀怀中抱着的是梁三喜未曾见过面的女儿,名叫盼盼。”
   
      我们又坐下来。赵蒙生的表情仍很沉重。
   
      我从旅行包里取出小型录音机,轻轻装上了磁带。然而,赵蒙生却向我摆了摆手:“别急。在我讲述之前,我得向您提出三点要求,当您认为我的要求您能接受时,我才有可能对您讲下去。”
   
      “哪三点呢?”我轻声问。
   
      “其一,当您把我讲述的故事写给读者看的时候,我希望您不要用华丽的词藻去打扮这个朴实的故事。要离部队的实际生活近些,再近些。文学是要有审美价值的,而朴实本身不就是美吗?”
   
      想不到跟前这教导员竞如此有文学修养!他说的全乃行家之言,我当即点头同意。
   
      “其二,当前读者对军事题材的作品不甚感兴趣。我看其原因是某些描写战争的作品却没有战争的真情实感,把本来极其尖锐的矛盾冲突磨平,从而失去了震撼读者心灵的艺术力量。别林斯基说过,缺乏戏剧性的长篇小说,是生气索然而沉闷的。这话有道理。但有的作者为追求戏剧性,竟凭空编造故事,读来则更令人感到荒诞不经。这里先请您放心,我的亲身经历,本身已具备了戏剧性。不过,在我进行必要的铺垫和交代时,您开始会感到有点儿沉闷,但希望您不要打断我的讲述。我请求您耐心地听下去。您最终便会知道,这个真实生活中发生的故事,即使石头人听了也会为之动情,为之落泪的!”说罢,他望着我,“您能不加粉饰地把它记录下来吗?” 
     
      我再次点头表示从命。
   
      “其三,在这个故事中,我和我妈妈都纷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您必须如实描绘生活中的‘这一个’,如果您稍将‘这一个’加以美化的话,这个故事不是大减成色,便是不能成立了。因此,这是三点中至关紧要的一点。”
   
    我大惑不解。
   
    这时,书记段雨国对我说:“在教导员讲述的故事中,我也是个很不光彩的角色。但我也诚恳地企望,您切莫对我笔下留情!”
   
      呵,又出来一位“这一个”,我更不解了!
   
      “我提的三点,尤其是第三点,您能接受吗?”赵蒙生催问我。
   
      我急于听到下文,连忙点头同意。
   
      以下,便是赵蒙生的讲述---
   
    一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九七八年九月六日。
   
      我离开军政治部宣传处,下到九连任指导员。我原来的职务是宣传处的摄影干事,那可是既美气又自在的差事呀。讲摄影技术,我不过是个“二混子”。加上我跟宣传处的几位同志关系处得也不太好,我要求下连任职,是他们巴望不得的事。
   
      我不多的家当,两天前就由团后勤处的卡车捎到了九连。当团里用小车送我到九连走马上任时,我随身只带着个小皮箱。皮箱里装着一条大中华烟,还有一架“YASHIKA”照像机。那架进口照像机,是我八月份回家休假时,妈妈托人给我从侨汇商店里买的。当我把公家的照像机移交之后,高兴时我还可以玩玩这“YASHIKA”。
   
      当时,九连的驻地并不在这边防前哨,离这里少说也有千里之遥。营房也是设在阒无人迹的深山沟里。
   
      我和梁三喜及九连的排长们第一次见了面。
   
      梁三喜两手紧紧握着我的手,煞是激动:“欢迎你,欢迎你!王指导员入校半年多了,我们天天盼着上级派个指导员来!” 
   
      看上去,梁三喜是个‘吃粮费米、穿衣费布”的大汉,比我这一米七七的个头,少说要高出两公分。那黝黑的长方脸膛有些瘦削,带着憨气的嘴唇厚厚的,绷成平直的一线。下颌微微上扬。一望便知,他是顶着满头高粱花子参军的。
   
      他望着我:“指导员,有二十六、七岁了吧?”
   
      我说:“咱可不是‘选青’对象,都三十一啦!”
   
      “这么说咱俩是同岁,都是属猪的。”他笑着,“可看上去,你少说要比我小七、八岁呢!”
   
      “连长,你也学会‘逢人减岁,遇货加钱’啦!”站在我身旁的一位排长对梁三喜说罢,又滑稽地朝我一笑,“行啦,一个黑脸,一个白脸,你俩这一对猪,今后就在一个槽子里吃食吧!”
   
      梁三喜忙给我介绍说:“这是咱连的滑稽演员,炮排排长!” 
     
      “靳开来,靳开来!”炮排长靳开来握着我的手,“不是啥滑稽演员,是全团挂号的牢骚大王!”
   
      梁三喜接着把另外三位排长一一给我介绍。
   
      外表比我老气得多的梁三喜,又诚驾地对我笑着说:“行呀,今后你吹笛儿,我捏眼儿,一文一武,咱俩配个搭挡吧!”少停,他叹口气,“咳!副连长进了教导队,副指导员因老婆住院回去探家了。这不,连里就我和这四员大将连轴转,你来了,就好了。要不然,今年我的假就休不成了!”
   
      靳开来接上道:“连长,干脆,明天你就打休假报告,争取下个星期就走!别光给韩玉秀开空头支票了,让人家天天在家盼着你!”说罢,他转脸对我,“奶奶的,连队干部,苦行僧的干活!”
   
      看来,我的搭挡们都不是“唱高调”的人。这,还算是对我的心思。 
   
      紧急集合号声骤起。那刷刷的脚步声告诉我,要让我“宣誓就职”了。
   
      “同志们!”梁三喜郑重地把我介绍给大家,“这是新来的赵指导员!”
   
      如雷的掌声过后,队列里鸦雀无声。
   
      我当摄影干事时曾下连拍摄过队列照片。但如此整齐的队列,我却第一次见到。四行队伍成四条笔直的一线,个个收颌挺胸,纹丝不动。连队是连长的镜子,我顿时觉得梁三喜可能是位带兵极严的连长……
   
      “同志们,赵指导员是主动要求下到我们九连的!他从大机关里来,文化高,有水平!”他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下队列,与适才那轻言慢语的声调判若两人,“同志们不要有丝毫的误解,赵指导员既不是下连代职锻炼,更不是到这里来体验生活的,上级正式任命他为我们九连的指导员!他的行李和组织关系等等,全一锅端来了!今后,大家遇事要向他多请示,多报告。军人么,服从命令是天职,大家要坚决服从指导员的指挥!请指导员讲话。”
   
      掌声又起。可爱的士兵们鼓掌也总是拿出拚刺刀的劲头!
   
     “同志们!我……水平不高,我缺乏经验,我……愿和大家一起,把咱连的工作搞好。我……讲完了。”
   
      我本是个侃侃而谈的人,但众目睽睽之下,我的“就职演说”却是如此简短。全连解散后,我仍觉得脸上热辣辣,心跳如鼓。柯涅楚克在《前线》一剧中塑造了一个绝妙的艺术典型客里空,眼下我在生活中正充当着客里空的角色。但我又缺乏客里空的演技---撒起谎来可以百倍认真而心不跳、脸不红。
   
      演戏,我分明是在演戏!滑稽剧?恶作剧?还是真正的悲剧!指导员---党代表,我是在亵渎这神圣而光荣的称号啊!
   
      有些城镇入伍的战士把参军当成“曲线就业”,我甘愿从军机关下到九连任职,玩的是“曲线调动”的鬼把戏。
   
      我出生于军人之家。授衔时爸爸是少将,妈妈是中校。记得我上四年级时,我曾跟一位同龄的伙伴,为争论谁爸爸的官大而大动干戈:
   
      “赵蒙生,别瞎吹,再吹你爸爸也是一个豆!俺爸爸是‘双铁轨’,四个豆!”
   
      “‘双铁轨’顶啥用!”我反驳说,“我爸爸一个豆是金豆,是将军豆!你爸爸四个豆是银豆,是校官豆。银豆比起金豆来,差远了!”
   
      “你瞎吹!”
   
      “瞎吹?你回去问问你爸爸,我爸爸让他立正,他不敢稍息!”……
   
      于是乎,拳来脚往,俺俩打得不可开交。
   
      这事让我爸爸知道了,我挨了爸爸一顿好揍,我从来没见爸爸发那样大的火。我哭着到妈妈怀中撒娇,谁知妈妈竟也一把推开我,让我站好,严厉地训斥我:“什么官不官的,官再大也是人民的勤务员!记住,你是红军的后代,长大了要为人民服务!”…… 
   
      那阵儿,爸爸妈妈对我要求极严。他们坐的小车从来都不让我坐,我穿的衣服也是姐姐穿下来之后改做的。妈妈经常给我讲述战争年代的艰辛生活和英雄人物,还有意识地给我买些这方面的画书。我印象最深的是《卓娅和舒拉的故事》,还有盖达尔的《帖木尔和他的伙伴们》。读了之后,我和小伙伴们便象帖木尔那样去做好事。清晨送身残的同学上学,放学后给烈军属买粮食,大冬天到教室里帮助工友生炉子。每逢暑假,老师便带我们到郊外过夏令营。面对熊熊燃烧的营火,我们憧憬着未来,崇拜卓娅和舒拉,更崇拜董存瑞……
   
      六五年军衔取消了。然而,用童心可以拥抱生活的岁月却变得浑浊了。
   
      六七年我参军时,爸爸已被关押起来。几经交涉,妈妈领我见到爸爸。妈妈悄声对爸爸说:“总算有门路了,蒙生可以当兵了!”
   
      爸爸从铁栅栏里伸出手,颤抖地抚摸着我的脸:“孩子,莫哭,战士有泪不轻弹嘛。去吧,到有枪声的地方去锻炼!要记住你为啥叫蒙生,要记住你是军人的儿子!”
   
      就这样,我来到了这个军。这个军是当年从山东南下过来的。军、师、团三级现任领导中,不少人是我爸爸的老部下。我曾洒泪感激正直豪爽的军中前辈,在爸爸蒙难之时,他们念及战争岁月的生死之交,对我精心关照……
   
      十年动乱,摧残了多少人材。权力的反复争夺,又使多少人茅塞顿开,学得“猴精”呀!人为万物之灵,极具谋求生存的本领,是适应性最强的动物。在那你死我活的政治漩涡中,心慈的变得狠毒,忠厚的变得狡猾,含蓄的变得外露,温存的变得狂暴……造物主催化万物的奥妙,是在一个“变”字呀!
   
      职位再高的人也是人,人都具有可塑性。妈妈本是军区卫生部副部长,不知从何时起,她已象“外交家”一样极善于周旋了。当五千年古国文明史上首屈一指的“演员”林彪摔死之后,我爸爸“华野山头黑干将”的问题澄清了,又恢复了职务。妈妈的“外交才华”,更是熠熠生辉……
   
      妈妈的“外交内容”事无巨细,颇为繁杂。比如为老战友搞些难搞到的药品啦,补养品啦;又如哪位老同事想当候鸟,随着季节的变换要由北去南或由南去北疗养啦,妈妈便不遗余力地挂长途电活联系,把求上门来的老同事安排到称心之地……最能体现妈妈“外交才华”的是送女同胞参军。那阵儿,城里的父母们一面高呼“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一面却在为子女们苦苦寻求出路。尤其是女孩子,不管是高墙深宅的闺秀还是普通人家的千金,大都把穿上军装当做梦寐以求的最高理想。我的姐姐是六二年凭考分进了上海军医大学的,用不着妈妈再操心。我的两个妹妹是同一天穿上军装的,我们家一下便成了“全家兵”…… 
     
      有人暗中估算过,说通过我妈妈的关系穿上军装的姑娘,足能编一个“红色娘子军连”。这实再太夸张了。我了解实情,妈妈送走的女兵也就是十多个,最多能编一个“娘子军班”。
   
      “送走几个孩子当兵犯什么法?保卫祖国是她们神圣的权利和义务!”妈妈常在人面前这样说,“现在北极熊到处挑衅,当兵是去准备流血牺牲的!杨家将,一齐上。打起仗来,让你们瞧瞧俺赵家的全家兵!”
   
      我当然不再相信妈妈的话是出自内心。但我却常常为有妈妈这样的大树做为萌庇,感到莫大的幸福和自豪!
   
      然而,大也有大的难处。因我爱人柳岚上大学的事,妈妈竟遇上了难劈的柴。
   
      七七年夏天,S军医大学来我们军招生。名额只有两个。原则上是通过推荐和考试择优录取。柳岚在军门诊部工作,妈妈费了好大的劲才使柳岚刚刚由护士提升为医助。这时,她又想上大学。于是,远在外军区的妈妈打长途电话来,把柳岚推荐上了。参加考试的有二十多位“娘子军”,柳岚考了个倒数第三,却被录取了。“娘子军”可是不好惹,一旦她们发现自己仅仅是些“陪衬角色”时,她们联名写信到处揭发,说柳岚提医助就是走的关系,这次上大学又走后门。什么“这次招生根本不是才华与智慧的选拔,而是权力与地位的竞争”,言辞尖刻得很。有人提出要组成联合调查组,揭开这次招生的内幕,坚决把柳岚追回来……
   
      妈妈接到我的告急电话之后,象基辛格往返中东搞穿梭外交那样,火速赶到军里。
   
      听我说明事态后,妈妈显得有点紧张,转眼便神态自若。她带着我,先后看望了爸爸的两位老部下。
   
      “……老干部活到今天容易吗?是不是有人嫌我和蒙生他爸挨斗挨得还不狠,受罪受得还不够?是不是军里有人生个法子想整我们?群众有情绪,可以开导教育吆。柳岚的事我是不管,你们看着办!”临别,妈妈朝对方笑了笑,“哎,忘了对您说了。您那老三在我们军区司令部干得很出色呐,群众威信蛮高唻。听说快提副科长了。”
   
      妈妈对爸爸的另一位老部下说:“……柳岚考试分数是低了点,那还不是十年动乱造成的!她爸妈都是地方干部,前些年受的罪更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正因为柳岚文化差,才更应该让她上大学深造吆!不然,没有过硬的技术,怎能让她更好地为人民服务!这些活,你们当领导的得出面给同志们解释呀。”临别,妈妈握着对方的手,“呃,忘了跟您报喜了。您那四丫头在我们总院内二科,根本不用人操心,全凭自己干得好,前几天已入党了。对了,她可是到了找对象的年龄了。可怜天下父母心。这种事,我这当大姨的是得给你们老俩口分点忧哪。放心,你们放心。”
   
      一切都在谈笑之间。既不象低级说客那样赤裸裸地进行交易,更不象小商贩那样为头高头低去煞费苦心地拨弄秤砣。然而,我却深悉妈妈话中的潜台词:“外交关系”按惯例都是对等的,看来无往非礼也!
   
      柳岚的事总算平息下去了。
   
      前两年要不是活动和等待柳岚提升医助,我和她早就调回爸妈身边去了。当柳岚上大学之后,我的调动便列入了妈妈的“议事日程”。
   
      谁知这时,人称“雷神爷”的雷军长在十年靠边站之后,又重新回到军里任军长了!
   
      对他的到任,我曾喜出望外。因为妈妈给我讲过,在抗日战争期间,她曾拚死救过“雷神爷”的命。现在只要你“雷神爷”点个头,我赵蒙生可以大摇大摆地调回去!
   
      哪知“雷神爷”一到军里,便电闪雷鸣,嘁哩喀喳,又是搞党委整风,又是抓机关整顿,那架势,即使是亲娘老子他也不买你的帐!
   
      团以下干部跨军区调动,在过去是极为罕见甚至是没有的事。可这些年,战士跨军区调动也不是奇闻了。按说,连职干部的跨军区调动,也是需要通过军区干部部的。可某些单位为了给某些人以方便,连职干部从师里便可直接调往外军区。这当然是违犯规定的。鉴于这种情况,有人在电话上给我妈妈出点子,说我要想调回去,得赶紧离开军机关,躲开“雷神爷”,千万不能在“雷神爷”眼皮底下干这种事!
   
      干部处的花名册告诉我,这九连的指导员是空位。于是,通过关系,我便冠冕堂皇地来上任了。
   
      这一切,连长梁三喜还蒙在鼓里呢!
   
      吃过午饭,他领我围着营房到处转,看了连队的菜地、猪圈、豆腐房。边看他边给我当解说员。当他安排完下午各排的训练课目后,又回到连部给我介绍整个连队的思想状况……
   
      他真的把我当成来九连扎根的指导员了!我俩面对面坐着,他轻言慢语地说,我装模做样地在小本上记……
   
    不过,客里空的角色很难扮演,我真不知道这“曲线调动”的戏该怎样收场!
   
    二
   
      熄灯号响了。我和梁三喜隔着一张办公桌,各自躺在自己的铺上。
   
      他告诉我:明天是星期二,早操课目是“十公里全副武装越野”。还说我乍从机关来到连队,怕一时难适应紧张的生活,他让我越野时只带上手枪就行,背包啥的就不必带了……
   
      九连执行全训任务,是全团军事训练的先行连。步兵全训连队,往往比搞生产和打坑道的连队更艰苦,更消耗体力。对此,我当时既不甚了解,也没有吃大苦的思想准备。
   
      我睡得正酣,猛觉有人在晃动我。听声是梁三喜:“指导员,快,吹号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懵懵懂懂摸过军装穿上。想打背包也谈不上了,我连衣服扣儿都没顾上扣,提起手枪就窜出连部。我已尽了最大努力,自认为动作也够麻利的了。可赶到集合点一看,梁三喜早已带着披挂整齐的战士们,象一队穿山虎一样嗖嗖远去了……
   
      “指导员,连长让我留下等你。”说话还带着又尖又嫩的童音的司号员金小柱,边跑边不时回头呼唤我,“指导员,我认识路,快!”
   
    启明星还没隐去,眼前黑魆魆的。蜿蜒山道,崎岖不平,看不清哪处高,哪处低。跑着跑着,我脚下打了个滑,一头摔倒了。全副武装的小金,不得不折回身来捡起我……
   
    我在军机关里散漫邋遢是是挂了号的。我天天早晨睡懒觉,有人开玩笑说我是政治部里的“一号卧龙”。我从来赶不上在机关食堂里吃早餐。柳岚从营养学的角度多次对我说,早饭特别重要。我也曾研究过人体每天需要多少热量,当然不会让自己的体内缺乏营养。每天睡足之后爬起来,先来一杯浓浓的橘子汁,再来两块美味巧克力或蛋糕啥的……咳!我“一号卧龙”啥时吃过眼前这种苦!不过,为了装装样子,我得咬紧牙关坚持一番……
   
      当我跟在司号员小金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爬到一架大山的半腰,离山顶还有一大截子路时,梁三喜已带着全连返回来了。
   
      他在我面前停下,轻声对我说:“比上次越野,又提前了两分多钟到达山顶。”
   
      骸汗水已浸得我眼也睁不开。我抬起右臂用袖子抹了下脸,发现他携带着背包、挎包、手枪、水壶、小铁锹、指挥旗、望远镜等全副装备;另外,身上还挂着两支步枪,肩上还扛着一架八二无后坐力炮筒。
   
      想不到这“瘦骆驼”样的连长,真能“驮”!
   
      这时,三个掉队的战士赶到他身边,很难为情地把该属于他们携带的铁家伙,从连长身上取走了。
   
      全连一个个都象刚从河里捞出来一般。梁三喜让炮排长靳开来头前带队,他和我走在队伍的后面。
   
      “别着急,慢慢就适应了。”他谦和地对我说,“人么,总是各有特长。今后,军事训练方面我多抓些,你集中精力抓思想方面的工作。”
   
      看来,他是个很能宽容人的人。
   
      “行。”我有点受感动,点头答应着。
   
      我身上仅带着一支手枪,返回连队途中,却直觉得双腿象灌满了铅,身子象散了架。出现了低血糖症状,热量已消耗殆尽。
   
      后来,我精确计算过,在全副武装越野时,连里步兵班战士的负重尚不值得惊叹,八二无后坐力炮班的战士,每人负重是八十九斤!他们如牛负重,还得象战马一样火速驰骋,拚命冲杀呀……
   
      在我下连之前,连里已进行了两周时间的轻武器射击预习。按规定,连里的干部也要参加射击考核,并须掌握本连的各种武器。
   
      我既怕打得太差丢人现眼,也想过一次“枪瘾”,便耐着性子和战士们一起,胸贴大地背朝天,苦苦地熬了三天。
   
      星期五这天,第三季度轻武器精度射击考核开始了。
   
      梁三喜第一个上阵,取得了“全优”成绩。然而,战士们谁也没有感到惊讶。看来,这是连长的拿手戏,大家早巳多次目睹。
   
      我过去喜欢拨弄手枪,那不过是玩新鲜。眼下却使我没丢大丑。手枪射击我“猎”了个良好,除了轻机枪射击不及格,别的都及格了。
   
      梁三喜脸上漾着笑:“指导员,你还行哩!就预习了三天,不错,打得还算不错!”
   
      接着,从一排开始逐班进行考核。一班、二班打得很理想。临到三班打靶时,战士段雨国9发子弹,只打了17环……
   
      讲到这,赵蒙生转脸对段雨国:“喂,小段,你当时是个啥形象,你自己塑造一下吧。”
   
      段雨国朝我笑了笑,说:“说起我当时的形象,那真是令人啼笑皆非。我是从厦门市入伍的,爸爸是工艺品外贸公司的经理,妈妈也在外事口工作。我当时哪能吃得了连队生活的苦哇!因我读过几部外国小说,便自命是连里的才子。甚至还曾妄想要当中国的雨果。我当时尤其看不起从农村入伍的兵,说他们身上压根没有半个艺术细胞,全身都是地瓜干子味。结果,大家便给满身‘洋味’的我起了个绰号---‘艺术细胞’。连里所有的人都不在我眼里。一次,王指导员给全连上政治课,我在下面听我的袖珍收音机,使课堂骚动不安。王指导员让我站起来,命令我关死收音机。我当即把收音机的音量放得更大,并油腔滑调地说:‘听,这是中央台,是党中央的伟大声音!怎么,不比你指导员那套节目厉害得多吗?’……仅此一事,您就能想象出我当时是个啥德行!好啦,在这个故事中,我是一个很次要的小角色,还是让教导员接下去对您讲吧。”
   
      赵蒙生淡淡一笑,继续讲下去---
   
   
      当时,三班战士围着小段,一片讥讽。
   
      “喂,请问‘艺术细胞’,你把子弹艺术到哪里去啦?” 
   
      “新兵老秤砣,每次打靶都拽班里的成绩!”
   
      “呸!这种玩艺还叫人,脸皮比地皮都厚!”
   
    “嘴干净些!”段雨国抹了把他那在全连里唯一的长头发,用蔑视的目光望着众人,“不就是飞了几发子弹吆,老子不在乎!再说,打不准也不怪我,是枪不好!”
   
      梁三喜走过来: “你的枪咋不好?”
   
      “不好就是不好呗,准星歪了!”段雨国挑逗般地望着梁三喜,“怎么,能换支枪让咱再打一次吗?也象你们连干一样,过过子弹瘾!”
   
      梁三喜那厚厚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我猜他必该动怒了。
   
      然而,他二话没说,一下从小段身上抓过那支步枪,把八发子弹压进弹仓。他没有卧倒在靶台上,举枪便对准靶子,采用的是更见功夫的立姿射击。
   
      一声哨响,靶场寂然。
   
      “叭!叭!叭叭……”他瞬间便射击完毕。
   
      战士们眼睛不眨望着正前方,等待报靶员挥旗报靶。只见报靶员从隐蔽处跃到靶子前瞧了会,扛起靶子飞也似地跑过来……
   
      “让……让中国的雨果先生……”报靶员气喘吁吁,“自己瞧瞧!”
   
      战士们围着靶子,欢呼雀跃:“78环!78环!”
   
      “喂,‘艺术细胞’,瞧瞧这是不是艺术呀!”
   
      “可爱的雨果先生,过来,过来瞧瞧哟!”
   
      面对战士们的讥笑,段雨国原地不动,故意把头歪在一边:“打80环也没啥了不起!”
   
      “你说啥?!”随着一声吼,只见炮排长靳开来拨开围成圈的战士们,象头发怒的狮子闯在段雨国面前。
   
      靳开来中等偏上的个头,胖敦敦的。眉毛很浓,眼睛不大。眼神却象两道闪电似的,又尖又亮。他周身结实得象块一撞能出声的钢板,战士们说他是辆“轻型坦克”。他用两个指头点着段雨国的鼻尖儿:“段雨国,又有啥高见,冲我靳开来说!”
   
      段雨国眼皮一聋拉,不吱声了。
   
      “说呀!”靳开来把两个指头收回,攥成拳头,“亏你段雨国不在我炮排!要是你在我炮排,两天内我不治得你‘拉稀’,算我不是靳开来!”
   
      是慑于“轻型坦克”的威力,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段雨国乖乖地低下了头……


   
      风吹日晒,摸爬滚打,我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六。
   
      晚上,团电影组来连队放电影,片子是老掉牙的《霓虹灯下的哨兵》,我懒得去看。司号员小金帮我从伙房提来一大桶温水---再不冲个澡,我实在受不了啦!
   
      下连六天来,尽管我流的汗水比连长梁三喜,甚至比战土段雨国都要少得多,但我的军装也是天天湿漉漉没干过。要不是昨天小金把我塞到床下的军装和内衣全洗了,眼下连衣服也没得换。
   
      冲完澡,觉得身上轻松些了。我想把堆在地上的那全是汗碱的军装和内衣涮洗一下,但双臂酸疼懒得动手。我用脚把它们踢到床底下。也许明天小金又要抢去帮我洗,那就让他去学雷锋吧……
   
      我晓得指导员应该是个艰苦朴素的角色。下连后我把抽烟的水平主动降低,由抽带过滤嘴的“大中华”降为“大前门”之类。趁眼下没人在,我打开我那小皮箱,先看了看那架“YASHIKA”照像机,又取出一盒“大中华”拆开。点上一支烟,我依在铺上吸起来。闭上眼,那五光十色“小圈子”里的生活,又频频向我招手---
   
      前不久,七、八月份。在军医大学的柳岚放暑假,我也趁机休假了。我和她同时回到了爸妈身边,回到了那令人向往的大城市。
   
      孩提时的伙伴和朋友,纷纷登门邀请我和柳岚,到他们那个“小圈子”里光顾一番。
   
      在部队里,我和柳岚已被人们视为“罗曼蒂克派”。可跟那“小圈子”里的红男绿女一比,才深感自惭形秽,才知道我俩还不是“阳春白雪”,仍是“土八路”,“下里巴人”!
   
      “穿‘黄皮’吃香的年代早过去了,快调回来吧!”
   
      “喂,两位‘老解’,还在部队学雷锋呀,瞧瞧我们是怎样学的吧!”孩提时的伙伴们,很友好地戏谑我和柳岚。
   
      “小圈子”里举行家庭舞会:探戈、伦巴、迪斯科、贴面舞……
   
      “小圈子”里比赛家庭现代化:小三洋、大索尼、雪花牌电冰箱……
   
      香水、口红、薄如蝉翼的连衣裙,使看破红尘的男女飘飘然;威士忌、白兰地、可口可乐,令一代骄子筋骨酥软……
   
      我和柳岚眼花缭乱。她以“患流感”为由续假在家多玩了十天,我也以“发高烧”为借口晚十天才回到军里。
   
      理性告诉我,那“小圈子”里的生活是餍足而又空虚,富足却又无聊。本能在向往:我和柳岚完全具备可以那样生活的条件,何乐而不为!
   
    …………
   
      “指导员,快出来!”炮排长靳开来进屋便喊道,“来,甩老K!”
   
      听来头是电影散场了。初来乍到,出于礼貌,我摸起一盒没开封的“大前门”烟,从内屋走出来。
   
      梁三喜和另外三位排长,也都进来了。大家围着四张长方桌拼起来的大办公桌坐了下来。
   
      “砰”,靳开来把两副扑克按在桌上,顺手摸起我的“大前门”抽出一支,又朝桌中间一拍:“指导员抽烟的水平不低,弟兄们,都犒劳犒劳!”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没启封的“三七”,也朝桌子中间一放:“今晚两盒烟抽不完,这场老K不罢休!”
      
    看来他很讲义气。我发现,这“轻型坦克”完全不是发怒时的样子了,面部表情很生动。
   
      梁三喜早已点起一支小指头肚般粗的旱烟。他重重地吸了一口,说:“算了吧,都挺累的,今晚上不甩了。”
   
      “我知道看了这场电影,你就没心思甩老K了!”靳开来斜觑着梁三喜,“怎么,要早躺下梦中会‘春妮’呀!”
   
      梁三喜淡淡一笑,轻轻地吐着烟。
   
      “指导员,你还不知道吧。要是《霓虹灯下的哨兵》在这里连放一百场,连长准会看一百次的。你知为啥?”靳开来先卖个关子,接上说,“别瞧连长这副穷样儿,命好摊了个俊媳妇。媳妇姓韩名玉秀,长得跟电影上演春妮的演员陶……陶啥来?”
   
      “陶玉玲。”显得最年轻的一排长说。
   
      “对。全连一致公认,韩玉秀长得跟陶玉玲似的。心眼吆,比电影上的春妮还好。”靳开来朝我使了个眼色,“呶,你瞧,一提春妮,连长的嘴就合不拢了。”
   
      的确,梁三喜的脸上已漾起美滋滋的笑。下连以来,我首次发现他的笑容是那样甜美。
   
      “奶奶的!陈喜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摊上春妮那样的好媳妇还闹离婚!”靳开来仍饶有兴味地谈论刚看的电影,“要是咱摊上春妮那模样又俊、心眼又好的人当媳妇,下辈子为她变牛变马也值得!哪象咱那老婆,大麻袋包,分量倒是有!”
   
      一排长“嘻嘻”地笑着:“这话要是叫你老婆听见……”
   
      “听见咋啦?她充其量不过是公社社办棉油厂的合同工,我靳开来的每句话,对她都是最高指示!”他说罢,抓起扑克,“不谈老婆了。来,甩老K!争上游?还是升级?”
   
      见梁三喜和我都没有甩老K之意,勒开来把扑克又放下了。他一本正经地对梁三喜说:“连长,别苦熬了,你是该休假了。”
   
      梁三喜看看我:“等指导员再熟悉一下连队情况,我就走。”
   
      “要走你得早些走,韩玉秀可是快抱窝了。”靳开来笑望着梁三喜,掰着指头算起来,“小韩是三月份来连队的,四、五、六……嗯,她是十二月底生孩子。你等她抱窝时回去,有个啥意思哟!”他诡秘地一笑,骂道:“奶奶的!夫妻两地,远隔五千里,一年就那么一个月的假,旱就旱死了,涝就涝死了!”  
   
      三位排长笑得前仰后合。
   
      梁三喜说:“炮排长呀,你说话就不能文明点儿!”
   
      “甩老K你们不干,谈老婆你又说不文明。那么,这星期六的晚上怎么熬?好吧,我说正事儿。”靳开来站起来,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指导员,你刚来还不了解我,我正想找你谈谈心。现在当着大家的面,我把心里话掏给你。你到团里开会时,请你一定替我反映上去,下批干部转业,说啥我靳开来也得走!为啥!某些领导对咱看不惯,把咱当成‘鸡肋’!鸡肋吆,吃起来没啥肉很难啃,嚼嚼没有味儿可又舍不得扔。我靳开来不想当这种角色,等人家嚼完了再扔掉!转业回去不图别的,老婆孩子在一块,热汤热水!算了,不说了,回去挺尸睡大觉!”说罢,“牢骚大王”扭头而去。
   
      不欢而散;另外三位排长见老K甩不成,也都走了。
   
      梁三喜对我说:“炮排长这个人呀,别听说话脏些,作风很正派。他当排长快六年了,讲资格是全团最老的排长了。论八二无后坐力炮和四○火箭筒的技术,在全团炮排长中是坐第一把交椅的。他对步兵连的战术,也是呱呱叫。管理方法虽说生硬了些,但他对战士很有感情。实干精神那更是没说的。”停了会,梁三喜叹了口气,“咳!这人就是爱发牢骚,爱挑上面的刺,臭就臭在那张嘴上。连里和营里多次提议,想让他当副连长,可上面就是不同意。”
   
      我没吱声。梁三喜面部悒郁地楞了会神,说:“以后慢慢就互相了解了。不早了,休息吧。”
   
      我俩回到内间屋。他搬过一个大纸箱,打开翻弄着,说要找出衣服明天好换洗一下。
   
      他连个柳条箱也没有,看来这是他的全部家当。纸箱里,他的两套军装全旧了,有一套还打着补丁。下连后我听战士们反映,步兵全训连队的军装不够穿,他这当连长的当然也不例外。我见他纸箱里有个大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件崭新的军大衣。便问他:“这大衣是刚换发的?”
   
      “不是。是去年‘十一’换发的。”
   
      他这当连长的为啥连块手表也没有?他为啥总是抽黑乎乎的早烟末儿?我已知道他老家是沂蒙山,而我也是在当年炮火连天的沂蒙山中出生的呀!按说,我们这一文一武有好多话题可闲聊。然而,既然他还不晓得我是高干子弟,压根还不知我为啥要颠到这九连来,我可懒得跟他去谈啥沂蒙山……
   
      躺在铺上,我浑身酸疼睡不安宁。听他也不时轻轻翻身儿。他大概认为我睡着了,划火柴抽起烟来。象他这样的人并不怕吃苦,大概也是感到寂寞难熬吧?是想“春妮”了?我猜。  
   
      ……我不知不觉地迷糊过去了。外面哗哗的雨声又将我唤醒。朦胧中,我听见他下床了。那扎腰带的声音告诉我,他要冒雨去查铺查哨。
   
      当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后,我心中涌起阵阵恻隐之情。是的,象他这样的连长,以及那些土头土脑的战士,无疑都是忠于职守的。对他们,我可以表示同情,怀有怜悯,甚至还可以赞美他们!但是,要让我长期和他们滚在一块,我却不敢想象……
   
      咳!这被称为“熔炉”的连队,这真正的“大兵”生涯!没有“苦行僧”的功夫,我该怎样继续熬下去!我又恨起“雷神爷”来,要不是为了躲开他,我何用“曲线调动”来九连“修炼”呀!
   
    四
   
      单兵爆破、土工作业、排连进攻、刺杀对抗、周末会操……团司令部下连按“操典”逐一进行验收,指导员竟毫无例外地要做一名战斗员接受考核。
   
      文部建设、季度总结、“双学”评比、党团发展、谈心次数……团政治处要求政治工作渗透在练兵场,指导员的工作包罗万象,很难胜任。
   
      最令我望而生畏的是每星期二早晨那“十公里全副武装越野”,尽管我几次都没跑到过目的地,但每遭下来,小腿肚儿准转筋,有一次还差点虚脱过去。另外,可供转化为热量的一日三餐,也常使我感到度日如年。馒头、大米、玉米面倒可放开肚皮吃,就是副食太差。我真不晓得造物主赐给人的胃都一样,为啥梁三喜他们竟吃得那般香甜。我几次试图让炊事班长改善一下生活,炊事班长叫苦不迭。说伙食标准没增加,物价日见涨。要改善也只能做些“金银卷” (白面、玉米面合制),把碗中菜用皮儿包起来(大包子)。
   
      连队驻在深山沟,我有钱也没处下馆子。一次,我到团部开会时从服务社买回两包点心。人面前不敢吃,每次都是趁人不在时慌忙吞两块,那滋味就跟偷了人似的……
   
      掰着指头数日子,我下连差两天还不到一个月。照照镜子:脸黑了!摸摸腮帮:人瘦了!
   
      每次冲澡时我都发现,身上的皮一层一层朝下蜕……
   
      我已两次给妈妈写信,让她尽快展开“外交攻势”。妈妈来信说,她那头好说,准备安排我到军区新闻科当摄影记者,只是我这头还不行。她已给师里有关领导同志写过信打过长途电话,得到的回音是:眼下不是前几年,调动之事切不可操之过急,过急了太显眼,太显眼容易出漏子。让我在连队干半年再调不迟……
   
      天,半年?那我就熬成“瘦骆驼”了!
   
      这天中午,我到营部开会回连,全连已吃过午饭。我到饭堂把炊事班留给我的饭菜胡乱吃了些,便回到宿舍倚在铺上想心事。
   
      猛然间,紧急集合号响了。我忙扎好腰带,走出连部。
   
      只见全连列队站在饭堂门前。梁三喜面对全连,脸上“乌云翻滚”:“……不象话!简直是不象话!”
   
      想不到他的脾气竟是这样大,我第一次见他如此动怒。我不知连里出了啥不象话的事,便悄悄站在队列里洗耳恭听。
   
      “馒头,有人把雪白的一个半馒头扔进了猪食缸!”他用手拍了拍心口窝,“同志们,扪心问一问,感情,我们还有没有劳动人民的感情? 还有没有?!”
   
      我呆了!适才我吃午饭时,炊事班给我留了三个馒头在碗里,我只吃了一个半,便把剩下的扔进了猪食缸……
   
      “解散!”梁三喜怒吼着,把手一挥:“现场参观!”
   
      战士们围著饭堂旁边的猪食缸,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靳开来把目标对上了段雨国:“段雨国,你这花花公子,说,这是不是又是你干的!”
   
      段雨国大眼一瞪:“吃柿子单拣软的捏,你就看我好欺侮!面对上帝起誓,谁扔的谁是乌龟蛋!”
   
      三班长出面证实,说中午吃饭时没见段雨国扔馒头。靳开来才不吱声了。
   
      梁三喜余怒未息:“谁扔的,可个别找班长、排长讲一下。今晚各班都要召开班务会,好好议一下这种少爷作风!”
   
      也许我对“公子”、“少爷”这样的字眼尤为敏感,我当下便认定是梁三喜借一个半馒头整我,是想转着圈子丢我的丑。我心中拱着一团火,扭头急步回到连部,气鼓鼓地倒在铺上。过了会,梁三喜进来了。我怒气冲冲地对他说:“连长同志,要整我,明着来!不必效仿‘文化大革命’来个发动群众!一个半馒头,是我扔的!”
   
      “指导员,我……不知你去营部开会已回来了。我确实不知那馒头是你扔的。要知道是你,我会同你个别交换意见的。”梁三喜尴尬地解释。
   
      我“腾”一下转过身去,把脸对着墙壁,又听他叹口气说:“指导员,千万别为这事影响团结。我不是表白自己,我这个人……还没搞过那种背后插绊子的事。我和原来的王指导员共事三年多,俺俩争也争过,吵也吵过,有时也脸红脖子粗。但俺俩始终如同亲兄弟,团结得象-个人。”
   
      我仍不吱声。停了阵,他讷讷地说:“我这就让司号员小金去通知各班,晚上的班务会,不……不开了。”
   
      为这事我三天没理梁三喜。
   
      这事发生后的一天中午,三班战士段雨国趁梁三喜不在时溜进了连部。
   
    “指导员,别理那‘七撮毛’!”段雨图察颜观色地望着我,“大上个月我把吃剩的一块馒头扔进了猪食缸,也是挨了‘七撮毛’一顿好整!”
   
      “什么‘七撮毛’!”
   
      “嘿嘿……是我用艺术手法给连长起的绰号。”段雨国得意的笑着。他从梁三喜那破旧的绿色军用牙缸里取出一支牙刷,“指导员,你瞧瞧,他用的这支牙刷象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一撮,两撮,三撮……哟,不是七撮,是九撮……这不,又掉下一撮来,那么,就叫他‘八撮毛’吧!”
   
      我没搭腔。和梁三喜一个月的相处,我虽没数过他用的牙刷还剩几撮毛,但我早已觉得他是个地地道道的乡巴佬,连一分钱也舍不得乱花。
   
      “每月六十元钱的军官,他连支新牙刷都舍不得买!”段雨国把那“八摄毛”的牙刷扔进牙缸里,“攒钱,就知道攒钱,典型的小农民意识!世界已进入高消费的时代,听说日本人衣服穿脏了连洗都不洗,扔进垃圾堆里就换新的。可咱这里,‘八撮毛’竟然借一个半馒头整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也!”
   
      看来段雨国是来寻找“同盟军”,跟我搞“统一战线”来了。尽管我对梁三喜已怀有成见,但指导员这职务的最起码的约束,我也不会跟段雨国这样的战士搞在一起。
   
      见我不吭气,他又搭讪道:“指导员,你还不赶快调走呀!”
   
      我一惊:“你听谁说我要调走?”
   
      他笑笑:“这还用谁说,我自己估计呗!”
   
      我沉下脸来:“你……”
   
      “这怕啥哟。”少停,他问我,“指导员,听说你爸爸的官挺大,是六级,还是七级?”
   
      “你瞎说些啥!”我有些火了。
   
      “嘿嘿……你的事我多少知道一点呢。”他仍嬉皮笑脸,“事情明摆着,咱们跟‘八撮毛’这些乡下佬在一起,哪有共同语言?哪有共同向往?年底,我就打报告要求复员!”他说罢,又跟我套近乎道,“指导员,你要买大彩电和收录机啥的,给我说一声就行。我爸妈都在外事口工作,买进口货对我段雨国来说,是小菜一碟!价格嘛,保准比市面上便宜一半……”
   
      “我啥也不会托你买!请回吧。”
   
      见我冷冰冰的样子,段雨国才怏怏而去。
   
      …………
   
      十月中旬,梁三喜的休假报告批下来了。他几次打点行装要动身回沂蒙山,但几次又搁下了。
   
      想走又觉得不能走,我看出他的心情是极为复杂和矛盾的。显然,他早已觉出我是个十二分不称职的指导员,他担心他走后我会把连队搞得一团糟……
   
      这天,他去团部参加为期一天的军训会议返回连里,已是晚上八点多了。
   
      灯下,他把军训会议的精神简要对我讲了一下,说转眼就是年终考核,劲可鼓不可泄。说罢,他望着我:“指导员,我想明天就动身休假。这样,回来还误不了年终考核。你看呢?”
   
      “那就走呗!”我漫不经心地回答他。
   
      他把黑乎乎的旱烟末卷起一支,吸了两口,很难为情地对我说:“指导员,我这个人有话憋在心里怪难熬的。前些日子我就听说过,这次去团部开会,我又听到关于你要调走的风言风语。”
   
      我打了个愣。 
   
      他接上道:“我想,这也可能是有人瞎传。不过,你真要调走的话,这假我暂时不休了。如果没有那回事,那我明天就动身。”
   
      事情既已点破,我也就不在乎了。我没好气地对他说:“休不休假,你自己看着办!至于有人议论我,舌头长在他们嘴里,我任凭他们说长道短!反正组织上还没通知我,让我调走!”
   
      他没有再说啥。第二天,他没有动身。以后,他再也不跟我提休假的事了。
   
      我和梁三喜以及连里其他干部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明显了。每逢星期六晚上,连部里空荡荡的,他们早就不愿和我凑到一块甩老K、谈老婆,逗笑取乐了。
   
      一天,这里进行正常性的战备教育。按团政治处拟定的教育内容是:把越寇近年来在我广西和云南边境多次进行的武装挑衅,综合起来给战土们讲一次,以激发大家的练兵热锗。我便找来一些报纸,念了几篇有关这方面内容的消息、通讯、以及我外交部对越南当局的照会等等。我毫无个人发挥,完全是照本宣读……
   
      下课后,炮排长靳开来竟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指导员,你讲得不错!飞机上挂暖瓶,你水平高得很唻!放心,啥时打起仗来,我们保证跟着你这当指导员的屁股后头,一个劲地往前冲!”
   
      面对他的讥讽挖苦,我扭头而去……
   
      我调动的事,妈妈抓得越来越紧了。每隔几天,我总会收到她的信。她在信中不断向我说明调动一事的进展,叹息她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难办的事……
   
      我本想“曲线调动”的事连里是不会知道的。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时,尽管这里还没谁了解其全部内幕,但我来九连是为了调走这一点,不仅连里干部全知道,连消息灵通的部分战士也挤眉眨眼地晓得了。
   
      我苦熬硬撑到十一月底。这天,我又收到妈妈一封信。她在信中告诉我,调动的事总算有眉目了。她让我一旦接到调令,务必尽快离开连队。她在信的结尾部分,煞是神秘地告诉我,说她听说我们这支部队可能有行动。但告诫我:切莫声张!切莫瞎传!
   
      面对两个带叹号的“切莫”,我琢磨不透我们这支部队能有啥行动。不错,南边的形势是够紧张的,但那是小打小闹,枪声离我们这里还远着呢!我竟违背了妈妈的叮嘱,趁没人时悄悄把电话挂到师里那位帮我办调动的领导家里,当我把意思拐弯抹角地说明后,对方哈哈笑了起来,说他压根还没听到啥,说我妈妈的神经太过敏了……
   
      我放心了。但我却一天也不愿在连队里熬了。我天天盼着调令来!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心烦意乱地到山溪边散了会步返回营房。当我走到连部窗前时,听屋内梁三喜和靳开来在高声谈论,我便悄悄停下来。
   
      靳开来:“连长,除了那件大衣是新的,你总共就那么点破家当,又穷鼓捣啥!”
   
      梁三喜:“伙计,你也抽空拾掇拾掇吧,看来是快开拔了。”
   
      靳开来:“开拔?见鬼,往哪开拔?”
   
      梁三喜:“往南边!你不觉得该打一仗了?”
   
      靳开来:“仗看来是要打的。可全国这么多军队,你咋知我们这支部队要往前开?”
   
      梁三喜:“你别问了。等着瞧就行了。”
   
      靳开来:“连长,是不是上面已给你透风了?……怎么,对咱还保密呀!”
   
      梁三喜:“上面没谁给我透风。该咱连级干部知道的事,老百姓也差不多知道了。”
   
      靳开来:“那,你是……”
   
      梁三喜:“我是从指导员他母亲那里得来的消息。”
   
      靳开来:“活见鬼,那老娘们能给你啥消息!”
   
      梁三喜:“你真是个直肠子。你就没想想,为啥她对指导员的调动抓得那么急?我听团里的干部干事说,这些天指导员的母亲几乎天天往师里打电话……”
   
      靳开来:“嗯。有道理!听说那老娘们神通广大,她知道消息要比师长、军长还早呢!”
   
      梁三喜:“这不就得啦。我看部队在十天、八天之后要上前线!这事你千万要保密,决不能瞎嚷嚷。”
   
      靳开来:“奶奶的!只要是共产党坐天下,那老娘们胆敢在部队上前线时把她儿子调回去,看我靳开来不自费告状到北京!”
   
      …………
   
      十天天之后我终于拿到了调令!
   
      然而,想不到梁三喜竟能料事如神!当我就要离开连队时,一声令下,我们这支部队果真要上前线,要开拔!
   
      当天,炊事班一下便宰了四头猪,但却来不及吃了!
   
      进亦难,退更难。我处在万分矛盾当中!
   
      “滚蛋,你给我赶快滚蛋!”忠厚人梁三喜一下变成靳开来,他面对我劈头盖脸地痛骂,“奶奶娘!你可以拿着盖有红印章的调令滚蛋,我可以再请求组织另派一位指导员来!但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军人,你不会不知道你穿着军装!现在,你正处在一道坎上,上前一步还好说,后退一步你是啥?有的是词儿,你自己去想!你自己去琢磨!”
   
    五
   
    长龙般的专列闷罐车载着武器和土兵,昼夜兼程。在九连坐的两节闷罐子里,有我这拿到调令没敢退却的指导员。
   
    不用梁三喜直着骂,我当然也晓得,军人效命沙场,当应义无反顾。倘若我在这种时候离开这支部队,那将是对军人称号的最大玷污!众口啐我是“逃兵”算是遣词准确,破口骂我是“叛徒”也毫不过分……
   
      部队开到云南边防线,大家才知道这所谓边防实际上是有边无防。可红河彼岸,我们用肉眼便可看到一个挨着一个的永备性、半永备性的碉堡工事。如果拿起望远镜,既能清晰地看见那瞄准我们胸膛的黑洞洞的射击孔。而我们这边,多年来却一直高喊把自己的国土,当作对方“最辽阔的大后方”……
   
      如今,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进行还击,一切都显得紧迫而仓促。一下拥来这么多部队,安营首先成了大问题。团以上指挥机关挤进了地方机关的办公室。连队则分散在深山沟里,用青竹、茅草、芭蕉叶和防雨布,搭成了各式各样的“营房”。为防空防炮,还常常住进那刚挖的又潮又湿的猫耳洞……
   
      当我们九连听了边民有家不能归的控诉,现场参观了河口县托儿所被越寇用机枪横扫后的惨状后,求战书象雪片一样飞到连部。尽管上级不提倡写血书,连里还是有几位战士咬破了中指……可我这个当指导员的,人虽跟着九连来了,心里却仍在打小鼓。我懊丧自己自作自受,我后悔当初不该放着摄影干事的美差不干,来到这九连搞啥“曲线调动”!眼下,我唯一的希望是离开这战斗连队,回到军机关……
   
      于是,我便悄悄找军里和我要好的同志,让他们侧面反映一下,以工作需要为名,把我重新调回军机关。恰在这时,军党委做出一个十分严厉的决定:凡在连队和基层单位的高干子女,一律不准调到机关里来。已经调的要坚决送回基层,个别因有利于打仗确实需要调的,不管他是干部还是战士,均需军党委审批才能调动。否则,按战时纪律予以追究。
   
    我听后,心里凉了半截。
   
   
    梁三喜对我的态度倒还够意思。在他骂我滚蛋时我没还嘴,见我跟着连队来了又没离开连队,他不仅没再向我投来鄙视的目光,反而象我刚下连时那样主动找我商量工作。我还觉察到,他已给连里的其他干部做过工作了;当我们坐着闷罐车朝前线开时,一路上靳开来曾不时地说些风凉话给我听。扬言说战场上他将摽着我,一旦发现我有叛变的苗头,他会给我一粒“花生米”尝尝……而眼下,他见到我尽管脸还放不开,但大面上也总算说得过去了。
   
    连队进入了临战前的突击性训练。为适应在亚热带山地丛林中作战,团里让我们九连练爬山,练穿林。这比那“十公里全副武装越野”,更够人喝一壶的。梁三喜累得嗓音嘶哑,眼球充血,嘴唇龟裂,那瘦削的脸膛更见消瘦了。就连被誉为“轻型组克”的靳开来,脸颊也凹陷了。至于我,那就更不用提了。我累得晚上睡觉连衣服都懒得脱,常产生那种“还不如一颗流弹打来,便啥也不知道才好”的念头……
   
      我和妈妈已有二十多天中断了联系。来到前线后,料她也无神通可施展了,我也就懒得再给她去信。这天,从后方留守处转来连队一批信件,其中有我三封。一封是柳岚从军医大学写来的,她在信中质问我为啥接到调令后还不回去,讥笑我是不是想当什么英雄了。她毫不掩饰地写道:现在的大学生宁肯信奉纽约伯德罗埃岛上的铜像(自由女神),也决不崇拜斯巴达克斯……另外两封信是妈妈写来的。头一封信她让我离开连队动身时给她拍个电报,她好派车到车站接我回家。第二封信她已觉出事情不妙,似乎也深知在这种时刻调我回去的利害关系。她问我是否因周围有不良反应才没走成,如果觉得实在不能调走,那就无论如何也得离开连队,重回军机关工作方为上策。
   
    妈妈的“上策”和我的心思吻合了”
   
      此时,我多么想赶快离开九连回军部啊!而重回军部的希望,只能寄托在雷军长身上。这时,我想起了妈妈多次给我讲过的她救过“雷神爷”一命的往事:
   
   
    一九四三年秋。近三万名日寇纠合吴化文、刘桂堂(即刘黑七)等部的皇协军,对山东沂蒙山区进行大规模的拉网扫荡。当时,雷军长是山东军区独立团的一营营长,妈妈是团所属“地下医院”的指导员(因医院的所谓床位不过是一些堡垒户的炕头,故称地下医院)。一营在掩护山东分局机关和渤海银行机关转移时,被敌包围了。人称“雷神爷”的雷营长,率全营四百余众与敌展开血战。战斗从上午十时许打响直到黄昏,机关安全转移了。这时,“雷神爷”所率的四百余众尚存不足百人,而且大部挂了彩。“雷神爷”也多处负伤,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担负救护伤员的妈妈,借着暮色的掩护,冒着纷飞的弹雨,在一片死尸堆里寻找还未死去的伤号。当妈妈用手一捂“雷神爷”的嘴,觉出“雷神爷”还有一丝呼吸,使将他背在身上,从死尸堆里一步一步爬了出来……
   
      为躲过敌人的清剿,妈妈把“雷神爷”安置在一个非常隐蔽的山洞里。妈妈把一头乌发推成光头,从乡亲们那里借得一项瓜皮式旧毡帽戴在头上,腰缠一根猪鬃绳腰带,扮成一个看山林的穷小子,日夜守护着“雷神爷”。妈妈千方百计地为“雷神爷”寻找药物。没有绷带,她把自己唯一的一床被面用开水消毒后,撕成了条条……
   
      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妈妈听到洞外有声声怪叫。出得洞来,借着一道闪电,妈妈发现有四、五只狼睁着绿森森的眼睛,嗥叫着向洞口涌来。显然,是“雷神爷”的伤口腐烂,让野狼嗅到了味儿。妈妈将驳壳枪上了顶门火,但怕暴露目标又不敢鸣枪。她便抓过一把镐头立在洞口,与饿狼对峙,到天色破晓……
   
      妈妈承受了一个女同胞极难承受的艰险,精心护理“雷神爷”,终于使“雷神爷”死而复生。
   
    在“雷神爷”康复归队那天,他紧紧攥着我妈妈的手说:“有恩不报非君子,我雷神爷走遍天涯诲角,也忘不了你这女中豪杰!”
   
   
      这真是生死之交!没有妈妈,你“雷神爷”能活到今天当军长吗?!要知道,我是妈妈唯一的儿子,尽管你“雷神爷”摆出副“铁面包公”的架势,可妈妈在最关键的时刻求你点事,难道你真会不帮忙吗?再说,我本来就是军机关里的人,军机关也要参战,调我回去并不是啥出大格的事吆!只要你“雷神爷”说一句“这是工作需要”,那就名正言顺了!
   
    想到这些,我忙给妈妈写了封倍,火速发出。
   
    我们在阵地上度过了春节。这时,各连的干部配备进行了较大的调整。我们九连的副连长调到团司令部侦察股任参谋去了。曾发牢骚说自己是“鸡肋”的炮排长靳开来,被任命为副连长……
   
      一个星期又熬过去了。我估计妈妈已收到我的信,我盼着妈妈快写信给“雷神爷”!
   
    战前的训练已停止,各连都在反复检查携带的装备,开始养精蓄锐了。
   
    迟了!我调回军部的事看来是办迟了!
   
    二月十四晚上(后来才知道,此时距十七日凌晨发起进攻,只有五十小时),师里组织排以上干部看内参电影《巴顿》。
   
    看完电影,已是夜里十一点了。师参谋长通过扩音器大声宣布,说军长正忙着最后审定我们师的作战方案,让大家静坐等待,一会军长要来讲话。
   
    “嗬,我们的巴顿要来讲话了!”不知是谁这样小声喊了一句。
   
    我知道,在坐的好多人看完《巴顿》后,是很容易把军长跟巴顿将军联想在一起的。
   
    少顷,人们探头探脑地说军长来了。我一瞧,正是“雷神爷”驾到!
   
    雷军长身高顶多有一米七○出头,是个干练的瘦老头儿,绝没有巴顿将军的块头。但他却比巴顿更令他的同僚和部属敬畏。他平时走路也按“每步七十五公分”的“操典”进行,腰板笔直,目光平视,一举一动都显出军人的英武和豪迈,将军的自信和威严。
   
    他捷步登上土台子,师参谋长忙把麦克风给他左右矫正了一下。
   
    军长用目光环视了一下这设在山间的露天会场,那俯瞰尘寰的架势告诉人们,他,他统帅的这个军,永远是天下无敌的!
   
    这时,只见他脱下军帽,“砰”地朝桌子上一甩,震得麦克风动了一下。
   
    仅此一甩帽,会场便骤然沉寂。静得象无波的湖水,连片树叶儿落下也会听得见。
   
    在我们军里,谁没听说过雷军长“甩帽”的轶事啊!
   
    那是一九六七年“一月风暴”席卷神州之后,军机关所在地C市的左派要夺市委的大权,中央文革小组顾问康生亲自打电话给军里,让军方支持C市左派夺权,并指出军里可派一名主管干部,任C市“三结合”红色新政权的第一把手。在此之前,军里派出的支左观察小组已把得来的情况报告过军长,军长已知道参加夺权的那位造反派头头,是个偷鸡摸狗的人物;而准备参加‘三结合”的那位革命老干部,则是军长早就一见就烦的“滑头派”……
   
      军长主持召开军党委会,把军帽猛地朝桌上—甩:“不怕罢官者,跟我坐在这里开会!对那帮乌合之众要夺市委的大权,我雷某决不支持!怕丢乌纱帽者,请出去!请到红色新政权中去坐第一把交椅!”……
   
      甩帽的后果:他丢了军长的职位,被押进了学习班。
   
    C市左派夺权后搞得实在太不象话。一年之后,连“中央文革”也不喜欢他们了。军长这才从禁闭式的学习班回到军里。但是,军长的职位早有人占了,他便成了个无行政职务的军党委常委。接着,林彪抓什么“华野山头”,他又一次在军党委会上甩帽,为陈老总评功摆好……
   
      根据军党委会议记录,十年中军长曾四次甩过军帽。对于甩帽的后果,有几句顺口溜作了描述:“军长甩军帽,每甩必不妙,不是蹲班房,就是进干校。”
   
      眼前,这“雷神爷”为何又甩帽?人们目瞪口呆!
   
    只见他在台上来回踱了两步又站定,双手拤腰,怒气难抑。
   
    终于,炸雷般的喊声从麦克风里传出:“骂娘!我雷某今晚要骂娘!!”
   
      谁也不晓得军长为啥这般狂怒,谁也不知道军长要骂谁的娘!
   
    他狂吼起来:“奶奶娘!知道吗?我的大炮就要万炮轰鸣,我的装甲车就要隆隆开进!我的千军万马就要去杀敌!就要去拼命!就要去流血!!可刚才,有那么个神通广大的贵妇人,她竟有本事从几千里之外,把电话要到我这前沿指挥所!此刻,我指挥所的电话,分分秒秒,千金难买!可那贵妇人来电话干哈?她来电话是让我给她儿子开后门,让我关照关照她儿子!奶奶娘,什么贵妇人,一个贱骨头!她真是狗胆包天!她儿子何许人也?此人原是我们军机关宣传处的干事,眼下就在你们师某连当指导员!……”
   
      顿时,我脑袋“嗡”地象炸开一样!军长开口骂的是我妈妈,没点名痛斥的就是我啊!
   
    骂声不绝于耳:“……奶奶娘!走后门,她竟敢走到我这流血牺牲的战场上!我在电话上把她臭骂了一顿!我雷某不管她是天老爷的夫人,还是地老爷的太太,走后门,谁敢把后门走到我这流血牺牲的战场上,没二话,我雷某要让她儿子第—个扛上炸药包,去炸碉堡!去炸碉堡!!……”
   
      排山倒海的掌声掩没了“雷神爷”的痛骂,撼天动地的掌声长达数分钟不息……
   
      军长又讲了些啥,我一句也听不清了。
   
    那一阵更比一阵狂热的掌声,送给我的是嘲笑!是耻辱!!是鞭笞!!!
   
    …………
   
      我差点晕了过去。我不知是梁三喜还是谁把我扶上了卡车,我也不知下车后是怎样躺进连部的帐篷的。
   
    当我从痴呆中渐渐缓过来,我放声大哭。
   
    “哭啥,哭顶个屁用!”梁三喜愤慨地说,“不象话,你母亲实在太不象话!她走后门的胆子太大了!”
   
      我仍不停地哭。梁三喜劝慰我说:“谁都会犯错误,只要你能认识到不对,就好。仗还没打,战场上有改正错误的机会。”
   
      眼泪哭干了,我又处于痴呆的状态中。
   
    天将破晓了,一片议论声又传进帐篷:
   
    “军长骂得好,那娘们死不要脸!”
   
      “战场上谁敢后退,就一枪先嘣了他!”
   
      是谁们在这样说呵,声音嘈杂我听不真。
   
    “奶奶的!说一千,道—万,打起仗来还得靠咱这些庄户孙!”是靳开来在大声咋呼,“小伙子们,到时候我这乡下佬给你们头前开路,你们尽管跟在我屁股后头冲!死怕啥,咱死也死个痛快!”
   
      “哼,连里出了个王连举,咱都跟着丢人!”啊,那又尖又嫩的童音告诉我,说这话的是不满十七岁的司号员金小柱!我下连后,小金敬我这指导员曾象敬神一般!可自打我拿到调令那天起,他常撅着小嘴儿朝我翻白眼啊……
   
      “别看咱段雨国不咋的,报效祖国也愿流点血!咱决不当可耻的逃兵!”啊,连“艺术细胞”段雨国也神气起来了……
   
      我麻木的神经在清醒,我滚滚的热血在沸腾!奇耻大辱,大辱奇耻,如毒蛇之齿,撕咬着我的心!
   
    我乃七尺汉子,我乃堂堂男儿!我乃父母所生,我乃血肉之躯!我出生在炮火连天的沂蒙战场上,我赵蒙生身上不乏有勇土的基因!我晓得脸皮非地皮,我知道人间有廉耻!我,我要捍卫人的起码尊严!我要捍卫将军后代的起码尊严!!
   
    我取出一张洁白的纸,一骨碌爬起来冲出帐篷。
   
    我面对司号员小金:“给我吹紧急集合号!”
   
      小金惊呆了,不知所措。
   
    “给我紧急集合!”
   
      梁三喜跟过来轻声对小金说:“吹号。”
   
      面对全连百余之众,我狂呼:“从现在起,谁敢再说我赵蒙生贪生怕死,我和他刺刀见红!是英雄还是狗熊,战场上见!”
   
      说罢,我猛一口咬破中指,在洁白的纸上,蹭!蹭!蹭!用鲜血写下了三个惊叹号---“!!!”
   
   
      说到这,赵蒙生两手捂着险,把头伏在腿上,双肩在颤动。我知道,他己陷进万分自责的痛苦中。
   
    “咔”地一声响,又一盘磁带转完了。过了会,我才轻轻取出录好的磁带,又装进一盘。
   
    良久,赵蒙生才抬起头来,放缓了声调,继续对我讲下去--

  六
   
    我们团受领的任务是打穿插。即:在战幕拉开之后,全团在师进攻的正面上,兵分数路从敌前沿防线的空隙间猛插过去,楔入纵深断敌退路,在保证大部队全歼第一道防线之敌的同时,为后续部队进逼敌第二退防线取得支撑点。
   
    放们三营任团尖刀营,九连受命为营尖刀连。这就使我们九连一下在全团乃至全师---居于钢刀之刃,匕首之尖的位置上!
   
    上级交给我们九连的具体任务是:在战幕拉开的当天,火速急插,务必于当天下午六时抵达敌364高地前沿,于次日攻占敌364高地,并死死扼守该高地。
   
    从地图上看:由无名高地和主峰两个山包组成的364高地,距我边境线直线距离有四十余华里。位于通往越南重镇A市的公路左侧,是敌阻击我南取A市的重要支撑点。
   
    据情报得知:364高地上有敌一个加强连扼守,阵地前设有竹签、铁丝网、布有地雷,高地上有敌炮阵地,多梯次的堑壕和明碉暗堡……
   
      是军长要实践他第一个让我炸碉堡的诺言,还是因九连是全团军事训练的先行连,才使这最艰巨的任务一下便落到我们九连的头上?(全营各连曾为争当尖刀连纷纷求战,而营、团两级几乎是毫无争议地便拍板定了我们九造,并说是军长点头让九连先上。)对于这些,我不愿去琢磨了。
   
    全连上下部为当上了尖刀连而自豪。但大家更明白:摆在我们九连面前的,将是一场很难想象的恶仗!
   
    按照步兵打仗前的惯例:全连一律推成了锃亮的光头,一是为肉搏时不至被敌揪住头发,二是为头部负伤时便于救治。
   
    炊事班竭尽全力为全连改善生活,并宣布在国内吃的最后一顿饭将是海米、猪内、韭菜馅的三鲜水饺。我发现,即使每月拿六元津贴的战土,会抽烟的也大都夹起了带过滤嘴的高级香烟。连从来都抽劣等旱烟末的梁三喜,竟也破例买了两盒“红塔山”。靳开来对我已明显表示友好,他不知从哪里买来两瓶精装的“五粮液”,硬拉我和其他连、排干部一起醺一口……
   
      人之常情呵,这一切都在告诉我,大家都想到将去决一死战,都想到这次将会流血牺牲。而在告别人生之前,要最后体味一下生活赐与人的芳香!
   
    这里已决定一排为尖刀排。党支部再次开会,商定连干谁带尖刀排。
   
    团里搞新闻报道的高干事列席了我们的支委会。当上级把尖刀连的重任交给我们连之后,他便来到连里搜集求战书和豪言壮语。显然,一旦我们九连打出威风,那将是他重点报道的对象。
   
    支委们刚刚坐下,靳开来便站起来说:“这个会根本不需要再开吆!查查我军历史上的战例,副连长带尖刀排,已是不成条文的章程!既然战前上级开恩提我为副连长,给了我个首先去死的官衔,那我靳开来就得知恩必报!放心,我会在副连长的位置上死出个样子来!”
   
      高干事没有往他的小本上记,这些牢骚话显然毫无闪光之处。
   
    我沉痛表示:“执行军长让我第一个炸碉堡的指示吧!这尖刀排,我来带!”
   
      “指导员,你……”梁三喜严肃地望着我,“咋又提起那件事?尖刀排,哪能让你带!”
   
      靳开来接上道:“指导员,我靳开来已觉出你是个有种的人!已过去的事我不提了,也不准你再提起!从现在起,我们将患难相依,生死与共!指导员是连队的中枢神经,要死,第一个也轮不到你!”
   
      他的话充满真诚的感情,我眼里一阵发热。
   
    粱三喜刚提出要带尖刀排,就被靳开来大声喝住:“连长,少啰唆,要带尖刀排,比起我靳开来,你绝对没有资格!”
   
      我和高干事都一愣。
   
    靳开来接上对梁三喜道:“当然,讲指挥能力,我靳开来从心里服你;论军事素质,你也比我靳开来高一筹!我说的资格是:我靳开来兄弟四个,死我一个,我老父老母还有仨儿子去养老送终,祖坟上断不了烟火。可你梁三喜,你家大哥为革命死得早,二哥为他人死得惨,惨啊!就凭这,不到万不得已,你粱三喜得活下来!”他转脸对我和高干事,“你们不知道连长家的事……咳!我这个人,就愿意把话说得白一些,尽管说白了的话怪难听。”
   
      我心里沉甸甸的。下连这么久了,我竟对连长的身世一无所知!看来,连长家中不知遇到过啥样的不幸。而眼下我们已来不及去聊那些事了。
   
    靳开来擦了擦发湿的眼睛:“连长,我说句掏心话,全连谁‘光荣’(前线战士把“光荣”作为牺牲的代名词)了,我都不会过分伤心,为国捐躯,打仗死的吆!唯独你,如果有个万一……你那白发老母亲,还有韩玉秀怎么办……咳!小韩该是早已经生了,可你还不如她生的是男是女啊!”
   
      梁三喜摆了摆手,声音有些颤抖:“副连长,别说那些了!”
   
      我眼里阵阵发潮。怪我,都怪我这不称职的指导员,使连长早该休假却没休成!
   
    “行了。别开马拉松会了。顺里成章,带尖刀排的事,听我的。”靳开来拍板定了音。
   
    接着,我们又进一步设想行动后可能遇到的难题,议论着对付困难的办法。
   
    散会时,靳开来对高干事笑了笑:“喂,笔杆子!一旦我靳开来‘光荣“了,你可得在报纸上吹吹咱呀!”说着,他拍了拍左胸的口袋,“瞧,我写了一小本豪言壮语,就在这口袋里,字字句句闪金光!伙计,怕就怕到时候我踏上地雷,把小本本也炸飞了,那可就……”
   
      粱三喜:“副连长!你……”
   
      靳开来:“开个玩笑吆!高干事又不是外人,怕啥?”……
   
      一切都准备好了,但一切又是何等仓促。
   
   
    二月十六日下午,从济南部队和北京部队调到我们团一大批战斗骨干,都是班长以下的士兵。团里照顾我们这尖刀连,一下分给我们十五名。显然,他们是从各兄弟部队风尘仆仆刚刚赶到前线。抱歉的是,我们既没有时间组织全连欢迎他们,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来不及登记,就仨仨俩俩地把他们分到各班,让他们和大家一起去吃“三鲜水饺”去了!
   
    夜幕降临,我们全连伏在红河岸边待命。
   
    战斗打响前,最大权威者莫过于表的指针。人们越是对它迟缓的步伐感到焦急,它越是不肯改变它那不慌不忙的节奏。当它的时、分、秒针一起叠在十二点上时,正是十七日凌晨。
   
    骤然,一声炮响,牵来万声惊雷,千百门大炮昂首齐吼!顿时,天在摇,地在颤,如同八级地震一般!长空赤丸如流星,远处烈焰在升腾,整个暗夜变成了一片深红色。瑰丽的夜幕下,数不清的橡皮舟和冲锋舟载着千军万马,穿梭往返,飞越红河……
   
      此时,一种中华民族神圣不可侮的情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更感到自己愧为炎黄子孙!
   
    全连在焦急的等待中迎来了破晓。早晨七时半,冲锋舟把我们送到红河彼岸。
   
    刚过河,就看到从前沿抬下来的烈士和伤员,连里几个感情脆弱的战士掉泪了。
   
    靳开来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把傣家大刀。他把银灼灼的大刀当空一抡:“掉啥泪?哭个球!把哭留给吃饱了中国大米的狗崽子们!看我们不揳得他们鬼哭狼嗥!”说罢,他转脸对为我们九连带路的华侨说、“老哥,你在身后给我指路,一排,跟我来!”
   
      尖刀排沿两山间的峡谷朝前插去。粱三喜和我率领大家急速跟进。
   
    刚插进不多远,便遇上一群被我正面攻击部队打散的敌兵。他们用平射的高肘机枪、枪榴弹、冲锋枪,三面朝我连射击。
   
    “卧倒!”梁三喜一把将我摁倒,厉声下达命令:“三排,占领射击位置,打!”
   
      梁三喜手中的冲锋枪打响了。少顷,三排的轻、重机枪一齐“咕咕咕”叫起来。
   
      我刚端枪瞄准敌人,梁三喜转脸对我喊道:“我带排留下掩护,你带大家尽快甩开敌人!”
   
      “我留下!”说着,我射出一串子弹。
   
    “执行预定方案,少废话,快!”
   
      梁三喜的话是不容反驳的!我的指挥能力,怎能同他相比啊!
   
    我带二排和炮排匍匐前进躲过放射界,纵身跃起,紧紧尾随尖刀排上前急插……
   
      十时许,梁三喜才率三排跟了上来。他用袖子抹了抹满脸硝烟和汗水,沉痛地告诉我,有两名战土牺牲了,一名战土负了重伤。烈士遗体和伤号已交给担任收容任务的副指导员……
   
      越南北部山区,草深林密,路少坡陡。杯口粗的竹子紧紧挤在一块,砍不断,推不倒,硬是象道道天然屏障。芭茅草、飞机草高达两米以上。草丛中夹着杂木,杂水中盘着带刺的长藤。节今刚过“雨水”,这里的气温竟高达三十四、五度。这一切,都给我们急速穿插的尖刀连带来不可想象的困难。
   
    我们心急火燎地沿无路可寻的山沟插进,只见尖刀排在前面停住了。跟上去一看,面前是三米多宽、两米多高的木薯林,钻过去无空隙,爬上去又经受不住人。靳开来手持傣家大刀,左右横飞,为全连砍通道路……
   
      这时,营长在报话机中呼叫,问我们九连的位置,梁三喜忙展开地图,现地对照。一个扛着八二无后坐力炮的战士凑过来,瞧了几眼地图,一下用手在地图上指点说:“在这儿,错不了,这就是我们九连的位置。”
   
      梁三喜点了点头,看了看眼前这位昨天下午刚补进我连的战士,便对着报话机向营长报告了九连所处的位置。
   
    报话机中传来营长焦急的声音:“太慢!太慢!加快速度!要加快速度!”
   
      “是!”梁三喜回答营长后,站定身对全连命令道:“把背包、多余的衣服,统统扔掉!尖刀排继续头前开路,二、三排和连部的同志,协助炮排携带弹药!”
   
      战土们立即照办了。粱三喜的决定无疑是十分正确的。步兵排每人负重六十多斤,炮排每人负重九十多斤,要加快穿插速度,是得扔掉一些不急需的玩艺才行呵!
   
    当这一切办完之后,梁三喜问眼前那位识图能力极强的战士:“你,是从哪个部队调来的?”
   
      “北京部队。”
   
      “叫啥名字?”
   
      “嘿,说名字一时也记不准。我们刚补进来的十五名同志,就我自己是从北京部队来的。干脆,就叫我‘北京’好了。”
   
      这自称“北京”的战土,稍高的个头,长得挺秀气,浓眉下的眼睛一闪一眨,热情,深邃,奔放。显得煞是机灵聪敏。
   
    “那好。你就跟在我身边行军。”粱三喜说。显然,他已觉得身边极需这位很有一套的战土。
   
      我们加快了穿插速度。在通过一道山梁时,又两次遇到小股敌人的阻击。仍是由梁三喜率三排断后掩护,我们很快就甩开了敌人,拼死拚活地往前插……
   
      营长不时地在报话机中询问我们的位置,每次都嫌我们行动迟缓。
   
    下午三时许,营长又一次呼叫我们。战土“北京”又很快在地图上找到了我们的位置。
   
    梁三喜向营长报告后,报话机小的营长火了:“师、团首长对你们行动迟缓极不满意!极不满意!如不按时抵达指定位置,事后要执行战场纪律!执行战场纪律!!喊赵蒙生过来对话。”
   
      梁三喜移动了一下,我蹲到报话机边。
   
    “赵蒙生!赵蒙生!你战前的表现你清楚!刚才军长在报话机中向我询问过你的表现!你要当心,要当心!政治鼓动要抓紧,要抓紧!不然,战后你跳进黄河洗不清,洗不清!……”
   
      我的头皮又嗖嗖发麻。梁三喜推开我。
   
    “营长同志,政治鼓动很重要,很重要!但是我们没空多啰啰!有啥指示,你快说!”
   
      “梁三喜,你别嘴硬!战场纪律,对谁都是无情的!”
   
      营长的喊话停止了。从尖刀排位置折回身来的靳开来,牢骚开了:“娘的!让他们执行战场纪律好了!枪毙,把我们全枪毙!他们就知道用尺子量地图,可我们走的是直线距离吗?让他们来瞧瞧,这山,是人爬的吗?问问他们,路,哪里有人走的路!……”
   
      “副连长,少牢骚!”梁三喜额角上的青筋一鼓一跳地蠕动着。
   
    梁三喜厉声对战士们命令:“武器弹药携带好,每人留下两顿饭的干粮,另外是水壶,水壶绝对不能丢!其余的,统统扔掉!”
   
      …………
   
      没有亲身经历这场战争的人,压根儿想象不出我们这尖刀连在穿插途中的窘迫之状。为争取按时抵达指定地点,我们冒着热在亚热带高山密林中穿行,上山豁出命去爬,下山干脆坐下连滑加滚,一个个衣服全扯碎了,身上青一块、紫—块……
   
      太阳沉下去了,四周影影绰绰,我已辩不出东西南北。腿早已不打弯了,我跟着大家死死地往的窜。当听见梁三喜说已到达指定位置时,我一头栽倒了。
   
    梁三喜架起我做惯性运动。我定了下神,见全连绝大部分战士也都倒在了地下。
   
    粱三喜边架扶着我边命令:“都起来,互相协助,活动一下。”他突然松开我,轻声呼唤,“小---金,小金!”
   
      我一看,只见司号员小金栽倒在面前的草丛中。
   
    梁三喜晃动着小金:“小金!金小柱……”
   
      听不见小金的声音。
   
    我和梁三喜忙把小金身上的装备卸了下来:冲锋枪、子弹带、十二枚手榴弹、飘着红缨穗的军号、两包压缩饼干、水壶。另外,还有沉重的四发八二无后坐力炮弹---显然,这是他在穿插途中,遵照连长的指示,从炮排战友身上,背到了他的背上……
   
      梁三喜坐下把小金扶起,让小金倚在他怀中。他取过小金的水壶晃了下,听见有点响声,便将水壶对上小金的嘴:“小金,醒醒,喝点水……。
   
    小金嘴唇紧闭,毫无反应。
   
    我忙给小金做人工呼吸,但无济于事。
   
    我用手一模,小金的心脏巳停止了跳动!
   
    梁三喜眼中涌出滴滴泪珠。他用毛巾擦拭着小金脸上的泥垢和汗渍。小金那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胖乎乎的两腮上,各有一个浅浅的小酒窝……
   
      他还没来得及为全连进攻吹响冲锋号,他没能杀敌立功,就这样安详地睡去了,永远地睡去了。
   
    事后,我反复想过,如果小金不给炮排背那四发炮弹,他也许不会……也许因为他太年轻,也许他的心脏或身体的某个部位本来有点小毛病,使他承受不了如此剧烈的穿插。啊,这位不满十七岁的士兵是累死在战场上的!
   
    此刻,我抚摸着他那圆鼓鼓的手,抽泣着。我下连后,就是这双手,曾天天早晨给我打好洗脸水,把牙膏都给我挤在牙刷上;就是这双手,曾给我一次次的洗军装;也是这双手,在那“十公里全副武装越野”时,将摔倒的我扶了起来……我年龄几乎比他大一倍,可我……小金呀,原谅我吧,我不会是个永远都不称职的指导员,更不会成为“王连举”!
   
    战争期间,时间是以分秒计算的。当我们到达364高地前沿时,已是晚上八点零二分。比上级指定的到达时间,误了122分钟!
   
    然而,我们九连是问心无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