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atcha up to怎么回:阿欣顿珍珠项链(中)维多利亚.赫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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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顿饭的每个细枝末节我记忆犹新:餐厅里排着乔治王朝时期一位阿欣顿制作的、带蓝色仿花毯椅套的椅子,墙上挂的其他那些挂毯更比这座房子的历史悠久,自安妮女王时家里就有的银器熠熠闪光,龛台上点着蜡烛-这一切我早已熟悉,但今夜却显得异样。玛撒姑姑在主人席上就座,克林顿肖在她的右侧。爸爸在桌子的另一端就座。我在他的右侧,还有梅布尔姑姑。因为只有我们五人,我们之间似乎隔得很远。
我想,只有我们五个人吃晚饭,可以用冬季客厅。但是玛撒姑姑显然认为这是一个甚为隆重的场合。
爸爸的气色比刚到时显得要好,脸上有了一点儿血色,两眼晶莹明亮。我发现他虽消瘦,但兴致勃勃。他回到自己的老家,显然深有感触。
关于昔日往事以及这个家依然如故,他谈了不少。我知道他的两眼始终没有离开过我。接着他谈到他的种植园。克林顿肖也谈了起来。他们讲了茶叶的种植、采摘和病虫害的治理。去年的虫害是茶蓑蛾,前年是茶毛虫。
「阿欣顿小姐,是那么回事,」克林顿肖说,「人会生病,茶时也是如此。我们有欢乐,也有苦难,并且似乎苦难多于欢乐。」
我多想听些关于家庭生活的事。我急不可待地想问问我姐姐的情况.然而我觉得那只能等到我和爸爸单独在一起时再谈。
「你雇的佣人都能干吗?」梅布尔姑姑问。
「那不难,」爸爸回答,「急于挣碗饭吃的人随时都有。」
我可以看出他热爱那岛国。他通晓历史,讲起来兴致勃勃,滔滔不绝。我想他是要使我产生兴趣,使我爱上这个国家,并推备在他回去时也带我去。我全神贯注,听得入了神。
「诗人称之为『印度前额上的珍珠』。」他说。
「别的人称之为掉落在印度洋里的珍珠。」克林顿肖补充说,「请你们注意珍珠的重要地位。那是好生意。我们的一些珍珠养殖场可兴旺发达呢。」
「克林顿就是爱挖苦人,」爸爸带笑说,「据说有一次所罗门国王寻觅斯里兰卡的珍珠-当时锡兰叫斯里兰卡-以装饰自己和示巴女王。有许多传奇和迷信故事。我能给你们讲不少有关那些盛极一时的王朝和开国国王的故事呢。」
「拉尔夫,我们想听听你在那儿的生活情况。」玛撒姑姑语气坚决地说。
「种茶人的生活都差不多。克林顿,是吧?」
「不对,」克林顿回答,「老朋友,你的生活同我的生活绝然不同。诸位女士,这正是你们值得庆幸之事。」
「肖先生,那是什么意思呢?」梅布尔姑姑问。
「我是说,你们的弟弟是一位正人君子,而我呢,就不是。」
「你在说笑话,毫无疑问,」玛撒姑姑一本正经,犹如发表事实声明似地说。我觉得克林顿肖准会反驳她并向我们叙述他的生活,尽管我认为他这个人已不可救药。我可以想象他一定是放荡不羁,声名狼藉。我估计他有一个锡兰人情妇,说不定还有两个呢。我断定他是那号人。他看所有的女人时的眼神使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至少我希望是看所有的女人,并且不惟独是看我。否则,那就更是令人恼火了。好容易熬过这天晚上,我越发讨厌他了。他使我感到从未有过的不自在。
没有人提到我的同父异母的姐姐和爸爸的第一个妻子。有外人在场,不便讲这些。我一心想尽早地问问姐姐的情况。
晚餐桌上,爸爸给我们讲了锡兰历代国王的故事,以及康提国王请求英国援助以对付荷兰人,但是,当时英国不愿承担新的义务。后来,情况就不一样了。
「英国成了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强国,」爸爸说,「特拉法尔加海战胜利后,我们逐渐发展成为一个大帝国。革命使法国军事上一蹶不振。印度成了帝国皇冠上的明珠,东印度公司在找寻立足点。荷兰人几乎没有抵抗就被英国人赶出了印度和锡兰。历代的康提国王凶暴残忍,锡兰人欢迎英国人,所以锡兰就处于英帝国的保护伞之下了。」
他转身面对我说:「莎拉,等你到锡兰后,你一定会心醉神迷的。克林顿,是不是?」
「我希望能亲眼看到这一点。」他说。
我没有理会他。爸爸接着说:「你想象一下,南竹成行,流水潺潺……蜿蜒于稻田之间。莎拉,山峰秀丽,有一处使我联想起我们自己的山湖区。那里景色千变万化……与英国颇为相似,但更引人注目。你从稻田到山上,然后进入重峦叠嶂的密林。那里树长得又高又大。再往西北就干燥了,除去灌木,什么也不生长。不身临其境是难以想象其美的。」
「事实上,」克林顿肖说,「景致宜人,惟独人恶。」
「不一定所有男人都恶劣吧。」我反驳说。
「不是所有……但恐怕为数不少呢。」
饭后,我们在冬季客厅里喝咖啡,我发现爸爸几乎已睡着了。
克林顿探过身对我低声说:「我认为你爸爸该休息了。今天可把他累坏了。」
玛撒姑姑听到了他讲的话,站起身说;「我希望你会感到很舒适。」
我们相互道了晚安后各自回房间。
我知道睡不着,就换下礼服,穿上宽大的睡衣,抖开头发开始梳头。
我对镜自照。房间里仅有一盏油灯,但我的梳妆台上点有蜡烛。
镜子里的我对着我望。我感到纳闷,爸爸究竟对我是怎么想的。克林顿肖又是怎么想的呢?我觉得打见到他后,我一直竭力不去想他,而他却不断地闯入我的脑海。他这人就是那样。越不欢迎他的地方,他越是要闯。他坚强有力,单刀直入,难于抗拒。埃弗拉德和托比截然不同。他们道貌岸然,彬彬有礼;他们使你觉得在受到照顾。同克林顿·肖在一起,你似乎觉得必须随时提防,为了保护自己,必须能够对付他那难于抵制的男子气质。
他对我感兴趣,而且毫不掩饰。我相信,倘若不是这样,他不会竭力装出对我感兴趣的样子。我经常发现他以冒昧的眼光盯着我瞧,而且当我表明知道他盯着我看并大为反感时,他却颇为泰然自若。
奇怪得很,今晚我觉得我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好看。我一头又密又厚的褐色头发跟往常一样,无法梳理服帖。以前梅格曾用旧布将我头发分股编成辫子,以指望第二天早晨能卷曲起来;然而今晚,不知为什么那挺直的头发对我却很相称,我的两只眼既非蓝又非灰,也非褐,而是各具少许,我总觉得它缺少光泽;而此时却晶莹闪烁,身上穿的睡衣似乎为之多少增添了一些天蓝色。我唯一的美就是与妈妈一样的长睫毛,至于其他部位,我看得出我长着同阿欣顿家人一样的直线鼻子,而且似乎稍微过长-以玛撤姑姑的鼻子最为典型。阿欣顿家里人的嘴可分两种类型-一类象两位姑姑一样,嘴唇紧闭;另一类则颇为迷人。我的嘴象爸爸的一样,就属于这第二种类型。平时我的两颊苍白,今晚却泛起了鲜艳的光泽。正是这原因,毫无疑问,我比往常显得标致迷人。
我对自己说,这是爸爸回到家我感到激动的缘故。然而,我知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
那人在我家不会呆长,他只住几天.然后就去伦敦。在那儿他还要洽谈生意。爸爸也要去伦敦一段时间。我纳闷,为什么爸爸要与这样的人搭伴呢。我倒认为他并不是一个理想的伙伴。不过,当然啦,他们两人的种植园毗邻。
我悠闲自得地梳着头,突然门外有响动,吓了我一跳。脚步声在我门前停住。有人敲门。
我站起身。「谁?」我问。
门推开了。「可以进来吗?」克林顿肖问,「我有许多活要对你讲。」
我觉得两颊火辣辣的。我抓紧梳子,仿佛它是什么自卫武器似的。
「在这儿?现在?」我大声地说,声音失得刺耳。「在我的卧室里?」
他面带微笑地环顾四周。「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不受打扰的地方了。」
「肖先生……」我说。
「请你叫我克林顿。我叫你莎拉,你叫我克林顿才更合适。不少朋友都管我叫克林顿。这名宇古怪,是不是?这是用我家曾经住的地方取名的。我家好几辈里都有叫克林顿的。你愿意管我叫克林顿吗?」
「如果我必须选择的话,我情愿称呼你肖先生。」
「只要你情愿,暂时就只好随你叫我什么。」
「肖先生,」我说,「无疑,你以为自己很俏皮,别人驳不了你……」
「我奇怪你怎么会想到那儿。肯定这只能是你自己的看法吧。」
「我相信,你要说的话明天换个地方也照样可以说。你是我家的客人,深更半夜到我卧室来不合适吧……没有人请你来。」
「如果有人邀请我,那我太高兴了,」他惋惜地说。
「你放肆无理,并且还有点侮辱人。请你走吧,不然我要拉铃绳了。」
「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讲。有关你爸爸的事。我确实觉得你想尽早知道。」
「我爸爸怎么啦?」
「我可以坐下吗?这样我们俩都舒服些。」
他四下看了看没等我回答。我以为他要坐在我的床边上。他跨进房间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我感到怒不可遏,然而却无能为力。喝令他离开我的房间吧,未免过分,或许,我应该叫他走。拉铃绳叫人来解围吧,更是惹人注目。但是,这个人我才认识几个小时.他竟闯进我的卧室……!他以讥讽的眼光望着我揣摩着我的心思,而且似乎颇以为乐。
我恨他使我处于这种难堪的境地。我不知道如果此时玛撒姑姑探头进屋会说些什么。我相信一定会要他滚蛋;那倒是好事。
他十指交叉仔细地观察起手指尖来,那种神态我只能说是道貌岸然,然而显得充满了愚弄。
我正要命令他离开,他突然说:「我知道你非常关心你的爸爸。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和你谈谈。他已病入膏肓。」
我的气顿时烟消云散,有的只是对爸爸的忧虑。
「你……你肯定?」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同医生谈过。他提议你爸爸回英国观察治疗。我不能让他一人回来。」
这时他又以一种不同的面目出现,尽管我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但我依然不信任他。
「谢谢你,」我勉强地说。
「本来我也想回来处理我个人的事。不过,现在提前了。」
「我爸爸怎么啦?」
「主要是肺病。我认为你该知道。」
「谢谢你告诉我。我的两位姑姑也该知道啊。」
「我还说不准。你知道,你爸爸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病,我总感到对你讲比较容易,所以才打破常规到这儿来找你。他对我讲了许多你的情况……给我看了你的信。他把你的信当作宝贝。我很高兴,现在你们父女相会……非常及时。」
「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在他死前你尽量使他高兴。」
「你认为我……」
「是你,不是旁人。」
「我将尽我的努力。」
「我要对你讲的正是这件事。」
「谢谢。」我站起身,暗示他该走了。但是他没站起来。他只是坐在那儿,面带笑容地看着我,仿佛打量我似的。我发觉他笑得令人不安,甚至有点儿令人惊惶。
「晚安,」我说。
这时他站起身朝我走来。我的身材不能说矮,个子比一般的人高,但他似乎要让我知道他高出我许多。
我站到一旁。准备让他走过。他没有理睬我的示意,说:「我陪你爸爸去找专科大夫看病时,我要你也去。你同意吗?我想这会有帮助。」
「当然,我愿意尽一切力量帮助爸爸。」
他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谢谢你,」他说。
我后退了一步,他的手落下了。我看到他启齿一笑。
「肖先生,晚安,」我又说了一遍,「谢谢你对我爸爸的帮助。」
「我是在帮助我自己,」他回答说,「我在这儿要办的事于我至关重要。每隔几年我们总要会见在伦敦的经纪人……或者说我们应当见他们。那全是生意。我回英国来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呢。」
他以期望的目光看着我,仿佛等待我问他是什么原因。我没有使他满意。
他朝我走近一步,说:「我正在物色一个妻子。」
我不由地觉得脸又绯红了,但还是若无其事地说:「真的吗?」
「哦,是的。有时候男人需要有个妻子,有个人照应他,替他把握住方向。对象我这样的人,那很重要。在锡兰几乎没有选择余地。回英国娶妻已是公认的风俗。」
「我相信一定是,」我说完便转过身子。因为,他不走,我接着又说:「祝你找个称心如意的妻子。」
「我估计没有任何困难,」他回答。
「但愿你寻求的对象对你也有如此高的评价,」我说。
我走到门口把房门敞开,他一直在微笑地看着我。
他出去之后我关上房门并用钥匙在里面锁上。
我坐下对着镜子自照。妈妈死后我从未象今天这么心烦意乱。爸爸病得很重……或许是回家来死的。而对住在我们家的这个陌生人,我说什么也摆脱不了他。他似乎在以某种方式对我进行威胁恫吓。
我自己也不明白此后几周里我的心情。当然,我并不爱克林顿肖。至少,不是我一直所想象的那种爱-象埃弗拉德对妈妈那样推崇仰慕,亲切温柔,象托比那样百般殷勤、恭维伺候,还有那些手捧鲜花有时甚至珠宝等候在舞台门口的那些男人。不,完全不像是那种爱。他只是一步步地闯进我的脑海。他已占据了我的心灵,正如他明确暗示他决心最终……占据我的肉体一样。我还从未见过象他这样的人呢。只要他走进房间,顿时气氛就起了变化,就处于他的控制和支配之下了。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人们似乎对他的粗暴不以为然。这种粗暴,倘若表现在旁人身上,则令人不能容忍。这是个性的某种魅力-一种不可缺少的男性气质-有别于妈妈过去不得不受诱惑,然而最终被悲剧性地抛弃的那种魅力。这是男子气概,是一种人们承认、接受而同时又不得不怨恨、反感的男子气概。即使是两位姑姑也深知这一点。玛撒姑姑对他蛮横的作风也点头称赞,抿着嘴笑。梅布尔姑姑也爱穿有褶领的衣服了。兰姆太太发现他喜欢吃咖喱菜,并尽量做得合他的口味,因为以往我们的菜里是不放咖喱的。用人们也争先恐后执行他的吩咐。埃伦格格地笑他说:「他啊,是一个半人,是这祥。」一个半人!倒适合他。他具有某种额外的东西,那就是他的十足的利己主义,要得到他追求的事物的决心。看来,我是唯一没把他这种不可抗拒的男子气质放在眼里的人。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缠住我不放。不,还有其他的原因。
看到爸爸完全依赖于他,我感到忧心忡忡。事事皆由克林顿肖决定,而爸爸只能依从照办。他们到达庄园的第二天上午,很明显爸爸是重病缠身了。白天强烈的日光下他那苍白透黄的病容暴露无遗;他两眼凹陷,形容憔悴。
那天上午,克林顿说我的爸爸第二天要去看病还有一番折腾,所以他下午和晚上应该好好休息。整个上午我陪着爸爸,他躺在床上与我谈心。
房间里只有我们俩。他告诉我他先前多么地想回家来看我,但是妈妈如何地不愿我们父女见面。
「她厌恶锡兰的生活,」他说,「这种事,不是爱就是恨。她迷恋舞台生活,醉心于浮华世界,追求观众的欣赏和爱慕。从一开始,我们俩的婚姻就注定要破裂。莎拉,我的两次婚姻都很不幸。我希望你会美满幸福。」
「我从未思考过此事,」我对他说,「这儿我能遇到的人寥寥无几。」
「你一定得去锡兰。」
「我想去。」
接着他又象在吃饭时一样讲起他的茶叶种植园,津津乐道,仿佛他竭力要使我铭记脑海并认识到其重要性似的。他告诉我,种植园有许多雇工,种植园就是他们的生计。如果这行业出了问题,就象种植咖啡一样,那将给许多人带来灾难。我要他多给我讲讲我的一家,我的姐姐。
「莎拉,克莱蒂是个美丽、可爱的孩子,我认为,她出奇地美,个子不高,不像你。她象个孩子,小巧迷人。塞思·布兰福德从英国来锡兰在种植园干活,他们彼此相爱。现在他们有一个儿子,很逗人爱-跟我同名,叫拉尔夫。如果我有他的相片给你看看就好了。不过,总有一天你会去的。你会跟我一起回去。如果……」
我毅然决然地说:「我一定跟你一起回去。」
「我不知道还要在这儿呆多久。莎拉,要是没有他,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你很喜欢他,是吧?」他语气急切,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我踌躇地说;「我不了解他。他个性似乎很强。」
「确实很强。管理种植园需要这样的人。当地人害怕他。他们认为他具有某种不可思议的权威,我相信是这样。嘿,他有办法对付他们。总有一天整个锡兰都得归他。他将成为豪富,莎拉。他对我一直非常好,我希望你会喜欢他。」
「我觉得他有点儿傲气十足,不可一世,而且言谈举止也没有礼貌。」
「很自然。把他看作老板的人太多啦。当然罗,在锡兰,一个人是不能随时随地讲究英格兰乡间宅第才可能严守的那一套礼仪准则吧。」
「即使如此……」我开口说。
他拍了拍我的手。
我爱同他谈心,听他讲他第一妻子的情况。很显然,他对她一往情深,她给了他漂亮可爱的克莱蒂,后来死了。此后他回到英国,迷恋上那个妖娆迷人的女演员。说来也奇怪,她居然同意与他结婚,甚至他自己也没料到。那是注定要破裂的婚姻,从那炽热的激情的灰烬中诞生了我。
中午时分,我们在冬季客厅里吃了午餐-有汤,前一天晚上烧的野味,加了些带皮的土豆作为冷菜。爸爸吃得很少。克林顿肖邮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
午饭后,他宣布第二天要带我爸爸去伦敦,所以下午和晚上爸爸应当休息,他两眼望着我,提醒我应允过陪他们一道去。「我很想骑马在森林里转一转。」
玛撒姑姑立即说:「莎拉陪你去。她将乐意带你看看这片森林。她对这林子颇有感情呢。莎拉,是不是啊?她喜欢在森林里散步和骑马。」
「我喜欢树林里的幽静,」我直截了当地回答。
「我们共同分享那里的幽静吧,」克林顿·肖接过话说。我简直无法拒绝,除非与他争执一番。毕竟他是客人啊。
我陪爸爸回到房间,替他脱下长统靴和茄克衫。他在床上躺下来,我说:「你很累了吧。」
他点了点头。「莎拉。同你在一起我感到很高兴,」他说,「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我再也不愿离开你了。」
我低下身子亲吻了他的额头。我情不自禁热情洋溢地说:「你再也不离开我了。」
然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骑装。我显得十分俊美。这骑装适合我纤长苗条的-或许过于纤长苗条的-身材。我把头发挽到脑后,戴上深灰色圆顶硬礼帽。若不是头发,我还可以冒充男孩子,并且,我得意地想,还是个十分俊俏清秀的小伙子呢。
我觉得在此之前生活一直枯燥乏味。虽然我一直在台上演出,然而一直都是陪衬人物。别人演的是主角,而我只是合唱队里一名歌手。不知怎么的,克林顿肖的到来使我的地位起了变化。我逐渐地成为一名主角,并为之感到兴奋鼓舞。
因此,至少我的心情是错综复杂的。我步步谨慎,然而又觉得若无其事。我感到有一股强烈愿望要和他较量一番。或许这就是一位即将出战,而没有摸清敌人兵力,只知道他们强大的将军的心情吧。
他在马厩里等着我。看见我时,他莞尔一笑,黑黝黝的脸上容光焕发。
「承蒙你光临。我还担心你说话不算数呢。」
「如果不想来,我就不会答应了,」我反驳说。
他伸手要扶我上马。
「你知道,我根本不需要扶,」我说。
「我得献殷勤,扶你一把呀。」
「你竟有这种感情,我确实惊奇。」
「我想,在我昨天夜里的那个举动之后总得给人一个好的印象啊,」我们一边骑马出马厩,他一边说,「刚见面几小时就闯入一位小姐的卧房,不能称之为相宜的举动吧。」
「这么说,你总算明白了。这是个良好开端。」
「你知道,我们那地方,同有良好教养的英国小姐是没有多少交往的,所以言谈举止粗鲁,虽然偶尔也有些从英国去的女人-其他种植园主的妻子等等。康提有一个俱乐部,科伦坡也有一个俱乐部,所以有时我们也与上流社会的人们有交往。不过我们忙,不常有时间进城。年轻的英国小妞供不应求,所以我们这些对年轻小姐感兴趣的人才不得不回到国内与她们结识。」
「因为你要物色妻子,当然才对她们感兴趣。」
「我想那已解决了。」
「你干得很快嘛。嘿,我还以为昨天才着手的呢。」
「本来早就可以着手了。你知道,我们乘船离开科伦坡时。同船也有回国的人。乘船在热带旅行很有意思……谈情说爱方便得很。」
「我明白了。你在回国的船上找到妻子了。」
「我们这么说吧,我找到我要的妻子了。」
「这么说我要恭喜你啦。我认为,只要你宣布看中了谁,她就会神魂颠倒,感激涕零,拜倒在你的脚下。」
「当然,这只是个比喻罢了,」他漫不经心地说,「她是会感激的。神魂颠倒吗?不,好在她不是那一类的人。我倒认为神魂颠倒的人讨厌至极。」
「鹿茸是好东西,你知道,或许我可以送你一些作为结婚礼物。」
「我倒想要比那好的礼物呢……由你送的。」我轻轻地踢了马刺,走前了几步。我需要避开他和他的旁敲侧击。
不一会儿他的马和我的马又走了并排。
「一天到晚你在这座古老的庄园里做些什么呀?」
「做些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啊?那是我的家。」
「与那两位老古板的姑姑一起生活怎样啊?」
「毫无疑问,同全英国类似的家庭里的生活一样,有些房产的事务要办。在这方面玛撤姑姑很擅长,而且,还有一个管家。再就是村里的慈善工作。我们村里有一座教堂。同所有教堂一样,也经常要修缮,全村负责它的维修。」
「我完全理解。我也生长在这样一个家里。我有三个哥哥,我最小。所以,有关乡村这活你说不出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我相信谁也说不出多少你不知道的事……至少这是你的看法。因此呢,无论对你说什么都是浪费时间。」
「有些事我并不通晓,当然在这些方面我愿闻明教。譬如说你吧。当然我知道你是谁。我甚至还隐隐约约记得你妈妈。当时我到锡兰我叔父的种植园看望他,以后我继承了他的种植园。二十岁那年我才在那儿定居下来。你妈妈走时佣人中还有不少流言蜚语呢。当时我十二岁左右。十二岁的人已经相当懂事了。」
「我想,你生下……就懂事。」
「不尽如此,但是我懂事很快。扒着钥匙孔偷听啦,从佣人嘴里会出秘密啦……」
「非常讨厌。」
「然而你能指望些什么呢,呃?」
我没有回答,他继续说;「你可以想象当时的闲话。我早就说了,那是人们的话题。从俱乐部经理到地位最低下的采茶工人谁都这么说。你爸爸为人并不一向聪明。她出走后,他很悲伤,便听任种植园自流。种茶,可不能那样啊。幸好有我叔父做他的邻居,以后我又继承叔父的种植园,又有我做他的邻居。唉,这都是些旧话了。往回看没有意义,重要的在于我们的未来。」
「给我说说他的病吧。」
「你自己亲眼见了。在锡兰,医生没法很好地治疗,所以他才回国。我不知道最后的诊断如何,但肯定不会好。这些话是在锡兰时医生对我讲的。」
「我们得等一等再看。谢谢你的关心。」我勉强地说。
「我们是邻居。此外……」然后他耸耸肩,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他并没往下说。
我们俩并排又骑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到了那片乱丛林子。迷茫的雾气给树林增添了一种神秘的气氛,宛如回旋缭绕在树尖四周的薄云。树光秃秃的,奇形怪状。我甚至觉得,比起夏天的这些树我更喜欢它们冬天的这种样子。凭借着它们的奇形怪状,我可以虚构出各种荒诞无稽的想象。
「这景色很美,」他突然说,「我知道,每当淫雨霏霏,闷热难熬时,我总向往英国。不过,大多是想到春天。但是现在我认为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秋天骑马逛树林更令人神往的了。」
「你这样讲,我很高兴。」
「而且,除了你我不愿同其他任问人一起骑游。我这样说,你也高兴吗?」
「我不仅高兴,而且更为吃惊。你已使我相信你是不会奉承人的。」
「是这样。我讲的是实话。莎拉,看见你,我非常高兴,就象我想使你高兴一样。」
我们来到了一片我很熟悉的空旷地带,我打马慢跑起来。很快他也跟上了我。我比他有利的是我熟悉这一带。我很想趁他不备时溜掉。如果他在树林里迷了路,那该多有意思。我拐进一条小道,我知道,不一会儿就可穿出去,可以飞跑一阵。
这片森林原来是专为征服工威廉第一打猎而建造的猎场。它还保持当初的模样儿分成几片;但是百年以来有些地方的树已被砍伐,建起不少村落,宛如沙漠中的绿洲。森林方圆大约五十平方英里。「最容易在那林子里迷路,」我刚来时玛撒姑姑就警告过我。靠近葛兰居庄园的这一片我很熟。但雾天容易迷路,我也感到吃惊。对不明方向的人来说,棵棵树都长得一模一样,他们容易受骗上当,在里面兜圈子绕不出来。
如果他在树林里迷了路,那倒能使他出丑,叫他领受第一个教训。
我打马飞奔到那座村落-岔路纵横,如入迷津。眼前是一小块稠密茂盛的冷杉林,正巧一人多高。他还没拐弯,我就钻了进去,所以他不会瞧见我的。我连人带马躲在树间。我则刚藏好不一会儿,就听见他骑马得得走过。
我暗自好笑。「好极了,彻丽宾,」我对马说,「我们甩掉他了。」
我策马飞驰顺原路走去。
但这种得意之情犹如昙花一现,瞬间即逝。我早该知道他不是轻易受骗的人。他很快就识破了我耍的花招,掉转马头。我还没来及再躲起来,他已和我走了个并排。
他说;「我一向爱捉迷藏。」
「我去看那些冷杉树,」我告诉他,「它们今年长得格外绿,亮光光的。我想,这是冬天很冷的预兆。」
他没说什么,但脸上流露出的神色说明我若再跟他耍花招也是自找麻烦、徒劳无益。
我们在树林里骑了大约一个小时,然后我说我们该回去了。不到五点天就会黑,因为雾天比往常黑得更早。
我们走过火车站,车站离庄园约莫一英里远。我建议我们穿树林,走近道。
「天还没黑嘛,」他说,「再过一小时也不会黑。我们再往林子里走一会儿。」
我试图甩掉他,却被他不费吹灰之力地逮住,我自觉十分好笑。既然他是客人,这样做很不象话,况且,不能因为他言谈举止粗俗,我就不讲礼貌。我只好同意。
我们又走了一会儿,到了那座别墅。这别墅坐落在林中,十分迷人。
「谁住在这儿?」他问。
「眼下空着,」我回答,「它是我家的房产,离我们住的房子太远,佣人住也不方便。过去租给人避暑,明年夏天她们还准备出租。」
「这别墅十分迷人、咱们去瞧瞧。」
这是一幢漂亮而又不大的别墅,墙上攀着爬山虎,此时正是秋天,叶子鲜红艳丽。
「多静啊!」他说。「你听!」
我们并肩而立,我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我沉醉了。
但我也有点儿惧怕。我想知道他下一步将做什么。
「我们进去看看是否有人住,好吗?」他问。
「没人住。我记得玛撒姑姑说起过。它叫鹦鹉庄。很早以前住在这里的一个人养了一只鹦鹉,他是老水手,鹦鹉经常叫出希奇古怪的声音,在树林里回旋荡漾。」
他透过窗子往里面张望。「不错,是空着,」他说着,沿房子绕了一周。「莎拉,」他喊道,「这儿有一扇窗子开着呢。我爬进去看看。快来。」
我自己也惊奇的是,尽管我对他断然的命令口吻反感,但还是走了过去。
「我的谨小慎微、规矩高尚的年轻小姐,我给你去开前门吧,这样你就无须从窗口爬进去了。」
「好吧,」我说,「开前门去。」
「遵命,」他嘲弄地回答。
我绕到房子的前门,过了一会儿,进到房里。里面很小,楼下有两个房间,一个小厨房,从厨房有楼梯上楼。二楼是一个纵贯全屋的大通间。屋顶呈坡形,一头各有两扇格子窗。
「我想,老水手和他的鹦鹉在这儿过得很称心,」克林顿肖说。
我开始下楼。我觉得我不愿和他在这儿久呆。房子太狭窄,似乎使我们俩靠得太近。
「要小心啊,」他说。「楼梯可能不牢靠。」
他已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愈加感到不安。到了楼下,我抽开手臂。
「我认为楼梯牢靠得很,」我说,「无论如何,出租之前我估计要彻底修缮的。」
「当然了,」他回答,「我非常喜欢做这事。不失为惊险,是吧?」
「惊险?丝毫没有这层意思。」
「我认为令人激动,」他坚持说,「你设想一下这屋子里发生的一切事情吧。它已有多少年了?我估计二百年。你想想二百年里能发生的一切。」他走近我。「想想在未来的岁月里将要发生的一切。」
「你讲的对每一幢房子都适用。」
「我认为这座房子不同于一般,你这样看吗?」
「不。」
「那不是实话。你的眼神告诉我了。我知道那说明什么。你和我一道在看这座房子,难道你不觉得意味深长吗?」
「一点也不。对我来说,就是你和我在树林中骑马,看见一座空别墅并决定进去看一看。」我转身面对房门。
他一只手搭在我的手臂上。「很快地瞧一眼。紧外面有一间柴房。看一眼……就走。」
他打开后后门的门栓,走进柴房。里面有不少干柴,显然是最后住在这里的人储存,但又不值得带走而留下的。
「这些人深谋远虑,」克林顿·肖评论似地说,「一心一意要住得暖和,尽管这里本来就舒适温暖。这些树挡住了风寒。就是潮湿……湿气很大。」
我哈哈大笑。「听你口气倒象要租这房子似的。」
他也大笑:「你知道,我挺喜欢这地方。」
「天色不早啦,」我说。突然我产生了离开那儿的欲望。这座房子骤然之间变得邪恶不洁。他站立于我和门之间望着我。那一瞬间我几乎感到仓惶失措。
我虚惊一场,愚蠢至极。我朝门口走去,他并没有阻拦我。我走出房子,到了树林中。他从里面拴好门后又从窗口跳了出来。
「一切仍保持原样,」他说。
「你为什么不把窗子也关上呢?」
「插销断了,所以才开着。再说,或许我还想再来看着哩。谁知道呢。」
「你爱上这地方啦。」
他接着说:「我看有这种可能。对,我是看中它了……花园杂草丛生,无人照拂。」他从容不迫,并无离开之意。他绕房子转了一周。屋后约有四分之一英亩蜿蜒滋蔓的杂草,再往后就是森林。
「到处长的都是洋地黄,」他说,「你瞧!」他停住脚步,摘下一根枝叶。「开的花很漂亮。好看,但有毒。又叫死了铃,你知道吗?」
「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有毒。」
「用作药物,对医生很有用。奇怪,它们竟既有起死回生的妙用又有置人于死地的毒性。这么说来,我亲爱的莎拉,你同意我的看法了。瞧那边长的紫杉。我估计它们长在那儿已有几百年了。相当好看,你觉得是吗?然而,我真不知道有多少人由于它而丧生啊。你知道,它的子和叶含有紫杉碱,毒性最大。」
「你好像研究过毒物。」
「说起来是研究过的。我小时有一位私人教师,他酷爱研究毒物。他教我们植物学知识比其他任何课程都多。我懂得了最美的植物含有的毒性也最大。例如飞燕草-开的花多鲜艳夺日啊!但是,叶和子含有恶嗪,有剧毒,能杀人。」
「非常有用的学问。」
「极有用。当然,在锡兰有一些植物不同-但毒性同样大,或许还要大。在配制剧毒药方面,古代的康提王都是能手。他们有种毒物可以浸透到手套、皮靴……衣服。只要稍微扎一下皮肤,人就完蛋了。告诉你,很有意思。」
「但不是一般生活中可以应用的学问,除非,当然罗……」
我们站在花园里,彼此相距很近,我深深感到四周万籁俱寂。我产生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心理。后采,我开始认为这是个预兆。
我几乎哆嗦起来,但不厉害。他发现了。
「你冷吧,」他说。他的声音变了。语气几乎是体贴温柔的。不知什么原因他奇妙地感动了我,仿佛他用符咒把我迷住似的。
「走吧,」他说,「我们回去吧。天就要黑了。你愿意迷在森林里吗?」
「我不可能迷路,」我说,「我认识路。」
「认识路总是好事,」他回答。他伸出手臂挽住我,我抽开身子,他哈哈大笑。
我加快步履,和他一起走到系马的地方。我们跨上马骑回了家。
第二天,四轮式马车送我们去车站,我们乘火车到利物浦的斯特里车站.从那儿又雇马车到了哈利大街。
克林顿肖和我在候诊室里坐了两个半小时。我以为爸爸再也出不了手术室。我们没多谈话。至少,他意识到我不愿讲话。事实上,他似乎变了。与初来时我印象中的那个毫无礼貌、盛气凌人的形象判若两人。
终于,医生把我们叫进诊疗室。
爸爸不在里面。
「他在隔壁房间里躺着呢,」医生说,「检查做完后他已精疲力竭。」
医生认识克林顿肖,因此,我似乎觉得是克林顿肖安排的这次会诊,并且也是他向医生介绍说我是病人的女儿。
「恐怕我要对你说的很不好啊,」专科大夫说,「他的两肺情况已很糟糕。他活不了六星期……至多两个月。」
我打了个寒噤。我一时忧伤至极。原来我们父女相见之后爸爸就要死啊。
克林顿肖紧挨我坐着,他抓住我的手,抓得很紧。这是头一次我感激有他在场。
「他将要做些专门的治疗,在私人家里是办不到的,」医生接着说:「因此,我要他转到我本人的医院里去。在那里我可以观察他。我认为你应该知道好的希望不大。不过,我们将尽一切努力,最近也发现了一些新的药物。谁知道呢……但是,阿欣顿小组,我认为,你也该明了我们除了减少他的一些病痛并尽量使他临终前过得舒服之外,也做不了什么。」
我点了点头。「我们能见他吗?」
「你可以常去看他。医院离这儿不远。你放心,对他来说,那是所能找到的最好不过的地方。在别的地方他都不可能得到这样好的护理。他想得开。我想,一段时期以来他已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我站起身。克林顿肖在我身旁,他挽起我的臂膀和我一同去看我的爸爸。
这次并非如我担心的那样撕心断肠,我想这与克林顿肖在场有关。在他面前我得表现出一定的勇气。悲痛使我变得感情脆弱,我不愿让他看到这种情况。
爸爸微笑着。他知道自己就要住进医院。事实上,我觉得他早已意料到这件事。
「我会常来看你,」我说。
「亲爱的莎拉,那将使我非常高兴。」
没隔多久,车来接他了。我们陪他去医院,并看着他被安顿到一间舒适合意的病房里。克林顿肖出去了一会儿,房间里只有我们俩。我们高高兴兴尽情地谈起来。我觉得与其说他担心自己的病,毋宁说他一心抚慰我。克林顿买了一些书报回来,又过了一会几,我们离开了医院。
一路上我沉默不语。他坐在我对面,以同情和怜悯的目光望着我。
幸好车厢里只有我们俩。列车驶进埃普利车站时,他往前探过身子碰了碰我的手。
「你真不简单,」他说。
我觉得嘴唇打颤,转身背过脸。
「人怎么很快就随遇而安,打破的常规怎么不久又习以为常,真叫人不可思议。」
我经常去伦敦看望爸爸-几乎每隔一天去一次。偶尔一位姑姑-或者她们俩一起-与我同去,有时,克林顿肖给我做伴。他并非总住在葛兰居庄园,但是他想来的时候,他的房间总留着给他住。他在伦敦办事,在一家旅馆里包有房间。有时,我看望爸爸后去他那里,我们一同乘车回来。
两位姑姑对我爸爸的病大为震惊。这犹如是对玛撒姑姑的人身冒犯。她为他考虑的如意算盘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曾幻想大摆筵席。请当地有妙龄女儿的家庭。她的计划全出了偏差。我妈妈适时地死去,让开了路;后来,西莉亚的行动谁也没意料到,她不辞而别了。她曾从南安普敦的一家旅馆里来信说她将同表妹去国外一段时间,并说等回英国后再写信告诉我们她们的住址。我们的关系极为密切,不能象夜过之舟一样断了联系。但是,玛撒姑姑对她大失所望。我爸爸终于回到家里……在她的约束之下,既然西莉亚已逃之夭夭,她决心替他另选一位芳龄女郎。结果怎么样呢!他病倒了--病得很重,显然已不能再娶,更甭说生于娶媳戴那阿欣顿珍珠项链了。听起来,这就好像是杰克盖的房子。假如我还有心情笑的话,我真能哈哈大笑。
我的计划同玛撒姑姑的一样,也化为泡影。早在接到爸爸来家的消息时,我就打定主意跟他一同去锡兰.现在看来他永远回不去了。
然而,我怎么能想那可怕的厄运在渐渐追上我们呢。
若不是克林顿肖的话,我就会忧伤烦闷,痛苦万分。但是,在我对他的怨恨之中又有着一种使我对生活产生兴趣的情感。我无法自制,而每当我们之间的唇枪舌剑我又占了他的上风时,我总感到某种得意。他使我忘却看见爸爸缓慢死去的痛苦。
有时。我独自一人乘车去伦敦-尽管玛撒姑姑认为这样不甚合适,但是乘火车去并不远,而且我到埃普利时家里的四轮马车总在车站接我。然而,有克林顿肖给我做伴,她确实放心乐意。
「他是你爸爸的朋友,因此陪同你去相宜,」她说。我纳闷,如果她真的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她的结论又会如何呢?
他每次露面我总竭力表现得稍有不满。如果他不与我同行的话,我又不愿承认多少有几分感到失望。我很怀疑。他已识破我耍的花招。
终于,改变我的生活,决定命运的一天到来了。那是十二月。这年冬天来得早。看来将有酷寒,人人都这么说。兰姆太太指出,今年丛林地里结了有往常三倍的浆果。这是大自然给飞禽度过漫长而严寒的冬季提供食物的方法。
我穿上长统皮靴和海豹皮茄克,戴着帽子,拿上皮手筒,离家出门时,壁炉里的火噼噼啪啪烧得正旺。梅布尔姑姑在大厅里。
「你该比往常早点从伦敦回来,」她说,「玛撒刚才还在说,她认为你该等天好再去呢。」
「没事,」我赶快回答,「我不去,爸爸会大为失望。现在雪停了。你看,雪就要开始化了。」
我不愿与玛撒姑姑在我是否该去的问题上多罗嗦,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同任何时候一样,伦敦的天气好些,人行道上的雪已扫净,来往车辆似乎也在使街道上的雪融化。沿人行道边上有不少小雪堆,仅此而已。
我见到了爸爸,他似乎略微好了些。我兴高采烈。医生的话可能不对,他自己也承认可能有某种新药能治好爸爸的病。
爸爸看见我,心里乐乐滋滋,他担心天气不好,或许我来不了。但是我说-并非属实-埃普利的天气并不太坏。
「那些树挡住了寒风,」他说。
当天下午克林顿肖来到医院。
「我想,我应当跟你一道回去,」他说,「以确保你不出事。我奇怪这样的天气你姑姑竟让你来。」
「梅布尔姑姑劝我别来。没等玛撒姑姑露面我就溜掉了。」
「妙。今天晚上将有大风雪。有我照应你,你应当高兴。」
「家里的马车会在车站接我的。」
「如果马车来不了呢?」
「这是什么意思呀?」
「哦,没什么……只是今天夜里风雪很大。」
由于天气不好,火车发车就已晚点。当火车扑哧扑哧驶出伦敦时,雪已疾速而下,铺天盖地。这时已将近七点钟,夜幕早已降临。我们非常晚才能到家。我不知道两位姑姑是否会焦急呢。她们当然也知道天气不好,可能还以为我留在医院呢。如果当时想到天气太坏,不能回去,本来我是可以留在那儿的。
「看来这场暴风雪不小啊,」克林频肖说。他似乎并没有感到不安,其实,或许还因此而颇为得意呢。
列车行驶了半小时后停住了。
「显然线路上有障碍,」克林顿肖说。他打开车窗想往外望望,但雪立即扑打进来,他赶忙关上窗,又坐回到座位上。
「我们很晚才能到家,」他说,「你姑姑会怎么想啊?」
「首先,梅花尔姑姑会说『我早知如此』。她确实讲过我今天不该去。再就是,她们会估计我在医院过夜。」
「两位小姐通情达理,事已如此,不会罗唆的。」
「我相信,她们不会罗嗦吧。」
「幸好我决定陪你。」
「我敢说,我一个人也能到家。反正就是坐在这儿等呗。我到火车站时,家里的马车会接我……尽管很晚,没事儿。」
「话虽这么说。你得承认在这种时候有个伴儿总好吧。」
他眉开眼笑,但又有点遮遮掩掩。我几乎怀疑这场雪是他给安排的。我继续荒谬可笑地想象下去。据说巫婆能在海上呼唤风暴。他也许是能唤雪暴的男巫。为什么呢?那又有何意义呢?他看起来显然象个男巫。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想是在竭力揣摩我的心思。他开始讲起锡兰和那儿的生活,以及被暴风雪所困是何等惊心动魄。他回去时一定记住这次经历。我问他准备在英国呆多久。
「等到我的事办完,」他模棱两可地说。
「你计划在英国结婚吗?」我问道。
「哦,是的,我将携妻一同回去。」
「她愿意离开英国吗?」
「我倒认为她迫不及待呢。」
「你认为她乐意在那儿定居吗?」
「当然了。她将与我一起生活。」
「我相信,那倒可以弥补她思乡之情呢。」
「你看得真透彻。我很高兴。」
「我想,你们常见面吧。」
他微笑着点点头。
「她在伦敦吗?」
「经常在。」
「或许我会见到她。」
他又点了点头。列车猛然一动。「开车了,」他说。
我们到达埃普利车站时估计已将近晚上九点。雪已止了。
下车的只有我们俩。搬运工杰克沃尔在站台上。看见我们,他显得很惊奇。
「哎呀,阿欣顿小姐,」他说,「他们没来接你呀。」
「没来接我!」
「没来。这是仅有的一趟运行列车,井且也是今天晚上最后一班车。我这就下班回家。好在我住得不远。」
「我家马车……」
「来不了啦,小姐。路上雪太厚。葛兰居庄园的车夫跑来打听各趟列车到达的时间。我告诉他许多车次已停开。他说:『估计阿欣顿小姐留在医院里了。』小姐,除非万不得已,这样的天气,就连狗都不出门呀。」
我知道克林顿肯就在身边,我得承认,我确实高兴。
「我们怎么办呢?」我问。
「我们能回家,」他说,「不太远嘛。」
「小姐,只好如此。」搬运工说,「我下班了。刚才我是在等接那趟车。现在这车要停在岔道上……等路好走了再开。」
「喂,」克林顿肖说,「我们走吧。」
我们向杰克沃尔道了晚安。
「路上小心,」他告诫我们说,「有些地方上冻了。要注意雪堆啊。」
克林顿肖挽着我的胳臂。「我们穿森林走近道,」他说,「这条路比较好走。风小些,路上危险也小。好在我带着手杖呢。这种时候就用得上它了。」
手杖长长的,相当粗,看来很结实,我也知道它有用。顶端四周有一道银箍,他走路时常用它。
寒气爽快宜人,景致十分优美。风驱彤云在天空回旋飞舞,弦月忽隐忽现。我们往森林走去,到了那儿,雪又下了起来。
我穿的海豹皮上农挡风御寒,我的两只手笼在皮手筒里也暖和和的。克林顿肖紧抱着我的臂膀在雪地里跋涉。
除了阵阵风响,森林里一片寂静。白雪皑皑,偶尔月光熠熠,令人恐惧不安。
我们走的地方不同于我非常熟悉的那片树林--十分陌生。贴着树走倒是个好主意,我们不仅可以免受刺骨寒风的侵袭,而且也不会陷进雪堆。
我们步履缓慢,小心翼翼地从一棵树下挣扎着走到另一棵树下。即使如此,我们觉得在回家的路上已走很久了。
突然,克林顿肖收住脚步。「我们这是在哪儿呀?」他问。
我环顾四周。我也不知道是哪儿。我从未想到竟会在葛兰居庄园这么近的这片树林里迷路。我想要知道我们已经走多久了,但怀表扣在里面穿的背心上,掏不出来。我无可奈何地四下看看。
「看来全不一样了,」我说,「但是,我们一定离葛兰居庄园相当近了。」
「我们走这条路吧,」克林顿肖说,「这里树渐渐稀了。」
我打了一个趔趄,他一把抓住我,一时把我紧紧搂住。
「谢天谢地,幸好我决定今天与你同来。没有我,你怎么办啊?」他说。
「我一人也能到家。或者,我可以让杰克沃尔去告诉家里人我在车站。」
「我想,你早就该足智多谋、随机应变了。尽管如此,我很高兴。嘿,这边那座房子该是葛兰居庄园吧。」
那不是葛兰居庄园,但是我觉得有点儿熟悉。有一条小道。我们沿着它走去。在我们面前是白雪覆盖屋顶的鹦鹉庄。
克林顿肖自鸣得意地哈哈大笑:「至少我们知道现在在哪儿了。」
「离葛兰居庄园还挺远呢。」
「我想我们应该呆在这儿。」
「呆在这儿?」
「歇一会儿嘛。辨明我们要走的方向。我们一直在兜圈子。现在我们离家比刚进森林时更远了,你知道吗?这里我们至少还有个避风雪之处啊。我从窗口跳进去吧。」
我知道他的话有道理;然而在那刺骨的寒气中似乎又有着某种预兆。只要我进鹦鹉庄,就会出事。命运近在咫尺,迫使我做出选择。
我责怪自己不该有这个愚念。歇一会儿能有什么危害呢?我既冷又累……这比我感觉到的要冷得多,累得多。
他站在门口拉我进屋。他已替我做了选择。他砰地一声关上门,并抖掉身上的雪。
「里面暖和不少。这一路真够呛!你还好吧?」他用手摸了摸我的面颊。「你却冻僵了。告诉你,我有办法。我到外面搬点那些干柴进来生个火。」
「生个火!我们在这儿只歇一会儿。不能呆得太久。我们到家要很晚了。」
「我亲爱的莎拉,」他说,「外面暴风雪呼啸,你不知道吗?我们在森林里找不到路,你知道吗?我们一直走个不停-但是已走够了,现在终于找到了栖身之处,如不利用那才叫发疯呢。如果我们离开这儿,高一脚低一脚地穿森林,肯定我们要迷路。我们不得不歇一歇,否则,就会埋在雪里给冻死。有一个叫不懂世故的孩子的故事,很动人。我们有空时,你记住叫我讲给你听。好啦,生个火吧。你想想有个火那多好哇。外面有干柴,我们看到的,是吧?谁知道呢,或许还有蜡烛呢。我去看看。」
我跟他走到柴房。那些干柴仍在那里。
「瞧!」他大声说。「天公保佑我们。那是一盏灯,里面还有蜡烛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我们有了灯。「好极了!这儿还有一只箱子呢,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有啦!毛毯,好几条呢。我亲爱的莎拉,这是次冒险。别拿出来,你要把它们弄潮的。我们先把火生起来,将身上衣服烤干。」
他搬进干柴,我感到吃惊的是他很快就把火点燃了。我不禁感到激动兴奋。看到火焰在那旧壁炉里上下舞动,我高兴极了并开始感到暖洋洋的。此时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走得精疲力竭,而且,对于我说的那些要冒风雪回葛兰居庄园的傻话,他讲的是对的。我们需要休息。
我们走到炉边席地而坐。他扶我很近,而且在炉火的照耀下我发现他的两眼炯炯有神,他那通常黝黑的皮肤显得更黑。
我脱下毛线手套伸手烘火。他也把手伸到火边。我望着我们俩的四只手;他的手又方又大,是一双能干的巧手。显而易见,他能干。遇到类似这样的情况,他知道该如何处理。
「等衣服烘于些我们去把毛毯拿出来,」他说,「不知道有几条。好像有不少条呢?」
「不知道人家干吗把毯子留在这里。一定湿了。」
「不一定吧。箱子看来相当结实,而且也不怕日晒雨淋。怎么样,我们去拿进来吧?」
一共有四条毛毯,紧紧地卷在一起,我们把毯子抱进屋里。
「干的,」他说,「你的上衣和靴子一定湿透了,脱下吧。」
我听从了,并用一条毛毯裹住全身。他说得对,尽管我的皮靴很结实,但雪已渗到里面,湿漉漉的。
我脱下长统袜,因为我的两只脚都湿乎乎的。他已脱去上衣和皮靴,也裹上一条毛毯,我们俩蹲坐在地板上。
「象两个红头印第安人似的,」他说,「他们当时围着营火一定也是这样吧。你饿吗?」
「不饿,」我回答,「我根本不想吃东西。回来之前我在医院里吃了茶点、水果和蛋糕,中午还饱饱地吃了顿午餐。」
「好极了,吃的东西我拿不出来。不过,我倒有一样东西。」他伸手拿过手杖,它就在附近的地板上放着。我饶有兴趣地望着他拧下手杖的顶端,伸手递给我看。这盖子象个小杯子。他倾斜起手杖;金黄色液体慢慢地流了出来。
「这东西会使你暖和,」他说。
「什么呀?」
「威士忌。空心手杖,是很好的容器,紧急情况下用得着。」
「谢谢,我不爱喝威士忌。」
「你需要喝一点。是暖性的,能驱寒。如不做些预防,你很可能要受寒气。」
我接过小杯子,一口咽下这一剂药。酒把我嗓子烧得火辣辣的。他泰然地望着我,说:「你瞧,感觉好些吧。」
我咳了几声。「喉咙象火似的。」我说。
「来,你得再喝一杯。这小杯子还不够一口呢。」
「谢谢你,我不想喝了。」
「好啦,莎拉,它驱除风寒,纯粹当药喝呀。」他伸手递过满满一杯给我。「这是暖人的。你得暧和暖和。你应该洗个热水澡,暖暖地睡一觉。恐怕鹦鹉庄不能提供这样的舒适条件。不要紧。喝点儿这酒也不错。」
几乎象是中了迷似地,我接过杯子,我确实感到周身一股暖流。寒天雪地跋涉之后,第一杯酒下肚,我感到很舒服。我又喝了这第二杯。
他望着我微笑。我看着他一连喝了好几杯。
「好些了吧,」他说,「莎拉,你觉得好些吗?」
「我觉得有点地头昏眼花。」
「当然啦,」他安慰地说,「这一夜真够呛,而且这只是开头啊。」
「什么!」我喊了起来。我的声音听起来陌生、遥远。我感到既已暖和就应当走了。我站起身。房间仿佛在缓慢地旋转。我顿时觉得要倒。此时他也站起,一把抓住我,把我搂住。他望着我哈哈大笑。
「是那威士忌的缘故,」我说。
他紧紧抱住我;我的头后仰,他的嘴贴着我的嘴亲吻,以前我从不知道人还亲吻呢。我竭力挣脱,但又无能为力。过了一会儿,我平静了,这似乎正中他的意。
我又喃喃地说:「是那威士忌的缘故。」
「不,」他说,「这是爱。」
我难于记得此后发生的事了。只是在以后我开始懂得我自己的性格之后才能加以解释。当时,我似乎知道此事迟早要发生,并且我还有点儿希望它发生呢。往后的几个星期里我注定要生活在羞愧之中;我不愿正视现实所发生之事,只看到我愿相信之事。
这一切宛如梦幻。以前,我从未尝过威士忌,那两杯在我身上发挥了效用。我觉得自己没有登场,只是一个旁观者,而被一个她明知打心底厌恶的男人诱奸的姑娘不可能是我自已。
他诡计多端。他深知诱发我欲望的奥秘。他巧妙地选择了时机。并且,似乎命运是他的同伙。
他说那是由于爱情时,我含糊不清地讲到他要娶的那位姑娘。我听到他哈哈大笑,而且,不知为什么,那笑声更激励着我。
「她和我一起在这儿呢,」他说,「她就是莎拉阿欣顿小姐。我第一眼看见她就认定她就是那位姑娘。」
我自己却毫无所知,或许是我故意不愿知道。
他已在地板上铺好毛毯,并卷起一条当枕头。
「即使生了火,」他说,「还冷得很,你知道吗,寒冷的夜晚,人体热比任何取暖器都使人舒适?」
我的海豹皮茄克正摊在地板上晾着。
「茄克干了,我就盖到你身上,」他温柔地说,「茄克,还有我,会使你暖和的。」
我不停地说:「我们应当走啦。」我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来自远地。他抱起我放到毛毯上。梦幻朦胧中我感到害怕,既害怕,又无以自制地兴奋。我觉得心在象打鼓似地直跳。他跪在我身旁,亲吻着我的额头、眼睛和喉咙。我觉得他的两手放到了我身上,然后他在我身边躺下,一边抚摸我,一边对我低声耳语。我以为是在做梦。我一定是在梦中。这一切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我一定得走,」我喃喃自语,然而又毫不反抗。
「莎拉,我亲爱的,」他轻轻地说,「以前难道你不知道吗?这是命中注定的。」
我醒来时,周身冰冷麻木。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儿。我躺在硬邦邦的地板上,身上盖着我的皮茄克。突然,我明白了,一切都不可能再是原样了。
我坐起身。他正跪在火炉边把火慢慢拨旺。
「发生什么事啦?」我叫道。
「极乐、幸福!」他咧嘴对我笑着说。
「我们一直在这里……整整一夜。」
「现在是八点钟。」
「八点……是上午了!」
「还在下雪。但是,我们要找路回葛兰居庄园。白天好找。」
我隐隐约约地想起来了,我两手捂住脸。他走过来,在我身边跪下,拉开我的手。他吻了我。
「现在你不至于说恨我了吧?」他说。
「不知道。我无法想象……」
「这一切很自然啊。话又说回来,迟早要发生的呀。别烦恼啦。我一安排妥,我们就结婚。我带你跟我回去。你知道,一开始我就有这个意图。」
「跟你结婚!」
「你看来还吃惊呢。我希望你总不至惯于逢场作戏,同男人睡觉,然后说一声再会,一刀两断吧。」
「你……这是你精心策划的!」
「哦,是的。我与天上诸神有契约。我要诱奸一位姑娘,我说,请降一场暴风雪。并为此在森林里提供一所房子吧。」
「如果你是正人君子,就不会乘人之危了。」
「啊,我可不是正人君子呀。这你是知道的。我是一个专会钻空子,粗俗下流的无赖。」
「我认为,忘掉这件事是我们的上策。」
「那不可能。莎拉,你已不是昨天晚上进这房子时的那位纯洁少女了。再说,如果有……有了孕……很可能有啊,那怎么办呢?」
「这越来越象一场噩梦了。」
「昨天夜里你似乎觉得这挺有趣呢。」
「你给我喝威士忌,麻痹我的知觉。」
「我觉得那酒使你的知觉复活了。你井不是你自己想象的那样一位极不情愿、畏缩害怕的少女。你已认识到。我亲爱的,生活远不止为教堂屋顶筹集基金。我告诉你吧-你生来不是为了独身一世。你不能粉面桃腮无人见,荒芜之处误芳华啊。」
「没料到你还竟有这样的诗兴呢。」
「这样的诗我知道的还多着呢。」他突然抱起我,吻我的嘴-又是一个使我惊怕和不平静的长吻。
「听我说,莎拉,我要和你结婚。昨天夜里只是个开始。你没有提防,犹如毒蛇失去了舌头。你是强打起精神。严寒、穿森林,还有那威士忌……都使你原形毕露。你生来就是为了爱,我亲爱的,在这项奇妙的艺术上,我将是你的导师。好,就是这个计划。我们必须立即回葛兰居庄。我们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当然不提那加胶似漆的亲密事,那只能我们俩知道。你两位姑姑一定会有点儿心神错乱。一个年轻轻的姑娘同一个男人在一座没有旁人的小屋里过了一夜!我要暗示说我是正人君子-不明讲,否则就有失风雅,而且也不符合事实。我没有带剑,在毛毯上睡觉时也不能把它放在当中将我们隔开,但我有一根手杖,只好把它摆在我们俩之间。我不提手杖里装有甘美的神露,它温暖了我们,并驱除了你的拘谨,最后真正的莎拉出现了。别怕,这事由我来讲。过几天,我就拜见两位姑姑,告诉她们我请求和你结婚。」
「别说了,这不是开玩笑。我恼火透了。」
「好啦,我亲爱的,既已失身,发脾气亦无济于事了。生米已成了熟饭,你只能善罢甘休。你得记住,你并没有拒绝我对你的追求。如果你是象你自己以为的那姑娘的话,那你就会半裸着身子跑出屋,跑到冰天雪地里。你并没那样做。冷静一点儿吧,莎拉。爱和被爱都是很自然的事。你和我一起会幸福的。你的茄克和靴子干了,来,穿上吧。现在回葛兰居庄园去。」
他踢灭了余火。「我们还不想让这房子烧掉呢,是吧,」他说,「鹦鹉庄啊!它永远是我最神往的地方。我至死不忘在鹦鹉庄度过的这一夜。你准备好了吧?让我瞧瞧你。是的,你确实显得大不一样了,比以前更美、更可爱。你的眼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神色。我估计要三个星期的时间,结婚总要公告啊。」
我没有吱声。他打开大门,我们出门进入森林。
我觉得仿佛仍在做梦,我必须赶快从梦中醒来。
时近中午,我们回到葛兰居庄园。我们进屋时。梅布尔姑姑正好来到大厅。
「我亲爱的莎拉,」她大声喊道,「原来你留在医院过的一夜啊。这件事你做得很聪明。当然喽。我们估计是这样。」
我一时踌躇不决.不知道就让她信以为真是否会省掉许多解释的麻烦。突然,我想起我们在火车站见到过杰克·沃尔,他可能会说出来。我已觉得自己在为撒谎而感到忐忑不安了。
「不是的,」我说,「我们昨天晚上回来的。」
克林顿肖把话接了过去。「当时没有车子,我们步行,在森林里迷了路,但总算找到一个栖身之处,在那里等到能走了才回来。」
我看得出梅布尔姑姑眼里震惊愕然的神色。避了整整一夜的暴风雪……与一个男人在一起,我觉得火辣辣的。梅布尔姑姑只不过是强调地指出这样做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而已。她若知道真相,又会说些什么呢!
玛撒姑姑来了。
「他们在这里呢,」梅布尔姑姑毫无必要地说,「昨天晚上回来的。」
「昨天晚上回来的……那么,在哪儿?」
克林顿说:「阿欣顿小姐,谢谢你们这样的忧虑和挂念。火车沿途耽误了,很晚才到。我们想回葛兰后庄园。但是风雪太大,我们没有办法。我们找到一个栖身之处,无可奈何,只好在那儿避避风雪,等到好走了才回来。」
他对付女人有一定的办法,就连玛撒姑姑也不例外。
他接着说:「现在事已过去。你放心,阿欣顿小姐,我尽了一切力量照顾你的侄女儿。」
马撒姑姑变得讲求实际了。「你们需要吃点儿热饭热菜。厨房里有一些炖牛尾。梅布尔,你去告诉兰姆太太立即把菜热一下。我想,你们也应当换下那些衣服。十分钟之内下楼来。吃过饭,我想,你们也需要休息了。」
「正是这样,」克林顿以赞美的目光望着玛撒姑姑说。
能避开她们,我是求之不得。我脱下身上的衣服,穿上一件暖和的绒线外套。我下楼走进冬季客厅,克林顿已在那里。我觉得心乱如麻,不想吃饭,但不一会儿就感到饿极了。克林顿似乎猜出了我的心思,并颇以为乐。
饭后,我们各自回到房间。佣人已经送来了热水。我洗完澡,穿上睡衣就躺到床上。
不一会儿,玛撒姑姑走进我的房间。
天空彤云密布,昏暗阴沉,幸好房间里灯光微弱。我转身背对着窗子,唯恐她发现我有什么异样的神色。
她在扶手椅上坐下。
「这件事,」她说,「太不幸了。我倒宁愿佣人都相信你昨天在医院里过的夜,今天乘早班车回来的呢。」
「杰克沃尔看见我们了,」我告诉她。
「糟糕!」玛撒姑姑大声地说,「一定会有闲话了。」
「玛撒姑姑,我们开始往家走,但就是到不了家。我们在森林里迷了路。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人们会讲闲话的,」她说。
「让他们去讲吧!」我气呼呼地回嘴说。
「那就傻啦。我什划的每件事都失败了。本来我考虑你会结婚并住在这里。其实,我已经给在北方的一位很要好的朋友写了信。她有三个儿子-漂亮迷人的小伙子。名门世家,尽管近来家境中落。我希望你和其中的一个小伙子能乐于相伴。你们可以结婚,或者可以劝他改姓阿欣顿。如果你们有了一个儿子……」
我觉得有点儿象歇斯底里发作似的。「哎呀,玛撒姑姑,」我喊道,「别说啦!别说啦!我不听这些。我决不嫁给你所说的小伙子。就是结婚,我也要嫁给我愿意嫁的人。」
「莎拉,你怎么啦?你不舒服吧。你知道,你受着我们的养育之恩。难道不是我们接你来家的吗?否则,你又会怎样呢?这全亏了我们……全亏了我们家……不过,也许现在不是讲这些事的时候。无论如何,肯定会有风言风语。人家会说你们故意迷路。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这种事多有损名声啊。」
「不错,玛撒姑姑,你们接收了我。我当时想因为我是你们的侄女儿,这里是我的归宿、我并没料想到会要我还账,没料想到要我偿付用在我身上的钱。」
「这话太庸俗,我不愿再谈这个。」玛撒姑姑站起身。「你看来发疯了。杰克沃尔会传出流言蜚语,佣人也就知道你什么时候到的,然后又告诉别家的佣人。你放心,出不了这一周,左邻右舍全都要知道那一夜你是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过的啊。」
「至少,这件事可以给他们通常平淡的茶余饭后的闲话添加一点作料了。」
「这将使你的机会减少了,我告诉你。」
「玛撒姑姑,」我用胳膊撑起身子,直瞪瞪地望着她说,「我不在乎。我一点儿也不在乎。」
「我以后再和你谈。你现在疯了,不过,我想你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
她傲然阔步,扬长而去。我又躺到床上并忍不住地要笑我们社会上的这套习俗。人们宁可让一位年轻姑娘冻死在暴风雪中,也不准许她和一个男人一起找个栖身之地。不过,我确实在外面整整一夜。我被诱奸,并且听之任之。我可以借口说我不能喝威士忌,但是他强劝我喝了。但那也不成其为理由。我的名声玷污了。
我反复地回想所发生的事。我不愿想起的一些朦胧画面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他已改变了我。他使得我清楚地认识到我自己的一个崭新的方面。我有一半愿意和他在一起,即使在我恨他的同时,也愿意与他同枕共欢;而且,正是那种恨使得我感到无以克制的亢奋。
我早就知道他将随心所欲,自主行事。对他的一意孤行,我是一半钦佩,一半叹息。
他和玛撒姑姑作了一次长谈,事后他告诉我有关这次谈话的内容。他对她说,如果她允许的话,他想与她单独谈谈。后来,他对她讲:「莎拉年轻幼稚,还不懂这件事关系重大。亲爱的阿欣顿小姐,你是一位老于世故的妇人,并理解我对我们当时的处境深感遗憾-请你相信我,阿欣顿小姐,虽然这个是由于我们的过错。冒风雪跋涉森林,我们俩都可能冻死。除了找个躲避之地,别无选择。唉,我懂得你的忧虑,但是,自从我一回到英国,我就深深爱上了你的侄女儿,并渴望娶她为妻,事情正是这样。你是一位通达事理、卓有见地的妇人,可能觉得这未免过于仓促,不过,你知道我是你兄弟的邻居。莎拉给他的信我全看过。我觉得早在来这里之前我已认识她了。阿欣顿小姐,我知道你是会理解的。」
当时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为了堵住人们的风言风语。洗雪加在我们头上的耻辱,他们两个老于世故的入在一起共商大计。
「『我向莎拉求婚,你准许啦?』我问她,」他接着对我说。「相信我的话,我亲爱的,谢天谢地。她总算准许啦。然后,她又给我解释说几百年来阿欣顿家一直受人尊重。她好像以为我会觉得这个姓是这样地光荣,以至希望推翻妻随夫姓这条规矩似的。我故意装出考虑这个问题的样子。你觉得我做的怎么样啊?」
「我觉得,你诓骗易如反掌,搞骗术一定大有一套。」
「如果我要得到某一件东西,我就全力以赴去得到它。只要有可能,任何东西也阻挡不了我。」
「你相当冷酷无情。」
「可能是这样。既然玛撒姑姑已准许了,那么,莎拉,我就跪倒在你面前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省省你的麻烦吧。」我反击地说。
他对我亲切温柔地微笑,这微笑,尽管我知道是虚假的,但却深深打动了我的心。
雪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然后,天气开始回暖。克林顿上伦敦去了,但是天气还不大好,我不能去看望爸爸。
「我们不愿再重复上次的那件事了,」玛撒姑姑声色俱厉地说。
佣人们都以狡黠的眼色鬼鬼祟祟地看我,我知道他们在私下议论。坎农家的三个女儿很乖巧,没有提过那件事。所有这些人我都认为不屑一顾,对他们嗤之以鼻。我想,如果我得在这样禁锢极严的环境生活一生一世,将会感到多么厌烦。最后,我也会变得象两位姑姑一样。然而,她们从未有过一次象我经历过的那种大胆事。我怎么能说死呢?也许玛撒姑姑和那位要和她姐姐结婚的情人……
我可以想象到未来的前景。那三位年轻的名门子弟会被带上门。世家之后,家境中落……其中的一个求之不得地愿意入赘我家并改姓阿欣顿,这样我就可以生一个儿子也姓阿欣顿了。
这多么地荒谬可笑,多么地趋炎附势,并且又多么地异想天开。
我的爸爸已没有多久可活,我与他一起回锡兰的希望化成了泡影。但是,有了一个弥补办法-一个使我振奋的弥补办法。我思绪万千,心潮澎湃。
我惦念他。我看不见他,每天的日于也似乎漫长--漫长而且空落落的。当他住在我家时。我总是锁上我卧室的房门,因为我多少料到他会突然闯入。但是,他并没有。我也注意到他两眼射出的逗引的目光。我感到他已发现了我身上自己所不知道的秘密。他迫使我与他发生了关系,这件事他没有料想到,我更是感到意外。
我望眼欲穿……等他回来。
我内心深处知道自己飘忽不定。难道一个人能与自己不爱的男人结婚吗?对于一个自己怀疑是否有道德的人,一个攫取所求、相当冷酷无情、公认是生活中肆无忌惮的冒险家的人,难道还会产生一种难以克制的肉欲吗?我断定,他有过许多情妇。
雪一融尽,我就去看望了爸爸。他非常想念我。我发现他变得更加虚弱,数日不见,尤为明显。
他告诉我,克林顿已经来看过他了。他向我爸爸述说了对我的感情。「莎拉,我非常高兴,他说他肯定你也爱他,并已有所表示。」
我气呼呼地坐在那儿。他竟敢说这话。
「我亲爱的莎拉。」爸爸接着说,「想到你和克林顿即将结为夫妇,我死也瞑目了。」
「你愿意他这样的人做女婿吗?」
「他身强力壮,人也聪明能干。自从他接手以后,肖家的种植园在锡兰成了最好的一个种植园。我得到过他很大的帮助。我有困难,莎拉,好在有他做邻居。我受过他很多恩惠。我常纳闷,为什么他不结婚呢。我估计,在那里的英国人都不中他的意。女人一向都认为他有魅力,他也喜欢她们。不过,我相信他回英国是想要结婚的。」
「爸爸,看来那倒是经过周密考虑,特意计划的了。」
「喔,你知道,婚姻大事不同于选一座房子或挑一套衣服。他就希望能遇到一个合意的人。我常和他讲起你。甚至我还把你的信给他看了。我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我喜欢莎拉。我盼望能见到她。』他还没见到你,就已有点儿那样了。莎拉,你长得很漂亮,颇有点儿特色。啊,那我就称心如意了。我一直觉得有愧于你。你小时候就非常逗人喜欢。后来你妈妈把你带走了,我不能与你联系。又看见了你,我真高兴极了。」
「你的病会好的。」我以断然的口吻说;「我们一起回锡兰。照应你,我还来不及呢,不可能想到结婚……」
他摇了摇头。「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莎拉。我们应当面对事实。锡兰我是永远回不去了。但是,你得去……和克林顿一起回去。」
克林顿来到医院。他说,他准备在葛兰居庄园住上一两天。在和伦敦的商人紧张会晤洽谈之后,他幸好可以到乡下好朋友那里好好休息一下。
「我想,这些商人还象以前一样,难对付吧,」爸爸说。
「更难对付了。他们想把茶叶上赚的利润全部独吞。」
我们上了火车。他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并伸出一只胳膊搂住我的肩。
「我很想念你,」他说,「我们回到葛兰居庄园是不是就宣布结婚啊?」
我没有回答,我也无法回答,因为他已一把搂住我,发狂似地亲吻我,使我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太好了。」他终于说,「我告诉你,我们的婚事是合法的……你想想,那多好哇!」
「我还没有同意呢。」
「你就会同意的……今天晚上。」
「一个人结婚时是不是应该有爱情?」
「这取决于如何理解爱情二字。」
「我认为其定义非常明确。」
「爱情!」他若有所思地说,「世上最迷人的东西。对肉体的爱……对心灵的爱……亵渎的与神圣的爱。亲爱的莎拉,对我的肉体你已了解,并且也爱。我的心灵还是一个谜,需要你逐步地探索、发现。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比得上探索、发现的航程更令人激动了……除非它是我们……你我在一起……已了解的那种爱。」
「你利用了一次偶然的机会。」
「那就是生活的方法,莎拉。总是利用偶然的机会。今后将会怎样……你是与我一起过那令人心醉神迷的生活,踏上那探索、发现的航程呢……或者你继续留在这里呢?坎农家的三位小姐一定认为你非常有用,我相信,并且教堂的屋顶无疑也将受益。你也甚至可能找到一个人和你结婚。那你就只好对你在鹦鹉庄与你真正爱的人所度过的一生中最为激动的一夜之事守口如瓶了。」
「我不听你的这些胡说八道。」
「我将告诉玛撒姑姑我们打算结婚。今天晚上我就去见坎农牧师商量结婚公告的事。」
我没有吱声,我挪开身子,十指交叉地坐着。我心里感到很不平静,浑身打颤。我听着列车行进时发出的响声:就要和他结婚。就要和他结婚。是的。是的。是的。就要和他结婚。
我思忖:我就要和他结婚了。是的。这不对,我知道,尽管如此,我就要和地结婚了。
我想,玛撒姑姑心上的石头落地了。当然,梅布尔姑姑也是一样。她认为这是最妥善的解决办法。玛撒姑姑一相情愿,自我欺骗地以为她能劝说克林顿改姓阿欣顿呢。不到年底我将生下一个儿子,在她们去世之前可以看到这个儿子娶妻,并且请人给她戴着阿欣顿珍珠项链画一张像。那时,两位姑姑完成了她们的职责,可以含笑辞别人世了。她们无视我爸爸的长女克莱蒂已有一个儿子,他先于我的儿子这一事实。但是,他不姓阿欣顿。显然玛撒姑姑深信她可以扫开那块绊脚石。
我对那件神话般的传家宝感到疑惑不解。发生了那件事,我的心情难以平静,也没有向爸爸问及项链的事。我推测项链在锡兰,因为妈妈戴它画过像。
我与克林顿结婚的消息公布了,我相信全教区的人都放心地松了一口气,因为我那声名狠藉的森林之夜事件终于有了最为圆满的结局。埃菲坎农将做我的女傧相,她本人不久也要做新娘。在婚礼上,贝里曼医生将把我交给新郎。只举行简单的结婚仪式,我很高兴,因为随着婚期的临近我的心里充满了忧虑和不安。有时,我自问我究竟是否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犹如我的感官知觉与我的理智判断在相互斗争似的。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晚上,我确实害怕了。
究竟你知道他一些什么?我自问。回答是非常少。那么,为什么,为什么呢?
我仅知道他使我神魂颠倒。他激起我难以自制、压倒一切的欲念。他与我在一起的时候是这样;而当他不在的时候我自己也不能理解我自己的感情。仅仅因为有了鹦鹉庄的那一夜!噢,那一夜使我懂得了一件事,那就是他若不带着我回锡兰,我将终生后悔遗憾、思慕渴望。难道我愿意留在这儿,做一个象坎农家三位姑娘一样的人?或许,与我的两位姑姑一样;我因循世俗,从心底里认为我俩之间已有了那件事,在某种意义上我就属于他,而且那件事必然影响我今后的一生。他也使我这样想的。这是他耍的花招的一个部分。
正因为我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才到了今天这地步。
举行婚礼的日子到了。甚至当我站在圣坛前面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一个发自肺腑的告诫声音。「你愿意接受这个男人做你的丈夫吗……?」彼得坎农牧师问道。当时我真想高喊:「不,这是一个错误。让我离开这儿,重新考虑。」
然而,即使有可能中断婚礼,我也不愿那样做。
我们在结婚登记簿上签了字;我依偎着他的臂膀在座席之间的通道上走着。我知道两旁的人都在望着我。村里的人全出来参加我的结婚仪式。用人坐在教堂的后半部。我看见兰姆太太和埃伦坐在一起,我可以想象她们在说:「嘿,出了那件事以后,这样才对,才妥当嘛……」
在我的脑海里也有这同样的想法。对和妥当。
在葛兰居庄园设了酒宴。是克林顿安排的。他曾对玛撒姑姑说:「你对我们已仁至义尽。这件事就由我来办吧。」
玛撒姑姑与他争辩说应当由女方家办酒席。
「你老于世故,我相信,不至于被过去人家的做法所左右吧。」他说。
她抽动了一下嘴唇,表示满意地转身走了。筵席上有香槟和他从福特拉姆一梅森酒家订的美味可口的饭菜。佣人们不喜欢那样,我知道。「哼,我们的手艺不行!」我可以想象他们在说,「非得从伦敦订了送来,是不是?」
要不了多久我就可以摆脱这些闲话了。
客人走后,他和我去森林里散步。我默默不语,他也不说话。他已变了,变得温柔多情。他告诉我,我与他结婚是决不会后悔的。他说得娓娓动听,一时我对他深信不疑。
我们回到葛兰居庄园。玛撒姑姑已把所谓的洞房给了我们。两百年来,阿欣顿家的新娘新郎都住过这套房间。
我记得妈妈曾对我说起过它。「一个阴森森的大房间,」她说,「里面住满了鬼。很可能是被迫结婚的新娘。我听说有一位新娘当新郎刚入洞房就跳窗自杀了。」
克林顿关上房门,转身对着我。然后,他抱起我,把我放到床上坐着。
「我亲爱的,这比鹦鹉庄硬邦邦的地板更合你的意吧。」
「当然也更合你的意了。」
我几乎自我欺骗地相信我是爱他的。
第二天我们去看望爸爸。我们结为夫妇,他十分高兴。
「现在,」他说,「莎拉,我不用再为你操心了。」
「以前你操心吗?」
「我能想象你与两位姑姑一起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没有多少乐趣。克林顿将带你回锡兰。如果我能回去,那多好哇!」
我们在他的病房前一起喝了香槟酒。我担心这酒可能不利于他的病。当护士告诉我香槟酒对他无害时,我又感到忧伤,因为我知道她的意思,任何东西都说不上对他有害或有益了。
我们坐在他的床边谈了许久;然后,克林顿和我离开爸爸回葛兰居庄园了。
第二天我们骑马去森林游玩,克林顿要再去看看鹦鹉庄。
我们拴好马,他从窗口爬进屋子,给我打开了大门。我刚跨进去,他一把抱起我直转。
「心爱的、可爱的鹦鹉庄啊,」他说,「难忘的一夜,呃,莎拉,是不是?」
「那当然对我们的生活是有其影响的喽。」
「你在想,假如没有这里发生的那件事的话,你决不会同意与我结婚。这犹如王子给睡美人的那一吻。你记得,他唤醒了她,使她复生。你知道。许多童话故事都有象征意义。」
「我记得你说过给我讲『不懂世故的孩子』这个故事呢。难道你的文学爱好没有一点儿孩子气吗?」
「我的爱好很广泛,事事皆感兴趣。」他走到壁炉边。「灰还在这儿呢。我们真走运,你想过吗?柴房里有现成的干柴,有蜡烛、灯,还有毛毯……」他突然哈哈大笑。「看来你不明白怎么回事,我亲爱的。你想过吗,那天夜里我们是一应俱全,得天独厚?」
「当然那似乎是偶然的意外。」
「俗话说。自助者天助。我认为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机会之神。」
「你在拐弯抹角地说什么呀?」
「你对我说过我这个人足智多谋、随机应变。我利用我的一切机会。我不知道你是否足智多谋、随机应变到什么程度,又是如何利用我的一切机会。靠命运是没有用的,你知道。如果山不到穆罕默德这儿来,穆罕默德只有去山那儿。」
「你就是喜欢用比喻,」我说,「总不至于是你安排的那场雪吧。我谅你也做不到。」
他咧嘴笑了笑。「那场雪是千真万确。那一夜多美妙啊!一段时间以来天气一直不好,你记得吧。而且越来越糟。我一看到鹦鹉庄就爱上了它。我想,你和我在里面呆上一会儿那多有意思啊。」
我用怀疑的目光直瞪瞪地望着他。
「我要让你知道你的丈夫是多么足智多谋,多么善于随机应变。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看见鹦鹉庄时森林里雾气蒙蒙吗?当时我忽然想到在森林里迷路太容易了。你和我……迷了路。手挽手地徘徊转悠兜圈子……我们进了塞鹉庄。我们筋疲力尽。我们决定在里面休息一会儿。外边一片漆黑,寒冷刺骨。柴房里有现成的干柴,最使人惊异的是还有暖和和的毛毯。你看我这个富于想象力的脑袋是怎么考虑的吧。」
「我看得清清楚楚。柴房里是有现成的干柴。」
「不惜,看到那些干柴,我才有了那个主意。」
「那么,那些毛毯和那盏灯呢?」
「那是我深思熟虑为了那一夜而准备的。」
「但是,你怎么就知道……」
「我并不知道。这一切很可能是白费力气,一事无成。不过,万一有了机会,那么,舞台早已布置就绪。这是成功之途的第一条经验之谈。你创造自己的机会,一旦时机成熟--如果时机来临的话-你已早有准备。不过,可能这个时机永远不会来临。我是在长时期地碰运气,听天由命,以后,降了那场瑞雪……伦敦之行……火车站没有马车去接我们。你明白吧,这就叫做运气。这就叫自助者天助也。」
「原来那……那是你有意安排的啊!」
「来,向我祝贺吧。我很聪明,是吧?」
「不过,我们是在森林里迷了路啊。」
「我并没有迷路.亲爱的莎拉,你知道我渴望得到你。我知道那凶狠、敌对的外表掩盖着的是一位爱情烈火炽热燃烧的年轻姑娘,一位需要爱人和受人爱的姑娘。我责无旁贷应该向作证明你是谁……在你还没变成类似你的姑姑或者坎农家的三位姑娘之前挽救你……啊,确实难能可贵,我同意,但是你不能那样,莎拉。嘿,你决不能那样。你生在以上是为了爱,并且你也知道这点。我料定了命运之神何时开恩降雪,让火车晚点。火车站没有马车去接……呃,最后我只要扮演我自己的角色就行了。我摸清了去鹦鹉庄的路。我蒙上两眼也能走到那儿。你看,莎拉,在你自己家的森林里我却骗过了你。我就是这种人。」
「你犹如魔鬼,可恶至极!」我说。
「你承认你喜欢我这样。」
我没有吭声。我在想着他把毛毯搬到鹦鹉庄……为了能在壁炉里生起火,费尽心机,不辞辛劳,要做多少事啊。我不由地和他哈哈大笑起来。
「森林里有一种魔力,」他说,「天黑时树都长得象妖魔鬼怪。古代的神仙都住在这森林里。奥了神、雷神和其他诸神。你能感觉到他们在这儿吗?他们帮助敢于冒险的人。他们帮助自助的人。」
「那么,毫无疑问他们都帮助你了。」
「就这么点儿小小的舞台导演,你觉得我怎么样啊?」
「我再说一遍,你犹如魔鬼,可恶至极。你的戏演得不错啊。我一点儿也没猜想到……」
「给你猜到,那场戏就演不成了。我这个人演技精湛,绝不可能让你猜到的。」
「我倒要领教你的演技精湛到什么程度呢。我不知道你停止演戏,还你本来面目时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这个小小有趣的谈倒够你错上几年呢。」
「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相信你的话呢?」
他两手抱住我的脸亲吻我。「你的心会告诉你的。」他说。
我不耐烦地挣脱开。「当你浪漫多情时,我知道你是虚假的。」
「你别太自信了,莎拉。在我面前,对任何事你都别太自信。」
他哈哈大笑并转过身子。他走出后门。
「哪儿去啊?」我问。
「拿毛毯。」他回答。
「别拿。」我大声喊道。
但是,他抱着毯子回到屋里,把毯子铺在地板上,然后紧紧地把我搂住。
此后的几周里我经常地陪着爸爸。显然他的寿数已近。我全然无暇考虑自己或者未来。克林顿说过,只要爸爸在世一天,我们就不能离开英国,等他一死我们就立即动身回锡兰。
时已二月,报春花破苞吐艳-开出紫红色、白色和金黄色的花-虽然仍是冬季,但已春意盎然。池塘附近,款冬开出黄花与紫色的蜂斗叶,栉比成行。在避风处甚至开出黄色的金雀花,忍冬长出了绿色嫩芽,榛树上挂着我们称之为羔羊尾的黄穗。粗壮高大的栎树虽然仍披着冬装,但是几星期以后也将更装易咨。我听见田凫交尾发出的烟隐之声。西莉亚教会了我认识各种鸟的叫声。这叫声抑郁沉闷,令人伤感……噼呜咦……噼--呜咦噼呜咦。听起来就是这样,并非欢快的求偶歌声。
人们说「一年始于春」。那年的春天当然也是我的新生活的开始。
我思绪索绕,彷徨游荡,但是,不久我又想到了我的爸爸。他即将离开人世。对我来说,新的生活就要真正开始了。
锡兰!这个国家我已听得很详细。我一直向往能去那里,但是从没想到随丈夫同往。
三月初,爸爸安然死去。我们把他的尸体运回葛兰后庄园,使他能与祖辈葬在一起。
这天天气寒冷,狂风呼啸,然而却阳光明媚。葬礼将按传统的方式进行,然后送葬的人将回到葛兰居庄园喝点雪利酒,吃点火腿三明治。
那是一个动人的场面。我伫立在墓地上,目视爸爸的棺木,想到了我的妈妈。她就葬在他的旁边。我还想到他们俩悲惨不幸的一生,两人性格不合,水火难容。然而,我爱他们两人。我竭力想象如果他们俩象一对正常的夫妇一样情投意合、共同生活的话,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呢?
生活是不可思议的。他们的一生充满了风波。我的一生又将会如何呢?怎么会那样呢?
我们回葛兰居庄园的路上,克林顿一直挽着我的手臂。
在大厅里招待送葬的人吃茶点。人群中我突然看见了托比,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呢。他站在我的面前,看上去比在伦敦最后一次见面的略微老些,然而肯定无疑是托比。看见他,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托比!」我喊了一声。
他抓住我的两手。「莎拉……你长成大人啦!」
「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
「啊,看见你,我很高兴。我到丹顿广场去找你。谁也不知道你的下落。我又去找汤姆梅勒打听。她说你妈妈已离开舞台,到她丈夫的亲戚家去了。我看到你爸爸的死亡启事就立即赶来。我见到了你的姑姑,告诉她我们是老朋友,所以才被请到家里来。」
由于一时感情激动,我感到乏力。我真想扑到他身上大哭一场。看到他,我回忆起往事昔日,历历在目--皇家餐厅共进午餐……我俩合谋对付妈妈。对她,我们俩都仰慕爱戴。
「你现在回国做什么呢?」
「我回来已经一个月了,不久就要回德里去。」
「你喜欢那儿吗?」
他点了点头。「但是,我很高兴回到英国。」
我想到克林顿回国是为了找一个妻子,就问;「托比,你结婚了吗?」
「没有。」
「你岁数不小,该结婚了。」
「恐怕,我一向有点儿智力迟钝。」
我莞尔一笑。我喜欢他那略带歉意的相貌。托比为人谦逊,毫无傲气。我特别注意到这一点,接着我把他和克林顿做了一番比较。
「你什么时候回去?」
「本来我打算住两个月左右,也可能多住一些日子。」
他那深蓝色的眼睛里熠熠闪光。「我一直非常想念你,」他接着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样了。我听说你妈妈去世了感到很震惊。」
「这么说,你知道了。」
「是的,一次与一位朋友吃饭时听说的。他们在谈论戏剧,有人突然说艾琳拉什顿在赫林福德事件之后已退出舞台到乡下去了,并死在那儿。我震惊不已,经常想不知道你究竟怎么样了。」
「你已看见了,我和姑姑一块儿生活。」
「你……在这儿……住在这座古老的房子里,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地方很怪,莎拉。昨天晚上我住在那家客栈里-『守林人』,你知道那家客栈吗?」
「知道。」我回答。
「我将在那儿住一些时候。现在,既然找到你了,我又有说不完的话。」
「托比,我们上次分手以后,发生了许多事。」我对他说,「几个星期以前我结婚了。」
我没料想到他象挨了当头一棒似地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他以疑惑的神情直瞪瞪地望着我,惘然若失,呆若木鸡,这也反映了我自己的感情。我完全懂得他的心情,因为我自己也同样是这种心情。
「这件事发生得相当突然,」我赶忙说,「爸爸从锡兰回来。克林顿肖陪他同行。不久我就要与克林顿一起去锡兰了……」我在语无伦次地说些什么呀?我都做了些什么事啊?现在托比回国来找我,而我却嫁了克林顿!
「好吧,」托比说,「祝你幸福。你……你什么时候去锡兰?」
「快了。因为爸爸的缘故,我们才没走。他一直病重。我们知道他活不了多少日子。」
看到托比脸上痛苦的神色,我感到心似刀绞,烦闷不安。「我走以前……希望能再见到你,」他说,「很多事我都想听你说说。」
「明天,」我回答,「我们到森林里去。」
我知道克林额第二天一清早要去伦敦。他在加紧做我们去锡兰的准备。
当天晚些时候,我家的律师到我家向我们宣读爸爸的遗嘱。我们-两位姑姑、克林顿与我都集中在图书室里。
遗嘱很简单。一些遗物留给他的种植园的总管和一些工人。两个主要的受益人就是我的姐姐克莱蒂和我本人。阿欣顿珍珠项链归克莱蒂,以后再传给她的儿媳。爸爸把他在锡兰的房子和一些其他财产遗赠给她,但是他把种植园留给了我。
我望着两位姑姑。我看到玛撒姑姑脸色阴沉,流露出欲怒不能的神色。但是,珍珠项链归克莱蒂所有,她能指望有什么别的安排呢?按照惯例,项链属于嗣子,如果无子,那就当然归长女所有。她有一子,到了一定的时候项链就传给她的儿媳。
我得到自已的一份遗产已乐不可支、感激不尽,没有再去多想克莱蒂的那一份了。
那种植园属于我了!
克林顿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的两眼熠熠闪光,充满了喜悦。
毫无疑问,克林顿感到如愿以偿。心满意足。他已有了满脑子的计划。「我们可以把两个种植园连成一片,」他说,「合起来管理。」
「我对此事一窍不通,居然还拥有一座种植园呢,真好笑。」我说。
「我亲爱的,你的丈夫万事通啊。」
无疑他感到称心如意。所有这一切以及爸爸去世给我带来不可名状的悲痛,还有另一个我不愿过于仔细推敲的感情,这些都使我感到茫然。托比的返回激起了我感情上的层层涟漪,使我再度沉浸在对昔日往事的回忆之中。那时候。每当他来我家,每当我们俩装模作样习读诗书,每当我们悄悄溜出家门戏耍游玩,我总是感到精神亢奋、心舒神怡、其乐无穷。
他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呢?我暗自问道。
我憧憬未来,然而心里却充满了恐惧。
我们步入森林。他非常地沉着从容。以前我从未看见他这样过。
他说;「给我说说那件事,莎拉。统统告诉我。」
我给他讲了埃弗拉德的事、妈妈得不到她要扮演的角色。梅格终于听劝回了乡下以及我们没有办法只好来葛兰居庄园的经过。
「她痛恨这地方,托比。这件事确实令人悲痛。我想,直到她死之后我才理解她的心情。姑姑给我雇了一位女家庭教师,名叫西莉亚汉森。妈妈死后,她也走了。她继承了一笔钱,与表妹一同出国了。虽然我们成了好朋友,但是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她。」
与托比谈话毫不拘束,自由自在。我告诉他妈妈是怎么死的,也对他讲了那天夜里的可怕之事:我们发现她在高烧。房间里窗子敞开,寒峭彻骨。她浮华一世,竟死得这样惨。
「她长得很美。」他说。
「你非常爱她,不过,你不同于其他人……甘心情愿站在远处爱慕她,替她效劳,为她带女儿去掉她肩上的累赘。」
「那是我最大的乐趣之一,」他郑重其事地说,「你还记得那时候我们多开心吗?」
我们回忆了当年在一起经历过的每件事的细枝末节、逗乐欢笑。
「幸福的岁月,」他说,「我离开以后才意识到那些日子是多么幸福啊。」
「托比,你的生意怎么样?」
「不错。我似乎发现了我的天赋。我的父亲既高兴又吃惊。」
「我想,你也是既高兴又惊奇吧。」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成为商人。」
「你自己这样精通生意,这一定是个令人鼓舞的发现吧。」
「相当精通。」他笑着说。
「你走了以后这是第一次回国吧。」
「太远了,你知道,而且那儿总有许多事要做。」
「你回来……同其他的一些男人一样……也为了娶妻吗?」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不应该问他这个问题。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他蓦然说;「我出国的时候,莎拉,你为什么年龄那么小呢?」
我默默无言。寥寥数语,意味深长。我早该明白了。
我们又继续走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我闻到森林里阵阵的刺鼻气味。我相信,这森林将使我对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永难忘怀-潮润的泥土,到处长着苔藓,周围却是松树,草丛中银莲花开始吐苞。西莉亚曾经告诉我,银莲花又叫燕来花。「夜里森林仙女都歇在花中。花瓣蜷曲就是为了使仙女们舒适惬意。」此时此刻我竟想这些,真奇怪!
我说:「托比,你没有给我写过信。」
「我向来不爱写信,但是我的确写过信,可从没收到回信。」
「想必那些信都寄到丹顿广场我们原来住的那地方了。」
他点了点头。「你幸福吗?」他问。
我踌躇片刻,然后说:「噢……是的。」
「他看来……超群出众。」他说。
「我想,你可以这样说吧。他的种植园和我爸爸的种植园毗邻。爸爸的种植园现在属于我了。」
「你在这儿的生活与过去相比一定有着天壤之别。」
我们途经通往鹦鹉庄的那条小路。我不愿看到那座房子,就绕过了它。我在想,处在当时的情况下,托比的所作所为一定会绝然不同。百般殷勤、慷慨无私、可靠踏实……这就是他的为人。
我说:「我想我们该回去了。」
他没有争执。我们转身往回走去。
「以后我们俩相距不太远,」我们走到看得见葛兰居庄园的地方时他说,「我在印度,你在锡兰。」
「在地图上显得……很近。」
「祝你愉快,莎拉。」
「我将竭力地使自己愉快。托比,也祝你愉快。」
他没有再回葛兰居庄园。我们告别时,他紧握我的手,只是接连两次唤了我的名字。我不由地对命运之神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气愤,高声喊道:「你为什么非得等到现在才回来呢?你爱的是我的妈妈,我当时只是个孩子。」
「我爱的是你,」他回答,「我后来才明白。我爱的是你……当时爱你,而且永远爱你。再见了,莎拉。」他吻了我的手,情意绵绵,留恋不舍。
我象发疯似地想要告诉他我害怕,告诉他我井不爱我嫁的这个人。只是他征服了我,并激起一种我难以克制的欲念。
我不爱他,我要大声疾呼。托比,我爱的是你。现在我明白了。做了他的妻子以后,我更明白了这一点。我需要的是钟爱、温情、体贴和关怀,而不是他在我身上激起的这种不羁的欲念。
托比似乎明白了。他说;「以后我们两人相距不太远。如果你随时需要我……」
我回到房间,反锁上门。我喃喃自语:「托比呀,唉,托比。你回来得太晚啦!」
我怀着激动而又紧张的心情为出国作着准备。人生道路既已择定,我就得走下去。我得学会爱我的丈夫,学着将我那一味追求感官亢奋的欲念同更为高洁的情感结合起来。克林顿·肖令人钦佩的东西很多。对克林顿作我丈夫一事,我父亲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并认为这对我来说,真是三生有幸,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儿了。克林顿身上有股魅力,一种铮铮汉子内在的令人折服的力量。我注意到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了女人们的青睐。他真行!他那种体贴人的劲儿,竟使人感到心里头甜丝丝的、乐滋滋的。他极其率直,从不矫揉造作,不过,得把他将我诱入鹦鹉庄那件事除外,因为,那会儿他倒是耍了个不大不小的手腕儿。
我不能把眼睛老是盯着他的短处,而应该多看看他的长处。当托比重新闯入我的生活,他给我留下的印象使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脆弱。我径自投入了克林顿的怀抱,还发现了我的天性上有几处深深的欲壑。我觉得要是没有这些欲壑反倒好些。不过,我得坦白地说,当那些感官正得到乐不可支的满足时,我可没这种想法。我那多情的本性使我易受诱惑。我意识到那次在鹦鹉庄自己也太不自制了,那么轻率地就委身于他。托比走时就说我还是个黄毛丫头。我也认为孩子气在自己身上滞留得太长久了。我在丹顿广场过的是一种很不自然的生活,完全置身在一种虚假的世俗氛围之中。接着我又过上了一种与此迥异的生活-一种受两位半老的姑姑掣肘的宁静的乡村生活。克林顿来时,我才开始成长,而眼下还未完全长大成人。我还没来得及为人生作好准备就做起妻子来了。看来我得小心学步,应该通过爱我的丈夫,试着步入人生。我和他已在肉体上结成了夫妻,但是我心里很明白,要使婚姻美满幸福,我所企求的还远不至于此。
于是我全身心地投入准备工作。我询问了许多有关种植园的事儿,而克林顿喜欢谈论的也就是这个话题。我晓得他为自己即将回去而感到高兴。在一定程度上,他的确还怀念我的父亲,不过,克林顿这个人,他关心未来甚于他对往昔的依恋。
我们的行期终于到来了。我们俩在蒂尔伯里港乘上了「阿雷梅西号」轮船。对我这位自记事以来从未旅行过的人来说,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正如克林顿说的那样,这正是使我摆脱因失去父亲而悲哀的最好办法。「当你遭受不幸的时候,」他说道,「最好的办法是另换一个环境,而这正是你马上就能得到的。」
船上的船长和其他官员都认识克林顿,且对他还怀有几分敬意。我可以肯定,对此,他颇为欣赏。他很体谅我,并把海上旅行的种种奇闻给我娓娓叙来,正如他略施小计就使我堕入情网那样,使我听得入了迷。有件事他颇为得意,那就是他在我面前充当了一名家庭教师的角色。当我向他指出这一点时,他直言不讳,说这都是因为他对我这位学生的兴趣太浓的缘故。我变得更为温柔。我暗自思忖,由于托比,我感到有些儿内疚。我既然已经立下山盟海誓,那就得恪守不渝。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我惊异地发现,我态度的变化竟感染了克林顿,他几乎也变得温情脉脉。我们俩很少言语。他给人以一种因为我们俩的结合而不胜喜悦的印象。
一路上的景致令人目不暇接。我们双双观赏了庞培的奇景,游览了塞得港的露天商场,然后随船荡漾在苏伊士运河上,驶过许多湖泊和一片片金灿灿的沙滩,沙滩上牧童们追赶着羊群。这一切宛如《圣经》里的一幅幅画面在我们眼前掠过。我们俩并肩坐在甲板上,我暗暗叮嘱自己忘记托比,别想他会怎么样了。这一切全怨我自己。正如珍妮特也许会说的那样:我这是自作自受。
我们在蒙巴沙逗留了一天。在那儿,我们买了色彩鲜艳的布料、装饰品和一件精美的牛角雕刻品。这次长途旅行即将结束了。
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该到锡兰了。
我们于上午到达。那座岛屿一映入眼帘。我就同克林顿仁立在甲板上。那景色美极了-这个绿色的、富饶的岛国突兀地矗立在印度洋中。
克林顿指出亚当峰,一座内地群山中最突出的山峰,它巍峨屹立在其周围的群峰之上。
「这山峰早年曾是航海家们的陆标,」他说,「人们以往常去那儿朝圣,它一直受到人们的崇敬。锡兰人民全靠这些山脉吃饭,因此他们从不忘记这座山峰。到了雨季-通常从五月中旬到十月底-飘来的云朵被群山挡住,于是雨就一个劲儿地下呀、下呀……但是只有一边有雨,而另一边则常年干旱、人烟稀少。因此,人口都集聚在群山的这一边。这里,我们得天独厚,收割着咖啡、椰子、肉桂和橡胶,近几年来,还有那最赚钱的……茶叶!」
我凝视着优美的景色,惊讶不已。一丛丛棕榈树林宛如从海底穿出,林水葳蕤,郁郁葱葱。
「不一会儿,」克林顿说,「我们就可以望得见城市了!」
轮船渐渐驶近那岛国时,我凝神屏息地位立着。克林顿紧紧握着我的手。
「啊,终于-」他叹了一声,话音里夹带着一种得意的调子。
码头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男人们下身大多套了条肥大的白布裤,邋里邋遢,上身穿了件同裤子一样布料的宽大的褂子。他们到处奔忙着,给人照看行车和其他东西,嘴里不停地叫嚷着,还不停地打着手势。这天天气酷热。
克林顿操着僧伽罗语喊了一声,顿时被人围上了。表示欢迎的微笑使得这些人的棕色脸盘闪闪发亮。他在这里显然很出名,且还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哩。我谛听着他同他们的谈话,油然产生一种好奇心和急于饱览一切的强烈欲望。
隔了一会儿工夫,我们就坐上了一辆二轮轻便马车。
「我们这就上火车站去,」克林顿说道,「这句话使你感到惊讶了吧。没错,我们有条从科伦坡开往康提的铁路。我们不必走完全程。我们高科伦坡大约六十英里,离康提约有十二英里的光景。别担心行李,会给我们送来的。」
我上了马车。我们的马车吱吱嘎嘎地穿过一条条街道。这些街道别具一格,我不时地左顾右盼,生怕漏掉一点。克林顿冲着我微笑。他说:「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是新来的。」
这儿的一切同我原先所熟悉的是多么的迥然不同。道路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车辆-什么四轮马车啦、牛车啦、人力车啦,等等。人力车夫的肮脏的光脚、瘦骨嶙峋的身躯,激起了我的恻隐之心。人们不停地相互吆喝着,空气中充斥着喧嚣声。人们就在奔驰着的马匹前面横穿马路,好多次我都担心会出压死人的事儿,可是,那些驾驶着各种车辆的人们,凭着不断的叱喝和娴熟的驾车技术,竟奇迹般地避免了车祸的发生。
有一两个人高声地同克林顿打着招呼。
「他们似乎都挺喜欢你。」我说了一句。
「这有什么奇怪的,」他用他所特有的讥诮口吻答道,「是我给了他们活路。」
我穿得太暖,于是把外套给脱了。
「你得当心保护好你的皮肤,」克林顿对我说,「你那皮肤经不住大阳晒。要记住,即使太阳不毒,日光照得太多也是不好的。你看不见日光,可日光却无处不在、无处不有。」
我把外农披在双肩。这样披着,至少不会太热。
我们到了火车站。这儿跟码头上一样,也是挤满了人群。我对气温和喧闹声异常敏感。
「我们很快就可以到达种植园了,」克林顿告诉我说,「你的种植园和我的。」
我们上了火车。这里的火车不如英国的舒适,但我被车窗外飞逝而过的乡村田园风光深深地吸引住了,对此倒也没怎么在意。窗外景色之美,慑人心魄。短短的旅程中,我们驰过一丛丛树林,里面长着乌木、椴本,更多的还是槚如树;掠过一片片农田,生长着该国的主粮-大米。我瞥见流水汩汩的河道,飘荡着拖曳木排的船只;光腚的顽童嬉戏翻腾于清波之外,激起水浪不息地拍击着河岸。当初次看到大象时,我不禁惊讶得摒住了呼吸。只见一个人悠悠地骑在象背上,而那庞然大物身后却拖曳着一大捆木材。接着,我又看到了好多、好多……
克林顿也给我逗乐了。「在锡兰,大象要比其他动物多得多,」他告诉我说,「我们叫它们干活,正如你眼前看到的那样。它们是最理想不过的工人了-气力大、还很听话。对一个帮手来说,这两点是值得赞赏的品质。这一点,你也是不会反对的。再说,它们还很驯良。你还能再要求什么呢?」
「奇怪的是,它们既然力大无比,怎么竟心甘情愿地让人赶着去干活呢?」
「是人把它们征服的呀,我亲爱的莎拉。是我们把它们驯服的啊。嘿,它们野性没收的时候,危害可大了。闯进种植园,践踏庄稼,把一切捣个稀巴烂。可是,抓住它们,训练它们,它们就会成为你的忠实奴仆。」
「我想,你对驯象一定挺感兴趣的。」
「这是值得一试的。真的!」
我惊喜地注视着那些大象。那些粗笨的庞然大物的脚硕大无比,只要稍微一蹬,就能把人置于死地,而眼下却乖乖地让人牵着去干活。看罢,我心里不觉好生奇怪。
最后,我们来到我们该下车的小车站。克林顿手里拎着我随身带来的手提包和他自己的一只跟我提包相仿的手提箱。我们俩步下了火车。
这儿人声鼎沸。人们纷纷向我们俩打躬作揖。
克林顿说:「啊,终于回来了,和我妻子一道回来啦!」
那些人哄然大笑,我忖度着,这笑声大概是表示欢迎的吧。他们嘴里叽里咕嘻地说了些听来象是太太之类的话语。
克林顿挽起我的胳膊。
前面停了辆马车,同我们从海港码头到火车站乘坐的马车相仿。此时,我们仿佛置身于棕色脸庞的大海之中。
马车辚辚,奔驰在绿色的原野上。空气中,热气咄咄蒸人。大路两旁,树蕨婷婷,其中有的我估计竟高达二十五英尺;猩红的杜鹃花绚丽多姿,遍地怒放。我还发现了一些我平生从未见过的植物,后来才知道这些均是锡兰的特产。我们驶离大道,拐入丛林中开辟出来的曲径,浓荫若盖,光线倏忽变得幽暗。此时,我第一次瞥见了种植园。翠绿闪光的茶树覆盖着绵延起伏的小山丘。
克林顿满意地注目巡视四下的景色。
我们继续往前驶去,不久,小山旁一排房屋跃入眼帘。我的心不由得一沉。难道这就是我的新家吗?大多数房子只有一层楼高。
「多数是我的工人的住家,」克林顿解释说,「还有一些是用作仓库。你父亲的-我是说你的-种植国离这儿大约一英里的光景。要不了多久,你就可以看见我住的地方了。前面那片林子把两个种植园一分为二。这景色倒也令人赏心悦目。人们对什么都会发腻,可对茶却是个例外。」
我们来到茶坡中央的看上去象是树林子的东西跟前,随即顺着路穿了过去。没多一会儿,马车戛然停在那幢房子跟前。
那幢楼房坐落在花园中央,花园里,草木葱茏,绿叶婆娑,五彩缤纷的鲜花依偎其间,这番别致幽雅的景致,我前所未见。房子洁白如雪,在万绿丛中放射出耀眼的光辉.葡萄藤蔓纵横交错,爬满墙垣。这幢房子长长的,两层楼,呈L形,周围还接出许多副屋。
屋内跑出一位年轻的妇人。她忙不迭地弯腰鞠躬,嘴里还不停地嘟哝着。她身上裹着天蓝色的莎丽服,微笑时,露出一口皓齿。她双眸忽闪着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我。
「这是丽拉,」克林顿给我介绍说,「以后你会发觉事事都少不了她。」
丽拉粲然一笑,两手交叉在胸前,频频点头。
「先来杯茶,丽拉。」克林顿吩咐道。
「好的,主人。」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好不情愿地从我身上移开。「我马上彻好送来。」她随即补了一句。
「谢谢,」我说,「不用客气。」
顿时,我心潮起伏,很不平静。虽说我终究被引到了新居,但是一种苍凉、怯生生的感情依然左右着自己的心绪。这是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同时也因为自己意识到包括托比在内的往昔确确实实被抛至身后了的缘故。眼下,我正被人推进一个未知世界中去。
我们俩步入一间厅堂。那里,石块铺砌的地板,天青石和玉髓两色相间,互缀相映,构成了一幅优美的镶嵌图案。我俩的脚步踏在上面,发出冬冬声响。厅堂里放着一张轻巧的桌子和两把估计是竹子编制的扶手椅。
「到底回来啦!」克林顿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我。「待会儿,我带你去各处转转。不过得吃些点心再去,我们也正需要用些茶点。你品一下以前从未尝过的茶,茶叶是刚从我的储藏室里取来的。」
他悄悄地挽起我的手臂,把我拉向他并吻了吻我。
「哦,莎拉,」他说,「这好比梦幻变成了现实。你终于来到这里,伴在我的身边。这件事打我一瞧见你就想了。一喝过茶,我就陪你到房子各处看看。房子要比表面看上去显得大一些。为了把房子装饰得称心如意,我可是花了一番心血了。这房子原先是我叔叔盖的。当时,种咖啡显然不是一桩有利可图的买卖,而是一种灾祸。于是。他决定冒险改种茶叶。这在当时来说,的确是场赌博,不过,劳动力是廉价的。他盖起这幢房子,从那时起,我就在它周围加盖了一些。这房子既不是阿欣顿葛兰居庄园,也不是我的家。不过,它跟周围环境协调和谐,人们都认为它非常雅致。我们将在这儿过上几天愉快的日子。」
他把我领进一间石板铺地的大房间,里面摆设着各色轻便家具-有柚木打的、有藤条编的、有喷着中国漆料的;还放着几张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张柳条沙发椅,上面均铺着色彩斑澜的坐垫。
「这儿是会客室,」他说,「瞧,那儿有几周折门。开门进去是间大小同这间相仿的房间,那就是我们的餐室。招待来宾时,我们把折门敞开,地方就够大的了。你不妨把它叫做舞厅。」
「经常有客人来吗?」
「不怎么经常。康提就有个俱乐部,科伦坡也有一个……但是,离得远了点。现在我们去品茶吧。」
两个男孩送茶进来。他们圆睁着乌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端详着我。克林顿在介绍时,把我说成是「你们的女主人」他们放好茶盘后,便一本正经地朝我鞠了个躬。他们俩身穿传统的白色褂裤,打着赤脚。那位少妇丽拉后脚跟了进来。
「一切都好吗?主人!」她问道。
克林顿颔首道:「我想叫你照顾你的女主人,丽拉。」
「喔,那敢情好,敢情好哇。」她说话间,又是点头又是微笑,仿佛照料我是她人生最大的快事似的。
克林顿拍拍我的手臂:「丽拉负责照料你的一切。开始的时候……她将在你同其他人之间起一个联络员的作用。」
「好的。」我应了一声。
丽拉又鞠了一躬,随即退了下去。
「她可麻利了,」克林顿对我说,「她跟别的僧伽罗人一样,就喜欢自己肩上担点斤两。她父亲叫南基恩,是我的工头。她的兄弟阿什拉夫在你的种植园里干活。他们这一家子都很有趣。喂,坐呀,我来给你倒茶。」
我们俩肩挨肩地坐在柳条沙发上,他的一只手臂搂抱着我。「一切都很陌生,是不?」他说,「你还感到飘飘忽忽的。不要紧,会好起来的。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到时你就知道了。」
从他说话的口气看来,他似乎无所不能,可以把未来随心所欲地要捏成什么样儿就捏成什么样儿。兴许这也是可能的。事实上,自从我踏上这块国土以来,他的力量我是有所体验的。
他端起杯子,品尝着醇香的茶水。「你会看到品茶员们是怎样鉴定茶叶质量的,」他说,「关于种植园,你要学的东西多着呐,莎拉。现在你能品出这茶的香味吗?很香,是不?」
我说这茶是很香,事实上,我真的还没喝过象这样的茶。
茶毕,他要带我去看看这幢房子,而我自然也极想去看个究竟。
在下面一层,除了厅堂和两间毗连着的房间外。还有宽敞的厨房,一色的石板铺地,周围一溜立着白色大碗橱。一切均是新近打扫油漆过。我还碰见了几个仆人--几个跟方才端水送茶的两个孩子一般大小的男孩、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佣人。当克林顿把我介绍给他们时,他们一个个都巴结地点头哈腰。然而。我肯定永远也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也搞不清究竟谁是谁。他们对我充满了好奇。而他们显然生怕自己会惹克林顿生气。
我暗自思忖着,他的的确确是这儿的主人,这里正是他的领地啊。
那里还有一间洗衣房和一间冷藏室。冷藏室里放有几箱冰块,我想;在这种气候条件下,这冰块对保存食物倒是非常必要的。
厨房再过去就是佣人的住处。我也进去看了看,只见那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我猜想这是专门为这次巡视准备的,他们知道这样的巡视总是会发生的。
我们上了楼,那儿有几间卧室。
「这间是咱俩的卧室。」克林顿得意地说。我的目光一下落在那张床上。床很大,覆盖着绣花的丝绸床罩。蚊帐挂在天篷上。只见所有的窗户全都蒙上漂亮的金属丝网。浅黑色的木头地板上铺着蓝绿两色相间的席子,其色彩同床罩的绣花恰好相配而相映成趣。这样子看上去决不是为一个单身汉布置的,莫非是克林顿走前就关照下人作如此这般的布置的吗?桌子上赫然摆着一尊约一英尺高的青铜佛像,端坐在莲花上。脸部表情活灵活现的,那双眼睛闪烁着嘲笑的目光。死死地盯视着我。
克林顿发觉我在注视那尊佛像,便问:「你不喜欢它吗?」
「它的样子好像很凶。」
「很凶!这尊佛像的样子很凶?当然不会的。希望你对它不要太反感。这是一位朋友送给我的啊。我把它拿走的话。仆人们会说这将给这幢房子带来不幸。」
我真蠢,看到一尊铜佛像就胡思乱想起来。我为自己辩解。我想我这是太伤感了。我老是要追忆往昔,回想同托比一道外出游玩的情景。我心中渐渐荫生出一股乡思之情。
从房间的一端走上两级阶梯,就是一个用布幔遮挡的高台。幔帘后面放着两只坐形浴盆,三面墙上各有一面镜子。桌子上摆着一只脸盆和一个大口水壶。
「他们不折不扣地照着我的吩咐做的,」他说,「他们干得相当出色。你喜欢吗?莎拉?我这都是为了你呀!」
「布置得挺美的,」我回答说,「不过,我想你不可能为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人做什么准备。」
「我那时就知道这个女人一定是你。」
说罢,他挽起我的胳膊,带我去看着这一层上的其他几个房间。那儿还有几间卧室。一张张床都装有天篷,蚊帐就从天篷上垂挂下来。窗户全都蒙上金属丝网。
「有时也有客人上门来,」他又说,「通常是在我们举行舞会的时候,当然并不是大型舞会咯。客人大多是种植园主和他们的夫人及其亲属,但都是英国同胞。他们中间有些人是从老远地方赶来的,因此,有的时候,他们只得在我们家过夜。这些人里头有的种橡胶,有的生产椰子,还有的种水稻。此外,还有货主、铁路上的职员和文职人员。自从成为英国的直辖殖民地以来,锡兰这个岛就一直是欣欣向荣。有关这个国家的情况,你要学的东西多着呐!」
「我很想去看看我自己的种植园。」
「哦,是该去看一看。你要学的东西多着呐。可也不要害怕,有我在你身边呢!我会照看好你的利益的,塞思·布兰德福是个相当出色的管理人员,再说他毕竟是你的姐夫呀。但是……」
「最要紧的是,」我打断他的话头说,「我想见见我的姐姐。」
「你休息过后,我驾车送你去。不过一英里左右的路程,要是穿过那片树林抄近路,还没这么多路呢。我们通常称之为树林,其实它确实是一片莽林。在开垦以前,这里大部分土地原先是茫茫一片森林。马车是通不过的,因为枝叶太稠密了;不过步行的话,还是有路可走的。我准备驾辆轻便马车送你过去。这种车子只用一匹马拉,非常容易驾驭。你自己最终也要用这种马车的。你当然可以骑马去,但是我敢说,有时你会觉得坐这种马车要比骑马舒服得多。」
由于访姐心切,我一个劲儿地对他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累。我脱去旅行时穿的服装,换上鹅黄色绸衣服;为了遮阳。我裹了条既轻且薄的披肩,还从随身带来的草帽中挑了一顶戴在头上。
我很快认识到,这种单匹马拉的马车不难驾驭,今后驾着这种马车外出转转倒是蛮不错的。
我们穿过种植园,不多时就来到了我父亲的故居,看上去它跟我们刚才离开的那幢房子没有两样。
一个仆人连忙跑来牵马接车。克林顿跳下马车,扶我下车。一想到我终于要见到我那位同父异的姐姐,我的心不由得突突跳个不停。
我转过脸去望着那幢房子,只见门口亭亭玉立着一位身材苗条的人儿、一个风姿绰约的尤物,矮我一头-那时我已长高了-我暗暗寻思,我还从未见过这么标致窈窕的妙人儿呢。
她身裹一条浅紫色的、镂着银线的丝绸莎丽服。见她踏着轻盈莲步朝我移来,我顿觉无地自容。她那乌黑的头发自额头捋向后脑勺,在那几打了个发髻;我想,那发髻松开,头发准会挂到膝盖。她张着纤细的双手,手臂上套着约二十副薄银镯头,相互磕碰,不时地叮当作响。
她启口说话时,我惊讶不已。「我是克莱蒂。」她自我介绍说。
我笨嘴拙舌的,好一会连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首先在我舌尖上打滚但没说出声的是:但是,你决不可能是我父亲的女儿。你不是英国人。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的姐姐。我一直多么想见见你啊。」
她说话的嗓音珠圆玉润;她的英语地道纯真,谁也料不到她竟不象我那样是个英国人。她说;「我太高兴了。咱俩是应该认识认识。咱们毕竟是姐妹呀……虽说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咱俩失去了亲爱的父亲,这一点就该使咱俩亲近起来。这幢房子原本是居丧之所,眼下你来了,也该改变改变了。」
我们俩都不无疑惑地打量着对方。我对她正如她对我一样的陌生。不过,至少她一直认为我是一个英国人。
「克林顿,」她说,「恭喜你呀,娶了个这么标致的妻子。」
「谢谢你,克莱蒂。你算是说对了。她起初还不大愿意嫁给我哩,但我硬是把她说服了。」
「你能说服人的本领我们大家都有所耳闻。」克莱蒂答道。「请跟我来,莎拉,我想让你见见我的儿子。小拉尔夫正盼着见你哩。」
「拉尔夫是她的骄傲和欢乐。」克林顿告诉我说。
「拉尔夫完全可以成为任何一个人的骄傲和欢乐……只要这些人有那个福气认他做儿子的话。」克莱蒂接过话茬说。
她的嗓音轻快而有节奏。我完全给她迷住了。这只能有一种解释,即我父亲的前妻是位僧伽罗人。正因为这个缘故,玛撒姑姑从来就不提起她。
仿佛我刚才把内心活动讲了出来似的。克莱蒂把我的视线引向挂在墙上的一张画像。那是一位模样俏丽的女人,身上裹着天蓝色的莎丽服,浓密的青丝上佩着鲜花。
「这是我母亲,」克莱蒂说,「她去世时,我还小哩。我还是通过这张画像才认得她的。你和我有多少话要谈啊,莎拉。不过先来看看我的儿子吧。」
我们上楼来到育儿室-一个围着浅色帷慢的房间,看上去就同克莱诺本人一样秀丽。
「谢巴!」她叫唤着,「谢巴!拉尔夫!你俩在哪儿呀?」
一扇门砰然洞开,只见一个小男孩朝她跟前跑来,这时,周围响起了一阵欢快的叫喊声。他抱住克莱蒂的双膝,我想,她显得那么纤弱,他随时都会把她推倒在地。
「这就是我的拉尔夫!」她嚷道,「拉尔夫,要是我告诉你有个姨姨,而且已经跑来看你了,你会有什么想法呢?」
毫无疑问,这孩子是英国血统。他的头发固然黑,但并不是那种在英国从来见不着的黑里泛青的色泽;他的眸子也是黑的,但呈棕黑色;皮肤呈浅谈的橄榄色,两颊浮起两朵红云。他是个漂亮的孩子,身体也很结实。我估猜他约莫四岁的光景。
「我可从来没有过姨姨。」他说着,将信将疑地注视着我。
「嘿,你现在可是有了个姨姨,」我对他说。我伸出手去,他接住握了握。
「你从英国来?」他问道。
我说是的。
「我外公去了英国就没回来。他又到天国去了。」
「是这样,」我一字一顿地说,「但是,我来了呀。当我知道我有个姨侄儿在这儿时,我感到很高兴。」
「我是姨侄?」他说着独自笑了起来,显然是对姨侄这一称呼感到饶有兴趣。
就在这当儿,我感到有人在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此人就是站在门口的那个女人。我说不上她究竟多大年纪,反正不年轻了。她身上裹着草绿色的莎丽服,乌黑的头发拢在脑后,在颈背上挽成颇大的发髻。她的眼睛黑黑的、大大的,且深不可测。
「这是谢巴,」克莱蒂对我说,「她原先是我的奶妈,现在又转过来照料拉尔夫。谢巴。这位是我的妹妹。谢巴她一直记得你呢,莎拉。」
谢巴向前走动时,身上的莎丽服发出窸窣声。她的动作象猫那样敏捷、轻快。
「喔,记起来了,」她嘟嘟哝哝地说,「记得清楚着哪。莎拉小姐。那会儿,你还小呐,」-她伸出一只手,比划着一两英尺的高度-「你走时还只有这么高。」
我希望自已能记起她来,但就是记不起来。
「谢巴了解我对你来此定居有多高兴,」克莱蒂说罢,便朝着我做微笑着,笑得那样的柔媚、那样的可爱。我认为她着实迷人。但是,我本能地感到对谢巴得小心提防着点。虽说她在我面前彬彬有利,但她的举止行为表明,她对我的到来并不怎么乐意。
「谢巴,」克莱蒂说,「他们夫妇俩要在这儿吃饭。去吩咐厨房做准备。」克莱蒂近乎羞怯地望着我。「我们盼你们今天能来,可又拿不准,所以准备不足。我想让你第一餐饭就在这屋子里吃。这里是你的诞生地啊。莎拉就是生在这个房间里的,对不,谢巴?我也是生在这里的。咱俩的确是对姐妹。你初来乍到……我就自作主张,我希望克林顿不会介意吧。」
「亲爱的克莱蒂,」克林顿说,「要知道,我总是巴不得能讨你的欢心呢。」他冲着克莱蒂微笑,笑眼里闪烁着羡慕的神色。面对着象我的同父异母姐姐这样的美人儿,多数男人都会这样的。
拉尔夫侧身挨近我,拉起我的手。「你是我的姨姨,」他喃喃地说,话音里流露出按捺不住的喜悦心情。
「我想带她去花园里转转,」克莱蒂说。
「克莱蒂小姐和她种的花草!」谢巴咕哝着。「我想,要不是塞思出来制止,她准会让整个房子也长满花草。那样的话,家里头早就爬满了叫人一看就会起鸡皮疙瘩的小爬虫了。」
她说起话来象唱歌那么动听,僧伽罗人讲英语就是这么个腔调。
「克莱蒂见到你太激动了,莎拉,」克林顿说。「应该说,今天是个大喜日子。亲爱的克莱蒂,我们长途跋涉,今天刚到。莎拉啥也没来得及看,就急着跑来见你。我们就在这儿吃上一餐你为我们准备的晚饭,然后我就带莎拉回去。要知道,还有明天呢。明天你再带她去看你的花园,就是两人把嗓子说哑了也不打紧。不过,我们俩确实需要早早就寝,好好休息一下。一个人长途旅行之后也着实需要休息。」
我感到自己对他的话颇不以为然,真想顶他一下。于是,我说:「我想去欣赏一下你的花园。我很想同你好好叙谈叙谈。」
克莱蒂朝我跟前走来。她哪里是在走,也不是在跑,而简直是在滑行!那轻盈步伐、优雅的风度实在惊人,使我深受感动。她抓住我的手,抬头仰视着我,脸上笑容嫣然。
「请原谅,」她操着她那温柔而略带沙哑的嗓音说,「克林顿说得对。见到你,我太兴奋了,使我变得自私了。对,还有明天呢,到了明天,咱俩就可以开怀畅谈……」
「可我一点儿也不累。」我语气坚决地说。
「你是累了,我亲爱的,」克林顿坚定地答道,「你太激动了,所以不觉累。咱俩一吃完晚饭就回去。连克莱蒂都知道我是对的。」
谢巴象是在神情专注地谛听着。她信手抱起了拉尔夫。
「我姨姨要上天国去吗?」拉尔夫问。
刹那间,房间里笼罩着一片莫可名状的沉寂。兴许我这是神经过敏。我瞥见克莱蒂脸上现出惊愕的神色,而谢巴她那对乌黑的眸子却一眨不眨地盯视着我。这气氛瞬息即逝,但就在这一瞬间,我感到一滴冰冷冰冷的水珠顺着我脊梁爬着,透彻肌肤。
「你怎么想起讲这种话来的?」克莱蒂问道。
「外公不是去那儿了嘛。」拉尔夫答着。
克林顿说;「不,小鬼,你姨姨来这儿就不走了。」
克莱蒂走到她儿子眼前,抚摸着他的头发。「你早过了睡觉时间了,」她说。
「我要留下来好好瞧瞧我的姨姨嘛。」
「你明天也可以看的。」
「可我想现在就看嘛!」
「快跟谢巴去吧,乖乖,待会儿妈妈就去给你塞好被子。」
「给我唱歌好吗?」
「好。」
「给我读段东西听听好吗?」
「也可以。」
他看来妥协了。
「说声再见。」克莱蒂哄着他说。
「再见,」他说,「我明天再跟莎拉姨姨拉呱。她不会到天国去罗。」
我们一同步卞楼梯.仆人们正在餐厅里忙着摆餐桌。这间餐厅同我们的一样,打开折门,直通起居室。
天还没黑定。克林顿曾经对我说过,这个岛国靠近赤道,所以白昼的时差常年至多不超过一个小时。不到七点,天不会黑。眼下,看来也快到天黑的时分了。我看到天花板上吊着几盏油灯,为了使房间照得更亮,还点燃了铜烛台里的蜡烛。这一切跟我在克林顿的屋子里看到的相仿。
晚餐刚要开始,塞思布兰福德回来了。他的国籍是无庸置疑的。他的头发略带红色,可他的睫毛颜色淡得几乎看不出,除了这一点,他相貌倒还英俊,身材匀称,皮肤白皙。他个儿中等,不过站在克林顿身旁显得矮小了点。
「哩,克林顿,」他说,「终于回来啦,还把……莎拉也带来了。」
他转向我,不无诚意地握着我的手。我感到很不是味儿,因为他握得太紧,我手上的结婚戒指勒进了肉里,疼得我不得不抽回自己的手。
「见到你很高兴,」他说,「你看上去很象你爸爸。真怪可怜的。他根本就不应去旅行嘛。」
「可他坚持要去。」克林顿说。
「瞧,现在他死了……而莎拉却来了。」
克莱蒂爱怜地凝视着我。「她来了,我高兴极了。」
「嗯,大家都来干上一杯,也好让咱们相互熟悉熟悉,」塞思提议说。
「我早就该想到,咱们除了莎拉以外都来干上一杯!」克林顿回敬了一句。
克莱蒂拍了拍手,随即两个仆人步履轻盈地跑进餐厅,手里托着一盘酒杯、杜松子酒和苏打水,还有酸橙和一种果汁。
克莱蒂给大家斟酒。接着,克林顿举起杯子说道:「为我们回到家来干杯!」
塞思布兰福德轻声地说:「那份遗嘱有点出人意料。大家本以为……」
「老拉尔夫的心愿总是叫人难以捉摸,」克林顿带着赞同的口吻说,「他看上去跟凡人无异,可他做的事情,总是叫人意想不到。」
「唉,莎拉,」塞思掉过脸来望着我,「当一个种植园主,你有何感受?」
「我心里直打晃,」我回答说,「特别是我对这一行一窍不通。」
「你们听听!」塞思带了起来。「为什么呢?」
「她是老拉尔夫的女儿嘛,而克莱蒂得到了珍珠项链,」克林顿插过来说。
克莱蒂抬起微微颤抖着的纤纤素手,摸了摸颈部,随即目光朝下看了看。
「可好景不常啊,」塞思说,话音里飘着一缕凄苦之情。
「我希望你们会喜欢吃我给你们准备的饭菜,」克莱蒂连忙插进来说,「我们这里就爱吃咖喱食品。这可是地方风味。这里的人烧咖喱食品比烧什么都好吃。」
她力图转换使我不愉快的话题,接着她又跟我谈起第二天我们俩一同去看她花园的事儿来了。我要进一步结识小拉尔夫,这个小东西为盼我来竟会那样的激动。我们要谈的事儿可多着哩。比如,服装就是个很好的话题。我的衣服在这儿穿合适吗?
「克林顿给我讲起过这儿的气候,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还是有所准备的。」
「不过,有件事克林顿是啥也不懂的,那就是女人该穿什么样的服装。」
「对怎样欣赏女人的服装,他可是内行。」塞思补充说。
「莎拉需要有人指点,而我这就指点指点她。我会告诉该上哪里去买漂亮的料子。做一件莎丽服只要六码布,而且还用不着缝纫。」
「我亲爱的克莱蒂.」我嚷嚷道,「你想我能穿莎丽服吗?恐怕我人太高了吧。」
「你穿一定很好看。」她安抚我说。
我摇摇头。「穿了有点儿不尴不尬。我可不适合穿这种优雅的服装。算了吧,我还是替我的英国服装好了。」
「嗯,我会告诉你到哪儿去买漂亮的丝绸。」
「那太美气了。」
我听说上康提要走大约十二英里的路,而曼加尼亚倒靠得很近。我们就在那里下火车的。那地方既不像康提也不像科伦坡,可店铺倒挺不错的。
「有你做伴,那太好了,」克莱蒂说,「塞思,咱一定得举办舞会欢迎莎拉的到来。大家一定都想见见她。」
等我们去吃晚饭时,天已黑了下来。
「你们不在这儿那阵子,我们可吃了惊吓。」我们一边吃着,一边听塞思说,「茶树出了茶蓑蛾,同时荨麻又闹起蛴螬来了。」
「我想你一定都妥善处理了,」克林顿说。
「那还用说!作物长势同往年一样好。」
「塞思,要是没有你,我们还不知怎么办呢!」
塞思显得洋洋得意。
我饥肠辘辘,那咖喱食品吃上去味道倒很可口。他们在谈论种植园的事,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我不停地思量着:这儿是我的种植园啊。真是不可思议!我怎么也猜不透我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干法。种植园本该由克莱蒂继承的。塞思的不满情绪溢于言表,对此,我完全理解。当然,克莱蒂只是受托为她儿媳妇代为保管那珍珠项链……
令人奇怪的是,他们竟谈论起珍珠来了。塞思正在讲坦巴尔干海湾一带的采珠场的事儿。
「你手下有个人被鲨鱼咬死了。」
「谁?」克林顿叫了起来。
「卡拉姆。」
「卡拉姆!」克林顿重复了一遍。「他是我手下最出色的潜水采珠员之一。他应该当心些嘛。」
「当心!你以为他单靠当心就行了吗?!那条船就停在海上,里面还有驱鲨士在呢。他下了海,可那可恶的鲨鱼正躺在那儿候着他哩。」
「卡拉姆!一个多好的小伙子!一个出类拔草的人儿啊!」
「我听说上一季来到了不少珍珠。」
「这倒是个好消息,」克林顿说,「可是,卡拉姆却丧命了!」
「那些采珠场是干吗的?」我问道,「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塞思目光狡黠地瞅着克林顿。「克林顿也这样的不露锋芒,不大象啊,」他说。
「我真的没告诉过你吗?」克林顿问我说,「我在西北部办了个采珠场,以后带你去开开眼界。不过,要去也得等到他们收红蛎的时候,大约是在三月里的第二周,一季只四至六周。」
「珍珠!」我说。「这么说你也做珍珠生意罗!」
「这只是副业!」克林顿说。
塞思向前倾过身子。「实际上,克林顿拥有整个锡兰。」他说。「他在这儿种茶叶,在西北部采集珍珠,在森林里生产橡胶。你在科伦坡看到的船只,其中有一半就是为克林顿运送货物的。」
「我们有必要从这个国家里得到我们能够得到的一切,」克林顿解释说,「这些产品是人们日常生活中须臾不可缺少的啊。」
「而那些使这一切成为可能的人却发财致富。」塞思追加了一句。
「那些人花费了投资和劳力,总得有所补偿吧。」克林顿提醒塞思说。
「我对采珠场颇有兴趣。」我说。
「妇人之见,」克林顿反驳道,「当你戴上那些漂亮的珍珠时,你要是知道那些珍珠是花了多大代价才搞到手的,你心里不免要掂量掂量了。」
「我得承认我从前可不曾想到这一点。」
「好好听着,克莱蒂,」塞思嚷道。「每当你戴上那有名的珍珠项链时,你得好好想想啊。」
「我是得好好想想。」克莱蒂怯生生地答道。
克林顿掉过脸来看着我,接着往下说;「采珠员们的妻子或情侣都把珍珠叫作『男人的生命』。」
「真有这么危险吗?」
「你刚才不就听到我手下一名最棒的采珠员被鲨鱼咬死的嘛。好好想想吧。为了赶在拂晓前到达海底牡蛎养殖床,他们深更半夜就得开船。每条船上有十名潜水采珠员,成双成对地下海作业。除非船上有驱鲨士,否则他们是不下海的。驱鲨上嘴里哼着希奇古怪的曲调。他们认为这样可以使鲨鱼兴奋起来,不会发觉有人在侵犯它们的领海。尽管如此,每个潜水采珠者手里还带着有尖齿的硬质木棍,靠它驱赶不受引诱的鲨鱼。」
「我怀疑男人中还有谁来干这种活儿。」
「他们要么去干,要么就挨饿。」克莱蒂说。
克林顿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千真万确。他们没别的路可走。这就是命运,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就在这当儿,我深切地意识到周围的一切是多么的陌生。灼热的天气;飞虫撞击窗户的金属丝网上发出的砰然声响;我本人置身于这批人中间,可除了只知道他们近在咫尺之外,其余的我一概不甚了了;塞思和克林顿显然关系紧张。
他们几位又谈起了种植园。克莱蒂对我说,翌晨她将亲自驾车去接我回家,这样,我们俩可以好好聊聊,她还可以领我到各处去走走。
我同克林顿俩离开时,已经九点半钟了。塞恩和克莱蒂送出户外,同我们告别。
「你愉快吗?」马车开始滚动时,克林顿问我。
「愉快极了。我一直盼着能见到我的姐姐。」
「你对她有何看法?」
「她美丽动人。真想不到。我一直以为她是英国女郎呢。你早该告诉我的。」
克林顿耸了耸肩膀。「她很象她母亲。我听人说她满象她母亲。」
「从来没人给我说起过我父亲还娶了个僧伽罗女人。」
「这种事情……有时是会发生的。在这里,许多男人都有本地女人做自己的情妇。有些也生儿育女的。间或也有正式结婚的。克莱蒂是作为英国女孩子培养的。一连好几年,你父亲在这里雇了名英籍女家庭教师。据说,这位家庭教师可厉害了。后来塞恩跑来管理这个种植园,嘿,一眨眼的工夫,他们俩相互爱上了,并结了婚。」
「塞思是个管理种植园的好手吧?」
「他不是个蹩脚助手。那会儿,他希望这块地盘理所当然地属克莱蒂所有。」
「我想,存有这种希望也是很自然的。」
「嗯,这辈子一个人什么也不能肯定。」
在余下的路途中,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马厩里,还有一个仆人在等着卸我们的马车。克林顿挽起我的臂膀,领着我朝房子走去。房子在黑夜里闪烁着白光。一盏灯笼悬挂在门上。周围的虫子发出的营营声不绝于耳。
我们走进了厅堂。
「总算到家了,」克林顿说着,转过身来吻我。他松开我的当儿,我瞥见一位仆人正站在那儿瞅着我们俩呢。
「需要什么吗,主人?」
「不要什么了,谢谢。」克林顿回了一声。
我们上接来到卧室。房间里,两盏灯光融融,蚊帐也挂好了。我看到几只飞虫的尸体,原来它们想扑向灯火,结果一头栽在金属丝网上。
瞬间,我神思悠忽地回想起我那间在葛兰居庄园里的闺房。我匆匆脱去衣服钻进被窝取暖的寒冬之夜;以及从洞开的窗户里拂来习习凉风的炎夏的情景,一一闪现在我的眼前。
「大不一样了吧,是不?」克林顿说道,再一次显示他那不可思议的看透我心思的能力。「没关系,慢慢会习惯的。要不了多久,习惯成自然。哪一天我带你出去旅行一趟,你会喜欢的。」
我点了点头,这当儿,他的手指已经在解我衣服上的纽扣了。
「克林顿,」我叫了他一声,「你真的控制了大半个锡兰吗?」
他哈哈笑了起来。「塞思夸大其词,我亲爱的。锡兰是个大国,在妥善的治理下,正变得越来越富饶。我们中间有许多人懂得如何从这块地方榨取尽可能多的东西。我不过是这许多人中间的一个罢了。」
「这么多东西似乎都是你一人的……比如说采球场吧。」
「那些珍珠把你给迷住了,对不?怪只怪讲起了你听说过的阿欣顿珍珠项链。」
「多数人都非常喜爱珍珠嘛。这么说,你真的拥有采珠场咯。」
「我对珍珠颇感兴趣……正如我对其他事情怀有兴趣那样。要知道,一个人不得不培养起多种多样的兴趣。考虑一下那场咖啡灾难吧。我们才从那场灾难中恢复过来。有段时间,大多数人都认为种咖啡一定会发财。可结果怎样呢?市场倒闭。正如我告诉过你的那样,一种叫咖啡锈的病把全国的咖啡都给毁了。没几年工夫,咖啡生意彻底完蛋。一个有事业心的人不能不准备几条后路。这就是为什么说揽事要多是明智的道理。」
「我想你这个人聪明绝顶。」
「这才象妻子说的公正话嘛。」
「你将永远有利可图。」
「能这样,我还巴不得呢。」
「因此,你眼下拥有……是些什么来着?珍珠啦,橡胶啦,椰子啦,还有茶叶。」
「这几项都是这个国家的主要工业。我一直不满意我的种植园,还不够大,我想再扩大一点。当然喽,眼下暂且还是两个种植园,不过它们会合二而一的。这两个种植园……它们都是我的。」
「我曾想其中一个是我的。」
「亲爱的莎拉,你的也就是我的。」
「那你的也就是我的喽?」
「那当然啦!」
「这么说,采珠业以及其他几个行业我也有份咯?」
他把我接近他的身边,嘻嘻笑着。「我有种种设想,」他说,「喔。回来了就好了。这样可以很容易就把两个种植园合并到一块。塞思可以继续留任助手。他干这个还行。不过,我要改变劳动效率低的状况。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心里盘算了好长时间了。」
「好长时间了?」我不由得重复了这句话。「你过去怎么会知道种植园会归在我名下呢?」
「你是你父亲的千金小姐呀。」
「但是,当我姐姐嫁给了一位正在代我父亲管理种植园的男人时……」
「但是他管理不当。」
「克林顿。」我慢吞吞地说,「你当时就知道种植园会落入我的手中。」
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我。「知道又怎么样?」
「怎么知道的?」
「你父亲告诉我的呗。塞思的办法不怎么对头。他管理工人无方。你父亲曾同我商量过这些事儿。」
「你那会儿真的知道他会把种植园传给我,是不是这样?」
「是的。」
「你的念头是先同我结婚,然后取而代之。」
「有这个意思。」
「怪不得……」
「喔,听我说呵,莎拉,事情还远不止于此哩。难道我不是挺喜欢同你在一起吗?」
「你喜欢同我在一起是因为你心中明白,通过我你可以把我的种植园占为己有。」
「我迟早会把种植园搞到手的。时机一到,我就把它买下来。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你那个种植园的日子长不了。那时把它盘到手,还不是易如反掌。」
我面对着他,双眼喷射出怒火。「所以……你想方设法要同我结婚。这一切全是预先设下的圈套。你和我父亲……」
「你父亲要这样的,这是毫无疑义的。一个人总不愿意因为健康恶化和事事都得依赖助手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种植园衰败下去呀。你父亲深知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才能使种植园摆脱困境,同时也知道只有我才能挽救种植园于危局之中。他心中明白,无论怎样,这个种植园终将落入我的手掌。再说,你呢,也需要有人保护呀。由此看来,让我同你结婚,这是个上策,种植园还是在自己家里嘛!」
「你这是处心积虑,不择手段,」我说。
「不错,」他回答说,「我晓得。」
然后他一把将我抱了起来,哈哈地笑着。「真带劲,」他说,「你叫吧,打吧,我就喜欢你这样!」
翌日,清晨我就醒了。我躺在帐幔笼罩的床上,他就在我的身旁,正睡得香甜呢。
我感到自己落入了陷阱。我被套入了一张网中,这是张他用自己的阴谋编织起来的网啊。
这么说来,他并不是真心爱我。在他眼里,我不过是又一个情妇罢了。我知道,他从前有过许多情妇,且今后很可能会有更多的情妇。
我悄没声息地躺着。很快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这是我在异乡土地上的第一天啊。
接着我思念起托比来了,不知他现在何方。兴许他已经回印度了。假如现在我是躺在他的身旁……或时也是睡在一张同样的床上。一扇扇窗户蒙着金属丝网……一顶蚊帐笼罩了我。但是,那将是与此时此地迥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蓦地,卧房的四壁象是在向我压来;奇怪的是,从我那迷离恍惚的脑海里似乎传来一个孩童稚气的声音:「我的莎拉姨姨要上天国去吗?」
一听到这句话,我不禁回味起我在拉尔夫当时说这话时所感受到的一种透彻肌肤、刺穿背心的寒意来。此时,空气中似乎蕴含着一种危险的预兆。
次日临近中午时分,克莱蒂驾着一辆两轮轻便马车,得得地来到我们的住地。这挂马车同前一天晚上我和克林顿乘坐的那挂相仿。她践约前来带我和她一道回阿欣顿种植园去。塞思说过,既然种植园属我所有,我应该去熟悉一下那儿的情况。
克林顿兴致勃勃。他似乎丝毫不为他内心的表白所扰,只是认为他得罪了我,只要一宿枕席之欢,就万事大吉了。这一点深深地刺伤了我的心。我下决心尽快学会种植茶叶,要让他瞧瞧他试图借联姻来攫取我的种植园只能是一枕黄粱,我的种植园还是我的!
在和克莱蒂同车驶离时,我的情绪略有高涨。虽说今天克莱蒂没披莎丽服,只穿了件天蓝色绸衣,但看上去跟驾驭马车还是有点不太协调。她的容貌,活像一个啥也不该做而只以其娇柔的风韵颠倒众生的标致的洋娃娃。
「你赶马车还挺在行的哩。」我说。
「哦……赶轻便马车,这不难。要知道,我是个英国人。我受的教养同我母亲的国家里的姑娘们不一样。我长相象她们,是不是?但我性格坚强,你以后会感觉到这一点的,莎拉。喂,你一定得给我讲讲英国的事情,我还有不少不知道哩。我还能约记得一些你母亲的情况。说起话来,轻声柔气的,我可喜欢听啦。她的相貌,我记不起来了,我只知道她长得很美。」
「是的,她很美。」
「她离开的那会几……当时的情景不时地闪现在我的眼前。屋子内一片死寂……我父亲接连几天闭门不出。到处都弥漫着一种阴郁的气氛。不过,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这还是谢巴告诉我的。你母亲说她永远也不会适应这里的环境。悔不该到这里来的。可是,那个时候谢巴热爱我的母亲,认为咱们的父亲决不会另娶新人了。瞧,他做了件多好的事儿啊,然你还不会上这儿来呐,莎拉。」
我们沿着前一天晚上我同克林顿走过的路向前驶去。
「你回去的时候,」克莱蒂说,「我指你一条穿过那片树林的捷径。我感到高兴的是人们留下了那片树林……事实上是片莽林。我相信有说法要把那片树林砍掉,还说要在那儿种茶叶。我猜克林顿会想这么干的。」
「那片树林是属于谁的?」我问。
「一半是肖家的,一半是阿欣顿家的。」
「嗯,」我说,「属于阿歇顿家的那一半不砍。」
「假如克林顿决定……」
「这种事当然得由我做主。」
「莎拉,看得出来,你是个有丈夫气概的女人。」
我们来到房子跟前。克莱蒂把马车赶进院子。下车的当儿,两名仆人跑来照应马车。一旦需要,仆人们就会不知从哪儿蹑手蹑脚地来到跟前;我想他们一定是时时在揣摩着我们的心思;虽说这样子很便当但我总感到有些烦恼不安,老实说,这种做法总是给我以一种很不自在的感觉。
走进屋子,顿觉心舒神爽,屋内到底要比户外凉快得多。
克莱蒂转过身子,面对着我。「先看什么呢?我领你去看看房子好吗?这幢房子跟你们那一幢没有什么两样。可它一点也不像葛兰居庄园。我父亲以往经常在我面前讲起葛兰居庄园,可我心想不知我有没有机会去亲眼看看呢。我想那儿有玛撒和梅布尔这两个母夜叉把着门,她们是不会放我进去的。」
「那两位是姑姑。玛撒是很厉害,她是那种一意孤行,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女人。」此时,我的脑海浮现出一幅阴森可怖的画面:就在那个寒风侵肌之夜,有人躬背弯腰地溜进我母亲的卧室!真是可笑之至!我现在很少想起这件事了。这纯粹是由于我对母亲的去世的悲悼所引起的一种反常的心理反应。「至于梅布尔,」我继续对克莱蒂说;「她倒并不怎么凶狠,只是随声附和玛撒而已。」
「你跟她们俩在一起生活了一个时期。对你莎拉来说,情形自然就不同了,你就是她们中间的一员嘛。」
「她们俩并不喜欢我母亲。」
「那位漂亮的女演员。我真希望自己对她的事清能记得更清楚些。有时候我躺在床上,极力回想往事,但是我所能记起来的只是这么一件事。一天早晨谢巴跑进我的房间说,『她死了。』可她两眼却晶莹闪烁,好像出了件值得高兴的事儿似的。」
「给我讲讲谢巴的事儿吧,我感到很好奇。」
「要不要叫人送些冷饮来?还有茶……一天到晚总是喝茶。我敢说,我们喝茶要比你在英国喝得多得多。这是因为这儿的天气热……」
她话音刚落,就见一名仆人走了进来,送来了盛在高脚玻璃杯里的柠檬水。
仆人退走后,克莱蒂接着说:「刚才你问起谢巴的情况,是不?她出身于一个有趣的家庭。她的兄弟南基恩是克林顿的工头。他人很聪明,克林顿非常赏识他。南基恩结下了一门异乎寻常的亲家。他妻子是个葡萄牙人。要知道,有段时间,葡萄牙人就在这儿定居。从这些葡萄牙人中间,还有当时也在这儿的荷兰人中间,涌现出不少专业人才。南基恩才貌出众,一下子把这位出身高贵的美丽姑娘吸引住了。他们结了婚。你那儿的丽拉就是他们的孩子中间的一个。另外还有个儿子叫阿什拉夫,现在咱们这个种植园里干活。他们还生了个女儿……」
「她是干什么的?」
克莱蒂踌躇了片刻才说;「喔。阿努拉很特殊……她有自己的房子。她被公认为这儿的美人之一。人们还说她拥有-用他们的话来说-『魔力』。」
「太有趣了。我希望能见到她。」
「嗯,呃……你兴许会见到她的。」
「难道这位……阿努拉身上还有什么不解之谜吗?」
「哟……没……没有……并没有什么神秘。她一家子都很怕她。谢巴总是把她说成是个精灵,家里的一颗明珠,就这些了。你刚才问起的谢巴,她原先侍候我母亲,我生下以后,就当我的奶妈。她对我象个慈母,把自己的全部心思倾注在我的身上……现在又一心一意当拉尔夫的保姆。拉尔夫跟着她,我很放心。到时候,我们就给他请个家庭教师……一位英国教师。也可能送他去英国上学。塞思希望他去那儿读书。」
「有这么个可爱的孩子,真幸福!」
「他是我的命根子,我爱他超过爱其他一切。」
「那塞思呢?」
「那还用说,我也爱塞思。但这是另一种爱。这一点也许等你自己有了孩子就会明白的。」
我们喝完冷饮后,她站起来说;「我这就带你去看房子好吗?」
我说好的。于是,她便把各处都指给我看。这幢房子很宽敞,几乎跟克林顿的房子一模一样。
她告诉我拉尔夫出去学骑马了。「在这里,学会骑马很有必要。虽说筑有铁路,乘火车可以到达康提或科伦坡,但是在本地转转的活,就得骑马了。走,咱们到花园里去走走。」
在走下台阶的当儿,我注意到,这幢房子同我们的一样,也是造在一块高地上的。我问克莱蒂为啥要这样盖法,她说这是为了防止白蚁蛀蚀。
「白蚁太多了,」她说,「成千上万只白蚁成群结队,到处乱爬……说不定有几百万只呢。它们浩浩荡荡开向房子,蛀蚀房子,要不了几个小时,它们通过后,房子就成了空壳子。因此,我们才这样盖房子的。你所看到的柱子,都经过特殊处理,专门用来驱赶白蚁的。」
「太可怕了!外出回来一看,发觉自己的房子只剩了个空架子。」
「这种事情曾经发生过。我们这里还面临着几种公害的威胁,莎拉,这些公害你恐怕连做梦也想不到。你得留心那些虫子。我们在这里住久了,有了免疫力,可你还得适应这儿的环境。要提防别给蚊子咬了,蚊虫是最大的危害。而且很危险。」
「看来我要当心的事儿还真不少哩!」
她的花园充满了英国情调。当我指出这一点时,她说:「是的。因为咱们的父亲喜欢这样。在这里,我们也能培植一些英国特有的花卉。」
此话不假。在那些争妍斗艳的奇葩异草中间,依偎着杜鹃花、天竺葵和绣球花。
「这些花草勾起了我的乡思。」我说。
我同克莱蒂一道在花园里度过了愉快的-小时。克莱蒂我越看越爱看。她跟我完全不是同一种族这一事实赋予她一种不可名状的气质,而这一气质却使人兴奋、引人心向往之。
我倘佯在五彩缤纷的鲜花丛中,这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满园盎然的生气。空气里充溢着昆虫的营营嗡嗡声。克莱蒂说她没注意到这一切,并说到时我会对这一切习以为常的。由于雨量充裕和阳光炎热,周围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景象。一次,我的手碰了下灌木的枝杈,随即惶恐地缩了回来,因为那根枝杈倏忽蠕动起来。它居然走了起来。我愕然地凝瞄着。
克莱蒂嘲笑我说:「这是条竹节虫,看上去活脱脱象根枝条,那是它伪装的。」
「它看上去怪模怪样的。」
「你会习惯的。每一个事物起初看上去总是很怪的,不过久而久之,你也就不觉得奇怪了。但愿我能常常见到你,可你有了克林顿……」她局促不安地望着我,仿佛耍跟我讲体己说儿似的。
「喔,是的,」我说,「有了克林顿。」
「听到他结婚的消息,我们都吃了一惊。」
「是吗?他毕竟不年轻了呀。」
「我敢说,他回到英国,就是为了找个妻子的。」我努力把话讲得轻松些。
「嗯,他是找到了一个,而且事情还挺顺利的哩。莎拉,塞恩担心他的……差使。」
「为什么呢?」
「克林顿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这跟克林顿毫不相干。这是我的事情嘛。我对种植园的业务一窍不通,但是我下决心学习。我还可以叫塞思给我介绍情况嘛。」
「我认为克林顿对塞思并不满意。塞思老是认为他的差使不牢靠。」
「兴许克林顿要求别人太严了。」
她神情古怪地望着我。「是的,」她慢条斯理地说,「很可能是这样。咱们的父亲在世时,什么事都是一帆风顺的。塞思干的也不差。父亲对他挺满意的哩。务必请你原谅,假如我们很自公地认为……」
「你跟我说啥都行。克莱蒂。你和塞恩原以为种植园会传给你们俩的。那也很自然嘛。」
「要是掉换一下就好了。」
「掉换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把珍珠项链给你。把种植园归我。我是老大啊,再说,还有个老传统呢。我讨厌那珍珠项链,这鬼东西总是带来厄运。」
「珍珠项链在这里吗,克莱蒂?」
「在。塞思认为应该把它存入银行,有时候,我们是把它存在银行里的。但是,我经常要戴。要知道,珍珠应该经常戴,不经常戴的话,珍珠就好比人一样也会变脸。上面的光泽就会褪去。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咱们的父亲过去常常要我戴这东西。我们打算举办舞会来为你洗尘。到时候,我会戴的。」
「我很想开开眼界。关于这些珍珠,我听说了不少。这些珍珠真象人们吹嘘的那样玄乎吗?」
「你亲眼看了就晓得了。」
「人们总是带着敬畏的口吻谈论珍珠,想必是价值连城罗。」
「哦,那当然啦。它们的价值比种植园还要大得多哩,不过,对我们来说,种植园要更好些。克林顿肯定要把种植园盘到手。这正是塞恩斯担心的。莎拉,倘若克林顿要换掉塞思,那可怎么办呢?」
「他无权那么做,我也决不同意。」
「我至今还从来见过有谁敢顶撞他呢。」
「嗯,你并不真正了解我,克莱蒂。」我感到自己的情绪顿时变得激昂起来。他甭想爬到我的头上来。假如他以为自己已经轻易地征服了我,以为由于我的轻信他已经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阿欣顿种植园了,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我伫立在芬芳馥郁的花园里,自言自语地说。这种植园是我的,克林顿肖!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拉尔夫走进来的时候,花园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他穿了一身山东绸衣裤,显得十分可爱讨喜。乌黑的头发熠熠闪光,双眸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双颊泛起两片淡淡的红晕。
「妈妈!」他嚷着,但一看到我却踌躇不前。
「这是你的莎拉姨姨呀,」克莱蒂说,「你认识她的,昨天不是见过了嘛。」
他点点头后又面向他母亲。「妈妈,我碰上了一条眼镜蛇。它在后面追我,想咬我。我一脚踩住它,接着它又站了起来。它很大……」他说着便把手抬得尽可能地高。「它朝着我嘶嘶直叫。」
克莱蒂吓得脸色刷地发白。
一位僧伽罗人走了进来,两手交叉在胸前,头微微耷拉着。「不,太大,」他说,「不是眼镜蛇。对这孩子没有危险。」
「是一条眼镜蛇,」拉尔夫嚷着,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是的嘛……就是的!」
「噢,后来呢?」克莱蒂问道。这时她的声音平静下来了。「过来,快给莎拉姨姨和我讲讲事情的经过。」
「我们正在树林里骑马,」拉尔夫叫喊地说,「把马系好后就去散了会步。不多时,那条眼镜蛇游了过来。」
「你是怎么甩开它的呢?」
「我射了它一家伙。」
「用什么射的?」
「用弓箭。」
「可你身上没带弓箭呀。」
「我做了一副。」
克莱蒂抚弄着他的头发。「拉尔夫的想象力很丰富,」她夸奖地说。
「什么叫想象力?」
「就是幻想。」
「那什么是幻想呢?」
「你做的事就是幻想,我的小天使。」
「幻想好吗?」
「嗯,只要不过分。」
「幻想重吗?」
「瞧这孩子!」克莱蒂疼爱地说。「噢,你还没有向莎拉姨姨问好呢。」
「哈罗,莎拉姨姨,你喜欢蛇吗?」
「不喜欢。我还没有看到过呢。」
「为啥不喜欢。」
「因为我来的地方没什么蛇-只有一些很小很小的蛇。」
「所以你才离开那儿的吗?」
「嗯,不是这个原因。」
「我去把『眼睛蛇』拿来给你看。妈妈,我去拿『眼睛蛇』来给莎拉姨姨看。」
「它在哪儿?」
「我知道。我知道。」
说罢,拉尔夫一溜烟地跑开了。克莱蒂笑着对我说;「你一定会害怕那条『眼睛蛇』。它是个玩具眼镜蛇,大小跟真的一样,是很可怕。可拉尔夫却爱不释手,已经玩了好几个月了,但还很宝贝它。过去他连眼镜蛇的发音都咬不准,把它叫做『眼睛蛇』。这就是『眼睛蛇』这个名字的来历。」
拉尔夫回来了,身后拖了个看上去真象条死蛇一样的玩具。
「这就是『眼睛蛇』,」他说,「它吓了你一跳吧,莎拉姨姨。」
「它样子真可怕。」
此话倒是真的。那个玩具活脱脱地象条真蛇。我仔细看了看嵌在蛇头两边的黄玻璃眼睛。
「我可以叫他吐出舌头,」拉尔夫说,「你手按在这个地方。瞧!它要咬你了,莎拉姨姨。哟,这条『眼睛蛇』坏透了。别害怕,我不会让它咬你的。要是它想咬你,我就用弓箭射死它。」
「嗯,你这下碰上『眼睛蛇』了,」克莱蒂说,「它准备到哪里去呀,拉尔夫?」
「我去把它放在矮树丛里,它就喜欢呆在那儿。」
我仔细瞧了瞧拉尔夫,发觉这孩子长得真怪漂亮的。他转回来后,他妈妈拉着他的一只手,我搀着他的另一只手,一同朝着房子走去。
「『瞌睡虫』萨姆还对我说哈罗呢,」拉尔夫说。
「我想你没靠近他吧,」他妈妈接着说,「『瞌睡虫』萨姆是条老鳄鱼,现在肯定不会伤害人了。有条河穿过树林,流水滞缓,河两岸杂草丛生。走过那里时,当心别碰上鳄鱼。」
「什么叫滞缓?」拉尔夫问道。
「就是不想动弹呗。」
「象『瞌睡虫』萨姆那个样子?」
「你当真看到它啦?」
「是的,它还说它累了,不想咬我了。」
谢巴跑来接过拉尔夫。她带着一种勉强的神情朝我点头致意。拉尔夫奔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的双膝,接着便滔滔不绝地告诉她他是怎么用弓箭杀死了一条眼镜蛇的。
「你该吃饭了,小勇士,」她说,「然后再睡一会儿,呃?」
「喔,谢巴,我不想睡。我……我要」-他俏皮地瞅着我们-「我要去射眼镜蛇。」
「见了那些丑八怪,你得躲远点,拉尔夫小主人,要不老谢巴可要问你的事了。」
拉尔夫走回来唤了响他母亲,然后又羞答答地吻了吻我。谢巴领着他走了。
「她对拉尔夫喜欢的人总是不无忿恨,可拉尔夫偏偏又非常喜欢那位教他骑马的老师,」克莱蒂说道,「谢巴老是埋怨那老师放任拉尔夫,把身上搞得邋里邋遢的,还让他去冒险……这都是因为她不能容忍任何别的人碰一下拉尔夫。我小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眼下,她把全部心思又转移到拉尔夫身上。关于这些奶妈们的事儿,你是知道的罗。」
可我却一无所知。说不定哪一天,我可以同她谈谈我在丹顿广场受到的教养情况。
仆人们把午餐送进了餐室。我们俩吃着一种叫鲅鱼的鱼,克莱蒂说,「这种鱼样子不像鲭鱼,我点这道菜,是因为它味儿不同于鲭鱼,再说你也想什么都尝一尝。我们这儿有的是鲤鱼、牙鳕、鲤鱼和黄麻鲈-我想这几种鱼英国也会有的,你瞧,作为半个英国人,我总是很想多知道一些英国的情况,所以,我的确还是了解一些的。」
我们还吃了些芒果和小香蕉,味道甜美。在坐着闲谈的当儿,我对克莱蒂说:「是否让我瞧瞧你的珍珠项链呀。」
「哦,好的。跟我上楼去,项链就放在保险柜里。」
我们来到她和塞思两人的卧室,她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一扇门,我们便走进一间化妆室。她随手把身后的门闭上。那里面地方很小,摆着一张书桌和两把椅子。
「仆人们是不进这个房间的,」她说,「这儿通常是我自己打扫。项链就锁在这只保险柜里。这条项链价值连城,围绕这条项链,还有不少传奇故事哩。据说,不是这个家族的人得到了它,它就会给他们带来厄运。我想这完全是为了吓唬盗贼才编造出这种说法的。要知道,一件东西值那么多钱,总是有人为了得到它而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即使我叫仆人们进来,他们也不敢。这种说法倒还怪灵的哩。」
「为了这么几颗珍珠,竟如此的大惊小怪!」
「亲爱的莎拉,这是阿欣顿珍珠项链啊,」她说,「是世界上最精美的项链之一。待会儿你就知道了。一颗颗珍珠互缀相映,玲挑剔透。关于珍珠你知道些什么呢?」
「我只知道它看上去是怎么样的,就是怎么样的。」
她格格地笑了起来。「就算你知道得不多,你也会发现这些珍珠是多么的名贵。」
她走到保险柜跟前,开始把它打开。「这很容易,」她说,「只要你知道号码就行。」
保险柜的门喀地一声开了。她从里面取出一只鳄鱼皮首饰匣。
她恭恭敬敬地把匣子放在桌子上。她按了下弹簧,那匣盖啪地弹了下来。里面盛着阿欣顿珍珠项链。
我惊异地屏住了呼吸,因为这些珍珠着实瑰丽夺目。一颗颗珍珠排成两行,平展在湛蓝色的天鹅绒布上,其中一行约两英尺长,另一行稍短,光彩熠熠。一颗颗硕大的珍珠,的溜滚圆,互缀相映,浑然一体。我完全为它们那纯真透明的光泽所迷住.恨不得伸出手去摸上一摸。
「摸呀,」克莱蒂怂恿地说,「拿起来好好看看。」
我伸出手去,但没摸。不知怎么地,我蓦地又不太情愿去碰这些珍珠。
那棒状扣令人眼花缭乱。它是用金刚钻石和绿宝石制成的。我凑近去仔细端详着那金刚钻石质地的、样子象圈绳子的东西。我发现扣子上的宝石做成一条蛇躺在紫杉叶中的形状。蛇的眼珠是绿宝石的,而树叶则跟蛇身一样,也是金刚钻石的。
「每当有人说起蛇,我就想到这个棒状扣,」克莱蒂说,「今天上午,拉尔夫在讲他打死眼镜蛇的当儿,我又想起这个扣子来了。记得有一次,咱们的父亲告诉我说,这蛇身内有个不大不小的孔穴。过来看看蛇的舌头,那儿就有个小孔。据传,康提有位大臣为了弄死自己的妻子,就把致命的毒液注进这孔穴里,刺破她的皮肤,那毒液滴进她的体内,把她给毒死了。」
「太可怕了,」我说,「怪不得你厌恶这条项链呐!」
「难道你不喜欢它?难道你认为它不漂亮吗?」
「珍珠很漂亮,简直漂亮极了。不过,我并不喜欢那条蛇。当然,我对珍珠不在行,不过象这样的珍珠。我还从未见过呢。」
「从前谁也没见过这样的珍珠。它们堪称举世无双。所以说受托保管它们是个重大的责任。」
她拿起项链,把它系在我的脖子上。那扣子上冰冷的宝石使得我直往后退缩。
「这项链你戴很配,莎拉,」她说。「你戴要比我戴更合适。你戴了这项链,象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让我瞧瞧。」我说。
桌子上就有一面小镜子,镜框镶着紫晶和青松石。我拿起镜子,对镜自照。简直妙不可言。一颗颗珍珠贴着皮肤,渐渐有些暖意,可是,那扣子却有股冷气直透进颈子。我举起手摸了摸,说:「这东西扎人呢。」
「你刚才听错了,」克莱蒂说,「今天项链里可没有毒液啊。」她笑着补了一句。
「替我把它解下来,克莱蒂。」
她随即把项链解了下来。
「你戴着让我瞧瞧。」
她戴上项链,面对着我。
「对你来说,这项链太重了点,」我评论说,「你该有一条小巧玲珑的项链。」
「是呀,」她赞同地说,「这条项链我戴是太重了。」
她取下项链,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入首饰匣,随手把匣子锁进保险柜。
这天余下的时间里,我怎么也不能把项链从我脑海里驱赶出去。它冲淡了我在同姐姐聚首时所感到的欢快心情。
临近黄昏时分,克莱蒂送我回家,领着我穿过满是棕榈、乌檀和椴木的树林子。
「我们留下椰子自用,」她说,「尽管克林顿想把它们卖掉。在种植园,人们把嫩椰子当水果吃,成熟以后,他们就榨油。他们用椰子花酿酒,剥下椰子包皮编织席子。在大自然赐予人们的植物当中,没有比椰子更有用途的了。嘿,他们甚至把叶子编起来盖屋顶哩,有时候,还把椰子当大浅盘呢。」
有几处,草木十分茂密。
「当心蛇,」克莱蒂提醒我说,「拉尔夫讲他碰上了眼镜蛇那会儿,我可吓坏了。这完全可能的。我曾经警告过他。这就是他为什么要说用弓箭射死蛇的废话的原因。」
我们走到杂草丛生的河边。「我想那就是『瞌睡虫』萨姆吧。嘘!快看!一只白鹭站在萨姆的旁边,靠得那么近……还那么安详。」
我收住脚步,定睛望了一会儿。此时,我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家。
「除非有人陪伴,要不然千万别来钻树林子。正如我早先说过的那样,你不熟悉就别走这条路,要不,很可能会迷路的。」
「这几天黑得很快,这我知道。这儿不像英国,黄昏时分,一点光线都没有。」
「薄暮光线依稀,倒给人以一种舒适的感觉,」她说,「仿佛在轻轻地告诉人们夜幕即将降临。」
我们继续朝前走去。不一会儿,我瞥见了浓密葱郁的枝叶中闪现出那房子的白色墙垣。
克林顿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看到我非常高兴。「今天玩得痛快吗?」他问了一句。
我告诉他我玩得很愉快。「我们渐渐相互了解了,」我又补了一句。
「值得祝贺。进屋来用些茶点吧,克莱蒂。」
「我想我该赶在天黑之前到家。」
「待会儿我派人送你回去。」克林顿说。
「不必啦。」
「我会派人送你回去的。」克林顿又说了一遍。
我倒希望克莱蒂不理睬克林顿,坚持自己的主张,然而,不知怎么地,我又不忍让她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尤物独自一人去穿那黑咕隆咚的莽林。
当然罗,克林顿还是得逞了。
走近屋子时,我发现一个东西唆地蹦上了墙。我不由得轻轻地尖叫了一声,身子直往后退。
克林顿哈哈大笑起来。「不过是只无害的小壁虎,」他说,「也叫蜥蜴,这你是知道的。在这儿呆久了,你还会看到很多很多哩。」
是啊,我痛感到自己是个沦落天涯的异乡客。
在以后的两三个星期里,我对周围的环境渐渐适应了。我再也不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就是醒来发现自己罩在蚊帐内,也不感到惊恐了。我知道在克林顿眼里,他同我结婚纯粹是为了自己的私利;久而久之,我对此也变得漠然了。他的欲火炎灼,我也只得任其轻薄;再说,他这个人曾对许多女人都怀有同样强烈的欲念。随着时光的流逝,我逐渐发觉他生性残忍,对此,我在英国时只有个朦胧的感觉。我想反抗,然而,存在于我们两人之间的对异性的向往,只要一天不泯灭,就足以把其它任何情感一扫而光。我心中明白,这种情感,就其本性来说,短如朝露,不会永驻不衰的。要想同克林顿在一起生活会有个舒适的未来,那是痴心妄想。我原先认为,一个女人结婚,就是生儿育女,同丈夫在一起为子女的前程操心;但这种种想法同我和克林顿的生活格格不入。我知道他想要个儿子。事实上,他曾提起过这件事-给他生个跟他神情逼肖的儿子,这样,他可以把这孩子培养成象他自己一样的冷酷无情。
正如我曾经提到过的那样,克林顿在地方上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而且愈来愈明显。种植园的工人们没一个不怕他的。他的工头南基恩把他奉若神明。克林顿对南基恩也是啧啧称赞。「他比两个塞恩·布兰福德还要高强,」他说,「我可以放手让他去干。」南基恩住在种植园的一所房子里,这样优厚的待遇是其他工人所享受不到的。我还记得他是谢巴的兄弟。他是个工头-精力充沛、品行端庄,克林顿曾对我说过,最可贵的是他忠诚不二。
「我亲爱的太太,」他还说,「忠诚不二这一点是最最要紧的啊。」
在我们的起居室里,有一个书橱,里面装满了有关锡兰的书籍,其中不少是介绍培植和生产茶叶的知识的。我决心研读这些书籍。
克林顿哈哈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我问。「我想学习,这很正常嘛。我自己也有一个种植园,难道你忘了?」
「我想,你想同我较量一番。」
「这倒挺有趣的。」
「而你,我亲爱的莎拉,就喜欢有趣。我认为,咱俩合力经营种植园,倒是个好主意。这样可以降低成本。」
「我从为这个主意并不见得好。」
他苦笑了一下。「你父亲曾就这件事同我商量过。打开窗子说亮话,长时间来,阿欣顿种植园并没有取得它应该取得的成效。」
「你是说没有象肖氏种植园那么卓有成效罗?」
「这正是我要说的意思。我对阿欣顿种植园就有些想法。」
「本人也许可以考虑。」
他一把抱起我,急速地旋转着,然后抱住我紧紧地贴在他身上。
「放下我,」我说,「你会发觉你那个企图霸占阿欣顿种植园的诡计,并不如你想的那么高明。」
「我亲爱的、敬爱的太太,」他带有揶揄的口吻说,「你干吗要威胁呢?想叫阿欣顿种植园和肖氏种植园匹敌吗?到时候把我们的种植园买下来,对此,我不会感到吃惊。鄙人给你进上一言,要种好茶叶,并不是靠读上三个礼拜的书就可以办得到的。那要靠试验,靠犯错误,要从失败和成功中去摸索。我亲爱的,这个行当里头,还有许多你的人生哲学里连做梦也没想的难题呢。瞧你!为什么不做个贤惠的妻子呢?还是让你的丈夫领着你走,在余下的人生中,他会爱你、疼你的。」
「我知道他是会爱我的种植园、疼我的种植园的。」
「你那个种植园也确实需要有人爱它、有人疼它。」
他愈是嘲笑我,我愈是要同他对抗。说实在的,这次争执使得这天的激动情绪更添刺激,我引领期待着再次进行这样的针尖对麦芒的交锋。意识到他抱有同样的想法,我心里头喜滋滋的。
白天,我不大见得到他。种植园地方很大,他常常天一亮就出去,要到太阳下山才归来。我多半呆在阿欣顿种植园里。克莱蒂对我总是笑脸相迎;至于塞思,他见到我对种植园兴趣盎然,也感到很高兴。如果说他对我继承种植园有什么反感的话,他却没有整天价挂在脸上。很明显,这个种植园本来完全可以传给克莱蒂,而通过克莱蒂,可以落入他的手中。我想他知道我对克林顿怀有不满,且对此在暗自欢喜哩。
我经常骑马跟他一起去巡视种植园。有时候,克莱蒂也随同前往。她试着穿上西式服装,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但是最能显示她身材的,还是那薄膜似的莎丽服,上面镶着金线、银线,光灿灿的,绣在上面的花儿,细针密缕,飞金流玉,使得莎丽服越发绚丽夺目。她备有各种颜色的莎丽服,但最常穿的还是色彩淡雅的那一件,它把克莱蒂那黎黑、纤细的身材衬托得恰到好处。有时候,我竟情不自禁地带着羡慕的目光凝眸着她。
从塞思那里,我懂得了不少种植园里的活计,知道了这些活对随着季节的转换而变化。他解释说,虽然这里全年的雨量充裕,任何时候都可以种植茶树,但还是在刮西南季风时节栽植最为理想。他还指出整枝的重要性,整枝可以制止树枝疯长,因为树枝长得太高,采摘茶叶就困难了。我和塞思一道穿行在种植园里,注视着正在干活的女工们。她们一个个以惊奇的目光瞧着我。此时,我意识到她们之所以这样看我,不只是因为我是我父亲的女儿以及眼下的种植园主人,而且还因为我是克林顿肖的妻子哩。
我想她们有些心神不定,都在揣测着未来的命运,在这同时,我也预料到她们中很多人都相信要不了多久,阿欣顿种植园将操在克林顿的手掌心。眼下,我业已把这些人视为我的雇工了。他们干活的劲头是不同于克林顿雇用的工人。他那儿的工人干起活来要卖力得多。他们都害怕克林顿。我估计,我父亲的工人们可从来不会怕他。虽说工人们都尊敬塞思,可我看得出来,他们对他压根儿就没有半点畏惧之心。
克林顿的做法是对的,不过,他那冷酷的本性是广为人知的。我想,如果一个男工,或者一个女工,触犯了克林顿立下的规矩,那不论是男是女,都将立即遭到辞退,就是讨饶也是无济于事的。他曾经在我面前说过,法规一旦订出,就要恪守不渝,否则将变成一纸空文,毫无用处。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他的种植园一片火红,兴旺发达;而阿欣顿种植园却犹如蜗牛爬行,所得利润很少,不足以扩大再生产和进行必要的改革。
我发觉塞思此人非常有趣,跟许多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一样,也喜欢把知识传授给一个对此一窍不通的人。他老是在我面前唠唠叨叨地数说种茶时的苦处以及该想什么办法度过难关。我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看着工人们喷洒硫酸锌,这当儿,他告诉我说这是因为土壤缺少锌。他还不胜悲哀地讲起一次茶树患根腐病时的惨景:根腐病菌侵袭茶树,把根部捣成浆状,等到发觉时,茶树也已到了不堪收拾的地步了。
我多么想向克林顿讨教有关黑根病和炭疽病的事儿啊。可他倒好,默默地坐在一旁,嘴角泛起目空一切的讥笑,由着我滔滔不绝地讲着,然后突然向我发问,而我的回答正好暴露了我的无知。这时,他会热烈地吻我,说他崇拜我,说什么初出茅庐的种茶女士跟同他一起在鹦鹉庄度过难忘之夜的妙龄女郎一样,也具有迷人的魅力。
最初几天就是这样度过的。对我来说,阿欣顿种植园似乎比肖氏种植园更象我的家。我每天都上那儿去。大部分时间是同塞恩和克莱蒂在一起,因为克莱蒂不让我整天呆在户外。
「你不了解这儿的气候,」她对我说,「正午时候,你千万别出去,出去千万别忘了戴草帽。」
我知道她的话是对的。于是,我期待着每天上午跟塞思呆在一起,然后回到屋内,同我姐姐做伴。
还有拉尔夫呢!他现在看来对我已颇有好感。他就是喜欢跟我讲他遇见蛇和象的冒险故事。他想象出一只名叫江博的大象,因为他曾听说有只大象被送至英国关在动物园内,这只象硕大无比,人们都叫它江博。在讲故事的时候,他那对乌黑的眸子不时地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克莱蒂和我常常带着他去花园、树林里散步,而他经常就把那片树林用作故事的背景。他指给我看一棵上面刻有「拉」字的棕榈树。
「这是我的树,」他说道,「没人看我和跟我讲话的时候,它就会活蹦括跳起来!那个『拉』字,就是我的名字,是阿什拉夫给刻的,这样,树就不会忘记它是属于我的了。」
我想,谢巴因拉尔夫对我友好而有些儿不痛快。谢巴的一举一动使我感到很不自在。她的目光老是在我身上扫个不停。我暗自忖度着,她这是因为我继承了她所钟爱的克莱蒂应该继承的种植园而心里有些愤愤不平吧。她对克莱蒂的耿耿忠心,正如她眼下对拉尔夫一往情深,此情此意,殊堪赞美。
她肯定是在听克莱蒂和我的谈话。有一次,我完全可以肯定她是这样的。
那天,吃过中饭后,我们俩坐着喝茶。在这儿,饭后总是送上来茶水一坏,而不像在英国饭后总是饮用咖啡。这时,克莱蒂对我说:「我想克林顿准会同你说起种植园的事儿的?」
「哦,他觉得我的兴趣很可笑。我相信他认为我迟早会厌倦的。」
「塞思心里头还是有些七上八下的,不晓得克林顿到底是什么心思。」
「我早跟你说过了,克莱蒂,凡事得由我做主。」
「了解克林顿……」
「可是,你也得了解我呀!」
「莎拉,难就难在塞思爱上了这个种植园,这可是他的命哇。在他跟父亲合伙以及我们俩成亲那会儿,事情看上去好像……」
「这我理解。你们也不必感到尴尬。阿欣顿种植园一切照旧。我向你保证。」
她不无感激地朝我笑了笑。就在这当儿,我奇怪地直觉到,无论如何还有另外一个人参预了这次谈话。我蓦地掉过头去,只见门虚掩着。难道这是幻觉吗?还是那门真的在转动呢?
「怎么啦?」克莱蒂连忙问道。
「噢,没什么。」我又转过脸来看着她。她又说:「近来我老在考虑开舞会的事儿。大家都想见见你。你父亲的小姐和克林顿的夫人!这使你的身价倍增。你打算穿什么衣服呢?」
「我在葛兰居庄园很少有机会穿舞会礼服。我想,正当两位姑姑筹划着要把我嫁出去的时候,克林顿一头闯了进来……」
「而且把你给迷住了。咱们上康提去买你做礼服的料子好吗?丽拉可是个心灵手巧的女裁缝。她可以既快且好地把你的礼服缝制出来。」
「那敢情好哇。」
「人们正盼着咱们的舞会呢。用『舞会』称咱们的小小的聚会,兴许过分了些。这儿没有优雅的环境和舞厅,不过,折门一打开,房间还不小哩。大家在一起也够热闹的啦。」
接着我们还谈到了舞会的准备工作。就这样,我们俩愉快地度过了半个钟头。
站起来的时候,我记起了有人偷听我们谈话的事儿来。我注意到房门闭上了。我想这是谢巴干的好事。我们刚才一直在谈论种植园的事儿。可怜的谢巴!她对这家子如此忠心,肯定会对我的打算很感兴趣,因为我的打算是同他们的利益攸关的呀。尽管如此,一想起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在盯视着我……怀疑我,我心中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
我真想嘲笑自己一番。从某种程度来说,我是个身居异乡的外来人。有人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跟我很可能用同样的目光打量他们中间的某些人,这都是很自然的嘛。
我和克莱蒂到康提去逛了一趟,非常愉快。
一位仆人驾着四轮轿式马车把我们送至曼加尼亚车站。途中,一位十四岁光景的男孩神气十足的骑在马上,朝我们直奔过来。
我们在曼加尼亚上了开往康提的火车。
康提这座城市,古老而优雅,令人感到赏心悦目。它曾经是锡兰诸王的最后一个堡垒。虽然位于中部大山脉的较低的山坡上,但该城仍高出海拔约一千六百英尺。
我迷上了那儿的象牙寺和人造湖。街道上,人山人海,比肩接踵。我还是第一次目睹人种如此混杂的场面。迄今为止,我所见到的大多是僧伽罗人,但是城里却挤满了肤色更加白黑的男男女女。克莱蒂告诉我说,他们是泰米尔人。那他还有摩尔人,因为阿拉伯的商人们过去常常到这个岛上来,而且还留下了证明他们曾在此呆过的种种痕迹。这儿许多商店就是他们开的。城里还有批自由民-他们是荷兰或葡萄牙人的后裔,主要以律师、医生和教师为职业。
街上大多数妇女都象克莱蒂那样穿莎丽服,但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没引起多大的注意,因为城里还有一些欧洲服饰打扮的女人。
眼下,该城已成为一座国际性的都市,不过仍不难看出,它一度是山地王国康提的中心,将整个岛国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
这里,各种各样的店铺林立。有几爿店家,室内光线幽暗,但却陈列着诸如蓝宝石、绿宝石、红宝石和珍珠之类的奇珍异宝。不过我们来买的是布料。于是克莱蒂把我领进另外一爿店。在那里,我们受到了一位阿拉伯人的接待,他那殷勤巴结人的劲儿真叫人感到尴尬。他拿出几大捆精美的丝绸让我们挑选。
我看中了一段湛蓝的布哈拉绸子,上面还绣着银色的花格。我想我穿了一定合适。
买好布料之后,我们走进一家饭店。克莱蒂叫了两杯茶。我们俩边喝茶,边吃着一种叫英国面包的糕点,因为此种糕点的制作方法就是英国传来的。此时,走过来一位头发花白的粗手大脚的女人,她的肤色一看就知道她已在热带住过多年了。她冲着我们喊道:「嘿,布兰福德太太,真叫人又惊又喜!」
她的噪音特别清脆响亮。她满面春风地朝我们奔来,这时,她那对明亮的蓝眼睛紧盯住我看。「这位想必是……」
「我的妹妹,肖太太,」克莱蒂介绍说,「莎拉,这位是格伦丁宁太太,她丈夫是康提铁路的主管。」
「我们大伙儿都盼着见您呢。」那两道目光既坦率且好奇,「我能第一个见到您真荣幸……我是第一个吧?」
「是的。自从我妹妹来后,我们还没玩过哩,」克莱蒂说,「她真的打算在此定居。在舞会上,当然……」
「啊,舞会!我们都在等着举行舞会呢!你喜欢锡兰吗,肖太太?」
「我发现这里一切都很动人,不过,还是我姐姐说的对,我只是新来乍到,总觉得这里的一切跟故乡大不相同。」
「故乡!」格伦丁宁太太叹了一声。「人们是多么思念自己的故乡啊!我们每隔五年回去一次,但总觉得不过瘾。格伦丁宁先生一头埋在铁路事务堆里。作为首席驻扎官和机车工程师,他只得这儿呆一天,第二天又上科伦坡,接着又去别的什么地方。铁路上的事故就跟这儿的……茶一样多!」
「他想必是身居要位罗。」我说。
「亲爱的肖太太,要是他的地位低一些,我反倒觉得快活些。您要知道有个整天价劳碌奔波的丈夫是啥滋味。肖先生好吗?」
「很好,谢谢。」
「那会儿,我们都认为他一定会带个夫人回来。您父亲太叫人伤心了。不管怎么样,今天我们不该沮丧,对不?事情正如我们预料的那样发生了。当时在俱乐部里,他们还为这件事打赌来着。」
「为这件事打赌?」我询问说。
「为了您跟克林顿的婚事打赌。只要有机会,不管为了什么事,他们都要打赌。结论是对的。您那可怜的父亲!他这辈子饱经风霜,现在总算安乐了,身后的事情都合宜地解决了。克林顿想必变了吧,恐怕……定下心来……」
她是个最令人不快的女人,说话间两眼一直在我身上扫个不停。我寻思,她这是想对我和克林顿之间的关系做出估计。她终于告辞走了,我真高兴。
「这些人的毛病就是爱管闲事,」克莱蒂说,「在欧洲人圈子里,生活形成了一种呆板的格局。他们寻欢作乐,跑跑俱乐部,不断地扯些英国的情况,偶尔也回去一次。所以,当新来了人……」
「特别是当来的人是克林顿肖的夫人……」我打断了她的话头。
「嗯,」她承认说,「克林顿总是让自己被人当作谈话资料。他毕竟打了那么多年的光棍,而许多母亲又急着把自己身边的女儿嫁出去。在她们听说你父亲要回英国并由克林顿陪同前往之前,她们一致认为他是永远不会结婚的了……」
「我懂了。」
「你的心情不好,其实大可不必。要记住,在象这样的居民聚集区里,人们总是喜欢说三道四。飞短流长的。」
「以往有过不少关于克林顿的……闲话吧?」
「嗯,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猜也情得出来。」
「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克莱蒂如释重负地说,而我也没问她究竟指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觉得以这样的方式来谈论自己的丈夫,未免太丢人现眼的了。
傍晚时分,我们动身回家。列车驰过一片片仿佛从覆着稠密葱郁的树林的山庄里飞将出来的绿茵茵的水稻田,驰过在河里戏水和在岸上驮着重负的大象,驰过埋头拉车的水牛和小公牛。
那辆四轮轿式马车早等在车站上接我们回家。
「丽拉的针线活你一定会感到满意的,」克莱蒂对我说,「她生来是个巧手裁缝,就是去伦敦或者巴黎.她也会是个高手。」
丽拉确实在那段布哈拉绸布上做出了奇迹。她一边把缝好的莎丽服被在我身上,一边端详着她的手艺,这当儿,她那对乌黑的眸子闪烁着赞美的神色。我简直为她那灵巧的手指所倾倒。
「你将成为个美人。」丽拉说。
「你正在努力把我打扮成为一个美人,」我答了一句。
「我姐姐阿努拉的礼服都是我缝制的。」她用一种虔诚的口吻对我说,仿佛阿努拉是位皇后似的。
我对阿努拉越发感到好奇。「我想,你姐姐长得非常漂亮。」我说。
「她是锡兰最美的女人。大家都这么认为。」
「那她一定非常美丽罗。」
「嗳,小妞,她不只是长得美。你懂这话的意思吗?」
「我不懂。」我回答说。
丽拉走近我,回头朝身后扫了一瞥。然后她转过脸来,对我悄悄地说:「她具有魔力。」
「有什么?」
「阿努拉曾经是个威风凛凛的王后。」
「很久以前?」
「那还是几百年以前的事情。不过,她又重新投股转世了。总有一天。她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王后.她能够占卜未来。我们的事儿她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这对我们来说倒不是件痛快的事情。」我喃喃地说。
看得出来,丽拉完全拜倒在她姐姐阿努拉的面前,对她充满了敬畏心理,并对她拥有魔力这一说法深信不疑。我很想多知道一些关于这位不同凡响的女人的情况,但意识到从丽拉的嘴里是打听不到多少情况来的,于是转而去找克莱蒂了解情况。
「他们那家子很特别,」克莱蒂告诉我说,「阿努拉无疑是个美人和大名鼎鼎的人物。南基恩同一位出身高贵的葡萄牙姑娘结了婚,一共生了三个孩子。阿努拉是长女,出落得惊人的标致;丽拉,你已认识了;阿什拉夫是最小的,他在咱们的种植园里干活。他将来会长得跟他父亲一个样:仪表堂堂、老于世故、干活精明。关于阿努拉,历来就有种传说。她自认为她是锡兰一位王后的再世。她有着王族成员的姿容和仪表,毫无疑问这全是她按照自己的想法装扮出来的,不过话说回来,她的容貌也确实是美的就是了。」
「她出嫁了吗?」
「没……没有呢。很可能她觉得没有一个人能配得上她。或者说迄今为止她还没遇上一位……」
「我想,她是想嫁给一位跟过去王室相称的王子罗。」
「喔,这种想法倒是很普遍的。大家都相信王室成员过去曾活在世界。以后一定会转世再生。他们还说阿努拉拥有魔力。她能驯蛇,能叫蛇服服帖帖听命于她--他们是这么说的--而且还认为她能给人看病……我还听到有人说……只要她想叫病情向相反方向发展,那么这病就好不了……嘿,这一切不过是些无聊至极的废话。」
「我很感兴趣。给我多讲一些关于这位令人惊奇的阿努拉的事儿。」
克莱蒂耸了耸肩膀,「凡是我知道的,也都告诉你了。」她显得局促不安。然后她又愉快地说:「你买到了布哈拉绸,我感到很高兴。你穿这种料子最合适。」
我估计,出于某种原因她觉得阿努拉这一话题有些为难。
舞会就定于这一天举行。
那天上午我没有到阿欣顿种植园去。克莱蒂一定很忙。我再三提出去帮她准备,却都被她拒绝了。一想到马上要会见那么多人,我感到激动不已,因为我确信人们都迫不及待要同我见面。其中有些人将留在阿欣顿种植园过夜,有些人要住在我们这里。他们仅住一个晚上。其余的则星夜兼程赶回各自的家。
屋子里到处充溢着节日的气氛。仆人们也一反平日安静的常态,聚在一起格格地笑个不停。我瞥见他们一个个睁着好奇的眼睛瞅着我,我暗自思忖,这是因为所有对我的议论均不无敬重之意的缘故吧。
这一次克林顿自己不再驾车了。一位仆人将驾一辆双人四轮马车送我们俩前去。克林顿和我坐在车篷里面,而那位仆人则坐在车前赶马。
在穿礼服的当儿,一阵狂喜不由向我心上袭来。礼服漂亮极了,顺着缝褶自两肩向下飘垂着,那花边和缎带呈波状向两边散开。我的腰部纤细,对此我感激不尽。这意味着省却了缠腰带的麻烦,要不然,大热天缠腰带可叫人受不了。礼服的上半部分紧紧地贴在身上,下摆从腰间呈荷花瓣状向下飘垂着。我得说这身装束打扮成功极了。
我那没法梳理的头发倒是个难题。我决定把头发高高地卷在额头上,用发夹夹牢,防止头发披散开来。头发至少还是浓密的,但却很僵直,而正是这一点使得我的头发很难摆弄。
那段布哈拉丝绸的湛蓝色彩映入我的眼帘,眼前象是闪过一丝蓝光。我发觉这段丝绸太中意了。
「嘿,」克林顿一瞧见我就说,「你真是个美人。」
「你终于得出了这个结论,我不胜兴奋之至。」
「我只是同你有同感而已。难道就同意这一次也不行吗?瞧你的模样,你自己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
「丽拉的手艺真巧。」
「他们那家子都很聪明。瞧,你脖子上似乎少了点什么。」
我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脖子,就在这当儿,他敏捷地转到我的背后,手里拿着一样东西。我感到脖子上围了件东西,蓦地惊讶得喘不过气来。原来他在我脖子上系着一条同我礼服一色的天鹅绒带子。
「你这是干什么呀?」我惊叫了起来。
「瞧你有多神经质。你以为我要勒死你吗?我对我亲爱的妻子还没发腻呢。」
我对镜自照。这时带子已经系好,前面还闪耀着夺目的光辉。
「这是什么呀?」我问道。
「蓝宝石。喜欢吗?」
「漂亮倒是漂亮的,不过……」
「我也该送你件礼物了,你不这么认为吗7这件礼物再适合不过了!」
「你居然还想到送我几颗蓝宝石呢!」
「干吗这样惊讶呢?礼服的事儿我有所耳闻。我是从丽拉那儿打听来的。我见过许多女人颈子上都系着装有宝石的领巾,于是我想:这东西正合我意!我也要在我亲爱的妻子颈上套上个笼头,让大伙儿一瞧就知道她是我的!」
「我可不喜欢听那笼头的说法。好像我是匹马似的……」
我凑近镜子,只见领巾上饰有三颗蓝宝石-中间一颗大的,两边各有一颗小的。
「这三颗蓝宝石真好看,」他说,「你慢慢会知道一些我们在这儿发现宝石的事儿的。就象你对茶叶那样,对这些宝石的事儿,当然喽,还有珍珠,你很快也会开窍的。」
「谢谢你,」我说,「你真好。」
「要知道,这是你应该得到的。我想让你体会到我对有你在这儿有多么的高兴。」
我深受感动,有劳他费心送我一件这么合适的礼物。那条系着绝妙的蓝宝石的领巾,使我的容颜大为改观,给我增添了一点原先缺少的雍容华贵的风度。
他抓起我的双手吻了又吻。我羞人答答地抽回双手。他一表示出柔情蜜意,我总是慌了神儿,不知所措。
「我很喜爱这三颗蓝宝石,」我说,「看来它们给我的仪表增添了光彩。」
「咱们走吧。今晚所有的男人都会妒忌我,正如你所了解的那样,我会因此而洋洋得意。」
我怀揣一种幸福感跨入天气燠热的夜空。难道我们俩的关系起变化了?我们俩之间的关系是以他出自唯利是图的动机为契机,可是,难道他真的喜欢起我来了?
我们俩紧挨着坐在双人四轮马车的天篷下。我双耳谛听着马蹄踏地发出的得得声。此时,我一面用手轻轻地抚摩着颈部的蓝宝石,一面自言自语:我们终究会让它发挥作用的。
克莱蒂正忙着接待来宾。那扇折门洞开着,舞厅颇为宽敞,摆设着从花园里搬来的绚丽多彩的鲜花。烛台里的烛光摇曳不定。大宾们的服饰在幽暗的光线里闪烁着美丽的柔光。克莱蒂本人俨然是个风姿绰约的公主一般。她身裹天蓝色莎丽服-漂亮、柔软的雪纺绸质地,从里面闪出一道道银光。她那柔滑如丝的头发高盘在前额,里面夹着绿宝石饰物。
我的目光一下就触到那珍珠项链。那一颗颗珍珠简直瑰丽极了;她那橄榄色的皮肤把那两排精美的晶莹闪烁的珍珠衬托得尽善尽美,光彩夺目。她转身的当儿,我眼前掠过一道绿光,那是扣在她那秀美的颈背上的蛇眼闪出的光芒。
「克莱蒂,」我低声地说,「你把珍珠项链也戴上了!」
「我不是对你说过,在这样的场合,珍珠项链是非戴不可的。」她回答说,「过来的在我身旁。人家都想见见你。你看上去真讨喜。那蓝宝石……」
「克林顿刚才给我的。」
「这几颗宝石美极了。」
我站在她身旁,于是,人们一个个地都走到我跟前来。
克莱蒂跟往常一样,仪态大方地把我介绍给来宾,并把来宾的姓名以及他们在锡兰的工作情况-介绍给我听,他们中间有几位是橡胶种植园主和做椰子生意的商人,但绝大多数是在该岛国的行政机关或民政机构里工作的;有些人已在此居住多年,也有些人是刚来不久的。他们中间许多人居住在康提,不过也有些人是老远从科伦坡赶来的。他们大多是英国人,因为远离故乡,所以抱成一团。来宾中有位威廉·卡斯太尔斯爵士,他是司法专员,另外一、两位也是从他的部门里来的。我看到了我跟克莱蒂在康提用茶点时碰见的那位格伦丁宁太太。她大声地同我打着招呼,并对我说为欢迎我来锡兰大家都象着了迷似的,还说我一定得去参观设在康提的俱乐部,劝我也参加进去,成为一名正式成员。
她那犀利的目光扫视着我的全身,最后停留在蓝宝石上。「多好的宝石呵!」她嚷嚷着,「我拿生命担保,这肯定是你亲爱的丈夫送给你的礼物!」
「你不必动不动就拿你的生命当作赌注,格伦丁宁太太,」我说道。
「别在我面前逞能!别人谁敢这样?你听着,我亲爱的肖太太,你丈夫才是个需要认真对付的人哪。」她走近我。「这里没有一个人敢触犯他的。我就不愿这样做。要去也得是个勇敢的人才行……这些须眉浊物!他们对自己是一种规矩,可对咱们女人却又是一种规矩。他们就喜欢耍那种把戏。哎哟,你姐姐戴起了那有名的珍珠项链来了。我丈夫对这些珍珠还颇感兴趣的哩。」
克莱蒂无意中听到了她的话。我发觉她神情不安地摸了摸珍珠项链。
「雷吉要请你让他仔细瞧瞧这几颗珍珠呢,布兰福德太太,」格伦丁宁太太继续说道,「关于这些珍珠的事儿,我们听说的太少。」
「我一戴珍珠项链,人们总是议论纷纷。」克莱蒂说道。
「这样的无价之宝,」格伦丁宁太太接着说,「抵得上这屋子用的所有其他宝石的总和。」
克莱蒂转过身去。她对这位太太提到她的珍珠项链很不乐意,而我也渐渐地讨厌起格伦丁宁太太来了。我触到那位司法专员的目光。我朝他笑了笑。见他向我走来,我便跨上一步,不再搭理格伦丁宁太太。
他是个引人注目的男人。他告诉我说,二十年前他就离开了英国,眼下他就以岛为家。他大约每隔五年回故乡一次。他跟他家里其他人一样,也在盼着再回去一趟哩。
「你看今晚也来了些僧伽罗人,」他说,「不过大多数还是英国人。在这些僧伽罗人中间,很多是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有些出身于古老的康提家族。」
「那些女人披了莎丽服看上去真漂亮,」我说,「我希望今晚同每一个人都见见面。我姐姐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安排了这次聚会。」
「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想见到你。喔,这位是雷吉·格伦丁宁。他是首席驻扎官兼机车工程师,负责铁路事务。科伦坡和康提之间的铁路对我们尤为重要。」
我被介绍给雷吉。我想他是个脾气温顺的小矮个子。倒的确需要有这么一位太太。
他滔滔不绝地给我介绍他的职责,听来不觉兴味索然,我只是半心半意地听着,但他讲起珍珠时,我顿时警觉起来。
他对我说,他对阿欣顿珍珠项链一直怀有兴趣。他还记得有一次他拜访阿欣顿种植园时,我父亲曾从鳄皮首饰匣内取出珍珠项链来给他看过。
「在那以前,我还从来没见到过象这样的珍珠呢,」他说,「光泽耀眼。我怀疑世界上是否还有比这更好的珍珠项链了。我听说,这些珍珠原先是康提一位国王赠给他新娘的礼物。因为那位新娘分娩时死了,所以这些珍珠有了一种不吉祥的名誉。然后,这些珍珠到了阿欣顿一家人的手中,并以阿欣顿珍珠项链而变得遐迩闻名。我想请求布兰福德太太让我好好看上一眼。我一向对珍珠很感兴趣。我早该开办一个采珠场,但是工程师是成不了采珠员的,对不?」
我肚子里寻思着;如果他们娶了个强悍泼辣的只想让他们成为铁路工程师的太太,那他们就休想成为一个潜水采珠员。
「无论如何,我要求布兰福德太太让我在日光下看看这几颗珍珠。」
「我相信她一定会很高兴地把珍珠拿给你看的。」
「她是个美儿。」他说。我不妨赞同这个说法。
克莱蒂走了过来,替我解了围。「舞会马上就开始。他们希望你跟每个人都跳一次舞,莎拉。」她说。
舞会开始时,克林顿站在我身旁。「咱们俩在一起跳第一个舞。」他提议说。
「你会发现我跳舞很不在行,」我对他说,「葛兰居庄园是从来不举行舞会的。西莉亚·汉森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她曾教过我一点。我们俩常常绕着教室跳舞。」
「咱俩互相帮助吧。我想我自己跳起舞来,动作有一种跟大象差不多的风度。」
他一只手搂着我,便试着跳起华尔兹舞。我心里不由得笑了起来,因为我多少还有些节奏感,可他却一点都没有。
「今晚你很愉快,」他说,「看来你喜欢大场面。」
「你呢?」
「我十愿单独和你在一起。」听罢,我不觉莞尔一笑。他接着又说道;「有种人,他们总是以古怪的方式来享受乐趣。而你就喜欢在地板上绕着圈儿玩,平白无故地让你那双可怜的脚被……」
「被一头象乱踩。」我说。
他紧紧搂着我。「凡事总有个完。时间一到,咱俩就比肩坐在那辆双人四轮马车里,驶进充溢着馥郁幽香的夜色,返回咱们的家……」
「我看得出来,这样的场合也勾起了你本性中多愁善感的一面。」
「这种天性是一直存在着的,这你是知道的咯,它一直蛰伏在石头般的外表下面,就象那睡美人和她的王子那样……等待着接受命运的亲吻。」
「我倒从没有想到,你居然还适合于扮演那个睡美人的角色。」
「显然我是用错了典故。把咱们比作美人陪野兽更确当些。」
我格格地笑了起来。「咱们原先都是'不懂世故的孩子'啊。」
「啊,对了。到处流浪,最后在茫茫森林里迷了路。」
「咱俩兴许早成为汉塞尔和格雷特尔那样的迷途的孩子了。他们俩找到了那所俗丽的房子,你可记得,于是可怕的命运正等待着他们兄妹俩。在那种情况下,你得换个角色我想你就是那个巫婆。正是你设下圈套引诱人,而且完全是出于攫取金钱的目的。哦,这一切太荒唐可笑了。」
「正如人们说的那样,我们成了'众矢之的'。你知道他们私下互相问些什么吗?他们在问;'你可认为克林顿肖会迷恋上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太太吗?'」
「我想你有种到处逗花惹草但用情不专的声誉吧。」
「看来除了种茶以外,你还知道了不少情况呢。」
华尔兹舞曲结束了,我们俩一起回到座位上去。
我同威廉爵士一起跳了一回疯狂的波尔卡舞。在跳方舞时,雷吉格伦丁宁是我的舞伴。克林顿的舞伴是位容貌出众的女人,乌黑的头发,身上裹了件猩红色的莎丽服,四周金线滚边。她那乌黑的头发,光泽可鉴,高高拢起,显然很浓密,红宝石饰物在其间闪闪烁烁。她看上去同我所见过的僧伽罗女人不同,我想,她似乎跟克莱蒂的情形相仿,体内也流着欧洲人的血液。这一点使她同克莱蒂一样有点与众不同。这个女人身材修长,虽说并没有我高。她的仪态异乎寻常的雍容华贵。她身上有种气质,令人一眼就看出她不同凡响。她是这个房间里头最引人注目的娇媚的女人。
她似乎跟克林顿很熟悉,这时我想起她是那几个尚未介绍给我认识的人中间的一个。
我一见到克莱蒂就问这个女人是谁。
「她叫阿努拉,是南基恩的女儿。」
「喔,」我不由尖叫了一声。「原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阿努拉!哦,果真名不虚传,的确超群出众。可你并没有告诉我说你邀请她来呀。」
「嗯,我并没有……事实上……」
「你是说她不请自来的罗!」
克莱蒂显得神色慌张。「嗯,你听我说。她一向如此。她是由某人带来的……」
「克莱蒂,」我说,「你在说什么呀?」
「阿努拉跟她家里旁的人都不一样。他们都为我们干活。可阿努拉却从来不为谁干活。她在种植园里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马车……」
「那她很富罗?」
「嗯,呃……可以这么说吧。她进了一笔钱财,是个生活优裕的女人……」
「她不要人请就自个儿跑来……」
这一切太离奇了。眼下,我不能追问克莱蒂,到了明天,我再请她多讲讲这件事。
舞会上的热气以及跳舞时用力,使得我的头发显得凌乱。我知道头发又恢复平时那种怪模样。于是,我决定悄悄溜到楼上克莱蒂的房间里去,把头发整理一下。现在,那个房间用作舞会的衣帽间。
我悄没声儿地上楼来到这个房间,朝镜子走去。往镜子里一瞧,发觉头发的确需要梳理一番。我取下发夹,头发便散撒在双肩。头发成了这种样子,也只好重新梳理一下了。
我全神贯注地理着头发,竟连房门突然打开都没觉察。我抬头一看,心里不由一怔,发现房间又来了一个人。我的心蓦地可笑地突突直跳,这时,我从镜子里看到一位身穿猩红色莎丽服的女人就立在我身后。
她就是阿努拉。
我急速地转过身子-我的头发一半朝上翘着,一半披垂着。站在这位身材苗条、仪态优雅的尤物身旁,我这副模样就显得相形见绌了。
「我没听到你走进来。」我说。
「没听到吗?」她的嗓音娓婉动听,正是她这种模样儿的人发出的声音。
「我是来理头发的。」我说着,仿佛我得找个理由来搪塞我为何在这里似的。
「这是因为跳舞……再说舞会上的气温很高。我想你还没习惯于这儿的高温天气。」
「我想我慢慢会习惯的。」
我继续理我的头发。她仁立在一旁默默地瞅着。
「我一直很想见见你。」她开口说。
「我想,地方上新来了一个人总是引人注目的。」
「而且还是克林顿肖的太太……那是当然的咯。我帮你理一下好吗?这儿有绺头发还没有夹牢。一跳波尔卡舞,这绺头发肯定会翘起来。」
她双手拢起那绺头发,灵巧地理着。一阵牵动肠肚的奇异香味从她身上迎面扑来,我不觉嗅了下鼻子。
「好啦!我想这下不会再散开来了。」
「谢谢你。那绺头发我就是夹不牢。」
「一头好发,」她说,「还很浓密哩。」
我站了起来。她以一种不可名状的方式使我感到困惑不解。我总觉得她那对柔媚的、乌黑的眸子里深藏着什么似的,她好像是在揣摩我的心理,以便从中找出某些问题的答案似的。
「我想送你件小小的礼物,」她说,「实在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送我礼物?你也太客气了。」
「我妹妹让我看了你这件礼服的蓝绸子。她给我剪下了一小块,这样,我才好想办法呀。这里的太太们常常是手不离扇子。所以,我给你带来了一把扇子,它的颜色正好跟你礼服的颜色相配。请你收下。」
「多谢多谢。我可以看看吗?」
「请过目。不知你喜欢不?」
那把扇子外面包着一层薄纸。我打开一看,原来是把非常漂亮的用孔雀羽毛编制的扇子,其颜色正是我最喜爱的湛蓝色。
「太可爱了,」我不由得嚷了起来,「色彩太漂亮了。」
她点了点头。「看到这把扇子给了你乐趣,我感到很高兴。」
「今晚要跳舞,我不准备用这把扇子了,」我说;「我要把它包好带回家去。真太感谢你了。」
「我之所以要送你这把扇子,是因为现在你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还因为你是克林顿肖的太太啊。」
「你太好了。」
我们俩并没有一同回到舞会上去。我离开她,径自步下楼去,因为我听到楼下奏起了华尔兹交谊舞的乐曲,那儿还有个舞伴在等着我呢。
我和威廉卡斯太尔斯爵士跳了一会见舞。大约半个小时以后,他提出到花园里去走走。
「玩得是很愉快,」他说道,「就是房间里太热了。」
我们俩步出屋外,坐在杜鹃花丛中的一张竹椅上。那杜鹃花比我在英国看到的要高得多。威廉爵士向我谈了一些他的工作情况,并告诉我说他来锡兰前在英国当过律师。他是一位鸟类观察家,于是抓住这个机会研究起锡兰的鸟类来了。他给我讲猫头鹰的故事,告诉我说有一种猫头鹰叫起来声音特别可怕,因此当地人称这种猫头鹰为魔鬼鸟。
「锡兰的食用大海鱼、太阳鸟、金莺和花尾小鹦鹉多得数不胜数,」他说,「不过这里涉水禽鸟尤其丰富。你一定得当心鹭鸶、篦鹭、鹳鸟和苍鹭。」
我对他说我会当心的,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有人悄悄的说话声。我想,附近一定还有个座位,只是因有杜鹃花丛的遮掩看不到就是了。
有个人操着尖利、清脆的嗓音说:「她今晚根本就不该上这儿来。你是否认为是克莱蒂布兰福德邀请她来的?毫无疑问,克莱蒂决不会邀请她的。」我听出这是格伦丁宁太太的声音。
她的伙伴喃喃地应答着,接着又响起了那个尖利的声音:「哟,对了,我断定她是不请自来。不管怎么说,他这是强迫人们接受她。我看,她是在想尽管他把他太太带上这儿来了,但她仍然有一定地位。」
「你会在湿润的沙滩上发现有火烈鸟,」威廉爵士此时提高了嗓门说。我想,他一门心思谈他的鸟儿,根本就没有听到有人在说话。
「我一见他夸耀他的情妇的那股酸劲儿就讨厌,」格伦丁宁太太继续说道。「不过,这一位却是……拿法国人的话来说,叫maitresse en titre。但是,咱们可不是法国人呀,亲爱的艾玛。当然罗,克林顿肖在地方上很有势力,自以为可以为所欲为。好啦,眼下他带来了太太,咱就等着他重新做人吧。」
「在内地,」威廉爵士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你可以看到凫和鸭子。」
我再也坐不住了,于是,忽地站了起来。在这当儿,我接触到威廉爵士的眼光,顿时恍然,原来他也听到那两个人的谈话了。他的心地真好,竟然一直装作没听见似的。
我倏忽想到这儿的每一个人都在注视着他的情妇阿努拉。她在种植园拥有房子,手里还很有一笔钱。这一切显然都是克林顿给的。而且当我被带上这儿作为他的太太介绍给大家认识时,她居然也在场。他完全可以不让她来的,但他却不这样做,相反,他还同她跳舞。很可能他还巴不得她来呢!
我真傻,竟认为我的婚事变得美满起来了呢。
我们俩回到了舞会上。我舞步呆板地跳着。我看到了克林顿,他跟阿努拉两人正跳得欢哩。我悲愤交集,心里头很不是个滋味。
克莱蒂悄悄地问我:「你身体不舒服吗?」
我说:「那个女人为何在这儿?」
她心里明白我指的是谁。「我没请她,」她说,「是她自个儿来的。」
「这么说,你接受你所没有邀请的人罗。」
「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舞会到后半夜才散。此时,我同克林顿一起坐在双人四轮马车里,但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跟来时的心情是多么的不同啊!
「你累了吧,」他温柔地对我说,但此时却激不起我对他有一丝好感,只能使我心里升腾起一团怒火。
我得忍住,等到只有我们两人时再说,到那时,我要大大发作一下,让他知道我可不是好欺侮的。
另有四人因路远而在我家过夜。第二天天一亮他们就走。因此,我们到家后,我就忙着领他们进各自的房间。忙完后,我才有机会同克林顿单独呆在一起。
我两眼瞪视着他说:「我要你说实话。」
「怎么啦?」他问道。
「那个女人,阿努拉,她是你什么人?」
「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
「你意思是说……她是你的情妇?」
「一位挚友。」
「她有个maitresse en titre的荣誉头衔。今晚我听到有人就是这样称呼她的。」
「是吗?还怪好听的哩。我相信她一定会喜欢这顶桂冠的。」
「我可不喜欢。」
「亲爱的,你为何要剥夺阿努拉这么点儿荣誉呢?」
「你居然把它称作荣誉。」
「你刚才自己也这么说的嘛。」
「我要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要有谁酷爱打听消息,那就是你。不是问茶叶的事儿,就是问宝石,眼下又打听起我婚前与人约会的事儿来了。你这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我的亲爱的。木已成舟,无可挽回。阿努拉是我多年的情妇。这种关系相当正常。她很中我的意。我一度考虑同她结婚。可是我不大赞成不同民族之间的通婚,因为还有个孩子问题要考虑呀。我那会儿就知道我得娶个英国妻子。」
「还要有个种植园。我想,阿努拉尽管万事俱备,但就是缺了这么一条。」
「你说的一点也不错。她不能给我带来种植园。这就是你胜过她的地方。」
「我恨你,」我激愤地说,「你这个人……太冷酷、太自私。」
「一个人谋算时,要想取得圆满的结果,就非冷静不可。」
「你气得我要发疯。」
「这我清楚。我就喜欢你发疯。」
「对你,我压根儿就没有好感。」
「亲爱的莎拉,不必吃醋嘛。阿努拉模样儿挺俏的,这我知道,不过……」
「你爱什么时候去找她,就什么时候去找她。我要回英国去。」
「什么!回到玛撒姑姑身边去!她决计不是个白璧无瑕的完人。兴许我还比她强些呢。」
顿时,绝望的情绪不由得向我心上袭来。我们俩动身去舞会那会儿,我心里甜丝丝的,他的礼物打动了我的心弦。但是,今晚我发现的事儿对我说来是一种无法忍受的侮辱。我脑子里不停地思索着,在这样的居民聚集区里,肯定是流言四起。人们一定是瞪大了眼睛,盯着我,盯着克林顿和阿努拉看。她宛如豹似的蹑手蹑脚走进房间,仁立在一旁窥视着我的情景又闪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蓦地一把扯下饰有蓝宝石的领巾,把它重重地摔在梳妆台上。「也许你想把它送给阿努拉去,」我说。
「这可不适合她戴。红宝石才是她喜爱的……红宝石和绿宝石。」
「也许拿去送给一个比她次一等的情妇?」
他嘻皮笑脸地抓住我的双臂。「最亲爱的莎拉,」他说道,「发这么大的醋劲儿,何苦来着。你来到了这里,只有你才是我最心爱的人儿。你是我的妻子嘛。有你使我快乐,我还要旁人干啥?」
「此话有点象是最后通牒的味道,是不?」
「对啦!不过你得完成个任务。你务必施展你的魅力,把我牢牢吸住,省得我再去注意别的女人。」
「请你把手放开。」
他的回答却是把我搂得更紧了。我极力挣脱他的拥抱,但谈何容易。这一挣,他反而更乐了。他就喜欢显示自己力大无比。
「竖起耳朵听着,」我嚷道,「我可不要别人怜悯。」
「怜悯?他们一个个都眼红你呢。难道你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
「我不是指那些被你抛弃的情妇。我在花园里听到有人议论。格伦丁宁太太……」
「那个女人!她比眼镜蛇还要恶毒!我告诉你听,在她的生活圈子里,没有一个人不受她贬责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喜欢。」
「根本就不该到花园里去。我不是早就关照你要当心蛇吗?」他两手捧住我的脸,一本正经地说。「我亲爱的、亲爱的莎拉。我认识不少女人。你指望什么呢?阿努拉很合我的胃口。她是个古怪的、神秘的尤物。我常常到她屋子里去……」
「那幢房子就是你给她的……」
「是的。」
「她戴的珠宝呢?」
「也是我给的。你知道我有多慷慨大方了吧。」
我说:「现在听我说。如果你要我对你那不忠实行为听之任之,那我就不再在这儿呆下去。就我个人而言……事情本身我倒并不在乎……」
「是吗,莎拉?我认为你那样做是很不道德的。」
「放正经些好吗?我不要别人怜悯,我也不愿受辱。倘若我发现你要我同别的女人分享你,我就离开这个地方。」
「我可不忍想到你再回到那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姑姑身边去。」
「我可以到我的种植园去。你就没想到这一点吗?」
「无论你走到哪儿,我都要去把你找回来。别忘了,你好歹已经嫁给我了,亲爱的。」
「就算是这样,事情也没有什么难办的。」
他紧紧地搂住我。此时,我意识到我们两人都燃起了灼烈的情火。霎时间,他又是一番心情,不再那么简慢无礼了。
翌日清晨,客人们走了。他们一走,我就到阿欣顿种植园去看望克莱蒂。她正在等我,很想同我谈谈前一天晚上舞会的事儿。
「我认为舞会开得很成功,」她说,「留下来过夜的客人们都已走了。他们总是走得很早--差不多天一破晓就走了。我想你那儿的客人也是这样吧。他们见到你都很高兴。我想,你以后会经常见到他们中间的一些人的。你象是有心事,莎拉。」
我们俩坐下来,饮啜着盛在绿色高脚玻璃杯里的柠檬汁。这时,她忧虑地瞅着我,问我是否真的欣赏这次舞会。
「亲爱的克莱蒂,」我说,「为了我你操了不少心。没有比你再称职的女主人了,也不会有人能象你那样不辞辛劳地把我引进社交界。」我凝视着她那张布满愁云的脸,蓦地决定把我内心疑惑的原委告诉给她。
「在花园里,我无意中听到有人谈起了克林顿和那个叫阿努拉的女人。」
「哦,亲爱的,」她脸上现出关切的神色。「但愿她没来参加舞会就好了。以往,她没有接到邀请时,也是想来就来了。有时候,克林顿带她来,但没有人敢出来阻止,都怕冒犯他……或许也怕触怒了她。」
「我听到是格伦丁宁太太的说话声。」
「她是个嘴巴刻薄的恶毒的女人。」
「她们说她们因阿努拉的出席面感到十分吃惊。于是,我一下子放猜到了她和克林顿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件事我昨晚就问过他了。」
「哎哟,莎拉!」
「别惊慌。克林顿了解我,我也了解他。我明白地告诉他,我不能容忍他继续同阿努拉保持关系。」
「现在他肯定不会想保持这种关系了。」
亲爱的克莱蒂!我意识到她同塞思之间的关系才符合固有的伦理道德。
她继续说道:「不幸的是你竟听到了那个女人说的话。」
「我在你的卧室里同阿努拉见了一面。她还送了我一件礼物。昨晚我把它掉在你这儿了。我们走时,我忘了拿了。我正梳着头,她径自走了进来。她显得非常友好。」
克莱蒂皱了皱眉头。
「你担心了吗?」我连忙问她。
克莱蒂犹豫了片刻后说:「阿努拉性情暴烈。她同克林顿常常吵得很厉害。她忌妒心特强。有一次她还想杀死克林顿呢。她用刀攘了他一家伙。他手臂上至今还有个疤痕。虽说伤口愈合了,但我永远忘不了这件事。你知道,谢巴是她的姑姑。谢巴曾对我说过阿努拉是锡兰一位女王的再世。过去曾有位名叫阿努拉的女王。我是从书上看到的。她是锡兰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王。她极贪男色,曾经毒死过五个情夫。后来,她被她的晚子活活烧死了,因为她阴谋将他毒死,以便让她的亲于继承王位。」
「人们都相信这个说法吗?」
「当然相信罗。谢巴说阿努拉凭她的特别的法术折磨克林顿。有人认为克林顿是决不会带个妻子回来的,而谢巴就是其中的一个。」
「看来我掉进一张用阴谋编织起来的网里了。」
「那都是些胡说八道。阿努拉不过是个一贯我行我素的女人罢了,到目前为止,还获得了很大的成功。」
我站了起来。「我去把她送给我的礼物拿给你看看,那东西还怪漂亮的。为了找件能配上我的礼物,她显然是花了番心计的。」
我们俩一同步入房间。我那把包着薄纸的扇子就在桌子上。
我拆去外面的薄纸,打开扇子井展开扇子上的漂亮的孔雀羽毛。
克莱蒂朝扇子瞥了一眼,随即用手捂住嘴巴,倒吸了口凉气。
「她竟送你这种东西!」
「是呀。不好看吗?」
「莎拉,你不能拿这把扇子,也不能把它放在屋子里。我们这儿从来不用这种扇子。孔雀羽毛会给人带来不幸的。」
我凝视着她。「你真相信……」
「人们偶尔做这种扇子送给来访的客人。可是,这儿谁也不把它带在身边。这是不吉利的。这我知道。孔雀羽毛象征死亡。」
克莱蒂一把把扇子从我手里夺了过去,拿着它噔噔奔下楼去。
在花园里,她划了根火柴点燃羽毛。我站在一旁,望着羽毛在火中被烧得蜷曲起来。
「喔,克莱蒂,」我说,「多漂亮的羽毛啊……」
「她这是存心要你倒霉,」克莱蒂轻轻地说是,「莎拉,你可要多加小心啊!」
在随后一周的周末,克林顿说他要去科伦坡会晤运货代理商,此后,往南上加勒,往北去采珠场。他此番离家外出差不多要半个月。他不希望我单独同仆人们一起守在家里,便建议我去跟我姐姐做伴。
克莱蒂可高兴了。她说,这样省了我在阿欣顿种植园和肖氏种植园之间来回颠簸了。我一送走克林顿她就赶来帮我拾掇我必需的衣服和日用品。然后,我们俩一道驾车来到了阿欣顿种植园。
我在阿欣顿种植园的卧室,俯视着花园以及花园那边的树林。克莱蒂把绣球花栽在一只大盆里,以示对我的欢迎。她在我面前絮聒不休,说因为有我和她同住在一幢房子里,她心里头有说不出的高兴。
我心里不由得嘀咕起来,不知克林顿是否在同阿努拉或别的情妇会面。对他,我一百个不放心。我们之间的关系。芴芒无形、变化无常,既无安全感,也无相互信任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