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看懂can通讯报文:小说《游园惊梦》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10 10:27:01

《游园惊梦》赏析

选入高中语文教材的《游园惊梦》确实是白先勇先生颇费神思创作的一篇融合传统与现代艺术技巧的力作。然而正是创新的形式和丰富的意蕴,使习惯表面曲折离奇故事的读者阅读起来感到很困难。而克服这样的困难是提高自己阅读欣赏能力的最佳途径。以我之见,紧扣小说的标题,围绕着“园”在何处“游”?“梦”为何 “惊”两个基本问题,就能获得赏析该作品的愉悦。

    “园”在何处“游”?如此追问,我们就不难发现作者写了三层故事。

     第一层,最表层顺叙的故事。“园”在台北的窦公馆。写钱夫人应邀参加窦夫人举办的家宴。作者是用传统手法来结构故事的,分别按照时空转移的顺序安排以下四大情节:

    1 正厅  宾主会面(第1—69自然段)

    2 饭厅  入席劝酒(第70—112自然段)

    3 客厅  听曲唱戏(第113—145自然段)

    4 露台  送客告别(第146—169自然段)

    第二层,中间穿插的故事,“园”在南京的梅园新村的钱公馆。写了蓝田玉怎样做起钱夫人、桂枝香如何成为窦夫人的故事,还有钱夫人的妹妹月月红与她的情人郑彦青以及窦夫人的妹妹蒋碧月抢占姐姐意中人的感情纠葛。对这些故事的述写,作者采用了现代的艺术技巧,大量地使用了意识流的手法。具体说来有下面六处穿插:

    1 第16自然段,钱夫人打量窦夫人穿着打扮,觉得如今风光得时的窦夫人“果然还没有老”,于是就想起了当年她过三十岁生日请酒的事;

    2 第39自然段,见到蒋碧月,钱夫人为她以前那火辣的性格而“踌躇了一番”,便想起她当年抢夺姐姐意中人的事;

    3 第46至48自然段,听到窦夫人夸自己是昆曲真传,钱夫人想到正是如此,自己当年才被钱鹏志看中,最后做起了这位六十多岁的钱将军的填房夫人;

    4 第78至80自然段,在就席的推让之后,钱夫人居然没能坐到上席,这让她一阵心跳,于是联想起当年自己从不必让座的风光,进而想到做起钱夫人时,瞎子师娘的忠告和妹妹月月红的嘲讽,而钱将军让她享尽将军夫人的荣华富贵却不能让她做一个真正的女人;

    5 第109自然段,遇到蒋碧月和程参谋这对男女合着来敬酒,钱夫人只得把一杯花雕饮尽,结果她有了几分醉意,脑子里又闪现了当年妹妹月月红与自己的情人郑彦青纠缠在一起也来敬酒的情景:

    6 第135至155自然段,钱夫人在酒力的作用下,由眼前一对渐渐靠拢的男女面靨的触发,那标志“我只活过一次”与郑彦青交欢的情景,像碎片一样,不断地与妹妹月月红的不怀好意的敬酒、瞎子师娘意味深长的唠叨、钱鹏志病危弥留时满含不舍和愧疚的呼唤以及自己演唱“惊梦”时对乐师吴声豪的乞求等等情景,闪现重叠交织,形成小说的高潮。

    第三层,最深层暗示的故事。“园”就在杜丽娘的后花园。这是一个久演不衰的经典,也是一出“戏中戏”,人生的活话剧。作者在书的扉页对刘禹锡《乌衣巷》的引用,与小说中通过人物反复唱响的昆曲《游园惊梦》,尤其是在小说高潮部分,写道:“笛子和洞箫都鸣了起来,笛音如流水,把靡靡下沉的箫声又托了起来,送进《游园》的《皂罗袍》中去——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园”

这无不在暗示人生的舞台上演的无非就是如此人世沧桑盛景不再的故事,小说的主旨也就蕴含其中了。

    理清了小说的这三层故事,明确了“园”在何处,那么,“梦”为何而“惊”的问题也就不难解决了。

    首先,要弄清在小说中“梦”的具体所指。从表层看,钱夫人开始进入窦公馆,从欣赏满院的红花绿树,到鉴赏厅堂精致奢华的家具摆设,再到打量女主人珠光宝气的服饰打扮,直到她对参加宴会的诸色男女的细心观察,都应该算是她的“游园”,在这个层次上,“梦”就是指她强喝几杯花雕酒而产生的“醉境”。而深层的“梦”,自当指她们由南京到台北所经历荣辱贵贱的种种人生境况。

   在钱夫人看来,今天风光的窦夫人其实就是当年梅园新村的自己,而那肆无忌惮与程参谋调情的蒋碧月,还有那个同样“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的月月红,无不与当年贪恋荣华富贵的自己一样吗?可是她们也将像自己一样,最后逃脱不了沦落到孤身一人躲在乡间只能坐计程车来参加朋友家宴的命运。想到此,她如初梦惊醒,感到人生其实就是一场戏,就是一场梦。

    所谓的“惊梦”,就是因为如此看破人世的荣华富贵而“惊”,是对人生中那种为追名逐利而虚与委蛇甚至勾心斗角的不屑和嘲讽。至此作品启迪人们思考如何除却人生的浮华而追求生命的真本的意蕴也就可以感受得到了。

教学目标:1领会意识流、象征、平等手法等现代小说的技巧

 

          2.领会本文“人生如梦”的思想

 

导入:用《乌衣巷》导入

 

作者简介:

 

白先勇  (1937,7,11~) 当代作家。广西桂林人。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之子。在读小学和中学时深受中国古典小说和“五四”新文学作品的浸染。童年在重庆生活,后随父母迁居南京、香港、台湾、台北建国中学毕业后入台南成功大学,一年后进台湾大学外文系。1958年发表第一篇小说《金大奶奶》。1960年与同学陈若曦、欧阳子等人创办《现代文学》杂志,发表了《月梦》、《玉卿嫂》、《毕业》等小说多篇。1961年大学毕业。1963年赴美国,到衣阿华大学作家工作室研究创作,1965年获硕士学位后旅居美国,任教于加州大学。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寂寞的十七岁》、《台北人》、《纽约客》,散文集《蓦然回首》,长篇小说《孽子》等。上世纪80年代其作品《谪仙记》被导演谢晋改编为电影《最后的贵族》。他是女作家三毛的启老师,上世纪60年代与张爱玲有一面之缘。将汤显祖的《牡丹亭》精编为“四百年青春之梦,姹紫嫣红《牡丹亭》”。

 

   白先勇一九三七年生于广西南南,未满一岁迁居桂林。父亲白崇禧为国民党名将,曾任首任国防部长,母亲马佩璋出身于广西富商家庭。白先勇在桂林度过他的美好童年,直至湘桂大撤退,桂林陷於火海之中,白先勇童年亦随这片火海消逝。五十多年后重访山尾村祖居,白先勇不胜唏嘘,「少小离家老大回」,故居已残破不堪。故乡亲友依稀还是熟悉的脸孔,但生活水平仍停留在五十多年前的水平,令白更感世变更,人各有不同命运。桂林的山山水水,童年生活的细节,亦成为他日后创作的泉源。

 

     一九四四年,白家离开桂林迁到重庆,白不幸染上肺病,要受到隔离。四五年抗战胜利,白家亦於四六年迁回南京。南京为历史名城,对白先勇创作亦有深远影响。小说《游园惊梦》便以南京秦淮河昆曲艺人为题材。在南京白先勇看到在家中出入的军政要人,这批人后来也迁到台湾,白从中体会到历史变化,今昔之比。短篇小说集《台北人》,主题诗《乌衣巷》便道出「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感喟。

 

    有人形容白先勇「背负五千年回忆的重担」,作品具历史感,笔下人物的悲欢离合总与家国历史有一定关系。白先勇曾说:「写作是希望将人类心灵中无言的痛苦转化成文字?」白先勇对笔下人物总充满悲悯情怀,其小说结合中国古典文学与西方现代小说技巧,并渗透中国文化与西方哲学思想,描写新旧交替时代人物的故事和生活,富于历史兴衰和人世沧桑感。

 

 白先勇的创作成就集中体现在他的短篇小说上,分为《台北人》、《寂寞十七岁》和《纽约客》三部分,其中又以14篇《台北人》影响最著。关于这一部分,白先勇的评论知己欧阳子,对每一篇都做了分析,归总为《王谢堂前的燕子》,她认为《台北人》的主题命意主要有三:“今昔之比”,“灵肉之争”和“生死之谜”。

 

 关于意识流

 

意识流手法是西方当代文学中普遍采用的一种艺术手法,它是以表现意识的流动为主要内容,以内心独白、自由联想、现实和虚幻互相交织为主要方法而得名的。

 

意识流小说是20世纪20年代在欧美兴起的一种思潮流派,特点:随着人的意识活动来叙述故事;通过自由联想来组织故事,故事的安排和情节的衔接表现为时间、空间的跳跃、多变;前后两个场景之间缺乏时间、地点方面的紧密的逻辑联系;时间上常常是过去、现在、将来交叉或者重叠。

 

   阅读小说,完成下面问题

 

1、找出钱夫人在窦公馆的“游踪”。

 

2、钱夫人在游园过程中,遇到了哪些人?

 

3、这篇小说的线索是什么?它与小说的故事情节有何关系?

 

4、这篇小说在行文技巧上有什么特色?

 

1、钱夫人从正厅到饭厅,然后到客厅,最后到露台。

 

2、她遇到了刘副官、窦夫人、赖夫人、余参军长、天辣椒蒋碧月、徐太太、程参谋、月月红等人。

 

3、小说以钱夫人赴宴的空间活动为结构线索。小说的四个场景分别对应小说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

 

4、  小说技法上体现为:意识流、蒙太奇、对比、象征等手法。

 

5、  蒙太奇是电影的基本手法,通常指电影镜头的组合、叠加。而意识流小说中蒙太奇的运用指的则是作者把不同时间空间中的事件和场景组合在一起,从而超越了时间空间的限制,表现了人的意识跨越时空的跳跃性和无序性。

 

 《游园惊梦》里平行技巧在人物、布景、情节、结构和叙述观点上的运用。

 

请用一段简短的文字概括全文的主要内容(不多于100字)。

 

从客观的角度来看,夫人的宴会是怎样的?请用你认为最合适的形容词进行形容。

 

从钱夫人的角度看,夫人的宴会又是怎样的?你从课文中哪些地方可以看出来,为什么夫人会有这样的感觉?

 

从客观的角度看,夫人的宴会华贵无比,成功无比,充满欢笑,充满乐趣。

 

但是在夫人触景伤情,宴会上的人物和景象,触动她对往事的回忆,于是过去逐渐渗入“现在”,使她发生一些今昔对比的联想。等到几杯花雕下肚,酒性模糊了理性,她就更加分不清今昔,恍恍惚惚的好像把自己多年以前的事重新又经验了一次……

 

二、朗读文段,探讨赏析。

 

夫人重新体验的什么?请找出相关文段,有感情地诵读并思考以下问题:

 

1.是什么促使钱夫人进入梦境的?只有酒吗?还有没有其他的因素?从这里我们看出作者是如何一步步营造梦境让钱夫人陷进去的?

 

2.文段采用了什么艺术手法,这些艺术手法产生了什么特别的艺术效果?你能把那种效果读出来吗?

 

夫人的宴会

 

本文主人公游了什么园,惊了什么梦?    守寡多年而已丧失青春年华与富贵社会地位的夫人,远离旧日的相知朋友,独自居住在台湾的南部。《游园惊梦》的小说情节动作,便是夫人应邀来台北参加桂枝香(夫人)所开宴会的始末。游园醉酒时回忆起了她以前和郑参谋的一次偷会。

 

花雕和“游园惊梦”

 

人物——

 

桂枝香  蒋碧月  参谋

 

 为了经营制造“今即是昔”的幻象,作者使窦夫人宴会里出现的一些人物,和钱夫人往日在南京相识的人物,互相对合。首先,今日享受着极端富贵荣华的窦夫人,便相当于昔日的钱夫人自己。窦夫人“没有老”,妆扮得天仙一般,银光闪烁,看来十分“雍容矜贵”。“窦瑞生的官大了,桂枝香也扶了正”,正如昔日钱鹏志是大将军,而蓝田王是“正正经经的填房夫人”,不比“那些官儿的姨太太们”,窦夫人讲排场,讲派头,开盛大宴会请客,恰似往日“梅园新村钱夫人宴客的款式怕不噪反了整个南京城,钱公馆里的酒席钱,'袁大头’就用得罪过花啦的”。桂枝香有一个佻达标劲、风骚泼辣的妹妹——天辣椒蒋碧月。蓝田王也有一个同样性格的妹妹——十七月月红。和“正派”的钱夫人一样,窦夫人也是一个正经懂事的姐姐:“论到懂世故,有担待,除了她姐姐桂枝香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桂枝香那儿的便宜,天辣椒也算捡尽了。”

 

蒋碧月,当然就是月月红的投影。两人都抢夺过亲姐姐的男人,都“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两人不但性格作风一样,连相貌打扮也相仿:在南京梅园新村钱公馆开的宴会里,“月月红穿了一身大金大红的缎子旗袍,艳得像只鹦哥儿,一双眼睛,鹃伶伶地尽是水光”,今日在夫人的宴会里,“蒋碧月穿了一身火红的缎子旗袍,两只手腕上,铮铮锵锵,直戴了八只扭花金丝镯,脸上勾得十分人时……愈更标劲,愈更桃达”,“一对眼睛像两丸黑水银”。

 

程参谋——今日窦长官的参谋——显然就是往日钱将军的参谋郑彦青之影像,两人同是参谋身分,而“程”“郑”二姓,在发音上也略同,程参谋和钱夫人说话,正如郑参谋以前那样,开口闭口称呼“夫人”。他的军礼服外套翻领上,“别了一副金亮的两朵梅花中校领章,一双短统皮鞋靠在一起,乌光水滑的”;他笑起来,“咧着一口齐垛垛净白的牙齿”。而夫人记忆中的郑彦青,笼着斜皮带,“戴着金亮的领章……一双带白铜刺的长统马靴乌光水滑的啪咻一声靠在一起”。他也“咧着一口雪白的牙齿”。

 

小说的地点背景或布设,亦呈今昔平行或相等的现象。夫人今日之盛宴,富贵豪华的程度,可比十多二十年前夫人的那些“噪反了整个南京城”的华宴。而此盛宴又特别和钱夫人临离开南京那年,替桂枝香请三十岁生日酒的那次宴会,遥遥平行相对。夫人宴会的气派和金光闪烁、华丽无比的景象,作者用极端细腻的笔触,予以精彩描绘,读者自当细品慢赏,这里无法引例。这样的排场,派头和宴客款式,正是当年把“世上的金银财宝……捧了来讨她的欢心”的钱鹏志,百般怂恿着蓝田玉讲究耍弄的。今昔二宴,都有名厨设席,名票友吹苗,这点刚才已经提到。两个宴会都喝花雕,都有唱戏的余兴节目,而且都唱昆曲《游园惊梦》。

 

在这篇小说十分复杂的情节构造中,作者更是大量地运用了平行技巧。宴会里,夫人把夫人交由程参谋陪伴伺候。夫人显然立刻对这个“分外英发”、“透着几分温柔”的男人,另眼看待,暗中细细打量他。我们所以知道,是因为,始终跟随夫人观点的作者,在钱、程二人被夫人介绍相识后,立即细细描述程参谋的长相仪态,衣饰打扮,和一言一举。程参谋确实触动了夫人的记忆之弦。可是开始的时候,她很可能只在潜意识里把他和郑彦青联想在一起。她觉得有点不安,不自在,“触到了程参谋的目光,她即刻侧过了头去”,却又不大明白何以如此。

 

白先勇在人物名字上颇具匠心,不同的名称表达了不同的含义,这是什么写作手法?你对人物姓名有何看法?

 

这是象征手法。其实,“蓝田玉”这个名字,就有相当明显的象征含义。蓝田之玉是中国神话中最美最贵的玉石,李商隐就有一句诗曰:“蓝田日暖玉生烟”。(其他月月红、天辣椒等艺名,亦有暗示性:月月红即月季花,每月开,贱花也。天辣椒,影射蒋碧月之泼辣性格。)夫人不同于得月台那些姐妹,只有她一人是“玉”,而在我们传统文化中,玉,本来就代表一种高贵气质或精神。可是身为玉,是否就能永保华美光泽?夫人入窦公馆前厅,站在一株“万年青”前面照镜子的一幕,深具反讽意义。镜中出现的,当然,是褪了色的蓝田玉——一块已经黯然失色了的蓝田美玉。

 

这篇小说的最终主题,是“人生如梦”。所以作者处处采纳“梦”的比喻和意象,使人产生“梦幻境界”的联想和印象。首先,小说题《游园惊梦》,就有一个“梦”字;此戏内容亦是杜丽娘入梦。而夫人在宴会进行过程中,真的跌入了旧梦。夫人过去享受的那种富贵荣华,今日回想起来,好比一场梦。夫人的盛宴,其富丽堂皇气派,其辉煌鲜明色彩,在今日台北的现实狭窄环境和污染空气里,简直好像不可能存在。是梦境!是天堂!

 

大门两侧站岗的卫士,好比保卫天宫的天兵神将。锣鼓笙萧和饶钹琴弦,使人联想到余音绕梁的仙乐。甘芳的蜜枣和醇厚的花雕,使人联想到琼浆玉液。“锦簇绣丛一般……衣裙明艳”的客人,合聚在“明亮得像雪洞一般”的餐厅,享受山珍和海味,该是神仙在悠然取乐吧!

 

白先勇藉由太太的演唱,把《游园》唱词中的“皂罗袍”、“山坡羊”二折之大半,引入小说里。所引“皂罗袍”的四句是: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夫人耳中听着这几句唱词,内心自白道:“杜丽娘唱的这段'昆腔’便算是昆曲里的警句了。”夫人所谓“警句”,大概主要是指戏曲的唱法。可是作者赋予的含义就不在于此。这四句唱词的内容意义,是“世事无常”,这正是此篇小说的主题,也是中国自古以来一脉相传的文学主题。

 

《游园惊梦》小说的最终主题——人生如梦。

 

作者在这篇小说里,苦心经营制造“梦”的意象。梦境和仙境,十分相像,只有一点大异:仙境是永恒的,梦境是短暂的。人类往往不愿面对“人生有限”“世事无常”的悲苦事实,却躲藏入“一切如故”的自欺幻想里。然而,俗语说得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今晚夫人这栋“上上下下灯火通明,亮得好像烧着了一般”的大楼公馆,哪里持得了多久,转眼间就会灯火熄灭,烧成灰烬。 今晚的夫人,就是明天的夫人。

 

 在小说中除了“人生如梦”的感慨之外,你还读出了什么呢?

 

小说的主人公蓝田玉由一位昆曲艺人一跃成为钱将军夫人,也曾经风华蹁跹,烜赫一时,“筵席之间,十有八九的主位,倒是她占先的。”然而这一切都是“从前钱鹏志在的时候”,现在她不过是一个落魄夫人,王谢堂前的燕子,落入了百姓人家。烜赫与没落,构成刺激性的对照。对于没落,是无奈的现实,夫人无力去改变,于是就只剩下追忆与怀恋,自己并不能超脱出来,把这一切视若浮云。窦公馆门前两旁的汽车,大多是公家的黑色小汽车,“夫人坐的计程车开到门口她便命令司机停了下来”。这一细节动作,表现夫人还很在意自己的面子,遮掩自己没落的现实。在筵会中,夫人几次有意识地或潜意识地回忆起自己风华蹁跹时候的场景,与现实的筵会做比照,折射出夫人对过去的怀恋。

 

作者对过去生活的追忆更多的是在心理情感上对故国的眷恋。在这里,故国不仅仅是祖国大陆、旧时家园,而是一种情感,一种对旧时在心理上的认同感、归属感。故国更多的是一种心

 

理情感,而祖国大陆、旧时家园只是承载这种情愫的载体。这种情愫,以乡愁的形式表现出来。例如,夫人总觉得“台湾的衣料粗糙,光泽扎眼,尤其是丝绸,哪里及得上大陆货那么细致,那么柔熟?”

 

“台湾的花雕到底不及大陆的那么醇厚,饮下去终究有点割喉的。”这种对台湾的不认同感,并不仅仅得自于钱夫人自己,而是败走台湾的人的普遍的心理情绪。比如来台几十年,窦公馆请客仍用上海的厨子,刘副官仍顽固地操着苏北的口音。这些都是去国之人的乡愁的整体表现,他们对台湾、对台湾的现状并没有认同感、归属感,而是顽固地坚持过去的生活(比如票友会),顽固地眷恋着大陆。这些人在白先勇认为都是一群“流浪的中国人”,他们退走大陆,在台湾又不能融入和归属,他们没有自己的家园,在心理情感上处于漂泊状态,所以对故国怀有强烈的眷念。

 

 白先勇对于中国的传统文化是有着深刻的认同感的,在《游园惊梦》这部小说里择取昆曲票友聚会也是有象征意义的。在六十年代,作为“中国表演艺术中最精致最完美的一种形式”的昆曲也已经式微了,受到欧美电影等新兴文化的强烈冲击。小说中坚持喜爱和追忆昆曲这种传统艺术的,都是一些从大陆败走的遗民如钱夫人、窦夫人、余参军等。他们既是政治上的遗民,也是传统文化上的遗民。台湾本土的人脱离大陆本土文化的母体,对这些传统文化并没有多高的欣赏能力,也就没有多少眷恋。人心不古作为一种现实,文化遗民们无力去改变,便只有承认,而他们对昆曲的坚持和喜爱,仅仅是对故旧文化的怀念,也是作者文化乡愁的表现。

 

我们中国传统文化,有一个光辉灿烂的过去。可是就因为太讲究纯美、纯粹精神,丝毫不肯接受现实俗世的污染,在今日的平民世界里,已和一般人的生活几乎完全脱节,再也无法受到欣赏和了解。于是人人遗弃古老优美的中国文化,趋奔迎接崭新通俗的西洋文化,正如清乾隆年间,通俗的“花部”乱弹终于取代了优美的“雅部”昆曲。如此,小说里夫人的今昔感触,以及往日悼念,就有了更深一层的含义,而《游园惊梦》也就变得好像是作者对我们五千年传统文化的一阙挽歌。

 

如此,《游园惊梦》小说,从钱夫人个人身世的沧桑史,扩大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贵族文化——的沧桑史。

 

 同样的暗示含义,亦可引申到社会型态问题上,那就是,影射贵族阶级和农业社会的没落,平民阶级和工业社会的腾起,小说结尾,夫人问夫人:“你这么久没来,可发觉台北变了些没有?”

 

夫人沉吟了半晌,侧过头来答道:

 

“变多唆。”

 

 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她又轻轻的加了一句:

 

“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楼大厦。”

 

“变”一字,就是这篇小说的中心主题。“起了好多新的高楼大厦”,即比喻工商业社会之兴起。我们还注意到,今日宴会里唱《游园》的后起之秀,是徐“太太”,不是徐“夫人”。作者如此暗示:“上流社会”虽然还存在,“贵族阶级”却已隐逝无踪。

 

    作者复杂的情绪几经解构和图释,最终汇为一条主旋律的精神内涵——怀旧,或者说乡愁。这种怀旧包含几个层次结构,一则是对过去生活的怀恋与追忆,一则是对故国心理情感的眷念,还有就是对故旧文化传统的依恋。

 

作业:

 

1、白先勇在小说中谈到的“人生如梦”引发你怎样的人生体会?

 

《游园惊梦》:融合传统与现代的艺术技巧

 

一、课文解读要点

 

    《游园惊梦》,原为昆曲,源自明代剧作家汤显祖(1550--1616)最有名的一部作品《牡丹亭》。《牡丹亭》的中心故事是说杜太守的千金杜丽娘,待字闺中,因春色恼人,到花园一游,回房入睡。梦见和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书生柳梦梅,在园中牡丹亭上交欢,醒来之后就患相思病去世。后来果然有柳梦梅这样一个人,使杜丽娘还魂复活,结婚团圆,所以剧本又名《还魂记》。《游园惊梦》昆曲,便是由《牡丹亭》的第十出《惊梦》改编而成,剧情即杜丽娘春日游花园,然后梦中和柳梦梅缠绵性交那一段。此戏又可分成“游园”和“惊梦”上下二出,游花园的部分是“游园!’,白先勇在小说里,借徐太太的演唱,摘录下唱词中比较有名而且含义深长的句子。可是杜丽娘人梦以后,与柳梦梅交欢的“惊梦”部分,其热情大胆的唱词,白先勇全没引录,却以钱夫人的一段对往日和郑参谋私通交欢的“意识流”联想来取代。而这一大段借由象征或意象表达出来的“性”之联想,热情露骨的程度,和“惊梦”唱词相当。如此,钱夫人仿佛变成了杜丽娘,在台北天母窦夫人的“游园”宴会里,尝到了“惊梦”的滋味。

 

    《游园惊梦》以钱夫人人生生命的枯萎(由年轻到中年)、地位的跌降(由盛到衰)、情感的失落(由拥有到失去)和历史的变迁(由过去到现在)为基本核原。

 

    钱夫人,艺名蓝田玉,便是这篇小说的主角。她现在大约四十出头,以前在南京,清唱出身,最擅长唱昆曲。有一次钱鹏志大将军在南京得月台听到她唱《游园惊梦》,动了心,便把她娶回去做填房夫人。当时钱将军已经六十靠边,她才冒二十岁,钱将军把她当女儿一般疼爱,让她享尽荣华富贵,但显然两人之间没有性生活可言。钱夫人是个正经规矩的女人,也明白并珍惜自己的身份。可是

 

因为“长错了一根骨头”,她痴恋上钱将军的参谋郑彦青,并显然和他有过一次私通。可是不久,在她替桂枝香(得月台唱戏的姐妹之一)请三十岁生日酒的宴会里,夫人的亲妹妹月月红,终于把郑彦青抢夺了去,夫人因此而心碎。此后不久,钱将军病亡。这便是夫人的过去背景。

 

    今日,守寡多年而已丧失青春年华与富贵地位的钱夫人,远离旧日的相知朋友,独自居住在台湾的南部。《游园惊梦》的小说情节动作,便是钱夫人应邀来台北参加桂枝香(窦夫人)所开宴会的始末。小说从钱夫人抵达窦公馆开始,到宴会解散而终结。

 

    从客观角度来看,也就是说,从钱夫人之外的任何在场旁观者眼中看来,窦夫人的宴会是华贵无比,成功无比,充满欢笑,充满乐趣的。在金光银光闪烁的富丽厅堂,安享受用仙食一般的美味佳肴,衣裙明艳的客人,互以花雕致敬干杯,餐毕还有唱戏的余兴节目,锣鼓笙箫都是全的。这岂非天上人间!可是从钱夫人的眼睛来看——小说主要采用钱夫人观点——由于宴会里的人物和景象,触动

 

她对自己往事的记忆,于是在她的心思中,过去逐渐渗透人“现在”,使她发生一些今昔的联想。等到几杯花雕下肚,酒性模糊了理性,她就更有点分辨不清今昔,恍恍惚惚的好像把自己多年以前的事重新又经验了一次似的。

 

    作者在这篇小说里,苦心经营制造“梦”的意象。也制造“仙境”的意象。梦境和仙境,十分相像,只有一点大异:仙境是永恒的,梦境是短暂的。人类往往不愿面对“人生有限”、“世事无常”的悲苦事实,却躲藏入“一切如故”的自欺幻想里。然而,俗语说得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今晚窦夫人这栋“上上下下灯火通明,亮得好像烧着了一般”的大楼公馆,哪里持得了多久,转眼间就会灯火熄灭,烧成灰烬。小说影射贵族阶级和农业社会的没落,平民阶级和工业社会的腾起,小说的影射含义也达及艺术创作问题上。中国的昆曲,其音韵之优美,舞蹈之柔婉,词藻之典雅和格律之严谨,都为其他戏剧形式所不及。然而这种纯艺术品,却得不到俗众的赏识,社会一般人要看的,是“乱弹”,是“八大锤”。《游园惊梦》小说,从钱夫人个人身世的沧桑史,扩大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贵族文化——的沧桑史。

 

在《游园惊梦》中,白先勇吸收了西洋现代文学的写作技巧,融合到中国传统的表现方式之中,描写新旧交替时代人物的故事和生活,富于历史兴衰和人世沧桑感。意识流小说的主要表现手法——内心独白、自由联想、蒙太奇。这三种表现手法在《游园惊梦》中都有体现: 

 

(1)内心独白:

 

是默然无声,一人独操的心理语言,是无声无息的语言意识。例如文中:“……荣华富贵——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冤孽,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你听我说,妹子,冤孽呵,荣华富贵——可是我只活过那么一次。懂吗?妹子,他就是我的冤孽了。荣华富贵——只有那一次。荣华富贵——我只活过一次。”    

 

(2)自由联想:

 

在小说中,人物的意识流表现不出任何规律和秩序,其意识一般只能在一个问题或一种事物上作短暂停留,头脑中的事物常因外部客观事物的突然出现而被取代。眼前任何一种能刺激五官的事物都有可能打断人物的思路,激发新的思绪与浮想,释放出一连串新的印象与感触。例如文中:“……他那双乌光水滑的马靴啪哒一声靠在一处,一双白铜马刺扎得人的眼睛都发疼了。他喝得眼皮泛了桃花,还要那么叫道:夫人。我来扶你上马,夫人,他说道,他的马裤把两条修长的腿子绷得滚圆,夹在马肚子上,像一双钳子。他的马是白的,路也是白的,树干子也是白的,他那匹白马在猛烈的太阳底下照得发了亮。他们说:到中山陵的那条路上两旁种满了白桦树。他那匹白马在桦树林子里奔跑起来,活像一头麦秆丛中乱窜的白兔儿。太阳照在马背上,蒸出了一缕缕的白烟来。、一匹白的。一匹黑的——两匹马都在淌着汗。而他身上却沾满了触鼻的马汗。他的眉毛变得碧青,眼睛像两团烧着了的黑火,汗珠子一行行从他额上流到他鲜红的颧上来。太阳,我叫道。太阳照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那些树干子,又白净,又细滑,一层层的树皮都卸掉了,露出里面赤裸裸的嫩肉来。他们说:那条路上种满了白桦树。太阳,我叫道,太阳直射到人的眼睛上来了。”

 

(3)“蒙太奇”:

 

蒙太奇是电影的基本手法,通常指电影镜头的组合、叠加。而意识流小说中蒙太奇的运用指的则是作者把不同时间和空间中的事件和场景组合拼凑在一起,从而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表现了人的意识跨越时空的跳跃性与无序性。意识流小说中的蒙太奇进一步分为时间蒙太奇与空间蒙太奇两种。而《游园惊梦》中,从今昔界限的出现到泯灭,都以今昔时空的穿插交叠来串接情节。

 

    《游园惊梦》的教学要点在于把握作者吸收的西洋现代小说写作技巧——现代意识流写法。小说以钱夫人参加台北窦夫人家的一次家宴为凝定的时空,以钱夫人的心理意识为抛钩,串联起几十年前在南京的痛楚往事,因窦夫人宴会的富丽堂皇而触发对曾经繁华的追忆,以及今不如昔的一种凄凉与悲怆。“游园惊梦”这出戏曲贯穿于作品始终,既与钱夫人一生的命运兴衰紧密相关,同时又具有暗

 

示和象征的意义。

 

 

二、“欣赏?探究?练习”解说

 

    1.第一题的参考解答:

 

    教法建议:小说采用现代意识流手法,以钱夫人的心理意识为抛钩,引发出对生命兴衰的感悟。教师可以先引导学生理解意识流的定义,再给学生适当的例证,可以参考知识链接的内容。然后引导学生,分组在课文中寻找并讨论描写意识流的段落,体会意识流写作的好处。

 

    (1)窦夫人的荣华,想起当年事。两人原本同为夫子庙清唱的歌女,如今倒了个个。

 

    (2)戏子寡妇蒋碧月的荣华,想起当年“昆曲名旦”的风华。

 

    (3)清唱昆曲,忆及当年一夜从戏子变将军夫人;蓝田玉因为钱鹏志将军听了一曲她的《游园惊梦》不能忘怀,接之做伴,成为将军夫人,荣华富贵随之而来,除却天上的月亮,金银财宝无不捧来讨欢心。派头噪反了整个南京城。外在的荣耀,内在的委屈却没法诉的。钱将军六十,年轻的蓝田玉在男女性事上实同守寡,欲望涌动无以平复,荣华富贵之后有先天的缺陷,在生命的死亡状态下,享受。

 

    (4)晚宴席位争让,想起当年威风。

 

    (5)敬酒,想起当年的一夜情;生命中唯一的一次活过,是和钱将军的参谋郑彦青(真年轻)交欢时感受到的。但生命的欢娱和激情的燃烧,也留下了惨痛的心灵创伤和难以磨灭的情感痛楚。

 

    (6)程参谋献殷勤,想起情人被妹妹夺走。在替桂枝香请三十岁生日酒的宴会上,钱夫人的亲妹妹月月红抢走了郑彦青。只能一个人心碎地在南部,孤独冷清的消磨自己的岁月。开得越灿烂的鲜花,越容易凋谢。现在的她因钱将军的去世,从侯门而至平民,小姐妹桂枝香,被妹妹踹脚夺去下了聘礼的任子久,做了偏房,终于熬出了头,扶正,丈夫也做了大官。过去属于钱夫人的荣华富贵现在

 

落在了夫人身上。

 

    2.第二题的参考解答:

 

    小说精心设置了今昔对比、人物对比:窦夫人与钱夫人、蒋碧月与月月红、程参谋与郑彦青。(详解参见“参考资料”——2.平行技巧)

 

    落花时节又逢君。小说以钱夫人在窦夫人宴客时的遭际,所触发的回忆意绪为“幕前表演”,以两人的身世的失落轮回为“幕后实质”。钱夫人的失落:青春、荣耀、情人、爱情、丈夫,外在的显赫与荣耀背后,许多的委屈是没法诉说的。实同守寡,虽然能出人头地、扬眉吐气,但血肉之躯的欲望涌动却难以平复。艺术之花、人生之花。无可奈何花落去,花落水流红。这种失落的命运不幸地在

 

不同的人事上不断的轮回普降,今日的夫人,便是明日的夫人。夫人的寂寞委屈同样。

 

    3.第三题的参考解答:   

 

    小说以钱夫人参加台北窦夫人家的一次家宴为凝定时空,选取四个场景别有深意,四个场景正好对应小说的四个发展结构:正厅——开端、饭厅——发展、客厅——高潮、露台——结局。小说的这四个场景,类似于中国古典戏曲的“折、出”;戏剧的“分幕”。

 

 

三、参考资料

 

  1.意识流:意识流手法是西方当代文学中普遍采用的一种艺术手法,它是以表现意识的流动为主要内容,以内心独自、自由联想、现实与虚幻相互交织为主要方法而得名的。“意识流”的名称是1884年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士首次提出来的,意识流小说是20世纪20年代在欧美兴起的一种思潮流派,特点:随着人的意识活动来叙述故事;通过自由联想来组织故事;故事的安排和情节的衔接表现为时间、空间的跳跃、多变;前后两个场景之间缺乏时间、地点方面的紧密的逻辑联系;时间上常常是过去、现在、将来交叉或重叠。意识流小说的主要表现手法——内心独白、自由联想、蒙太奇。这三种表现手法在《游园惊梦》中都有体现:

 

(1)内心独白:是默然无声,一人独操的心理语言,是无声无息的语言意识。例如文中:“……荣华富贵——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冤孽,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你听我说,妹子,冤孽呵。荣华富贵——可是我只活过那么一次。懂吗?妹子,他就是我的冤孽了。荣华富贵——只有那一次。荣华富贵——我只活过一次。”

 

(2)自由联想:在小说中,人物的意识流表现不出任何规律和秩序,其意识一般只能在一个问题或一种事物上作短暂停留,头脑中的事物常因外部客观事物的突然出现而被取代。眼前任何一种能刺激五官的事

 

物都有可能打断人物的思路,激发新的思绪与浮想,释放出一连串新的印象与感触。例如文中:“……他那双乌光水滑的马靴啪哒一声靠在一处,一双白铜马刺扎得人的眼睛都发疼了。他喝得眼皮泛了桃花,还要那么叫道:夫人。我来扶你上马,夫人,他说道,他的马裤把两条修长的腿子绷得滚圆,夹在马肚子上,像一双钳子。他的马是白的,路也是白的,树干子也是白的,他那匹白马在猛烈

 

的太阳底下照得发了亮。他们说:到中山陵的那条路上两旁种满了白桦树。他那匹白马在桦树林子里奔跑起来,活像一头麦秆丛中乱窜的白兔儿。太阳照在马背上,蒸出了一缕缕的白烟来。一匹白的,一匹黑的——两匹马都在淌着汗。而他身上却沾满了触鼻的马汗。他的眉毛变得碧青,眼睛像两团烧着了的黑火,汗珠子一行行从他额上流到他鲜红的颧上来。太阳,我叫道。阳照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那些树干子,又白净,又细滑,一层层的树皮都卸掉了,露出里面赤裸裸的嫩肉来。他们说:那条路上种满了白桦树。太阳,我叫道,太阳直射到人的眼睛上来了。 

 

(3)“蒙太奇”。蒙太奇是电影的基本手法,通常指电影镜头的组合、叠加。而意识流小说中蒙太奇的运用指的则是作者把不同时间和空间中的事件和场景组合拼凑在一起,从而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表现了人的意识跨越时空的跳跃性与无序性。意识流小说中的蒙太奇进一步分为时间蒙太奇与空间蒙太奇两种。而《游园惊梦》中,从今昔界限的出现到泯灭,都以今一昔时空的穿插交叠来串接情节。

 

    2.平行技巧:为了创造“旧事重演”或“过去再现”的印象效果,作者在《游园惊梦》这篇小说里大量运用了“平行”技巧(parallelism)。平行技巧的运用,遍及《游园惊梦》而构成一篇小说之诸成分。作者将平行技巧,运用在《游园惊梦》的人物、布辱、情节、结构和叙述观点上。为了经营制造“今即是昔”的幻象,作者使窦夫人宴会里出现的一些人物,和钱夫人往日在南京相识的人物,

 

互相对合:

 

(1)今日享受着极端富贵荣华的窦夫人,便相当于昔日的钱夫人自己。窦夫人“没有老”,妆扮得天仙一般,银光闪烁,看来十分“雍容矜贵”。“窦瑞生的官大了,桂枝香也扶了正”,正如昔日钱鹏志是大将军,而蓝田王是“正正经经的填房夫人”,不比“那些官儿的姨太太们”,窦夫人讲排场,讲派头,开盛大宴会请客,恰似往日“梅园新村钱夫人宴客的款式怕不噪反了整个南京

 

城,钱公馆里的酒席钱,'袁大头’就用得罪过花啦的”。

 

(2)桂枝香有一个佻达标劲、风骚泼辣的妹妹——天辣椒蒋碧月。蓝田王也有一个同样性格的妹妹——十七月月红。和“正派”的钱夫人一样,窦夫人也是一个正经懂事的姐姐: “论到懂世故,有担待,除了她姐姐桂枝香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桂枝香那儿的便宜,天辣椒也算捡尽了。”

 

(3)姐妹关系的相互投影印照。蒋碧月——月月红的投影。两人都抢夺过亲姐姐的男人,都“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性格作风一样:热辣,轻佻;相貌打扮相仿:昔日——“月月红穿了一身大金大红的缎子旗袍,艳得像只鹦哥儿,一双眼睛,鹘伶伶地尽是水光”;今日——“蒋碧月穿了一身火红的缎子旗袍,两只手腕上,铮铮锵锵,直戴了八只扭花金丝镯,脸上勾得十分入时……愈更标劲,愈更佻达”,“一对眼睛像两丸黑水银”。

 

(4)情人关系的相互平行:程参谋——今曰窦长官的参谋——往日钱将军的参谋郑彦青之影像:两人同是参谋身÷份,而“程”、“郑,,二姓,在发音上也略同,程参谋和钱夫人说话,正如郑参谋以前那样,开口闭口称呼“夫人”。他的军礼服外套翻领上,“别了一副金亮的两朵梅花中校领章,一双短筒皮鞋靠在一起,乌光水滑的”;他笑起来,“咧着一口齐垛垛净白的牙齿”。而钱夫人记忆中的郑彦青,笼着斜皮带,戴着金亮的领章……一双带白铜刺的长简马靴乌光水滑的啪哒一声靠在一起”。他也“咧着一口雪白的牙齿”。 

 

(5)小说地点的平行性:此盛宴和钱夫人临离开南京那年,替桂枝香请三十岁生日酒的那次宴会,遥遥平行相对。窦夫人宴会的气派和金光闪烁、华丽无比的景象,作者用极端细腻的笔触,予以精彩描绘。①今昔二宴,都有名厨设席,名票友吹笛。②两个宴会都喝花雕,都有唱戏的余兴节目,而且都唱昆曲《游园惊梦》。 

 

(6)情节发展上的平行:在这篇小说十分复杂的情节构造中,作者更是大量地运用了平行技巧。程参谋——郑彦青宴会里,窦夫人把钱夫人交由程参谋陪伴伺候。钱夫人显然立刻对这个“分外英发”、“透着几分温柔”的男人,另眼看待,暗中细细打量他。在钱、程二人被窦夫人介绍相识后,作者立即把笔墨指向细细描述程参谋的长相仪态,衣饰打扮,和一言一举上。程参谋确实触动了钱夫人的记忆之弦。开始的时候,她很可能只在潜意识里把他和郑彦青联想在一起。她觉得有点不安,不自在,“触到了程参谋的目光,她即刻侧过了头去”,却又不大明白何以如此。对往昔、对郑彦青的回忆,今昔混淆的意识流,由此开始。

 

   

3.小说的意象表征:

 

    (1) “游园”与“惊梦”这篇小说的最终主题,是“人生如梦”。所以作者处处采纳“梦”的比喻和意象,使人产生“梦幻境界”的联想和印象。首先,小说题《游园惊梦》,就有一个“梦”字;此戏内容亦是杜丽娘入梦。而钱夫人在宴会进行过程中,真的跌入了旧梦。钱夫人过去享受的那种富贵荥华,今日回想起来,好比一场梦。窦夫人的盛宴,其富丽堂皇气派,其辉煌鲜明色彩,在今日台北的现实狭窄环境和污浊空气里,简直好像不可能存在,一如梦境。  随着徐太太的《游园》唱词,钱夫人逐渐堕入旧梦,愈堕愈深。等到“杜丽娘快要入梦了,柳梦梅也该上场了”,钱夫人在预期“惊梦”幽会的心情下,很自然地又一次在心理上和她的柳梦梅幽会交欢。这一大节关于她和郑彦青两人私通事件(在钱夫人意识中)之重演,作者没用半句明白的话,却用一连串性象征来传达意思。

 

如此,虽然内容含义是大胆露骨的性交,文章却洋溢优雅诗意,和一层梦的色彩。这样不但配合了“梦”的主题,同时也和《惊梦》昆曲唱词里热情大胆却又优美的文字,产生了平行的作用效果。

 

    (2)万年青、万年乐,“万年青”、“万年乐”表象上是说万年常青,万年常乐。可是偏偏钱夫人青春易逝,她的荣华富贵、高尊地位也随着依靠(钱鹏志)的倒塌而化为乌有;她仅有一次的爱情,也在年轻貌美的妹妹的争夺下失去。作者这个隐喻除了用于钱夫人身上以外,也从钱夫人的印证中暗示窦夫人的繁华,或许也是一时。

 

    4.《游园惊梦》小说含义,和中国戏曲史上“昆腔”的兴起与衰微,有不可分离的关系。

 

    昆曲,兴起于明嘉靖初,衰微于清乾隆末,独霸我国剧坛近三百年(约1522—1779)。明嘉靖之前,中国戏曲有南北曲之分,其间互有消长。忽然一种新的腔调产生,镕铸所有南曲之优长,又吸收一部分北曲的特点,成为一种极优美动听的音乐,这就是昆曲。到了晚明,戏曲作家逐渐往格律和辞彩的路上发展,早先元曲那种朴素愚直的形式内容就逐渐消失。于是昆腔戏曲变成文人雅士和宫廷贵族吟唱赏玩的精美艺术品,成为一种“贵族文化”,而和一般趣味凡俗的老百姓逐渐脱离了关系。这种趋势发展到极端,终于在清乾隆年间,属于雅部的昆曲被属于花部的“乱弹”所打倒。如此,高雅无比的纯艺术品,由于曲高和寡,引不起俗众共鸣,而含冤凋萎。

 

    花部(乱弹)诸腔,包括弋阳腔、高腔、京腔、皮黄、秦腔等等,经过一场角逐杀伐,终于由皮黄称霸,鼎定江山垂二百年。皮黄即西皮、二黄两种腔调之合称,这一剧种,发皇其命运于北京,故又叫京戏,因北京改为北平,所以又叫平剧。皮黄改用胡琴为主要伴奏乐器(昆曲则用笛萧),如此唱戏的入调门高低可以自由。皮黄之能战胜群雄,是由于它的通俗,但也因为通俗,在文学艺术方面的

 

成就便远不及昆曲。许多文人不屑再写剧本,所以皮黄取代昆曲以后,真正成功的剧作家竟没有几个。昆曲虽被皮黄取代,但昆戏之中一部分在故事、关目、排场等方面适合演出的剧目,在剧坛上依旧留存下来,《游园惊梦》便是其中最有名的一出。

 

    清末民初,是京戏的极盛时期。民国以来,旦角如梅兰芳、程砚秋等,生角如余叔岩、马连良等,都是艺术造诣极深的剧坛演员。其中尤其梅兰芳,把自从有皮黄戏以来的旦行艺术,提携到最高巅峰。.他也受过昆曲方面的严格训练,  《游园惊梦》就由他唱得红极一时。他南下唱戏,演《霸王别姬》,多半是金少山的霸王,两人配得很好,引得观众疯狂喝彩。《游园惊梦》小说里,赖夫人和余参军长的对话,以及窦夫人最后对余参军长“黑头”的笑评,所指即与此有关。

 

    梅兰芳时代过去后,京戏就急速走下坡路,主要也是和当年昆曲一样,脱离了现实俗众。现在一般人,看电视,看电影,看话剧,却不能和国剧发生共鸣。昆曲就更没人唱了。显然这种中国最古雅的戏剧音乐,已经到了尾声。这是中国戏曲史上的一大危局,一大悲哀。

 

    当我们对中国戏曲兴衰史有了大致如此的概念,白先勇这篇小说,幅度便骤然增加。《游园惊梦》这出戏,是昆曲类型的代表。而昆曲是中国戏曲的精华,也是中国古典文化的精华。钱夫人终于“哑掉”,不能把此戏唱完,就是作者暗示中国的古典文化,到今日而戛然中断。我们中国传统文化,有一个光辉灿烂的过去。可是就因为太讲究纯美、纯粹精神,丝毫不肯接受现实俗世的污染,在今日的平民世界里,已和一般人的生活几乎完全脱节,再也无法受到欣赏和了解。于是人人遗弃古老优美的中国文化,趋奔迎接崭新通俗的西洋文化,正如清乾隆年间,通俗的“花部”乱弹终于取代了优美的“雅部”昆曲。如此,小说里钱夫人的今昔感触,以及往日悼念,就有了更深一层的含义,而《游园惊梦》也就变得好像是作者对我们五千年传统文化的一阙挽歌。

 

    除了采用昆曲兴衰历史之暗喻,作者还用别的方法来呈现传达小说的这种引申含义。钱夫人是南京夫子庙得月台清唱出身。“夫子庙”三字,就大有暗示作用,不必解释。得月台位于“秦淮河”,蓝田玉姐妹淘是秦淮河的歌女,这点也十分值得注意。秦淮河有重大的历史文化意义:六朝金粉,金陵春梦,朝代的兴衰,人事的更替等等,当然还有“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感慨。而这种千多年流传下来的秦淮文化,迄今也告一段落。如此,作者显然亦以蓝田玉的身世背景,影射中国文化的背景。蓝田玉嫁入侯门,成为贵族,更使象征含义获得一致性。今日她身份之下降,年华之消逝,暗示着什么,是显而易见的。

 

    其实,“蓝田玉”这个名字,就有相当明显的象征含义。蓝田之玉是中国神话中最美最贵的玉石,李商隐就有一句诗曰:“蓝田日暖玉生烟”。(其他月月红、天辣椒等艺名,亦有暗示性:月月红即月季花,每月开,贱花也。天辣椒,影射蒋碧月之泼辣性格。)钱夫人不同于得月台那些姐妹,只有她一人是“玉”,而在我们传统文化中,玉,本来就代表一种高贵气质或精神。可是身为玉,是

 

否就能永葆华美光泽?夫人入窦公馆前厅,站在一株“万年青”前面照镜子的一幕,深具反讽意义。镜中出现的,当然,是褪了色的蓝田玉——一块已经黯然失色了的蓝田美玉。

 

如此,《游园惊梦》小说,从钱夫人个人身世的沧桑史,扩大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贵族文化——的沧桑吏。

 

 

游园惊梦

 

    钱夫人到达台北近郊天母窦公馆的时候,窦公馆门前两旁的汽车已经排满了,大多是官家的黑色小轿车。钱夫人坐的计程车开到门口她便命令司机停了下来。窦公馆的两扇铁门大敞,门灯高烧,大门两侧一边站了一个卫士,门口有个随从打扮的人正在那儿忙着招呼宾客的司机。钱夫人一下车,那个随从便赶紧迎了上来,他穿了一身藏青哔叽的中山装,两鬓花白。钱夫人从皮包里掏出了一张名片递给他,那个随从接过名片,即忙向钱夫人深深地行了一个礼,操了苏北口音,满面堆着笑容说道:

  “夫人,我是刘副官,夫人大概不记得了?”

  “是刘副官吗?”夫人打量了他一下,微带惊愕地说道,“对了,那时在南京到你们公馆见过你的。你好,刘副官。”

  “托夫人的福,”刘副官又深深地行了一礼,赶忙把夫人让了进去,然后抢在前面用手电筒照路,引着夫人走上一条水泥砌的汽车过道,绕着花园往正屋里行去。

  “夫人这向好?”刘副官一行引着路,回头笑着向钱夫人说道。

  “还好,谢谢你,”夫人答道,“你们长官夫人都好呀?

  我有好几年没见着他们了。”

  “我们夫人好,长官最近为了公事忙一些,”刘副官应道。

  窦公馆的花园十分深阔,夫人打量了一下,满园子里影影绰绰,都是些树木花草,围墙周遭却密密地栽了一圈椰子树,一片秋后的清月,已经升过高大的椰树干子来了。夫人跟着刘副官绕过了几丛棕榈树,窦公馆那座两层楼的房子便赫然出现在眼前,整座大楼,上上下下灯火通明,亮得好像烧着了一般。一条宽敞的石级引上了楼前一个弧形的大露台,露台的石栏边沿上却整整齐齐地置了十来盆一排齐胸的桂木,夫人一踏上露台,一阵桂花的浓香便侵袭过来了。

  楼前正门大开,里面有几个仆人穿梭一般来往着。刘副官停在门口,哈着身子,做了个手势,毕恭毕敬地说了声:

  “夫人请。”

  夫人一走入门内前厅,刘副官便对一个女仆说道:

  “快去报告夫人,钱将军夫人到了。”

  前厅只摆了一堂精巧的红木几椅,几案上搁了一套景泰蓝的瓶樽,一只鱼篓瓶里斜插了几枝万年青;右侧壁上,嵌了一面鹅卵形的大穿衣镜。夫人走到镜前,把身上那件玄色秋大衣卸下,一个女仆赶忙上前把大衣接了过去。夫人往镜里瞟了一眼,很快地用手把右鬓一绺松弛的头发抿了一下。下午六点钟才去西门町红玫瑰做的头发,刚才穿过花园,吃风一撩,就乱了。夫人往镜子又凑近了一步,身上那件墨绿杭绸的旗袍,她也觉得颜色有点不对劲儿。她记得这种丝绸,在灯光底下照起来,绿汪汪翡翠似的,大概这间前厅不够亮,镜子里看起来,竟有点发乌。难道真的是料子旧了?  这份杭绸还是从南京带出来的呢。这些年都没舍得穿,为了赴这场宴才从箱子里拿出来裁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到鸿翔绸庄去买份新的。可是她总觉得台湾的衣料粗糙,光泽扎眼,尤其是丝绸,那里及得上大陆货那么细致,那么柔熟?

  “五妹妹到底来了。”一阵脚步声,夫人走了出来,一把便攥住了夫人的双手笑道。

  “三阿姐,”夫人也笑着叫道,“来晚了,累你们好等。”

  “哪里的话,恰是时候,我们正要入席呢。”

  夫人说着便挽了夫人往正厅走去。在走廊上,夫人用眼角扫了夫人两下,她心中不禁觇敲起来;桂枝香果然还是没有老。临离开南京那年,自己明明还在梅园新村的公馆替桂枝香请过三十岁的生日酒,得月台的几个姐妹淘都差不多到齐了——嫁给上海棉纱大王陶鼎新的老二露凝香,桂枝香的妹子后来嫁给任主席任子久做小的十三天辣椒,还有她自己的亲妹妹十七月月红——几个人还学洋派凑份子替桂枝香定制了一个三十寸两层楼的大寿糕,上面足足插了三十根红蜡烛。现在她总该有四十大几了吧?夫人又朝夫人瞄了一下。夫人穿了一身银灰洒朱砂的薄纱旗袍。足上也配了一双银灰闪光的高跟鞋,右手的无名指上戴了一只莲子大的钻戒,左腕也笼了一副白金镶碎钻的手串,发上却插了一把珊瑚缺月钗,一对寸把长的紫瑛坠子直吊下发脚外来,衬得她丰白的面庞愈加雍容矜贵起来。在南京那时,桂枝香可没有这般风光,她记得她那时还做小,窦瑞生也不过是个次长,现在窦瑞生的官大了,桂枝香也扶了正,难为她熬了这些年,到底给她熬出了头了。

  “瑞生到南部开会去了,他听说五妹妹今晚要来,特地着我向你问好呢。”夫人笑着侧过头来向钱夫人说道。

  “哦,难为窦大哥还那么有心,”夫人答道。一走近正厅,里面一阵人语喧笑便传了出来,夫人在正厅门口停了下来,又握住夫人的双手笑道:

  “五妹妹,你早就该搬来台北了,我一直都挂着,你一个人住在南部那种地方有多冷清呢?今夜你是无论如何缺不得席的——十三也来了。”

  “她也在这儿吗?”夫人问道。

  “你知道呀,任子久一死,她便搬出了任家。”夫人说着又凑到夫人耳边笑道,“任子久是有几份家当的,十三一个人也算过得舒服了。今晚就是她起的哄,来到台湾还是头一遭呢。她把天香票房里的几位朋友搬了来,锣鼓笙箫都是全的,他们还巴望着你上去显两手呢。”

“罢了,罢了,哪里还能来这个玩意儿!”夫人急忙挣脱了夫人,摆着手笑道

“客气话不必说了,五妹妹,你当年的老工夫一定是在的,连你蓝田玉都说不能,别人还敢开腔吗?”夫人笑道,也不等夫人分辩便挽了她往正厅里走去。

 正厅里东一堆西一堆,锦簇绣丛一般,早坐满了衣裙明艳的客人。厅堂异常宽大,呈凸字形,是个中西合璧的款式。

  左半边置着一堂软垫沙发,右半边置着一堂紫檀硬木桌椅,中间地板上却隔着一张两寸厚刷着二龙抢珠的大地毯。沙发两长四短,对开围着,黑绒底子洒满了醉红的海棠叶儿,中间一张长方矮几上摆了一只两尺高天青细磁胆瓶,瓶里冒着一大蓬金骨红肉的龙须菊。右半边八张紫檀椅子团团围着一张嵌纹石桌面的八仙桌。桌子上早布满了各式的糖盒茶具。厅堂凸字尖端,也摆着六张一式的红木靠椅,椅子三三分开,圈了个半圆,中间缺口处却高高竖了一档乌木架流云蝙蝠镶云母片的屏风。夫人看见那些椅子上搁满了铙钹琴弦,椅子前端有两个木架,一个架着一只小鼓,另一只却齐齐地插了一排笙箫管笛。厅堂里灯光辉煌,两旁的座灯从地面斜射上来,照得一面大铜锣金光闪烁。

  夫人把夫人先引到厅堂左半边,然后走到一张沙发跟前对一位五十多岁穿了珠灰旗袍,带了一身玉器的女客说道:

  “夫人,这是夫人,你们大概见过的吧?”

  夫人认得那位女客是赖祥云的太太,以前在南京时,社交场合里见过几面,那时赖祥云大概是个司令官,来到台湾,报纸上倒常见到他的名字。

  “这位大概就是钱鹏公的夫人了?”夫人本来正和身旁一位男客在说话,这下才转过身来,打量了夫人半晌,款款地立了起来笑着说道。一面和钱夫人握手,一面又扶了头。说道:

  “我是说面熟得很!”

  然后转向着身边一位黑红脸身材硕肥头顶光秃穿了宝蓝丝葛长袍的男客说:

  “刚才我还和余参军长聊天,梅兰芳第一次到上海在丹桂第一台唱的是甚么戏,再也想不起来了。你们瞧,我的记性!”

  余参军长老早立了起来,朝着夫人笑嘻嘻地行了一个礼说道:

  “夫人久违了。那年在南京励志社大会串瞻仰过夫人的风采的。我还记得夫人票的是'游园惊梦’呢!”

  “是呀。”夫人接嘴道,“我一直听说夫人的盛名,今天晚上总算有耳福要领教了。”

  夫人赶忙向余参军长谦谢了一番,她记得余参军长在南京时来过她公馆一次,可是她又仿佛记得他后来好像犯了甚么大案子被革了职退休了。接着夫人又引着她过去把在座的几位客人都一一介绍一轮。几位夫人太太她一个也不认识,她们的年纪都相当年轻,大概来到台湾才兴起来的。

  “我们到那边去吧,十三和几位票友都在那儿。”

  夫人说着又把夫人领到厅堂的右手边去。她们两人一过去,一位穿红旗袍的女客便踏着碎步迎了上来,一把便将夫人的手臂勾了过去,笑得全身乱颤说道:

  “五阿姐,刚才三阿姐告诉我你也要来,我就喜得叫道:

  '好哇,今晚可真把名角给抬了出来了!’”夫人方才听夫人说天辣椒蒋碧月也在这里,她心中就踌躇了一番,不知天辣椒嫁了人这些年,可收敛了一些没有。那时大伙儿在南京夫子庙得月台清唱的时候,有风头总是她占先,扭着她们师傅专拣讨好的戏唱。一出台,也不管清唱的规矩,就脸朝了那些捧角的,一双眼睛钩子一般,直伸到台下去。同是一个娘生的,性格儿却差得那么远。论到懂世故,有担待,除了她姐姐桂枝香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桂枝香那儿的便宜,天辣椒也算捡尽了。任子久连她姐姐的聘礼都下定了,天辣椒却有本事拦腰一把给夺了过去。也亏桂枝香有涵养,等了多少年才委委曲曲做了窦瑞生的三房。难怪桂枝香老叹息说:是亲妹子才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呢!

  夫人又打量了一下天辣椒蒋碧月,蒋碧月穿了一身火红的缎子旗袍,两只手腕上,铮铮锵锵,直戴了八只扭花金丝镯,脸上勾得十分入时,眼皮上抹了眼圈膏,眼角儿也着了墨,一头蓬得像鸟窝似的头发,两鬓上却刷出几只俏皮的月牙钩来。

  任子久一死,这个天辣椒比从前反而愈更标劲,愈更佻了,这些年的动乱,在这个女人身上,竟找不出半丝痕迹来。

  “哪,你们见识见识吧,这位夫人才是真正的女梅兰芳呢!”

  蒋碧月挽了夫人向座上几个男女票友客人介绍道。几位男客都慌忙不迭站了起来朝了夫人含笑施礼。

  “碧月,不要胡说,给这几位内行听了笑话。”

  夫人一行还礼,一行轻轻责怪蒋碧月道。

  “碧月的话倒没有说差。”夫人也插嘴笑道,“你的昆曲也算是得了梅派的真传了。”

  “三阿姐——”

  夫人含糊地叫了一声,想分辩几句。可是若论到昆曲,连钱鹏志也对她说过:

  “老五,南北名角我都听过,你的'昆腔’也算是个好的了。”

  钱鹏志说,就是为着在南京得月台听了她的“游园惊梦”,回到上海去,日思夜想,心里怎么也丢不下,才又转了回来娶她的。钱鹏志一径对她讲,能得她在身边,唱几句“昆腔”作娱,他的下半辈子也就无所求了。那时她刚在得月台冒红,一句“昆腔”,台下一声满堂彩,得月台的师傅说:  一个夫子庙算起来,就数蓝田玉唱得最正派。

  “就是说呀,五阿姐。你来见见。这位太太也是个昆曲大王呢!”蒋碧月把夫人引到一位着黑旗袍,十分净扮的年青女客跟前说道,然后又笑着向窦夫人说:“三阿姐,回头我们让太太唱'游园’,五阿姐唱'惊梦’,把这出昆腔的戏祖宗搬出来,让两位名角上去较量较量,也好给我们饱饱耳福。”

  那位徐太太连忙立了起来,道了不敢,夫人也赶忙谦让了几句,心中却着实嗔怪天辣椒讲话太过冒失,今天晚上这些人,大概没有一个不懂戏的,恐怕这位太太就现放着是个好角色,回头要真给抬了上去,倒不可以大意呢。运腔转调,这些人都不足畏,倒是在南部这么久,嗓子一直没有认真吊过,却不知如何了。而且裁缝师傅的话果然说中:台北不兴长旗袍喽。在座的——连那个老得脸上起了鸡皮皱的夫人在内,个个的旗袍下摆都缩到差不多到膝盖上去,露出大半截腿子来。在南京那时,哪个夫人的旗袍不是长得快拖到脚面上来了的?后悔没有听从裁缝师傅,回头穿了这身长旗袍站出去,不晓得还登不登样。一上台,一亮相,最要紧了。那时在南京梅园新村请客唱戏,每次一站上去,还没开腔就先把那台下压住了的。

  “程参谋,我把夫人交给你了。你不替我好好伺候着,明天罚你作东。”

  夫人把夫人引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军官面前笑着说道,然后转身悄声对夫人说:“五妹妹,你在这里聊聊,程参谋最懂戏的,我得进去招呼着上席了。”

  “夫人久仰了。”

  程参谋朝着夫人,立了正,倒落的一鞠躬,行了一个军礼。他穿了一身浅色凡呢丁的军礼服,外套的翻领上捌了一副金亮的两朵梅花中校领章,一双短统皮鞋靠在一起,乌光水滑的。夫人看见他笑起来时,咧着一口齐朵朵净白的牙齿,容长的面孔,下巴剃得青亮,眼睛细长上挑,随一双飞扬的眉毛,往两鬓插去,一杆葱的鼻梁,鼻尖却微微下佝,一头墨浓的头发,处处都抿得妥妥贴贴的。他的身段颀长,着了军服分外英发。可是夫人觉得他这一声招呼里却又透着温柔,半点也没带武人的粗糙。

  “夫人请坐”。

  程参谋把自己的椅子让了出来,将椅子上那张海绵椅垫挪挪正,请夫人就了坐,然后立即走到那张八仙桌端了一盅茉莉香片及一个四色糖盒来,夫人正要伸手去接过那盅石榴红的磁杯,程参谋却低声笑道:

  “小心烫了手,夫人。”

  然后打开了那个描金乌漆糖盒,佝下身去,双手捧到夫人面前,笑吟吟地望着夫人,等她挑选。夫人随手抓了一把松瓤,程参谋忙劝止道:

  “夫人,这个东西顶伤嗓子。我看夫人还是尝颗蜜枣,润润喉吧。”

  随着便拈起一根牙签挑了一枚蜜枣,递给夫人。夫人道了谢,将那枚蜜枣接了过来,塞到嘴里,一阵沁甜的蜜味,果然十分甘芳。程参谋另外搬了一张椅子,在夫人右侧坐了下来。

  “夫人最近看戏没有?”程参谋坐定后笑着问道。他说话时,身子总是微微倾斜过来,十分专注似的,夫人看见他又露出了一口白净的牙齿来,灯光下,照得莹亮。

  “好久没看了,”夫人答道,她低下头去,细细地啜了一口手里那盅香片,“住在南部,难得有好戏。”

  “张爱云这几天正在国光戏院演'洛神’呢,夫人。”

  “是吗?”夫人应道,一直俯着首在饮茶,沉吟了半晌才说道,“我还是在上海天蟾舞台看她演过这出戏——那是好久以前了。”

  “她的做工还是在的,到底不愧是'青衣祭酒’,把个宓妃和曹子建两个人那段情意,演得细腻到了十分。”

  夫人抬起头来,触到了程参谋的目光,她即刻侧过了头去。程参谋那双细长的眼睛,好像把人都罩住了似的。

  “谁演得这般细腻呀?”天辣椒蒋碧月插了进来笑道,程参谋赶忙立起来,让了坐。蒋碧月抓了一把朝阳瓜子,跷起腿磕着瓜子笑道:“程参谋,人人说你懂戏,夫人可是戏里的通天教主,我看你趁早别在这儿班门弄斧了。”

  “我正在和钱夫人讲究张爱云的'洛神’,向钱夫人讨教呢。”程参谋对蒋碧月说着,眼睛却瞟向了钱夫人。

  “哦,原来是说张爱云吗?”蒋碧月噗哧笑了一下,“她在台湾教教戏也就罢了,偏偏又要去唱'洛神’,扮起宓妃来也不像呀!上礼拜六我才去国光看来,买到了后排,只见她嘴巴动,声音也听不到,半出戏还没唱完,她嗓子先就哑掉了——嗳唷,三阿姐来请上席了。”

  一个仆人拉开了客厅通到饭厅的一扇镂空心X字的桃花心木推门,夫人已经从饭厅里走了出来。整座饭厅银素装饰,明亮得像雪洞一般,两桌席上,却是猩红的细布桌面,杯碗羹箸一律都是银的。客人们进去后都你推我让,不肯上坐。

“还是我占先吧,这样让法,这餐饭也吃不成了,倒是辜负了主人这番心意!”

夫人走到第一桌的主位坐了下来,然后又招呼着余参军长说道:

  “余参军长,你也来我旁边坐下吧。刚才梅兰芳的戏,我们还没有论出头绪来呢。”

  余参军长把手一拱,笑嘻嘻地道了一声:“遵命。”客人们哄然一笑便都相随入了席。到了第二桌,大家又推让起来了,夫人隔着桌子向钱夫人笑着叫道:

  “夫人,我看你也学学我吧。”

  夫人便过来拥着夫人走到第二桌主位上,低声在她耳边说道:

  “五妹妹,你就坐下吧。你不占先,别人不好入座的。”

  夫人环视了一下,第二桌的客人都站在那儿带笑瞅着她。夫人赶忙含糊地推辞了两句,坐了下去,一阵心跳,连她的脸都有点发热了。倒不是她没经过这种场面,好久没有应酬,竟有点不惯了。从前钱鹏志在的时候,筵席之间,十有八九的主位,倒是她占先的。钱鹏志的夫人当然上坐,她从来也不必推让。南京那起夫人太太们,能僭过她辈份的,还数不出几个来。她可不能跟那些官儿的姨太太们去比,她可是钱鹏志明公正道迎回去做填夫人的。可怜桂枝香那时出面请客都没份儿,连生日酒还是她替桂枝香做的呢。到了台湾桂枝香才敢这么出头摆场面,而她那时才冒二十岁,一个清唱的姑娘,一夜间便成了将军夫人了。卖唱的嫁给小户人家还遭多少议论,又何况是入了侯门?连她亲妹子十七月月红还刻薄过她两句:姐姐,你的辫子也该铰了,明日你和钱将军走在一起,人家还以为你是他的孙女儿呢!钱鹏志娶她那年已经六十靠边了,然而怎么说她也是他正正经经的填夫人啊。她明白她的身份,她也珍惜她的身份。跟了钱鹏志那十几年,筵前酒后,哪次她不是捏着一把冷汗,任是多大的场面,总是应付得妥妥贴贴的?走在人前,一样风华翩跹,谁又敢议论她是秦淮河得月台的蓝田玉了?

  “难为你了,老五。”

  钱鹏志常常抚着她的腮对她这样说道。她听了总是心里一酸,许多的委曲却是没法诉的。难道她还能怨钱鹏志吗?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钱鹏志娶她的时候就分明和她说清楚了,他是为着听了她的“游园惊梦”才想把她接回去伴他的晚年的。可是她妹子月月红说的呢,钱鹏志好当她的爷爷了,她还要希冀甚么?到底应了得月台瞎子师娘那把铁嘴:五姑娘,你们这种人只有嫁给年纪大的,当女儿一般疼惜算了,年轻的,哪里靠得住?可是瞎子师娘偏偏又捏着她的手,眨巴着一双青光眼叹息道:荣华富贵你是享定了,蓝田玉,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也是你前世的冤孽!不是冤孽还是甚么?

  除却天上的月亮摘不到,世上的金银财宝,钱鹏志怕不都设法捧了来讨她的欢心。她体验得出钱鹏志那番苦心。钱鹏志怕她念着出身低微,在达官贵人面前气馁胆怯,总是百般怂恿着她讲排场,耍派头。梅园新村夫人宴客的款式怕不噪反了整个南京城,钱公馆里的酒席钱,“袁大头”就用得罪过花啦的。单就替桂枝香请生日酒那天吧,梅园新村的公馆里一摆就是十台,吹箫的是琴雪芳那儿搬来的吴声豪,大厨司却是花了十块大洋特别从桃叶渡的绿柳居接来的。

  “夫人,你们大司务是哪儿请来的呀?来到台湾我还是头一次吃到这么讲究的鱼翅呢。”夫人说道。

  “他原是黄钦之黄部长家在上海时候的厨子,来台湾才到我们这儿的。”夫人答道。

  “那就难怪了,”余参军长接口道“黄钦公是有名的吃家呢。”

  “哪天要能借府上的大司务去烧个翅,请起客来就风光了,”夫人说道。

  “那还不容易?我也乐得去白吃一餐呢!”夫人说道,客人们都笑了起来。

  “夫人,请用碗翅吧。”程参谋盛了一碗红烧鱼翅,加了一匙羹镇江醋,搁在夫人面前,然后又低声笑道:

  “这道菜,是我们公馆里出了名的。”

  夫人还没来得及尝鱼翅,夫人却从隔壁桌子走了过来,敬了一轮酒,特别又叫程参谋替她斟满了,走到夫人身边,按着她的肩膀笑道:

  “五妹妹,我们两个好久没对过杯了。”

  说完便和钱夫人碰了一下杯,一口喝尽,夫人也细细地干掉了。夫人离开时又对程参谋说道:

  “程参谋,好好替我劝酒啊!你长官不在,你就在那一桌替他做主人吧。”

  程参谋立起,执了一把银酒壶,弯了身,笑吟吟便往夫人杯里筛酒,夫人忙阻止道:

  “程参谋,你替别人斟吧,我的酒量有限得很。”

  程参谋却站着不动,望着夫人笑道:

  “夫人,花雕不比别的酒,最易发散。我知道夫人回头还要用嗓子,这个酒暖过了,少喝点儿,不会伤喉咙的。”

  “夫人是海量,不要饶过她!”

  坐在夫人对面的蒋碧月却走了过来,也不用人让,自己先斟满了一杯,举到夫人面前笑道:

  “五阿姐,我也好久没有和你喝过双钟儿了。”

  夫人推开了蒋碧月的手,轻轻咳了一下说道:

  “碧月,这样喝法要醉了。”

  “到底是不赏妹子的脸,我喝双份儿好啦,回头醉了,最多让他们抬回去就是了。”

  蒋碧月一仰头便干了一杯,程参谋连忙捧上另一杯,她也接过去一气干了,然后把个银酒杯倒过来,在夫人脸上一晃。客人们都鼓起掌来喝道:

  “到底是小姐豪兴!”

  夫人只得举起了杯子,缓缓地将一杯花雕饮尽。酒倒是烫得暖暖的,一下喉,就像一股热流般,周身游荡起来了。

  可是台湾的花雕到底不及大陆的那么醇厚,饮下去终究有点割喉。虽说花雕容易发散,饮急了,后劲才凶呢。没想到真正从绍兴办来的那些陈年花雕也那么伤人。那晚到底中了她们的道儿!她们大伙儿都说,几杯花雕那里就能把嗓子喝哑了?难得是桂枝香的好日子,姐妹们不知何日才能聚得齐,主人尚且不开怀,客人哪能恣意呢?连月月红十七也夹在里面起哄:姐姐,我们姐妹俩儿也来干一杯,亲热亲热一下。月月红穿了一身大金大红的缎子旗袍,艳得像只鹦哥儿,一双眼睛,鹘伶伶地尽是水光。姐姐不赏脸,她说,姐姐到底不赏妹子的脸,她说道。逞够了强,捡够了便宜,还要赶着说风凉话。难怪桂枝香叹息:是亲妹子才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呢。月月红——就算她年轻不懂事,郑彦青他就不该也跟了来胡闹了。他也捧了满满的一杯酒,咧着一口雪白的牙齿说道:夫人,我也来敬夫人一杯。他喝得两颧鲜红,眼睛烧得像两团黑水,一双带刺的马靴啪哒一声并在一起,弯着身腰柔柔地叫道:夫人——。

  “这下该轮到我了,夫人。”程参谋立起身,双手举起了酒杯,笑吟吟地说道。

  “真的不行了,程参谋。”夫人微俯着首,喃喃说道。

  “我先干三杯,表示点敬意,夫人请随意好了。”

  程参谋一连便喝了三杯,一片酒晕把他整张脸都盖了过去了。他的额头发出了亮光,鼻尖上也冒出几颗汗珠子来。夫人端起了酒杯,在唇边略略沾了一下。程参谋替夫人拈了一只贵妃鸡的肉翅,自己也挟了一个鸡头来过酒。

  “嗳唷,你敬的是甚么酒呀?”

  蒋碧月站起来,伸头前去嗅了一下余参军长手里那杯酒,尖着嗓门叫了起来,余参军长正捧着一只与众不同的金色鸡缸杯在敬蒋碧月的酒。

  “小姐,这杯是'通宵酒’哪!”余参军长笑嘻嘻地说道,他那张黑红脸早已喝得像猪肝似的了。

  “'呀呀啐,何人与你们通宵哪!’”蒋碧月把手一挥,打起京白说道:

  “小姐,百花亭里还没摆起来,你先就'醉酒’了。”夫人隔着桌子笑着叫道,客人们又一声哄笑起来。夫人也站了起来对客人们说道:

  “我们也该上场了,请各位到客厅那边去吧。”

  客人们都立了起来,夫人带头,鱼贯而入进到客厅里,分别坐下。几位男票友却走到那档屏风面前几张红木椅子就了座,一边调弄起管弦来。六个人,除了胡琴外,一个拉二胡,一个弹月琴,一个管小鼓拍板,另外两个人立着,一个擎了一双铙钹,一个手里却吊了一面大铜锣。

  “夫人,那位杨先生真是把好胡琴,他的洞箫,台湾还找不出第二个人呢,回头你听他一吹,就知道了。”

  程参谋指着那位拉胡琴姓杨的票友,在夫人耳根下说道。夫人微微斜靠在一张单人沙发上,程参谋在她身旁一张皮垫矮圆凳上坐了下来。他又替夫人沏了一盅茉莉香片,夫人一面品着茶,一面顺着程参谋的手,朝那位姓杨的票友望去。那位姓杨的票友约莫五十上下,穿了一件古铜色起暗团花的熟罗长衫,面貌十分清癯,一双手指修长,洁白得像十管白玉一般,他将一柄胡琴从布袋子里抽了出来,腿上垫一块青搭布,将胡琴搁在上面,架上了弦弓,随便咿呀的调了一下,微微将头一垂,一扬手,猛地一声胡琴,便像抛线一般窜了起来,一段西皮流水,奏得十分清脆滑溜,一奏毕,余参军长便头一个跳了起来叫了声:“好胡琴!”客人们便也都鼓起掌来。接着锣鼓齐鸣,奏出了一只“将军令”的上场牌子来。夫人也跟着满客厅一一去延请客人们上场演唱,正当客人们互相推让间,余参军长已经拥着蒋碧月走到胡琴那边,然后打起丑腔叫道:

  “启娘娘,这便是百花亭了。”

  蒋碧月双手握着嘴,笑得前俯后仰,两只腕上几个扭花金镯子,铮铮锵锵地抖响着。客人们都跟着起哄喝彩起来,胡琴便奏出了“贵妃醉酒”里的四平调。蒋碧月身也不转,面朝了客人便唱了起来。唱到过门的时候,余参军长跑出去托了一个朱红茶盘进来,上面搁了那只金色的鸡缸杯,一手撩了袍子,在蒋碧月跟前做了个半跪的姿势,效那高力士叫道:

  “启娘娘,奴婢敬酒。”

  蒋碧月果然装了醉态,东歪西倒地做出了种种身段,弯下身去,用嘴将那只酒杯衔了起来,然后又把杯子当啷一声掷到地上,唱出了两句:

  人生在世如春梦

  且自开怀做几盅

  客人们早笑得滚做了一团,夫人笑得岔了气,沙着喉咙对了夫人喊道:

  “我看我们碧月今晚真的醉了!”

  夫人笑得直用绢子揩眼泪,一面大声叫道:“小姐醉了倒不要紧,只是莫学那杨玉环又去喝一缸醋就行了。”

  客人们正在闹着要蒋碧月唱下去,蒋碧月却摇摇摆摆地走了下来,把那位徐太太给抬了上去,然后对客人们宣布道:

  “昆曲大王来给我们唱'游园’了,回头再请另外一位昆曲泰斗——夫人来接唱'惊梦’。”

  夫人赶忙抬起了头来,将手里的茶杯搁到左边的矮几上,她看见太太已经站到了那档屏风前面,半背着身子,一只手却扶在插笙箫的那只乌木架上。她穿了一身净黑的丝绒旗袍,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贵妇髻,半面脸微微向外,莹白的耳垂露在发外,上面吊着一丸翠绿的坠子。客厅里几只喇叭形的座灯像数道注光,把太太那细挑的身影,袅袅娜娜地推到那档云母屏风上去。

  “五阿姐,你仔细听听,看看太太的'游园’跟你唱的可有个高下。”

  蒋碧月走了过来,一下子便坐到了程参谋的身边,伸过头来,一只手拍着夫人的肩,悄声笑着说道。

  “夫人,今晚总算我有缘,能领教夫人的'昆腔’了。”

  程参谋也转过头来,望着夫人笑道。夫人睇着蒋碧月手腕上那只金光乱窜的扭花镯子,她忽然感到一阵微微的晕眩。一股酒意涌上了她的脑门似的,刚才灌下去的那几杯花雕好像渐渐着力了,她觉得两眼发热,视线都有点朦胧起来。蒋碧月身上那袭红旗袍如同一团火焰,一下子明晃晃地烧到了程参谋的身上,程参谋衣领上那几枚金梅花,便像火星子般,跳跃了起来。蒋碧月的一对眼睛像两丸黑水银在她醉红的脸上溜转起来,程参谋那双细长的眼睛却眯成了一条缝,射出了逼人的锐光,两张脸都向着她,一齐咧着整齐的白牙,朝她微笑着,两张红得发油光的脸庞渐渐地靠拢起来,凑在一块儿,咧着白牙,朝她笑着。洞箫和笛子都鸣了起来,笛音如同流水,把靡靡下沉的箫声又托了起来,送进“游园”的“皂罗袍”中去——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杜丽娘唱的这段“昆腔”便算是昆曲里的警句了。连吴声豪也说:夫人,您这段“皂罗袍”便是梅兰芳也不能过的。可是吴声豪的箫却偏偏吹得那么高(吴师傅,今晚让她们灌多了,嗓子靠不住,吹低些吧)。吴声豪说,练嗓子的人,第一要忌酒;然而月月红十七却端着那杯花雕过来说道:姐姐,我们姐妹俩儿也来干一杯。她穿得大金大红的,还要说,姐姐,你不赏脸。不是这样说,妹子,不是姐姐不赏脸,实在为着他是姐姐命中的冤孽。瞎子师娘不是说过:荣华富贵——蓝田玉,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冤孽呵。他可不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懂吗,妹子,冤孽。然而他也捧着酒杯来叫道:夫人。他笼着斜皮带,戴着金亮的领章,腰干子扎得挺细,一双带白铜刺的长统马靴乌光水滑的啪哒一声靠在一起,眼皮都喝得泛了桃花,却叫道:夫人。谁不知道南京梅园新村的夫人呢?钱鹏公,钱将军的夫人啊。钱鹏志的夫人。钱鹏志的随从参谋。钱将军的夫人,钱将军的参谋。

  钱将军。难为你了,老五,钱鹏志说道,可怜你还那么年轻。

  然而年轻的人哪里会有良心呢?瞎子师娘说,你们这种人,只有年纪大的才懂得疼惜啊。荣华富贵——只可惜长错了一根骨头。懂吗?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钱将军的夫人。钱将军的随从参谋。将军夫人。随从参谋。冤孽,我说。冤孽,我说(吴师傅,吹得低一些,我的嗓子有点不行了。哎,这段“山坡羊”)。

  没乱里春情难遣

  蓦地里怀人幽怨

  则为俺生小婵娟

  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

  俺的睡情谁见——

  那团红火焰又熊熊的冒了起来了,烧得那两道飞扬的眉毛,发出了青湿的汗光。两张醉红的脸又渐渐地靠拢在一处,一齐咧着白牙,笑了起来。紫箫上那几根玉管子似的手指,上下飞跃着。那袭袅娜的身影儿,在那档雪青的云母屏风上,随着灯光,仿仿佛佛地摇曳起来。洞箫声愈来愈低沉,愈来愈凄咽,好像把杜丽娘满腔的怨情都吹了出来似的。杜丽娘快要入梦了,柳梦梅也该上场了。可是吴声豪却说,“惊梦”里幽会那一段,最是露骨不过的(吴师傅吹低一点,今晚我喝多了酒)。然而他却偏捧着酒杯过来叫道:夫人。他那双乌光水滑的马靴啪哒一声靠在一处,一双白铜马刺扎得人的眼睛都发痛了。他喝得眼皮泛了桃花,还要那么叫道:夫人,我来扶你上马,夫人,他说道,他的马裤把两条修长的腿子翻得滚圆,夹在马肚子上,像一双钳子。他的马是白的,路也是白的,树干子也是白的,他那匹白马在猛烈的太阳底下照得发了亮。他们说:到中山陵的那条路上两旁种满了白桦树。

  他那匹白马在桦树林子里奔跑起来,活像一头麦秆丛中乱窜的兔儿。太阳照在马背上,蒸出一缕缕的白烟来。一匹白的,一匹黑的——两匹马都在流汗了。而他身上却沾满了触鼻的马汗。他的眉毛变得碧青,眼睛像两团烧着了的黑火,汗珠子一行行从他额上流到他鲜红的颧上来。太阳,我叫道。太阳照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那些树干子,又白净,又细滑,一层层的树皮都卸掉了,露出里面赤裸裸的嫩肉来。他们说:

  那条路上种满了白桦树。太阳,我叫道,太阳直射到人的眼睛上来了。于是他便放柔了声音唤道:夫人。钱将军的夫人。

  钱将军的随从参谋。钱将军的——老五,钱鹏志叫道,他的喉咙已经咽住了。老五,他痖地喊道,你要珍重吓。他的头发乱得像一丛枯白的茅草,他的眼睛坑出了两只黑窟窿,他从白床单下伸出他那只瘦黑的手来,说道,珍重吓,老五。他抖索地打开了那只描金的百宝匣儿,这是祖母绿,他取出了第一层抽屉。这是猫儿眼。这是翡翠叶子。珍重吓,老五,他那乌青的嘴皮颤抖着,可怜你还这么年轻。荣华富贵——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冤孽,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你听我说,妹子,冤孽呵。荣华富贵——可是我只活过那么一次。懂吗?妹子,他就是我的冤孽了。荣华富贵——只有那一次。荣华富贵——我只活过一次。懂吗?妹子,你听我说,妹子。姐姐不赏脸,月月红却端着酒过来说道,她的眼睛亮得剩了两泡水。姐姐到底不赏妹子的脸,她穿得一身大金大红的,像一团火一般,坐到了他的身边去(吴师傅,我喝多了花雕)。

  迁延,这衷怀那处言

  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就是那一刻,泼残生——

  就是那一刻,她坐到他身边,一身大金大红的,就是那一刻,那两张醉红的面孔渐渐地凑拢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完了,我知道,就在那一刻,除问天——(吴师傅,我的嗓子。)完了,我的喉咙,你摸摸我的喉咙,在发抖吗?完了,在发抖吗?天——天——(吴师傅,我唱不出来了。)天——天——完了,荣华富贵——可是我只活过一次,——冤孽、冤孽、冤孽——天——天——(吴师傅,我的嗓子。)——就在那一刻,就在那一刻,哑掉了——天——天——天——

  “五阿姐,该是你'惊梦’的时候了,”蒋碧月站了起来,走到夫人面前,伸出了她那一双戴满了扭花金丝镯的手臂,笑吟吟地说道。

  “夫人——”程参谋也立了起来,站在夫人跟前,微微倾着身子,轻轻地叫道。

  “五妹妹,请你上场吧,”夫人走了过来,一面向钱夫人伸出手说道。

  锣鼓笙箫一齐鸣了起来,奏出了一只“万年欢”的牌子来。客人们都倏地离了座,夫人看见满客厅里都是些手臂在交挥拍击,把太太团团围在客厅中央。笙箫管笛愈吹愈急切,那面铜锣高高地举了起来,敲得金光乱闪。

  “我不能唱了,”夫人望着蒋碧月,微微摇了摇两下头,喃喃说道。

  “那可不行!”蒋碧月一把捉住了夫人的双手:“五阿姐,你这位名角今晚无论如何逃不掉的。”

  “我的嗓子哑了,”夫人突然用力摔开了蒋碧月的双手,嘎声说道,她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头上来了似的,两腮滚热,喉头好像猛让刀片拉了一下,一阵阵地刺痛起来,她听见夫人插进来说:

“五妹妹不唱算了——余参军长,我看今晚还是你这位名黑头来压轴吧。” 

“好呀,好呀,”那边赖夫人马上响应道,“我有好久没有领教余参军长的'八大锤了’。”

  说着夫人便把余参军长推到了锣鼓那边。余参军长一站上去,便拱了手朝下面道了一声“献丑”,客人们一阵哄笑,他展开始唱了一段金兀术上场时的“点绛唇”;一面唱着,一面又撩起了袍子,做了个上马的姿势,踏着马步便在客厅中央环走起来,他那张宽肥的醉脸胀得紫红,双眼圆睁,两道粗眉一齐竖起,几声呐喊,把胡琴都压了下去。夫人笑得弯了腰,跑上去,跟在余参军长后头直拍着手,蒋碧月即刻上去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不停地尖起嗓子叫着“好黑头!好黑头!”另外几位女客也上去跟了她们喝彩,团团围走,于是客厅里的笑声便一阵比一阵暴涨了起来。余参军长一唱歇,几个着白衣黑裤的女佣已经端了一碗碗的红枣桂圆汤进来让客人们润喉了。

  夫人引了客人们走出到屋外的露台上的时候,外面的空气里早充满了风露,客人们都穿上了大衣,夫人却围了一张白丝的大披肩,走到了台阶的下端去。夫人立在露台的石栏旁边,往天上望去,她看见那片秋月恰恰地升到中天,把窦公馆花园里的树木路阶都照得镀了一层白霜,露台上那十几盆桂花,香气却比先前浓了许多,像一阵湿雾似的,一下子罩到了她的面上来。

  “赖将军夫人的车子来了”,刘副官站在台阶下面,往上大声通报各家的汽车。头一辆开进来的,便是夫人那架黑色崭新的林肯,一个穿着制服的司机赶忙跳了下来,打开车门,弯了腰毕恭毕敬地候着。夫人走下台阶,和窦夫人道了别,把余参军长也带上了车,坐进去后,却伸出头来向窦夫人笑道:

  “夫人,府上这一夜戏,就是当年梅兰芳和金少山也不能过的!”

  “可是呢,”夫人笑着答道,“余参军长的黑头真是赛过金霸王了。”

  立在台阶上的客人都笑了起来,一齐向赖夫人挥手作别。

第二辆开进来的,却是窦夫人自己的小包车,把几位票友客人都送走了。接着程参谋自己开了一辆吉普军车进来,蒋碧月马上走了下去,捞起旗袍,跨上车子去,程参谋赶着过来,把她扶上了司机旁边的座位上,蒋碧月却歪出半个身子来笑道:

“这架吉普车连门都没有,回头怕不把我摔出马路上去呢!”

  “小心点开啊,程参谋,”夫人说道,又把程参谋叫了过去,附耳嘱咐了几句,程参谋直点着头笑应道:“夫人请放心。”

  然后他朝了夫人,立了正,深深地行了一个礼,抬起头来笑道:

  “夫人,我先告辞了。”

  说完便利落地跳上了车子,发了火,开动起来。

  “三阿姐再见!五阿姐再见!”

  蒋碧月从车门伸出手来,不停地招挥着,夫人看见她臂上那一串扭花镯子,在空中划了几个金圈圈。

  “夫人的车子呢?”客人快走尽的时候,夫人站在台阶下问刘副官道:

  “报告夫人,钱将军夫人是坐计程车来的,”刘副官立了正答道。

  “三阿姐——”夫人站在露台上叫了一声,她老早就想跟夫人说替她叫一辆计程车来了,可是刚才客人多,她总觉得有点堵口,钱鹏志过世后,她那辆官家汽车已经归还政府了。

  “那么我的汽车回来,立刻传进来送夫人吧,”夫人马上接口道。

  “是,夫人。”刘副官接了命令便退走了。

  夫人回转身,便向着露台走了上来,夫人看见她身上那块白披肩,在月光下,像朵云似的簇拥着她。一阵风掠过去,周遭的椰树都沙沙地呜了起来。把夫人身上那块大披肩吹得姗姗扬起,夫人赶忙用手把大衣领子锁了起来,连连打了两个寒噤。刚才滚热的面腮,吃这阵凉风一扬逼,汗毛都张开了。

  “我们进去吧,五妹妹。”夫人伸出手来,搂着夫人的肩膀往屋内走去,“我叫人沏壶茶来,我们正好谈谈心——

  你这么久没来,可发觉台北变了些没有?”

  夫人沉吟了半晌,侧过头来答道:

  “变多喽。”

  走到房子门口的时候,她又轻轻地加了一句:

  “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楼大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