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件测试有哪些:用角铁敲击角铁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30 00:47:03

用角铁敲击角铁

无论事后会引起什么样的诠释和论证,作家一开始总是凭借直觉进入他的写作立场,在这里,一部作品的萌芽与生长从那无限多样的可能性之中被预先决定,就像河床决定了水的流向——这诞生作品的神秘源头,向来就是只能猜测却难以破解幽暗之域。当我们审视着一系列已经完成的作品,或许能够从它们彼此巨大的反差之间找到一些不知何时被秘密打上了的相同印记,这些印记曲折地传递了作者的隐衷。它们不止一次地表明:似乎是出于对听觉的某种不可理喻的信任,才使戴冰选择文字作为他的表达手段。他有一首写于2007年的短诗是这样的:

夜半时分\有人在远方\用角铁敲击角铁\我从梦中惊醒\倾听这清冷的\清晰的声响\有一瞬间\我坚信\这就是世界的\某种真相\但我同时也知道\等白昼来临\这种想法会变得\十分地\异常地\荒唐。

敲击角铁的声音出现在夜里最黑暗时刻,梦与醒的临界处。这冰沁沁声响有形无质、瞬忽即逝,只在空气之中留下难以觉察的颤动,它似乎并不属于这混乱的尘世,而是从另一个邃古茫昧的空间传来,这样孤清难名,刹那间摄住所有的知觉,令人不知道身处何处、此时何时,听见它的同时使“我”坚信,这就是世界的某种真相。

声音,对于戴冰的写作而言别具意味。出现在他作品中的声音与影像、气味乃至触感相比有着很大区别:对后者的描写往往聚集了现世生活的种种感受,口腹寒暖欲望梦想尽在其中,有点类似于佛陀所谓的“相”的世界;而“声音”则明显地被赋予了某种形而上的意义,联系着一些更为抽象、神秘和本质的事物,与那充满了混沌感和碎片化的现实经验截然对立,显现出惊人的清晰和完整,虽不可把捉,但却象磁场一样影响着现实的进程,某些时候甚至显露出决定命运的力量。这首诗并非孤证,那不过是戴冰多年后对这一主题又一次不自觉的回顾,将近20年前,他的小说《距C4一尺》就首次借一个年青的音乐家之口说了如下的一段话:“在夜晚万籁俱寂的周遭里,突然有一根清冷的铁器,充满了张力和弹性……在极远极远的地方,为我心中的旋律敲击节拍”。这个声音如此奇特,以至于无法在钢琴上弹奏出来,因为“它离钢琴最高的那个音还有一尺的距离”。他走火入魔般地执着于个声音,甚至觉得如果不能亲自唱出这个难以企及的高音他的余生将不再有任何意义,几年以后这个青年终于等到那个机缘巧合的时刻,将这个距离C4一尺的高音拼尽全力唱了出来,同时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撕裂了声带,从此变成了一个发不出任何声音的人,可他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如释重负,开始笑眯眯地取妻生子,心安理得地满足于一个凡人的幸福。再比如他在《天籁》这部作品中描写了一个弹吉他的少年,在连续七天高烧的儋妄之中自以为听见了天籁之音,那出“自天意或神灵之手”的琴声令这个高烧中的少年激动得几乎窒息,使他从此陷入发疯练琴的梦魇之中,“他像一个快死的人那样专注,一声不吭地弹着吉他,像弹了一辈子”,直到在人们的生活中完全消失。小说结尾处敲击金属的声音再次响起:“当天夜里,一列火车轻击着铁轨途经城市的边缘,发出清冷单调的声响,我从睡眠中惊醒,以为又听到吉他声……我想,也许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时间和场所,那个叫林琛的人真的接触过令人惊骇的事物”。短篇小说《追逐》描写了更为离奇的事情,一对即将结婚恋人相约去一栋未竣工的商住楼里规划他们的新房,男友在离开房间时突发奇想开了个玩笑,他一边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拼命地原地踏脚,一边向女友大叫让她快跑,“咚咚的脚步声,象打鼓一样密集,震得整栋楼都像在发颤”,这带着玩笑脚步声逐渐变得恐怖,让女友忘记了游戏,在楼道中拼命地狂奔起来……。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作品完成的时间相隔遥远,并不是集中于某一个时期所写。它们固执地表述了一些非常相近的事实:真正神秘的体验总是沿着声音的轨道以不同寻常的方式到来,而只有在文字的排列之中它们方才得以重现;因为文字被阅读之时同样在我们的意识深处发出“声响”,被我们“听到”和意会。从这个意义上讲,写作是除音乐之外的另一种用声音探询世界的行为。纳博科夫在他的《文学讲稿》中曾引述了英国作家斯蒂文生论写作的一段话,正好说了相同的意思:“文学是由两种感官创作,并为两种感官服务的:一种是内在的听觉,它能敏锐地感受到无声的乐曲;另一种是视觉,它指挥着创作的笔,并解析印刷成文字的字句”。

戴冰的小诗还让我想起了北岛在一首题为《关键词》的诗歌中所写到的几句:“那是蛀虫工作的/黑暗属性/暴力的最小的孩子/空中的足音/关键词/我的影子/锤打着梦中之铁……”。相似的意像在两首诗之间流转:它们都不约而同地写到了“铁”这种原始而强硬的金属,被敲击之时所发出的确凿无疑的声。这声音将前者推向一种惊悚而醒豁的状态,就像一支猎枪偶然走火,洞穿了一个浑噩的日常世界;而在后者则成为北岛关于写作的独白:诗人,锤打词语的工匠,他所孜孜以求的是锻出“空中的足音”——某些“黑暗属性的”、可以定义世界的“关键词”,并沿着词语和它的声音铺就的幽径通向世界的某种真相。在两首诗之中,“敲击角铁”与“锤打梦中之铁”也许表述了同一命题的两个相关的部分,前者意味着突然来临的启示,而后者则是通过锻造词语抵达启示本身的清醒意志,它们分别指向了写作的动因、过程和目的。所以,由这个起点而产生的写作,其所寻求的也许并不是对世界的解释,而是对世界的补充,并不是摹写现实,而是要另造现实——内在于个体的心灵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