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梭西安售后:漫谈读书与治学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8 16:49:53
        读书是治学的基础,治学是读书的升华,二者既是一分为二,又可合二为一,是一个事物的不同方面。读书治学有益人生,古人津津乐道。宋西昆诗派领袖钱惟演,曾说:“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欧阳修《归田录》)抓紧空隙,无时不读,乐此而不疲。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尤袤更强调说:“吾所抄书,今若干卷,将汇而目之: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见叶昌《藏书纪事诗》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读书之乐,一至于斯。人们要丰富自己的精神生活,提高修养境界,离不开读书与治学。但书海无涯,人生有限,又将如何读法呢?这是很现实的问题。只要识字,谁不读书?但又不尽然,古往今来,真正善读书而读书活的成功者,又有几人?书海茫茫,如不善于摸索读书的门径与方法,虽然整天沉溺其中,也可能称为一无所用的书呆子。清初冯班《钝吟杂录》卷二云:“儒有好学而不能立功立事者,不是读书无益,不会看书。观其尚论古人处,皆是以意是非,只是不曾实实体验,如此则读书无益。”他以为读书有益与否,关键在于是否会“看书”———即熟悉读书方法门径的善读书。他以自己的读书实际为例加以说明:“少壮时读书多记忆,老成后见识进,读书多解悟,温故知新,由识进也。”所称“读书多解悟”,就是要善于读书,有自己的独立思考与心得体会,此谓“识”进,才能达到“温故知新”的效果;同时,读书所形成的“识”,还必须进一步在生活中“实实体验”,在实践中检验其所“解悟”是否合乎真理的认识。前贤所言,对后人的读书治学,颇有借鉴价值。事实说明,读书治学必须掌握一定的方法门径,才能收到举一反三而事半功倍的效果。

  不过,读书治学之法,在变动的历史条件下,在各异的具体环境中,又是千变万化,人自作法,很难绳以一律,可说是何尝有法,又何尝无法,其巧妙在有法无法之间。有人才气纵横,读书十行俱下,在快速浏览中获取丰富的知识琼浆;有的人则喜经典重读,反复推敲,仔细体味,从中体悟人生真谛,不仅思虑迟重者如此,即使天才如苏轼,也曾一遍遍地读《汉书》、抄《汉书》,东坡诗文如行云流水,妙悟人生,当与其经典重读的经验有关。因此,读书治学虽是你法我法,因人而异,但细加比勘,又发现不少相似、甚或暗合之处,其中自有其内在规律或潜规则存在。掌握这些潜规则,加以神明变化,对读书治学将大有助益,关键还在广泛学习与借鉴前贤的方法与经验,并能量体裁衣,形成适用于自我条件的独特门径方法。读书治学的方法是否合乎科学,的确重要。艾思奇在《二十年前之中国哲学思潮》中说:胡适之所以称为近代学界的“天之骄子”,其“功绩仅仅在于新方法方面的提出”。所论虽然不够全面,但操斧伐柯,取则不远。对于读书治学来说,摸索到一套适用自我的科学方法,就是在攀登学术的道路上前进了一大步。而方法合乎科学,就决定了在读书治学的漫长征途中不迷失方向。英国哲学家培根曾说:“正如俗话所说,一个能保持正确道路的瘸子,总会把跑错了路的善跑的人赶过去。”(见《十六—十七世纪西欧各国哲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方法科学,事半功倍;方向错误,则将南辕北辙而迷途不返。

  要务实,先务虚。人或以为这是不切实际的老生常谈,其实不然,因为方法是受观念指导的。读书再苦,治学再难,但若具有自觉精神,则将以苦为乐,积极寻找新的方法来克服困难。北宋文坛宗师欧阳修在《读书》诗中形容说:“是非自相攻,去取在勇断。初如两军交,乘胜方酣战。当其旗鼓催,不觉人马汗。至哉天下乐,终日在几案。”近人徐珂在《康居笔记汇函?范园客话》中也谓读书有益身心,说是“人心不可过劳,亦不可过逸,惟读书可以养之……(读书)则心有所寄,不患寂寞矣。”也就是说,一旦进入了自觉境界,就会化为无穷的动力,读书也就成了安息人类灵魂的精神家园。反之,如乏自觉,或为父母读书,或逐名利而读,整天追求“黄金屋”和“颜如玉”,就会把读书治学的本质扭曲异化,而生二大弊端:一是自暴自弃,一是自傲自满。二病貌似相反,但究其病源实同根而生,实质一样:自满骄人者强不知以为知,终于和自暴自弃而不学者一样走向了无知。总之,读书治学一旦丧失了内在的自觉动力,就会失掉恒心,不思考,不钻研,走浅尝辄止的思想懒汉之路。这样一来,他们还会去摸索那适应自我的科学方法吗?读书为求学问。“学问”一词,是由“学”与“问”二字组成的并列词组,“学”指读书,“问”指思考,二者缺一不可。如孔子指出:“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论语?为政》)如果只埋头读书而不动脑筋,书上怎么写就怎么信,就容易上当受骗,故《孟子?尽心》有“尽信书不如无书”之诫。反之好幻想而不认真读书学习,也同样危险。既要读书,更重独立思考,推敲书中所提出的“为什么”,以求得问题的解决,才是真正的读书做学问。因此,要摸索读书的门径方法,着重启其独立思考的自觉。如《周易?蒙卦》讨论儿童启蒙教育,与读书治学之道相通,其卦辞云:“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利贞。”意谓有启蒙教育才会道路亨通。不是老师求学生学习,而是学生自觉向老师求教。童蒙初问决疑则教之,再三不假思索地胡乱发问,则不予回答。启蒙教育应持贞守正而反对不良学风。对此,苏轼《东坡易传》有极佳的阐发:“蒙者,有蔽于物而已,其中固有自正也。蔽虽甚,终不能没其正,将战于内以求自达,因其欲达而一发之,迎其正心,彼将沛然而自得焉。苟不待其欲达而强发之,一发不达,以至于再三,虽有得,非正矣……圣人之于蒙也,时其可发而发之,不可则置之,所以养其正心而待其自胜也。”所论颇为辩证,直揭读书治学之道的本源而启人至深。所称己所“欲达”之“正心正是一种发自内心需求的自觉精神。读书学习,首先必启自觉,重在读者的“自胜”、“自得”与“自达”之道,从而抛弃思想懒汉而不作独立思考之恶习。东坡扬“三自”而迎“正心”,启人自觉,动力自内而发,故能源源力至而不知疲倦。学而后思,思有自得,则所获坚结于内而牢不可破矣,当然就有能力抗拒一切外物不良之诱惑。如此读书学习,所获不仅是知识,而且是启发思考的活智慧,其所追求的将是一把打开知识宝库的金钥匙。

  一、三个“一条龙”

  这是就读书治学的范围而言。解放后的高等教育,受苏联模式影响,专业愈分愈细,结果走了大弯路。现已改变,重视通识教育,以培养综合性人才为主,强调交叉领域与边缘学科的交流渗透。培养目标变化,直接影响了对于读书治学之道的思考。这样拨乱反正,很有必要。过去先师朱东润、郭绍虞等著名“五四”时代学者曾教导我说,学习和研究中国古代文学,不能孤陋寡闻而就事论事,如果仅仅就文学论文学,眼光狭隘,肯定不会成为优秀的学者,甚至连做个合格的中文系学生都有困难。这话给我很大的触动。李岚清先生也说:“早年清华大学理工科教授十分懂得加强人文素质培养的重要性,戏称要‘写一笔好字,唱两句皮簧(指京戏)’,我看应该再加上‘跳三步舞曲,听四个乐章(指交响乐)’,这样更全面,恰到好处了。总之,无论学什么专业的,都应当有一定的文化艺术方面的爱好和修养,这也是现代社会的需要。”不论文、理、工、医诸科学生,具有一定的人文素养,既提高服务社会的本领,同时又可以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个人修养好,生活丰富,社会和谐,不就是为时代进步作贡献吗?因此,中文系及广大文科学生,一定要开拓视野,转益多思,打下坚实的学业基础。在此基础上,朱、郭二位先师曾撰出了三个“一条龙”读书治学方法作参考:

  一是必须重视文史哲“一条龙”。

  与西方不同,中国古代几乎无所谓职业作家,文人多为士大夫,他们可以集思想家、史学家、政治家、美学家于一炉。因此,中国古代文章,常是文、史、哲不分家,一旦脱离了经、史基础,就不成其文学,难以思考文学创作的文化内涵及其精深哲思。如读《庄子》,你能脱离作者所处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的历史年代及先秦道家哲学,来欣赏其《逍遥游》《齐物论》的艺术光彩吗?又如读《史记?李将军列传》、《汉书?李广苏建传》,你能脱离那激烈惨酷的汉匈民族大战的历史大背景,来理解李广、李陵及苏武等生动如画的人物形象吗?又如读《世说新语》,你能脱离魏晋玄学思潮来赏识何(晏)、王(弼)、嵇(康)、阮(籍)的名士风流吗?而站在21世纪的时代高度,我想还可补充,提出文、史、哲与理工科普知识“一条龙”的新要求,从历史大文化的角度,来适应网络时代的新需要。比如数学与文学的关系就很密切。世界著名数学家丘成桐《数学和中国文学的比较》说:“数学家以其对大自然的感受的深刻和肤浅,来决定研究的方向……创造新的方向,文化修养皆起着关键性的作用。文化修养是以数学功夫为基础,自然科学为副,但是深厚的人文知识也极为紧要,因为人文知识,也致力于描写心灵对大自然的感受。所以司马迁写《史记》除了‘通古今之变’外,也要‘究天人之际’”,“文学家为了达到最佳意境的描述,不见得忠实地描写现象界,例如贾岛只追究‘僧推月下门’,或是‘僧敲月下门’的意境,而不在乎所说的是不同的事实。数学家为了创造美好的理论,也不必以随大自然的规律,只要逻辑推导没有问题,就可以尽情发挥想象力。”事实说明,文学艺术和数学及自然科学,通过心灵想象相互沟通,文学的形象思维需要艺术想象,而数学及自然科学的创造与发明,也一样需要充满激情和诗意的想象作为永恒的动力。我们坚信,科学的新思维定会促进文学艺术的进步与发展。

  二是必须重视文学与语言“一条龙”。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不懂语言艺术,当然无法理解文学。刘勰《文心雕龙?章句》云:“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疵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夫裁文匠笔……随变适会,莫见定准……然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于此可见,语言艺术之于文学创作,厥功伟哉。文学与语言,分之为二,合则实一。但今天大学中文系,语言与文学分道扬镳,各立专业,已成各不相关态势,这正常吗?治文学者,大多轻忽语言在文学中的重要地位,不懂或无暇顾及古代“小学”(指文字、训诂、音韵之学),因而无法真正读懂和欣赏古代作品;学语言者,又忽略文学,讲语法则强行肢解语法、修辞和逻辑的内在联系,以至于把文学的意境创造,犹如七宝楼台——拆卸开来,化为一顿毫无用处的语言碎片。这合理吗?施蛰存教授论语法,曾批评脱离文学范文名篇来讲语法,唯恐文章有违语法规范,结果是“文句呆滞,千人一面”,“语法导入,实是卡人”。所论一语中的。吾师郭绍虞著《语法修辞新探》(商务版)可参阅;先生又撰《中国语词之弹性作用》、《语义学和文学》、《骈文文法初探》诸文,意在补苴罅漏。就说骈文,这是中国特有的文学现象。西方使用音符文字,无法像汉字那样,以单音孤立的文字来自由而灵活地组成语词、词组,整合为音节铿锵、骈偶整齐的语言,因此,骈文虽不合现今通行的西洋语法,但它却符合汉语音乐性的特征,成为古代的美文。不知汉语艺术,又怎能欣赏骈文之美呢?轻忽语言,文学犹如失水花木,必然日渐枯萎而丧失生命。

  三是必须重视文学与艺术“一条龙”。

  艺术门类繁多,书法、绘画、雕刻、建筑、戏剧、音乐等,其物质手段及创作技巧各异,但论其本质,则与文学相通,因为文学也属于艺术,他们亲如兄弟姐妹,具有共同的文明血脉关系。因此,多少懂点艺术,有助于加深文学的理解。如唐诗人王维,同时也是杰出的画家,他的诗如有声之画,他的画如无声之诗,诗画双向交流融合。如《山居秋暝》“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中》“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使至塞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诗情更兼画意而声色俱佳,如东坡所誉,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又如书法艺术,吾师朱东润先生强调中文系学生要学点书法以助文学,我做他的研究生,就先要练习碑帖,这有道理。如书圣王羲之《兰亭序帖》,既是书法艺术的经典之作,同时又是“以情写文”的文学名篇。又其《丧乱帖》云:“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罹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随着呼天抢地的文学悲情的自由倾泻,其书法艺术由行草而渐至狂草,激情迸发,笔意点画,气势万千,波翻浪涌,有助于主人公强烈的文学抒情的形象展现。

  再以时间艺术的音乐为例。古时音乐与文学的艺术精神息息相通,从发生学考察,同出一源,如鲁迅所说,原始人抬木头时的“杭育杭育”,就是创作,不仅是诗,同时也是歌——即音乐的萌芽。古时诗、乐、舞三位一体,名之曰“乐”。先秦古《诗》三百篇,大多弦歌舞蹈。后来两汉魏晋南北朝乐府,唐诗宋词元曲,也有许多是可以歌唱表演的。文学史说明,文学与音乐不仅通过声气节律相互沟通,而且进一步通过共同的艺术想象来作双向交流,互相促进。想象是艺术的共同灵魂。如《世说新语?任诞》第四九则云:“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王子猷,名徽之,王羲之第五子。他虽出于琅琊王氏名门贵族,但只做了黄门侍郎,官卑职微。而桓伊字子野,因在淝水之战中立功,官居江州刺史、护军将军。在官本位的封建社会中,二人地位悬殊。但王、桓二人却冲破了官爵门第隔阂,而演出了个人艺术专场。从文学角度看,故事生动地描绘了魏晋名士的风度与神韵。王徽之的率真任性很可爱,而桓伊不以为忤的认真演奏则更可爱。在这场演出中,宾主始终不交一言,双方心目中只有艺术的完美展现和审美欣赏。这一行为,世俗视为怪诞,但实是魏晋名士审美风流的艺术表现。据传,桓伊所奏“三调”,即今传古曲《梅花三弄》。所谓“三弄”,是主旋律的三次展现,描绘傲斗霜雪的梅花。借助文学想象来欣赏音乐,乐曲是咏物,更是在赞颂人的风霜高洁之品格。反过来,借助音乐的描述,又进一步丰富了文学高洁意境的创造。《梅花三弄》的引子,一下子就把听众引入到冰天雪地中的梅花世界中。第一弄描绘梅花傲对霜雪,玉然挺立,在百花凋残中独自含苞待放。第二弄进一步写梅花在冰天雪地中全面绽放,在严寒摧迫中获得新生。第三弄更深一层,令人如闻梅花四溢的清香永留人间,从而透露了一丝未来的春光与希望。人与梅花,合二为一,臻于冰清玉洁的化境。听了乐曲,加深了文学理解,对《世说新语》中王、桓二人的不交一言,自然见怪不怪而升于超凡脱俗之境。

  文学语言由形音义三者组成,视觉形色与听觉音声共同传达了文学内容,如果我们对汉语的音乐性特征及文学的音乐性缺乏了解,任随散文朗诵及诗词吟唱等传统教学方法的丧失,那么人们对于文学的审美能力,将大打折扣,岂不是十分遗憾的事。

  二、读书治学的三步骤

  南宋杨万里《习斋论语讲义序》:“读书必知味外之味,不知味外之味,而曰我能读书者,否也。《国风》之诗曰:‘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吾取以为读书之法焉。”读书治学不能只看文字表面,而应透过现象见本质,“味外之味”,是活读书而读书活,应取以为法。反之,只见表面,则是死读书而读书死,应引以为戒。

  研读古代文史,我力遵三个原则,也可称三个步骤:首先是知其然,即弄清楚“是什么”的问题,第一步力求还原历史,尽量接近事实,窥其真貌。我们称“力求”,是说历史真貌难以全然还原,只能端正态度,尽力而为。其次是进一步知其所当然,也即追究“为什么”的问题,必须弄清作者的言外之意及其良苦用心之所在,以便深入挖掘其内在的丰富内涵。第三步则要求明其所然,回顾历史,立脚现在,展望未来。思考今人该“怎么想”的问题。这就意味着在前二步骤的基础上,梳理其内在规律,分清精华与糟粕,重新给予理性评判,并对其参考价值和借鉴意义,进行深刻的现代反思。总之,求“味外之味”的三步骤,从弄清事实的层面,可概括为“是什么?”→“为什么?”→“怎么想?”而从哲理思考的层面,则可概括“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明其所当然”。这样读书,环环相扣,步步深入,自然有所收益。

  如《周易》的《坤》卦辞有“西南得朋,东北丧朋”之言,《謇》卦辞有“利西南,不利东北”之言。过去的注家,多受阴阳五行学说影响,以八卦方位为解,谓艮位东北,东北多山险峻路难走;坤位西南,西南平川利行。但从卦体看,《坤》无艮而《謇》无坤,强为之解,窒碍难通。中国哲学史说明,阴阳五行思想是发生在春秋战国时代,而《周易》则诞生于殷、周之交周民族建朝立国前后,当时周人只具有阴阳矛盾观念,而尚未形成完整的五行相生相克的思想。运用五行方位之说来释《易》,超越历史,不合事实。近人胡朴安《周易古史观》早疑其谬而另创新说,他以为“西南为周,东北为殷……断非偶然之事”(《自序一》),用殷、周民族的兴亡史来解释,很有启发。我略加补充发挥,以当时周民族所处今陕西渭水流域为坐标来思考方位。周的东北是地处中原的天下共主殷商王朝,周的西南则是比周弱小的戎狄少数民族地区。三者当中,殷商最发达,周次之,而戎狄落后。周曾处心竭虑实行蚕食翦商计划,向东北扩张,几次侵袭失败而归,周文王被囚羑里,故称“东北丧朋”。但周的西南为弱小的戎狄,周向西南扩张顺利而戎狄服,这就增强了周的力量,故武王时有八百诸侯会孟津之举,观兵殷商,此所谓“西南得朋”。事实俱在,皎然而明,何用阴阳五行家饶舌?《周易》作者为什么这样说呢?我想言外之意是回顾殷周民族兴亡史,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以资周人建国借鉴,巫史用心良苦。而后人读此卦辞,又将怎么想呢?卦辞具有现代反思的借鉴意义,说明在事关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斗争中,必须能屈能伸,先易后难,由弱到强,一旦积聚了足够的力量,时机成熟,就能一举消灭顽敌而澄清天下,昔日退一步,正为将来进两步,这就是历史的智慧,合乎生活辩证法。

  三、读书要法举隅

  读书治学的方法很多,各有巧妙而难以尽述,只能举其要而略加说明以资参考。

  一是博约法。博即广博,博览群书,广泛流览;约即精约,精细阅读,深入挖掘。善读书者,于此法莫不运用自如。有事没事,一入书店或图书馆,或是网上图书,随心流览,一目十行,或看要目提要,或看序跋前言,开卷有益,不知哪一天著书立说之时,突然灵光一闪,忆及某天所看某书某报,重新找来细读而获益匪浅。治学如建高塔,基础要打得深广,方能高耸云端。书到用时方恨少,博览为日后治学作必要的基础铺垫。读书博则见多识广,有能力进入多学科或边缘交叉学科研究,可另辟蹊径而自发新意。具有了深广的基础之后,则由博返约,反复推敲而精细梳理,构建那富于理论个性的学术珍品。我在教学中曾要求博士生每人精读一经或一史,这对学生大有好处。如精读《左传》,上挂下联,上通《周易》《尚书》、金文甲骨钟鼎文化;横联《国语》《战国策》加以比较;《左传》赋《诗》言志,又必须熟悉先秦《诗》《骚》文学;《左传》多次提到管仲、孔子,又必下联春秋战国诸子之学,对《管子》、《论语》等黄老儒家思想有所了解;《左传》善于战争描写,又对兵家及文学家颇生影响;郑国子产等的改革,又对后来法家产生影响;《左传》多言阴阳五行,又与后代阴阳家的天文历算及气象科学有所关涉……精读一部《左传》,有助于全面了解先秦的历史文化。读书既博且精,为日后治学打开了康庄大道。

  二是比较法。善于把同类或异类事物加以比较梳理,是一种行之有效的读书治学方法。如古今比较、中外比较、横向比较等,名目繁多而各有巧妙。读者也可把学风相似或学风相异的学术大师,置于历史发展或同一时代思潮中去考察,通过比较,见其学风之异同优劣,仔细辨析其合理存在的价值。通过比较,广泛汲取前贤的经验教训,化为养料而消化吸收,以壮大自己的学术肌体。

  三是模糊法。读书治学既要有力求还原历史原貌来精确解读的恒心与勇气,但同时又必须有一定的模糊认识而不可拘执死板。因为人类反映世界的认识能力,既有精确的一面,同时也有模糊的一面,以此产生了模糊哲学、模糊数学、模糊美学、模糊文学等,都是有一定科学根据的。比如一碗水,这碗具体有多大,是小碗还是大海碗,人们常这么说,并没有精确度量。一个演讲会,演说者的形象是清晰的,而对听众的印象确是模糊的,人们常说会场气氛热烈,万头攒动,没有气氛,又哪来演说的成功呢?所谓“万头攒动”,并不指精确的万人,而是对人山人海热烈场面的形容,具体人数难以精确点明,这也是模糊的描写。但是,如果没有热烈气氛衬托,又哪来演说的成功呢?中国古代有“诗无达诂”的说法,并不指诗歌无法解释,而是教人根据人类思维模糊性的科学认识来反映事物。明代谢榛《四溟诗话》卷一说:“诗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镜花,勿泥其迹可也。”如乐府诗《陌上桑》描绘美女秦罗敷:“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湘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服饰打扮很明确。但接下一段云:“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秦罗敷究竟怎么美法?脸圆脸方?眼大眼小?身材胖瘦高矮?诗人一句都没说。但从旁人观注叹赏的目光中,却可想象出是个绝色美女,读者可自行加以描绘。这是虚写,是模糊,比精确的所谓“瓜子脸”、“樱桃小口”的精确实写,更富审美想象的美学价值。读书治学要对文学的模糊性有所认识,不可呆执一方,而应灵活体悟内在奥妙,以提高自己的审美思辨能力。

  四是打桩法。我曾研究中国文学批评史,属通史性质,上下纵横五千年,范围太广,因而无法像研究断代史者那样详尽全面。据此,我就因势利导,采用了适合专业要求的跳跃打桩法,即每个时段通过建立几个重要学术点,由点连成线,由线连成面,从而形成了对古代文化较为全面的认识。如在先秦两汉时期,打下《左传》《史记》学术之桩,然后由点激发,上下纵横,旁敲侧击,由《左》而旁及《诗》《骚》、诸子、神话寓言;由《史》而作《史》《汉》艺术比较,深挖史传文学源流,又由此进一步读诗论文而及于辞赋。学术之桩虽是点,但必须坚牢夯实,才能跳跃自如而不会轻易动摇。在魏晋南北朝,熟读《三国志》《后汉书》,同时打下《世说新语》《文选》及《文心雕龙》《诗品》几个桩,一旦会通,自有解悟,读魏晋南北朝文学,就能做到心中有谱而不会盲从。唐宋阶段则打下韩愈、柳宗元、李贺、李商隐、苏轼、陆游几个桩,广加联通,形成了唐宋文学运动及文学发展的历史认识。元明清则在明清之际打下顾炎武、吴江汾湖叶氏《午梦堂集》及叶燮《原诗》几个桩点。近代则重视梁章钜及其诗话、章太炎、刘师培等桩点,上挂下联,触类旁通,从而形成对于古代文化上下纵横、左右旁通的较为全面的认识,以助专业研究之需。所谓打桩法,实迫于无法面面俱到的无奈,但却也能做到言必有据而行之有效。

  五是八面受敌读书法。这是苏轼的发明,其《与王庠书》(之五)云:“但卑意欲少年为学者,每一书皆作数过尽之。书富如入海,百货皆有之。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尽取,但得其所欲求者耳。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故实、典章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仿此。此虽愚钝,而他日学成,八面受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也。甚非速化之术,可笑,可笑。”所谓“八面受敌”,就是反复精读思忖的笨功夫,经得起任何方面的“拷问”。青年学人若有意于斯,必将大有斩获。

  六是实证与阐释的辩证统一法。这是借鉴清儒今、古文学家的治学方法而加以提升。乾嘉古文学是“我注六经”法,重实证,用事实说话,言必有据是其优点;但就事论事,少作理论升华,是其不足。今文学是“六经注我”法,善议论而重理论思考,是其优点;但望文生义,妄臆微言大义而少顾事实是其所蔽。今人读书治学,则应结合二派之法,取其优点而弃其弊端,加以辩证运用。“我注六经”的重事实重证据是理解问题实质的基础,而“六经注我”的义理阐释和思想升华,同样必要。把势不两立的今、古文二法稍加会通,辩证统一,成为接近科学的新法,很有必要。陈寅恪先生的学术就是学习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