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琴手表分辨真假:冬日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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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漫步

[美国]亨利·大卫·梭罗

 

 

亨利·大卫·梭罗(1817—1862),博物学家、散文家、超验现实主义作家。生于美国康科德,毕业于剑桥大学。他是一名虔诚的超验主义信徒,并用毕生的实践来体验这一思想,曾隐居家乡的瓦尔登湖长达两年之久,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其代表作《瓦尔登湖》又名《湖滨散记》,是他隐居生活的真实记录。他的作品朴实无华,亲近自然,极大地感染了一战后美国人的思想,从而也奠定了他在美国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

微风缓缓地吹着百叶窗,吹在窗上,非常温柔,像羽毛似的;偶尔也会犹如几声叹息,听起来像夏日漫漫长夜里的风轻抚着树叶的声音。在铺着草皮的地下,田鼠正在地洞里呼呼大睡,猫头鹰则在沼泽地深处的一棵空心树里蹲着,兔子、松鼠、狐狸都呆在家里。看门的狗静静地躺在暖炉旁,牛羊在栏圈里悄无声息。连大地都在沉睡——但这不是寿终正寝,而是忙碌一年后第一次美美地睡上一觉。夜已经深了,大自然还在忙碌着,只有街上一些招牌或小木屋的门轴不时嘎吱嘎吱地响,给沉寂的大自然来一点慰藉。也只有这些声音,预示着在茫茫宇宙中,在金星和火星之间,天地万物中还有一些是清醒的。我们想起了看似遥远却也许近在心中的“温暖的感觉”,还有那些只有天神们在相聚时才能感受到的——一种神圣的鼓舞和难得的交情,而这些对于凡人是不胜苍凉的。大地此刻在酣睡,可是空气还很活跃,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好像是一个北方的五谷女神,正在把她的银种子撒在我们的田野上。

我们也进入了梦乡,等到醒来时,恰是冬季的早晨。世界静悄悄的,雪下了厚厚的一层。窗棂上像铺了柔软的棉花或羽绒;窗格子显得宽了些,玻璃上爬满了冰纹,看起来黯淡而神秘,使家里变得更加温馨舒适。早晨的寂静真令人难忘。我们踏着吱吱作响的地板来到窗口前,站在一块没有结冰的地方,眺望田野风景。屋顶被皑皑白雪覆盖着,雪冻成的冰条挂在屋檐下和栅栏上;院子里的雪柱像竹笋一样立着,雪柱里有没有藏着什么东西,就无从知晓了。树木和灌木向四面八方伸展着它们白色的枝干;原来是墙壁和篱笆的地方,形态更加奇妙,在昏暗的大地上,它们向左右延伸,似乎在跳跃,仿佛一夜的工夫,大自然就重新设计了一幅田野美境,供人类的艺术家来临摹。

我们静静地拔去了门闩,让飞雪飘进屋里;走出屋外,寒风如刀割般迎面扑来。星星有点黯淡无光,地平线上笼罩了一层深色沉重的薄雾。东方露出一点耀眼的古铜色的光彩,预示着天就要亮了;可是西边的景物,还是很模糊,一片昏暗,无声无响,似乎是笼罩着地狱之光,鬼影扑现着,好像是非人间。耳边的声音也有点阴气森森——鸡鸣犬吠,木柴断裂的声音,牛群低沉的叫声——这一切好像来自阴阳河彼岸冥王星的农场;倒不是这些声音本身特别凄凉,只是天还没有亮,所以听起来很肃穆很神秘,不像是来自于人间。院子里,雪地上,狐狸和水獭所留下的印迹清晰可见,这些提醒我们:即使是在冬夜最寂静的时候,自然界里的生物也在时时刻刻活动着,并且在雪地里留下足迹。打开大门,我们迈着轻快的脚步,踏上僻静的乡村小路,雪很干很脆,踩上去发出吱吱的响声;早起的农夫,驾着雪橇,到远处的市场上去赶集。这辆雪橇整个夏天都闲置在农夫的门口,如今与木屑稻梗做伴,可算是有了用武之地。它尖锐、清晰、刺耳的声音,可真能让早起赶路的人头脑清醒。透过堆满积雪的农舍,我们看见农夫早早地把蜡烛点亮了,就像一颗孤寂的星星,散发着稀落的光,宛如某种朴素的美德在作晨祷。接着,烟囱里冒出的炊烟从树丛和雪堆里缭缭升起。

我们能听见农夫劈砍柴火的声音,大地冰封,不时有鸡鸣狗叫声传出;稀薄而干寒的空气,只能把那些尖锐的声音传入我们的耳朵,那些声音听起来短促悦耳;凡是清醇轻盈的液体,稍有波动也很快停止,因为里面的晶体硬块,很快沉到底下去了。声音从地平线的远处传来,像钟声一样清晰响亮,冬天的空气清新,不像夏天那样混合着许多杂质,因而声音听来也不像夏天那样刺耳模糊。走在冰封的土地上,声音犹如敲击坚硬的木块那样洪亮,甚至是乡村里最平凡的声响,都听起来美妙动听,树上的冰条,互相撞击,听起来像铃声一样悦耳,乐在其中。空气里几乎没有水分,水蒸汽不是干化,就是凝固成霜了。空气十分稀薄而且似乎带弹性,人呼吸进去,顿感心旷神怡。天空似乎被绷紧了,往后移动,从下向上望,感觉像置身于大教堂中,头上是一块块连在一起的弧形的屋顶,空气被过滤得纯粹明净,好像有冰晶沉浮在中间,正如格陵兰的居民告诉我们的,当那里结冰的时候,“海就冒烟,像大火爆发的威力;而且伴有雾气升腾,称为烟雾;这烟雾能让人的手和脸起疱肿胀,并对人体有害。”但是我们这里的空气,虽然冰寒刺骨,但是质地清纯,可以滋养心肺,提神醒脑。我们不会把它当作冻霜,而会把它看作仲夏雾气的结晶,经过严寒的凝结,变得更加清纯了。

……

那边有一间樵夫的小屋。主人不在家,我们不妨进去看看,看看他怎么度过冬季漫长的黑夜和短暂而风雪连天的白日。这里的人住在山南的一个山腰里,在这空旷的原野中,那个地方经常人来客往,算得上是荒凉世界里一个有着文明和公众活动的场所。到叙利亚和波斯去的游客,站在巴尔米拉或海克通帕立斯的废墟面前抚今思古时,感受大概和我们现在差不多。花草总是在人迹密集的地方生长,这里有人来往,我想小鸟也会欢唱,花朵已经绽放。铁杉在樵夫的头上耳语,山核桃是他的燃料,还有松脂的松根供他点火;樵夫虽然去了远方,可平时他取水的小溪,还在山洼里忙碌地冒着气,那气依旧很稀薄,和空气差不多。房屋里有一块平台,上面铺着松枝稻草,这就是樵夫睡觉的床;一些破损的餐具,是他饮食时用的。但是这个季节他不在这里,只有去年夏天筑在那里的京燕巢还在木架上。似乎主人离开没多久,屋子里还有一点柴火的干灰,那是他煮豆的地方;在他晚上抽烟的地方,一支缺了咬嘴的烟斗被放在灰里;和他惟一的伙伴(如果他有伙伴)聊聊明天的雪可能会堆多深(外面正飘着大雪),也可能是讨论刚才的怪响是猫头鹰在叫,还是树枝在颤动,或者只是他自己的错觉。冬天的夜已经很深了,他先到粗大的烟囱底下察看了一下,看看外面的风雪停了没有,却发现仙后座星星的光芒清晰地照在自己的身上,于是他很满意地回到干草堆上,舒展四肢,进入梦乡。

看,樵夫在家里留下这么多东西,让我们利用这些残留物猜测一下他生活的情况!这是一堆木垛,我们可以想象他的斧头有多锋利,我们研究他劈柴的角度,可以估计他伐木时站在哪一边;还有,当他把树木砍下来时,身体有没有围着树转,斧头是否换过手。从木头碎片曲折的纹理看,我们大致了解它倒向哪一边。这么一块小木片,记录了那个樵夫的一生,也记载了世界的历史。这有一小片纸,是樵夫包糖或盐用的,要么是他坐在森林里的一段木桩上,用来填堵他的枪膛。从这张纸片上,我们饶有兴趣地读着许多城市里喋喋不休的无聊的话语,读着大街上和百老汇宽敞明亮的房子,它们正等着人租借——就像这座小屋。这座小屋朝南的一面,屋檐上的积雪正在融化滴落,树枝上山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靠在门旁边,和煦的阳光照得人真舒服,极富人情味似的。

樵夫离开家已经两个季节了,这座小屋却没有令周围的环境黯然失色。小鸟习惯地来这里安家。如果你追索很多动物的足迹,你会发现它们大都光顾过这里。人类损害了自然,可是自然并不计较。伐木声偶尔也还听得到,森林仍然乐意而且毫无戒备地帮助斧头制造这种声音。只是这种声音不常听见了,由于它的衬托,这里的风景显得更加萧瑟,世界上所有的力量,似乎都在努力把这种声音变成自然界的一部分。

……

大自然在冬天是一架旧橱柜,各种干枯了的标本按照它们生长的次序,摆得井然有序。草原和树林成了一座“植物标本馆”。树叶和野草保持着完美的形态,在空气的压力下,不需要用螺丝钉或胶水来固定。巢不用挂在假树上,虽然树已经枯萎了,可那毕竟是真树,鸟儿在哪里建的,还保留在哪里。我们到草木干枯的沼泽地里去看看夏天残留的足迹,看看赤杨、柳树和枫树吸收了多少温暖的阳光,沐浴了多少雨露,现在有多高。看看它们的枝桠在经历酷夏后,是否长得又粗又长。过不了多久,这些沉睡的枝桠就要茁壮成长,总有一天,它们会“欲与天公试比高”。

有时我们穿越雪地,雪太深了,我们便无法找到河的踪迹。走了几十码远,才又看见河。可是它似乎改了道,忽左忽右,让人难以猜测。河水在冰雪的覆盖下仍然生生不息地流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像在打酣。大概河流也会像熊和土拨鼠一样冬眠。夏天气势磅礴的山川,如今难寻其迹,我们试着探寻过去,却见不到河,只有一片冻硬了的冰雪。我们原来以为,到了深冬时候,河水就会断流,连底部都会被冻住,直到春天来临。实际上,水流并没有减弱,只是上面结了一层冰罢了。流入湖泊的上千条溪流,在冬季里仍然生机勃勃。只有少数的水流,由于太贴近地面,源头才会被冻住。但是它们浸入了地下,充溢了大地深处的水库,自然界的源泉埋伏在冰霜下面。夏天溪水上涨,并非只靠融雪填充,割草的人渴了,也并不是只能喝融化了的雪水。春天泉水解冻,小溪涨水了,这是因为自然界的工作被拖延了,水变成不太光滑圆润的冰和雪,来不及找到它们的水平状态。

冰的那一边,在松林和雪掩盖下的小山里,站着一个钓梭鱼的渔夫,他把鱼线垂在一个静止不动的河湾里,像一个芬兰人那样,把胳膊插在厚大衣的口袋中。他的思想静谧,充溢着雪和鱼腥味,他自己就是一只无鳍鱼,之所以他是一只“异类的鱼”,是因为他在冰上,而他的朋友在冰下,他们之间的距离可以用英寸来计算。这个人伫立在那里,一声不吭,云和雪包围了他,使他看起来和岸上的树没有什么区别。人呆在这荒凉的地方,即使有所举动,也是迟缓而简单的,寂静和沉稳是自然界的本性,人身处其中,自然就剔除了城市中浮躁多动的秉性。不要认为这里有了人,就不再荒凉,实际上人就和蓝樱鸟和麝鼠一样,已经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正如早期的航海家提出的那样,生活在努特卡海湾和美洲西北海岸一带的土著居民,全身裹着厚厚的毛皮衣服,从不和陌生人多讲话,除非你用铁撬开他的嘴,他才会变得健谈。这里的人,沉默得就和那些土著人差不多,他们和自然界水乳相融,已经扎根于自然,根基比城市里的人牢固得多。走到他面前,问他今天运气怎么样,你会发现他也崇拜着某些无形的东西。你听,他无比虔诚地用手势比划着,论说湖里的梭鱼。他与湖岸相连,钓鱼的线把他们连为一体,而且他还记得,在他在湖面的冰洞上钓鱼的这个季节,他家菜园子里的豌豆正在茁壮生长。

就在我们四处游荡的这会儿,天空又有阴云密布,雪花纷然而落。雪越下越大,远处的景物渐渐地脱离了我们的视线。雪花光顾了每一棵树和田野,无孔不入,痕迹遍布河边、湖畔、小山和低谷。四足动物都躲藏起来了,小鸟在这平和的时刻里也休息了,周围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比好天气的日子更加宁静。可是,渐渐地,山坡、灰墙和篱笆、光亮的冰还有枯叶,所有原来没有被白雪覆盖的,现在都被埋住了,人和动物的足迹也消失了。大自然轻而易举地就实施了它的法规,把人类行为的痕迹抹擦得干干净净。听听荷马的诗:“冬天里,雪花降落,又多又快。风停了,雪下个不停,覆盖了山顶和丘陵,覆盖了长着酸枣树的平原和耕地;在波澜壮阔的海湾海岸边,雪也纷纷地下着,只是雪花落到海里,就被海水悄无声息地融化了。”白雪充塞了所有的事物,使万物平等,把它们深深地裹在自然的怀抱里;就像漫漫夏季里的植被,爬上庙宇的柱顶,爬上堡垒的角楼,覆盖人类的艺术品。

狂风吹过树林,吹得树枝呼啦啦地响,它向我们发出警告——该回去了。太阳在狂风暴雪后面悄然落下,鸟儿寻觅着家园,牛羊也回到圈栏中了。

替农夫干活的牛垂着头站在那里,身上全都是雪,索求报酬的时候到了。

在普通的日历里,冬天总是一个老人的形象,身上裹着紧紧的大衣,直面风雪的样子。但我们猜想,他应该是一个幸福的樵夫,或者是一个热血青年,像夏天一样愉快。经历风雪使他具有一种从未被探索过的精神,这种精神支撑着游子的信念。冬天不拘小节,它有一种温和而真诚的态度。在冬天,我们更多地探索自己的内心世界。我们的心温暖而喜悦,就像披着大雪的农舍:半掩的门窗,从烟囱里冒出的烟快乐地向上升腾。房屋本来就给人以舒服的感觉,在飘着大雪的日子里,呆在屋内,会感到更加温馨。最冷的时候,我们围在壁炉边取暖,透过烟囱顶看着外面的天空,心中十分愉悦。我们享受着炉边的温暖和宁静,倾听街上牛羊的沉吟,和远处谷仓里整个下午都没有停歇的打谷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脉搏的跳跃。一个医术高明的医生能通过这种声音对我们精神的影响来判定我们是否健康。我们享受着此时此刻,这种休闲不是东方式的,而是北方式的,大家就这样围坐在火炉边,凝视着空中的尘埃在阳光中飞舞。

有时候我们的生活太循规蹈矩,太安逸,因此我们的命运不会遭遇不幸。想想看,三个月以来,人的命运就这样被裹在毛皮大衣里。雪是多么令人欢欣鼓舞,只是希伯莱人的《圣经》里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莫非宗教不被生活在温带和寒带的人们所崇拜吗?在新英格兰的寒夜里,上天慷慨地把这样的一份恩惠施与人类,可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一本书来记录。我们从不用歌声来赞美上天,我们只是抵制上天的愤怒。最完美的经文,记载的不过是顺从的信仰。那些圣人的生活同样闭塞简洁,真正的勇士应该到寒冷的美国缅因州或加拿大拉布拉多半岛的森林里住上一年,让他体会从初冬到解冻这段日子的生活,回头在翻翻《圣经》,看看里面所阐述的是否足够深奥。

现在,漫长的冬夜降临在农夫的火炉边上。人的思想开始了无边无际的遐想。人性本善,此时,对天下性灵苍生更加怀着一颗怜悯之心。农民一想到庄稼都已收割,寒冬有备无患,就禁不住高兴起来。现在,他平静地透过闪着光亮的玻璃观看“北极熊的家园”,风暴已经停息了,

“饱满的天空,无限的世界在我们眼前,天色明亮刺眼,从这个边际到那个边际,都在闪亮发光。”

论 出 游

[英国]威廉·哈兹里特

 

 

威廉·哈兹里特(1778—1830),英国评论家、散文家和画家。起初为报纸杂志撰稿,仅写戏评,后对社会、政治、生活各方面均发表评论,被认为是一位思想激进的评论家。他在英国散文作家中占有很高地位,文风生动、自然流畅、清新明晰、富于韵律,遣词造句新颖奇特,给人以深刻印象,他的文体对后世影响颇大。主要作品有《关于作家的谈话》、《沃尔特·司各特爵士》、《谈读旧书》等。

这世上最快乐的事情之一就是旅行,不过我喜欢独自出门。在房间里,我享受的是社会生活,但是在室外,大自然就是我最好的伙伴。虽然我是一个人,但我从不感到孤独。

“田野是书房,自然是书籍。”

我不认为边走边谈有多明智。置身于乡村田野,我希望自己像草木一样复得自然。我不是来挑剔灌木丛和黑牛的。我走出城市是为了忘却城市和城市中的一切。有的人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目的来到海滨,却又随身带去了城市的喧闹。我向往世界有着博大的空间而没有世俗的牵绊。我喜欢独处,身在其中独享其乐,而不会去要求“于僻远处觅友,共话独居之乐。”

旅行的意义在于享受自由,无拘无束的自由。一个人让思想驰骋飞翔,尽情地做让自己愉快的事情。出行的目的就是摆脱困扰和担心,放松自我,不再因为他人而顾虑重重。我需要放松一下自己,静静地思考一些事情。让思绪“插上健壮的翅膀自由放飞,在嘈杂的人群中,它们曾经受到伤害,变得凌乱。”于是我暂时把我自己从城市中解脱出来,即使独自一人也不觉得失落。比起与那些朋友寒暄,为某些陈旧的话题喋喋不休地谈论,我像这样一个人坐在驿车或轻便的马车里,头顶湛蓝的天空,脚踏翠绿的田野,悠然地行驶在蜿蜒的小路上,真的很愉快。饭前我有三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散步,顺便思考一些问题!独自享受这些美好的东西,我的心中强烈地涌动着一股喜悦。我情不自禁地大笑,愉快地奔跑,纵情高歌。天边云层翻滚,我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我是多么欣喜呀,就像久经烈日烤晒的印第安人一头扎进浪涛里,让大浪带他回到故乡的海岸。多少尘封往事,犹如“沉没的船只和无数的宝藏”,涌现在我热切的眼中。我重温那时的所感所想,似乎回到儿时。我所说的沉默不是死气沉沉,不需要时不时刻意地加点喧闹的气氛,而是一种能抵御外界干扰的内心的安宁。这沉默本身就是最有力的雄辩。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使用双关语、头韵、对仗、辩论和分析,但有时我宁愿撇开它们。“啊,别打扰我,让我独自享受宁静吧!”此时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也许这些事情对你来说无关紧要,但却是我“所期待已久的”。一朵野玫瑰难道只有得到人们的称赞才能证明它有芳香吗?这朵翠绿的雏菊不已经植入我的心底了吗?我对你们解释这些在我看来值得珍惜的事物时,你们可能会笑话我,因此我把这一切掩埋在我心里,供我平日里冥想;让思绪从这里飞到远处的悬崖峭壁,再从那里飞向更遥远的地平线的另一端,不是更美妙吗?也许我不是个好旅伴,然而我还是愿意独自旅行。我听说当你闷闷不乐时,也会独自出门或策马前行,沉浸在想象之中。但是你却认为这样做是违背礼节的,很没有礼貌;因此你总在想要不要回到朋友当中,而我却要说:“不要再伪装这种虚假的友谊了。”我喜欢要么完全是自己支配自己,要么完全由别人来支配自己;要么高谈阔论,要么沉默不语;要么散步或静坐,要么活跃或独处。我很同意考柏特先生的见解,他认为“法国人的一个坏习惯是一边吃饭一边喝酒,而英国人则应该在一个时间里专注于做一件事情。”因此我不能边谈话边思考,或因为太放纵自己的情绪导致时而忧心忡忡,时而情绪激昂、滔滔不绝。

“让我有个同行的伴,”斯特恩说,“哪怕只是聊聊太阳下山时影子怎么拉长也行。”这是一种很完美的说法,但我的观点是,反复地交换意见会破坏我们对事物最初最本质的印象,从而让思维变得很杂乱,假如你用一种哑语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受,那就真的是索然无味;假如你不得不解释一番,那么本要来享受的事物变成了苦差。在阅读“自然”这本书时,为了使别人能弄明白,你不得不经常翻译它,给自己带来很多麻烦。所以,对于旅行,我倾向于用综合法而不是分析法,我喜欢储存一大堆想法,然后慢慢地解析研究。我希望能看着那些不清晰的想法像花絮一样飞舞在空中,而不是在一群矛盾的荆棘丛中纠缠不清。这一次,我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做事情。这种情况只有独自一人时才能实现,或者是和我并不奢求在一起的一些人合作。我并不反对与朋友算好二十英里路程,然后边走边聊,但这么做绝不是兴趣所在。你对同伴说路旁的豆田散发着扑鼻的香气,可是他的嗅觉不太灵敏;当你评论远处的美景时,你的朋友或许是个近视眼,他得先戴上眼镜;当你感觉空气中蕴涵着某种情调,云朵的颜色很别致,所有这些让你陶醉,而这种感觉却无法对他言传。因此你们无法产生共鸣,而最后以致于你兴致大跌,只剩下一种幻想达成共鸣的渴望和不满的情绪。我现在已经不再和自己争吵,并且把我所有的结论都看作是理所当然,除非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这时我才认为有必要为我的观点辩护。

这不仅仅是因为你们对眼前的事物或环境持有不同的意见,而且是因为它们会引起你对很多往事的回忆,引起一些只能意会无法言传的奇思妙想。然而我却很珍爱它们,当我远离人群时,我甚至会深情地拥抱它们。让我们的感情在老朋友面前放纵显得有些牵强,同时,随时随地向人们披露这一人类的奇异,并引发他人的兴趣(否则就没有达到目的),这项艰巨的工作很难有人能承担。我们应该“领悟它,但是别说出来。”但是,我的老朋友柯勒律治能同时做到这两点。夏天在山林里漫步,他可以一边兴奋地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边又能把这种美景写进一篇有教育意义的诗歌中,或者写成一篇朴实无华的颂歌。“他说出来比唱出来都好听。”假如我也能够流利而又有文才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只怕我也希望身边也有一个同伴来和我一起来颂扬那刚刚展开的话题。又或者说,只要我能听到他那依旧回荡在山林中的声音我就会更加心满意足。这些诗人身上都含有“我们早期的诗人才有的淳朴的狂妄”,如果把他们的诗歌用一种稀有的乐器演奏出来,他们就会吟唱如下的旋律:

 

“愿此处的树林与别处一般翠绿,空气也是这样甜美,像是有微风轻抚,微波荡漾;河面流水匆匆,花开遍野,犹如初春时那样茂盛艳丽;

这里生机勃勃,流淌着清澈的小溪与山泉,忍冬花爬满了凉亭,岩洞和山涧;

你可以随处停歇,我就在你身边歌唱,或者我来采摘灯心草为你编一枚戒指,戴在你修长的手指上,为你讲述爱情的传说。

容光淡然的月亮女神在林中狩猎,一眼瞥见少年恩底弥翁。他的双眼从此点燃了她心中生生不熄的爱火。

在他熟睡之际,她把罂粟花贴在他的双鬓上,它带到古老的阿特莫斯山陡峭的颠峰,每当夜色降临,她便用太阳的光芒,装点山脉,然后俯下身来,亲吻她的心上人。”

……

我并不反对在参观古迹、地下渠道和欣赏名画时,身边有一个朋友或游伴同行;刚好与前面所说的理由相反,这些事情都与知识和智力有关,有值得深入探讨的价值。这个时候,情感的表达不应该模糊不清,而应该坦荡利落,能够交流。索尔兹泊平原没有什么值得谈论的,但是人们可以怀念草原上的巨石圈,可以从艺术和哲学的角度研究它。和一群人出去游玩时,首先需要考虑的事情是该到什么地方,而独自一个人出游,想到的问题则是路上会遇见什么人。“人的心灵便是旅程的终点站。”我们不必急于到达目的地,我们可以恰如其分地像当地的主人那样介绍艺术品。我曾经带朋友参观牛津,而且比较成功——远远地,我就把那座艺术的殿堂指给他们看,只见:“闪闪发光的顶峰和豪华的塔尖。”我赞颂着,院里绿草茵茵,大厅被石墙包围,一股浓郁的博学气息从学院与大厅之间散发出来。——在鲍得里安楼里畅所欲言;在布伦海姆,我的讲解令我们那位头戴用白粉装饰成假发的导游相形见绌,他用小棍在那些美妙绝伦的图画中只点出来一些平凡无奇的地方。对于上面提到的各种理由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在国外旅游时,如果没有人陪同,我会觉得有点不踏实。我需要时不时地听点家乡话;英国人有一种思想,就是不由自主地排斥其他国家的风俗和思想,因此要有人与之共鸣才能克服这种不好的习惯。离家越远,这种慰籍就会由原来的奢求慢慢地变成一种苛求与欲望。独行在阿拉伯沙漠,远离亲人和朋友,人们会感到沉闷窒息,看见雅典和古罗马时,不得不承认心中有很多感慨想倾诉;我也不得不承认金字塔真的是宏伟壮观,一个简洁的概念实在不足以描绘。在这种情况下,一切都好像与人平时的观念背道而驰,自己一个人就似乎是一个种族,就像是从社会的躯体上卸下的一只臂膀,除非这时能获得友情和支持——然而有一次我并没有这种迫切的需求与渴望,那是我第一次来到法国,踏上那到处洋溢着欢笑的海滨。加来这个城市充满了新奇和快乐;连那里乱七八糟混杂在一起的声音都很好听。在夕阳的余晖中,港口停靠着一只破旧的船,听着水手们轻轻地歌唱,我丝毫没有觉得是在异国他乡,我只嗅到了人类共有的气息。我漫步在“法兰西满是葡萄藤的山区和飘荡着笑声的平原”,顿时精神大振,心情爽朗,我没有目睹人民被锁在专制的王家宝座下、遭受压迫的情形,语言的不同也没有令我手足无措,因为我能领悟所有大画派的语言。但是所有这些都像幻影一样化为乌有了,绘画、英雄、荣耀与自由,所有这些都消失了,只剩下波旁王朝统治下的法兰西人民!——在国外旅行,能感受到在别的地方没有的兴奋,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虽然这种感觉不能持久,但在当时却让人心情愉快。这种情感与我们普通的日常生活截然不同,因此不能作为交谈或讨论的话题,而且就像梦境和其他某种生存状态一样,它也无法融入我们的日常生活。这是一种生动却转眼即逝的幻觉,我们只有通过努力,才能把正处于现实中的自己变成我们理想中的那样,为了再现那些曾经激动人心的时刻,我们就必须“跳出”现在安逸的生活和千丝万缕的各种关系。人类浪迹天涯的浪漫个性是不能被驯化的。约翰逊博士在谈到曾到国外旅行的人的时候说过,出国旅行并没有提高他们的社交能力。事实上,我们在国外确实度过了一些很美好的时光,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很能教育人,可是与我们本质的生活状态却背道而驰,这两者永远无法结合。当我出国旅行时,我们就不再是我们自己,而是也许会变成另外一个更让人羡慕的人。我们离开了朋友,离开了自我。于是诗人才吟唱出如此优雅的诗句:“离开祖国,离开自我。”如果想遗忘那些让人痛苦的思索,最好的办法是暂时离开那能触景伤情的事物以及与之相关的联系,然而只有生养我们的故乡才是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因此,如果我可以再活一次,我就要用今生的时间巡游世界,而在来生,我将永远守候在我的故乡!

再 度 游 湖

[美国]埃·布·怀特

 

 

埃·布·怀特(1899—1985),美国著名散文作家、评论家。生于纽约,毕业于康乃尔大学。曾任《纽约人》杂志的编辑和《哈帕斯》的专栏作家,为《纽约人》供职长达12年之久,《纽约人》的成功他有着不可替代的贡献。同时,怀特在儿童读物的创作上也颇有建树,其代表作有《这就是纽约》。怀特的思想敏感独特,对生活的观察细致入微,文风朴素无华,尤其是一些游记性的文章,被广泛转载于大量的课本与选本之中。其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拐角处的第二棵树》、诗集《冷漠的女士》等。

大约是在1904年的夏季,我父亲在缅因州的一个湖畔租了一间临时住房,把我们都带去了。整个八月,我们都是在那里度过的。我们从一些小猫身上传染了金钱癣,不得不在胳膊和腿上一天到晚都擦满旁氏冷霜;还有一次我父亲从船上掉入水中,当时他西装革履。不过除了这些,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假期。从那时起,我们大家都公认缅因州的这个湖是世上无与伦比的地方。我们连续几个夏天都在这里度过——通常八月一日到达,然后过完整个八月。再后来我爱上了海滨生活。但是在夏季的有些日子里,海浪汹涌不息,海水冰凉刺骨,海风从上午到下午吹个不停,这一切让我很是渴望山林中小湖边的清净。几周以前,这种情形愈演愈烈。于是我买了两根鲈鱼钓竿和一些诱饵,重新回到以前我们常去的那个湖畔,准备故地重游,而且钓上一个星期的鱼。

我带着我儿子一起去。他从没有游过淡水湖,只是透过火车上的玻璃窗看见了漂浮在水面上的莲叶。在驶向湖畔的路上,我开始想象它现在的样子。我猜测岁月会把这片独一无二的圣地破坏成怎样一幅模样——那里的海湾和小溪、笼罩在落日里的山峦、还有宿营的小屋和屋后的小路。我相信这条柏油马路已经给了我答案,我还在想象其他哪些地方也被破坏了。很奇怪,一旦你任由思绪回归往日,很多旧地的记忆就会被重新唤醒。你记起了一件事情,就会联想起另一件事情。我想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些爽朗的清晨,清凉的湖水,平静的湖面,卧室里弥漫着木屋的清香,屋子外面,湿润的树林散发的芳香穿透房间的墙板,依稀可嗅。木屋的隔板很薄,而且离房顶有一段距离。我总是第一个起床的人,为了不吵醒别人,我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悄悄地溜出屋来。外面一片馥郁芬芳,我坐上小船出发,沿着湖岸,在一条长长的松树阴影里划过。我记得当时我总是很谨慎,从来不让我的浆与船舷的上缘碰在一起,以免打破教堂的宁静。

这个湖绝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荒郊野湖。一些村舍零星地座落在湖岸边上,尽管湖边都是茂密的树木,但是这里还是农业区;有些村舍是附近农家的,你可以住在湖边,到农舍里用餐——我们一家就是这样。不过,尽管这个湖泊不显得荒凉,可也相当大而且不受外界干扰。至少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有些地方确实太过沉静,而且有点原始的味道。

我对柏油马路的猜测是正确的,它把我们带到了离岸边只有半英里的地方。我带着儿子又回到了这里,当我们安顿在一家农舍附近的木屋后,又重新感受到了我所熟悉的那种夏日时光,我知道这一切都和原来一样——我对这一点坚信不疑。第一天早上,我躺在床上,闻着卧室里的清香,听见我的儿子悄悄地溜出房门,乘上一条小船沿着湖岸划去。我突然产生一种错觉,他就是我,而根据最简单的推移法,我就是我父亲了。在那些日子里,这种感觉一直存在,反复地在我头脑中呈现。这种感觉并不是前所未有,但在这个地方,它却变得越来越强烈:我过的似乎是一种双重的生活。有时我做一些简单的活动,比方说捡起一个装鱼饵的盒子,或者放下一只餐叉,或是在说什么话的当儿,就突然有种感觉,好像说话的人或者摆着某个姿势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父亲——这真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第一天早上我们一起去钓鱼。我感觉那些与往日同样潮湿的苔藓覆盖着罐子里的鱼饵,蜻蜓在离水面几英寸的地方盘旋,接着便落在了我的钓竿头上。正是这只蜻蜓的到来使我更加坚信,所有这一切都和过去一样。岁月就像海市蜃楼一样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湖面上一如既往地荡漾着微波,在我们暂停垂钓时轻轻地拍打着船头钩的下部;小船还是旧时的那一只,同样的绿色;在同样的位置,有同样的一根肋材短裂了;同样有些淡水中的残渣遗骸停留在船板底下——死了的具角鱼蛉,一团团的苔藓,被人抛弃了的生满锈的钓鱼钩,还有前一天捕鱼时留在那里已经干了的斑斑血迹。我们静静地注视着钓竿的顶头,注视着那些来回飞舞的蜻蜓。我把自己钓竿的顶端伸进水中,试探着不声不响地想把蜻蜓赶走。它迅速地飞离了大约两英尺,平衡了一下身体,然后又飞回两英尺,重新停在钓竿上,不过位子高了一点点。在我的记忆中,这只蜻蜓躲闪的样子和曾经有过的一只一样,在它们中间没有岁月的间隔。我看了看身边的儿子,他正悄无声息地凝视着自己钓竿上的蜻蜓;突然间,他那握住钓竿的手仿佛是我的手,而他注视着蜻蜓的眼睛仿佛是我的眼睛。我感到一阵眩晕,不知道自己的手握着哪根钓竿的一端。

我们钓到了两条鲈鱼,像扯鲐鱼似地轻快地把它们扯上来,也没有用任何鱼网,就这样有条不紊地把它们从船舷上拖进了船舱,然后猛击了一下鱼的脑袋,把它们打晕了。午饭前我们又到湖里游泳了一次,湖水和我们刚才离开时没有什么两样,你仍然可以站在离码头只有几英寸的地方,也只有一点点微风轻拂过的痕迹。这片湖水好像被施了魔法的大海一样,在你离开的几个小时里它可以随心所欲,回来却发现它丝毫没有改变,真可以称得上忠心耿耿值得信赖。在水浅的地方,有一些黝黑光滑的枯枝浸泡在水里,它们一丛一丛地在湖底那些干净的呈波纹状的沙石上随波起伏,而贻贝的痕迹也清晰可见。一群小鲤鱼从这里游过,每一条都投下自己的影子,数量立刻就增加了一倍,在阳光下十分清晰鲜明。有一些游客正沿着湖岸游泳,其中有一个人用了香皂。湖水清澈透明,差不多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很多年前,这个用香皂洗浴的人就在这里了,这是一个对湖畔热心崇拜的人,如今他依然在这里。这里的岁月似乎静止未动。

我们穿过了一片繁茂而且弥漫着灰尘的田野到农舍去吃午饭。脚下的这条小路有两条路痕,原来位于中间的那一条没有了,那上面曾经布满了马蹄印和一团团干巴巴的污粪的痕迹。以前这里一直有三条小路可以供人们选择,现在却只剩两条了。有一段时间我根本找不到中间的那条路。不过当我们到达网球场附近时,看见了阳光下的某些东西,让我重新确定它曾经确实存在。球场底线旁边的带子已经松懈下垂了,葱绿的车前草和其他杂草在球道上滋生横行;球网(六月份挂上,九月份摘下)在这个闷热的中午也耷拉着;整个球场都弥漫着酷暑正午滚滚的热气,让人感到饥饿、空乏。饭后的甜点可以自己选择黑霉饼或是苹果饼。作服务的人同样是些乡村少女,这里似乎不存在时间的流逝,有的只是舞台的幕帘降落后带给人们的幻觉——这些侍女们依然只是十五岁,她们的头发洗得干干净净,这是惟一改变了的地方——她们看过电影,见过那些有着干净头发的漂亮姑娘。

夏季呀夏季,永恒不变的生活方式,湖水永远不褪色,树木永远不可摧毁;草地上总是长满了香蕨和杜松,夏日的时光永无尽头,这些都是背景,而湖滨沿岸的生活就是其中美妙的图案。村子里的农民们过着恬静的生活;他们小小的码头上立着旗杆,美国国旗在镶嵌着白云的蓝天里飘扬,每棵树下都有一条小径通向一座座木屋,木屋处又有小径通往厕所和树木用的石灰罐;商店里纪念品的柜台上,摆放着用桦树皮制作的独木船的模型,而明信片上的景物也比眼前的真实景物美丽多了。在这里,美国人逃避了城市的酷热喧闹,到这个地方游玩。他们不知道那些新来的住在海湾尽头的居民是“普通老百姓”还是“贵族”,也不知道那些星期天驱车前来农舍吃饭的人,是不是被分量不足的鸡肉打发走了。

我不停地回忆这一切,我似乎感觉那些日子和那些夏日时光的回忆对我而言都是珍贵无比、值得永远珍藏的。那里有快乐,有宁静,还有所有美好的事情。能够在八月就到达那里,这本身就是最重要的:农场的货车停在火车站外,这时又第一回闻到松木散发的清香,第一回见到农民笑容满面的脸庞,宽大的旅行箱气派极了,而父亲在指挥这些事情时显出绝对的权威性;你坐在货车上,享受它拉着你走上十英里的感觉,当到达最后一座小山顶时,一眼就能看见那阔别了十一个月之久的、无比宝贵的一片湖水;其他的游客为你的到来大声欢呼。然后打开大旅行箱,卸下里面准备齐全的物品。(如今再到这里来,已经找不到昔日激动人心的场面了。你所需要做的只是静静地把车开过来,停在木屋旁的树底下,取出行李袋,把一切东西在五分钟内收拾完毕,不会有大声的喧闹,也不会忙着喊着搬行李了。)

这里宁静、美好、快乐,惟一不足的地方是有噪音,也就是艇外发动机发出的让人感觉陌生又紧张的声音。这是一个很不和谐的音符,它会经常打断人们的想象,让时光流逝。在以往的夏天,全部的马达都装在艇内,当它们行驶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时,发出的声音能像镇静剂那样,在夏季里催人入睡。这些发动机都是单汽缸或者双汽缸的,有柴油发动机,也有汽油发动机,但是它们从水面上发出的声音都能让人昏昏欲睡。单汽缸发出的振动声噗噗作响;而双汽缸则呜呜地低鸣,这些声音都很小。但是现在所有的游客使用的都是艇外发动机,在白天酷热的上午发出一种烦躁的让人讨厌的声音;而到了晚上,夕阳的余晖铺洒在水面上,它们又像蚊子似的哼个不停。我儿子很喜欢我们租来的带艇外发动机的游艇,而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自个儿操纵它,这让他觉得很有权威性。很快他就学会稍微控制住它一点(不是很多),而且掌握了如何调整针形阀。看着他我不由得想到过去的时候人们怎样用笨重的飞轮操纵单汽缸引擎,而如果你真正用心去做,便很快就能控制住它,以前的机动船没有离合器,必须在准确的时间里关掉发动机才能登陆,然后用已经熄火的舵把船停靠在岸边。不过如果你掌握了窍门,可以先关掉开关;在飞轮就要停转的那一刻重新把开关打开,船就会对压缩产生反冲力,接着又向回行驶。如果在靠近码头时正好吹过来一阵强风,用普通的方法则很难把船速降到必需的程度。一个男孩如果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控制马达的技巧,他将会按耐不住地要把船超时运转,然后把它退到离码头几英尺远的地方。这样做需要头脑冷静沉着,因为哪怕你只提前了二十分之一秒就把开关打开了,你就必须在飞轮以足够快的速度升越中线时抓紧它,船就会猛然向前一跃,像公牛一样冲向码头。

在木屋里我们度过了愉快的一周。钓到了不少鲈鱼;阳光一如既往地从未停止过照耀。经过这漫长而炙热的白天,到了夜晚我们都很疲倦,狭窄的卧室里闷了一整天热气,我们躺在里面,几乎难以察觉外面的微风。沼泽地里,潮湿的气息透过锈迹斑斑的窗户隐约传来。人们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早晨,红松鼠习惯地在屋顶上欢快地敲打,叫我们起床。早上躺在床上,我不断地追忆往事——那艘小汽船有一个很长的圆形的尾巴,那模样好似乌班古人的嘴唇,它悄无声息地行驶在月光下;年纪大点儿的男孩弹奏起驼铃,女孩唱着歌,我们吃着蔗糖炸成的面包圈;在这月光明亮的夜晚,湖上传来了多么美妙动听的音乐呀!那个时候想起女孩们是什么感受呢!吃罢早餐,我们回去逛商店,所有的货物都原地不动地摆在那里——小鲤鱼装在一个瓶子里,不同的人造鱼饵和旋型鱼饵被那些从男孩宿营里来的年轻人丢得到处都是,还有无花果饼干和曼牌口香糖。室外是一条柏油马路,汽车都停在店门口,室内所有的摆设都与过去无异,只是多了可口可乐,少了莫克西提汁、香根汁、桦树汁和沙土水。我们出来时拎着一瓶汽水,有时水气会反冲到鼻腔里,难受得不得了。我们默默地沿着小溪走,会有小乌龟顺着阳光照耀的圆木上滑下来、钻进温柔的水底;我们也会躺在小镇的码头上,给已经被驯化了的鲈鱼喂蚯蚓吃。不管走到哪里,我都难以辨别哪一个是我——是走在我身边的这一个,还是穿着我的短裤正在走路的那一个。

一天下午,当时我们正好在湖边,突然下起了大雨,就像许多年前一样,我像孩子似地敬畏地观赏这一情景。而在美国的这片湖上,同样一部戏的第二次高潮时刻,其雷电的出现也没有任何重大变故。这是一个大场面,依然是个大场面。整个过程再熟悉不过了,最初是让人窒息的闷热,谁都不愿意离木屋远点儿。大约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这个时间也和过去一样),天色突然奇怪地越来越暗,所有表明生命的迹象都嘎然而止。突然之间,已经停好了的船被一个新方向刮来的风吹到另一边,狂风暴雨的前兆哄哄而过。紧接着,犹如定音鼓、小鼓奏响,然后是低音鼓和铙钹,最后在一片漆黑中劈开一声闪电,各路神仙在山顶上龇牙咧嘴地嘲笑。再后来一切都安静了,噼里啪啦的雨水连续不断地坠入平静的湖面,光明、希望和人们的情绪又都恢复了。游客们满心欢喜地放飞着心情跑出来,顶着雨水下湖游泳,在一片爽朗的笑声中,他们调笑着自己全身淋湿的模样,而这笑话也被永远地保留了。孩子们因为尝试了在雨中洗澡的新鲜感而兴奋地大喊大叫。这场个个犹如落汤鸡的闹剧把几代人牢牢地系在一根坚不可摧的链条上,那些撑着伞淌水的人全都成了闹剧中的喜剧演员。

在其他人都在游泳时,我儿子说他也要去。他拉下那条下雨时一直挂在绳子上湿透了的运动裤,拧出里面的水。我懒散地不想去,一直注视着他,他那瘦小的身体,除了骨头就是皮。当把又湿又冰凉的短裤套在身体上时,他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在他扣上被水浸泡得发胀的腰带时,我突然感到一阵阴冷的死亡气息侵入我的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