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想电脑s435:忆外公

　　昨晚做梦，梦中外公训斥我与表弟二人饭桌上用错了筷子拿错了碗，喝了洋墨水便忘了吃饭的家教规矩，罚我们面壁思过。外公虽然治家极严，却是很宠孙辈的，对我和表弟从未厉声厉色。醒来后虽知是梦，心里仍旧忐忑。第二天便接到母亲电话，那边外公已是气若游丝，几不可闻。我顾不得多想，当下订了机票，紧赶慢赶，却只见到外公最后一面。

　　听家人说外公最后几日已极少保持清醒，多数时候都是昏迷。然而听闻我和表姐要回来，却异常兴奋起来，与医生护士有说有笑，甚至坐上轮椅在医院里来回转悠。见到我们时喜上眉梢，却还故意板着脸问我为何不好好读书，乱往家跑，嘴角上挂着藏不住的笑意，眼神一时又如记忆中明亮皎洁。我如幼时般和他撒娇耍赖，他只是笑，不睬我，却得意地和年轻的护士们说，这便是我的小外孙女，从加拿大回来看我……笑里话外全是宠溺，全是爱。一时间冰凉的病房里一室春意。我素来不喜欢医院，当时便想，以后一定要盖座宽敞的庭院，让家人陪着外公全都住在里面。我知道他也不喜欢医院，因为他最怕寂寞。可是，次日清晨我再赶到医院时，他已不省人事。医生护士忙作一团，大姨与母亲泣不成声，我却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想让它变冷。然而，这已不是幼时能把我一把抱起的手，已不是记忆中为我遮风挡雨的手，这双手瘦骨嶙峋，这双手苍白无力，这双手，正渐渐地，渐渐地，从我手中滑走。

　　我这一代，孙辈５人，我与表哥由外公亲手带大，我１３岁出国前大都由外公照顾。我生性顽劣，不似平常女儿家乖巧，最让人头痛的便是吃饭，听说我每顿饭必要外公唱戏才肯吃，唱一句我便吃一口，不合意便赖在无花果树下不肯出来。长大后，外公每每提起总是说恨不得打我几下才好，我却知道他心里也是享受的，从舍不得碰我一指头。

　　外公前半生金戈铁马，军中行医，后半生悬壶济世，救人无数却不求报答。幼时人们并不富裕，乡下医生也少得可怜。每日来找外公看病的人从庭院前门排到后门的小巷子里，却又多半付不出诊费。有时半夜会听到乡邻打门，或是病人上门或是外公出诊，他从不推辞，这些急诊的病人也多数是没钱的，外公并不在乎，有了便给，没有便算了。乡下人淳朴，没有钱便送了鸡蛋蔬菜来代替。于是我小时候营养极好，每天早上和外公比赛剥鸡蛋、吃鸡蛋，嘴巴里塞得满满的，蛋壳堆得小山一样高。现在想来，真是奢侈极了。

　　待我稍大一些，便被父母接回城里上学。外公、外婆便退了休搬来就近照顾。那时外公身子骨还很硬朗，每天放学我必能一眼找到他那辆黑色的二八自行车。那种车子后座又宽又长，坐起来一点也不硌屁股。外公骑车稳稳当当，坐在后面两手不扶也不会掉下来。而我却一刻也不老实，手舞足蹈地唱完了新学会的儿歌，还要给外公背这一天的流水账，谁谁上课尿了裤子，谁谁被老师批评哭了鼻子。那你呢？外公听完总是这样问。我？我当然是最好的。我总是这样说。我把头仰得高高的，不想让外公看到我害羞的脸庞。其实今天我也差点尿了裤子，但这是我的小秘密，不能对外公讲。我在外公的自行车上晃呀晃，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我眯着眼睛仰起头，让温暖的阳光洒在我的脸上。那是我记忆中最美丽的日子，所有的细节都被镶上了金边，闪闪发亮。

　　然而光阴荏苒，消磨了一切。当年调皮的小外孙女如今已亭亭玉立，而外公连张扬霸道的眉毛也斑驳灰白。

　　去年外公行动已极为不便，起坐尚需人搀扶，走路更是吃力。即便如此，我临行时外公仍是坚持送到了家门口，并驻足目送久久不肯离去。当时我很是不以为意，心想再过几个月便又可以放假回家，并未深想。谁知半年不到，外公已西去，如今阴阳相隔，我再长跪于灵前，垂泪以对，外公也不肯、不能再多看我一眼。回想起来，老人家当时想必已知自己时日不多，虽然不说与我听，但心中定是极渴望晚年再多一些儿孙承欢膝下的时光，而我却不放在心上，扬长而去，只留给老人家背影。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如今即便是悔青了肠子，哭干了眼泪，也是空悲切，无济于事。

　　外公生前积德行善，誉满乡邻。灵堂初设，吊唁之客潮水一样涌来。他们或跪拜或鞠躬，脸上或严肃或哀伤，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外公患病十几年卧床不起，最后的时日已久不见客。然而他一生性情豪爽，若仍健在，必定极喜这般的热闹，不管是否相熟也要与他们把酒言欢，一醉方休。我跪守棺侧，如做梦般看着这样的热闹，大丧的悲伤似乎被人来人往的尘埃掩盖，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我只是木然跪着，脑中一片空白。渐渐耳旁嘈杂之声退去，眼前场景万花筒似的变幻不定，时而幼时老家门前庭院饭菜飘香；时而幼儿园放学路上大手牵小手；时而一架半旧的收音机里，田连元口沫横飞讲三国，一对大眼瞪小眼，屏息静待，不知赵云赵子龙单手可能护得住刘阿斗；时而躺椅上夜空下，凉风习习，健壮的臂弯中幼儿酣然入睡，月光一地斑斑点点。

　　人啊，终究是跑不过时间。

　　外公一世清明，临终叮嘱后事从简，去世第二天，便已入土为安。母亲在坟地上早早种了数十棵柏树，如今已是郁郁葱葱。远远看去好像幼时家中的庭院，绿意盎然。我想如果再时时供上鲜花和美酒，日日鸟语花香，美酒长伴，外公住在其中应该不至于太寂寞吧。此时夜深人静，我却辗转难眠，已干涩的眼睛又湿润起来。心中眼中满是外公的影子，无奈夜长人不寐，亡魂不肯入梦来。

　　“从戎从医济世济民良方何在 育儿育女立身立言斯人已去”，这是父亲为外公撰写的挽联，也可作为外公一生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