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荣耀头像单独更换:转录【佛塔影下】之四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18:55:52

澳门之忆

泰国  林太深

    八月杪的早晨,经受了海水浸泡和海风吹打的我,颤颤冽冽爬上了黑沙湾的一片菜地。早上六时左右,澳葡当局海岸第五岗哨,得到报告,说几位偷渡客已经抵埗,他们派车依次来站接人到警察局,以便登记并配合联合国难民总署的工作。七时左右,一干人到达警署。甫下车,一看,先到的人中有老李和根哥,本以为对方或被抓,或沉海,今生再无相见之日了,没想到在此重逢,激动之难以言表,只向对方身上捅了一拳头,说句“来啦?”算是招呼:只是众人中,少了那个高度近视眼的朱哥,他因身为右派加上偷渡,罪上加罪,判了几年徒刑。等到改革开放,才予平反摘帽,一生曲折坎坷,此是后话。

    在大陆呆久之人,几乎都本能地害怕警察,要有民警找上门来,那真是阿弥陀佛,不知何事惹的祸。那我们为何不怕葡警呢?原来,在打听路缝图同时,我们也得到讯息:抵埗岸之时,马上找警察,他们就会安排照顾食宿的,绝无遣返情事。据说是基于人道主义。长期以来被大陆文化界视为异端邪说而口诛笔罚的人性论和人道主义,都是资产阶级反动透顶的东西;今天才知道,人道主义还

  有这个好处,真恨自己少见识。

    在警察局登记划押之后,难民总署派人来分衣物,每一份。揩脸毛巾一条,内衫一条,蓝长袖工人衫一件,灰长裤一条,胶鞋一对,现金少许。真的,这点衣物,在当时,还真是雪中送炭。我上岸时,只穿二条裤叉,一条窄裤带,其余身无一物,有了这套“行头”已够风光的了。

    难民营在联合国的拨款中为我们支付这十五天的食宿费。这十五天,我们成了真真正正的难民,无所事事,游手好闲,食宿免忧,余下的工作就是遛跶瑠跶,看看这天堂和地狱的交汇处,究竟如何可怕,怎生可爱?再打听何处有临工可做,哪里有衣物可领?有什么方法可偷渡香港,因为到香港才是终极目的,等等等等。这中间,有人因联系上亲友或得到亲朋接济而搬走了。

    我终于等到泰国父亲来信,要我稍安莫燥,耐心等待,等香港友人有可靠之门路纔可赴港,切忌冒险贸然行事,因此我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十五天的接待期限已屈满,只好搬到台湾办的大陆难胞总会去暂住,这是台湾当局在澳门设置的机构,进去也役履行什么特别手续,也不要求什么条件,只二条:一是大陆难民身份,一是膺服三民主义即可,我想,三民主义是孙中山先生所倡导的爱国利民的主义,比之共产主义还富包容性和实际性,更是中国本土的哲学,更适合于中国国情,于是,便以笔名“林中啸”登记。心想,要是它有什么政治目的或要强制发表“反共”宣言,我便一走了之,以免害了大陆亲人。想当初,出逃只为了生活、为了前途,次非政治逃亡;虽然长期以来,我的肩上背着地主崽的沉重包袱,升学受阻就业不能,对此,我们这群社会弃儿的大多数,也只能敢怨不敢恨,是个十足的良民。是良民,怎敢惹上政治是非?在自由社会生活惯了的人,是很难理解大陆人这种苦衷和谨小慎微的。还好,主事人是个谦谦君子,尽责尽职地供养我们十五天,也没发生我们所担心的任何问题。期限一屈我与友人搬到青草围租屋另居了。

    青草围是旧楼区,民居与居民大体跟广州差不多,但比广州更保守而有人情味,左邻右舍,常有守望相助之谊;不像省城,住了一年还不知道隔壁姓甚名谁?

    近日,在整理旧照片中,偶然翻到这张“难民征”,往事依稀,百感交集,如真似幻,,感怀之余,唯恐日后失忆,故特诉诸文字,以存历史。

    据说,澳门开埠,即有妈阁。妈阁是供奉海神妈祖的庙宇,妈祖是海上渔民的保护神。那是在四百多年前,一艘外国船只驶进妈阁海面,问当地人造里是什么地方?当地人告诉他这叫“妈阁”,一经外国人的别扭传译,就变成了“马交”;马交,是外国人对澳门的称呼。这就是“马交”的由来。

    四十二年前的澳门,比中国南方的县城还小,市容古旧,街道狭窄,从拱北到山上水库,东西南北走一道,也就是四个钟头光景。

    居民中,中山口音占了不少。而十年以上的原住民不多,多数为新移民。

    职业方面,菜农渔民,当然各司其责;离岛一带的爆竹业,也为当地重要产业之一。商店的职员,赌场的走堂,常铺的伙计,他们构成了社会的多数;这多数之中,政治倾向以右为主,每逢节庆日,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满地红。有说澳门的黑社会多,黑社会都亲国民党,且天主教会也都亲台,他们既有深厚的社会基础,又有人多势众的群众基础,加上澳葡当局的立场影响,表面看来,西风一时压倒东风。

    海傍街,河边街,是渔民云集之所。每到傍晚,街边两侧,摆着一堆堆的蚧虾鱼鲜,恍若墟集,叫卖此起彼伏,一水桶死花蚧,才五六块钱澳币,买回家水煮,足够几个人折腾…个晚上,对于刚挨过物质极端匮乏和动辄粮票的外来族,不蒂是一种极大的解馋。

    街灯昏暗,与市容景观相匹配。中旧的建筑,崎岖的街石,陡削的街道,这就是当年街景。漫说澳门,就是香港,建筑业也未正式起步,民居与商店,多是三四十年代的三四层建筑。澳门的现代化,也就是八十年代前后特别是回归后的事。

    一枝独秀的赌业,是澳门的经济支柱,它同时带动了典当行业,港澳客运业,旅游业的发展;逸园赛狗场,是个令赌徒们疯狂的地方。进场时人人意气风发,充满希望,出来时垂头丧气,像个泄气皮球;停在海边的赌船“海上皇宫”,是当年最豪华的赌场,从船上散发出来的亮光,几乎无远不至,像是舞娘的媚眼,明知不善意而无力抗拒。它是常年澳门最大的不夜天。而后来的葡京酒店,当时尚未出世,只在南湾一片烂地上,不时响着乒乒乓乓的打桩声。

    九月初,当了一个月海外寓公的我们,各自通过板系或循街招找临时工做做,根哥在李嘉道做挖沟工,每天工薪六元,老李在工厂外加工找个“划公仔”的事干干,每加工一个公仔赚二分半工钱;我呢,不适应于体力活,经朋友介绍到圣保禄中学代课,这工作比较对口,于是就暂做了几个月猢孙王。圣保禄中学是天主教会学校,宗教礼仪较为严格,每日三餐,就餐前必须低头闭目念经,经文曰:“天主圣母玛利亚,为吾等罪人,今祈天主,为吾等死后,阿门。”然后方可进食,食毕咸须感恩。

    对于自幼受佛教熏陶的我来说,虽不习惯,却也能够接受。我认为:一个社会中能容纳多元文化,而不加排斥、雠恨和斗杀,就是一个进步文明的和谐社会:时至今日,我仍持此一观点,并且认为:文化的交流、溶合和杂交生成的新文化,将比原来的更进步,因而更有生命力。

    我说过,澳门不是我的终极目标,泰国才是。十二月中旬,老李已先我来港,我紧步其后尘。当时,渔船已联系妥当,且代课饭碗也已丢了,因为新进的教师是由有来头的人推荐的。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与蛇头联系好了的二三十人约好在某地会合,然后登船,过程神秘诡谲。大约晚上八时,船开了,我以为就此扬帆香港,谁知,船到凼仔小岛,蛇头通知换船;于是一行人只好鱼贯登上渔船船舱,蜷曲在舱中,

一如蛇在网里,谓之屈蛇,倒也形象贴切。被屈的人就叫人蛇。

    人蛇,像渔获物一样装在渔舱中,盖上木板,再登数级,才上甲板,船家就在甲板上操作。

    木板一盖上,舱里黑咕隆冬,小孩的哭声,大人的咒骂声,母亲呼儿唤女声,南腔北调的叫声,简直就是世纪末日来临。二三十人的呼吸,弥漫在半封闭的船舱中,空气本来就够污浊,还有缺德鬼罔顾众人抗,公然抽起香烟,抗议声引来了船老大,他的话就是阎王爷的命令或天使的纶音,才抑制了惹众怒的烟鬼。

    困在黑暗世界的舱中,看不到日月星辰,吸不到新群空气,哭累了的小孩睡着了,舱里有了相对的宁静,只听着涛声拍船和孩儿偶尔的夜啼声……

    不知是预测了时间或看准了风向,船慢慢开动了,舱内世界也慢慢插幌起来,随着船儿接近公海,舱内也像发酵的菌,煮沸的水,由酝酿而沸腾,谁人第一个呕吐,呕吐声即此起彼伏,互相传染,直吐到黄胆水也出来了,才浑身乏力地倒在一傍,仿佛生了一场大病。这时,黑暗世界里传来了马达声,透过缝隙里漏出的亮光,告诉人们,新的一天开始了。

    太阳升起以后,渔船停在公海,晕船现象基本消失了:有气无力的人们,忍受着渴涸的煎熬和满嘴的苦涩,当年还未有瓶装矿泉水,干渴比饥饿更难耐,加上烈日曝晒,舱底人蛇的遭遇更可想而知;虽然如此,令人兴奋的是:既是漂流公海,说明已离开澳门,大陆也管不着了。 

    即将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命运?难说。明天又将会碰到些什么新情况?谁知道。

    再见了,澳门;再见了,三四个月来收容了我的大地母亲,

    感谢您,海神妈祖!感谢您佑我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