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phone8官方介绍视频:转录【佛塔影下】之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07:54:06

今夜,韩江入梦无

泰国  林太深

一、离家

    韩江,昨夜又入梦;梦回少年,梦游韩江。

    韩江,是我的母亲,她那宽阔的胸襟,容纳了我全部的哀怒忧乐,她记得:一个地主崽所受的原罪磨难,以及高中落榜,愤而出走。出走前夜,徘徊在江边,对着韩江诉说:韩江,我要走了,不是我考不上,是我的家庭成分考不上。所以,我非走不可。等到有尽如人意的那一天,我将会回来,回到您身边,我又暗暗发誓,你一中不要我,我定要考上广雅给你看—于是,在发榜的第二天,我趿着木屐,偕二同辈友侪,第一次坐上长途公共汽车,踏上去省城的路,为了节省二元六角钱的车票,只坐去惠州、再乘搭同行者亲戚到广州的船。就这样,带着朦胧的梦,带着懵懂的未知数,去闯那未来的世界。

    凌晨四时半,姐姐送到西车站,我强忍着汨水,她却忍不住哭起来。

我不敢往外望,怕见到姐那抽搐的身影。催别的喇叭响厂,只见窗外车旁的路树一排排地向后退,黎明前的黑暗,仍张扬着她的翅膀。车外,模糊的一片,而我的眼睛,也渐渐模糊起来了。

    怀着幢憬和希望,也惧怕不可知的未来会把我吞浸,此时此际的我,就像一个在悬崖上攀着枯藤荡在半空的人,只好把前途交付命运。

    再见吧,韩江,也许,再过一年两载,我就会回来;也许,永远地流浪在外,相会只能在梦中。

二、广雅

    1956年秋天。秋老虎还在肆虐,位于广州西村的广东广雅中学校园,拜门口几株老榕树和绕校护河之赐,却拥有一片清凉。发榜之后,清凉更上心头,天可怜见,完了我一年心愿,我如愿以偿,考上了号称全省第一的广东广雅中学。

    广雅,是博大方正之意,建于1888年,两广总督张之洞为培育两广贵族子弟而在省城西郊一个千山竞秀,万壑争流的地方,创办了广雅书院:千百年前,写《爱莲说》的周敦颐老先生也曾在此读书授徒,这里的文化积淀由来已久。我能来此求学,可谓三生有幸。

    斯时,国际上发生了波兹南事件和匈牙利事件,又值赫鲁晓夫在大反斯大林个人崇拜;国内正处于农业生产高潮,市场供应丰足,毛泽东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刚刚出炉,升学考试的录取标准也从偏重政治趋向于分数,我也就幸运地从成绩关的门缝里闪身而进。   

    广雅校园古朴典雅,绿树成荫,树荫下,多见学生们三五成群或砌磋,或争辩,也有个人在埋头苦学,唯恐赶不上同窗。勤学已成广雅百年校风,这是广雅之所以成为全省第一的原因,当然,学生的水平也多拔尖,“没有全钢钻,不敢搅磁器活”的意思。

院内有大塘两口,就像校园的两只肺,盛夏时节,风送荷香,蜻蜓在荷梗上赏景,荷叶上水珠盈莹,空气清新。塘中养有池鱼,年近岁晚,水涸鱼跃,为同学们增添口福,也带来无穷乐趣。

后座的科学馆,古式古香,建筑堂皇,设备齐全。深受学生喜爱。

    而名雅实拙的“广雅楼”,却是全校学生排泄之所,如厕之时,仍见不少手捧书册者,实风气使然也。新来学生,莞尔之余,慢慢也人乡随俗了。学习风气之盛,可见一斑。

三、大街旧事

    我走遍了中国大部分省份和城市,像潮州府城这般富于文化底蕴和地方特色的城镇尚属少见。潮州是个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且不说韩愈治潮八阅月,自宋元明清以降,大街上的状元亭、榜眼坊、探花楼、进士坊、四狮亭、忠义坊、节妇亭、急功好义亭等近百座,每座牌坊都是当时劳动者与艺术家智慧的结晶,每一个砌口,都是石匠们用生命之浆凝结而成:血肉铸成柱基,汗与汨,涤净了血迹与灰尘,牌楼上的正面是受封者的荣誉,荣誉的背面,是百姓的哀伤,不信你可问问那一尊尊石狮,要是能开口,准能告诉你一个故事,一段悲剧,一串哀歌,但无论悲剧与哀歌,都积淀成历史,演绎成文化,铸就成今日的历史文化名城,赚来了“海滨邹鲁”、“岭海名邦”的美誉。

    1951年的某一天,大街上行人如鲫,突然大雨倾盆,人们四处逃避,适有一绿衣人,避雨于牌坊下,上有一石松动,不偏不倚,正轧在邮差头上,登时一命呜呼。当时县长听完汇报,怕再发生伤人事件,这个土八路出身的县长,骨子裹也认为牌坊属于封建文化,拆除即可以拓宽马路,故命令一下,全城牌坊几乎尽数拆除;可怜,千百年的文化积聚,文化宝物,见证着潮州的枯荣盛衰,集古代建筑、历史、美术、书法等古代文化于一身的牌坊,就这样像遭兵燹一样地烟消雾散。惜哉痛哉!走笔至此,忽听友人说:别遗憾,潮州已依原样重建楼坊了。听后我半天闭不拢嘴:当年拆亭是为大错;今天重建更是错上加错。要是为尊重历史而重建,那是无知;要是为招揽游客而重建,那是无聊。历史若是如此这般可以加减乘除,那与女人的假鼻梁、假酒窝、假什么的又有什么不同?潮州的旅游资源够丰富的了,主要在于质的提升而非量的增加。重建此举,正体现了质的匮乏而非量的不足。去年,十八梭船廿四洲重修后的收费标准,也可为此论作注脚。而圆明园重建的论证之争,也值得我们借鉴。

四、邂逅

    大街北端,有百花台,我幼年就读的学校,就在百花台后。

    在胡琏肆虐潮州,政权随后更迭之际,同村同学有意转校,我也从三小转到一小即城南小学,但心中仍掂挂着四年同窗。男的有争夺前三名的竞争对手,女的则是那个有时瞟你一眼,有时则狠狠地瞪着你的那家伙,我们几乎不曾说过话,但我心里老想看她—严格地说,那不是爱,更不是早恋,早着呢。那只是朦朦胧胧的好感。

乘着春节,我回家探亲。第一次逛大街,视觉和心里都发生很大变化。怎么啦?原来的大街,怎么变得又小又窄呢?而屋顶和屋檐,也无端地变矮了。正东张西望之际,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映入眼帘。她,亭亭玉立的她,不是那种一见之下惊为天人的大家闺秀,而是一个富于青春活力,含蓄矜持的潮州型小家碧玉女子。加上家乡情结与童年情结,在我眼中,不蒂是位美丽贞洁的圣女。她,就是那个令我思念不已的童年同学,第一个闯进我心的小女孩,我看着她,心中小鹿乱撞,而她,一掉过头来,我就像斗败的公鸡仓皇而逃。此后,再也未见过她的倩影了。但思念依旧。

改革开放打开了国门,我经常穿梭于泰国潮汕间,曾托人探寻伊境况,知在某乡执教鞭、好几次萌发见她一面的冲动,几经考虑还是作罢。一来,五六十年的变化太大了,往事如烟,也许见了面谁也认不出谁来。二来,要是双方都活得不错,倒也可以;要有一方受生活作弄或抛弃,引起无谓的唏嘘也没必要;三是,当年十岁的金童玉女,今已白发苍苍矣。何必让残酷的现实去破坏那保留在心中、用想象和美所编织成的梦幻呢?我不愿因了我的鲁莽而冒亵了心中圣洁的形象。永远地保留那份美吧,让秘密永藏心间,让那不曾开花结果的梦永藏心间。也许,这也是一种美,一种享受,一种别人无法知晓、无从攫取的东西,也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隐私就这么着,我保留至今。

五、抉择

    爷爷、父亲和我三代人,都选择“过番”这条路。历史何其相似,但各人所走的路径却不同。

    爷爷身无长物,读过的那点四书五经也当不成饭吃,只好一把纸伞一个市篮挤在红头船的统舱上过番来的,开头做厨师,俗称“伙头”,一个偶然机会被雇主赏识,做了账房先生,由于忠厚老实,不久雇主就将他的亲侄女许配给他,她就是我的暹祖母,我父亲的生身母亲。

父亲周岁后的一天,爷爷为了唐山有人继承香火,征得雇主同意后偷偷抱走父亲登上回乡的红头船。唐山奶奶对父亲疼爱有加,胜似己出:一恍十五年了,父亲也长大成人,暹中祖母关心儿子婚事,寄来几百银元给父亲结婚。唐山奶奶几经商量,把钱买了几亩水田以作基业,这,成为日后划为地主的祸根。

父亲在十六七岁时,曾在北厢乡竹林庵创办学校并任校长,平素人缘也佳。后来在生母与养母之间往返不断,最后一次来暹约在1950年间。

    现在该轮到我抉择了。前人走过的路我无缘重蹈,一重铁幕在泰国潮州间划了一条天河。你只能用毅力精力和运气去攀越,成功机率也只有三分之一,那就是:被捕、死亡、成功。

    山迢迢,最高的莫如北岭,岭下有民兵把守,岭上有扛枪的兵,偶有动静,抓人的捕鼠器就会把人抓个正着。

    海茫茫,浪高二米多,六小时的海程考验着你的体力、胆识和泳技,手脚划动的鳞光也会促进食人鲨的食欲,它一动作你就遭殃。

    在未见山未抵海的时刻,边防的田野村落都是一张张张开的网,专门捕捉外地来的陌生鸟。

说九死一生毫不为过,成功概率只有三成三。

我侥幸得手。父亲在信中说:天可怜见,念我一生从未造孽作恶,天应有眼,佑俺平安云云。

六、国门

    1979年,国门初开,在探询「很多朋友确认此行无危险之后,才决定赴港,并从香港坐广九线到广州。这里有我的同学、朋友、邻居、母校。

    那时尚未有直通车,海关设在罗湖上。必须在此完成人境入关手续后方得上车续程广州。在国门未开之前,只能在落马州从望远镜里看祖国,那份激动,就直令人战颤不已。现在,我即将实现多年心愿了。

    下了火车,看到罗湖上的国旗,确定这是中国了,那份激动,那份哀伤,不禁悲从中来。十五年了,祖国,您的儿子回来了,同来看您丁。噙着热汨,我俯下身来,两手抓着带沙的土,回头望望边防军,生怕他误会是在搞破坏什么的,最后只好讪讪站起,本想包起一捧祖国的泥土,基于上述原因,只好作罢。

    诗人张永枚有诗:“祖国,我们远航归来了。”经此一遭,对此诗的感受就更深刻了。

七、故乡情结

    这些年来,每回潮州,必到韩江;韩江,是潮梅的纽带;韩江,是潮州的灵魂。不管是横跨韩江的三道大桥,还是终年碧翠的滨江长廊,既述说着家乡的发展,也记载着潮州的繁荣;发展为海外游子争面子、创商机,海外潮人又为潮汕的繁荣添土加砖,关系就像唇与齿,又是鱼水情。

    在一些文章中,我总爱提钊那段不甚愉快的历史,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的进步,对于成了历史的过去,又何必耿耿于怀呢?向前看吧,只有未来,才是我们所关注的。

    我写过一篇《故乡情结》,摘其一段,为我这个观点作注脚:

    “我不讳言,我的童年是在身心备受磨难中渐趋成熟的。十一岁那年,我家划为地主(一家六口拥有六亩七分地的地主)从此跌落了三十三层地狱。虽然在1956年改为华侨工商业,但那被称做死魂灵的档案还如影随形地记下“地主”的字样,那做地主崽的滋味、那缺衣少食住牛棚(新中国第一批住牛棚客!)只准低着头走路、处处受人欺侮遭人白眼的日子,以及偶尔邻居老人一个同情的眼神或一声叹息,都会让你感激涕零。此时此地,那压在社会最底层的原罪滋味,一想起来背脊就徒然凉飕飕的,好多次在梦中还给惊醒过来呢。虽然如此,故乡,韩江,仍旧活现我胸中,灾难和坎坷随着时间的发酵,岁月的蒸发,艰苦和磨难都已成了我生命的营养、故乡与韩江,依然是我魂牵梦绕的资料。韩山、西湖、开元寺、涸溪塔还不时出现在于午夜梦回中……”

    过去已成历史,是一种客观存在,毋容讳忌,不用回避。但也不必念念在兹、耿耿于怀。这就是我的态度,我的告白!

八、开元寺

    要找一个处所,一块能依托粤东一隅安和乐利,平安纳福的载体的话,那么,首选当属开元寺。

    开元寺,建于唐开元廿六年间。玄宗与胜光法师论佛功德,遂令天下州府各置开元寺,现仅存者,以潮州、泉州为代表。

    自有记忆,就随父亲到开元寺进香拜佛:门口的四大金刚硕大无朋,怒目圆睁,一副凶相,令人生畏。我想,要是哪天他不高兴,准能一口吞下半个世界。对于管风、调、雨、三位金刚的剑、琴和塔,倒不觉得怎样;惟有这位捉蛇的“顺”金刚,觉得他本事可大,连蛇也捉得,真了不起。

    年龄渐长,对开元寺的认识也较为理性。开元寺有少有的大陨石和珍贵的佛经典籍,该些典籍在文革期间由于军方派人把守、保护起来,而得以完整齐全。无论保护者当时的动机如何,客观上还是保护了珍贵文物;有人说,那是佛祖显灵,叫他们好好看顾。且不管主动保护也好,被动看顾也罢,使这些历史文化遗产,得以幸免付之一炬,就是开元寺之幸,潮州人民之福。谨此对当年保护者致以崇高敬意,功德无量!不管有意无意,都为潮州人民做了一件好事。

    开元寺还有一部以人血书写的《华严经》,是镇寺之宝。历来就有“一部华严血写成”之说:那是在潮汕沦陷期间,智诚方丈毅然坐关,期间,大师每日用舌刺血,就着朱砂书写,端正工整,颇费心力,穷三年时间,始钞录成《华严经》整卷,这不单是一个僧人的佛事功课,更是他爱国主义的表现;扩而大之,更是中国人民大无畏精神和爱国情操的表现,任日寇威胁利诱,智诫长老就是不开关,一心把圣经写成,以铭心志,以完心愿。

在开元寺的光辉历史中,还有解放前夕虚云长老短渐驻锡开元寺这段历史。其时,虚云和尚年事已高,但仍精神矍铄,矫捷如青年人。传说中,他是位脚不沾尘、健步如飞的圣僧。父亲当年为了崇奉圣僧,也准备为返泰而斋百僧。平常无缘一晤,今日得拜圣颜,幸何如之,只见他身材修长,面目清癯,慈眉善日,给人一种看破红尘、非色非空的感觉。至今,六十余年前尘往事,仍历历在目……每当想起韩江,自然而然就想起潮州人民心灵的宫殿——开元寺。

九、今夜,韩江入梦无

    去国四十余载,最令我牵肠挂肚的是韩江:她留着我童年的足迹,慰藉我孤伤的情怀,她倾听着我无助的申诉,也只有母亲河的水,能熔融洗涤我午夜的啼痕。我亲近过尼罗河的净洁,也欣赏过多瑙河的繁忙,不管在长江边涤足,还是在黄河岸伫立,我都忘不了您呀,我的韩江母亲,您比它,一点也不逊色;同样的刚猛雄浑,同样具母性的温柔,同样能漂泊出海,将您的儿女,送到全世界的每一角落,使巴黎第十三区,使伦敦的唐人街,悉尼的水上歌剧院,洛杉矶的迪斯尼乐园,传来阵阵熟悉的潮州乡音。

    这乡音,在罗马圣彼得教堂听过,同声同气,大家相视一笑;这乡音,在旧金山听过,听出是潮州口音,相视一笑,点头为礼;这乡音,在新西兰南岛的游艇上听见,互问:“你是潮州人,潮州哪里?”乡亲之情,溢于言表。乡音,多么亲切的乡音,在异国他乡听来,仿似天籁,仿似母亲呼唤儿女的声音。

    昨夜,韩江又入梦,梦回少年,梦游韩江。

    只是,我不知道,今夜,韩江入梦无?